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荃回过神，本来慈和的眉目在这一刻却因疑惑显得严肃。
“尚书娘子这是何意？”
江绮英微微一笑，敛眉道：“我入宫月余，一直跟随在娘娘和大监身边学习宫务，宫中典册均有过目，永巷掖庭各司各署寻常时候大多井然有序，遵章循纪，唯独在立冬宴一事上多有推诿之嫌，芙蓉殿为此感到头疼不已，想来没有作伪。”
入宫这么多天，除了宫中各类典册，她也常同春江行走于宫道之间，并一直都在暗暗观察着各方，尤其是芙蓉殿的动向。
当然，不止是她，其实长秋宫除了皇后自己，其实都格外留意长秋宫以外的局势。
其中以罗荃最为明显。
据江绮英打探来的情报，此人七岁入宫，从一名掖庭杂役做到一司之长，后来又曾被召至前夏帝身边侍奉。
却因杨钊掌权时，不慎得罪了他安插在夏帝身边的人，被贬到了当时几乎与冷宫别无二致的长秋宫。
后来幸逢薛靖海称帝，吴氏为元后，住进了长秋宫，对他这位熟知宫务的老宫人颇有几分敬重和怜惜，方才得了他的忠心臣服。
然吴氏虽已贵为皇后，却权柄旁落，名不副实，她本人看上去也为了两个孩子的平安和自己的清静一再退让。
但罗荃显然也还指望着她振作起来，让他这个长秋宫中宫仆射也能跟着挺直腰板，是以其实有很多后宫各方动向，都是他有意无意，旁敲侧击透露给江绮英的。
如今两个聪明人一对眼儿，立时便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开始当着皇后和薛蕴的面，一唱一和起来。
“听闻在益州潜邸时赵夫人便是理家的一把好手，端看这些时日，也能看得出她的杀伐果断，赏罚分明，出手也阔绰，可为何就是不得人心呢？”
“大监不知？”江绮英故作瞠目，余光瞥见皇后和薛蕴的目光皆落在他们所在的方向，方才缓缓道来：
“益州与洛阳，后宅和后宫，不能一概而论。说句僭越的话，陛下出身不显，举家来自益州以南，虽得前朝夏帝让贤，可实际上这东都城里有的是人对此心有不服，即便不是不服，也正扒在墙头冷眼瞧着，想看看咱们陛下是会捧着金啊玉的来哄他们走下来，还是一锤子把墙敲断，大家一起摔进这前夏的烂摊子里，谁也别想爬起来。”
罗荃道：“宫中各司署的主事确有不少都是宫外世家举荐扶持的，尚书娘子的意思是说，这些人与世家连成一气，是故意要赵夫人，不，要陛下在立冬宴上难堪的？”
江绮英摇头：“有意无意皆是人心，隔着皮肉骨血，咱们也没法真的明白人家到底怎么想的，却又总忍不住去猜。不过有的事，的确是赵夫人有错在先，譬如我就曾听闻，赵夫人将席面上掌勺的主厨换成了她自己带入京都的益州庖人，却在庖人试菜时发觉很多所需的佐料配菜短缺，遍寻洛阳也不得，为此耽误了许多事，最后还是换回了宫中食司最初的掌勺人。”
皇后认真听着，也忍不住评了一句：“她想要陛下和益州出身的官员能在立冬宴上尝到家长的味道，出发点是好的，却不该操之过急，让人误以为她有借机夺势之心。”
薛蕴亦蹙眉道：“赵氏固然雷厉风行，但她在尚不知东都皇城内外这潭子水深浅的时候便贸然出手，想尽快揽权，没想到适得其反，给义父招祸。”
他在前朝，心知江绮英所言虽是后宫事，却也和目前朝中薛靖海和太子所面临的格局有共通之处。
朝廷日月一夕更迭，那些前夏留下的、曾被杨家遮挡住的硬钉子们扎根太深，他们来自偏远之地，在洛阳根基不足，在面对这些盘踞中原腹地多年的“老物件”时，稍有不慎，又或者操之过急，太早露出锋芒，就会和赵宁玉一般碰得满头包。
唯有先示好示弱，力求合作共处，方有徐徐图之的余地。
“但让罗大监出面护印，又能解决什么问题？”春江此时蒙昧地插话进来，却误打误撞将在场众人的思绪又重新引导回来。
江绮英方趁机解释：“赵夫人已错了太多步，若再不阻止，前朝后宫都要受影响。但赵夫人同样性烈如火，若是娘娘安排人或者亲自上门劝诫，她未必会买账，不若釜底抽薪，先将立冬宴的决策权拿回来的好。”
春江又道：“可离立冬宴就几天了，就算拿得回来，咱们长秋宫行事，那些人就听吗？能置办妥当吗？”
江绮英故意不语，不露声色地将思考和下决定的权力重新交还到皇后手中。
皇后兀自再三思量，方淡然笑着点头：“有罗大监出面，足矣。”
罗荃虽非世家所扶持起来的宫官，但他自小长于宫闱，从前又是在夏帝御前侍奉的，是宫里人人皆识的老面孔。
只要他是真心忠于现在的长秋宫，有他从中斡旋，即使那些人依旧不能真正的心悦诚服，却也总能给这次的立冬宴留些体面。
皇后心里掂量着道理，方笑着起身朝江绮英走过去，赞许地拉起她的手：“就依她的吧。绮英长在洛阳，许多事比我们看得透彻，何况立冬宴要紧，不能让陛下和太子在洛阳旧臣新贵前失了脸面。”
说着，更又看着她笑意温柔慈和，“从前只觉得你模样好，性子谦和恭顺，没想到遇了事却是这般的聪慧练达，若非是明涯先瞧上眼，我还真舍不得放你走呢。”
“能得娘娘赏识，是绮英三生之幸。”江绮英谦逊躬身，故意不去理会她话中和薛蕴挂钩的那层用意。
薛蕴在侧静静瞧着她们，眼神一点一点凝聚在她身上，逐渐复杂深邃。
过后其他宫人捧来装着皇后金印的宝匣，跟着罗荃辞了皇后，这便要随薛蕴一道去向新帝复命。
皇后见薛蕴要走，想着两个年轻人为着她的事见了面都没机会说上两句话，便好心安排了江绮英代自己将他们送出长秋宫。
左右江绮英这些天已经发现她几乎是铁了心要把自己和薛蕴配成一对，自己再怎么抗拒，都只是女儿家害羞，欲拒还迎，便也懒得费口舌拒绝，乖乖跟了上去。
不想刚刚行至长秋宫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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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正要走上宫道时，便听薛蕴冷不丁对罗荃道：“大监先行，我随后就来。”
罗荃以为是他们小年轻有自己的私房话要讲，便也很是识趣地满口答应着，快步离去。
然而只有江绮英一个人知道，他此时朝她投过来的目光冷得就像洛阳深冬屋檐上凝起的道道冰锥。
“你是真心襄助皇后？”
所幸江绮英早已习惯他的敌意，应对起来也格外从容自如：“拜郡公爷所赐，我如今已是长秋宫女尚书，与长秋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怎么不是真心？”
“若立冬宴交回皇后手中操办，宫中庶务也会慢慢归于长秋，陛下难免要重新倚重起皇后，驾临长秋，指日可待。你等的，就是陛下来，看见你。”薛蕴声沉如铁石，压在她的头顶，让人不得喘息。
她却依旧笑得平静坦然，仰头欣赏着他眸中婷婷而立的自己：“皇后是你义母，陛下是你义父，他们夫妻重归于好，难道不是你喜闻乐见之事吗？至于我在中间求些什么，重要吗？”
“立冬宴我就会当众求陛下和皇后赐婚，英英，你可得等着我啊。”薛蕴盯着她完美无瑕的脸，虽然在线却笑得咬牙切齿。
“若能就这么嫁给郡公爷，也是妾毕生之幸。”
趁着四下无人，江绮英故意踮起脚尖，攀在他肩头与他甜声娇喃。
她的香气扑鼻而来，和他身上淡淡的皂角气息交融，一如他们此时似缠非缠的鬓发，让人心痒不已。
他们就像是一对世俗里最寻常不过的、互许了终身正背着长辈偷偷相会的小鸳鸯。
但也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面前的这个人对自己来说，有多么的危险歹毒。
江绮英目送着他没好气地匆匆而去，脸色也在没人的地方阴沉下去。
但只一瞬，她又立刻切换回了往常那边温顺柔和的模样，转头便着长秋宫门内走去。
*
当夜，式乾殿。
夜深露重，薛靖海批奏折批得有些晚了，便不曾传召嫔妃侍寝，选择了一个人独寝。
睡前多思，总忍不住回想起白天薛蕴带着长秋宫的中宫仆射折返复命时同自己说的那番话。
分析得入情入理，对于赵氏借凤印之事所做出的处理，也全然暗合了自己的心意。
只不过，“明涯不可能会知道后宫那么多事，彦君她……皇后如今也不会愿意主动站出来料理这些琐事，这样的主意和见识不像他二人能有的，究竟是谁在中间提点了他们？”
近前侍奉的人也乖觉，很快便答：“回陛下，听闻是皇后娘娘身边新晋的女尚书进言，才有了今日的破局之法。”
“女尚书？”
“不错，正是铜驼街西平侯江道茂之女，闺名唤作绮英。”
薛靖海听得最后两个字，脑海中便不由自主地出现了当日那一抹清丽婀娜的倩影，恍惚间心神一荡，不知不觉间已将那两个同样婉转娇柔的字眼，在唇齿间喃喃滚了数遍。
一夜梦如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