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娇蛮》
1. 第 1 章
春和景明,正是二月阳和启蛰之时。齐国公薛府的春日雅集,正是一派热闹之景。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世家贵女们如同春花锦簇,容色鲜妍,此刻正齐聚杨柳池台品茗听琴,闲叙玩笑。
喁喁私语伴轻曼琴音传来,诸人好奇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心不在焉的少女身上。
“那就是聂相宜?她怎么来了?”
只见她们目光所及的少女以手托腮,似是望着水榭旁盛放的桃花发呆。
不同于京城时下追捧的清丽婉约之美,聂相宜的脸美得极是张扬,堪称绝艳无双。
白玉肌肤,眉眼如画。尤其一双猫似的眼眸微微上扬,活泼灵动。莹润小巧鼻尖的一点红痣,更是带着些说不出的慵懒妩媚。
“我听说聂相宜不是因冲撞主母,被永宜侯禁足在家么?”
说着,便有人用胳膊轻轻碰了碰身旁一清丽少女的手,“元苇,她怎得被放出来了?”
被她提到的少女,与不远处的聂相宜眉眼似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比之于聂相宜的姝艳昳丽,聂元苇则更显清婉淡雅,举手投足之间也显端庄不少,颇有几分世家贵女的稳重气派。
她冲着诸女抿唇柔柔一笑,语中似有无奈之意,“长姐身份尊贵,父亲哪里舍得禁足她太久。”
如此一言,大家皆是明白过来。
不是不舍得,而是不敢。
谁人都知,如今的永宜侯府聂家不过是个破落侯府,空有虚爵。然而聂相宜早逝的母亲,从前的永宜侯元配夫人,却是安西大将军最疼爱的女儿。
自永宜侯夫人盛年不永之后,安西大将军怜惜聂相宜幼年失母,将她带回鄯州亲自照料,极是宠溺。因而娇养出任性放纵的性子,与京中诸位贵女很是不同。
“那便是聂相宜么?”忽有一容色秀美端庄的女子将目光落在了聂相宜身上,上下打量她两分,不屑道,“果然生得便有几分张狂模样。”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被聂相宜听见。
聂相宜这才循声望去,认得那女子是裴家柳姑娘裴琅。
裴家是京城有名的清流世家,裴琅祖父乃是金紫光禄大夫,曾做过当今圣上的老师,如今又教导诸位皇子殿下,在朝中极有名望。
果然便有人附和她道:“可不是,她张狂得紧呢!最是刁蛮任性不过,一问元苇便知了!”
见她们又提及自己,聂元苇倒像是有苦难言般,只抿唇苦笑,闭口不言。
“哪用得着问她呀。”又有人跟着说道,“她在京城,只怕是早已声名远扬了。前儿个她回京的接风宴,便当众夸赞王家五郎长得俊俏,把王五郎臊了个大红脸呢!”
“不止如此!几日前的清集,她瞧见了三殿下,又一头热地追着三殿下跑。”
一提到三殿下,众人不由得纷纷瞪大了眼睛。
她们口中的三殿下,乃如今三皇子谢知,当今贵妃之子。生得琼林玉树,神姿高彻,如同天边一轮冷月,最是冷清矜贵。
京中诸多贵女,无不钦慕于他。
有人好奇问:“三殿下也脸红了?”
“哪能呢?三殿下是何等克己复礼的人,半分也不曾理会她。倒是聂相宜自己跌了一跤,脏着裙子回去的呢。”
众人不由得感叹,“这也太不顾脸面了,竟没有半分女儿家的自矜。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此次回京是为了议亲一般。”
话里已有了几分鄙薄之意。
“谁叫她外祖大权在握,又对她千疼万宠的。”便有人啧了一声,“她这般无礼佻巧,又是个刁蛮任性的性子,连永宜侯主母也管不了她去!诺!还是元苇说与我说的,她前些日子才将侯夫人气得起不来床。”
聂元苇依旧只是尴尬笑笑,闭口不言。
如此诸多议论,有一搭没一搭地传进聂相宜的耳朵中。
她素来是个张扬性子,听得这般对她品头论足,不由得冷笑一声,“原来这京中雅集,与街头菜市也没什么分别。这般议论纷纷,我道是哪里的村头嬷嬷摆闲话儿呢。”
她的声音灵动又轻快,即使这般嘲讽之语,也被她说得俏皮活泼,倒像是玩笑一二。说着她便掩嘴吃笑起来,丝毫不掩语气中的轻蔑之意。
倒显得愈发恶劣了。
诸人见她话语讥讽,不由得变了脸色。
聂元苇脸色亦微微一变,于是温和笑着出来打圆场,“长姐莫气。诸位姑娘不过是看着长姐面生,这才多说了两句,并没有其他意思。”
她这话倒是让裴琅轻笑,意有所指道:“可不是。我们向来只听说元苇是聂家大姑娘,怎得冷不防的,又来一个聂大姑娘,倒叫我们不敢认了。”
聂相宜何尝听不出来她语气中的阴阳怪气,不由得也跟她较上了劲。
“你们自是不知,我乃是永宜侯府的元配嫡出呢,只是一直不在京城生活罢了。”
她扬着下巴睨了裴琅与聂元苇一眼,鼻尖轻哼,十足的高傲与骄矜,像只昂首挺胸的小猫,“当年我母亲还在时,二姑娘的母亲不过也是区区侧室罢了。”
向来自家姐妹,皆有亲昵小字相称。她眼下一口一个二姑娘,又这般当众指出聂元苇母亲继室的身世,无异于落她的面子。
聂元苇端庄温柔的脸上兀的一僵,她微微垂着头,拿绢子掩去方才的尴尬。
聂相宜亦懒得与她们多费口舌。
她自鄯州初回京城,对这些世家贵女皆不熟悉。只有这国公府的世子夫人钟灵玉是她的表姐,与她十分相熟。
只是前院来了贵客,表姐不得已前去相陪,这才独留她一个人。
今日在表姐府上,总不能给她平添了麻烦。
于是聂相宜便自顾自地起身,行至远处水榭边上,从旁逸斜枝的桃枝中攀下一只来,捏在手中赏玩,不再理会众人。
如今正是春木载荣之景,见那花瓣艳丽,便有三两贵女携手起身至水榭边,仰头观赏那桃花簇簇。
“聂大姑娘今日这衣衫的颜色倒是和这桃花相称呢。”
她有心远离,偏有人不放过她,又上下打量起她的衣着来。这话虽是好话,却总让人听出几分阴阳怪气之意来。
她今日着一身桃粉色洒金褶襕裙,衬得她纤秾合度,肤如凝脂,如同桃花灼灼。恰她又攀一枝桃花在手,更是相得益彰,恍若画中之仙。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摆,并不觉有任何不妥。
一旁的裴琅闻言,便顺着那姑娘话头轻嗤了一声,“不过是俗人配俗花罢了,平白坏了这水榭雅致。”
她步履珊珊走近聂相宜,看了一眼那桃花,掩着唇吃笑起来,“聂大姑娘这身桃红艳色,像是乡下姑娘赶大集来了。”
语带嘲讽,神情轻蔑。
将她方才对她们“乡下嬷嬷”的嘲讽还了回去。
这话说完,周围姑娘们不由得纷纷掩着嘴笑了起来。就连聂元苇也不由得轻扬了扬唇角,只是似乎又觉不妥,又掩着绢子轻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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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
“你倒是雅!”聂相宜反唇相讥。
她本就被外祖纵得娇蛮任性,如今无缘无故受人一番排揎,三番两次不肯放过,她哪里肯吃这个哑巴亏。
她捏着手中的桃花,半眯着眼眸,用一贯骄矜的眼神上下打量裴琅一眼,轻嗤一声,“一身寡淡,像是家有白事服丧去了!”
京中清贵世家想来追捧清丽婉约之美,不喜艳丽鲜妍的颜色。
在场诸位贵女,为求天碧罗衣拂地垂的清雅,大多着月白浅碧一类清淡雅致的颜色,以就连头面首饰,也多以青玉为主。
聂相宜一句服丧,惹得诸人纷纷变了脸色。
“你!”
裴琅气得捏紧了手中的绢子,一时又不知如何反驳,只瞪了聂相宜好久,这才忿忿说道:“果然如传言一般!刁蛮骄横,不讲规矩。俗不可耐!”
聂相宜只骄傲地抬着下巴瞧了她一眼,哼了一声。
众人见她这般张狂,愈发议论起来。
“怎得这般无礼!服丧这种诅咒之事也挂在嘴边!”
“同样是聂家姑娘,怎得二姑娘便这端庄有礼?难不成侯府主母没教过她规矩?”
聂元苇闻言讪讪一笑,反倒露出些为难神情来,“母亲她……长姐的身份到底与我是不一样的……”
语气中竟露出几分难言的委屈之意来。
“侯府的主母哪里教得了她?”裴琅冷哼一声,“谁不知道她前儿个刚将侯府主母气得起不来身?只怕是连亲娘都没教好,从根上就不正了。”
聂相宜脸色陡然一冷,“你说什么?”
她倏地将手中桃枝抛至池中,任其随波逐流。又上前逼近裴琅一步,一双上挑的眼眸微微沉下,带着几分凌厉的锐利之色来。
裴琅被她这眼神看得心头一怵,无端从她眸中看出几分压迫感来。
只是她不甘示弱,看着逼近自己的聂相宜,嗤笑一声,“怎得?你还想动手不成?果然久居边陲之地,沾染一身蛮夷习气。”
她话音刚落,肩上便传来一股极大的力道,重重推了她一把。
裴琅一个踉跄往后退了两步,在身边侍女搀扶之下,这才堪堪在水榭边狼狈停下。
不料聂相宜竟真的敢动手,诸位贵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只有聂元苇轻轻抿了抿唇,与众人围上前去,好言相劝。
裴琅刚刚在水榭边站稳,便被聂相宜水葱似的手指指住了鼻尖。
“你再敢胡言乱语,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你!”
聂相宜冷着脸看着裴琅秀美脸上又惊又愤的神色,斜了她一眼,不欲与她们过多纠缠,转身正欲离去。
只是还未等她转身,身后腰间竟不知被谁朝前狠狠推了一把。她重心不稳,朝着裴琅的方向趔趄着便扑了过去。
裴琅本就在水榭边上,还未缓过神来,被她这般一扑,脚下又被水榭矮廊绊住。
只听得“扑通”一声,聂相宜耳边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一时间人仰马翻。
裴琅落了水。
霎时水花四溅。
事发突然,聂相宜瞪大了眼睛站在水榭边上,看着陡然落水的裴琅,猫似的眼眸露出些无措意味来,下意识伸出手去拉她。
府中奴仆纷纷跳入池中相救。
还未等人将裴琅救起,聂相宜便听得身后诸人行礼的惊慌声音。
“三殿下。”
2. 第 2 章
聂相宜猛然转过头去,惊见布叶垂阴之下,谢知长身玉立。
春日的阳光从新芽的缝隙中洒下,映照他如一块精致冷玉。一双眉眼漂亮更甚女子,却并不显得女气,那黑沉的眸如同一池深山寒泉,泛着清凌凌的冷气。
他今日着一身寻常的烟色暗纹长袍,玉簪束发,神清骨秀。
或许是与生俱来的矜贵,他总让人觉得有难以接近的疏离,恰如天边冷月,可望而不可即。
聂相宜的目光与他短暂相接,她想,他实是担得起芝兰玉树几字的。
她想起当年初见他时,他也是这样,一眼便吸引去她所有的目光。
她很想问问他,是否还记得自己,只是每次见他,总是这般不合时宜。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表姐钟灵玉的声音乍然响起,聂相宜才回过神来,朝谢知行礼。
只见钟灵玉面上依旧维持着得体的笑意,三两步走近水榭之中,眉宇间却见浅淡的焦虑之色。
这才片刻没陪在聂相宜身边,怎得闹出这样大的乱子!
她方才去前院与丈夫薛莫寻一道迎了谢知入府。原是陪同谢知在园中闲逛稍许,谁料竟撞作了一处。
他们路过水榭之时,竟刚巧见裴琅跌进水中,而聂相宜,恰好便在她身侧。
有人惊疑不定地说道:“仿佛是是聂家大姑娘……将裴六姑娘推入水中的……”
“我没有!”聂相宜转过头看着她,据理力争地辩驳,“我也被人推了一把,这才不小心扑了她!”
“可方才你明明就先故意推了她一把……”那姑娘刚一开口,便对上聂相宜的灼灼目光,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显得好似是聂相宜咄咄逼人一般。
钟灵玉朝聂相宜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在此刻口舌相争。
聂相宜不由得咬了咬牙,心中只觉恼极了——定然不会有人信她。
心中升起的焦躁让她无意识地揉捏着衣角,她眼眸烦躁地乱转,却瞥见了不远处的谢知。
他眉目冷清,却看不清神色。
聂相宜心中更是恼然。也不知被他看到了多少,他不会也觉得是自己推的吧。
她像是自暴自弃般扯了扯衣摆,忿忿不平地想,他定也是如此认为的!人人都如此认为。
裴琅这时刚由人从水中救了起来。
那池水不过刚及膝的深度,并不算深。只是春日犹带寒气,裴琅浑身湿漉漉的,颇为狼狈,被微风一吹,小脸顿时煞白起来。
钟灵玉从身边嬷嬷手中接过一件浅碧色绣松竹的披风,那原是她刚出了月子怕扑了风备下的。
眼下顾不上许多,只见她用披风拢住裴琅,吩咐一旁的仆妇丫鬟,“快带裴六姑娘去前面的天光院换身衣裳!再去请了大夫来诊脉!春日微寒,可别伤了身子。”
说着又压低声音嘱咐道:“快去先去请母亲照看裴六姑娘一二。”
她口中的母亲,是她的婆母齐国公夫人,也是当今的阳徽长公主。
裴琅在薛府出事,于情于理都应有主家照看在侧。只是今日之事涉及聂相宜,她素来知道自家表妹的性子,看似骄横任性,实则是个没心眼的。
她若不在此看着,若让人三两句便扣上推人入水的帽子,一来裴家那头不好交代,二来于她名声更是不好。
当下她留在此处,便只能请阳徽长公主前去照看裴琅,不至于落人话柄。
这边的薛莫寻看着水榭中乱糟糟一团,脸上含着歉意的微笑,“三殿下见笑,原是我待客不周,闹出这样的乱子来。”
谢知神色浅淡,就连嘴角温润的笑意也几近淡薄,明明是看似温和的神色,却无端让人觉得冷漠而疏离。
不过是些幼稚可笑的低劣手段。
他先于薛莫寻夫妇半步而行,路过水榭时看得真切,裴琅落水之时,一双手悄然推在了聂相宜的腰间。
只是他向来不喜这些喧闹,更不欲参与其中。
他并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殿下不若一同与我回前院?”薛莫寻看了一眼他的神色。
谢知转身欲走,目光却忽的落在聂相宜衣角的褶皱之上。
她的指尖在那一小方桃粉色的衣料上来回的揉搓,连指腹也揉成了一样的粉色。
她依旧梗着脖子,一副我并未做错任何事的骄傲样子。但那双飘忽的眼眸又出卖了她,她在紧张。
就像一只即将炸毛的猫,倔强又可怜。
不知为何,谢知的脚步就这样停下,突然转入了水榭之中。
他只淡淡回薛莫寻,“前院纷扰,在此驻足片刻也无妨。”
薛莫寻了然。
今日宾客众多,前院多是官场朝臣世家勋贵,见了三皇子,难免有曲意逢迎的应酬烦扰。
然而这位三殿下,最是冷清疏离不过。
此刻他端坐于水榭之中,只自顾自品茗,仿佛周围一切纷扰与他无关,遗世独立。
裴琅落水,钟灵玉知道此事必得给裴家一个交代,便拉住聂相宜低声问道:“阿兕,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兕是她的小字,如此这般被亲近的人一问,聂相宜鼻头一酸,这才露出几分委屈来。
她瘪着嘴,“我先前是推她来着,但也没把她往水里推!后来我也不知是谁从后面推了我一把,她这才被我扑得落了水。”
“好端端的,你推她做什么?”
“我还想问呢!好端端的,我拿给她排揎一通!”聂相宜越说越委屈,由不肯在人前漏出软弱之色来,只昂着头,一副负气的倔强模样,“她还骂我没娘亲教养来着!”
钟灵玉表情忽地一僵。
她忽然想起当年在鄯州初见聂相宜时的情景。那时她没了娘亲,瘦瘦小小的,人也总是畏畏缩缩,看什么的眼神都带着怯生生的闪躲。
祖父耐心教养她许久,只盼她即使刁蛮任性些也无妨,再别像那般可怜了。
她心中升起些难言的心疼来。
只是这里到底不是鄯州。
有与裴琅交好的姑娘开口说道:“裴六姑娘原不过与你闲话玩笑两句罢了,何至于此。”
就连聂元苇此时施施然上前,秀眉轻蹙,“长姐脾性也太大了些。在家中如此也就算了,还推了裴六姑娘入水,可怎么向裴家交代?”
她的话中带着隐约的责备之意,聂相宜本就焦躁不已,听她这三言两语就给自己扣了帽子,更是大为光火,拧眉斥道:“你算什么东西!也轮得上你来管我?”
被她这般当中斥责,聂元苇面上一红,顿时泫然欲泣,“我不过是为了长姐着想……”
“瞧!她就是这样的蛮横性子!连自家妹妹也这样不给面子!”
“难怪这样毫无顾忌推裴六姑娘下水。”
“看来裴六姑娘说得也没错,这哪里像是有人教养的样子。”
钟灵玉脸色沉了沉。
她如何听不出来,聂元苇不过三两句话就挑弄了事端,竟像是坐实了聂相宜推人落水一般。
平白让聂相宜成了众矢之的。
她本想着以玩闹无心的由头敷衍过去,如今这般,倒像是她有失偏颇了。
她转过身,凉凉睨了聂元苇一眼。
聂相宜梗着脖子,桃粉色的衣角被她揉捏得不成样子,却仍是倔强地扬着头,“没做过便是没做过!我若是做了,不过区区一个裴家,岂会怕于承认?”
此语在众人耳中更是嚣张跋扈。几代清流世家,在她口中仿佛不值一提。让众人不由得为之侧目。
聂相宜却气得眼眶发酸,凭什么都来指摘她的不是?明明她才是被无端嘲弄的那一个!
好像所有人都对她抱着莫名的恶意。
她深吸了一口气,狠狠眨了一下眼睛,将即将涌出的眼泪憋回去。又轻轻哼了一声,她才不会当着这些人的面哭出来呢!
不知怎的,一双略泛着红的眼睛,就这样刚好撞上谢知的视线。
谢知似乎并没看她,宽袖中露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手中的骨瓷茶盏。他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云淡风轻般的优雅,每一个动作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如画中之人。
唯那双漆黑的眼眸是冷的。
谢知会怎么看她呢,聂相宜心想。
没有人看到她被人推了一把,但所有人都说是她推裴琅落了水。
怎得就没有人信她呢?
聂相宜瘪了瘪嘴,越想越觉得气恼。大颗的泪珠子在眼眶中打转,却始终倔强不肯落下。
“不是她。”冷冷清清的声音就这样传来。
聂相宜心头兀的一跳,讶异地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谢知。
谢知并未看她,只是放下茶盏,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有双手推了她,戴着一对飘花玉镯。”
言尽于此。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们既惊讶谢知会开口为聂相宜澄清,又惊讶是有人真的推了聂相宜。
谢知说话,是极有分量的。
不仅仅是因为他三皇子的身份,更为他年纪轻轻,便手握神策司大权。神策司乃皇帝亲卫,仅听命于皇帝,上至皇室宗亲,下至王公大臣,神策司都可越过大理寺与刑部,直接拿人。
神策卫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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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之处,无不闻风丧胆。
而谢知此人,看似冷清斯文,谦谦君子如玉,实则杀伐果断,冷厉无情。
兼之他向来洁身自好,外无朋党纷争,内无姬妾艳闻,自他十五岁掌管神策司以来,众人无一不为之信服。
他若是开口,那一定只为事实。
有谢知开口,钟灵玉亦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到底算是有个交代。
至于谁推了聂相宜,她作为主家,也不好如同审犯人般对着姑娘们的手细细查看,是谁手中戴了一对飘花镯子。
她于是笑道:“许都是不小心罢了。说到底,是我这做主人家的不对,失了礼数,这才闹出了这样的乱子。该向裴姑娘赔不是呢。”
将此事揭过便也罢了。
聂相宜吃了个哑巴亏,那肯这般轻易放过。整个宴席,她都在瞧贵女们腕上的首饰。
只是她眼睛都瞪酸了,直到夜幕降临离开薛府,也没瞧见谁人手上戴着一对飘花手镯。
倒是钟灵玉私下里对着她叹气,“从前祖父总盼着你能活泼大方些,可如今你这般憨直性子,在京城总是要吃亏的。”
“我才不怕。大不了回鄯州去。”聂相宜哼了一声,“我只是不明白,她们怎么都这般对我。我又不曾与她们有甚过节。”
“你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钟灵玉戳了戳她的额头,“就拿裴琅来说,她祖父是三殿下的老师,为着这层关系,她是最有可能成为三皇子妃的人。你前儿个在春日雅集上追着三殿下跑,惹得流言纷纷,她能看得惯你吗?”
聂相宜撇了撇嘴,“有本事她自己也追着谢知跑去,为难我做什么!”
钟灵玉失笑:“再说其他人,她们未必是真心污蔑你,但你刁蛮任性的名声在外,她们必定对你有所成见。加之你先前本就朝裴琅发作了一通,不是你推的,也成了你推的。”
聂相宜嘁了一声,颇有些不屑。
“不过话说回来,你不过刚回京城数月,怎得人人都知晓你任性骄纵,连将主母气得起不来床这种事情也人尽皆知?”
钟灵玉的眼神颇有深意,“说起来,我记得我当年你小时候也是如此。那时我在鄯州都听说你难教养不守规矩。谁曾想见你了,竟是个连吃块糕点都要看人脸色的小丫头。”
聂相宜耸耸肩,好似没往深处想,只抱怨道:“她们总拿规矩拘着我,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我有什么办法。”
见她似乎并未意会其中深意,钟灵玉摇摇头,“罢了,回府万事小心些。受了委屈记得来找我。”
“她们还敢给我受委屈不成?”聂相宜鼻尖不屑轻哼一声,又环着钟灵玉的胳膊撒娇,“不过还是多谢灵玉表姐啦!”
回府的马车摇摇晃晃,在夜色中朝着永宜侯府驶去。聂相宜闭眼小憩,脑中仍想着到底是谁推了自己一把。
当时众贵女都围在自己周围,一时间倒不好判断。她缓缓睁开眼,狐疑地看了聂元苇一眼。
却见她的手腕纤细白净,如一截玉藕,只是上面空空如也,并无任何首饰。
聂相宜收回了眼神。
等到回府时,聂元苇的母亲,现如今的永宜侯夫人江云娥正在门口等着她们。
永宜侯府如今破落,空有虚爵,又与齐国公府交情不深。像今日这般家宴,向来是不会给永宜侯府下帖子的。
只是顾着钟灵玉与聂相宜的关系,这才顺道请了聂元苇一起,以免被人说了闲话。
这厢江云娥见了聂相宜与聂元苇接连下马车,忙迎了上去。
“我听说今日相宜推了裴六姑娘落水,是怎么回事?”她温柔面容中带着担忧,一派慈母之色。
江云娥与聂元苇模样极像,都是宁和柔顺的长相,连说话也轻言细语,举手投足之间很有几分贵族大家的优雅。
聂相宜只斜眼瞥她一眼,一边自顾自往府里走去,一边冷笑,“你消息倒是灵通。”
江云娥讪讪一笑,又追着她温柔劝道:“相宜,不是母亲说你,你这脾气也太大了些。那裴家是什么身份,现下可如何交代?你父亲知道了,必然会生气的。”
聂元苇忙握住她的手,“母亲,都是误会罢了。三殿下已替长姐澄清过了。”
江云娥一听这话,不由得一怔,止住了话,“三殿下?”
她看了一眼聂元苇的神色,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目光乍凝在她空空如也的皓腕之上,不由得轻呼了一声,“咦?你的那对镯子呢?怎得不见了?”
她声音带着隐约的急切,“那可是我的陪嫁,还是为着薛府宴集特地为你寻出来的!”
聂相宜忽的脚步一顿。
3. 第 3 章
“我出门未曾戴什么镯子,母亲忘记了吗?”聂元苇握住江云娥的手,仰脸看着她,眼神定定。
江云娥觑见她的神色,眼珠一转,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已然心领神会。于是柔柔笑了一声,“原是我忘了,你嫌那镯子颜色老气来着。”
聂元苇看着前方聂相宜的背影,灯火煌煌,只隐约可见她模糊的轮廓。她似乎并未有任何反应,好似未曾听见一般,只是自顾自地朝前走去。
廊腰缦回,一路月色灯火相伴,三人各怀心思,就这样都沉默了下来,只有惊蛰初始,偶尔虫鸣一声。
夜风带着微凉的寒气,聂相宜拢了拢衣服,直到行至院中的锦麟池时,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春日绿水,波色乍明,红鱼水中游曳。锦麟池便新置许多灯火,映照池水凌凌,为的便是夜观锦鳞的雅致。
聂相宜站在木桥之上,朝聂元苇招了招手,颊边笑意绽放,“元苇,你过来。”
她自回京之后,向来眼高于顶,甚是骄傲,极少露出这般笑靥,如同冰雪笑容,明艳动人。
聂元苇心头却突地一跳。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并不认为聂相宜有这般闲情雅致,想邀她夜观锦鲤。于是抬头看了身旁的江云娥一眼。
“过来呀!”聂相宜在灯火簇簇巧笑嫣然,“你在怕什么?”
聂元苇没有拒绝她的理由。
众目睽睽之下,她总不敢做什么的。聂元苇这样想着,便踏着步子上了鲤池木桥。
她礼数极是周到,“长姐,夜风寒凉,还是早些休息罢。”
“你再过来些。”聂相宜没回应她,依旧微笑着朝她招手。
聂元苇犹疑不定,且将步子又往前挪了一小步。
却不曾想她刚靠近些,聂相宜伸手便朝她伸了过来。她的动作极快,几乎不等聂元苇反应,便被她攥住了手腕。
“是你推的我吧。”聂相宜冷笑着问。
骤然间被她抓住手腕,聂元苇又惊又惧,却挣扎不过,手腕被她捏得生疼,当下便红了眼眶,“我不知长姐在说些什么。”
江云娥见两人拉扯起来,不由也惊了一跳,忙三两步上前,好言劝道:“相宜,你这样拉着元苇作何?快些放下,叫下人看见像什么样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聂相宜歪头看着她,清澈眼眸露出一丝无邪天真来,“那我放开她了?”
江云娥忙跟着点头。
聂相宜嘴角微微一扬,就着聂元苇的手腕狠狠往后一推,而后轻轻松开了手。
她嘴角灿烂的笑容露出几分恶劣颜色来,轻声笑言,“下去吧你!”
扑通——
她转脸看着惊怒的江云娥,笑容中带着故作不谙世事的惊恐与怯色,眨着眼睛,“是母亲叫我放的手呀!”
说罢再不管身后江云娥的怒目与奴仆们兵荒马乱的脚步,转身欢快离去。她桃粉的裙角在夜风中翩跹起轻快的弧度,恰如春水池中一尾漂亮的锦鳞。
聂元苇被她推得落了水,又兼之夜风寒凉,当即便发了风寒。惹得江云娥心疼不已,梨花带雨地朝找了永宜侯聂正青哭诉。
“侯爷,相宜这孩子实难教养。光是脾性大些便也罢了,到底是安西大将军教养出来的孩子,我们哪敢置喙。只是如今她愈发蛮横,一个不妨便能将元苇推进水里。日后又该将如何啊。”
聂正青端坐于屋内,身形高大挺阔,眉宇间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只是肚腹便便,容色惫懒,已然沾了浑浊酒色财气。
他听得江云娥哭诉,微微敛眉,先是斥了一声,“相宜怎得这般不讲理?”
而后又听得他犹疑道:“会不会是起了什么争执?亦或是玩闹中不小心推了一把?”
“元苇的性子侯爷还不清楚?她素来温柔,何曾与人红过脸?”江云娥捏着绢子一边拭泪一边摇头,“在场奴仆众多,皆是眼睁睁看着,相宜不由分说推了元苇一把。”
聂正青拧着眉看着一眼病榻上苍白的聂元苇,亦有心疼之意,凝眸不语。
江云娥觑了一眼他的神色,又犹犹豫豫说道:“听说今日在薛府,相宜便已经推了裴六姑娘落水,还是三殿下作保,才替她遮掩了下来。相宜总是这样,可怎生是好。”
一听裴家,聂正青不由得眼皮一跳。这些清流世家在朝中颇具名望,哪里是他们这恐有虚爵的永宜侯府能惹得起的。
想及此,他不由得面上生了几分怒色,“竟这般无法无天!这些年她当真是被宠坏了!叫相宜继续去祠堂跪着!没得让旁人觉得我聂正青连女儿也不会管教!”
“侯爷,恐怕不妥。”不曾想江云娥却温言劝他一声,“相宜前些日子就已经跪过几日祠堂了,侯爷虽是教女有方,可若传到安西大将军耳朵里,难免心疼外孙女。”
她这般话语,反倒是激将一般。聂正青眉头紧皱起来,面上已生了几分不耐之意,“本侯难道教训个女儿还不行了?相宜这般任性,到底是安西大将军太过纵容之缘故!”
“元苇到底不比相宜身份金贵,有安西大将军宠着护着,受些委屈也无妨。”江云娥捏着绢子压一压眼泪,“只是相宜如今到底大了,这般骄纵,传出去可怎么议亲啊。”
这话让聂正青沉了脸。
永宜侯府不济,府中男丁又还小。唯一的助力便是盼着两个及笄的女儿能嫁得好夫婿,也好帮衬一二。
他思索片刻,不耐地拧眉沉声道:“你去为她找个教养嬷嬷,教她规矩,这些日子不许她出门!没得再生了事端,惹人非议!”
直到聂正青离开,江云娥这才拭了颊边的泪,缓缓被身边的嬷嬷扶着坐下。
她饮一口热茶,悠悠吩咐道:“芳瑞,去给大姑娘找个教养嬷嬷。”
“是。”嬷嬷讨笑着看她,“夫人真是贤德,大姑娘三番两次冲撞夫人,甚是无礼,夫人还这般好心为她。”
“那是自然。”江云娥放下手中的茶盏,一派苦心之色,“做母亲的,总是要为孩子考虑的。按着聂相宜的性子,连我也不曾放在眼里,此刻若是不好好磋磨一番,日后嫁做人妇,岂非由着婆家笑话?”
她手中轻轻拨弄着茶盏,“前日里不过是元苇想要她那套红玉头面,她竟也敢大闹一通,差点划了元苇的脸。做姐妹的同气连枝,一套头面也这般吝啬。侯爷罚她跪祠堂,她还不服气。”
芳瑞只在一旁陪着笑脸,“大姑娘身份金贵,自然气盛。夫人好好教她便是了,若是把她性子磋磨得圆和了,只怕侯爷还要夸夫人贤德呢。”
“那是自然。既然要找嬷嬷,便给她找个好的,不然怎对得起我这贤良名声?”江云娥想了想,“你明日里拿着手令去一趟宫里,求贵妃身边的梅姑姑,在宫里给她找个教养嬷嬷,好好教一教她规矩。”
芳瑞有些迟疑,“宫里的嬷嬷……会不会太抬举她了?”
“你且不信,聂相宜那性子,只怕嬷嬷越是教她,她越来劲了呢。”江云娥扬着唇,声音轻快,“尽由着她闹大些也好,坏了名声嫁不出去,自己便灰溜溜回鄯州去了。”
“夫人贤良。”
这厢聂相宜原以为她推了聂元苇一把,又要叫她跪祠堂了。
前些日子便是如此,聂元苇看上了她那套红玉头面,撺掇着江云娥来她院中讨要。
那红玉头面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她自然不肯让了旁人。一时争执,她气得摔了杯盏,溅起的瓷片差点划了聂元苇的脸。
江云娥当即便气晕了过去,聂元苇也是梨花带雨地哭个不停,倒像是谁委屈了她们似的。
等得聂正青回府,聂相宜还来不及辩驳,便被罚跪了祠堂。
然而令聂相宜没想到的是,这次来的不是祠堂的管家,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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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面容严肃的嬷嬷。
这嬷嬷看起来三四十的年纪,容长脸上有些浅淡的皱纹,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眸色十分锐利。
“乌姑姑是宫里的老嬷嬷,规矩极好,夫人特地为姑娘请的。”芳瑞将人带到聂相宜的晴方院,讨笑着说道,“想由乌姑姑教大姑娘规矩,定是不出差错的。”
那乌姑姑板着脸,朝聂相宜行礼,“老身乌凡,见过聂大姑娘。”
声音不大不小,带着十足的严肃与刻板。
自此,聂相宜被拘在了晴方院。乌姑姑每日辰时来酉时走,手执一条细长竹篾,如唐僧一边给她念规矩。
什么家族荣辱,什么同气连枝,听得聂相宜简直头疼不已。
不仅如此,整日里还要抚琴对弈、作画篆香,没个空闲。
就连她偶尔得闲,逗弄自己的小猫雪墨,乌姑姑也会板着脸训她,“玩物丧志!”
害得雪墨看见乌姑姑就逃。
终于,在乌姑姑拿着竹条指正聂相宜不该整日与小猫玩闹时,聂相宜的火气终于被燎了个彻底。
她一把抢过乌姑姑的竹条掰成两半,扔了出去,“烦死了!整日里念紧箍咒一般!什么破规矩!饭不让人好好吃!玩也不让人好好玩!我不学了!”
乌姑姑在宫里,到底有几分资历,自然有些自恃身份。向来世家请她去做教养嬷嬷,大多也是教习琴棋书画等雅好,哪见过像聂相宜这般毫无体统的姑娘。
她皱眉斥道:“天底下哪有这般的姑娘!但凡世家贵女!说话需轻声细语,和颜悦色!这些微末规矩,本是不需我来教的!”
聂相宜背着她做了个鬼脸,心说那你便别教啊。
只是她到底没将这话说出来,怕把这乌姑姑给气个好歹。
一番折腾到酉时,乌姑姑这才忿忿离去。
聂相宜探着头望了一眼她的背影,朝身边的丫鬟含絮挤了挤眼睛,眸中带着点点兴奋之意,“含絮,她走了!”
她接连被拘在院子里好几日了,简直要被闷坏了。心下早已打定了主意,今日要出去转转。
“姑娘,老爷交代不许您出院子。眼下咱们晴方院门口有人看着呢。”含絮附在她耳边小声提醒道。
聂相宜不屑“嘁”了一声。
一刻钟后,她麻溜从墙头翻了下来,骄傲地仰着头,“这小小院墙还能困住我不成?”
说着她转脸看向含絮,眸色熠熠,“咱们去神策司!”
前两次见谢知,不是人太多就是出了事端,她总没找到机会问他。
今日她打定了主意,要去神策司问一问谢知,还记不记得她。
此时夕阳正好,暮色渐渐,霞光映天,金缕蔓延,洒在青黑檐瓦之上,带着初春微凉的气息。
神策司离皇宫并不远,飞檐反宇皆是如浓墨般严肃的漆黑。一眼望去,恍如一只安静蛰伏在皇宫附近的一头巨兽,无端叫人觉得压抑。
谢知从神策司的书房走出,他总如松竹玉石,今日着一身绯色官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此刻他顺着献献飞檐望去,正是夕阳晃眼。
“殿下!”
一声轻快的女声低低地唤他。
神策司并无女子,站于谢知身旁的神策卫即刻警觉,“什么人!”
漆黑的院墙露出十只素白的手指,而后鬼鬼祟祟顶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一双清澈的眼睛亮似星辰。
那双眼见一瞧见谢知,瞬间弯成了月牙,“找到你了!”
谢知看着她撑着手,轻巧地翻上院墙,坐在高大肃穆的院墙之上,轻晃脚尖。
少女今日一身鹅黄绣玉兰的长裙,她似乎很喜欢这般明艳活泼的颜色,夕阳金灿灿的余晖洒在她的身上,与周围黑沉沉的颜色格格不入。
而她只是歪着头看向他,笑眼弯弯。
“殿下,你还记得我吗?”
4. 第 4 章
谢知抬眸望她,漆黑的眼眸如一滩深泉。
“你擅闯神策司,只是为了问这个?”
自她回京,他见过她两次,每次闹出的动静都不小,除非他脑袋被撞坏,否则怎会不记得?
聂相宜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忙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薛府那回!”
她语气一顿,“也不是清集那回!”
她似乎有些心急,想也没想,便顺着墙头跳进了神策司,想要凑到谢知面前,靠得他近些,让他看清楚自己的模样。
神策军的长矛立刻横档在她的面前,阻拦她的靠近。
她毫不理会,只是矮身一躲,便从长矛下钻了过去,俏生生站到了谢知面前。
谢知看着她一气呵成的模样,倒是灵活。两人的距离她这般突兀地拉近,逆着夕阳微芒,少女桃粉色的微红脸颊莹润饱满,在阳光下照耀下,谢知几乎能看见她粉白皮肤上的细小绒毛,柔软又生动。
他抬眸制止了身旁的神策卫。
一对上他深沉的眸色,聂相宜便无端紧张起来。她揉捏着衣角,眼眸却熠熠生辉,充满希冀。
“我说的是上元节那回!你还记得我吗?”
谢知突然轻抿住了唇。眼前的少女微微朝他倾着身子,仰脸眼巴巴地望着她。他只觉忽有清郁的栀子花香朝他围拢,一点点钻入他的鼻尖。
他不动神色地退后半步,“上元节?”
闻得他语气疑惑,聂相宜怕他忘了,又急急提醒道:“景乾十七年的上元节呀!我送了你一个白玉面具,你便送了我一盏天宫花灯以作还礼呀!你忘了吗!”
景乾十七年,已是三年前了。她连时间都记得这般清楚,想来不知在脑中颠来倒去回忆了多少遍那天的情景。
就连谢知也能从她话中窥见一二,上元节夜色郎朗,少年少女一眼万年的美好。
他的声音无端冷了下来,“你认错人了。”
明明是和方才一样的表情,聂相宜却总觉得他整个人似乎冷了许多,嘴角微微抿起,连眼睛也透着寒气。
“我不会认错的!一定是你!”聂相宜急切而又笃定地说道。
“是么?”谢知轻扬起嘴角,语气中带着冰冷的嘲弄。
聂相宜连连点头,神色定定对上谢知的眼眸,“那夜你虽带着面具,但我一眼便能认出来是你!”
她这般笃信,只因她在景乾十七年之前,更早的时候,便已见过他了。
只是那时她刚到鄯州,性格畏缩,只敢缩在屏风后面,悄悄朝他望上一眼。
那时的他还是那个边关的鬼面小将军,总带着那个黑漆漆的面具。那面具看起来又凶又丑,然而面具底下,却有一双漂亮的眼睛,让她记忆犹新。
她一眼便能认出这双眼睛。
只可惜,等她有勇气决定与他说话时,那个鬼面小将军早已不在边关了。
后来景乾十七年,她随祖父回京述职,刚好是上元节。她仍旧记得清楚,那夜繁星点点,灯火煌煌,城郭建筑在月色下映照出一盏又一盏的影子。
她远远便瞧见了那副又凶又丑的面具。
但她决定不再做那个畏首畏尾的小姑娘了。
于是她欢快地提着裙子朝他奔去。只是将手中那张白玉面具递给他时,她还是害羞得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是红着一张脸,揉搓着衣角,“我觉得……这张面具更衬你。”
面如冠玉,大概才更衬得起那样一双漂亮的眼睛。
那是谢知与她的第一次见面。
却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谢知。
少女曾经不够勇敢的遗憾在那夜消弭,并得到一盏花灯的回应。
她眨着眼睛,又朝前倾了倾身子,“殿下,你再仔细想想嘛。”
栀子的馥郁清香再次丝丝缕缕地涌入鼻尖,她的声音带着些祈求的软意,眼睛也那般巴巴地望着,倒像是撒娇。
躲不开的香气让谢知无端皱眉。他声线冰冷,“你可知道,擅闯神策司,乃是重罪。”
“啊?”聂相宜一怔。
看着他神色依旧冷淡,没头没脑地说起了这个,不由得有些泄气。只瘪了瘪嘴,垂着脑袋道:“看来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方才还兴致勃勃,眼下便如霜打的茄子般垂头丧气起来,连眼睛都可怜兮兮地耷拉了下去。
谢知那句“你认错了人了”的强调,好似梗在喉中,怎么也说不出来。
“罢了罢了。”
她很快又抬起了头,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眼睛里又恢复了那般神采奕奕的模样,“你不记得我便罢了,我记得你便好啦!”
她耸了耸小巧莹润的鼻尖,歪头看着谢知,“反正如今你也算识得我了!下次见面,殿下可要记得我哦!”
谢知看着她复又灵动起来的表情,心中冷笑一声,她真的记得她在上元节遇到的那个人吗?连人都会认错的蠢货。
聂相宜终于把想问的话问出了口,虽说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总也不算白来。于是她拍了拍手,转身朝院墙走去。
“等等。”谢知叫住了她,眼中带着疑惑,“你干什么?”
“我回去了啊。”聂相宜也疑惑,不然还能干嘛?
说着便想往神策司院墙上窜。
这般理直气壮的模样让谢知不由得额角青筋一跳。他下意识伸手拉住即将跳出去的聂相宜,沉冷着声音,“走正门!”
当他这神策司是什么地方,由着一个姑娘飞檐走壁?
只是掌中少女的手腕纤细,不过轻轻一握,便能触及那光滑细腻的皮肤,如凝脂膏。
谢知惊觉自己逾矩,皱着眉放开了手。
聂相宜似乎并未察觉,只是看着他,“可你不是说,擅闯神策司是重罪吗?”
谢知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我从这里翻出去,不就没人知道我擅闯神策司啦!”聂相宜扬着头,眼睛里满是我很聪明吧的神气。
很缜密的逻辑。
谢知总算是知道,掩耳盗铃这个词是怎么来的了。
他沉着脸吩咐两个神策卫,“送聂姑娘出门。”
又看向聂相宜,冷着声音说道:“再有下次,严惩不贷。”
聂相宜瘪着嘴“哦”了一声,她本还想问若下次还想找他怎么办,只是话还没问出口,就被神策卫催着出门了。
她熟门熟路地翻回了晴方院,连一片树叶也未曾惊动,只有自己的小猫雪墨,蹲在房顶喵呜望她。
雪墨是她去岁回京途中捡到的小猫,浑身雪白,只有脑袋顶上一撮黑毛,好似一个墨点,故而取名雪墨。
它一见了聂相宜回来,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又在梁柱上磨了两下爪子,这才贴着聂相宜的脚后跟,亦步亦趋地跟着。
聂相宜一把将它抱在怀里,像是心烦意乱般胡乱搓揉它的脑袋。直到雪墨的脑袋被揉得乱蓬蓬的,它不满地喵呜出声,聂相宜这才轻轻笑了一下。
只是她神色依旧恹恹,像是对着雪墨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他怎么会不记得我了呢!”
那盏精致的天宫花灯还崭新如初地挂在她的房中,可送她花灯的人,却已经不记得她了。
聂相宜有些生气。
堂堂三皇子,神策司指挥使,堂堂学富五车芝兰玉树之人,怎得记性这般差!
还说是她认错了人!
她伸出指尖不满地戳了戳雪墨的脸颊,“我能认错吗!那张又丑又黑的面具,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都不可能认错!”
雪墨只是歪着脑袋,眨着一双猫眼朝她喵呜。
她觉得自己应该多出现在谢知面前,不然他哪天又把自己忘了怎么办?
只可惜从那天以后,即使是神策司外围,也是五步一兵十步一哨。
也不知道在防谁,聂相宜忿忿地想。
日子至此并未有什么变化,乌姑姑每日依旧辰时来酉时走,训她娇蛮任性,训她玩物丧志。
聂相宜也依旧充耳不闻,每日等她走了便翻院墙出去玩。
直至这日里,她刚翻身回府,便觉得院中与以往有所不同,静悄悄的。
“雪墨?”她心下疑惑,怎得今日不见雪墨前来迎她。于是她又嘬了两声,“咪咪?”
依旧安静。
她问院中奴仆雪墨去处,只有人畏畏缩缩答道:“夫人身边的芳瑞姑姑晚些时候来过,自那以后……雪墨就不见了。”
聂相宜脸色骤然一变,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她在后院的竹溪春圃找到江云娥时,她正在趁着夕阳之色赏花。竹溪春圃中种了大片绚烂的春花,在夕阳下朵朵绽放,争奇斗艳,实是美景。
春圃的石子小径迂回曲折,她冷着脸与江云娥迎面撞上,也不多言,只问道:“雪墨呢!”
“什么?”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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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娥一怔。
“别给我装傻!”聂相宜眉眼中已带了不耐之气,“我问你,我的猫呢!”
江云娥似乎这才明白她的来意,像是恍然大悟,“你说那只猫呀……”
她语气微微一顿,依旧用温柔平和的语气笑言:“乌姑姑说你平日里的心思都放在了那只猫上,她一番苦心教你总也不见成效,怕是玩物丧志呢。”
芳瑞也在一旁帮腔,“那畜生脾气坏得很呢。差点挠了人不说,连儿姑娘的鹦哥儿都险些被她扑了去。要知道,那只鹦哥儿可是在外邦胡人那里买来的,很是珍贵呢……”
聂相宜听得怒火中烧,上前一步啪的一掌重重掴在芳瑞的老脸之上。她却未看芳瑞,只直勾勾地盯着江云娥,“你说谁脾气坏?”
她亦懒得听江云娥多说,只沉着脸问道:“它在哪儿!”
江云娥不想她竟直接对她的人动手,这一掌无异于掴在她的脸上,向来笑容得体的脸上也不由得微微发沉。
她浅笑,“这样坏脾气的猫,又扰了你教习清净。若任由它继续留在府中,伤了旁人也就罢了,若伤了乌姑姑,坏的可是你的名声。”
聂相宜闻言心头一紧,顿时攥住了她的手腕,浑身带着压迫之意逼近于她,“你将它如何了?”
江云娥见她气得不管不顾,连尊卑孝道也不放在眼里,竟敢上前攀扯,只怕下一掌会掴在她的脸上。她语气不由得一滞,面上依旧笑着,“不过是叫下人丢出府罢了。”
“你给我等着!”
眼下找雪墨要紧,聂相宜顾不上与江云娥过多纠缠,一边派下人分头去找,一边转身自己也出了府。
江云娥看着她离去的眼神,沉着脸揉了揉被她捏红的手腕,“芳瑞,去叫他们把那只畜生的尸体从锦鳞池捞起来,丢出去。”
芳瑞红肿着脸,颊边通红的指印清晰可见。她神色有些迟疑,“夫人,若是叫大姑娘知道……”
“怕什么?总归我也是听乌姑姑的话,一切为了她好。”江云娥嗤笑,“即便她知道了,任由她闹一闹也就罢了。若这点小事我都拿捏不住她,我还怎么主持侯府中馈?”
天色渐晚,日头逐渐染上昏黄的颜色,模糊了街巷的轮廓。
聂相宜沿着大街小巷仔细找寻,一边轻唤雪墨的名字。
太阳已经西沉,逐渐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春日的夜雨。含絮与奴仆们逐渐找到她,带来一个又一个没找到雪墨的坏消息。
她依旧倔强地寻着。
她知道,时间拖得越久,找到雪墨的希望就越渺茫。
可她不想就这样放弃她的小猫。
一条街,又一巷。越是找不到雪墨,她心中就越是气恼与怨恨。
她怨恨江云娥竟敢这样对她,又气恼自己为何要出府,让江云娥就这样钻了空子。
自责与愤怒不断来回拉扯着她,让她几欲落下泪来。
春雨滴答,混着颊边眼泪而落。
夜色蒙蒙之中,她瞥见不远处,熟悉的身影似乎朝这边走来。
他总是那般气定神闲,身后的侍从为他撑着伞,细雨如丝,他一袭青袍素雅,纤尘不染。
这几日神策司事务繁忙,谢知方从神策司出来,还未上马车,远远便在暗沉天色中,看见了聂相宜的影子。
她弯着腰,沿着街巷的墙根,像是在仔细寻找着什么。雨水落在她青黑发髻,顺着面颊的发丝一点点滴落,任由发丝湿漉漉地贴在她苍白面颊之上。
她恍若未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抬起了头,对上了谢知的视线。她眼尾泛着脆弱的红,脸颊上沾染的晶莹不知是眼泪还是雨水,像一只淋雨狼狈的小猫,可怜极了。
只是她的目光在瞥见谢知之后,又忙擦掉脸上的泪,生怕被人看见自己这幅可怜模样似的。只生硬地对谢知行礼,“殿下。”
声音也带着些鼻音的嗡气。
谢知只朝她点头以示回礼,正欲与她擦肩而过。
他向来冷心冷清,并不会多管闲事。
只是那股恼人的栀子清香又缠上了他。
他没由来地停住了脚步,侧身问她,“怎么了?”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聂相宜再也忍不住,她嘴巴撇成一个向下的弧度,委屈得要命。她眨着眼睛,竭力遏制着泛红眼眶中的泪不要落下,带着哭音说道:
“她们丢掉了我的小猫。”
5. 第 5 章
谢知自十六岁行走于神策司,见惯了许多眼泪。悔恨的、惊惧的、怨毒的,只是眼前少女的落泪,却是与那些人截然不同的。
如同一颗荔枝,一剥开坚硬的壳,莹润的果肉上滚落一滴晶亮的汁。
春潮带雨,仿佛这眼泪连带着濛濛细雨,尽数沾染上他的衣角。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片刻的默然之后才开口,“凌竹,派人去帮忙找找。”
凌竹闻言将手中青伞交给了身后的小厮,恭顺答道:“是。”
然而他的心中惊诧,远不比他面上平静。殿下是从不愿多管闲事的,更何况对方还是未曾见过几面的貌美女子。
他复又躬身问道:“敢问姑娘,那小猫长什么样子。”
“啊?多……多谢殿下……”聂相宜见谢知开口,那张委屈的脸先是一怔,而后眼中露出些晶亮的喜色来。
“嗯……大概有这么大一只……”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
“眼睛是蓝色的,浑身毛色雪白,只有脑袋顶上有一撮黑毛。”说着,她还用葱白的指尖戳了戳自己的脑袋。
“你叫它雪墨,或是咪咪,它都会应的。”
凌竹了然,又命了不远处等候的车夫前来,对谢知说道:“下雨湿寒,殿下不如先上马车稍候。”
夜风扬起马车前挂的两盏灯火,在绀青夜色中摇摇晃晃。聂相宜朝着凌竹离去的方向焦急地翘首以盼,身后奴仆的一把绢伞抵挡不住这斜风细雨。
“阿嚏!”她掩着绢子,轻声打了个喷嚏。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马车帷裳,隐约露出轮廓分明的下颌,谢知像是有些无奈的声音从里传来,“上来吧。”
聂相宜眼眸明亮,“多谢殿下!”
马车里静悄悄的,聂相宜与谢知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方红木小几,两盏热茶氤氲出袅袅薄烟。
谢知手握书卷,并未看她,马车内只有翻动书页的轻声。安静的气氛让聂相宜有些局促,她抬眸悄悄看了一眼谢知,又很快收回了视线。
在鄯州时,聂相宜曾无数次想象鬼面小将军那张漆黑面具下的脸,如今凑近细看,竟比她想象中更加惊为天人。
他那只曾手执长剑的手,如今只是握住书卷,轻轻揭过一页。即使是看书这样简单的动作,谢知依旧那般矜贵优雅。
“茶快凉了。”谢知冷清的声音突然响起。
聂相宜这才惊觉自己竟看谢知入了神,顿时面颊泛起热意,滚烫起来,“哦……好……”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端起茶杯欲盖弥彰。
温热的茶水入喉,这才驱散些被雨淋湿的寒凉,连带着精神也稍许放松。她将帷裳撩开一条缝隙,悄悄朝外望去。
也不知凌竹大人有没有找到雪墨。
谢知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自她进入马车,那股独属于她的栀子清香似有若无,悄然钻入他的鼻尖。
如今她掀开帷裳,由着夜风吹入,那香气更是恼人地缠上了他,在马车逼仄的空间内几乎无处可躲,扰得他竟下意识去追逐那清郁之气。
手中书卷一页未翻。
他坐得离聂相宜远了些,只冷声道:“把帷裳放下。”
“哦……”聂相宜见他不知怎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瘪着嘴缩回了手。
气氛安静好似凝固,聂相宜有些煎熬。
他果然如传闻一般,冷清如月,冰寒似雪。
她有心想要打破这尴尬气氛,于是仰脸看他,轻声问道:“殿下在看什么书呀?”
她声音犹自带着鼻音,小心翼翼的,又轻又软,好似小猫遇见陌生人后喵呜一声的试探,让谢知只觉自己心上好似也被挠了一爪,兀的发痒。
他不喜欢这种陌生的感觉。
只见他捏着书卷,连头也不曾抬起,声音冷淡,“自然是你看不懂的书。”
聂相宜顿时泄了气,嘴巴撅得能挂起一个葫芦,小声不满嘟哝道:“少瞧不起人了……”
但她的确不喜看书,话本除外。
这点似乎是遗传了她的外祖。外祖沙场征战多年,放肆桀骜,并不是皓首穷经之人。
在鄯州时,外祖也曾为她找来夫子教习功课,只可惜夫子在上头之乎者也,她在下头昏昏欲睡。
她刚回京城那日的接风宴,还为此闹了笑话。那时聂元苇与诸位世家贵女们提议玩飞花令,在场诸人皆是出口成章,只有她结结巴巴,半天也说不出来。
自此,京城人尽皆知,永宜侯府嫡长女聂相宜,是个胸无点墨的绣花枕头。
她气鼓鼓地撅着嘴,鼻尖里轻轻哼了一声,决定暂时不要和谢知说话了。
谢知似乎轻轻扬了扬唇,又像是错觉般很快抿了下去。
聂相宜在马车里百无聊赖,一边无趣地揉搓着衣角,一边盼着凌竹能快点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外终于想起了凌竹的声音,“殿下。”
聂相宜眼眸瞬间亮起,掀开帷裳探了半个身子出去,惊喜地看着他,“凌竹大人!你回来了!”
凌竹被吓了一跳。
他回来复命,不见聂家姑娘,本以为是她先行回府了,不想帷幕撩开,那姑娘竟言笑晏晏地看着他,眸色在灯火下格外璀璨。
这不啻于活见鬼了。
殿下的马车何时允过其他女子同乘?
“凌竹大人,雪墨找到了吗?”她的眼中满是希冀,仿佛连拒绝的话都让人觉得不忍出口。
凌竹忙躬身,一板一眼地回答,“不曾。永宜侯府附近所有街巷都找遍了。”
那双明亮的眼眸瞬间黯淡下来。
“这样啊……”她像是强打起精神,“有劳凌竹将军了,我自己再找找吧。”
说罢又转身看向谢知,“今日多谢殿下出手相助,等找到了雪墨,我带着它再向殿下道谢。”
这番话虽是微笑着说的,可她眼中满满的失落,都快溢出来了。
谢知看着她下了马车。
“聂姑娘。”凌竹见殿下对她不同,便开口叫住了她,“若实在找不到,姑娘可以在街角巷尾放上一些雪墨平时玩的藤球、布条一类的东西,有它熟悉的气味,或许它自己便回来了。”
这话似乎又给了聂相宜一丝希望,她弯眼轻笑,声音里带着雀跃,“多谢凌竹大人!”
见她逐渐消失于夜幕之中,凌竹回到马车前候着,却总觉得似乎有一道沉沉目光不知从何处而来,盯得自己浑身不自在。
谢知放下了手中书卷。即使聂相宜已经离开,那股独属她的清香依旧久散不去,扰人心弦。
他皱了皱眉,“凌竹。”
“殿下有何吩咐。”
“回府后将马车内物什全部换掉。”
凌竹面上不懂声色,点头应下,内心却极是纳罕。马车内一应摆设都会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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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换,这点小事,何曾由殿下亲自开口过?
怪哉。
许是淋了夜雨,聂相宜回府便发了热。她脑袋烧得昏昏沉沉,心下仍记恨着江云娥所作所为。
于是一边派下人按着凌竹的法子寻找雪墨,一边叫来含絮,哑着嗓子吩咐道:“你去找阳秋出来,让他去寻些东西来……”
不出这口恶气,她就不是聂相宜!
不过一日的功夫,聂相宜便退了热,只是身上仍有些乏力。
她吸了吸鼻子,嗡声嗡气的,正想寻了含絮问问,嘱咐她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不想正好见她她手中抱着一个湿漉漉的布裹,红着眼睛进来了。
“怎么了?”她忙问道。
含絮抽抽噎噎,“姑娘……雪墨它……”
聂相宜转瞬便从她的眼泪中明白了过来。
布裹内,雪墨早已毫无生息。小猫的身躯蜷在布裹内,原本粉嫩的鼻头苍白冰凉。
它额上那撮显眼的黑毛杂乱无章地散着,柔软的毛发再无光泽,浑身如在水中浸过一般,贴在它僵硬的身体上。
它再也不会睁开那双蓝汪汪的眼睛,朝着她亲昵地喵呜。
“是在角门附近发现的,分明是溺死后被人丢在那里的!”含絮红着眼控诉。
聂相宜紧握双拳,几乎咬碎了牙。雪墨十分怕水,如若不是有人将它按入水中,绝不会到如此地步。
巨大的愤怒与心痛几乎要将她淹没,如同心脏被重重锤打。她的眼眶通红,重重地喘着气,恨不能将江云娥千刀万剐。
她的眼神落在一旁博古架上摆放的一柄匕首之上。那匕首既精致又锋利,曾是表哥赠与她的生辰之礼,不过是闲来赏玩之物。
她怒火攻心,三两步上前,铛的一声抽出匕首。
屋内顿时寒光闪过。她的目光与那刀刃一样凌厉,怒气冲冲便往院外走去。
含絮被她此举吓着,忙上前拉住了她,“姑娘不可!”
聂相宜正在气头上,力气极大,含絮一时间竟拉不住她。只能一边勉强拖慢她的脚步,一边急急劝道:
“奴婢知道姑娘为雪墨伤心生气,只是江氏终究是姑娘的继母,一个孝字压在上头,只怕是老将军也不好护住姑娘了!”
聂相宜怒而开口:“我岂会怕了她去!”
含絮见她仍不肯停下脚步,又忙换言相劝:“姑娘今日若针对江氏动了手,旁人可怎么议论老将军教您无方啊!圣上重视孝悌之道,只怕是传出去,连老将军也会因此受了责罚!”
聂相宜脚步忽地顿住。
含絮见劝说有用,又继续说道:“奴婢知道姑娘委屈,等得来年老将军入京,便可请老将军为姑娘做主,也可名正言顺啊!”
聂相宜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风呛得她胸口生疼。她捏紧了手中的匕首,倏地转过了身,一步一步朝回走去。
匕首上镶嵌的宝石硌得掌心发痛,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砸在青石地板之上,“我真是没用!”
“姑娘不必怨恨自己。”含絮拿出绢子来,蹲在她身前,仰脸为她细心擦掉面颊的泪珠,“姑娘吩咐我的事,我和阳秋都办好了。”
她朝聂相宜浅浅一笑,“纵使今日奈何不了江氏,总归让她吃个教训还是不难的。刚过了惊蛰,那些东西正好也活泛了。”
聂相宜咬着牙,“那今晚便给她们放进去!就算是我还礼了!”
6. 第 6 章
弯月如勾,永宜侯府静默沉寂。
垂手而立的仆从如同泥胎木偶,安静无声,偶有一两身影匆匆而过,却连足下脚步也尽量放轻,冷霜般的月色映照之下,好似一个个飘忽的鬼影。
含絮仰脸瞧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姑娘,子时了。”
聂相宜裹着被子蜷在被窝里,一双眼睛因困倦有些迷迷瞪瞪的。一听了含絮的话,她即刻来了精神,“要动手了?”
含絮点头,“这会奴才们大都瞌睡,最是不易察觉的时候。”
“只怕是江氏也睡得正香呢。”聂相宜眼珠滴溜一转,笑容带着十足的恶劣。
她一把掀了被子,兴致勃勃,“走!我也去悄悄热闹!”
含絮怕她又被夜风扑了身子,给她添了件厚厚的外衫。聂相宜急不可耐,瘪着嘴撒娇,“哪里用得着这般娇气……”
“姑娘才退了热,哪里还受得起风?”含絮执拗,又为她添了一件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巴掌大张小脸来。
她急急催促道:“快些快些!待会赶不上热闹了!”
两人提了一盏不起眼的羊角宫灯,趁着浓黑夜色,前往江云娥所在的芙蓉院。
“姑娘你看!”
二人在芙蓉院不远处的园子停下脚步,借着假山掩映,含絮举起宫灯,让聂相宜看得真切些。
在含絮的指点之下,聂相宜这才看见,沉沉夜色之中,一个漆黑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芙蓉院的暖阁上方。
他躬身踮脚,手执一个麻布口袋,脚步悄悄,如同一个墨点,化开在周遭一片黢黑之中。
“阳秋是老将军特地给姑娘留的暗卫,一般人轻易发现不了他。”
宫灯靠近的火光将聂相宜白皙的脸颊照得红彤彤的,她眼眸晶亮,露出些兴奋颜色来,“阳秋寻了多少蛇来?若是太少,岂不是轻易放过了她!”
“姑娘瞧着便是了。”含絮掩嘴轻笑,“那满满一口袋,可费了阳秋不少功夫呢。”
聂相宜鼻尖轻哼一声,恨恨道:“没有毒已经算便宜江云娥了。若有一日我得了机会,必拽着她的脑袋往水里按去,让她也尝尝溺水是什么滋味!”
言语之间,那黑影已然悄悄俯身揭开檐瓦,打开了麻袋。做完这些,他足尖轻点,转眼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动作还挺快。”含絮说道,又转脸看向聂相宜,“姑娘且等着动静便是。”
聂相宜目不转睛地盯着芙蓉院的方向,直到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原本宁静的夜空。
“啊——蛇——有蛇——”
顿时有惊慌的呼叫此起彼伏地传来,接踵而来的脚步声稀碎而慌乱,原本安静的奴仆们匆匆进出,来来往往乱作一团。
江云娥害怕的惊恐叫声仍没有停止,一声一声传到聂相宜的耳边。
聂相宜冷笑一声,这才长长吐出一口胸中憋闷的浊气,“我们走吧,她们今晚只怕还有得折腾呢。”
而后芙蓉院里传来丫鬟慌乱的惊呼,“快去请府医呀!夫人晕过去了!”
外头一片混乱,聂相宜一夜好眠。
翌日等聂相宜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辰了。她这几日病着,乌姑姑没来教规矩,倒是偷闲了两日。
“姑娘,昨日芙蓉院可热闹了!”
她懒懒地伸了个懒腰,听着含絮在她耳边幸灾乐祸,“芙蓉院里闹了一晚上的蛇,吓得江氏晕过去好几次。现下她也不敢在芙蓉院里呆着,连睡觉也不敢了,硬熬着呢,只恐睡梦之中又有蛇缠上了她。”
“她活该!只恨不能吓死她,给雪墨偿命去!”
聂相宜忿忿的声音里仍带着些鼻音,又吩咐含絮让阳秋找块好地方将雪墨安葬了。
只是这件事仍不算完。
“含絮,你去把乌姑姑请来吧。虽说身子不适,总也不能落下教习。”
乌姑姑来聂府的时候总有疑惑。聂家大姑娘也不是什么刻苦之人,整日里与她水火不容,是个桀骜不驯的性子。今日怎得这般上进?连病中也不肯落下?
等她到了聂府,见众奴仆面有慌乱,四处洒满了雄黄陈艾,不由得好奇,“这离端午甚早,怎得就撒起了雄黄?”
一问才知是府里闹了蛇,连侯夫人也吓病了。虽说惊蛰刚过,蛇虫始出,可偌大侯府人来人往,好端端的怎会闹蛇?
乌姑姑心中纳罕,一边往晴方院走去。
只是她方到院中,便被含絮拦住了去了,“姑姑留步。”
乌姑姑自恃身份,不想会被她拦住,不由得皱眉看她。
含絮只是脸上堆满了笑,“姑娘受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姑姑,不如姑姑就在院中教习便是。”
聂相宜坐在窗下的桌前,顺势捏着绢子佯做咳了两声,“咳咳。”
“大姑娘既是病中,放下两日也可。”乌姑姑远远看着聂相宜苍白面颊,病容倒是做不得假。
只是她嘴上虽是如此说着,却不由得不耐烦皱眉。她向来得诸世家礼待,何曾有过站在院中,隔窗教习的时候?岂非无礼?
于是她皮笑肉不笑地哂了一句,“姑娘怎得在病中,反而勤谨起来?”
聂相宜又咳了两声,“我原是想着,乌姑姑教我辛苦。有一份礼,还得赠与姑姑才是。这才着急了些。”
说着她吩咐含絮,“含絮,将我备好的谢礼交给姑姑。”
含絮嘴角扬起一抹轻笑,从屋内取出一方镂空雕花的红木锦盒来,递至乌姑姑手中。
乌姑姑接过那锦盒,总觉一头雾水,不解其意。
好端端的,送什么礼?
她面上仍是体面的微笑,“多谢姑娘。”
“也不知我准备的礼物合不合姑姑心意。姑姑不如打开看看?”
乌姑姑犹疑稍许,伸出手打开锦盒。
“啊——”
锦盒方才开了一条缝,乌姑姑顿时瞳孔紧缩,忍不住惊叫一声,慌张撤了手。那红木锦盒当啷一声摔在地上,从中跳出一只硕大丑陋的青黑色癞□□。
它乍然被摔,亦猛地惊跳起来,窜到乌姑姑的脚上。
“呱——”
聂相宜捂着绢子,弯眼咯咯轻笑起来,“金蟾报喜!可是好兆头呢!姑姑可还喜欢我这份礼?”
乌姑姑哪里顾得上她,被脚背上的□□吓得骤然色变,忙提起裙摆甩着脚背,想要摆脱了那骇人玩意儿,一时间差点连绣鞋也甩飞了出去。
这般滑稽模样逗得聂相宜花枝乱颤,“姑姑一向教我端庄持重,怎得今日自己倒是这般轻浮随便?”
一番折腾,乌姑姑气得脸色青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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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沉着一张脸,远远望着聂相宜。
“姑娘实在无礼。不敬长辈、不睦姐妹。”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此德行,实是不配嫁做人妇的。”
她是京中出了名的教养嬷嬷,有她这句话,往后聂相宜在京中,只怕是再难议亲。
“你以为我会在意?姑姑这话,吓吓别的世家贵女或许派得上用场。”
聂相宜嗤了一声,“用一些莫名又无聊的规矩框住自己,只为了一个能让夫家满意的好名声,我还嫌累得慌呢。”
乌姑姑亦是冷笑,“这般豪言壮语,等得姑娘议亲之时,再说不迟啊。”
说罢拂袖而离去。
含絮看着乌姑姑离去的背影,“总算是给姑娘出了一口气!”
聂相宜冷言道:“她若是不与江云娥沆瀣一气前去告状,江云娥又怎么会把主意打在雪墨的身上?有本事冲着我来啊!对毫无反抗之力的小猫下手算什么本事!着实令人不齿!”
含絮却有片刻迟疑,她脸上露出些担忧神色来,“只是这乌姑姑说话的确有些分量……若她真误了姑娘议亲可怎么好。”
聂相宜扬着下巴轻哼了一声,“我才不怕呢!”
含絮又道:“姑娘此次回京,本就是老将军想着姑娘到了议亲的年纪,否则何必来受这份委屈!”
聂相宜想起回京城的前日,外祖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鄯州偏远,总不能耽误了阿兕。无论家世渊源,一切只要我们阿兕喜欢即可。”
她脑中无端便浮现出那张面具下的漂亮眼睛来。若是与他议亲……
她突然便红了脸。
这般模样,倒是吓了含絮一跳,“莫不是又发热了?姑娘不该将窗户开着受风的……”
“含絮。”她却歪头看着含絮,红扑扑的脸蛋上,眼眸亮晶晶的,“我们去找三殿下吧。”
她抿了抿唇,又补充道:“上次他替我说话,还帮我找猫,我还未曾谢过他呢。”
“待姑娘身子好些再说可好?”
如此又过了几日,府里仍是闹蛇不止,江云娥接连数日不敢阖眼,兼之受了惊吓,病得起不来身。
聂相宜倒是借着风寒的由头,图了个清净,看了几日的热闹。
等得她彻底痊愈,这才迫不及待地拉了含絮,朝神策司的方向去了。
谢知下值向来没有定数,如今四处守卫,聂相宜又翻不了墙头,便只能在神策司门口等他。
门口两只镇门石狮威风凛凛,神策守卫目不斜视。聂相宜等得百无聊赖,只用抠着石狮的眼珠子玩。
直到天色逐渐暗沉,聂相宜脚都站软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终于响起,她又看见了谢知的身影。
她挥了挥手,刚想跟谢知打招呼,却不曾想他根本没看见她,俯身便上了马车。
“殿下!”聂相宜急急唤道。
还是凌竹先瞧见了她,“殿下,是聂大姑娘。”
谢知冷清的声音从马车内传来,“何事?”
聂相宜忙想上前,却因脚站麻了,一挪步子便突然踩了裙子,朝前趔趄了一下,被含絮堪堪扶住。
这般手忙脚乱的模样让聂相宜后知后觉地有些丢脸。她粉白的脸颊泛起红晕,指尖搓着衣角,嗫嚅着问道:“殿下……我可以先上马车再说嘛……”
7. 第 7 章
凌竹惊讶地看了一眼聂相宜。
她竟半点不似其他世家女子那般循规蹈矩、自矜稳重,居然主动提出要与自家殿下同乘。
更何况三殿下向来冷清淡漠,怎会轻易应下。就连几日前许是因着下雨允她上了马车,这之后却是命人换下了车内一应物什,想来也是不喜的。
他的目光落在马车帷裳之上。
果然,殿下并未允她上马车,“何事直说便是。”
聂相宜看了一眼凌竹,又捏紧了袖中的东西。有凌竹在这里看着,倒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将送他的礼物拿出来了。
她瘪着嘴,话里还带着些瓮瓮的鼻音,“可是我等你等得脚都麻了呀……”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就像是底气不足在撒娇似的。
马车内是良久的沉默。
凌竹已然明白自家殿下的态度,于是颇有眼色地上前,准备礼貌地请聂相宜离开。
“聂姑娘……烦请让……”
“罢了,让她进来。”只是他才刚开口,便听得马车内有声音传来。
声音平淡,似乎不带丝毫情绪。
凌竹按捺下心中的讶异,表情毫无波澜,转身为聂相宜撩开帷裳,“聂姑娘,请。”
谢知紧绷着下颌,看着聂相宜提着裙子轻快地上了车。
当那股熟悉的清郁栀子香气钻入他鼻尖时,他竟不知自己方才鬼使神差,为何允她上了马车。
他厌烦地微微皱了皱眉。
她一见他,眼睛便倏地明亮起来,一边朝他施以一礼,一边眉眼弯弯地叫他,“殿下。”
她的视线毫不躲避,羽睫随着眼睛的轻眨而闪烁,就连鼻尖那颗小痣也变得生动起来。而谢知手中书卷依旧,并为看她,只问,“何事。”
聂相宜的指尖在袖口处摩挲了片刻,似乎是在想着怎么开口,“我……我是来谢殿下的……”
谢知墨黑的眼眸一凝,视线忽地落到了她的身上。
目光兀的相撞。这双她记了许多年的漂亮眼眸,此刻正安静地注视着她。
这个认知让聂相宜莫名紧张起来,她搓着衣角,眼神忽而躲闪起来,“多……多谢殿下上次帮我寻找雪墨……还有……还有在齐国公时为我澄清……”
还未等到谢知的回应,就听得外头凌竹的声音通报:“殿下,小裴大人正在府上等着殿下。”
“知道了,先回府。”谢知应了一声。
他不再看聂相宜,视线重新落在书卷之上,声音冷淡,“你已谢过,可以走了。”
聂相宜先是一怔,忙急急说道:“还没!还没!”
说着她便准备从袖中拿出谢礼来。
凌竹见聂相宜并未出马车,以为是殿下又别的吩咐,倒也没多想,只是吩咐车夫启程回府。
突然前行的马车让聂相宜毫无准备地朝前跌撞了一下,袖口的东西恰巧落在谢知的脚边。
他垂眸睨去,是一枚荷包,一枚针线歪歪扭扭、看不出花样的荷包。
谢知冷眼看着落在他脚边的那枚荷包,不为所动。
聂相宜忙躬身去捡,只是在起身时却不小心撞到车内小几,疼得她轻呼了一声,几上茶盏也被她撞得叮铛乱响。
她揉着脑袋起身,连发髻也乱了些。
一时间手忙脚乱。
外头听到动静的凌竹心头一惊,狐疑地看了一眼紧闭的帷裳。
聂相宜疼得眼泪汪汪,仍没忘红着眼睛将荷包递给谢知,“殿下,这……这是我自己亲手绣的荷包,多谢殿下前几日相助。”
乌姑姑那几日的规矩倒是也没白教,硬逼着她学了些绣花功夫。
谢知并未接过那荷包,只敛眉说道:“不必了。”
荷包这种贴身之物,向来是情人间互通心意,以作赠礼的。她这般平白送人这个,实在是有失闺阁女儿家的身份。
他抬眸看了一眼巴巴望着他的聂相宜,不由得皱了皱眉。
如果她没认错人,会送出这枚荷包吗?
被拒绝的聂相宜顿时耷拉下眉眼来,又不死心地将荷包朝谢知的方向递了递,“殿下,收下吧……我缝了很久的……”
她每次祈求的时候,总是这般将尾音拉得长长的,好似一双猫爪轻轻挠人。
谢知沉默不应,那截皓白的手腕就这样尴尬地僵在空中。
“这还是我第一次做荷包呢……”聂相宜露出些蔫吧的神色,自言自语地嘟哝了一声。
没等谢知接过荷包,聂相宜便听得他像是随口问了一句,“你的雪墨找到了吗?”
她颊边原本生动的表情突然僵住,连眼眸也因这句话突然黯淡了一瞬。
而后她颓丧地摇摇头,“雪墨死了。”
谢知手上翻书的动作微微一顿,须臾又见她勉强地笑了笑,“不过我为它报仇了!”
他隐约从她话中能窥见些什么。
死掉的雪墨,推她的手。作为自宫中长大的皇子,他见惯了这些你争我抢的腌臜手段。
但他并不想过多关注她。
只是没由来地,他鬼使神差地从她手中接过了那个荷包。
上好的云锦内是粗粝的针脚,还带着些磨手的线头。荷包上绣着的花样看不出样式,各式的绣线凌乱地掺杂在一起,显得有些滑稽。
谢知仔细分辨了片刻那荷包上的花样,似乎绣的是一只小狗。
她为什么会送自己这样花样的荷包?
谢知抿着唇,冷声说道:“这花样不合礼制。”
“怎么会?”聂相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麒麟也不合礼制吗?”
谢知捏着荷包的手一僵。
原来是麒麟啊。
见谢知的视线一直落在那花样上,聂相宜不知为何有些脸红。她语气有些心虚,“可能绣得不算太好……”
不过很快她又理直气壮起来,像是为自己打气似的,“我第一次能绣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麒麟很难的!诺!我还算绣得有鼻子有眼的嘛!”
她本就是第一次做针线。从前在鄯州时,整日里吃喝玩闹,从来也没人逼她学过这些。如今不过是现学现卖罢了。
“嗯。”谢知难得眼底浮出一丝笑意,“的确又有鼻子又有眼。”
这话倒不似夸奖,聂相宜愈发脸红局促起来。
少时,马车渐渐停了下来。聂相宜正欲下车,却听见谢知叫住了她,“等等。”
她疑惑回头。
谢知依旧没看她,只说道:“你发髻乱了。”
“嗯?”聂相宜后知后觉地扶了扶发髻,想起方才在小几上撞了头,将发髻撞得有些散。
“于理不合。”谢知提醒她。
她稍稍用手拢了拢发髻,毫不在意地说道:“无事!索性天已黑了,旁人见瞧不见!”
谢知皱眉看她,“正因天黑。”
如此鬓角散乱地从他马车内出去,若是被有心之人看见,不知会传成什么样子。
他想,还是不该让她上马车的,委实麻烦。
那枚荷包还攥在他的掌心,不知如何处理。
聂相宜不满地瘪了瘪嘴,坐下来重新拢好发髻,颇有些气鼓鼓地瞪着谢知,“现在可以了吧!殿下!”
她“殿下”两个字咬得极重,生怕旁人不知道她不满似的。
谢知没瞧她,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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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顾先下了马车。
“咦?怎得未到宫门?”聂相宜下了马车,这才发现马车并未到宫门前,而是在一处宅邸前停下了。
她四处张望片刻,才发现这里离皇宫相去甚远,宅邸亦并无匾额。
“我们殿下并未居于宫中。”凌竹答道,“这是殿下在宫外的宅邸。”
聂相宜有些疑惑,“殿下并未封王,为何离宫而居?”
凌竹闻言即刻肃然,“姑娘僭越了。”
没再等聂相宜说话,他转向谢知,“殿下,小裴大人在书房等候多时了。”
谢知颔首,不再多言,只朝着府内走去。
“殿下,这次可要将马车中物什一应换过?”凌竹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压低了声音问道。
作为一个合格的得力下属,一定要有主动做事的眼力见。
谢知凝眸看了他一眼,直到看得凌竹有些头皮发麻,他才淡淡说道:“那便换了吧。”
掌中荷包的针脚磨在掌心有轻微的痒,他鼻尖像是再次嗅到了那扰人的清香。
“殿下!”轻快活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像是黑沉夜色中的一道亮光。
聂相宜还没走,谢知自府门回眸看她,她的眼睛在黑夜中亮似星子,“下次我可以到这里来找你吗?”
既已知道他的住处,又何必去神策司苦等。
“不可。”谢知拒绝的声音冷淡而平静。
聂相宜装作没听见。
毕竟这里的院墙大概必神策司好翻多了。
她弯了弯眼睛,见谢知入了府,也转身与含絮往永宜侯府的方向走去。
“姑娘,荷包殿下可收下了?”
“那是自然。”聂相宜颇为骄傲地哼了一声,“殿下夸我做得有鼻子有眼呢。”
也算夸吧。
含絮叉着腰,跟着神气起来,“这下可打了乌姑姑的脸了!她当时百般嫌弃姑娘的荷包丑呢!”
说起这个,聂相宜便有些忿忿,“她当时还居然说我的荷包拴在狗身上,狗都嫌害臊!到时候殿下佩在身上,看她怎么说!”
含絮总觉得这话听着有些怪怪的,又说不上来,只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这样一边走着一边闲话。
夜色沉沉中她突然听得身后含絮疑惑开口,“咦?姑娘,你那只蝴蝶小钗呢?”
“什么蝴蝶小钗?”聂相宜一怔。
含絮指了指她的发髻,“今日我在这里为姑娘簪了一支蝴蝶小钗呀。”
聂相宜顺着她的手摸着发髻,“许是方才放在掉在殿下的马车上了。”
她摆了摆手,“罢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玩意。明日你随我去一趟书肆罢。”
“去书肆干嘛?”含絮不解。
买首饰应该去珍宝坊才是。
聂相宜眼眸闪烁着坚定的光,“投其所好!”
虽说谢知不记得她了,此后她总要让他牢牢记得才是!
这厢,凌竹候在书房外。
殿下与裴家的小裴大人正在内里议事。
有下人匆匆来禀,“凌竹大人,殿下马车内物什一应更换好了……”
凌竹板着脸嗯了一声,“知道了。”
又见那下人神色吞吞吐吐,不由得皱眉低声斥道:“何事直说便是!”
下人颤颤巍巍递上一枚蝴蝶朱钗,“回大人,我们在马车内……发现了这枚珠钗……”
凌竹看着那枚蝴蝶珠钗,兀的想起方才在马车外听到的动静,脑中不由得浮现出聂家姑娘刚下马车时,似乎鬓角有些散乱。
他转身看了一眼书房烛火映照出的颀长人影,难得地瞪大了眼睛。
8. 第 8 章
永宜侯府这几日乱糟糟的。
自从那晚闹蛇之后,四处熏的雄黄艾草呛人极了。只是阳秋那日放的蛇多,足有一麻袋,府中奴仆来来往往,惊得那些蛇四处乱窜,总也抓不完。
这日里聂相宜正准备出门,便见有好几个江湖术士,手拿铜铃,腰佩铜钱,在府中来往。
她心下疑惑,便问含絮,“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
“江氏说那日闹蛇闹得蹊跷,才过了惊蛰,哪来这么多蛇,偏还都在她的院子里。怕是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才请了人来看一看。”
“不干净的东西?”聂相宜不屑地嗤了一声,“我看她是被吓昏了头。”
说着便与含絮出门而去。
正是春日,微风和煦,京城八街九陌,向来繁华喧闹。四方人头攒动,邸店如织。
聂相宜驻足于一门庭若市的商铺之前,其间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这便是京城最大的书肆?”
她仰头望去,酸枝梨木的匾额上用隶书镌刻着书肆的招牌——文昭书肆。
踏步进去,聂相宜才发现其内别有洞天。
文昭书肆分两层,底层临街,琳琅满目的书籍被分门别类地整齐摆放,井然有序。
顺着八角楼梯往上,二楼便是书场堂会。说书人唾沫横飞,敲着云板讲着时下风靡的书籍话本。
“姑娘,是想买书还是听书?”店内伙计讨笑着上前,十分殷勤。
“买书。”
聂相宜想着投其所好。每次见谢知时,他手中都握着书卷,想来应是喜好看书的。
“姑娘想买些什么书?小店必能为姑娘寻到。”
聂相宜读书甚少,哪里对古籍书卷有所了解。她索性十分豪气的将一锭银子往柜台上一搁,“要最难买到的书!”
谢知是皇子,有宫中太傅教导,自然见过不少好书。她若是要送,便要送最特别的才是!
“最难买到的书?”伙计咀嚼着她的话,神色兀的变得古怪起来。
他上下打量她片刻,随即干笑两声,“有的姑娘,有的。”
说着他收下柜台上的银子,躬身在书架的最下层寻找起来。一边寻找一边自信开口:“姑娘算是来对地方了!这种书,也就我们这里有的卖了。您若是上别的书肆问去,保准没有的!”
聂相宜听他这么说,又看着这伙计的动作,心想这书卷必定十分珍稀,居然藏得这么深,还压在书架最底下。
她满眼期待地探着头,望着那伙计的动作。
“掌柜的!上次劳你收的孤本,可收到了?”
还未等伙计将那书找出来,突然闯入的声音便打断了他的动作。
聂相宜循声望去,目光相接霎那,二人齐齐惊呼出声,“是你!”
“是王五郎君呀。”伙计忙起身相迎,一边赔笑,“收到了收到了。我们掌柜的嘴皮子都磨破了,这才收了那《昭明文录》的孤本。”
眼前之人,便是在聂相宜回京接风宴上,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王五郎王贺璋。
王贺璋是太常寺卿家的小儿子,在家中极受宠爱。只见他着一身石青倭缎长袍,腰间系一块莹润紫玉。
他身量修长,面容本就清俊,皮肤更是白皙好似女子。今日这身打扮,更衬得他少年清秀俊俏模样。
那王贺璋一见了聂相宜,脚步倏地一顿,兀的瞪大了眼睛。那本就粉白的肤色自面颊透出绯红的颜色,一直蔓延到耳根。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仍记得上次在聂府,这位聂大姑娘当着众人的面毫不避讳,眨着眼睛弯眼看他,“这位郎君倒是生得俊俏呢。”
自此害他被同族笑话许久,说他堂堂太常寺卿家的公子,竟被一个姑娘调戏了。
聂相宜见他一惊一乍,只瞥了他一眼,语气理所当然,“我来买书啊。”
这般神色冷淡的模样,倒让王贺璋莫名有些恼。于是他梗着脖子呛她,“你能买什么书去!”
谁不知道聂相宜是京城出了名的不学无术,就连飞花令也对不上来。
聂相宜正想反呛回去,恰在此时,那伙计却将书递给了她,压低了声音,“姑娘,这是您的书。”
她见那书用锦布包裹,店内伙计又神神秘秘,不由得心生好奇——什么书这么金贵?
她伸手去翻,“俏……”
这才刚瞧见一个字,就被一旁王贺璋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住。
他的脸愈发通红,连带着修长脖颈几乎红成一片。他皱着眉瞪聂相宜,“你一个姑娘家!买这种书做什么!”
“姑娘家就买不得了?”聂相宜一听他这话,乍然火起,心里生出些叛逆之意,“就许你们男儿看?我偏要看!”
她还不信了!什么书这般金贵?
她说着便去掰王贺璋的手,一边斥他,“还是世家公子呢!竟也如那些老古板一般,瞧不起我们女子!”
“谁!谁瞧不起你了!”
聂相宜与他大眼对小眼,“那你放手让我看啊!”
“你!”王贺璋在与她久久的对视中败下阵来,像是自暴自弃般收回了手,“罢了!真不知你……”
脑子里都是些什么道理。
得胜的聂相宜只是骄傲地朝他扬了扬下巴,而后颇为自得地翻开了那书。
片刻的静默之后……
“谁叫你给我这种书的!!!”
只见那书从聂相宜手中唰地一下便飞了出去。她脸颊蕴出绯红的颜色,一双眼眸胡乱地飘,连眼神都不知何处安放。
伙计不满地皱了皱眉,弯腰捡起那书来,心疼地掸了掸灰,“姑娘不喜欢便罢了,何苦将它扔了出去。只此一本了呢!”
聂相宜红着脸瞪那伙计,“谁叫你给我这种书的!”
“您自己说的呀。”伙计理直气壮,“要难买的书。没有什么书比这更难买了。”
聂相宜脑中浮现起方才看到的文字,脸颊更是热烫起来。
难怪方才王贺璋不让他看。
她脑中忽地想起,万一这书要是送给了谢知……
聂相宜都不敢想。
“我要的是可以送人的那种!”
伙计心说这个也可以送人。只是看聂相宜的样子,便知是说岔了,于是笑笑,“姑娘说的是古籍孤本之类的吧,也有呢。”
他说着便取来木梯,准备去从书架最顶上取,“前两日掌柜的同那本《昭明文录》一同收回来的,还有一本《九星文说》的孤本。”
聂相宜方要开口,便听得一旁的王贺璋说道:“那本我一同要了。”
说着,他挑衅似的看了聂相宜一眼。
害他被笑话那么久,眼下有机会给聂相宜使袢子,他才不会轻易放过。
果然,聂相宜闻言顿时叉腰瞪他,“你这人懂不懂先来后到?”
“这书是我早就定下的!是谁没有先来后到?”
“你定下的明明是《昭明文录》!”
王贺璋得意地哼了一声,“伙计,你告诉她。我是不是说过,但凡孤本,我必收之?”
伙计神色为难地点了点头。
“你!”聂相宜一时气结,忿忿斥道,“亏我还觉得你模样俊俏,原不曾想你这般小肚鸡肠!”
“大庭广众的你胡说些什么!”此话一出,王贺璋脸上方才褪下的红卷土重来,瞬间便沁透了皮肤。
他瞪着聂相宜,却因脸红无半点气势,“你!你一个堂堂侯府小姐,怎得说话这般……这般没有遮掩!半分自矜也无!”
而后像是自暴自弃般无奈,“罢了罢了!我亦惹不起你!那《九星文说》还是让与你罢了!”
说着也不看聂相宜,他转头便吩咐伙计,“帮我摹一份拓本罢了。”
伙计忙不迭点头,“那二位不如楼上书场稍坐片刻,我马上安排人为您摹书。”
王贺璋头也不回,像是怕与聂相宜对视似的,匆匆上了楼,只留给聂相宜一双通红的耳尖。
又有旁的伙计引着聂相宜上楼落座。
周遭雅致屏风间隔,堂内却十分热闹。说书声、喝彩声与众人闲谈交杂,此起彼伏。
如此等候了一番功夫,聂相宜正听那说书人说得精彩,忽地有旁坐闲聊传入她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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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你们听说了吗?永宜侯府闹蛇闹得厉害,最近正寻捕蛇高手呢。”
隔着屏风,不见其人,只闻其声。
“永宜侯府最近笑话多着呢,岂止这一桩?”
“他府上的大姑娘年前回京议亲,据说举止轻浮,又相貌丑陋,险些没将侯夫人气出个好歹来。”
“侯夫人好心为她寻了教养嬷嬷,据说还是宫中的老嬷嬷。她竟将人气跑了!就是几天前的事情,如今在世家间都传开了。”
“说她上不敬长辈,下不睦兄友,半分教养也无!”
王贺璋听了这话不由皱眉,抬眸看了一眼聂相宜的神色,却只听得她冷笑了一声。
那些人的议论仍是没有停止,“这样的姑娘,还回京议亲?纵使给我八十抬嫁妆,我也不敢娶啊!”
“可不是!就她这般品性,在我们族里,是嫁不出去的。”
这话让聂相宜气得连连冷笑不止,她岂是会忍让的性子?这厢刚要发作,便听得王贺璋先开了口,
“搬弄是非,巷议街谈。实非君子所为!诸位这般劣迹品行,想来是没有姑娘看得上的。”
那议论声戛然而止,倏地成了窸窸窣窣的窃窃之语,带着调侃之意,“哟!你这般维护聂家姑娘,难不成你想娶她?”
王贺璋脸几乎红得滴血,不知是与人争执气的,还是因他们的话给恼的。
只是他自小礼教分明,自是分辩不过他们。
聂相宜嗤了一声,嘲讽出声,“我道是什么不得了的世家?我聂相宜倒由得你们挑拣起来了?庸者轻贵,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穷酸样?”
“你!”
众人还想与她争论,伙计匆匆上来,“郎君,书已经摹好了。”
聂相宜下楼接过那书,又看了一眼依旧脸红的王贺璋,“瞧你这般脸红模样。口齿不够伶俐,就别强自替人出头了。”
“你!”王贺璋气结瞪她,“我明明是好心帮你!”
聂相宜哼了一声,“不用你帮我也能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呛着,刚出文昭书肆,聂相宜远远便见一身黑甲的神策卫自街头而过,整齐的脚步声与盔甲震动发出的声响带着肃杀之气,诸人无不垂手相让。
在神策卫之后,一架马车碌碌向前。
聂相宜见之眼睛一亮,那一定是谢知的马车!
她捏紧怀中的孤本,心想真是极巧,不如此刻便将书赠他。
这厢正欲上前,便突然被身后的王贺璋拉住了手腕,“欸!你干什么!”
“要你管!”聂相宜瞪他一眼。
“眼下他们定是在执行公务。”王贺璋煞有介事地回瞪她,“神策卫的规矩,扰公务者,杀无赦!”
说着他还用手抹了抹脖子。
“哪有那般夸张……”
王贺璋哼了一声,“我敢打赌,你要是敢上前,神策卫的长矛就敢将你捅个对穿!”
聂相宜闻言瘪了瘪嘴,不再上前。
凌竹行走在马车旁,余光忽地一瞥,便在人群中瞧见一个熟悉的姝妍身影,与王家五郎并行而立。
他想起昨夜落在马车上的那只珠钗,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隔着马车帷裳说道:“殿下。聂大姑娘也在此处……和王家五郎一起。”
须臾,谢知的手撩开了帷裳的一角。
书肆门前,眉眼活泼生动的少女仰脸望着面前的少年郎。二人言笑晏晏,不知说到什么,那王五郎伸出手拉住了少女的手腕。
如此同行一处,很是要好的模样。
谢知忽地想起,她曾经是夸过王五郎模样俊俏的。
他的手倏地放下了帘子,冷声对凌竹道:“你如今的差事很闲吗?什么闲人轶事都要禀报了?”
啊?凌竹疑惑。
殿下的态度……难不成昨晚那只珠钗,是他想错了?
也是,殿下是何等月明风清的人物,怎么会对聂家姑娘有什么呢?定是他自己想岔了。
良久之后,轿撵内冰冷的声音复又传来。
“你去书肆打听打听,今日他们都做了些什么。”
9. 第 9 章
直到神策卫自街而过,王贺璋远远望着黑甲的方向,眼神中满是艳羡,“三殿下当真是年轻有为。今年不过也才十九,竟能独揽神策司大权。”
说着,他语气中又露出些隐约的惋惜之意来,“只可惜……”
聂相宜听得他口吻叹惋,似乎有话未曾言尽,不由得抬头问他,“只可惜什么?”
“没……没什么。”王贺璋干笑一声,似乎察觉自己失言。
见他不愿意说,聂相宜轻哼了一声,“罢了!今日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说着她将那孤本在手中扬了扬,“多谢你割爱。”
王贺璋脸上又覆上一层薄薄的粉色来,只是嘴上仍是嘴硬,低声嘟哝了一句,“原来你也会说谢谢啊……”
“那我收回这句话好啦。”聂相宜闻言气鼓鼓地乜他一眼,朝他扮了个鬼脸,“反正我聂相宜是个刁蛮无礼之人。”
“欸!我不是那个意思!”
王贺璋还想说些什么,聂相宜却已经捧着书轻快离开了。
烟粉衣裙的背影淹入人群,逐渐消失在少年的清澈眼眸。
而聂相宜转头去了瓦肆观百戏。
聂府眼下乌烟瘴气,她不想回府。只盘算着等晚些时候谢知下值,便将书送去了他的府上。
瓦肆乃市井之地,鱼龙混杂,宗室权贵向来甚少踏足。只是比之园林府邸,这里是难得的热闹。
数座勾阑齐聚于此,杂剧杂耍五花八门,甚是新鲜。
聂相宜正兴致勃勃,在一皮影勾阑的雅座中坐下。只是她那戏还未开场,便听得周围突然乱哄哄的。
还未等她瞧见发生了什么,只听得“噗嗤”一声,一束鲜红的血顿时喷在皮影的幕布之上,唱戏人漆黑的影子随即软软地倒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惊变让整个勾阑顿时惊慌起来。
盔甲摩挲的声音随之而来,“神策卫公务!捉拿晋王余孽!勿要妄动!”
不过转瞬之间,一身黑甲的神策卫就已将此包围。
众人闻得神策卫三字,眼中早已露出惊恐之意,又听得是捉拿晋王余孽,不由得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昔日晋王与圣上之争,几乎波及大半朝廷。晋王之乱余波未平,不曾想那些孽党竟藏在了瓦肆勾阑。
诸人神色不由得紧张起来,生怕自己被当做孽党带走。
一时间除了盔甲簌簌,原本热闹喧哗的勾阑竟安静无声。
自那黑甲簇拥之中,缓缓走出一青衣人影。
他那张斯文清冷的面容与周围肃杀之气几乎格格不入,浑身连配剑也无。只恍若陌上翩翩公子,一身青袍衬得他如竹似玉。
然而那双漆黑的眼眸却毫无波澜,冷漠视线扫过堂内,就已经带足难以言明的压迫之感。
那是一种毫不在意的轻视。
仿佛这勾阑之内的所有,于他眼中如同死物,不值一提。
聂相宜一见他,眼睛瞬间明亮起来。
“殿……”她正欲朝他挥手,却想起王贺璋说的神策卫公务期间不得打扰,又悻悻将手放了回去。
谢知的眼神似乎在她身上停了一瞬,又很快平静地移开。
神策卫四处搜寻,很快在此处搜了数十人出来,五花大绑至谢知面前。
“殿下。”
谢知的眼神居高临下地扫过他们,冷清的声音不带一点温度,“三息之内,供述主使。”
话语平静,似乎这句话并非威胁,而是陈述事实。
那人只是缄口不言。
一声尖利的惨叫之后,神策卫毫不犹豫地用长矛挑断了他的脚筋,几乎没留给他任何反悔的时间。
谢知淡漠的眼神落在第二人身上,“你亦一样,三息时间。”
前者已然在地上一滩血迹的脏污之中疼得打滚,后者眼神惊惧,喉头艰难吞咽。
如此反复的审问与缄默,惨叫声一声又一声地响起,聂相宜的鼻尖几乎能嗅到那淡淡的血腥之气。
她下意识捏紧了衣角。
而谢知的眼睛好似古井无波。
如同眼前处置的只是什么不起眼的物件。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总觉他的眼神曾有一瞬落在她的身上。
哀嚎的痛呼声此起彼伏,无数次提醒后者即将要面对的折磨。终于有人承受不住心头巨大的压迫之意,颤抖着双眼望向角落里的戏班主。
“留活口。”
只留下这样一句话,那身青衣便欲转身离去。
而那班主见神策卫朝他围拢,想是知道自己落入神策卫手中必定不会好过。他从腰间拔出一柄尖刀,突然暴起,倚仗对勾阑的熟悉猛地冲出。
“我跟你们拼了!”
然而他冲着谢知的方向去了不过一瞬,像是突然改了主意,在众人都未曾意料之下,掉头直奔聂相宜而去。
电光石火之间,尖刀几乎距离聂相宜只差毫厘。
冰冷的剑光寒芒闪过,骤然间几乎晃了聂相宜的眼。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只听得“噗嗤”一声,好像是脚踩在厚厚雪地的声音。
她依稀能察觉到裙摆好似被鲜血沾湿,顺着裙角蔓延开来。
凌竹震惊地看着自己腰间空空如也的配剑,眨眼之间便被自家殿下刺入了那孽党胸膛。
不是要留活口吗?
此刻神策卫一拥而上,将那人将死未死的身躯拖了下去。
聂相宜惊讶地瞪大了眼,看着谢知在她面前,将那人捅了个对穿。
他挥剑的姿态云淡风轻,却又果决狠辣,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她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心中却升起莫名的笃定——她绝没有认错人。
曾经的鬼面小将军,也是以这样毫不在意的姿态,挥剑将敌军斩于剑下。
谢知抬眸,眼睛并未放过她神色中的惊惧与震惊。
像是在怕他。
他不动声色地皱眉,眸色微黯,浑身仿佛被寒气浸透。
“怕了?”
他从凌竹手中接过手绢,漠然轻拭溅在手中的血点。那鲜红的血点在他手上好似白玉微瑕,他眉宇间不自觉带着些嫌恶。
聂相宜这才因为他冰冷的声音愣愣回神,以为他是问方才之事,下意识点点头,又忙摇了摇头。
谢知像是突然轻嗤了一声,冷眼看着她的指尖揉捏衣角。
“来这种地方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
聂相宜听他语气中似有训诫之意,不由得瘪着嘴小声嘟哝,“我又不知道这里有逆党……”
谢知扫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的纤细手腕之上。
“你倒是没让王五郎陪着。”
“啊?”他这话有些没头没脑,让聂相宜焉地一怔。
她正想问跟这王五郎有什么关系,就听得凌竹来报,“殿下,那领头的死了。”
谢知转身,将脏污的手绢随手仍在血泊之中。
“死了便死了。”
他像是极其不耐地皱了皱眉,一身青衣转身离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聂相宜的视线之中,聂相宜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刚买的书还未曾送给谢知。
她正欲追上前去,便听得含絮匆匆过来,“姑娘!侯爷请您立刻回去呢!”
她闻言不耐皱眉,“什么事这般着急?”
含絮摇头,“侯爷刚下值便派人来请姑娘了。也未曾明说是何事,只催着姑娘快些回去。”
如今永宜侯府空有虚爵,聂正青不过在朝中领了个太常寺正的闲职点卯,向来清闲。
今日下值,怎得突然想起她来了?还这般急吼吼的?
聂相宜看着自己手中还未送出去的书,犹豫了一番,还是拧着眉头与含絮回了永宜侯府。
“混帐忤逆的东西!你还知道回来!”
聂相宜刚踏入主屋,哐啷一个杯盏便砸在她面前的青石地砖之上,滚烫的茶水飞溅了她满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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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聂正青脸色铁青,劈头盖脸地斥道:“你母亲好心为你筹谋,专程请了宫中的嬷嬷教养规矩,连云苇都没有这份优待!可你呢!只会丢我的脸!”
今日他一上值,便有同僚轻笑调侃,说他养的女儿不得了,连宫里的嬷嬷也教养不了。
闹得他好大的没脸。
更何况他又在太常寺任职,掌管礼仪祭祀的官员,结果自家女儿连也这般无礼骄纵,只怕叫人笑掉大牙!
聂相宜早知便有这一遭,倒也未曾惊惧,只冷眼瞧着他发火的样子,充耳不闻。反倒觉得他生气时那便便大腹一起一伏,滑稽得令人发笑。
“真不知道你在鄯州是如何被教养,竟养得你如此这般模样!如今你大了,倒想着送你回京议亲来了!我看谁家能看得上你!”
聂相宜本想置之不理,一听这话,乍然火起,上前一脚踢飞了脚前的茶盏瓷片。
“如何教养?外祖不像父亲,对我自然是百般娇养的。父亲自己未曾尽到责任,反倒怪起外祖来了?”
她冷哼一声,“父亲真觉得我想回着京城?若非父亲当初修书一封到了鄯州,只怕外祖也未必会下定决心让我回京。”
她仍记得在鄯州时,每每永宜侯府来信,不过是年节的表面功夫。
唯有她十六岁时,永宜侯府突然来信,直说鄯州偏远,她年岁渐长,为她考虑,回京议亲更佳。信中言辞恳切,倒真似一个父亲的拳拳爱女之心。
她嘴角扬起嘲讽的轻笑,“父亲这话,可有能耐对着外祖说去?”
“你!”聂正青气结。
当初本想着她于京中议亲,若得上嫁,也可稍稍扶持些快要落魄的永宜侯府。只是她如今这般骄纵名声,只怕连聂元苇的亲事也要影响了去!
早知她被教养得如此不驯,就不该让她回来!
聂相宜不顾他青寒的面色,自顾冷笑一声,“当年我还未曾离京,尚是稚子,明里暗里便有我骄纵难驯的传言。我虽不知当初我是如何骄纵了,可焉知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缘故。”
这话让聂正青气得脸色发黑,像是被踩到痛脚般,登时怒气上涌。他扬起手,一个响亮的耳光,掴在聂相宜白瓷般的面颊之上。
“忤逆至极!实是忤逆至极!”
聂相宜似乎并不觉痛,一双倔强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聂正青,语气冰冷而平静,“父亲这一巴掌,我记着了。”
恰在此时,江云娥从外头进来。乍瞧见这一幕,不由得一脸惊慌上前,“这是怎么了?侯爷消消气!”
连日的惊吓让她脸上犹带着苍白的憔悴之色,着实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她转脸看向聂相宜,苦口婆心地劝她:“相宜,侯爷也是为了你好。你何苦这般任性?”
听得她口中任性二字,聂正青更是气上心头,不由得迁怒于她,只没好气地问道:“你来做什么?外头的法事做完了?”
江云娥脸上露出踌躇之意,“妾……妾就是为这事而来的……”
见她支支吾吾,聂正青愈发不耐,“吞吞吐吐的!有话直说便是!”
江云娥的目光却落在聂相宜身上,迟疑稍许,“妾还是让悟阳大师亲自为侯爷说罢……”
少顷,一个清癯干瘦的方士从外头进来。他面颊凹陷,一把灰白的胡子尤为显眼。
只见他不卑不亢地朝聂正青施以一礼,“见过侯爷。”
外人面前,聂正青倒是敛了方才怒容,正色问他,“府中闹蛇如何解?”
那悟阳道人微微掐指,“阴煞侵宅,实因风水紊乱,五行相克。蛇属五行阴水,宅内生患,盖因火土突然失衡,兼之春日木气始发,反克水象。”
他语气略作停顿,“敢问侯爷,府中是否有寅虎的生人,乍至府中。”
“并无。”聂正青本是回答得斩钉截铁,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突然一凝。
狐疑的目光就这样落在聂相宜身上。
10. 第 10 章
到了这个地步,聂相宜若还不知道她们想干些什么,那便是傻了。
兜了这么大个圈子,原是冲着她来的。
寅虎、乍至府中,这道人就差指着她的鼻子说了。
她不由得嗤笑一声,今日还去什么瓦肆勾阑,府上这出大戏够她看的了。
可笑的是她本是这府上嫡长女,眼下竟成了他们口中的生人。
脸颊后知后觉地泛起火辣的疼痛,她冷眼看着屋内诸人。
聂正青不觉皱了皱眉,神色掺杂着不耐与犹豫,“你只说何解。”
悟阳道人捻着灰败的胡须,“这府中百年风水,早已形成定势。有生人前来,寅虎火土太冲,搅乱风水。只需这寅虎之人搬离宅中,过了春日即可。”
图穷匕见。她回京不过几月,便有人嫌她碍眼,想方设法地赶她走了。
而聂正青面色稍显迟疑。大女儿这才方才从鄯州回来,平白又叫她迁居别院,总是容易落人口实,平白叫人觉得他苛待长女一般。
“可还有其他解法?倘若不搬……则将如何?”
道人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八字相冲,邪祟作乱。蛇患只是其一。倘若如此下去,只怕府上永无宁日。”
他煞有介事地掐了掐指头,“更甚之,官星受制,禄运不昌,恐有株连之祸。”
一听闻于他官运有损,还有株连之祸,聂正青的神色立刻凝重起来。
“罢了。我知晓了。”
待得悟阳道人离去,聂正青这才看向聂相宜,他神色似乎带着些不忍,连语气也放缓了不少,一副百般无奈的模样,
“方才是我气极了。只是你业已听到,事涉聂家基业,你不如先迁居别院,待得过了春日再回来罢。”
聂相宜自顾冷笑,嘴角扯着面颊麻木的疼,“父亲在这些神神鬼鬼、女儿姻亲上费心,倒不如自己上进些,也不至于成天守着一个虚爵过日子。”
“你!”聂正青被她这话激得脸色青红交加,险些又动起手来。
还是江云娥拉住了他,适时递上一盏热茶,“侯爷消消气!相宜就是这样的性子。”
聂相宜懒得与他争辩,不屑轻嗤一声,转身离去。
“姑娘!这绝对是江氏故意的!若是您真从侯府搬了出去,旁人不知道怎么议论呢!没得还以为您成了聂家弃女!”
含絮惊闻这个消息,不由得急切起来。一边拿熟鸡蛋为她消去脸上红肿,一边道:“江氏也忒阴了!成心耽误您议亲。”
“区区聂家女,不当也罢。”
从前将她丢去鄯州,如今让她迁居别院,不过都是一样的。
“你去收拾东西吧。咱们明日就搬。”
“啊?”含絮瞪大了眼睛,“咱们这样就搬去别院,岂非太便宜了她们?”
“哪能呢?”聂相宜冷哼一声,“你去给我找些人来。”
她岂是个吃哑巴亏的性子?受了这番委屈,总不能让她们轻易好过了去。
翌日,晴方院的箱笼衣物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聂相宜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芙蓉院的方向去了。
江云娥忽见了她来,不由得一怔。转眼间她脸上便堆满了温柔笑意,“相宜怎么来了?”
“我来收拾东西。”
江云娥没听明白她话中之意,只是那笑容甚是善解人意,“大师说了,不过是去别院小住片刻,夏日里便可以回来了,你可千万别多心。”
聂相宜懒得跟她废话,摆手招呼身后的人,“动手。”
只见一群大汉齐刷刷往院里涌起,看见花瓶玉器等值钱物件就往外面搬,连屏风镜架也不放过。
“哎!”江云娥脸色骤变,那笑容瞬间变难以维系,忙派人去拦,一边问聂相宜,“相宜你这是做什么?”
“收拾东西啊!”聂相宜回答得理直气壮。
她眼神轻蔑地看着江云娥,“我母亲的院子,你住得可还舒心?鸠占鹊巢,你真把这些当成你自己的了?”
一句鸠占鹊巢让江云娥瞬间变了脸色,“你!”
她脸上明艳的笑容张扬又恶劣,“怎么?戳到你痛处了?”
“姑娘,屋内那拔步床不太好搬呢。”含絮正指挥众人搬东西,屋内那精致繁复的拔步床让她犯了难。
“那就拆了带走!”聂相宜毫不犹豫地说道,“一想到你在我母亲的陪嫁床上睡了十几年,我就觉得恶心。这拔步床我即使拆了拿去当烧火棍,也不留给你。”
“聂相宜!”江云娥终究是忍不住,用从未有过的尖利声音高声斥她,“这么多年,我何曾薄待过你!你何苦这样为难于我!”
这话几乎要让聂相宜笑出声来。
“江云娥,骗骗别人可以,别把自己也骗了。”
一番折腾,她连匾额和楹联都拆了下来,几乎将芙蓉院拆成了空架子。
天色渐渐暗下,趁着聂正青还未下值回来,数驾马车带着堆成小山的箱笼,碌碌驶出永宜侯府。
“姑娘何苦将所有东西都带上,总是麻烦。”
“我既搬出去,就没想着要回来。”聂相宜哼了一声,“来日纵使她们求我回来,我亦绝不会搭理!”
含絮了然,便顺着她的话头说道:“不过听说东边这处宅院,原也是在夫人名下。姑娘如今搬过去也好呢,无人又清净,谁还敢来说姑娘的不是?”
“是吗?”聂相宜眼睛倏尔一亮,“那岂非正好?”
说着她忍不住撩开帷裳,脸上露出些满满期待之意来。
只是刚一探出头去,眉眼转瞬便笑弯了起来,欢快唤到,“含絮!”
她转过头来,眸色晶亮,“你瞧这条路,像不像去三殿下府上那条!”
夜色沉沉,谢知下值方才回到府邸,就见对面宅子围了不少奴仆,正进进出出地往里搬着东西。
“殿下,这……”
这宅邸空置多年,乍然有人入住,不由得让人生疑。兼之谢知年纪轻轻就掌管神策司,多少双眼睛盯着,不得不防。
不消谢知提醒,入夜时分,凌竹便已然悄然潜入了对面的宅邸打探一二。
只是还未等得凌竹回来,他的府上便先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殿下?殿下?”
少女嗓音柔软,带着轻声的气音,像是怕被人发现似的。
谢知顺着声音朝窗外望去,月光溶溶,隐约可见院墙上的纤细轮廓。月光溶溶,夜风轻轻,鹅黄衣角翩跹拂过,在皎白月色下那样生动活泼。
就像一只任性的小猫,狡黠地朝谢知眨了眨眼。
谢知见她不由皱眉,“你为何会在这里?”
她倒是大胆,已值深夜,一个闺阁女子,竟也敢往旁人府中乱闯,倒像是……私会一般。
难道无人教过她避嫌吗?
还是她这般夜闯他人府邸,早已是轻车熟路?
谢知脑中突然便有莫名的念头一闪而过,她是否也这样,翻过王家院墙?
聂相宜顺着院墙轻快跳了下来,与谢知隔窗相望,眉眼弯弯,“我来找殿下呀。”
谢知声音冷硬,“有何事不能明日再说?”
“我等不及嘛。”聂相宜眨了眨眼,“我有东西要赠与殿下呢。”
只是还未等她将东西拿出来,谢知便冷冷回绝,“不必了。你且回去吧。”
“殿下看看再说嘛。”她似乎毫不在意谢知的拒绝,只自顾自从怀中掏出那孤本来,隔着雕花木窗递给谢知。
那孤本金贵,她怕放在袖中弄皱了,还是特意裹了锦布,揣在怀中带来的。
“我见殿下喜欢看书,这孤本是我特意为殿下寻来的。”
熟悉的栀子清香仿佛就在鼻下,谢知轻皱眉头,冷眼看着她从怀中取出书来,并未伸手接过。
他想起凌竹的禀报,原来那日她在书肆,买了这种书来,竟是为了送他?
是谁教她这般放肆行径?当他与那王五郎一样,是什么轻狂浪子么?
当真是半点自矜也无。
然而聂相宜目光就这样巴巴将他望着,一双水润眼眸充满了期待,仿佛等待夸奖的小狗。她将书往谢知面前递了递,
“殿下?”
谢知抿着唇,声音已然带着寒气,“将你的禁书收回去。”
“禁、禁书?”聂相宜语气一顿,顿时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这也算禁书?”
她慌慌张张将那《九星文说》的孤本从锦布中掀了出来,“可是伙计给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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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难得的孤本啊!”
谢知顿时一怔,怎得不是凌竹口中的《俏郎夜奔》?
他几乎气笑了一瞬。
好个凌竹,差事是越当越好了。
聂相宜见他不语,一心只以为被书肆伙计诓骗,忿忿跺脚,“那伙计竟敢诓骗于我!看我明日不把他的店给砸了去!还有那王五郎,竟也不提醒我!必定是存心看我笑话。”
听得王五郎,谢知唇边忽而一凝,“王五郎也有这孤本?”
“自然没有!”聂相宜否定得斩钉截铁。而后又适时补上一句,“他的是另外一本。”
明明神情依旧,聂相宜却觉得他周身无端便冷了下来。
谢知不再看她,“你回去吧。”
“我……”
还未等聂相宜再开口,突如其来的匆匆脚步便将她惊扰。
是有人朝这边来了!
她心下不由一慌,四下却都是院墙,竟无处可躲。情急之下,她提着裙子,从窗户里翻了进去。
“什么人!”是凌竹的声音。
聂相宜矮身躲在谢知脚边的书桌下。
“你躲什么?”谢知拧着眉头,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拢着裙摆,几乎要贴近自己腿。
“有人来了呀!”聂相宜用轻微的气声回他,“万一他们传你闲话呢。”
谢知莫名想笑。她一个闺阁女子,不担心起自己的名声,反倒担心起他来了。
更何况他乃皇子,又有谁敢轻易置喙?
然而聂相宜仰脸望着他的眼眸清澈而真挚,丝毫不掺假意。
谢知神色微敛。
聂相宜自顾低声嘟囔,“殿下清风霁月,自然不似我这般,虱子多了不怕痒。”
她低低憨笑一声,抬起头朝谢知眨了眨眼,一双猫似的眼睛活泼又俏皮,“更何况,我倒也不在意这些。”
这话让谢知想起,她的确是有些“声名远扬”的。自她回京之后,关于她如何刁蛮任性、无礼不孝的传言从未停过,以至于他亦有所耳闻。
如今见她,更觉她像一只不受管束的野猫,并未被困于礼教之内。
聂相宜听得外头脚步声已然停止,想是人已走远,正欲起身。
一只手突然落在了她的肩上。
她正有疑惑,便倏地听见凌竹的声音陡然接近。
“殿下?”
谢知瞥了一眼脚边的她,这般姿态着实不雅。只是方才的举动,不过是下意识所为。
聂相宜这般矮身躲在他书桌下,又值深夜,若叫人看见,岂非引人遐思,越描越黑?她可以不在意众口铄金,他却不能放任自流。
即使凌竹是得他信任的下属,亦不能让她因此承受莫名的目光。
谢知想,自己并非有心为她,仅因此是君子所为。
一身夜行服的凌竹警惕地左右探望,“殿下,院中可有异动,惊扰殿下?”
谢知眸色一黯,“并无。”
他皱着眉头垂眸望去,桌下光线昏暗,少女的脸庞天真而纯粹,却以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躲在他的腿边。
烛火勾勒出她颊边圆润的软肉,如一颗饱满的蜜桃,水润可爱。
隔着单薄的衣料,他几乎能察觉到她鬓边柔软的发丝,拂过自己的腿间。
或许是匆忙躲避费了一番功夫,又或许是有人在此她心下紧张。
只见她鬓发微斜,呼吸带着急促的轻喘,额间渗着晶莹的细汗。
似乎仅一低眸,便能看见她单薄的鹅黄春衫下,那因起伏的胸脯如一片白玉凝脂。
谢知猛地移开了眼。
只是那隔得极近的温热呼吸,却尽数洒在他皮肤之上。
那恼人的栀子清香,仿佛又这般似有若无地缠了上来。
谢知眉头深拧,桌上的书页一页未翻,却被他无端捏皱一角。
他只得再次垂眸瞪了聂相宜一眼,示意她离自己远一些。
然而聂相宜只是眨着一双明亮的眼,无辜望他。
桌下逼仄,竟是避无可避。
躲在书桌下的聂相宜同样不太好受。久蹲于狭小之内,她只觉脚都发麻,一时间蹲不住,堪堪扶住谢知的腿。
掌下的肌肉焉地紧绷起来。
11. 第 11 章
春衫轻薄,柔软的掌心与皮肤几乎毫无阻隔,少女的指尖为了扶稳用了些力气,好似小猫挠人一般,带着令人发恼的痒意。
谢知紧紧皱着眉头,只觉连那片被她握住的皮肤都快要被灼伤。
他讨厌这般不受控制的感觉。
于是他垂眸看她,冰冷的目光中带着警告之意,仿佛无声斥责,“松开!”
聂相宜方才不过是下意识寻了东西扶住,被他目光一凶,这才发现自己竟扶在了他的腿上。
她顿时红了脸。那张白皙精致的面颊转瞬热烫起来,如同施了粉黛般,连眼尾也染上红晕,愈添昳丽之色。
她的手仿佛被烫到般慌乱地拿开,却有些无所适从,只能呆呆地揉搓着衣角。
目之所及,只有谢知的竹色衣衫,她几乎无法控制地想起方才掌心的触感,紧绷的肌肉藏在看似清瘦斯文的身形之下,是她从未抚过的陌生触感。
她的眼神游移起来,连目光都不知何安放。
谢知只是冷着脸掸了掸衣袍,仿佛极是厌恶她的触碰。
“殿下?”
凌竹觉得今日殿下神色似乎有些异样,神色冷峻得厉害,却又不像是生气的模样。且总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只是作为属下不可直视主上,他只垂首恭敬禀报,“殿下,对面那户人家果然有问题。”
嗯?对面那户人家?那不就是我吗?
聂相宜本有些羞恼的忸怩,听闻这话却让她不由得一怔。
“属下方才探入院中,便有暗卫出现,与属下交手。”凌竹语气微顿,“寻常官宅民邸,怎么会私养暗卫?”
暗卫?阳秋?
聂相宜心下疑惑,凌竹怎么大半夜跑她宅院里去了?还跟阳秋动了手?
谢知神色微敛,“可有看清宅内主人的身份?”
宅内主人在这儿呢!聂相宜眨着眼睛,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
脚边像是有有只捣乱的猫,谢知不动声色地拍开她的手。
“属下无能。”凌竹拱手请罪,“那暗卫身手不凡,与属下不相上下。”
谢知凝眸不语。
凌竹的身手乃是数一数二的,能与他不相上下,只怕身份没那么简单。
聂相宜闻言却是得意地轻晃脑袋。那是当然!阳秋是外祖专门挑给她的暗卫,身手自是不用说的!
凌竹神色略微迟疑,“会不会是太子那边的人……”
而谢知未置可否,“先派人盯着。”
凌竹总觉得今天的殿下神色有些不同寻常,却又说不上来。
他躬身离去,却在转身时,视角的落差让他的眼角忽然瞥见,殿下脚边,好似有一抹鹅黄的裙角。
那是什么!
凌竹猛地瞪大了眼睛,自小便被训练的波澜不惊被瞬间击了个粉碎。
一定是他眼花了,凌竹心想。
“等等。”当他还处在震惊中无法自拔时,谢知冰冷的声音又突然叫住了他。
谢知的眸光凝在书桌上那本《九星文说》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自己去领罚。”
凌竹闻言焉地一噎,“是。”
殿下很少罚他,除非是他差事出了差池。是因为今日他没能顺利潜入对面府邸?还是……
殿下发现他看见了?敲打于他?
凌竹默默闭紧了嘴。
“殿下?”脚边轻轻的声音传来,聂相宜眨着眼睛望他,仰着小脸的模样更显得她一双大眼睛格外明亮有神。
“我可以起来了吗?脚都蹲麻了。”
谢知神情无奈,只是微微颔首,像是默认。
聂相宜一边揉着腿一边慢吞吞起身。她望着窗下早已消失的人影,好奇地问道:“殿下,你为什么要罚凌竹大人?”
谢知眸色微动,只冷声答她,“你无须知道。”
连打探此等微末消息都有谬误,日后还如何当差?
“好吧……”他冷冰冰的态度让聂相宜瘪了瘪嘴,又问,“是不是因为凌竹大人没打过阳秋呀?那也不能怪他的。”
说着她低声嘟哝,像是一声极轻的疑惑,“殿下为什么让凌竹大人去我别院探查呀?”
“你的别院?”谢知冷寂目光倏地一凝,“对面是你的宅邸?”
“嗯!”聂相宜粲然一笑,冲着他重重点了点头,“我可是特意为着殿下搬来的呢!”
反正都她搬出来了,不如说些好听的讨个巧,让殿下对她印象更好些。
她可聪明着呢!
“阳秋不识得凌竹大人身份,这才与他动起手来的。当真不怪他。”聂相宜又解释道,“我回去会好好说阳秋的!”
谢知冷眼睨了她一眼,“你倒是好心。”
还想着替人解释。
“你三番两次接近于我,究竟有何目的?”他微敛容色,眉目已然带着冷峻之意。
他不得不怀疑她的别有用心。
谢知自年少时便手握神策司大权,早已冷眼见惯各色美人计谋。
一个云英待嫁的世家贵女,独居别院已是不妥,竟还这般不顾半点自身名声,口口声声是为他而来。
他眉宇压低,目光已然带上常年行走于神策司的审视意味。
他的神色并不凶狠,轻飘飘地落在人身上,却让聂相宜无端打了个冷战。她缩了缩下巴,声音也弱了几分,“我……我想让殿下记得我啊……”
说着她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否则殿下又像上次那般,将我忘在脑后了……”
谢知闻言更是不耐皱眉,她竟还将他错认成了旁人。
若是今日在她面前的就是当初与她上元节相遇之人,她是否也会像今日一样,翻那人的院墙,躲在那人的脚边?
“你……”他语气算不得太好,正欲开口再次澄清。
只是抬眸看她之时,这才惊觉二人的距离似乎有些太近了。烛火掩映,那张柔软的面颊忽明忽暗,桃粉的肤色带着让人不忍重斥的委屈。
谢知语气忽地一滞。
“你的脸怎么了?”口中的话就这样变了样。
他瞥见了她的侧脸有略微的红肿。
“殿下看见了?”聂相宜闻言顿时瞪大了眼,她一边慌慌张张用手捂着脸,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哝,“不应该啊我明明用冰块消肿了!还敷了粉呢!”
她可是好好打扮了一番,才前来寻谢知的。肿着脸的样子多丑啊,她才不想让人看见呢。
其实那轻微的红肿并不显眼,若不靠近细看很难察觉。只因她面颊饱满,皮肤柔软细嫩恍若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吹弹可破。这才将那红痕衬得明显。
那分明是掌痕。
谢知几乎可以断定,她在永宜侯府的日子,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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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过的。
难道这就是她接近自己的理由?
见谢知目光仍凝于自己面颊之上,聂相宜只觉羞恼,情急之下,她下意识伸手将掌心覆在了他的眼前。
“殿下不许看了!”
她的声音犹自带着上扬的尾音,如同不经逗弄的猫炸了毛。
谢知眼前的光线陡然黯淡了一瞬,玉白指尖挡在他的眼前,丝丝缕缕的烛光从她指缝渗入,如同那股独属于她的栀子清香,早已悄无声息地将他包裹。
他皱了皱眉,有些厌烦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
他明明可以躲开的。
轻轻颤抖的羽睫扫在聂相宜柔软的掌心,带来轻微的痒意。聂相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做了什么,又慌张地撤开了手。
“殿……殿下,是我僭越了。”
只是又担忧肿着脸的丑样子坏了自己在殿下心中的形象,于是只能草草行了个礼,“我先告退了。”
失去阻挡的光线瞬间涌入谢知漆黑的眼底,谢知的目光落在她匆忙离去的背影之上,鹅黄翩跹,轻巧翻过一道又一道的院墙。
他竟忘了提醒她走正门。
片刻的默然之后,他吩咐门外侍从,“叫凌竹过来。”
凌竹还未曾领罚,又被自家殿下叫了去。
夜深露重,谢知还未曾歇息,他皱眉看着桌上那孤本,皱眉吩咐道:“你去查查永宜侯府。”
“聂家?”凌竹怔了一瞬。
永宜侯府如今不过空有虚爵,永宜侯聂正青不过也只在太常寺挂了闲置,向来是不犯事的,怎会突然查上他们?
“对面宅邸里,搬来的是聂相宜。”谢知语气平静地说道。
凌竹震惊得差点脱口而出,“殿下如何得知?”
不愧是自家殿下啊,就是明察秋毫。他夜探府邸,还与对面暗卫动起手来,也未曾查明其身份。而殿下转眼便已悉知。
他暗自决定提高自己的当差水平。
他转瞬便将话咽了回去,转念间便已明白谢知的用意,“殿下是怀疑聂家别有用心?”
谢知沉吟片刻,“也许不止聂家。”
“安西大将军?”凌竹几乎瞬间便想到了此处。
一个落魄聂家如何翻得起风浪,若真是别有目的,那也一定与安西大将军有关才是。
“殿下是怀疑,安西大将军是太子的人?这才有意安插聂大姑娘在您身边?探听消息?”
这样想想,殿下先前诸番留意容忍聂相宜的无礼举动,似乎也说得通了。
但说不通的是,安西大将军,真的会用聂相宜来做美人计吗?一个当众买禁书,名声也不怎么好的姑娘。
凌竹疑惑。
他想起那日在书肆打听她的行踪,那伙计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煞有介事地说道:“来买那种书的!喏!《俏郎夜奔》!被人瞧见又不好意思了!啧啧,也不知是谁家的姑娘!”
这样的美人计,未免太过拙劣。
还是说,这也本就是她计谋的一环。大智若愚,扮猪吃老虎。
凌竹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聂姑娘,怕是不简单啊。
他心中倒是千回百转,谢知只是漠然相对,“还未曾定论。”
他脑中突兀地冒出个念头来。
其实他更想知道,她为何会搬至这里,她颊上的伤又从何而来。
12. 第 12 章
为着几日前抓捕的晋王余党,谢知这些日子大多呆在神策司中处理公务,下值极晚。
这日已是傍晚,谢知垂眸正翻阅孽党口供。一室安静,只有宣纸摩挲的细微声响。
凌竹进屋默然换上烛火,神色踌躇了片刻,“殿下……”
谢知头也不抬,只问道:“何事?”
“是聂姑娘……她又来了。她正在神策司外,带着些东西,想求见殿下。”
“她又来做什么?”谢知闻言不由得皱眉,语滞半晌后平静说道:“不见。你让她回去吧。”
凌竹并不意外自家殿下的命令。神策司重地,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此处,太子那头更是忌惮提防,岂容许旁人无事擅闯。
更何况,这人还是一个身份存疑的女子。
只是这聂家姑娘实在执拗,上次便在神策司外等了殿下好几个时辰,也不嫌累得慌。
不知这次是否也会如此。
凌竹垂首看了自家殿下一眼,恭敬转身出门去了。
窗外的夕阳如碎金般自窗户洒入,谢知正欲提笔批注,看着笔下落在雪白宣纸上的一个个稀碎的光斑,脑中无端想起那日傍晚,在神策司墙头瞥见的那个鲜活身影。
那日的夕阳也是这般洒在她鹅黄的衣裙之上,如同一个明亮的烙印,是这死寂黑沉的神策司从未拥有过的生命力。
他的目光无意又落在那高高院墙之上。
只是其上空空如也。
今日下值,谢知比往常早了一个时辰。
连日忙碌,凌竹心想或许是殿下心下疲倦,因此今日下值早些,于是忙遣了马车在神策司门口等候。
天色漆黑,只有点点星子相伴。谢知站定在马车之前,目光扫过周围,似乎在寻找些什么。
只是街头巷尾,阒无一人。
“殿下?”凌竹躬身为他撩开帷裳。
谢知收回目光,沉寂夜色中看不出他的表情。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准备俯身上车。
“殿下!”一声少女的轻唤打破周遭静谧。谢知循声望去,一抹轻粉身影从街角探出,而后轻快朝他跑来。
凌竹见了她不由得一愣,惊疑道:“聂姑娘怎么还没走!”
他方才分明已经劝过她了!
聂相宜忙不迭奔向谢知,定定站在她的面前,轻喘着气。还未等她说话,就听得谢知问她,“为何在街角站着?”
“我在等殿下呀!”聂相宜朝他弯了弯眼睛,“凌竹大人说我在神策司门口等候,让人瞧见会让殿下落人口实。我便去街角等候了,谁也看不见呢!”
她说这话时轻耸了耸鼻尖,似乎半点没觉得凌竹这话冒犯于她。那双望着谢知的眼睛明亮好似夜空星辰,满脸都写着“我很聪明吧”的得意小表情。
谢知的余光瞥过凌竹,又看向她,抿着唇说道:“既如此,你就该回去。”
“可我准备的点心还未曾亲手交给殿下呢。”说着她从含絮手中接过一方红木食盒来,“听闻殿下近日忙碌,常常下值已是深夜,我特意做了些玉屑糕给殿下。”
她甚少下厨,只因喜欢这味点心,做起来倒是十分拿手。
当年在鄯州,虽得外祖精细娇养,然而边关之地不比京城,却是没有这样精致的点心。后来只能学着自己做,如此数年下来,也算像模像样。
谢知眼神略过她打开的食盒,细腻洁白的糕点被捏成各式形状,精致又用心。
他并未搭茬,只是微眯了眯眼,神情敏锐,“你是如何得知我下值时间?”
“我都看着呢!”聂相宜轻晃着脑袋,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劲,“每日殿下马车回府,都是亥时末了。”
她都觉得实在辛苦。
而一旁的凌竹心下骇然,这姑娘竟将监视殿下说得这般明目张胆?看来她居于对面的目的,一定是有意探听消息。
谢知神色笼罩在夜色的阴翳之下,她故意接近的手段实在堪称拙劣。
下意识的拒绝还未说出口,聂相宜便已然将食盒塞到了他的手中,眨着眼睛,“殿下不如试试吧!这玉屑糕是我的拿手点心呢。”
她的眼神总是这般,带着令人不忍拒绝的力量。谢知看着手中的玉屑糕,心想即使他不接下,她也会如同之前一般,撒娇痴缠。
他默然将食盒递给凌竹收下,转身上了马车。
不曾想聂相宜跟在他身后,站在马车边巴巴地望着他,声音如同那糕点一般软糯,“殿下,我可以与你一同回去吗?”
得寸进尺,谢知心想,她总是如此。
然而他并未拒绝。
聂相宜轻快地上了马车,见凌竹方才将那玉屑糕放在车内小几上,她一脸期待地望着谢知,“殿下公务辛苦,不如先用点这玉屑糕垫垫?”
糕点甜软的香气与栀子清香混杂在一起,充斥在马车幽闭的空间内,竟让人分不清哪种香气独属于她,只觉这气味香甜可口。
谢知皱眉,对这不受控制的香气纠缠自觉厌烦。他的声音更冷了些,“不必了,我不饿。”
“好吧……”聂相宜闻言失落地瘪了瘪嘴。
她想说她做得玉屑糕真的很好吃,但凡吃过之人大都赞不绝口。只是又不能强行塞到谢知嘴里让他尝尝。
之后马车之上一路无言,谢知的神色总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气氛颇有些凝滞。
等到了府邸门前,聂相宜朝谢知施以一礼,语气轻快,“多谢殿下送我回府。若是玉屑糕合乎殿下胃口,我明儿再给殿下送来!”
不等谢知拒绝,她转身便回了府去。
夜色中的谢知看着聂相宜离去的翩跹背影,不自觉敛眉,亦转身回府。
方才行至书房,凌竹这才躬身禀告,“殿下,关于永宜侯府,属下打探了些眉目。”
谢知颔首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聂大姑娘此次回京,原也是安西大将军与永宜侯两个人一同拿的主意,目的似乎是为了……议亲。”
说着他也不知为何,竟抬眸觑了一眼自家殿下的神色。
谢知面上并无任何变化,只是下颌似乎绷紧了些。
难怪她一见了王五郎便夸他俊俏,又与他同行书肆,原是为了这个。
她父亲与王家大人同在太常寺为官,实属同僚,倒也相配。
凌竹似乎听见自家殿下低声冷哼了一声,又像是幻听。
他不敢多想,只躬身禀道:“几日前聂府找了个老道,只说聂姑娘春日里八字带煞,让她迁了出来。说来也奇,眼下离端午还早,聂府前些日子便闹了蛇。这才请了老道。”
说着,他语气微微一顿,迟疑道,“也不知是否是他们故意为之……”
借此由头,让聂相宜特意迁居至这里。眼看聂姑娘对殿下又这般殷勤热络,只怕是存了些心思的。只是不知道这背后,有没有安西大将军的手笔。
谢知目光沉沉,假借鬼神之言,当真是熟悉又拙劣的手段。
他问道:“对面的宅邸呢?原不是说那宅邸主人去世多年,久无人居吗?”
“属下细查过了。对面宅邸的主人,是永宜侯的原配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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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姑娘的母亲钟氏。”
凌竹神色渐渐变得肃然,“更重要的是,钟氏与故皇后关系极好,乃是手帕之交。钟氏与故皇后在世时,相邀做邻,于是买了同在一处的两院宅邸。”
谢知陡然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这处宅院原是故皇后旧居?”
凌竹点了点头,“贵妃许是尚不知情,这才为您挑了这处宅邸而居。”
谢知眸色晦暗,面色如玉冷清。
若母妃为他挑选此处作为宅邸是偶然,那聂相宜迁居此处,也是偶然吗?
她母亲钟氏与故皇后交好,当今太子又是故皇后的嫡子。难道聂相宜,当真是太子的人?
眼看他居于此处,便让聂相宜迁居对面,蓄意接近。
思及此,他的面色愈发沉冷。
凌竹正欲告退,却听得谢知叫住了他,“等等。”
他的目光凝在那盘香甜软糯的玉屑糕上,声音冷冽如冰,“把这个拿出去处理了。”
“是。”
这厢聂相宜刚回府上,正欲歇下,脑中猛地想起来,竟有重要的事还未曾嘱咐殿下。
那玉屑糕要撒上蜂蜜,才更甜软些!
方才在马车中安静呆了一路,殿下冷清神情总让她觉得紧张,连眼神都无处安放,竟忘了这一茬!
她可不想自己的拿手糕点,只能得到殿下“不过如此”的评价。犹豫片刻之后,她又匆匆往对面宅邸而去。
熟门熟路地翻过宅邸一道道院墙,刚至他书房之前,聂相宜就见凌竹从里面出来。借着月光与灯火,依稀还能看见他手中拿着一个十分熟悉的食盒。
就是她用来装玉屑糕的那个。
聂相宜皱了皱眉,心下生疑,那食盒为什么会在凌竹大人手中?
见凌竹已然走远,鬼使神差地,聂相宜跃身,悄然远远跟在他的身后。
凌竹行至宅邸甬道一颗树前,这才打开了食盒。“嘎吱”的声响在寂寂黑夜中尤为显眼,聂相宜见他从食盒中拿出了那叠熟悉的玉屑糕。
而后面无表情地倒在了树根之上。
聂相宜心头猛地一颤,几乎瞬间瞪大了眼睛。
洁白香软的玉屑糕就那样被毫无惋惜地仍进泥里,凌竹甚至用脚拨拉过周围泥土,掩盖那洁白痕迹。
碾碎的玉屑糕如同白玉碎了一地。
聂相宜只觉一颗心也被那样扔进了泥里,一股巨大的失落几乎淹没得她要窒息。
那是她做了很久的玉屑糕。
每一块糕点的形状都是她亲手捏成。
她怕谢知不喜欢,还做了好几种口味。
为什么要这样丢掉呢?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的一番心意呢?
聂相宜不明白。
她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瘪着嘴几乎快要哭出来。
她心中委屈得要命。
她只能一边翻过甬道的院墙,一边徒劳地安慰自己,“许是殿下不喜欢吃甜食罢了。”
只是即使这样,她还是觉得难过。
行至甬道的角门之前,她忽见谢知的马车就停在这里。奴仆们正上上下下地来回忙碌,似乎是在更换马车物什。
她听到那些奴仆们的低声抱怨。
“原先每一旬才更换一次车内物件,现下可好!那个聂姑娘每坐马车一次,我们就要更换一次!”
“愿她别再厚着脸皮与殿下同乘了,没得累坏了我们!”
“可不是!殿下嫌着她呢,她竟也瞧不出来!”
聂相宜如遭雷击,几乎愣在了原地。
13. 第 13 章
聂相宜怏怏不乐地回了府邸,窝在被子里,将自己裹成了一只厚厚的茧。
原来谢知嫌着她。
这个认知让她难过极了,只觉下一秒就快要哭出来。
当初那盏精巧的天宫花灯仍挂在房内,夜风自窗下拂过,晃得其上细小的银铃叮铛作响,清脆悦耳。
这一刻在她心中却只觉吵闹。
她以为谢知待她是不同的。
当初他在灯会上的温润声音仿佛仍在耳边,“借此花灯以作回礼,多谢姑娘的白玉面具。”
可那似乎并非他的性情。
谢知永远是那样,虽然冷清如天边皎月,却依旧带着谦谦君子应有的礼貌与平和。即使不喜欢她,也只是悄然丢掉她的糕点,默不作声的换下车内物什。
但聂相宜觉得更难过了。
谢知明明拒绝过她,她这般死皮赖脸地黏上去,如一块牛皮糖一般,必定更惹他厌烦了。
她甚至想,如果谢知还记得她,会不会对她不一样些。会不会想当年收下面具那样,欣然收下她的糕点。
思及此,她愈发心烦意乱,索性一把用被子蒙住脑袋,被周遭沉闷的空气罩住。
“姑娘?你怎么了。”含絮见她神色不好,不由得担忧问道。
锦被里闷闷的声音带着少女隐约的哭腔,“我没事。你别问。”
一脸好几天,聂相宜都愀然不乐。未曾出门,更未曾去寻谢知。
又是一天傍晚,谢知仰头望着窗外的夕阳,云似火烧,瑰丽晚霞铺满了大半的天空。
这样美好的日暮,似乎总让人在期待些什么。
只是一切都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凌竹。”他开口唤道。
吱嘎一声推门的轻响,凌竹躬身入内,“殿下?”
谢知沉默了半晌,又微皱起眉头,“罢了,无事。”
凌竹略感疑惑,正欲推门而出,又听得自家殿下语滞了半分,开口问道:“聂家……这几日可有什么动静?”
“不曾。”他老老实实回答道。
谢知的语气似乎噎了一下,又将话说得清楚了些,“聂相宜呢?”
“这几日也未见聂姑娘出门。”凌竹语气微顿,“不知是否是受流言影响之故。”
“流言?”
“聂姑娘迁居别院,几日前不知是何处传开的流言,说是聂姑娘言行无状,永宜侯再难忍耐,这才命她迁居。更有甚者……明言聂姑娘已成了聂家弃女……”
说着,他的神色便迟疑起来,“若是这是聂家的谋划,属下实在有些看不清楚。顶着似是而非的弃女名头,聂姑娘只怕是议亲都成了难事。如果为了接近殿下,是否有些太过孤注一掷……”
谢知眉宇一凝,“你寻个由头,去对面宅邸打听打听。”
如此又过了一日,含絮见聂相宜依旧神色郁郁,便试探着问她,“姑娘这几日怎得不去找三殿下了?”
她这般一问,聂相宜又想起那日的事来。她瘪了瘪嘴,神色委屈地摇摇头。
见她如此神情,含絮心中有了些许猜测,“可是那玉屑糕殿下不喜欢?”
她便温言劝道:“或许是殿下不爱吃甜的呢?姑娘可别想那么多。”
“何止如此!”话一开头,便再也止不住,聂相宜如同如同倒豆子般,将那日所见哗啦啦全说与含絮听了。
她眼圈通红,豆大的泪珠顺着光洁面颊滚落,看起来像一只委屈的猫,“殿下就是嫌着我呢!”
含絮这才明白过来。
她想了片刻,这才温声劝她:“殿下未必是嫌着姑娘,说不准他就是那样的性子呢!”
她一边拿出绢子为聂相宜拭泪,一边不徐不疾地说道:“姑娘细想,殿下素来冷清持重,从来也不曾听说过有女子与他同乘的。殿下命人更换车内物什,或许是为了避嫌罢了。”
见聂相宜止了泪珠,含絮想她或是听进去了,又接着劝她,“再说了。姑娘送了殿下那么多东西,殿下也并非全然都扔了。他或是只是单纯不喜食甜呢。”
“你说得也有道理。”聂相宜的声音仍旧带着哭过后的瓮里瓮气,“可是我还是有些不开心……”
含絮掩唇轻笑,打趣玩笑于她,“姑娘是喜欢殿下,才会这样呢。”
聂相宜闻言脸红了红,又不肯承认了害羞,只梗着脖子故作自然,“那是当然。自我在鄯州见他第一面起,我便觉得喜欢。后来他送我那盏花灯,我便更喜欢了!”
只是说着说着,她的神情又患得患失起来,“只是他不喜欢我……甚至还忘了,我说我认错了人。”
“日久生情,哪里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呢。”
“怎么我对他是一见钟情,他对我就得是日久生情呢?”
含絮答不上来了。
她见聂相宜有些钻牛角尖的架势,索性笑着说道:“姑娘快别想那么多了!总闷在院子里,别是闷坏了!不如咱们上街逛逛?听说青琅斋新制了不少首饰,上次姑娘的蝴蝶小钗掉了,正好买些新的。”
见聂相宜点头,她便欢喜命人准备马车去了。
青琅斋是京城最大的首饰铺子,琳琅满目的金银玉器目不暇接,几乎是贵妇世女必临之地。乃至闻名宫中,连公主嫔妃用其御用特供。
聂相宜逛了一圈,极是畅快地买下不少珠宝首饰,这才稍稍纾解郁结。
跟在她身后的伙计见她出手阔绰,忙不迭地向她介绍,“姑娘可要看看这紫玉狐狸簪?是由一整块紫玉雕刻而成,无纹无裂,色泽均匀,极衬姑娘的肤色呢!”
她的目光顺着他落在一枚紫玉簪子上。
那莹润生光的紫玉被雕成狐狸贪睡的模样,是十分少见的样式,新奇独特,却又不失生动可爱。
聂相宜心念一动,露出几分喜欢的神色来,正欲开口买下。
“掌柜的,把这簪子给我包起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抢了先。
聂相宜皱着眉头不耐转头,她倒要看看是谁与她抢这簪子。
“怎么又是你!”
“聂……聂姑娘!”王贺璋一见是她,不由得也瞪大了眼睛,一张白皙的面庞瞬间红到了脖子根,“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这里大多是女儿家买珠宝首饰,你来干什么?”聂相宜叉着腰气鼓鼓地瞪着王五郎,“上次跟我抢书,这次又来跟我抢簪子!”
“谁跟你抢了!”王贺璋有些不服气,“我也正看这簪子呢!”
只见他旁边躬身也站着一伙计,似乎是正为他介绍这簪子的模样。见两人恰巧看上了同一件,忙赔笑着道歉。
聂相宜不耐地瘪嘴,“每次想买东西都撞上你,偏每次都与我选上同一样,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王贺璋因她这话似乎脸更加红了些,声音也低微了许多,“这只能说明我俩眼光相同,志趣相投……”
“你说什么?”聂相宜没太听清,只问,“你一个男儿家,买这女子样式的玉簪做什么?”
“舍妹生辰临近,我想为她挑件贺礼。”
聂相宜见他是为妹妹挑选生辰贺礼,便失了与他争抢的念头。
只撇了撇嘴,只兴致缺缺地摆手说道:“罢了罢了。我今日心情不好,懒得与你争执一番。那簪子我不要了。”
说着她转头便与含絮一同出去。
“欸!”王贺璋急匆匆付了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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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忙追了上去,“姑娘心情不佳,可是为了近日流言之故?”
他似有劝解之意,“流言纷扰,不过是市井闲话。人之毁誉如浮云聚散,姑娘实在不必……”
他还未说完,就见聂相宜偏着头好奇问他,“什么流言?”
这些日子她呆在府中不曾出门,倒是没听到什么耳旁风。
王贺璋闻言语气一滞,想是说错了话。只是对上她探究目光,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有传言称……姑娘被聂家赶出,迁居别院,已成聂家弃女……”
原以为她听到这种传言会惊怒不已,不曾想聂相宜只是冷嗤了一声,笑着转头看向含絮,“含絮你瞧,竟让你给说准了。”
含絮倒是柳眉倒竖,“她们就那么些手段了!”
聂相宜又转头看向王贺璋,毫不在意地耸了耸鼻尖,“还是多谢你的宽解。只是我气闷并非因此缘故。”
王贺璋红了红脸,又说道:“虽不知姑娘因何气恼。只是我却知晓一处,新鲜奇特,必能让姑娘忘记心中伤怀。”
聂相宜听他说的言之凿凿,好奇心被他勾起,瞪大了眼睛问道:“何处?”
“待得天色晚些,姑娘便知了。”王贺璋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只故弄玄虚。
天色刚刚擦黑,马车便朝着城北驶去。绕过八街九陌,下车之前王贺璋递给聂相宜一顶幕篱,“喏!戴上这个。”
见他自己也戴上将脸遮住,聂相宜不由得更加好奇起来,眸中闪烁着新奇的光,“什么地方,怎得这般神秘?”
待得下了马车,聂相宜才发现这里人头攒动,四处摊铺摆放,拥挤竟似白昼街市。
然而路上人人皆戴幕篱,纵使与摊主沟通,也多用手势比划,带着莫名诡异的安静。
聂相宜瞪大了眼睛,这里竟是一处鬼市!
各种新鲜玩意在这里随处可见,古董文玩、估衣绣品不过是常见之物。就连刀剑弓弩、舶来之物亦能寻其踪影。
“这里的东西来路向来不算干净。”王贺璋低声朝她解释,“因而诸人皆带着幕篱交易。”
各式各样的新鲜玩意让聂相宜几乎目不暇接,掩面交易的神秘更是为之增添了几分莫名的兴奋。她压低了声音,惊喜地问王贺璋,“你上哪儿找到地这般地方?”
王贺璋颇为自得,“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些。”
聂相宜兴奋地点了点头,“不枉我将那枚簪子让与你!”
如此闲逛一番,聂相宜忽地被一盏缠丝玛瑙杯吸引去了目光。
那一看便是波斯来的玛瑙,颜色极是好看,且工艺不凡,十分精美。
聂相宜学着他们交易的样子,闷头不语,只在袖中比着手势,与那摊主买下这盏玛瑙杯。
直到深夜回去,她仍有些恋恋不舍,“下次开市,你可记得带上我!”
看着她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王贺璋只觉脸上热烫不已,重重点了点头。
这厢,谢知下值时已是深夜时分,神策司门前空无一人。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街角,说不清自己在期待些什么。
“殿下,今日我借着还食盒的由头,去了一趟对面宅邸打听。只是听说今日聂姑娘出门闲逛去了。”
马车内的谢知淡淡嗯了一声,再未回话。
及近府邸,谢知正欲下车,少女轻快明亮的声音突兀地传到他的耳边。
却不是在叫他。
“王五郎!”声音热切又活泼。
他撩开帷裳一角,冷眼看着聂相宜下了王五郎的马车。
夜色中的她欢快地朝王五郎挥了挥手,似是依依惜别,“下次记得叫我哦!”
谢知无端冷笑一声。
14. 第 14 章
聂相宜没等来王五郎的再次相邀,倒是等来了鬼市被莫名查抄的消息。
“姑娘!不好了姑娘!”这日含絮气喘吁吁奔进院中,神色慌张。
“奴婢听说昨日夜间,城北鬼市被神策卫查抄了个彻底,是凌竹大人亲自带的人去。”
春日阳光融融,彼时聂相宜捧了一盏八宝茶,在院中晒太阳。
她正苦恼谢知喜欢什么口味的吃食,乍听了这话不由得心下一惊,“什么?神策卫?”
她瞪大了眼睛,“向来京中街市摊贩,不都是由五城兵马司管束的么?怎么惊动神策卫了?”
“听说……似乎跟晋王叛党有关……”含絮想了想,将见闻一一诉诸,“前些日子神策司不知在勾阑抓了好些叛党吗?据说他们供述了在鬼市倒卖晋王昔年旧物,用以充作谋逆资金。”
聂相宜这才了然地点点头,若是涉及晋王叛党,那由神策司出面便不出为奇了。
要知道,当年晋王与今圣争夺皇位,几乎已成兵戎相见之势。而后今圣登基,清洗朝中晋王余党,以致庙堂人人提起晋王不由人人自危。
而当年的大清洗,皆是经由神策司的手。
说起来,上一任神策司指挥使,还是聂相宜的舅父。
聂相宜惋惜地摇了摇头,只是可惜了那鬼市,她刚得了趣味,就这般没了。
“真是可惜。”
“姑娘快别可惜了!”含絮急急说道,“据那叛党供述,他卖出了一枚玛瑙杯,乃是晋王昔年所得的御赐之物!”
聂相宜端着茶盏的手一僵,“什、什么?”
她想起日前在鬼市上买的那盏缠丝玛瑙杯来,一双猫似的眼睛如同受惊一般,顿时瞪得像铜铃。她犹豫不定地说道:“不会有这般巧吧!”
“凌竹大人正派神策司仔细盘查呢!”含絮忙不迭说道,神色已带了慌忙之意,“只说是那枚玛瑙杯卖给了一个姑娘!”
聂相宜这下彻底慌了神。
怎么看,怎么都觉得那玛瑙杯就是被自己买去的那一只。
这事本就可大可小。说穿了,她到底不知情。
可偏偏事涉今圣最忌讳的晋王,若真让人知道她买下逆党之物,给她扣上一顶逆党同谋的帽子,只怕害了自己不说,还会牵连外祖。
她不由得来回踱步起来,又是惊慌,又是气恼。
“该怎么办呀!虽说戴着幕篱认不出来,可他们神策司手段可多着呢!”
“你说怎么这么巧!偏偏让我给赶上了!我不过是买点玩意儿罢了!”
含絮探着头问道:“要不趁天黑了,奴婢悄悄把它丢出去?”
聂相宜一张白净小脸都皱巴到一起,“你以为神策司的训犬是白吃干饭的吗……”
如此思来想去,聂相宜也未曾想到什么妥善处理那玛瑙杯的办法。以至于辗转反侧,直至深夜也难以入眠。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她梦里却见自己正在神策司受刑。
梦中的谢知依旧冷清淡漠,高坐庙堂之上,冷眼指挥神策卫打她板子。
吓得聂相宜一身冷汗,当场便醒了过来。
梦醒的她双眸在黑暗中眼神炯炯,坚定说道:“我要去找殿下!”
原本迷迷糊糊的含絮听了这话还以为是她睡糊涂了,“姑娘岂不是自投罗网!”
“与其让神策卫自己找上门来百口莫辩,不如先去寻了殿下说个清楚!”
含絮想她说得也算有理,正欲哄她睡下,明日去找三殿下坦白。却不曾想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起身,换了衣物。
“已是亥时末了!天色已晚,姑娘不若明天再去!”
“你傻呀!”
聂相宜一边随意挽上一个发髻,一边煞有介事说道,“我若白天前去,叫人撞见不是正好给我拿个正着?更有甚者,若是再让人议论三殿下包庇逆党怎么办?”
说着她便嘟哝道:“我可挨不到明天晚上去!这东西多在我府上待一秒,我都觉得它随时会炸开!”
“可是眼下已是深夜……”
“无事,说不定殿下才下值回来不久呢。”
聂相宜小心翼翼地将那玛瑙杯用黑布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上,兜在袖口里系紧了,这才趁着月色,鬼鬼祟祟地出门。
果然如她所料,谢知此刻还并未歇下。
窗下的人影如竹清俊,羽睫微垂。似乎听到了她翻身进院的动静,这才抬起了头。
聂相宜本就心虚,乍然与他漆黑眼眸对视,更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她脸上扬起点干巴巴的笑意,结结巴巴地佯做寒暄,“殿下……这么晚了还没歇下啊……”
不知是否是她她翻这院墙已经熟门熟路,谢知并不意外她的到来。只开门见山地问道:“何事?”
聂相宜觉得那双深邃的眼几乎要将她看穿。
她鬼鬼祟祟地左右打探两眼,见四下无人,仍是不太放心。只能转头望向谢知,“殿下,事关重大,让我进去说罢。”
见谢知并不应声,她双手合十,眉头微皱,露出一副祈求的可怜样来,“求你了殿下!真的事关重大!”
谢知语滞片刻,又不由皱眉。她惯会这般撒娇撒痴的手段。
谢知似乎没了脾气,“罢了,随你。”
聂相宜闻言一喜,说着便想似上次一般翻窗进去。只是她刚探了颗头进去,一只大手便抵住了她的额头。
他的指尖犹自带着深夜的冰凉意味,贴在额头让她不由得轻轻一颤。
她顺着谢知白玉指尖看去,疑惑眨眼,“殿下?”
不是已经允她进屋了吗?
谢知神色不豫地斥她,“走正门!”
“哦……”聂相宜乖乖从绕去正门。
奇怪的是今日谢知门外并无人值守,连凌竹大人也并不在此,周遭都静悄悄的。
她轻轻推开门,进屋后又蹑手蹑脚地将门合上,还探着头左右张望一眼,生怕弄出了什么声响让旁人发觉似的。
倒像是来做别的什么事一般。谢知不由得皱眉。
聂相宜踱着碎步走近他,神色犹豫许久,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索性从袖中掏出那黑布包裹来,又里三层外三层地揭开,小心翼翼地递到谢知面前,“殿下,这个……”
一边说着,她一边觑着眼偷偷打量谢知面上的神色。
谢知感受到她偷瞄的视线,刚与她目光相撞,她又慌乱地将视线移开,一双黑亮的瞳仁胡乱地转。
就差把心虚写在脸上了。
他唇角不自觉轻轻扬起一个细小的弧度,又很快抿了下去,只问,“此物是从何处得来?”
聂相宜见他似乎对这玛瑙杯的出现并不意外,只能垂着头老老实实回答他,“城北鬼市上买的。”
说着便自言自语嘟囔起来,“我只是玩个新鲜,看这玛瑙杯精致。谁知道它来历这般骇人……”
像是怕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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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不信,她抬起头定定看着谢知,屈起手指放在脸颊边,“我对天发誓!我真不知道它跟叛党有关系!否则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买啊!”
那双圆润的眼眸瞪得大大的,看着谢知满是乖巧与真诚。
见谢知始终不语,她眼睛一漾,眉宇耷拉出可怜模样来,“殿下,真的跟我没关系……”
谢知睨她一眼,只是冷冷问道:“谁带你去的鬼市?”
见他如此问,聂相宜刚想回答王五郎的名字,又怕他误会王五郎也是叛党。
此事本也是王五郎好心,若再将他牵扯进来岂非殃及池鱼。
她很有义气地摇了摇头,“无人同行,只有我一个人……”
谢知面色似乎倏地便冷了下来。
“撒谎。”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如同玉沉寒泉。只是那眉宇低压,看着聂相宜的目光已然带着审视意味,压迫感极强。
聂相宜被他这般视线一扫,只觉自己像是已经在神策司受审一般,不由得浑身一抖,脑袋低垂,恨不能缩成一个球。
良久,她声如蚊蝇地讷讷道:“是王五郎带我去的……”
她仍怕谢知误会王五郎是叛党,又忙不迭补充道:“但玛瑙杯是我自己买的,跟他没关系的!”
谢知的声音依旧平静而沉冷,带着莫名的疏离之气,“他为何会带你去鬼市?”
聂相宜不再敢撒谎,回答得一板一眼,“他见我心情不佳,便说带我去找些乐子。”
心情不佳?他敛眉看着聂相宜垂头的畏缩模样。这就是她几日前未曾来寻他的原因?
怎得偏就王五郎便知道她心情不佳?
“你们倒是熟络。”
谢知没由来地冷哼了一声,“那你又来找我做什么?”
聂相宜噎了一下,总觉得他在明知故问。
这玛瑙杯都明晃晃地放在他眼前了,她总不能是来献宝的吧!
她瘪着嘴揉搓衣角,声音也软软的没什么底气,“我想让殿下信我嘛……我本不知情的。”
她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好似一只面临抛弃的委屈小猫,连神色也变得忐忑。
她总是这样。
谢知的目光在她面前凝了片刻,几乎要怀疑,太子派来的人,至于蠢到这般几近天真的地步吗?
他似是无可奈地轻叹一声,只说道,“罢了,你且回去吧。”
见他态度不明,聂相宜犹豫又试探地问他:“那这玛瑙杯?”
“怎么?你还舍不得?”
“没有没有!”聂相宜忙摆手否定。
转头这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这是他愿意帮她了,她眼眸瞬间亮起,在夜色烛火之下熠熠生辉。
“多谢殿下!”她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脸上扬起的笑容真挚又明艳,“我就知道殿下明察秋毫!一定会相信我的!”
那般欢快模样,险些让人觉得她下一秒便要原地转起圈来。
谢知下颌微微紧绷,“你再大声些,就要将神策卫招来了。”
她听了这话忙去捂自己的嘴,只是那欢快之色依旧掩饰不住地从眼眸溢出。
她正欲离去,似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谢知听到她用气声唤自己,“殿下!”
他抬眸望去,见她一双圆溜的眼睛轻快又明亮,好似星辰。
她的声音轻得像春日里的云朵,“殿下喜欢什么口味的吃食?我明日再给殿下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