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和元年腊月初七,新朝皇长子忌辰。
帝后哀思,各自焚香斋戒,素服一日。
后宫众妃亦各安于室,并不出门走动。
江绮英晨起本欲再去长秋宫门前象征性地应个卯,为此也只能打消念头,安分守己地待在凌霄殿。
凌霄殿处内庭之东,虽不及芙蓉殿临水照花,富丽雍容,却也南北通透,敞亮净明。
后园宫墙上爬满了凌霄花藤,虽在冬日,为霜雪覆盖,但只要亲眼看过,都能想象出日后凌霄花满枝头时蓬勃张扬的美。
江绮英位在婕妤,大齐后宫妃御的品阶皆循前朝旧制,属九嫔之一,禄同九卿,可主一殿,御下一名高阶宫娥,两名殿前近侍,另有三两个跑腿执役的小黄门,以及四五个负责洒扫打杂的婢子。
而这些人里,除了新来的宫令和半夏是江绮英专程让江家送进来的以外,大多都是前朝起便被分配在此了。
好巧不巧,上一位居于此的妃子正是十年前前朝江皇后的挚友。
江皇后幽闭长秋宫后,她也因企图为江皇后求情、藐视君上这种似是而非的罪名被废入暴室,受尽折磨而死,从此凌霄殿便一直空置着。
这里的宫人也换了一批又一批,与江绮英相遇的这些人都是夏后主当朝最后两年分来的。
两年里没有主位需要侍奉,天子又是个几乎无法人事的病秧子,他们的日子虽然不及那些在宠妃宫里的宫人体面富贵,却也过得自在。
骤然来了个江绮英,打破了他们以往的平静生活,纵使她本身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伺候的主儿,却也让他们一时半会儿无所适从。
所幸他们大多也都是老实人,又因是前朝便在此当差的,不会是被赵宁玉或是其他什么人提前收买后塞进来的眼线,江绮英便暂时把他们都救了下来,姑且用着。
彼时凌霄殿的前院忽而传来一阵嘈杂的动静,江绮英顺眼一撇,是一早出门的半夏从外面回来了,和她一同抬着竹筐进来的还有一个瘦瘦小小的小黄门。
江绮英看着两个矮小瘦弱的小东西忙前忙后半天,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把他们带回来筐子弄进院子,不觉有些恍惚,仿佛是看到了幼时的阿蕴和自己。
等再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到了殿前廊下,招呼起其他人去给他们帮忙。
半夏则三步两步地跳到她身边,一边接过她随手递过去的绢帕擦了擦黑漆漆的手和满脸的汗,一边撅嘴愤愤:
“婕妤,咱们殿里的炭剩得不多了,适才我同半夏去掖庭领,可那里管事的忙着明日腊八宫里宫外施粥的事,根本没空理我们。
我们等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小黄门磨磨唧唧地站出来,意思是宫里其他贵人都是打南方来的,各个都怕冷,这个月宫里的银丝炭基本就都先紧着她们了,咱们去得晚,剩下来的也暂时凑不够咱们凌霄殿该有的份额,就问我们愿意不愿意先将就着用一用黑炭。”
她一面说,一面故意学着那些拜高踩低之人的嘴脸做鬼脸,逗得江绮英忍俊不禁,方又继续道:
“黑炭烟雾太大,成了灰更是到处乱飞,就算是在西平侯府,也只有底下杂役房里才用,我便拉着阿青没肯要,只取了这么些回来。”
江绮英低头看了看她二人辛苦抬回来的筐子,确实不及之前一半,有些炭块也不齐整,零零碎碎,顶多也就能再撑个三四天。
她身为妃嫔尚且如此,更别提底下宫人们的用度了。
院子里其他人远远看着,虽然他们从前的日子也过得不怎么样,但如今再怎么说,凌霄殿也是有主位的了,若还跟之前一般,又或者甚至连从前都不如,那岂不是更难熬了?
不过倒也没人真的敢当着江绮英的面这么说,只是脸上多少还是不约而同地展露出几分焦虑落魄。
跟着半夏出门的阿青最老实,生怕江绮英会和之前侍奉过的主子一样恼羞成怒,只知道把是非一股脑儿地怪罪到他们身上,连忙摆手解释:
“没事的婕妤,腊八这几日宫里都是要忙一阵的,等过了这些天,我们再去领就是了。”
江绮英却只是笑笑,并不放在心上:“不必了,宫中人办事素来都是见人下菜碟,我虽有了位分,却至今不曾得幸,宫里人觉得我没有得宠的命,不待见我们凌霄殿,自然不会把我们放在心上。”
说罢,她便转身回了内殿,等她再出来的时候,怀里正端着她那把一直放在身边的五弦螺钿琵琶。
“半夏,你去把这个拿出宫去,找东市余音楼的掌柜,全洛阳数他们家最是识货,一定能换个好价钱。”当着凌霄殿所有人的面,她将琵琶毫不犹豫地交到了半夏手中。
半夏连忙诚惶诚恐地推了回去:“婕妤!这不是您师傅传给您的吗?怕是全洛阳都再找不出第二把这么好的琵琶了!”
她却仍旧保持着淡静的笑容,从容自如:“无妨,总比大家一块儿冻死强。”
有她这句话,凌霄殿的人虽没言语,心下却也记住她的这份情。
而都说他们南方人怕冷,是为着突然换了地方,有些不能适应。
江绮英却是实打实地在洛阳的寒冬里挣扎过、煎熬过、几次三番活不下来过的,按说她应该早就习惯才是,可实际上她对寒冬的恐惧却是深深烙印在骨子里的。
是以日子稍微好过些,只要是她居住的房屋,所用炭火都要比寻常更多添一倍。
洛阳人喜好奢靡,以奢侈挥霍为贵,江家为了面子,便也咬牙供着她。
入宫初住在长秋宫,即便薛靖海再对皇后无情,但还有太子在,宫人们根本不敢轻易怠慢。
上月也还好,只因她一朝晋封就是九嫔之一,又有西平侯府这个勉强中看的花架子在背后撑着,宫人们都以为她会就这么一飞冲天,成为炙手可热的新妃贵宠。
谁曾想立冬一夜后,至今都快到年关了,新帝都再未召幸过她。
虽说这段时日前朝事务繁重,新帝也确实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什么空档可进后宫,但在宫里这些人精看来,若真是有机会出头的新宠,新鲜劲儿没过之前,新帝即便再忙,也会抽空看上两眼。
偏偏新帝就像是全然忘记了有这个人一般,就连皇后,也并不待见她这个背叛旧主的小人。
宫里四下便都在传,新帝睿智圣明,知此女在皇后身边时就心思不纯,妄图攀龙附凤,故而特意封她为妃,然后再加以冷落,以此兵不血刃地为皇后出气。
江氏出此背主求荣之徒,不仅白白浪费了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更是让整个西平侯府都跟着她蒙羞。
流言纷纷扰扰,江绮英孤身站在人们的舌尖子上,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她从这本就不属于她的金玉台上摔下去,等着去看她头破血流,粉身碎骨的模样。
偏她仍旧气定神闲,宛若一名早已将战局掌控在手的大将,半点惊惶瑟缩之意全无。
半夏抱着琵琶含泪出了门,她方又转头与凌霄殿的掌事宫令裴砚秋温声道:
“裴姐姐,随我去一趟宣慈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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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夏以道教为国教,宣慈观是前夏开国皇帝在皇宫之中,为其母宣慈太后修建的道观,逢年过节都会有高人在此为宫中做法事祈福。
今日涉今朝皇长子忌辰,早早便有真人入宫,为皇长子颂经行礼。
盖因帝后不愿外人太过关心已逝的皇长子,后宫嫔妃大多识得这个规矩,都默契地选择不在今日前往宣慈观祭拜。
江绮英其实知晓,但这几乎是她近期唯一一次能在私底下单独见到皇后的机会,便趁着午后,阖宫都在午歇之际,悄悄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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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的宣慈观中,皇后也似乎是久候她多时。
门前不仅没有留着最防备她的春江,就连她进到观中三清大殿里,也是头也不回,便分辨出了她的脚步。
“你来了。”皇后独自跪在三清真人前的蒲团上,轻轻低语。
“娘娘。”江绮英在后朝她行了个礼。
只等听完最后一段法经,再将手里的香插进香炉之中,她方才转过身,轻轻打量了江绮英一下:
“这段时日你过得还好吗,怎么看你都清省了许多?是不是凌霄殿的人伺候得不尽心?”
江绮英婉言:“回娘娘,凌霄殿一切都好,只是前些时候吃多了炙羊肉,有些腻味上火,因此这两日便进得少了。”
虽知她是说假话骗她宽心,她却并不愿意直接拆穿,拉着她的手一起在蒲团上坐下,转而宽慰:
“陛下为着想要赶在年关清理完前夏囤积下来的旧务,这段时日尤其忙碌,一直没空召幸后宫嫔妃,连你也都只能先搁置一旁,宫里那些说你的话我也都知道,还怕你听了难过,却忘了你一直是个宽心容静的。”
见她依旧如此温和诚恳地对待自己,江绮英心里不免还是感到意外。
何况有的话,不论真心与否,却也不适合一直憋在心里:
“娘娘不怪妾不守本分,辜负了您的心意吗?”
皇后随和一笑:“所谓不守本分,那其实大家都很想知道,女子的本分究竟是什么呢?是千依百顺,还是贤良淑德?依我看,咱们心里都不这么想。”
“英英,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她摸着江绮英年轻而浓黑的鬓角,怜惜之意全在话语里,“阿蕴曾那样伤你,纵然他已知错,并一心求娶,但你也有不原谅的权力。”
“娘娘…您都知道……”江绮英微微惊诧。
她竟知道薛蕴之前的所作所为,却又为何在她入宫后帮薛蕴保媒?
是想迫使她感觉到危机,尽快想办法摆脱?
再加上那枚檀木扳指,难道说,她其实一来就看出来她想留在后宫,并且还在不动声色地帮助她?
江绮英的思绪稍微有些凌乱,原来早在最开始她妄图利用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想着怎么利用她了?
哼,有意思。
这世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有私心,皇后自然也能有,只要她们目标一致,利益不冲突,她也很乐意成为有能者手中的一枚棋子。
大树底下好乘凉嘛。
遑论这样一来,很多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
她甚至不需要费口舌和对方分析利弊,只需要继续伪作忠诚,就能轻轻松松地把局面打开。
皇后这时也道:“陛下有恩于你,你也知恩图报,是遵从本心的忠义人。但我还是忍不住替陛下想要提点你一句,陛下和我年纪都不小了,嫁给他,做了后宫的女人,你的青春和人生便都再无其他可能性,将来若是我们都走了,留你孤老在此,长夜寂寂,和活生生躺在棺材里等死几乎无甚区别。”
江绮英此时早已心思落定,听完这话连忙起身郑重其事地跪在皇后面前,当着三清真人的面对她盟誓:
“陛下和娘娘待妾恩重如山,妾今日当日便说过,愿意此生不嫁常伴娘娘左右,如今妾有了更合宜的身份陪伴您,妾只有满心的欢喜,何来对未知的恐惧?妾是个活在当下的人,未来怎样,那是未来的妾该思量的事,妾只求娘娘和陛下千万珍重,让妾能够长长久久地侍奉在侧,万死不悔。”
皇后对她的答案也颇为满意,当下亲自搀扶着她坐起来,柔声问:
“今夜我已着人去请陛下来长秋宫用膳,但今天日子特殊,陛下念旧,未必会立刻召幸你,你可愿意再耐心等两日?”
江绮英红着脸答:“妾都听娘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