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绮英不禁后脊发凉。
在芙蓉殿最后一个人消失在众人视线范围内,江绮英的耳边立刻便充满了抱怨声和哀叹声。
“为了这次立冬宴,我们已经被她折腾得几个大夜没怎么合眼了,昨日好不容易定好了所有的曲目,说好今夜让我们歇歇的,现如今又要改,还要更换主乐,真不拿我们清商署当人了吗?”
“是啊马乐丞,新帝不是都不让她管立冬宴了吗,怎的还教她跑到九华台来指手画脚?罗大监呢?”
“谁叫人家是新帝心尖上的人物呢?得了得了,大伙也别抱怨了,赶紧的吧,趁着还有点时间,先把曲调和声重新调整出来吧。”
清商署这位姓马的乐丞也是强忍着烦躁和郁闷,才勉强把一众乐工压下去。
待众人都不情不愿闭了嘴,他方才甩了甩袖子,低声牢骚:“真是神仙斗法,小鬼遭殃。”
余光瞥见站在一起,颇显得手足无措的江绮英,一股无名火瞬间涌上心头:
“江娘子,您也别愣着了,快些落座吧,如若真误了立冬宴,咱们这些小虾小蟹的可万万吃罪不起。”
辛苦数日眼看就要守得云开见月明,却一朝被打回原始,不得不重头再来。
这样倒霉的事,便是江绮英自己也很不情愿碰到。
何况就像马乐丞说的那样,赵宁玉如此安排,本就不是他们的演奏多么失败,江绮英的加入又会让他们更上几层楼,而完全都是赵宁玉故意作梗,想要挑得乐署上下对她怨声载道,恨之入骨。
如此一来,她都不必沾手,就能由着这群和她根本不相干的人把恨意和怒火都发泄在江绮英身上,替她将她磋磨折辱,教她做人。
甚至江绮英都不用深思,就能想到为了能更好地折磨她,这群乐工之中必定还有芙蓉殿的人,只要她当真乖乖留下来,定然是不扒掉她一层皮便不罢休的。
江绮英身处陷阱门口,心中其实也有脱逃的妙计。
但她却并没有这么做。
而是红着眼睛,故意装出一副委屈无辜和小心翼翼的嘴脸:“有劳诸位了,今日之事是非我本愿,却给大家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实在是我的不是。”
这是她一贯最为擅长的伪装,人群中立刻便有人对此露了不满,故意拔高了调子:
“说这些虚的有什么用,谁知是不是她为了在立冬宴上出风头,这才特意贿赂了赵夫人,让她帮忙安排举荐,想要再谋一桩如当初杨家那样的好婚事?哼,假模假式!”
江绮英小脸一皱,晶莹如珍珠的眼泪说来就来:“这位姐姐,说话是要讲证据的,我虽自幼长在江家,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义女,日子只会比庶女还不如!入宫为至今,我身上连傍身的银两都没多少,哪里有什么资本和胆量去贿赂赵夫人呀?姐姐这么说,到底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赵夫人呢?”
那抱着箜篌的女子当即气得跳起来,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少在这里装模作样!谁不知你江绮英在江家那可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勾勾手指,就能哄得全天下的男人给你摘星星捞月亮!居然还在这里跟我们这些人唱戏装可怜,呸!”
江绮英咬着嘴唇,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姐姐你真的误会我了,我江绮英清清白白,从不曾向任何人献媚邀宠,更没有蓄意勾引谁,我…我百口莫辩,也只有以死明志了!”
她说得恳切若杜鹃泣血,泪光莹莹若九天星落,转头就要朝着九华台下已经结了层薄冰的天渊池一跃而下。
“哎呀!拦住她!”马乐丞眼看着事情闹得越发不可收拾了,急得直跳脚。
所幸离江绮英最近的两名乐工眼疾手快,而她也不是真心要寻死,三下五除二,便把人给拦了下来。
看着她哭哭啼啼不休的娇气模样,马乐丞越发的不耐,强压着怒火道:
“得了得了,都少说两句。如若不然,立冬宴上出了岔子,咱们所有人都得脑袋搬家!”
“乐丞……”和她吵嘴的乐工仍不服气,还想还嘴,气得马乐丞再也按捺不住,吼了回去:
“闭嘴!谁再多说一句,今夜就在这九华台上练一夜的琴,不准回清商署!”
众人至此终于全都噤了声。
然而江绮英却能隐隐感受到,他们对她的恨意又深刻了几分。
包括马乐丞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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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在接下来这加起来不到两日的时间里,清商署上上下下的人皆不约而同、铆足了劲地针对江绮英。
纵使立冬宴她们所要演奏的曲目她都略知一二,能够以最快的速度适应下来,投入练习,她们却总是要么故意加速,要么直接跳拍,令她几次三番都没办法完成和声。
每次出错,独她最为明显,马乐丞也并不作他想,只沉着脸命她一次又一次重新弹奏。
纵然她能做到一个音都不错,纵然凭她的技艺,最终还是能够咬着牙努力追赶上了其他人变化莫测的曲调节奏,可到最后还是得不到马乐丞的一句赞赏和认可。
这让江绮英仿佛又回到了初至江家那两年。
一开始她学的还不是琵琶,而是箜篌。
明明她是当时所有孩子里天赋最高,弹得最好的,却始终得不到江家夫妇和教习师傅的半句夸赞。
他们一再冷着脸打压她、逼迫她,让她一遍又一遍,精益求精。
直弹到十根手指全是血,腰酸背痛到连坐都坐不住了,他们也只是淡淡一句:明日继续。
那时候江绮英真恨不得一把火丢下去,把她的箜篌,乃至整个江家都烧了。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那么做,而是成为了当时那群孩子中唯一一个熬出头的。
并非是江家已将她驯服,而是她的内心始终足够坚韧稳定,即使表面屈服顺从,也要以弱凌强,永占上风。
是以现在的她压根不把这样的伎俩放在眼里,她甚至还希望他们能再狠一点,让她看上去越可怜、越脆弱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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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就是立冬宴了,娘子的弦音依旧还有些生疏,这样吧,今夜就请娘子再在九华台多加练习,明日清晨咱们大伙儿再来陪娘子和最后一遍。”
立冬宴前日傍晚,彼时江绮英已跟随清商署众乐工排练了将近两日。这段时间也基本是和他们同吃同住,没怎么回过长秋宫。
而这个时辰也是前日他们该一道收工,回清商署吃饭的时候,不曾想马乐丞刚从外间回来,就独独拦住了她。
江绮英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这是打哪儿回来的。
于是干脆将计就计,柳眉一皱,委屈地低声哀求:“九华台四面透风,今夜必然风雪不断,乐丞可否容我回长秋宫练习?”
姓马的却道:“长秋宫是皇后娘娘的寝宫,听闻娘娘体弱眠浅,娘子在皇后身边月余,难道不知道吗?我也不是故意难为娘子,你也瞧见芙蓉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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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是多么难伺候了,若想相安无事,咱们还是尽善尽美的好。”
可明明这时候她已将所有曲目烂熟于心,任凭清商署其他乐工如何刁难,她都能紧紧跟上他们的节奏,将每一支都演绎得精准无误,技艺之高超已让大部分乐工都为之折服。
他的所谓尽善尽美,无非就是帮着上位者对她吹毛求疵罢了。
“是…我知道了。”为了心中大计,江绮英咬牙忍过,低头认命之时,泪若流星滑落。
人群中或有不忍者,最终却也还是在马乐丞无声的摇头警告中选择了沉默,垂头抱起自己的乐器,起身离开。
待所有人陆续离开九华台,那些布置打扫的宫人也都忙活得差不多了,偌大一座华丽的皇家宴台上,便只剩下她一个。
夜幕降临时,四下漆黑一片。
初冬冷冽的风裹挟着冰凉的雪花穿堂而过又是在水上,纵然江绮英身上的衣裳其实不算单薄,寒气夹杂着水的潮湿粘在人身上,可不出半个时辰,她便已感觉到手脚僵冷如死。
这时候也别提练什么琵琶了,她只能靠着来回走动,不断朝手心哈气,勉强抵御寒冷。
随着夜色渐深,从远处经过的夜巡卫兵来来往往三五回,寒意也越来越重。
她没有吃东西,已经没有力气再继续走来走去,只能找一个稍微不那么透风的角落蜷缩起来,努力支撑起逐渐沉重的眼皮,数着时辰一点一点熬。
虽然说每年洛阳的冬天都能冻死几个人,不过她还算幸运,时下只是初冬,子时以后风雪便停了。
一轮朗月从厚密的云层后钻出来,清冷皎洁的银辉洒进九华台中,为她照亮眼前这一方富贵天地。
她却冷不丁忆起从前,也是这样的寒夜,慈恩寺供他们居住的陋屋年久失修,同样四面透着风,把屋子里的孩子们冻得瑟瑟发抖,只能挤做一团,互相取暖。
她身上点着梅花毒斑,即使是在冬夜,寺里的人也不允许她进屋,只让她继续住在破破烂烂的牛棚之中,靠角落里冻得硬邦邦的干草御寒。
那时候她瘦得像根长不高的黄豆芽儿,发尾发黄,手脚全是冻疮,还在隐隐发热,眼瞅着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偏偏身边有个犟头倔脑的阿蕴,放着能遮风挡雨的大屋子不住,非要来和她挤那又脏又臭的牛棚,把烧得迷迷糊糊的她捂在怀里,壮着胆子去偷那些假和尚的酒给她驱寒。
“英英,我只有你了,你不要死,一定不要死。”
孩童带着哭腔和颤抖的嗓音在江绮英耳边回荡,若即若离,如云似雾,她已分不清自己现在究竟身处何年何地。
直到记忆里那个比年画泥偶都要漂亮精致的小孩儿就站在她面前,在她下意识想要把手伸给他时,却又冷不丁摇身一变成了提着寒枪,满脸阴戾杀气的薛蕴——
枪尖朝前一刺,她方猛地惊醒。
“唰——”
“唰——”
彼时天光大亮,风雪夜后的天渊池冰面又厚了许多,池面上蒙着淡淡的晨雾,江绮英一时看不清雾后岸上扫洒的宫人身在何处,只能听到他们扫雪时发出的响声。
……她,活下来了?
江绮英还有些发懵,微微动了动还僵麻的身子,却忽而发觉,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身上惊竟然多了一床厚厚的棉被,怀里还被塞了个汤婆子。
身边更是多了一个满满都是银丝炭的暖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