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膏微润,一望空阔。群山娟然如拭,青树挑展眉梢。一切都使人产生远离尘嚣的错觉。
李世民在第五次休息的间歇看到了在田垄间逡巡不前的故人。
他一时弄不清对方到底是吃惊还是不想打扰自己,是冷眼困惑还是理解赞许。
李世民一开始觉得自己一副农夫打扮去见好友有辱斯文,后来有觉得自己产生这种念头有辱朋友,所以决定就以这身短褐示人。
“敏行!长孙敏行!”他放下踏犁,毫无顾顾忌地、兴冲冲地跑向已经在田间闲游了许久的长安老友,他伸出手想拍打敏行的肩头,又尴尬地收回去在衣襟上擦了擦,“安和好在。”
长孙敏行就如在长安时一样云淡风轻,见怪不怪。他对于农事的兴趣明显高于那身不符合身份的短褐。
“好在,世民。你穿着短褐更加神采焕发了。”长孙敏行环顾四周道,“你知道我这次出潼关的过所办得多艰难吗?流民太多,朝廷忌惮,无忌都够不上长安县的担保人资格。我差点出不了大兴城。幸好无忌托付了他叔父长孙休明作保,我才得以来洛阳。——听说洛阳的上元夜蜃彩蛟辉、炫转荧煌,如璇霄丹阙,可惜我错过了。你和妹妹过得可开心?”
“没有你想得那么好。”躬身叉手后,李世民笑道,“我觉得紫薇宫上空燃烧着泉台的火焰,你妹妹说朱雀街上方的天空在流脓,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我们看完灯轮就住到乡间了……”
长孙敏行想起一路所见流民、荒村,叹息一声道:“你和青璟的念头总是与常人有异……无忌也是。”
“你也是。”李世民忍俊不禁,“要不然我们四个怎么能成为一家人?你和无忌如何忍受我和青璟写诗出律,处事出格?”
净因寺的钟声传来,哀悼着往生的灵魂,庆贺着一年的新生。长孙敏行在袅袅余音中沉默片刻后,微笑道:“难得你总有办法逗大家开心。你不觉得东都繁盛,反而看到泉台的火与脓,一定是我的同道中人……”
李世民颔首表示默认与默契。两人遥望净因寺,在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晨诵之中,祈祷着无辜丧生的灵魂随着哀婉的、如泣如诉的诵经声到达彼岸。
长孙敏行只是一个出身寒微、与长孙兄妹早就出了五服的普通儒生。
难得高士廉、陆法言等人都觉得这孩子天赋异禀,析句辨调,不逊沈约四声之妙,索性令他登堂入室、促膝谈艺。
长孙兄妹便经常向长孙敏行请教些辞赋骈文新诗的声韵疑问,他总能一一为他们释疑更正。
高士廉时常觉得自己眼中的长孙敏行大概类似薛道衡、崔祖浚当年眼中年轻的自己,便乐见无忌与敏行以兄弟相称。
旁人也一直误会长孙敏行是长孙晟近支子侄。这三个孩子也达成默契,将错就错,从不加以解释。
“我受无忌之托,又借了大志的良驹,在官道上颠簸了四五天,给你和妹妹捎来一些奇怪的物什——什么各朝田令啊,御夫之书啊,简直令我大开眼界——我们在大兴时对这些古怪的东西有各种离奇的揣测……”
“呃——我百口莫辩,不过它们各自都有用处。”李世民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总之越描越黑,索性不去说它。
“你见过青璟了吗?你父母身体安康吗?陆夫子好吗?”李世民急切地问道。
“我本想先看看青璟胖瘦,奴婢们告诉我主母在修整蚕器,我就跟阿彩说我一个男子便不去惊扰蚕神了,令她将信和书卷交给了妹妹。我父母很好。陆夫子过世了——就在去年腊月。”
李世民愣怔无语,想起去年忙着婚礼丧礼,确实没有刻意打听他的境况,惟记长孙敏行也参加了窦夫人的葬礼。
他充满愧疚地说道:“恕罪,节哀。是我眼拙,我本该看到你身上的缌麻。”
“薛玄卿被赐死时他身体就不太好;高治礼郎被贬谪时他又硬要去送别,弄得身体每况愈下,终究没撑过冬天。夫子临终嘱托我把五卷本《切韵》校订注疏,总不能使刘臻、颜之推、卢思道、李若、萧该、辛德源、薛道衡、魏彦渊、陆爽这九位贤达遗意,湮没人世。魏澹当年提议陆夫子执笔记下他们言谈纲纪时,夫子也不过跟我们差不多年纪,未免粗疏遗漏。太子洗马一家后来又因追随房陵王而被除名,父子两代都郁郁而终。如今这五卷本在我手上,有些字的读音,需要重新校准,标注反切。我便先在河洛间接触各地士人,或者在乡野间寻找古音。”长孙敏行也清楚李世民不太明白陆法言与他师徒二人平日里究竟从事何种考据,但是处于对冥契真践者的敬意,他那发自肺腑的敬意使得他有足够的耐性听完这一番长篇大论。
“好,那你安心住在我的别业中——别管窗外是香的臭的,明的暗的。需要我派人护送你去洛阳城中吗?”李世民问道。
“不用。我这几日先安心校订字义,将《尔雅》《说文》《玉篇》多方比对,去伪存真。你这田庄附近可有口齿清晰的百岁儒生,我想去讨教一下当年的读书音。”
“我果然对审音之学一窍不通,你现在说的话,将要做的事,我不是很明白。”李世民自嘲道,“无忌肯定觉得你这在乡野求音韵声谱的做法与我索书一样奇怪,所以把你送来陪我。”
长孙敏行下意识地抱紧了肩挎的皮囊褡裢:“你这别业有夹壁吗?”
“有,你尽管藏书。我来安排。”
“那就好。”长孙敏行初到邙北的苍白脸色经风吹拂后改观了不少,“你和无忌对我推心置腹,我也只能厚颜说一句‘大德不酬’了。”
“哪里话?”李世民与他勾颈相语,携手而行,“我先带你拜见张夫子,你把陆夫子这书的情形讲给他听,他一定都懂……”
“你现在写诗还总押些古怪的仄声韵吗?”
“我改不了。”李世民边走边说,“你那么遵从沈休文的话作什么?他还笑你祖上是索虏呢?”
“因为我祖确与索虏杂居,而四声八病也确是声律圭臬。陆夫子弥留之际对我说,平仄相济如乐行礼修,音律谐调犹政教张弛,治平之理尽在其中。我想沿着这条大道走下去……”
“我不太明白。”李世民突然将热情的臂膀从长孙敏行肩头撤回,拍去短褐上的尘土,“不过既然是陆爽、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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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衡还有时运不济的陆夫子坚守的道义,确实值得蹈履。”
迂阔执一的人多半带着点天真偏执,这份天真是李世民喜爱他们的地方。
长孙敏行望着近处田地中整齐的犁沟,台地上整齐的桑林,用李世民最熟悉不过的真诚语气说道:“不是,笔下的明了未必是真明了。而你是真懂得音律谐调的,青璟也懂——男不辍耕,女不废织,恰似平仄相济,阴阳不紊,国不失其序。只可惜最应该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只是在诗赋里卖弄……”
“我说不过你这蠹鱼郎……”李世民一直想给自己亲负耒耜这事涂抹上一层大义的色彩,不禁厚颜说道,“你的话虽然说得我愧不敢当——不过,这话应该是夸我吧?多说几句也无妨!”
长孙敏行望着远处高低的山峦与台地,若有所思地说道:“你们的历山不会辜负你们……”
两人闲谈间,敲土块的孩子蓦地起身,跑上前牵住李世民的衣袖:“公子,不能再歇了。这一轮,你是扶犁还是牵牛?”
李世民回头问道:“你父亲准我学牵牛吗?”
孩子用力点点头:“公子可不准偷懒!我跟我兄长打赌说你和别人不一样,你一定熬得到播粟,谁输了就替对方拾一天柴。”
“啊,那可是好大一筐柴呢!你可不能辜负小孩子。”长孙敏行完全明白了李世民为何会出现在畎亩之中负耒采风,他不吝啬赞美,“恤隐之志,令人敬佩。你可不能让小孩子失望……”
李世民高声招呼正手执步弓、绳尺测算田亩的庄吏前来接应长孙敏行。
他又向那紧跟不舍的、催促的孩童拱手道:“小田父,承你青眼。我定不负你。稍待一刻之半,我即同你回去。”
那孩子也不再多言,只是一本正经地在一旁等候,生怕李世民半道借口溜走。
李世民令庄吏暂停测田,安顿好妻舅。
他望着广阔的农田,鼻腔里尽是带着冰碴粗粝感的土腥味,灵机忽动,向准备带领长孙敏行暂离的庄吏道:“我不方便出面,就以你的名义办一场醵饮,把佃户家男女老少都请来。每户象征性地凑几文钱,其余算在我头上!”
说罢,他便拍拍在一旁审视自己的孩子道:“走。干活去。”
“公子,你是说,请我们全家吃白食?”孩子疑惑不解地问道。
“你父母兄姊终日劳碌,哪有白食可吃。”李世民微笑着说,“你记得多吃点,吃不完的拿箪壶盛回家。”
台地深处,妇人、少女们阖上蚕室的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未来的收成,天气的阴晴,蚕种的好坏,对家人平安的期待。
大家绕过桑林,准备如往常一般看望自己的父亲兄弟、丈夫儿子。长孙青璟觉得农妇村姑们所求不多,无非是嘉禾盈畴,杼轴充羡,家给户赡,阖门欢忭。
至少没她贪心。
在晌午短暂的阳光下,僵缩的万物舒展了些许。伴着农夫们“嘿哟”的呼号声,大地松动了齿关,冻土深处的崩裂一路蔓延。虽然暖意转瞬即逝,然而被阳光垂怜过的沟壑与丛林里,已经暗暗埋下了种子萌动,春驹破茧的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