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皇城朱雀门在九月的晨光中缓缓开启,朱雀大街沿途跪拜的臣民知道,他们的皇帝,将再一次离开西京,前往他钟爱的东都。
杨广虽然讨厌西京,但毫不介意向这群关中的蝼蚁展现圣朝的富足与强盛。百姓们也翘首以盼,渴望一堵皇帝出巡的风采。大驾卤簿就是这种刻意的威压与炫耀。
西京地方官与部分朝廷官员的车马在最前开道,骑兵与步甲兵开始肃清道路。紧随其后的士兵分作两排,两边各持六面龙旗。四匹骏马牵引的指南车、记里鼓车、白鹭车、鸾旗车、辟恶车、皮轩车鱼贯登场。导驾队伍经过,夯土大街上一时烟尘滚滚、遮天蔽日。在一片迷茫中,十二排引驾骑兵宛如天兵降临。他们手持横刀,背负弓箭,马蹄声如雷,趾高气昂地从俯首的百姓头顶掠过。
在骑兵后出现了约莫八百人的鼓吹乐队。为首的两名鼓吹令举旗发令,鼓、大鼓、铙鼓、节鼓、小鼓、羽葆鼓隆隆作响,笛、箫、笳、长鸣、中鸣、大横吹、筚篥吹彻天际,金钲的铿锵声穿透了整条朱雀街。
乐队之后,二十四匹皇帝的御马夹杂在旌旗阵中昂首通过。青龙旗和白虎旗导引朝廷官员的队伍。手持兵器的骑兵和步甲兵不时穿插在官员的队伍中间。
在盛大的、令人目眩神迷的导驾引驾仪仗的后面,皇帝乘坐的玉辂在左右卫大将军和四十多位骁果的严密护卫下缓缓行进,戒备森严。外围是重重的禁军士兵。孔雀扇、小团扇、方扇、黄麾、绛麾、玄武幢在朝阳下流光溢彩,金青铜三色交辉,如珠玉宝石熠熠生辉。
皇后凤辇、嫔妃香车、公主彩舆、诸王车驾依次排列,宛如一条璀璨的长龙,在九月的晨光中向着东方迤逦而去。
皇帝杨广在一场宿醉中醒来又睡去,反反复复。由此带来的钝痛像一把锈刀,反复刮擦着他的颅骨。近侍将他扶上玉辂车时,他才想起今日是前往东都的日子。车辕上悬挂的鎏金铃铛突然无风自动。杨广猛地攥住孔雀蓝锦缎车帷,那些在深夜里啃噬他的诅咒又来了。
“弑父者!他玷污了先皇的宣华夫人!”苏威的声音刺破耳膜。
“房陵王是被冤杀的!把皇位还给房陵王!”废太子杨勇的旧部合力把皇帝架到一颗树下,无头的太子突然从树隙中出现,手中抓着自己的头颅,哀哀戚戚地哭道:“父亲,母亲,睍地伐冤屈啊!”
“昏君,他逼死了贺若弼和虞庆则。”转眼间,贺若弼和虞庆则钳制住挣扎的杨广,将鸩酒灌入他口中。
“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陛下,你现在写诗可有长进?”早已被赐死的薛道衡就这样凭空出现在杨广眼前,徐徐展开《高祖文皇帝颂》,满眼不屑道,“杨广,你好好听着,我偏要赞美先朝!”
最刺耳的是那些辽东老兵的声音:“陛下还记得在辽东枉死的子弟吗?三十万具尸体在萨水结成了冰!”
“暴君,魔鬼!通济渠的水中飘着数不尽的尸首。活着的民夫,眼睁睁地看着蛆虫爬满了自己的肱骨。”通济渠的冤魂们则合唱般呻吟:“我们的白骨——正在龙舟下——闪闪发光,照耀着——开皇——大业!”
玉辂突然剧烈颠簸。杨广掀开车帘,看见朱雀大街上跪拜的百姓全都变成了青面獠牙的恶鬼。他下意识去摸腰间佩剑,但是挡不住恶鬼们将玉辂团团围住。
他从重叠的噩梦中惊醒。杨玄感叛乱之后,他时常觉得命在旦夕。全天下都在看他的笑话——突厥可汗蠢蠢欲动,高句丽王拒绝朝见,倭国使节嘲笑他为日暮之处的天子。
刁钻不识好歹的百姓,首鼠两端的朝臣,多头押注的门阀,危言耸听的谏官,全都加剧了他的头疼!
他明明可以令他们人头落地省却无限麻烦的,但是仁慈的,英明的,励精图治的皇帝杨广仍然宽宏大量地允许他们活着,去加固长城,去拓宽运河,去吐谷浑高句丽开疆拓土。
仁爱的皇帝为了千秋万代的安宁制定这样周密的,宏伟的计划,甚至让他们近距离观看自己的卤簿,让这些愚昧不可教化的百姓对帝国的恢宏感同身受。
他们为什么不感恩戴德!
他叫来小黄门,他需要萧后的陪伴。那是他的糟糠之妻,只有和她在一起才让他觉得安全。
皇后比皇帝年长三岁,她经历了被家族嫌恶抛弃,以附属小国公主的身份成为宗主国的王妃,意外地化作隋压制陈的棋子,又时来运转成为一个崭新的,如朝霞般绚烂的朝代的皇后。
她是一个温婉聪慧的女人。年轻时配合丈夫的野心谋嫡成功,登上后位后冷眼旁观,镇静地熬死了良心不安郁郁寡欢的宣华夫人和绝爱幸的陈婤,中年后痛失太子又忙于弥合皇帝与齐王暕之间的裂痕。
皇帝也许只是按部就班地爱她敬她,视她为糟糕过往里沉淀下的唯一温情,但从来没有把她当成一个有才华,有大志,可以辅佐自己的海内小君。
“实现平生之志毕竟是与孔子获麟一样罕见的事。”皇后为臃肿的、萎靡不振的皇帝梳理着发髻。这句话这既是宽慰皇帝也是对自己命运的唏嘘。
“你说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太不吉利了!那和我的大业有什么关系?”
杨广并不是很满意皇后不痛不痒的安慰。他需要视自己为神祇崇敬仰慕,视他的大业为全副生命的顶礼膜拜。
“皇后也听说了前朝那些乱七八糟的议论了吗?也认为征辽有错?还是开挖运河不妥?”他瑟缩在厚重的衮服中,声音阴沉,沙哑,似乎衣服是他唯一的支撑。
“我们去东都行宫多住一段时间,陛下可以适时大赦天下,阿孩最近行事也收敛了很多,陛下不要与他再计较了……阿昭过世多年,我身为母亲,当然神伤,但是皇孙倓,侗,侑皆幼,陛下为天下计,是否考虑再次立嗣之事?”萧后想为自己,为齐王,为国家的未来再做一次努力。
杨广假装震天的鼓乐盖过了妻子的声音,让他听不真切:“是啊是啊,要是阿昭还在就不会有杨玄感叛乱之事。”他莫名的讨厌齐王,讨厌他一副皇位志在必得的模样。这个儿子和他的父亲,兄弟们一样,时常出现在他的噩梦里。
他还在回避!觉得江山永固,国祚绵延。似乎觉得再来一场军事胜利就能重塑遗失的权威,再来一次远巡就能平息扰攘的异见,贯通一条运河就能周转整个天下。
萧后有些无奈,觉得丈夫始终是一个为所欲为的孩子。只是,当天下成为玩具时,一切都不可遏制地堕向了深渊。
后部鼓吹的乐声如潮水般吞没了时间,笙箫鼓角交织成恢弘的乐章,仿佛连日光都在这音浪中震颤。
帝王仪仗的车队缓缓前行,方辇庄重肃穆,小辇轻巧精致,腰辇华贵典雅,金辂璀璨夺目,象辂沉稳威严,革辂古朴厚重,五副辂次第排列,每一驾皆饰以金银珠玉,在晨晖下熠熠生辉。沿途观礼的百姓仰首屏息,惊叹声此起彼伏,却又在禁军冷峻的目光下迅速沉寂,只余下低低的抽气声。
车队之后,黄麾仗队肃然行进,千牛卫执黄麾大纛,仪容整肃,步履如雷。紧随其后的殳仗队手持青铜殳戟,寒光凛冽,震慑人心。
最后压阵的,是遮天蔽日的旗队。绘有辟邪、玉马、黄龙、麒麟、龙马、三角兽、玄武、金牛等神兽的旌旗猎猎翻飞,在风中舒展如活物。日光穿透旗帜,投下斑斓的光影,整条朱雀大街仿佛被笼罩在一片神话般的华彩之中。
在声光漩涡的末梢,随行低级官员和家眷的车马慢慢前行。李世民就在这些车马的中间。不在大驾卤簿正式队伍中的尴尬处境令他不太想在此时此地遇到沿途观礼的亲友。
漫天黄尘中,他有些意外的看到那一抹活泼的天水碧,后背一下子在马上挺直了。
他策马来到长孙青璟面前,开心得一时只是傻笑。不过他们的相见也不免遗憾,少女毫无一丝惊险地找到少年,少年甚至没有跻身卤簿的正式行列。
更糟糕的是,他们聊不了几句话又要分开了。
“李校尉,无恙啊!”她像只小猫一样慵懒地靠近,风吹开了羃?和满眼的笑意。“我哥哥刚才跟着卤簿去数车辇,旗子和团扇了。我们看导驾和引驾的仪卫里没有你,哥哥就说你你是库直,一定跟哪个藩王的车驾在一起,猜错了赔我一只鹦鹉。我们还在齐王暕,秦王浩、赵王杲和燕王倓的卫队里找你呢!主上不喜欢齐王,秦王只是侄子,赵王年幼又是庶出——嗯——我和哥哥说,你要是和燕王在一起就好了,他是昭德太子的长子,皇帝爱他,将来多半要继承大统的,那你就有从龙之功了……”
“谢谢你操心。”李世民脸红了。
“哥哥说我蠢,燕王年幼,齐王能兵,皇后又宠爱齐王。皇帝百年之后叔侄必有一战。我就改口说,那赌齐王,让你给齐王当库直,仍不失从龙之功……”
“其实我……”
长孙青璟又兴奋地把她和长孙无忌的争论全盘托出:“我们争了半夜,也没争出个所以然。唉,皇帝的心思真是太难测了——要不你让唐国公求求裴矩,让他说动陛下把你安置在秦王浩身边,他是闲散王爷,你陪他下下棋,练练箭就可以了,也不会卷入夺嫡之争中。”
她俏皮一笑:“之前都是瞎想,你平安回来就好……”
“谢谢你为我考虑得那么周全。”李世民低下头,有些抑郁地说道,“其实我还没资格和藩王们在一起。”
“啊,我随口说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陛下到了洛阳就会有所安排了。现在,阿彩又去找我哥哥了——你俩总是阴差阳错。”她甩动着帔帛示意长孙无忌沿街跑回来,“我听大志说,你如今可是校尉啦,与他们几个都不一样了。”
“我不是校尉。被人听见要笑话的。”少年的脸有些红,“差校尉太远了。我只是库直,一个古怪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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级的北语职位,连正式的委任状也没有,皇帝的口头任命也很潦草。我都不知道这个鲜卑语读音的职务有无对应的正语。陛下现在一时把我忘记了,也不知到了东都能不能回想起来?啊,我父亲在陇右一立功一得民心,陛下就会猜忌起我他,顺便想起我来了。”
“轻点声。”青璟听说最近很多人因为捕风捉影的罪名而被处死,并不想李世民陷进去。
她的后背突然被钝物无端地捶打了一下,李世民的马嘶鸣不已作人立之态——一个疯子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朝着出行仪仗尾部的官吏车舆中冲去。
“大兴城的百姓们,快藏好家中美貌的幼女,尊贵的陛下要派爪牙抢走你们的掌上明珠!保护好你们的女儿啊!”凄厉的,癫狂的声音在围观的人群中传播。不久,缇骑卫兵应声而动,拖走了这个满口胡言、企图冲进卤簿尾梢的疯老汉。
李世民和长孙青璟被声嘶力竭的吼叫吓得目瞪口呆。
“你舅舅和母亲还好吧?”李世民控制住受惊地马,想释鞍和长孙青璟好好聊聊,却被长孙青璟阻止。
“我们都好,我替你把话传给全家了。外祖母特意叫我们来送行。说来你还是我们一家的恩人哩!”长孙青璟坦诚又矜持地说道,“虽然那天我们本来也能逃出去。”
李世民夹紧马腹,轻柔地控鞍靠近长孙青璟一些,微笑道:“那是自然,你哥哥勇毅,你机灵,都像你们的父亲右骁卫将军。”
长孙青璟本来只是小小的骄傲一下,并非不识好歹。但是李世民的夸赞反而让她脸红了。
她自认为端庄守礼,但外祖母那句“恩人”的提醒让她放下一部分矜持,开开心心来大兴城送别李世民。
“我哥哥是肯定回来送你的。”长孙青璟脸一红,“我念着你因为我们家的麻烦事被你大哥吊起来抽了一顿,就想着也该来送送你。”
“哦,是外祖母逼着你来呢还是自己想来呢?”李世民有些调皮地追问。
“当然是我自己想来看皇帝的车驾咯。”她答非所问,又无比好奇地问道,“你这十天过得怎样?——舅舅都不让无忌来找你。”
“背了一堆陛下的诗文;学了四声八病,做了几首歪诗——张先生已经断言我不会因为诗写得比陛下好而下狱;学了一堆蹈舞礼,母亲说我舞跳得不错,至少不会踩同伴的脚;滞留大兴洛阳亲戚说我穿得太村气;除了骂人蠢的话,我一句吴语也没学会;因为不出门,王无锝误以为我因争夺白鹘‘将军’被宇文家害死了,急得到处打听我的下落。”
青璟咯咯笑了起来:“你这十天准备得够详尽的。”
“你是洛阳人,你外祖父是齐人,你们在中原一定有许多亲友,需要我带信吗?”他自告奋勇地问道。
“你到了洛阳,能帮我打听一下兵部尚书斛斯政的去向吗?斛斯尚书跟舅舅往来密切,近日离奇失踪了,有传言说他在辽东现身。又有传言说那是高句丽人的反间计,尚书本人可能已遭刺杀和抛尸。你到了皇帝身边,一定能见到宇文父子,他们耳目众多,一定在调查此事。我看舅舅最近忧心忡忡的,也不知道怎么帮他——喂!他在这里——”她又朝着长孙无忌挥了挥帔帛。
“好的,我设法打听。替我谢谢你外祖母!还需要我替你带什么呢?”
长孙青璟踌躇了一下,眼中突然闪现出仰慕的光芒:“你认识秘书郎虞世南吗?”
“不认识。”李世民想了想,“只是听母亲说起过。”
“那是紫金光禄大夫虞世基的弟弟。”
“他哥哥的名声倒是如雷贯耳!”李世民笑了,不知道青璟为什么牵挂起一个佞臣的弟弟。
“能替我向他要几个字吗?或者你自己想办法弄几张他丢弃的帖子手条,随意涂鸦的就行,比如‘夜来腹痛帖’‘脚痛帖’‘请假帖’之类的……”青璟有些局促地举着尴尬的例子,“能够收到这样的纸条,我就得意坏了。”
“好的好的,我懂了,带字的就行,一定办到。等我发达了,就再让这位大才子替你写一扇屏风。”李世民心中已经开始盘算怎么通过杨广和虞世基唱和,然后若无其事地打听起他的弟弟虞世南,最后拿着自己临摹的王字讨教虞世南,软磨硬缠一番,虞世南总会给国公儿子一个面子示范上几笔,那就把这难事办成了!
“好啊,一言为定。”长孙望了望队伍的尾梢附近,“我哥哥看见你了,待会儿我就不插嘴了——”
她犹豫了一下,忽然微笑着问他:“你看看我的羃?,轻纱的宝相花暗纹好看吗?”李世民觉得自己一定是高兴得眼花了,她甚至无意识地摆了一下腰。
一点也不好看,显得你像一只行走的鸟笼!这是什么累赘?摘掉了羃?你才好看!
但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又是另一副情形。
“好看!”他干脆利落地逗笑了长孙青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