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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心事常不宁

作者:璞尘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开席——”


    随着太监的一声唱喏,丝竹声起,大齐的第一场天家宴席正式开演。


    适才那一场小插曲,就像是与此同时已被五花大绑堵住嘴,套进麻袋里乱棍打死在宫墙下的金花姑娘,皆被九华台外的朔风寒雪掩埋。


    唯有她江绮英,江婕妤,一如一株攀云直上的凌霄花,成为这场风雪里唯一没有被掩埋下去的美丽。


    从她晋位的那一刻起,这场立冬宴办得如何,新贵旧臣间是如何看待对方的,芙蓉殿和长秋宫要如何缠斗,都已不再重要。


    她甚至还穿着那件长秋宫众人都有的深橘色灰鼠裙裾,一头青丝挽就的发髻上没有任何一点多余的装饰,就这么朴素无华地静坐在几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妃嫔公主中间,却已足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她真的,太美了。


    薛蕴在心底如是想。


    然而只一瞬,这个可怕的念头就像是天边的流星般从他脑海中飞逝,化作一拳又一拳猛烈而快速的攻击,倾数砸在他面前习武用的木桩上。


    弦月低垂,夜残星黯。


    立冬夜宴早已结束,他也已孤身回到了他在洛水南岸的新宅。


    大概是参加完这种喧嚣场面都会有的后遗症,他虽没怎么饮酒,四下里也本该寂静一片,可他的耳畔却仍然连绵不断地环绕着适才宴席上的丝竹之声,眼前脑海中也时不时会控制不住地浮现起当时的画面。


    江绮英和人互相敬酒,悄声攀谈。


    江绮英被赵宁玉点名弹琵琶献艺。


    江绮英为难,义父替她周旋回挡。


    江绮英……


    江绮英江绮英,怎么都是江绮英!


    他只看到她吗?


    只看得到那个一次又一次欺骗他,陷害他,差点害死他的江绮英吗?


    薛蕴的两腮一度发紧,难以言喻的耻辱感没顶而来,压榨着他胸口咽喉中所剩无几的空气,让他感到由衷的憋闷和窒息。


    他忘不掉十年前她指着他脊梁诬陷他偷盗时平静而又阴冷的神情,也忘不掉这十年的颠沛流离,朝不保夕……


    他想杀她,想了十年。


    一次次在梦里幻想着将她碎尸万段,让她匍匐在自己脚边,痛哭流涕,磕头求饶的样子。


    是,她确实也这么做过了。


    他合该很开心,很痛快,合该在她最恐惧绝望的时候,用刀把她捅成筛子。


    但他却没有。


    他比任何人都厌恶和痛恨,她的卑微和怯懦。


    甚至在她终于撕下伪装,冲他再次露出从前那个阴冷至极的神情,他居然只感到了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快意和窃喜。


    从此以后和她的每一次接触,都让他失了控的兴奋。


    他羞于看见这样的自己,更惶恐于去面对藏在一切怨恨和愤怒下,自己真实的心情。


    是以他一再用暴怒和杀意麻痹自己,直到再也无法察觉、无法理解,无法自洽。


    “你其实是真的想娶那个杨钊的未婚妻吧?”


    裴奉像游魂般冷不丁地从他背后钻了出来,打着哈欠,随口调侃。


    他虽没去今日的立冬宴,但宴席上发生了什么,却早早就传出了宫。


    而他这些日子又都是住在薛蕴府上,便也见证了他从一回来便闷头钻进他的练武场,对着那几个可怜的木桩发泄情绪。


    薛蕴很快地反驳回去:“她不是。”


    裴奉:“对,毕竟她现在是新帝的江婕妤,你名义上的庶母了。”


    “滚出去!”薛蕴哑着嗓子冲他吼,打出去的拳却越来越重,越来越快。


    裴奉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转身走的时候,正好看到郡公宅的管事正一脸为难胆寒地站在角落。


    他是连同宅子一道被分给薛蕴的,这些日子薛蕴又不怎么在家,对于这位新主人的性情他也只是从传闻中了解了那么一星半点。


    如今他顶着这样一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杀人的脸色回来,外间又有立冬宴上那样的消息传回来,导致他十分进退两难,既不敢上前去问之前他派人交代他准备的聘礼还要不要继续备,也不敢擅作主张。


    幸而裴奉看出他的窘迫,上前笑道:“劳烦管事的明日一早便把之前备下的礼数悄悄处理了吧,如若不然,将来被人拿出来诟病你家郎主觊觎自己的庶母,难免是个祸患。”


    管事连连称是,转身就要赶紧逃离眼前这个是非之地,没走几步,却又被这好事的假道学叫住,“多嘴再问一句管事,您在洛阳待的时日久,知道的应当比我们这些外乡人要多得多。却不知这位西平侯府的义女,究竟是何等人物,竟有本事一再把这天底下权势最盛的男人,都纳为裙下之臣?”


    “裴献之!”


    然而不等管事的作答,那厢便又传来薛蕴的一声怒喝。


    连带着还有一块随手捡起的碎石,若非裴奉反应快,身形灵巧地侧身一躲,他那张白嫩清秀的脸险些就要破了相。


    “你想都不要想。”薛蕴向他发出警告。


    他看出了他的心思,也是为了他好,像那种罂粟花般歹毒的女子,除了他,最好谁都别再沾染了。


    裴奉却也同样能看透他究竟在想什么,不过他比他识趣,并没有直接点破,而是耸了耸肩,拉着宅邸管事的,一道离开了。


    只不过要他真的就这么轻易便打消了对一个人的好奇心思,也是不可能的。


    “嘭!”


    薛蕴面前的木桩应声而裂,虽不至折断,却也在他一记又一记的重拳捶打下,出现了一道深深凹陷的裂痕。


    部分长而锋利的木屑扎进他关节处的皮肉上,伤处不住地往外渗血,很快就能看到他的一双手变得血肉模糊。


    十指连心,疼痛成了他此刻唯一的宣泄口。


    仿佛唯有痛,才能让他从关于江绮英的自我诘问里回过神,让他回忆起她对他的背叛和伤害。


    但那又如何呢?


    即使疼痛钻心,即使他恨得双眼猩红,从始自终,她可曾看过他一眼呢?


    她为何…就是不肯看他一眼呢?


    -


    一夜良宵,江绮英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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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是在式乾殿的御榻上了。


    她其实不太会喝酒,从小只因心事太多,唯恐喝多了酒误吐真言,便一直格外注意,甚少在人多的时候饮酒。


    可这次不一样,她在一夜之间从后宫女官一跃成了食禄同九卿的婕妤娘子,宴席上来往恭贺的人那么多,又是当着薛靖海的面,她不好表现得太过谨慎,就故意多饮了几杯。


    且此番宴席上的酒饮,罗荃为了照顾随新帝入东都的从龙之臣,特地选用了他们益州特有的临邛酒。这酒甘甜醇美,窖香浓郁,据说连薛蕴在益州时也酷爱此酒。


    江绮英初饮不知深浅,喝得快,醉得也快。


    所幸她在彻底醉得不省人事前,尚还记得自己是让人抬回了这式乾殿后方才安心闭上了眼。


    至于薛靖海,虽说他一大早便又起身赶着上朝去了,但端看她醒来时衣裙虽有更换,头发却不见凌乱,便知他应要么是确实知礼持节,就算是对着自己的女人也不曾趁人之危,要么就也是醉得不轻,完全不能人事。


    但不管怎样,江绮英都不在乎。


    她现在已经是他的嫔妃了,他们之间早晚会有那样的事,她并不急在这一刻。


    只是一想到昨夜薛蕴的表情,以及后来席间他居然连自己最喜欢的临邛酒都顾不上喝几口的态度,江绮英便说不出的得意畅快。


    就好像欺负他、让他不爽就是她这辈子最擅长也最乐意干的事,光是想想,就能让她莫名亢奋好一阵。


    “婕妤娘子,您是不是醒了?”


    江绮英正坐在御榻上遐思,外间便传来太监殷勤而敏锐的问候。


    吓得连忙收敛神思,娇怯怯地应了一声:“嗯,进来吧。”


    她话音刚落,只听哗啦一声,内殿的门便被人从外拉开,随后便有一名衣着一看就品阶不俗的太监,领着七|八个分别捧着各色梳洗物件的小宫女走了进来,与她躬身作礼:


    “陛下让奴婢等侍奉娘子起身。”


    说话间,他便让小宫女们依依上前,侍奉江绮英漱口洗脸,穿衣梳头。


    一面又笑呵呵地说:


    “陛下还说了,今日大臣们恐有大事要议,一时半会儿只怕回不来陪娘子了,还请娘子先回凌霄殿去,晚间若是得了空,陛下再传召娘子一道用晚膳。”


    江绮英听罢,便也礼貌而朝他点了个头,“国事虽要紧,但也请大监多多提醒陛下,珍重御体。”


    “是,奴婢会替娘子转告的。”


    一声大监,尽显她对他们这些人的尊重和谦和。


    他也是前朝花朝节宴时就曾见过江绮英的,知她却也并不像寻常贵女一样自恃身份,眼高于顶,跟她说起话来,也格外的热络亲近。


    “哦对了,适才长秋宫也来了话,皇后娘娘说,娘子昨夜侍奉陛下定然辛苦,今晨就不必再去长秋宫请安了,娘子只管安安心心地回凌霄殿,好好歇着便是。”


    “多谢皇后娘娘体恤。”


    江绮英面上虽不显,心中却难免一凛。


    这一次,皇后是当真怜她,还是不愿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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