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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鹡鸰

作者:鱼一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妇人们饷田完毕,便告别父兄、丈夫,簇拥着被深色幂篱所遮蔽的长孙青璟前往织锦坊。


    众人路过一处台地时,听到了寺院的石磬声。为首的机娘愣怔了一会儿,双手合十,落在前行序列的末端。


    长孙青璟不解,便有热心妇人向她解释道:“蒙先夫人垂怜,张氏的一个夭折的儿子被允许葬在这寺庙附近。”


    “每次路过这里,做母亲的一定很伤心吧。”长孙青璟尽量用尚浅的阅历去共情拥有几个孩子的母亲,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事人张五娘听到了长孙青璟怜悯的言辞,平静地上前回答道:“会伤心,但是也解脱了。我们这种人家的孩子,是没资格生病的,光是拖着他东奔西跑,爷娘就耗尽了心力……如今,做父母的心痛之余也卸去了累赘,有更多时间照看活着的人。偶尔经过寺院,也会念及他未病时的可爱模样。其他时间,忘了也就忘了吧……”


    这就是命苦的母亲关于夭折孩子的所有记忆了。


    长孙青璟第一次听人如此波澜不惊地谈及艰难的生存、喜忧参半的死亡、平民切身的苦楚,大为震惊,只觉得那是一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低下头,用沉默来表示理解——她没有资格评判这位母亲,正如她没有资格评判河东的流民为什么不再沿路乞讨多撑几日而选择了自缢、投井。


    她甚至有些敬佩直到临终那一刻依旧选择与儿女不离不弃的父母,敬佩那个宁可夜闯含嘉仓搅得洛阳城天翻地覆也不就此认命成为皇帝震古烁今大业中一个数字的窃贼。


    进入织锦坊后,张五娘屏退了诸外男。其余机娘也停下手中机杼,见过新主母。李家庄园的织锦坊人员比较混杂,有逃亡隐匿在此的男女织匠,有佃户与受李家庇护的主户家中手巧的妻女,有临时从洛阳城高价雇佣的功母。


    唯一一致的是众人都对新来的年轻主母充满了好奇心。


    张五娘与几个掌管织染的巧妇开始与长孙青璟谈及贡赋出产,时兴纹样。长孙青璟笑着令她为自己准备一部普通织机,一些丝麻毛线,另选一名熟练的机娘每日教导自己织一些简单的绢绫褐布。


    门外传来了一阵吵嚷声。蝈娘突然拨开人群,将一辆络丝车撞得摇摇欲坠,只对纺线的娘子说了声“恕罪”,便挤到一架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提花织机前。


    “娘子,长孙娘子,别业中有些异常……”蝈娘焦急地向长孙青璟使着眼色。


    长孙青璟会意,便向操作织机的功母致歉,与蝈娘一同回避众人。


    “娘子,都怪奴婢照顾不周。长孙郎君一时不知去了何处。”少女真切地感受到了小主母这位兄长的精神恍惚,对他的不告而别有着不祥的预感。


    长孙青璟问道:“部曲呢?你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拦得住执意出行的郎君。再说,哪怕我兄长纵马不辞而别,此处人生地疏,部曲也能找到他,你不必忧虑。”


    蝈娘偷窥了一眼同样好奇地望着她们主仆二人的众娘子,窘迫地问道:“娘子,我找附近农人打听了一下,长孙郎君约莫往凤凰山方向而去,部曲已经纵马追逐。此事需要告知二郎吗?”


    毕竟事关长孙娘子,蝈娘害怕扫她颜面,便先行告知这位看重自己的新主母,是否告知郎君便全凭她主张。


    “不必。你也不要在其余人面前大惊小怪。我自行去寻找我兄长即可。唤人备马。”长孙青璟面带微笑向诸位机娘行叉手礼道,“诸位娘子,纺纱织造,实为不易。今日金乌西坠,百工罢作之后,且来别业之前醵饮,只需带上数文酒钱,箪壶器皿及家中行动方便的长者与孩童……我庄中还有要事,与诸位暂别,酉初罢作之时再行相见!”


    在众人的拊掌欢呼中,长孙青璟匆匆离开织锦坊,策马前往凤凰山。


    长孙青璟虽说对长孙敏行因陆法言过世而抑郁成疾乃至有轻生念头一事将信将疑。


    但长孙无忌的陈述,李世民的担忧乃至蝈娘的焦躁甚至阿彩含泪地双眸都真切地存在于她面前,而她自己,又鬼使神差地成了五人中唯一一个最近未能与长孙敏行面晤之人。


    种种蛛丝马迹,令她不禁担忧起来。


    她鞭马疾驰,将保护她的奴婢甩在身后。


    照夜姬越过返青的苜蓿,腾起枯黄的碎草。


    一只落单的机警的鹡鸰被銮铃声惊扰,不再摇动它细长的尾巴,而是应和着急促的马蹄声疾翔躲进竹丛之中。


    犹如一颗石子落入池塘荡开一片涟漪,一群觅食的麻雀又因鹡鸰的突访骇跃而起。


    行至凤凰山山麓之处时,长孙青璟看到三匹眼熟的马,长鬃随风轻扬,或闲逛,或吃草,或嬉戏。


    她有些疲倦地从坐骑照夜姬的背上翻身而下,猜测着两名部曲已经进山寻找长孙敏行,心中有些懊恼自己今日一身准备踏青的绮罗长裙装扮,简直是又造作又碍事。


    一阵刺耳的鸣叫与扑剌声中,鹡鸰翻翔,刺眼的阳光掠过长孙青璟的眼角。


    “鹡鸰在山中迷路了?它在寻找河滩吗?”长孙青璟好奇地想着,望着自己累赘的裙摆,吐出一口气,也没有耐性等待与部曲奴婢们汇合,便将裙角提高,向凤凰山顶而行。所幸这副丑态也无人窥得。


    她到现在依旧不相信长孙敏行会因为恩师的病故而寻短见,倒是越发担心他因知音寥落而陷于愤懑之中不可自拔,终将郁结成疾,积愤损年。


    凤凰山并不高,对于长孙青璟这种常年穿梭在终南山间,善骑射、蹴鞠的少女来将,攀援至山顶算不得力竭。


    然而长孙敏行在悬崖边逡巡不前,右手握紧了悬挂于蹀躞带上的配刀,脚尖反复将一块碎石踢出又勾回的举止却令她异常害怕——她的灵心妙悟枯竭了。


    “兄长。”她尝试着轻声叫唤着。


    背对着长孙青璟的长孙敏行双肩瑟缩了一下,僵直地站在悬崖边。


    “阿兄。”长孙青璟缓缓的靠近长孙敏行,“你还记得,在长安时,你我一起嘲笑过李世民的诗赋写得造作。你还承诺会替我斧正每一首新诗……你怎么不见我一面又要跑去游山玩水?若是少了你的点评校正,李世民岂不是反过来压我一头?”


    长孙敏行没有理睬她,只是垂下头。握紧刀鞘的手松开了,右脚扬起。


    长孙青璟惊恐万状,在闭眼和惊叫之间选择扑上前去拽人。却听见一块石子砉然离磴的磕碰声,石子在巉岩松枝之间碌碌滚转,如珠落玉盘。


    两只被惊扰的鹡鸰振翮高翔,长鸣清越透云。为首的那只黑白翎羽开合,一飞冲天,带着另一只似乎是失群的鹡鸰穿越山峦,直冲河谷。


    长孙敏行收回了双脚,不再将自己置于死生之地。


    他顺手格挡住企图拉拽自己的妹妹。


    “长孙娘子,安和好在。”他回过头,等待长孙青璟站定,微笑着说道。


    长孙青璟惝恍未定,怫然不豫道:“我百骸皆不适,一点也不好。兄长一定要与我这样见外吗?我一出嫁,便不是妹妹了吗?”


    “娘子现在是国公的儿媳,不再是治礼郎的养女。我出生低微,恩师又处嫌隙之地,实在不知以何面目见你……生怕被人嘲笑僭越……”


    “这是什么话?”长孙青璟语中带霜,“若李家人待兄长不以礼,便是对我无礼,我定不善罢甘休。”


    “妹妹。”长孙敏行转过身,彻底退回到远离悬崖之处,“一切都是我妄言,妹妹不要放在心上。我此行也不是妹妹所说的不告而别,只是想在北邙的最高处看一看长陵。魏高祖孝文皇帝带着我们这群代北人重回中原故土,重拾河洛雅言正语,才有了陆夫子的《切韵》。我既已到了北邙,岂有不来凭吊之理?”


    ——谢天谢地!长孙敏行终于不是先前那副灯油将尽,芯火飘摇的枯槁模样。长孙青璟默念道。


    既然他已自开自解,又恢复了兄妹相称的习惯,长孙青璟也由着他信口胡诌,把之前自己亲眼所见的绝望当做幻觉,任它随风而逝。


    “长陵在那头!”长孙青璟认真地将目之所极之处若隐若现的封土指给长孙敏行看,“你可得说话算话——就在洛阳乡间住上一段时日,不准再四处乱跑了。”


    长孙敏行莞尔而哂:“我听你的,听无忌的,听大家的,不会再不辞而别了——这是金石之诺,我不会违背。”


    长孙青璟会心一笑:“兄长,我带你下山,我们一同去河滩看成群的鹡鸰。”


    “好!”长孙敏行拊髀应和,有一种幽而复明的通透与快慰,“妹妹,吾志决矣。哪怕衔胆栖冰,也定不负陆夫子嘱托,完成《切韵》注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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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了,我昨晚做了个梦,太史籀让你去给周天子守燎……”长孙青璟煞有介事地说道,“真的,刚做完梦就把你盼来洛阳了。”


    “你真会安慰人。”长孙敏行仰天抚掌,笑音琅琅振林樾,“好,我就当真了!既不辜负陆夫子,更不能辜负托梦给你的太史籀。”


    兄妹二人便自峰顶徐行,迤逦而下。但见归鸟投林,烟霞染径。不久二人循着人声,便遇到前来寻找他们的众部曲与奴婢。阿彩念了数声佛,偷偷将长孙敏行上下打量一遍,才回到长孙青璟身边。


    “一切都过去了。敏行不会有事了。”长孙青璟柔声安慰这个胆小又纤柔的少女。


    待得阿彩止住喜极而泣的抽噎,蝈娘才上前等候长孙青璟新的吩咐。


    “蝈娘,你在这一月间,一次苦求画师,助我与二郎成就迎驾大事,一次及时相告,救我这糊涂兄长一命,我不知如何感激。”


    长孙青璟望着蝈娘身上经过阿彩量体修裁的旧锦缎,不由得坦诚相告:“我向来不知你们的疾苦,却很愿意急人之难。我便先赏你米粟绢帛,聊表寸心。日后你凡有所需,直言无讳。我语出如金石,未尝戏言。你可记住了?”


    蝈娘将长孙青璟所赏赐、又经阿彩改制的袄衫与襦裙整理端正,郑重回答:“娘子的话,奴婢记下了。等奴婢见过家人,商量妥当,定然将家人所求如实相告。”


    下山之时,大概是同心无畏的缘故,众人履危石如坦途。甚至有几人叽叽喳喳说起今夜醵饮之事。


    一二月间李家在庄园办醵饮,本是窦夫人掌管国公府家事后的新制,如今已是陈式。


    佃户奴婢等本以为今年夫人新丧,醵饮俟后,未料夫人临终嘱咐醵饮如旧。所以今日虽说是庄吏出面聚集众人,大家也心知肚明是小郎君在服丧守制期间不便直接出面宴请的托词。


    几个年轻的部曲与婢女声音越来越响,蝈娘便刻意咳嗽了数声,提醒众人在新主母面前不可放肆。大家便只顾赶路,不再闲谈。


    众人行至凤翅形缓坡时,恰好遇到闻讯赶来的李世民与张后胤。


    李世民勒辔释鞍,张后胤与他并辔而行。


    李世民见到长孙敏行平安无事,少宽于心,便问青璟道:“我来晚了。你们一行人热热闹闹过来,怎么也不叫上我与张先生。”


    长孙敏行与张后胤叉手相揖。张后胤便退至一边随几个年轻人先说要紧事。


    “世民,我妹妹瘦了……”刚从情志症中解脱出来的少年突然质问道,对一个斯文有礼的人来说,这个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与质问。


    “她哪里瘦了,不过比出嫁前长高了不少。”李世民反驳道。他想找个救兵为自己辩解——张后胤却假装欣赏美景,部曲奴婢们噤若寒蝉。


    “她过去皮肤白皙,身量匀称,现在又黑又瘦。无忌与伯母一定心疼死了。”长孙敏行道,“妹妹爬上凤凰山找我时,我着实吓了一跳,她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我简直认不出她了……”


    李世民感觉自己无中生有的罪过又多了一条,赶紧为自己辩解:“她一到洛阳就不安分,去伊阙礼佛,走邙阪道寻人,可不晒黑了一些——你不知道她多能吃,一个人吃光了两个人的胡炙……”


    长孙青璟躲在敏行身后恶狠狠地瞪了李世民一眼,眼梢里的刀子恨不得将他舌头割去。


    “说句得罪李家的话,哪怕是治礼郎搬家那段时间,妹妹也未曾如此憔悴,你到底会不会照顾人?”长孙敏行穷追不舍,“枉我们一家觉得你是妹妹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


    “好好说话不要随便冤枉人。”李世民神色一凛,百口莫辩,“我全家都把她当随侯珠一样捧着。不信你问青璟。”


    长孙青璟只是忽闪着无辜的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长孙敏行故作严厉道:“看来有人做错事还抵赖。”


    “嗯!兄长所言极是!”长孙青璟重重点头。


    李世民蹙眉半日,心中突然朗彻:“敏行,是不是长孙无忌教你使出这无中生有、颠倒黑白的招数捉弄我,吓唬我?”


    兄妹俩的对视窃笑证实了李世民的猜测——这玩笑实在是太过分了!


    张后胤面对年轻人无聊的恶作剧,觉得目不堪视,耳不堪闻,摇头又走远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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