简单清理蚕室、修补三月所用工具后,诸位蚕娘便相携饷田,给劳作的父兄送去点心汤水,又各自约定日中后去田庄中的织机坊中织布纺线。
农夫们正晒着太阳,或闲聊,或假寐,或与妻儿分食胡饼。
犁沟中翻卷而出的龙鳞状的冻土在阳光下变得松软,整个冬天凝结的冰晶融解为甘泉,悄无声息的滋养着整片土地。
“今天天空有庆云,农夫还看到赤狸追捕田鼠,今岁一定有好收成。”李世民学着农夫的口气将丰收的吉兆讲给长孙青璟听。
“无忌来信了。”长孙青璟为他拭去整个额头的汗珠,“我开了一堆洛阳找不到的书单让他在大兴找,他嘲笑我干起了主簿幕僚的差使……”
李世民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他说得也不无道理——你若是男子,应该也是个爱闯荡的郎君。我总觉得你们兄妹两个中,你反倒更像你父亲,行事洒脱不拘小节;无忌大概像舅父一些——你的手指怎么裹着绢帛?受伤了?”
他下意识抬手抓住长孙青璟手腕想要查看一下伤势,刚触碰到白色袖缘又着急收回手指。
他望着自己因劳作而灰黄的指腹,窘迫地垂头,在胸口的摸索着汗巾,却不知一早收好的汗巾掉落在了哪一道犁沟中。他便只能将手掌摊开在衣襟两侧,无奈地笑着。
“没事,不过是同去的蚕娘觉得我娇贵些,定要替我包扎才安心。”长孙青璟索性扯下指尖的布帛,迎风张开五指,“其实我今早的活不重,清理蚕室,修补竹架而已。毕竟二月初也不好太惊扰蚕神。——看,伤口已经看不出来了。”
长孙青璟将方才被扎伤的手指大方地展示出来:“你见到敏行了吗?”
“他心情不太好。”李世民比划着从庄吏手中取来的步弓,尝试着丈量一小段路程,“敏行和我说了一通音韵、礼乐、治国的道理。他大概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
“怎么会?”长孙青璟随着李世民一起走动起来,几个农家孩子觉得新来的郎君与娘子的举止有趣,性子又和蔼,便学着他们的样子亦步亦趋跟在两人身后。
“陆法言去世了……”李世民叹了一口气。
“什么?无忌明明说陆夫子也是一路陪着舅父行至蓝田关才回大兴的!”长孙青璟不可置信地说道,“怎么可能说走就走。也许是你听错了?”
李世民蓦地收回步弓:“你好好回想无忌的信……”
长孙青璟低下头,太息道:“是我满脑子妄想,空口胡言了。我看过陆夫子的《切韵》序言,他的父亲太子洗马陆爽在那场审音家的酒宴上凭空消失了——在自己儿子的笔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满纸语焉不详,满纸不甘愤懑……先帝对他们一家,未免过于刻薄……”
“幸好张先生在庄上,我便安排他去见张先生。敏行今天的模样特别像一个人……”李世民语焉不详,似乎在踌躇着要不要说出这个积压在心底的名字。
庄吏已经护送长孙敏行到达张后胤住处,回来复命。
“郎君,娘子,一切安排妥当。我建议长孙郎君就在别业内小憩片刻,黄昏时派人接他参加醵饮。”
庄吏心中其实并非很清楚新主母究竟有几位兄弟,只听得李世民叮嘱他妥善照看妻舅,便半点不敢怠慢,甚至特意在长孙青璟面前邀功:“长孙郎君还开玩笑问李家的醵饮会需要他分摊多少文?他似乎闲不住,将每一个帝王陵的位置都摸得一清二楚,是准备凭吊吗?”
长孙青璟略微颔首致谢:“有劳先生,我这兄长是个蠹鱼郎,常有些惊人言论,先生便随他胡讲,不必理会。”
庄吏笑笑,便去准备测绳与规、矩。
李世民在一旁仔细聆听庄吏与长孙青璟的交谈,却并不插嘴打断他们,只是挟着几根木杆,转身回到方才劳作的那片田地,与休憩的农夫们简单寒暄几句,也许是“须臾再会”,也许是“我去去就回”之类的客套话。
长孙青璟此时戴着厚重的幂篱,远观李世民与农夫们攀谈,竟然没有感到任何不妥当,也无意遣人前去催促。
父亲长孙晟说过,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风气韵度,哪怕是突厥人。他在突厥曾经多次仰仗结交的牧民死里逃生,这是终身难忘与受益的经历。不同的水土滋养出不同的妙灵隽魄,与一个人的身份的高低,财富的多寡并非完全匹配。这些灵犀隽趣一直存在着,只是鲜有人去发现。
乡间午后的风带着股暖意,那个形骸有衰,神明不亏的少年的脸庞倏忽间随着翻飞的冻土跳跃在长孙青璟的眼前。
她与李世民心照不宣:“你是说玄霸?”
李世民低头默认,有提起步弓、曲尺测算一块形状怪异的田亩。
几个孩子蹦蹦跳跳跟在他们身后,这次倒不是害怕这勋贵家的子弟遇难而退、临阵脱逃,而只是无聊地计算他一天之内究竟只需要休息多久,这世上有没有他不愿尝试的农活。晚一些回到家中也好与邻家孩子吹嘘自己遇到过无所不能的大人物。
长孙青璟与李世民一行人一齐走向一片箕田。李世民钉下木桩。几个孩子帮忙拉直了测绳。庄吏又用步弓各测了一遍踵边与舌边,以矩与测绳量出正从。
长孙青璟百无聊赖之下便从庄吏那里要来算筹。阿彩取下自己帔帛,折叠一番充作茵褥。长孙青璟跪坐与这一方茵褥之上,与席地而坐的庄吏一同以算筹计算平方步。
“二百二十四平方步。”两人的计算结果一致。
一行人又换了一块地,一边来回奔跑固定木桩和测绳,一边记录下这片更形状更古怪弧田的弦长,矢高。
这次长孙青璟与庄吏各自所得平方步不同。
“为何数值相差如此之大。”庄吏挠头,十分不甘,“我再算一次。”
趁着庄吏又摆布算筹的当口,李世民收起测绳,又与长孙青璟说及自己忧虑之事。
“敏行心中藏着太多的事,就好像……好像当年的玄霸。”
“玄霸一直有气疾在身,无论自己如何小心,家人如何爱护……都是无可挽回的。”长孙青璟瞥了一眼算筹,她不太喜欢李世民这种武断的比照。
“玄霸原本不必去得那么早,那么痛苦。他看清了母亲的痛苦却无能为力,洞悉了朝政的荒谬又莫可奈何——他是满怀独醒之患去世的。”他们刻意回避了那些沉浸在春耕喜悦中、对新一年满怀期待的人,“我不该去涿郡的,我本可以多陪陪他。”
李世民在婚后第一次认真地回忆起过世的三弟捎往涿郡的每一封书信,开始了无尽的自责。
“如果他稍微痴傻一些,或者性子不那么敏感而是开朗些,也许就不需要承担这么多痛苦。兴许,现在还与我们一起在邙山小住,闲时正好与敏行一起审音作诗,其乐融融……”
“娘子,是某算错了。”庄吏拱手道,“我错用了圆田术计算弧田。”他心中确是惊叹这位新来的年轻主母机敏过人,难眩以伪。
“我也只是因为出嫁前曾协助养父母理田殖产,学了些《九章》皮毛。今日不过在此班门弄斧,先生勿笑。”
“先生,你暂且放下经界之事,马上找两个最得力的部曲看护我妻舅长孙郎君。”李世民突然觉得自己考虑不周,一时放下测地一事,满脸只是紧张,“叮嘱部曲们无论长孙郎君去何处,定要寸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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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倘若郎君恼怒,就说北邙的野狗要吃落单的活人,独行太过危险。——娘子,你可舍蝈娘与我大用?”
“自然。”长孙青璟虽然觉得丈夫有些大惊小怪,但是未雨绸缪总归没有大错。而且她本也准备让心细又开朗的蝈娘照看长孙敏行一段时日。
“阿彩,你马上跑回别业去,令蝈娘不要忙着整理我的寝室,马上随先生前去见我兄长。由蝈娘选两个伶俐婢女随她同去,暂时掌管我兄长饮食起居。”长孙青璟叮嘱道。
阿彩在一旁焦灼地听命,拼命点头,双目蓄泪,恨不能代替蝈娘看紧那个敏感脆弱的年轻人。
“先生——先生——郎君与娘子令我们马上回一趟别业。”阿彩在田埂上追逐着径直走向别业的庄吏,大声叫嚷着。
长孙青璟望着急躁的阿彩,心中有些愧疚,不过理智还是压过了冲动:“关心则乱,切不能令阿彩照顾敏行。”
她又细细回想起长孙无忌的书信,对倚着木杆的李世民道:“无忌说,敏行只要呼吸吐纳一下洛阳乡野的空气,心胸敞开,自然就开解了……”长孙青璟始终认为长孙敏行是堪当大任的笃志之士,绝不会轻易抛下陆夫子的嘱托。
“谋事以峻,还是谨慎对待细微的征兆为妙。我们已经失去了三郎,不能再失去敏行了。”
远处,庄吏又折返回近处,嘱咐得力副手按之前计划将今年新增田地翔实测算完毕。“一定要多用算筹计算几次以免被长孙娘子怪罪。”庄吏避开阿彩,低声叮嘱几位副手。
计议妥当之后,他随着阿彩向别业走去,心中默念:丈田,挖渠、计划中的醵饮、愿意与田父协同耕作的国公次子,能够熟练计算田亩平方步的国公次媳以及她那个向野老们讨教学问又找夹壁藏书的奇怪兄长——每一个都够他琢磨许久,本来应付窦氏一人足以,而今却要应付三个性格迥异却精明古怪的年轻人,着实有些不易。
以庄吏丰富的人生阅历来判断,他都说不清这到底是李家的幸事还是麻烦。
“日昳之后,我同田父们将这亩地横向翻耕完毕。若有闲暇便查看一下水渠是否需要在三月时另行修补,日暮时刻便以庄吏的名义安排一场醵饮……”李世民觉得万事安排妥帖后,遥望着更远处越冬的麦田,将自己一天的日程告知妻子,然后问道,“你呢?”
“我准备拜一位机娘为师。”长孙青璟望着齐整的,深浅纵横交错的犁沟,眼前闪过织机上细密的经线与柔韧的纬线,“一女必有一针一刀,一农必有一耒一耜。从此,你是穑人,我是织媛!”
她调皮地伸出手掌,像个凉棚般搭在远处并不高峻的群山与似乎触手可及的天空之间。
她深感手掌如鸟翼般在天地间翻飞的快乐:“你看,我手中一无所有却无所不有。”
在她天真地陈述自己快乐的时候,另一只手掌却追随着她手掌的方向一同戏舞,调皮地如同镜中幻影。
十指拼凑出一头完整的翱翔于山顶与苍穹之间的雄鹰。
幂篱的深色纱帷鬼黠地扑打着李世民被风吹皴的脸颊。
“风日正好,你想听我发个誓吗?你想让我承诺些什么我都答应。”李世民收回手,望着山头的浮云问道。
长孙青璟的脸有些发烫,所幸在幂篱的遮盖下谁都看不清楚。“大丈夫重诺,怎么可以轻易盟誓?你此刻不妨把话憋回去,留待日后再说。”
“好好好。我的娘子要我做一个重诺不轻誓的人,我答应便是。”他开玩笑似的承诺道。
慧黠的风掀起幂篱的一角,擦过长孙青璟唇边狡狯的微笑。
天空湛蓝,其光可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