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原来殿下这段时间将她关在府中,是因为这个原因吗?聂相宜脑袋一阵阵发懵,她心中说不出是何感受。
明明她费劲全力才从逆党手中逃脱,如今却成了她和逆党勾结的证据。
向来她被泼脏水,也不是第一回了。
可这次不一样。
她虽不通政事,却也明白,勾结逆党的罪名太大,大到只需要一点捕风捉影的流言,便足以让人杯弓蛇影。
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呢。
她想,如果谢知想要明哲保身,与她和离也在情理之中。
可这样的念头刚冒出来,她便觉得喘不过气来的难受。胸口被压住了一块沉沉的巨石,闷得让她想哭。
“阿兕。”冷清的嗓音骤然唤回聂相宜呆愣的神智。
她回眸望去,不知何时,谢知站在墙角的阴翳之中,远远地看着她,“过来。”
聂相宜的脚却像动不了般,仿佛被一滩糨糊黏了在原地。
她想她此刻有些怨,为何这样大的事情,谢知却瞒她瞒得那样紧。
即使是想要和离,也该早些告诉她的。
哪怕是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谢知见她默不作声,颀长身影一步步朝她走来,让她无端想要躲避。
“裴姑娘。”谢知的目光却先落在了裴琅的身上。他的语气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礼貌与疏离,“流言无稽,姑娘出身世家,自知道非礼勿言的道理。”
他的话让裴琅蹭的脸红起来,“殿下……”
“今日之事,我会告知姑娘兄长,以正姑娘清听。”
说着,不再去看裴琅瞬间垮掉的面色,只握住聂相宜的手腕,带着她回到禅房。
他的姿态那般强势,聂相宜几乎被他捏得腕骨生疼。
“疼!谢知!”
守在门口的凌竹见聂相宜从外头回来,已是大惊失色,“夫……夫人!您怎么……”
谢知只冷冷看了他一眼,“自己前去领罚。”
“殿下不要责罚凌竹大人……”聂相宜的声音闷闷的,“是我自己偷偷出去的……”
“你倒是好心。”谢知的语气算不得太好,“那么我想你下次再想偷溜的时候,应该会想想,会不会有人因此受罚。”
聂相宜语气一噎。
这分明是拿凌竹受罚的事情将她架了起来!
“若是殿下不存心瞒我,我何必偷溜出去!”她的神情有些气恼,眼眶晕着一抹淡淡的红,神情倔强又愤怒,“殿下为何不将此事告知于我!”
“告诉你,你当如何?”谢知冷静的声音与她的愤怒形成冰冷的反差。
“我……”聂相宜语气忽地一滞。
他的话让聂相宜认识到一个近乎残酷的事实——她什么也做不了。
“可我不想被蒙在鼓里!”
她偏着头移开视线,不想去看谢知那双漆黑的眼睛。只兀自梗着脖子,“不就是和离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话虽如此,她眼眶却红了一圈,只执拗地不肯让眼泪落下,高昂着下巴,“我才不在乎呢!”
这话让谢知陡然沉了面色,“聂相宜,你再说一遍。”
他黑沉沉的眸色带着极强的压迫感,浑身都染着强势的凌冽之意。
聂相宜只觉难过得要命,喉间好似吞下一把锋利的刀刃,疼得她几欲落下泪来,连视线都已模糊不清。
“我说!和离就和……唔!”
倔强的话还未曾说完,强势的吻骤然落下,冰凉的大手桎梏住她的后颈,如同被叼住后颈的猎物般无法逃离。
他的吻从未像今日这般攻城略地,大肆挞伐。他总是漠然的、冷静的,仿佛这时间没有什么任何事物能让他这般失态。
谢知清冽的气息在此刻变得灼热,几乎要将她吞噬,直叫人觉得喘不过气般窒息。
方才强忍的泪顺着颊边落下,两人的味蕾都尝到这酸苦之味。如同落在滚烫的炭火之上,发出“呲”的一声响,而后尽数湮没。
“唔”,所有的委屈让聂相宜泄愤般一口咬在谢知唇边,淡淡的腥甜之气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谢知终于松开了她。
那样冷清的人,此刻破皮的唇边留着一个不明显的牙印,唇色殷红似能滴血,平白增了一抹欲|色。
“阿兕。”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目光沉沉地盯着聂相宜,“以后别再让我听到这两个字。”
“可……”聂相宜张了张嘴,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她呢?她会从谢知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吗?那些流言又该如何置之?
她有太多的疑惑,却都像是堵在了嗓子眼,什么也问不出来。
“我会处理好的。”谢知看着她的神情,语气平静而笃定,“只是小事而已。”
聂相宜将信将疑。
若是小事,为何要瞒她这般久。她的心游离而飘忽,算不得安定。
“殿下可以告诉我,流言是为何而起吗?”
空气中忽地有骤然的安静。
他知道这是太子的手笔。可是,要如何告诉她,这样捕风捉影的流言,只因她嫁给了他呢?
权力争夺,盘根错节。只要她嫁给他一天,纷争就永远不会与她远离。
可是他不想放手。
她依旧可以做一只不谙世事的小猫,他会将所有的风雨挡在屋檐之外。
见谢知不语,聂相宜更觉不安。如同被蒙上双眼的鸟雀,虽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却对即将要发生什么懵然不知。
她不知道谢知会不会与她和离,她不知道流言会不会影响外祖,她不知道即将要面对些什么。
脖颈之上好像悬着一把无形的刀,却不知什么时候便会落下。
她声音低低闷闷,“那殿下可以不关着我了吗?”
“没关着你。”谢知说,“外头太乱,易生事端。”
更何况,外头还有一个太子虎视眈眈。
聂相宜有些气恼,“那总可以让灵玉表姐过来与我玩吧!”
谢知见她生了闷气,语气凝滞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头。
傍晚的时候,钟灵玉终于在聂相宜望眼欲穿的眼神中,姗姗来迟。
“总
算是见到你了。”钟灵玉推门进来的时候,带进屋内扑面而来的寒风,让聂相宜打了个寒颤。
“流言如沸,我只怕你多想!又见不到你的人,这些天可把我担心死了!”
聂相宜仍有些愀然不乐,“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们钟家明明世代忠良!”
说着,她脸上露出些忿忿之意来,狠狠一拍桌子,“竟不知是谁传出这般流言!肆意抹黑!”
钟灵玉耸了耸肩,索性直接与她说破,“如今三殿下重回神策司,背后又有一个你与钟家相连,自然会有人不乐意。”
“表姐的意思是……太子?”
权力的斗争从前在聂相宜脑中不过是一个符号,如今身涉其中,才明白其中残酷滋味。
“都是我不好。”她垂着头,“若非当日执意要嫁给三殿下,今日也不会将整个钟家牵扯进来……”
“就知道你会多想!”钟灵玉指尖戳了戳她的脑袋,“正好,我这次来,还带来了祖父送来的信,你也有一封。你看看便知了。”
钟灵玉的话让一直闷闷不乐的聂相宜眼眸一亮。
她从钟灵玉手中宝贝似的接过信件,其上笔记苍劲有力,一看便是外祖的字迹!
“吾孙阿兕见字:前日见汝旧日玩物,忽忆汝幼时绕膝之态,遂提笔寄此信。
……”
刚一打开信,聂相宜转瞬便红了眼眶。信中洋洋洒洒数千字,大多都是对聂相宜的关心与爱护。拳拳之心,溢于言表。
直到最后,钟岐才在信中提起近日流言之事,“物议如沸,阿兕性子憨直,不谙世事,想来必会因此忧思。只是外祖随皇上征战沙场数年,相互信任,并非寻常君臣可比,必不会因此捕风捉影之事有所影响。阿兕万事宽心,切勿为此担心伤怀。”
聂相宜看着那封信,仿佛外祖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温和地微笑,轻揉她的脑袋。
所有的委屈在此刻化作一滴清泪,落在纸上,洇开一片墨痕。
“祖父说得对,无论你嫁不嫁,钟家手握兵权,都逃不脱这一劫。如今主动与三殿下捆在一条绳子上,总比日后被动的选择要好得多。”
聂相宜抬眸看着钟灵玉的神情,她脸上扬着一如既往的明快笑容,仿佛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
她的心稍稍安定了些。
待得送走钟灵玉,谢知这才从门外进来,“据说山下出现逆党身影,我需前去探查。”
他微顿了顿语气,“入夜了,无论发生何事,切记不可出门。”
聂相宜心不在焉,只闷闷点了点头,“殿下万事小心。”
入夜之后,果然外头隐有异动,只听得含絮来报,“夫人,贵妃派了人来,请您去宝殿为故皇后祈福。”
“早不来晚不来,怎得偏生这个时候来!”她心中生恼,不由嘟哝一声。
有谢知嘱咐在先,聂相宜并不欲出门。可贵妃口谕在此,她身为皇家儿媳,为故皇后祈福本也是理应之事,总不能不去。
树欲静而风不止,明明她已经不曾出门,接二连三的事情却依旧能找上她。
聂相宜皱着眉头,硬着头皮出了院门。
行至途中,她总觉不对,忽地垂首匆匆转身离去。
“咚咚咚!”聂相宜敲响房门,“裴琅!开门!”
“聂相宜你知不知礼?”裴琅皱着眉头开了门,屋内还摆着裴珏让她抄的经书,一脸不满,“大晚上的敲我房门!怎么没人罚你抄经!”
“别抄经书了!”聂相宜一脸严肃地看了她一眼,“贵妃娘娘口谕,让你我前去宝殿祈福!”
事到如今,她纵使再笨也知道长个心眼,怎还敢再独自出行。若是再有脏水泼上来,只怕又是百口莫辩。
“欸?”不等裴琅疑惑,聂相宜便急匆匆拉着她走了。
宝殿四周雅雀无声,一推开门,巨大佛像庄严,面容肃穆垂首俯视于她。千盏长明灯闪烁火光,冬日夜风一吹,灯火跳动中将那佛像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周围一个僧人也无,安静得近乎诡异。
“聂相宜你耍我不成!”这样的安静让裴琅觉得莫名害怕,她缩了缩脖子,不敢与那佛像对视,“这哪里有祈福的样子?”
“砰!”
有风吹过,乍然将宝殿大门阖上,发出骤然一声巨响。
聂相宜与裴琅都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裴琅捏紧了聂相宜的手腕,“走走走!快回去了!怪瘆人的!”
“总算是来了。”佛像之后,缓缓走出一个漆黑人影来,在千盏幽微灯火映照之下,如同憧憧鬼影,令人遍体生寒。
聂相宜捏紧了衣角,强自镇定,“你……你是谁……”
还未等那黑影回答,宝殿大门被人忽地打开,有铁甲摩挲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无数火把几乎照得殿内亮如白昼。
“三皇子妃于深夜私见外人,经查证,此为逆党。”缓缓的脚步声踏在青石地板之上,说话的声音如同催命的符咒。
“逆党畏罪自尽,三皇子妃……”身后轻笑的声音有如鬼魅,“人赃并获。”
他话音刚落,佛像之后黑影忽地将一把匕首插入脖颈之中。
噗嗤一声,鲜红的血洒在佛像的金身之上,滴答而下,扑灭数盏长明灯火。
裴琅吓得花容之色,连叫也叫不出来,手将聂相宜抓得死紧,几乎掐出血来。
聂相宜反倒是异常的镇定。
她心中狂跳不止,却在庆幸,幸好带上了裴琅,幸好她还可以为她作证。
她缓缓转过身去,对上那人的眼睛,“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不曾想,身后之人在见到她之后瞳孔骤缩,如同见到鬼魅一般,好似浑身都被定住一般,一动不动,只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聂相宜的脸。
“怎么会是你!”——
作者有话说:各位宝宝久等了
第42章
谢承忻从小便听别人说过,若非他为温成皇后所生,三皇子谢知,比他更合适做一个太子。
谢知冷静端方、天赋卓绝,从未被病痛所扰。
更何况,他在七岁那年,知道了一个秘密,一个足以让他惶惑焦虑的秘密。
他嫉妒地想要抢走谢知拥有的一切。砚台字画、书记古玩,只要谢知喜欢,他稍一开口,便能将其轻易抢走。
可他从未见过这般虚伪又自持的人。
即使上一刻他的眼中还因这些事物露出欣喜,下一刻却能对他的抢夺无动于衷。
“若是皇兄喜欢,便赠与皇兄好了。”
明明是抢来的东西,却仿佛成了他的施舍。
后来,宫中便许久不见谢知了,谢承忻听说皇帝命他去边关历练了。
他羡慕谢知的自由,羡慕谢知方才年少便能领兵用将,运筹帷幄。而他因为身体的原因,永远只能困在宫中,做一个笼子里的太子。
两年后再见谢知,是他与安西大将军回京述职的时候。彼时带着满身的肃杀之气,人人都尊他一句鬼面小将军。
谢承忻觉得,自己与他差得更远了。
那年上元节,他偷偷拿走了谢知的青铜鬼面,第一次以谢知的身份,出了宫门。
他身体不好,贵妃保护他像是保护眼珠子一般。自他出生起,他便从未见过宫外的世界。
终于借着那张青铜鬼面,他可以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热闹。
那个姑娘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谢承忻已经记不清她是怎样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了。他只记得,无数粼粼灯火映照之下,少女脸颊通红得似天边云霞,如神妃仙子,明艳动人。
她垂首不敢看他的眼睛,一边揉搓着衣角,一边递给他一张白玉面具,“我觉得……这张面具更适合你……”
谢承忻永远记得当时心中的震动。
原来不必抢谢知的,他也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接过那张白玉面具,以一盏天宫花灯作为
回礼。
当他想要问及她的名字时,却听得一声呼唤,“阿兕!”
活泼明快的身影转瞬便消失于人群之中。
仿佛她的到来真如同天宫仙子,在宽解于他之后便消失不见。
谢承忻从未想过再见她时,是这般场景。
她竟成了谢知的妻!
他几乎目眦欲裂,步伐急促地走到聂相宜面前,“为什么会是你!”
眼前剑拔弩张之态,聂相宜隐约猜到来人或是太子,却被他这般古怪眼神看得头皮发麻,不由得退后两步,脚边几欲贴近佛台。
“你……你什么意思……”
见她躲避,谢承忻眸中愈发阴戾,青石地板发出沉闷的脚步声,他不断逼近于她。
聂相宜脚下无处可躲,眼前之人又步步紧逼,几乎已经越界。聂相宜下意识拔出发间金簪对着他。
“你别过来!”
“哗——”当她拔出金簪的那一刻,周围神策卫便齐刷刷拔出腰间佩刀,明晃晃的,照得聂相宜的脸色惨白。
谢承忻握住她的腕骨轻轻一捏,她手中金簪便吃痛落地,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一旁裴琅见状,不由得咬了咬牙,还是为她开口,“太子殿下,三皇子妃并非……”
“出去。”谢承忻打断了她。
他的话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武断,数名神策卫应声而退。裴琅犹豫地看了聂相宜一眼,终究还是被神策卫请出了门。
“快去派人通知兄长!山上出事了!快去!”
谢承忻仍握着聂相宜的手不曾放开,他看着聂相宜惊惧模样,目光阴沉而晦涩,“你不认识我?”
聂相宜见他如此逾矩,又惊又怒,只拼命挣扎,“太子殿下!放手!您失礼了!”
“回答我的问题!”谢承忻眸中的急切几乎化为实质,高声问她,“你还记不记得我!”
腕骨被捏得发红,聂相宜快疼出了眼泪。
二人笼罩在佛像的阴影之下,无数长明灯将谢承忻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显得他愈发阴郁冷寂。
“今日之前,我不记得有见过太子殿下。”
“是么?”谢承忻忽地笑了出来,他苍白的笑容好似鬼魅,“三年前,上元节灯会。白玉面具与天宫花灯,你都不记得了吗?”
聂相宜的眼睛陡然睁大!
那张面具竟是送给了他?她竟然送错了人?可明明那个人带着谢知才有的青铜鬼面!
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那不是三殿下吗?”
“谢知?”她的话让谢承忻微微一怔,而后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唇边笑容逐渐放大,带着诡谲模辩的阴翳之感。
原来是谢知李代桃僵。
他的心中忽地升起一丝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快意。这么多年,他因为不甘因为嫉妒,抢走谢知许多东西。
今日,轮到谢知做了这个小人。
他的目光在聂相宜面颊上来回逡巡,定定说道:“不是谢知,是我。”
聂相宜骤然明晰。
果真是她送错了人。
从前便有蛛丝马迹可循的,只是她一直未曾在意。谢知说她认错了人,还有每逢年节神策司的忙碌,无一不在说明当日上元节之人,并非谢知。
她以为自己会将那张面具送到曾经心心念念的鬼面小将军手中,却不曾想送到了太子的手中。
那么那盏天宫花灯……原来也不是谢知送给她的回礼。
她脑袋有些发懵,“原来是我认错了人。”
谢承忻看着她神色略带恍惚,心下愈发笃定,她与谢知的姻缘不过是源于谢知的冒认身份。
是谢知占了他的。
“若是你与谢知……”
他的话刚才开口,只听得“砰”的一声,宝殿大门被人狠狠踢开。
聂相宜第一次见谢知踢门而入。
他总是守礼的、冷静的,踢门这样的动作对他来说失态而粗鲁,绝非端方君子所为。
“皇兄深夜与我正妻独处,恐怕不合规矩。”谢知低沉的声音如玄冰冷冽,几乎能叫人冻住。
门外的他身影被昏暗的月光拉得长长,逆着光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亦似一尊神佛矗立,与屋内无声对峙。
他踏步进殿,脚步声心跳咚咚作响,安静的空气隐约流淌异样的气息。
“你的妻子?是么?”谢承忻嗤笑一声,“李代桃僵而来的冒牌货,也敢如此理直气壮?”
谢知瞳孔骤然紧缩。
当他带着人马行至山下,发现来的不是逆党,而是裴珏的人马时,便察觉到不对劲了。
“是调虎离山。”他心中陡然一紧,一定是太子的手段。
他与裴珏匆匆赶回,结果刚至寺门,便有裴家家奴前来通传,宝殿内出事了。
若是聂相宜与太子相见,便一定会知道,当日上元节与她相遇之人,并非是她。
那么她当如何?
谢知看向聂相宜的脸,此刻的她惊惧又怔然,目光呆滞地看着自己,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他眸色一黯,指尖紧紧蜷进了袖中。
“父皇赐婚,名正言顺,何来冒牌之说?”他脚步靠近二人,神色锐利地对上谢承忻的视线。
在他轻蔑的目光中,谢知亦握住了聂相宜的手腕,“于礼不合,还请皇兄放手。”
谢承忻挑眉,“若我不放呢?”
他的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轻笑,“谢知,你当知道,该放手的是你。”
谢知的目光落在门外。
裴珏清俊的身影忽地出现在门外。
“皇兄若不放手,今日皇兄放肆行径,会立刻传遍朝野上下。包括父皇。”
谢知语气淡漠,没有半分威胁的狠戾,像是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皇兄的太子之位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全在于皇兄自己。”
“裴珏?”谢承忻看了一眼外头缓缓进来的人,冷笑一声,“小裴大人,你可知墙头草的下场?”
殿内三人的姿态古怪而乖张,裴珏抬眸看着不肯放手的他们,唇角一向温和的笑容淡得趋近于无。
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我知你不是真心投靠,但今日,我可以给你个机会。”谢承忻唇角微扬着,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是选我这个太子,还是这个连宗祧传承之字都没有的皇子,小裴大人,你是个聪明人。”
就连一向不通政事的聂相宜也听了出来,谢承忻居然明目张胆地让裴珏站队。
看起来,谢知的胜算的确很小。
聂相宜见裴珏默然,不由心下紧张,“子瑛哥哥!”
这般亲昵称呼让谢承忻猛然回头看她,似笑非笑的面容带着些鬼气,“哥哥?”
“青梅竹马。”谢知不阴不阳地冷笑一声,“岂是一面之缘可以比的。”
“那也总比鱼目混珠的好。”
气氛愈发剑拔弩张。
远处的裴珏似乎无声地轻叹,“太子殿下,请您放手吧。”
“看来裴大人是打定主意要选三弟了?”
“太子殿下您错了,我效忠的是皇上。”裴珏淡淡说道,“若皇上知晓您结党营私,党同伐异,只怕会不悦。”
“冠冕堂皇。”谢承忻依旧僵持着。
聂相宜莫名其妙地被二人握着,愈发挣脱不开。只能靠近谢知几分,皱着眉道:“还请太子殿下放手。”
谢承忻的目光变得好似一把突兀的尖刀,几乎要将人削骨剔肉。他忽地便放了手。
一被他放开,不等聂相宜说话,谢知转身拉着聂相宜大步出了殿门。
谢承忻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莫名的轻笑。他不会就此放手的。
谢知,这次不是我抢你的。
该是我的。
谢知的脚步匆匆,几乎让聂相宜跟得踉跄。聂相宜察觉到他似乎有隐约的怒气,只以为是今晚自己有惹了麻烦,手腕被捏得生疼也不敢开口,怯怯地跟在他身后。
一种即将失去什么的巨大恐慌将谢知包围,他从未像今日这般感到不安,自山下回来之后就难平的心绪不断压抑,几乎将人撕成碎片。
他恼怒自己为何要下山,给了太子机会,又恼怒为何聂相宜不听他的话兀自出门。
更恼怒为何当年上元节相遇之人,不是真
正的他。
“殿下……”他听见身后的聂相宜低低开口,声音轻得像受惊的小猫,“我今晚没有给殿下惹麻烦的……我叫上了裴……”
“所以你为何不听我的话?又为何要出门?”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谢知打断。
黑暗中谢知的声音低沉喑哑,带着浓浓的疲倦,“阿兕,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私密马赛各位宝宝,最近实在是太忙了[托腮]
第43章
聂相宜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知道……什么?”
“上元节之人,并非是我。”
“是我认错了人……”聂相宜神色讪讪的摸了摸鼻尖,只觉尴尬。
她还曾埋怨他记性那般差,埋怨他对自己那般冷淡,明明之前已经有过一见如故的缘分了。原来是因为,当年那张面具并没有送到他的手中。
想到此前自己傻傻缠着谢知那么久,而在谢知眼中自己不过是个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她瘪着嘴低声抱怨,“殿下才是早就知道了吧……为何也不戳破……”
独留她一个人尴尬。
谢知语气一滞。
该如何戳破呢?告诉她自己并非是当年送她花灯之人,容她拨乱反正,容她招惹后轻易逃离。
他的私心不允。
当精心的矫饰被戳破,一切仿佛都成了泡影。
仿佛所有人都与她有命定的纠缠,青梅竹马、一见如故,唯他什么都没有。
聂相宜不知道,他其实在更早的时候,便见过她了。
十二岁那年,他因命格之说离宫,远去西北。为掩饰身份,他带上一张青铜鬼面,与钟家一同镇守边关。
在将军府,他第一次见到了屏风之后的聂相宜。小小的身影躲在屏风之后怯怯地张望,以为躲得天衣无缝,影子却尽数投射在琉璃屏风上。
她如同一只极易受惊的猫,一看见他脸上的鬼面,吓得瞪大了眼睛,忙缩回了屏风。
一有脚步声响起,她便提着裙子慌慌张张地逃了。
自屏风之后,飘落一张粉白的手绢,染着淡淡的栀子清香。
谢知清楚地知道,私藏姑娘贴身之物,并非君子所为。可他还是那样做了。
他捡起那方手绢,收进了衣袖之中。他想,也许有一天再见,能还给她。
自此,他总能在身后瞥见那瘦小的身影,悄悄地躲着,自以为掩饰得极好,只小心翼翼地伸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探头张望。
每当谢知回头,想要将手绢还给她之时,她总比猫逃得还快,提着裙子磕磕绊绊也不敢回头。
后来,那张手绢始终被他贴身带着,直至回京,连同那张青铜鬼面,一应封存于宫中。
再见她的时候,谢知心中也说不出来是何感受。她胆子比以往大了很多,却还是和从前一样爱跟在他身后。
初春池上清集,她就那样俏生生地站在阳光之下,脸上扬着明快的笑,“殿下,你还记得我吗?”
谢知想,如何会不记得?他还有一方手绢未还。
只是他还未曾开口,又听得少女急急补充,“景乾十七年的上元节!我们见过的!”
谢知忽地便冷了脸。
他知道,是她认错了人。他的上元节,向来是和神策卫一同度过的。
更令谢知心生怨恼的是,她根本不曾记得自己。一切的情意,不过源于聂相宜的错认。
如今她已经知道真相,又该如何呢?她甚至还在怨他为何不早些戳破。
谢知的沉默如同当下寂寂夜色,笼罩在阴翳的黑暗之中。而聂相宜在犹豫之后怯怯开口,“殿下。”
谢知仿佛听到了她对自己的宣判,“我明日……可以去见一见太子殿下吗?”
至少要将面具要回来,花灯还回去。那张面具,本就不是送给太子的。
就这般迫不及待想要找他了吗?
腕骨上紧握的力道陡然变大,谢知转身看她,低垂的眼眸带着如夜色般化不开的阴翳,“阿兕,你别忘了,你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无论他们当年情意如何,如今他才是她身边那个的人。
聂相宜只觉腕骨几乎被他捏碎,疼得下意识挣脱。他这话让聂相宜有些摸不着头脑,“我知道啊……可是……”
谢知只冷冷说道:“不许去。”
“可是……”聂相宜还想说些什么,便被谢知决绝的声音打断,
“不许再见他。”
聂相宜瘪了瘪嘴,她还想将那盏花灯还回去呢!小心翼翼地当成谢知的回礼保存了那么多年,结果告诉她不是他送的!
只是谢知的情绪看起来不算太好,她亦只能闷闷作罢,“哦……我知道了……”
很不情愿的模样。
谢知厌憎自己的卑鄙,厌憎自己只能以强硬手段将她留在身边。更厌她在意的从不是自己,厌她能这般轻易抽离,奔赴他人。
几近一夜无眠。
翌日便是故皇后祭辰,按照规矩,所有王室宗亲都将出席祭典,将所抄经书超度焚烧。
聂相宜与谢知同行,伴随着僧人低沉浑厚的念词,高高燃起的熊熊火光将她的脸映照得通红。
她今日心下总觉难安,眼皮跳个不停,像是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她能感觉到太子的目光似有若无的飘向这边,谢知亦是。
偶有几次两人目光在空气中撞上,太子似笑非笑地朝她挑眉,看得她莫名其妙一头雾水。
而身旁的谢知却默然捏住了她的手腕。
“皇上!不好了皇上!”就在祭典即将完成之时,内监尖利的声音突然闯入,一脸慌张地叩首。
皇帝向来重视故皇后祭典,被人骤然打断,脸上顿时露出不悦之意,还未开口斥责,便听得内监连连磕头请罪。
“西北来报!安西大将军听闻坊间与逆党勾结的传闻,为证清白,自刎而亡!”
“什么!”
聂相宜几乎顾不上礼制,三两步急急走上前去,一把攥住了那内监的衣领,“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怎么可能!
她明明才收到了外祖的来信!心中直言一切安好,外祖还曾为此事宽解于她!怎么会因此自尽!
一定是讹传!
她鬓边的银色步摇因着急而撞得叮铃作响,面色惨白得近乎透明,只喃喃自语道:“不可能!一定不可能!”
钟灵玉亦是摇摇欲坠,满眼不可置信,“公公!哪里传回来的消息啊!会不会是误传!”
“鄯州八百里加急,怎会有误!”
聂相宜只觉天旋地转,周围的一切好像失去实感,灵魂如同置身事外地抽离开来,木然得像一个局外人。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火光滔天,耳边只能听到熊熊燃烧的声音,其他人的嘴一张一合,却只剩下尖锐的啸音。
“阿兕!”“相宜!”
惊呼声在几处同时响起,祭典乱做一团,聂相宜软软倒在谢知怀中。
聂相宜做了一个冗长纷杂的梦。
梦中她还是少时,初到鄯州的时候。那时她胆子极小,什么也不敢做,只怕别人说她坏了规矩。
可外祖总是拍拍她的头,“阿兕大胆去吧!一切有外祖呢。”
聂相宜一开始并不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可就连她摔碎了外祖最心爱的古董花瓶,外祖也只会笑眯眯地夸她摔的声音响亮。
她以为外祖会永远在她身后的。
梦里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老头白了头发,多了皱纹,在她面前逐渐变成一个大大的虚影。
他的脖子上还有一个巨大的豁口,往外涌着血,将梦中染得一片鲜红。他还是笑着揉揉聂相宜的头。
“以后阿兕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啦!”
他的声音在梦中一点点变得虚无而缥缈,“外祖这就要走了……”
“外祖别走!外祖……别走……”聂相宜哭着摇头。她哭不出一滴泪来,只伸手努力抓着那虚幻的泡影,却怎么抓也抓不住。
“外祖!”
她猛然睁眼,脸颊一片冰凉。
谢知站在榻边,被她紧紧抓着手臂不曾放开。
“殿下!外祖呢!是噩梦对不对!”她几乎是祈求着看向谢知,祈求他给自己一个答案,“一定是我刚才做了个噩梦!”
谢知无声的长叹,躲避她的目光中带着不忍,声音晦涩而艰难,“安西大将军……的确已经…”
聂相宜如遭雷击。
她翻身下榻,几乎是不管不顾地朝外头跑去。她光着脚踩在地板之上,未曾察觉半分冬日的寒凉。
谢知拉住了她,“阿兕,你冷静些。”
“殿下!我要回鄯州!我不信!我真的不信!”聂相宜挣不开他的手,只眼眶通红地看着谢知,眸中满是泪光。
“我不信外祖就会这样离开我!我要送去送他最后一程啊!我要回去……让我回去……”
谢知将她拉入自己怀中,指尖顺过她的发间,动作轻柔而缓慢,像是怕再次惊了她。
带着熟悉气息的怀抱包裹着她,让她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你让我怎么相信呢……殿下,我想回去见外祖最后一面啊……”
上次京城一别,竟是祖孙最后的见面。
胸前温凉的泪沾湿了大半的衣物,就连心脏仿佛能尝到其中哀苦。谢知抿了抿唇,“阿兕,你不能回去。”
聂相宜猛然推开了他。
在她既哀且怨的目光中,谢知欲言又止。
他没办法告诉她,安西大将军的死并非自尽,若她出城,下一个也许死的,便会是她。
权利相争,没有人会留手。
“殿下为何不让我回去?”聂相宜目光空洞地望向谢知,语气带着无力的飘忽,“还是你也知道,外祖的死,绝不是自尽。”
谢知瞳孔骤然紧缩。
她不够了解时局,不够了解朝政,但她却足够了解外祖。那个在战场上经历无数厮杀的老头,绝不会是轻言自尽的性子。
钟家并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更何况,那日交给自己的信中,字迹挥洒自如,力透纸背,绝非心中向死之遗言。
他一定是被人害死的。
聂相宜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谢知的脸。原来从她嫁给谢知起,便逃不开这场权力的斗争了。
是皇帝?还是太子?
亦或是,面前的谢知。
第44章
为着钟岐突如其来的死讯,皇帝先行回宫安排诸多事宜,由裴珏带领大部分神策司随行护卫。
而太子与谢知则被他留下,待得为故皇后上完了最后一支香,这才启程。
回程的马车摇摇晃晃,顺着山路盘旋而下。聂相宜面色苍白的坐在马车之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对于皇帝来说,钟岐的死或许仅仅意味着一个良将的消亡,而对于聂相宜来说,却是真切的丧亲之痛。
从今之后,在无人会对她那样好了。
她什么也没有了。
她的目光空洞而麻木,一双向来灵动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如同一双泥人的窟窿眼,连眼泪都是奢侈。
“为什么死的会是外祖呢……”
她心中忽地生出悔意。
若非当时不曾嫁给谢知,外祖还会因此而死吗?
她怨恨自己的任性,怨恨自己当日为何不听劝阻,怨恨自己蠢笨,不懂朝政,连凶手都不知道是谁。
连恨都没得恨。
愧疚与怨恼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心上一点点地磨。她怨不了别人,只能怨恨自己。
马车外的谢知安排好回程的神策卫一应事务,转身欲回马车照顾聂相宜。
他站在马车之前,正欲掀帘进去,却忽地听见她的声音自马车内传来。
“含絮你说,如果当初我没有执意要嫁给殿下,外祖还会因此而死吗?”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如同晨曦中即将消散的雾气,无力而飘渺。
谢知的动作忽地一顿。
“夫人怎会如此想?”含絮亦红着眼圈,抽泣着劝慰她,“老将军都说了,不管夫人嫁与不嫁,这些都是躲不开的!”
“不是的,那一定是外祖宽慰于我的……”聂相宜喃喃地摇头,“灵玉表姐明明早便给我说过这些!是我任性……是我蠢笨……都怪我……”
她多么希望时光可以倒流,她一定不嫁谢知,只求还给她一个完完整整的外祖。
“姑娘千万不要自苦!此等人祸,与姑娘何干?”含絮紧紧握住她的手,“若是老将军还在,也不愿见姑娘这般愧疚!”
“可我甚至不知道凶手是谁!”
她近乎偏执地将一切揽到自己身上。希望时光倒流的愿望如同刻舟求剑,仿佛这样便能救回她的外祖。
“若是能够重来,我……不嫁殿下了。”
谢知的手紧紧攥着帷幕,直到指节泛白,骨节发出咔的一声脆响,如同琉璃破碎的声音。
真相戳破之后,她果然后悔了。心中生怨,才会悔。
他忽地放开了帷裳,转身离去。
山间起了一层蒙蒙的雾,渐渐有淅淅沥沥的细雨,带着冬日的寒凉忽然降临,落在谢知肩头。
他抬头望了望灰败的天色,生平第一次觉得茫然。
“嗖”的一声,有利箭刺破雨滴。
马车突兀地戛然而止。
聂相宜掀起帷幕朝前望了一眼,弥散的雾气之中,只见黑影簌簌闪过,神策卫的黑甲发出索索的震荡之声。
她眼皮一跳,不祥之感再次涌上心头。
“夫人。”凌竹突然出现,带着数个神策卫将她的马车围得严严实实。
她神色有些紧张,“发生了何事?”
“前面有逆党现身,夫人万事小心。”
又是逆党。最开始的流言便是因逆党而起。
这些逆党的目的到底为何,她们会跟外祖的死会有关系吗?
她记得上次,这些人的目标是贵妃。今日贵妃早已随皇帝回宫,余下不过皇室宗亲而已。
聂相宜顿时握紧了衣角,“这回是冲着谁去的?”
“逆党往太子的车架去了,三殿下眼下也带着神策卫赶往那边去了。”
聂相宜一怔,为何这次会是太子?
若是逆党,有此大好机会,不针对皇帝,反倒是一直盯着贵妃与太子。
烟雨蒙蒙之中,聂相宜隐约听见不远处的打斗声传来,兵器碰撞的声音冷冽铿锵,令人胆寒。
错综复杂的局势如同山间迷雾,只让聂相宜觉得心中不安,只怕下一刻,谢知也落得和外祖一样的结局。
她的衣角几乎被她搓出褶皱,“不行,我得去看看!”
说着她一把撩开马车帷裳便欲跳下车去。
“夫人不可!”凌竹挡在她面前,“殿下吩咐属下,一定要保护好夫人!夫人还是静心呆在马车上为宜。”
“我外祖才因此死去!你叫我如何静心!”被拦住的聂相宜心下生急,而后才发觉自己语气似乎重了些。
她红着眼眶看向凌竹,声音带着哭腔,语气近乎祈求,“凌竹大人,有阳秋与这些神策卫在,我不会有事的。你让我去看一眼,哪怕让我安心些,好吗?”
与此同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嗖地一声刺破太子的车架,
柔软地帷幕骤然扬起,闪着寒芒的箭刃几乎擦着太子面颊而过,重重钉在车壁之上。
数个灰白的身影出现在迷蒙的雾气之中,恍如憧憧鬼影。
“杀了谢承忻!以血祭挽月!”
脚下的泥浆飞溅,刀光闪烁刺眼的厉芒,一柄三环大刀叮当作响,带着凌厉的寒风,直扑向谢承忻面门。
他周围顿时有数个暗卫现身,和莫九一同抽出长枪抵挡,与前仆后继的刺客缠斗在一起。
谢知只在一旁冷眼看着。
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只有太子。
这些刺客对地形的利用极为熟练。眼看山中起起雾,视线不清,兼之下雨泥泞,这才现身动手。
不仅有数人贴身朝着谢承忻动手,林中更有数只暗箭嗖嗖射出,直奔谢承忻而去。
与猎场对着皇帝射出的那几箭不同,此刻的每一箭都带着杀伐果断的决心,势必要取谢承忻性命一般。
“以血祭挽月……”谢知心中默念这几个字,心中忽有疑窦丛生。
如果没记错的话,故皇后的闺名,正是挽月。
直呼故皇后闺名,乃是大不敬之罪。这般亲昵的称呼,是只有相熟之人,方才敢叫的。
这些人与故皇后是什么关系?
如果他们曾于故皇后有旧,那么太子明明是故皇后亲子,他们为何又要对太子动手,还要以血祭之……
“三弟,若神策卫再不出手,本宫今日便要死了。”
谢承忻扫了一眼周围的神策卫,平日里精兵猛将的他们,此刻仿佛对这寥寥数个刺客毫无招架之力。
他似笑非笑看了谢知一眼,这般紧张境地,他似乎毫不在意,甚至还有闲心调侃。
“这般针对于我,莫不是在为三弟铺路?”
又一只利箭朝着谢承忻而来,被莫九吃力挡下。
“皇兄,神策卫已经在出手了。”谢知抬眸看向他,不卑不亢地回应道,“鞭长莫及。”
“好一个鞭长莫及。”谢承忻嗤笑一声,“本宫倒不信,威震朝廷的神策卫,会是这些草包样子,连逆党一招都抵抗不住。”
谢知神色不变,“皇兄,如今你才是神策司指挥使。”
与他何干。他只需要冷眼看着便是。
眼见谢知摆明了是想放任自流,借逆党的手了解他。谢承忻冷冷一笑,
“三弟你说,为何这些逆党只想叫我死呢?今日若是三弟安然无恙地回宫,父皇会不会疑你?”
谢知神色微微一凝,并未动作。
“逆党想我死,你也想我死。一举两得了。”谢承忻见他犹豫,只轻轻扬唇,笑容诡谲,“三弟你猜,若我今日真死了,她会不会念我一辈子?”
谢知目光陡然一凛。
他知道聂相宜有多在意那次相遇。少年时心心念念之人,或许早在时间的流逝中成了一抹皎白的月光。
她方才发现与她相遇的人是太子,若他此刻死去,一定会成为心上再也抹不掉的刻痕。
几乎只是犹豫了一瞬,长剑骤然闪过寒芒,“铛铛铛”数声冷硬的响,即将砍中谢承忻的大刀歪了毫厘,落在他的肩上。
“太子殿下!”
谢承忻顿时痛楚的闷哼一声,腥稠鲜红的血自肩上汨汨留下,浸透衣衫。
“三弟,你故意的。”
他面色愈发苍白,露出近乎透明的灰败。却依旧扬着鬼气的笑,不动如山地看着谢知。
谢知不置可否,冷眸觑他,“逆党凶狠,与我何干?”
纵使不能让他死,却也不想叫他轻易这般好过。
“有没有搞错!谢知为什么会出手!”一声粗粝的呼喊,逆党见谢知出手相救,手上动作一滞,连眼中都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连连退后,躲避谢知的剑锋。
神策卫见谢知出手,亦出手将逆党击溃。颓势已显,失去了刺杀的最好时机,逆党近乎溃散,往林中而逃。
“留活口。”谢知冷声吩咐道。
他话音刚落,只听得“噗嗤”一声皮肉绽开的轻响,莫九毫不留手地将长□□入了面前逆党的胸口。
“三弟,你说晚了些。”谢承忻故作歉意,目光却森然地看着被染得鲜红一片地泥泞地面。
他猜,这些逆党一定也知道那个秘密。
谢承忻神色深沉,看着其余逆党如同飞鸟还林,消散在雾气之中。
“多谢三弟相救了。”
伤口上传来地剧痛让他咳了一声,他却依旧面不改色,“虽知三弟并不情愿,可惜……你再不情愿,还是得救我啊。”
说着,他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三弟,你还是在意了。”
他甚至没有提及聂相宜的名字,便足够让谢知出手了。
他的颊边笑容带着胜券在握的笃定,“不想三弟这样清冷孤高的人,也会有在意谁的时候。早知道,便不对钟岐下手了,该对聂相宜下手才是。”
谢知眸色沉沉,“果然是你下的手。”
“当然是我。”他毫不避讳,笑容轻佻而自得,“说起来,还是三弟害死了他。若非这神策司被三弟把持得密不透风,我又何必动钟家?人总不能太贪心啊。”
冬日的冷风一吹,谢承忻猛地剧烈咳嗽起来。肩上的伤因咳嗽的抖动流出了更多的血,让他脸上露出一种近乎鬼气的妖异苍白。
“只是我有些后悔。早知如此,死一个钟岐实属下策。还是聂相宜,更有趣一些。”
他丝毫不掩眸中的恶劣,谢知第一次觉得这样的神色,令他生厌。
自小到大,他每次抢走自己的东西时,都会露出这样的神色。恶劣的、挑衅的、炫耀的,等待着自己因失去而失态。
他从不在意。
但他知道,他还想对聂相宜下手。
谢知的眸色逐渐冷如霜雪,几乎要将人冻住。
“一想到三弟在意的人,惦念我多年,我便觉得莫名兴奋。”
他唇边呼出热切的气息,眼中闪烁着兴奋的、诡谲的光,“三弟,为人替身的滋味,可是好受?”
这么多年来,他日日恪守着那个秘密,为人替身之感叫他如鲠在喉,难以咽下。
他哪里都比不上谢知。
原来谢知也以同样的方式,抢着属于他的东西。这个念头让他的心中忽得生起微妙的平衡与快意。
谢知的指尖紧紧蜷进了袖中。
他心中说不出是何感受,怨恼也好,愤怒也好,他绝不会放手。
“在意?”他冷眸看向谢承忻,目光中是一如既往的淡漠,语气冰冷而不耐。
“行事无矩,刁蛮任性,我厌她已久。”
四周陡然之间静默无声。
山间的雨来得愈发冷冽,让人无端打了一个寒颤。
“厌她?”
谢承忻目光一凝,唇边的笑容逐渐扩大,乃至于笑出了声。
他笑得连肩膀都在轻抖,眉眼弯成了一条线,“想来也是,像三弟这般冷心冷清的人,何曾真正在意过谁。想来前番种种浓情蜜意,皆是做给钟岐看的把戏。”
他俯身看着谢知,笑容意味深长,“三弟,你在意的,其实是钟家的兵权吧。”
他的语气颇为怪异,倒像是有意引导着他承认一般。
谢知并未回答,只是冷冷看着他,“皇兄似乎看起来更在意。”
谢承忻脸上扬起的笑容变得古怪而诡谲。他的目光穿过谢知,落在他的身后。
“聂姑娘,你可都听到了?”
谢知瞳孔骤然紧缩,猛然回头看去——
作者有话说:到文案了
第45章
不远处马车与雾气的掩映之下,露出一抹灰白的衣角。聂相宜面色苍白的撑伞走出,在雨中定定地望着他。
细雨如丝,寒风扑面。她裙边还沾染着匆匆而来的泥泞,鬓边的发被风扬起,沾染着雨水的湿润,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形容萧瑟。
她总是活泼明快的,生命力旺盛得像只野猫。谢知从来没见过她这般郁郁自苦的模样。
“听见了……”她的声音轻得像眼前的雾,让人无端觉得有快要握不住的惶恐。
那句“厌她已久”,她听得真切。
她分明撑着伞,却好像被这场冬雨浇了个透彻,无端令她打了个寒颤,连牙齿也忍不
住战栗起来。
她忽然想起,谢知仿佛从未对他说过喜欢二字。
从一开始与谢知的相识,便是她一头热追着谢知跑。她原以为,她与谢知还有曾经上元节互赠礼物的情分,如今戳破,连这一点点的缘分,都只是她认错人后的一厢情愿。
谢知讨厌她,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行事无矩,刁蛮任性。她的确便是这样的人。
难怪他对自己那般冷淡,难怪初成亲时,他不愿与自己圆房。她的满腔热烈,在谢知眼中,敌不过一个厌字。
原以为他是生性淡漠,却不想他是讨厌自己。
她喉头忽地像是被噎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胸口只觉闷闷地发疼。
那痛并不真切,只如同一把断锯,在心上来回地拉扯,一点点地磨。
“阿兕……”谢知的声音几乎低哑得不成样子。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觉,似有什么东西好似雾气弥散,在他面前极速地消失,再也握不住。
聂相宜的萎顿与失落如同冬日里枯败的花枝。谢知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言说。
他的声音让聂相宜回神,颊边有冰凉的意味传来,她这才惊觉自己落了泪。
当真相就这般摊开在她面前时,她忽然觉得好没意思。她只觉得疲惫而愧疚。外祖新丧,她却在此耽于儿女情长。
她什么话也不想说,指尖拭去了泪,转身想走。
“聂姑娘且慢。”谢承忻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场好戏,他突兀地开口叫住了聂相宜。
他如何看不出来,聂相宜已然对谢知心生芥蒂。
怎能不给这样戏再添一把火呢。
他的笑容带着几近恶劣的愉悦,在聂相宜回头看他之后,他缓缓开口,“虽说姻缘二字,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但三弟冷心冷清,与姑娘实是不般配的。”
谢知神色冷若冰霜,冷眼看他,“父皇亲自赐婚,我二人般不般配,也不是皇兄说了算。”
“多谢殿下提点。”聂相宜眼神空洞而茫然,施以一礼,并不欲与他多言。
“念在你我二人曾有一面相交的缘分……”谢承忻扬唇笑了起来,“聂姑娘,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如何?”
他意味深长的笑容让谢知心头无端一紧。而聂相宜只是两眼空空地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语。
谢承忻眼神摒退众人,“聂姑娘可知,文安夫人的真正死因?”
谢知神色陡然锋利起来。
谢承忻都知道些什么?
他不由得看向一旁虚弱的聂相宜,她已然经历丧亲之痛,若此时告诉她真相,必定是雪上加霜。
更何况,此刻的她,对他本就诸多误会怨怼。
“太子殿下失血过多,危在旦夕。”谢知冷声截断谢承忻的话,“神策卫!护送太子殿下回东宫。”
谢知的反应让谢承忻笑出声来,“谢知,你果然知情!”
莫九只在一旁摒退神策卫。
“我母亲的死因?”聂相宜闻得此言,眸中重新聚起微光,震惊又焦急。她骤然三两步上前,“她不是忧思成疾,死于急症吗!”
那时她才六七岁,看着母亲一日日枯瘦下去,却不知道为何。直到丧钟响起,下人们为她换上素白的丧服,要她哭出声来。
“我不想哭,我想要母亲。”
少时的她并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自那之后,她再也未曾见过她。
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之中,她终于明白了,原来这就叫死亡。
“若是忧思伤怀,以致急症,又怎会日日吐血?”谢承忻颊边的笑带着森然的鬼气,“文安夫人,乃是贵妃指使江氏,下药毒杀的。”
聂相宜脑中一片嗡鸣。
“江云娥……”她口中喃喃,如同嚼骨一般将这个名字狠狠咽下,而后不可置信地死死瞪着眼睛,“怎么会是贵妃!怎么会是她!”
母亲与贵妃无冤无仇!为何会遭此毒手!
外祖也曾猜过,母亲是否是遭了江氏毒手。可他们远在鄯州,回来奔丧之时母亲已然下葬。无凭无据,又有母亲的脉案佐证,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可她从来没想过会是贵妃的主谋。
也就是说,她心心念念所嫁之人的母亲,竟是自己的杀母仇人!
“为何!为何!”她胸中好像被一块大石狠狠压着,几欲喘不上气来。她瞪大了眼睛,呼吸急促而慌乱,“为何贵妃要对我母亲下手!”
“我亦不知。”
意味深长的笑容在此刻戛然而止。马车的幕帷被莫九放下,留下相顾无言的谢知与她。
她脚下踉跄,有些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回到的马车。
接二连三的冲击让她脑中一片茫然,甚至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怨与恨交杂着,几乎将她撕成碎片。
谢知是同她一起回的马车。
“殿下……”她艰难地开口,喑哑的声音如同干涸的河床,“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谢知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紧紧抿住了唇,“是。只是……”
“那为何不告诉我?”她打断谢知的话,质问的声音带着难以压抑的颤抖,“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母亲的真正死因!”
谢知说不出话来。
他没法告诉她,是因为他的私心。杀母之仇这样突兀地横亘于二人之中,真相一旦被戳破,等待他们的便是死局。
可笑的是他自以为运筹帷幄,却不能阻止真相在她面前被戳破。
从一开始,他们的感情便建立在谎言之上。
“我知道。”聂相宜自嘲地扯了扯唇角,“你是怕外祖知道了母亲的死因,会因贵妃迁怒于你。”
毕竟,他在意的,只有钟家的兵权。
说来说去,她不过是一颗棋子。
她的那些欣喜,那些热切,在即将嫁与谢知时的那些欢喜与担忧,在现在看来,多像一个笑话。
“并非如此。”谢知欲言又止,“我娶你并非……”
“都不重要了。为了平息流言也好,为了钟家兵权也罢,都不重要了。”
聂相宜疲倦地闭上了双眼,声音像雾气消散,“谢知,我们和离吧。”
为了外祖,为了母亲,也为了她自己,仿佛都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外头的雨忽地停了。
谢知的手紧紧蜷起,指节几乎被捏得发白。终究还是落到了这一步。
“不可能。”他的声音晦涩而坚定,“聂相宜,你休想。”
他曾放手过许多东西,这次,他绝不可能放手。
聂相宜只是沉沉地闭着双眼,靠着车壁的边缘,恍若未闻。
马车狭窄的空间内,二人像是隔着一条银河。
待得到了府邸,已是深夜。
皇帝惊闻太子因逆党受伤颇重,不顾夜深露重,宣谢知入宫觐见。
他看了一眼聂相宜木然的神色,似是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来不及说些什么,转身入了宫。
聂相宜转头回了对面自己的院子。
自她嫁给谢知之后,这边的院子便疏于打理了。
就在不久之前,外祖还在院中晨起练枪,在屋檐下喝茶观鹤。那对白鹤是延年益寿的兆头,可外祖却就这样没了。
聂相宜吸了吸鼻子,只觉眼眶发酸。初冬的天已然很冷了,冷得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她缩进被窝,整个人蜷成一团,也不觉得暖和。她冷得流了泪,
顺着鼻尖落到枕衾之上,洇开一团泪痕。
她不知道她为何而哭,她只是觉得,她有些想母亲,也有些想外祖。
她什么都没了。
聂相宜不知自己是怎样睡着的,这一觉仿佛睡得很沉,又仿佛并未睡着。醒来时脑中一片茫然地空,看着窗外的人影怔怔地出神。
“夫人,是殿下。”
含絮小声地提醒,“昨夜殿下回来时已是深夜了。听说夫人回了这边院子,便过来了。只是怕惊了夫人休息,殿下一直在门外等着,直到现在。”
“嗯……”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风寒的症状。她像是自嘲地笑笑,“他何必如此。”
谢知听到屋内有隐约的动静传来。他在门外站了半夜,夜里锦衾摩挲,她总是翻身,睡得极不安稳。
是他没保护好她。
聂相宜起床拉开了门,果然在门外看见了谢知。他永远都是那般如竹似玉的模样,即使整夜未眠,也脊背挺直,只有眼下一点乌青而已。
对比起来,她到更像那个整夜未眠的人。
“阿兕。”谢知开口,声音干哑,“我们回家。”
聂相宜似乎没有力气与他多说些什么,并不看他,只默然与他回了对面宅邸。
“昨日你听见的那些……”谢知抿着唇开口,“并非是我真意。”
“殿下想说什么?”聂相宜这才抬头,目光直直地看着他,“殿下是想说,那些话只是逢场作戏之语,还是太子的刻意构陷?”
她这般直接明晰,倒叫谢知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我曾真心想要帮助殿下,哪怕是借外祖的势。可若是真心被利用,那便是我对不起外祖。”
聂相宜轻摇着头,“殿下,我是个蠢笨之人,局势复杂,我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也不想去分清了。”
话已至此,亦不必多言。
谢知神色逐渐冷了下去。
神策司还有公务要忙。他并未再说其他,离开的时候,只是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会保护好你的。”
聂相宜抬头,竟在他一向清冷漠然的眼中,看到了近乎偏执的情绪。
直到他离开,聂相宜才明白他口中的保护是为何意——凌竹又守在了门口。
“含絮,取纸笔来。”她吩咐含絮。
“凌竹大人,请将此务必交于殿下手中!”她将手中信封交到凌竹手中,语气郑重,在凌竹无奈的目光中支开了他。
而后她转身,毫不回头地坐上了离京的马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