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一夜雨歇。
寒凉的天气让人格外眷恋锦衾的温暖,聂相宜伸了个懒腰,如同贪睡的小猫般不肯起床。
谢知的衣襟总是整理得一丝不苟,连修长脖颈也被遮去大半。
可他越是如此禁欲淡漠的模样,聂相宜就越能想起他夜里欲|色撩人的模样。
这般反差,以至于似乎一看见他,便能轻易让人红了脸。
谢知看着她自被窝中冒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脸颊红扑扑的,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望他。
“今日草场湿滑,若无事,你呆在营帐便是。”他淡淡嘱咐道,“有事便遣人来找我。”
聂相宜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十分乖巧的模样,目送着谢知出了营帐。
待得谢知离去,又在榻上滚来滚去,磨蹭稍许,这才唤含絮进来服侍她洗漱起身。
“今日既无事,夫人何不多睡一会。”
聂相宜狡黠地眨了眨眼,“虽说不去狩猎,可还有别的事要做呢。”
说着歪头看向含絮,眼里满是兴奋的光,“叫你找的东西找来了吗?”
含絮点点头,“膳房找不着这玩意。奴婢还是专门让阳秋去远处的集市买的。”
说着便递给聂相宜一个黄纸包来。
聂相宜接过那纸包,嘿嘿坏笑了一声,悄摸出了门,“不许给别人说!听见了吗!”
她蹑手蹑脚地来到了膳房。
半上午的时候,宫人们正忙于准备午膳,聂相宜进了膳房便听得有宫人闲聊。
“贵妃娘娘每次都要
亲手为皇上烹制膳食的,今日怎得没来?”
“听说昨日落雨,娘娘偶感风寒,起不来身呢。”
“难怪……不过倒也好,今日便不必像往常那般束手束脚了。”
她们话音刚落,便见聂相宜进来了,不由脸色一变,纷纷行礼问安,“见过三皇子妃。”
“你们忙去便是,不必管我。”聂相宜笑着摆了摆手,只借口说道,“今日无事,我也只是想为殿下做几道膳食罢了。”
众人便已然明白她的来意。
聂相宜眼珠滴溜一转,“我手艺不佳,昨日见裴姑娘桌上有道点心很是精致,不知是哪位师傅做的,可否教教我?”
管事的厨娘堆着笑回话,“那是为官员供膳的膳房所制的,在隔壁呢。我们这里是专为皇室宗亲供膳的。”
聂相宜了然,“那我去看看便是。”
她捏紧手中的纸包,今日定要好好让裴琅吃点苦头!
裴琅三番五次针对于她,昨日还当着诸官嘲讽于她,她岂能咽得下这口气!
这包巴豆粉,保证拉到她腿软!
脑中一想到裴琅狼狈不堪的模样,聂相宜还未动手,便先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而后似乎又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假做正色出了门,往隔壁膳房而去。
“不好了!不好了!”还未等她做些什么,便忽而听得外头脚步匆匆而杂乱,“皇上在猎场遇刺!”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聂相宜陡然一惊。
一时间顾不上其他,她忙问出门问道:“怎会遇刺?眼下情况如何?三殿下呢!”
宫人不过传话,哪里回答得上来这么多问题,只摇了摇头,“奴才不知!只听说方才猎场有数道暗箭射出!如今神策卫已悉数赶去!”
聂相宜顿时担心起谢知来。
她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巴豆粉,拔腿便往猎场而去。
待得她刚出了膳房的门,身后猛然一只大手将她紧紧捂住。
“别动!”
皇帝遇刺,还是数年来秋猎的第一回。
神策卫的脚步如同铁索震荡,转瞬之间,已然将整个猎场围得水泄不通。
裴珏与谢知当时都陪同在皇帝左右。
只见密林之中数只暗箭咻咻射出,直奔皇帝而去。
或许是刺客准头不行,又或许是皇上正纵马疾驰,总之数箭而出,并无一支射中。
只有马背之上中了两箭,以致马儿受惊跃起,载着皇帝狂奔数里。
“皇上!”“父皇!”
就在众人紧张之时,皇帝用力夹着马背,高高扬起缰绳,在疾驰的风中拉住了失控的惊马。
他翻身下马,方才的变故让他脸色铁青,“我征战沙场数年,什么阵仗不曾见过!区区毛头小贼!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举!”
他仿佛是受到了极大的挑衅,阴沉着脸,自马背之上狠狠拔下那箭矢来,“果然!一群乌合之众!犹不死心!”
谢知垂眸看到那铁制的箭头,一眼便认出,“是晋王余孽。”
晋王当年私藏铁矿,其余孽用其私造兵器,作乱不止。
“皇上恕罪!”裴珏身为神策司副指挥使,只躬身告罪,“今年神策司并未全部随行,以致戍守纰漏。臣下定会加强戍守,捉拿乱贼。”
这话让皇帝的脸沉了又沉。
神策卫今年何故未曾全部随行?只因太子戍守京中,分去了一半。
说得好听些,是戍守京中,说得难听些,只是因为太子无力随行罢了。
便有官员进谏,“神策卫乃皇上亲卫,如今却因太子之故,以致皇上遇刺。岂非因小失大!”
若言辞再激烈些,只怕是会说太子有僭越之举。
皇帝心中生平第一次,对太子的病弱生出不满之意。
“当年晋王一脉,已被我斩尽杀绝,沉寂多年。可近年以来,余孽死灰复燃,作乱不止!竖子狡猾,难觅其首领踪影!”
他冷着脸,转头看向谢知,“如珩,你同裴珏一起查!务必究其首领!枭首示众!”
诸官顿时心思各异。
太子接受神策司不过数月,皇帝便又放权于三皇子。更何况,三皇子背后还有一个安西大将军。
秋日的风雨说来就来,只怕是要变天了。
待得神策卫护送皇帝离开,诸官亦纷纷离去,裴珏轻笑着看向谢知,“恭喜三殿下。”
他的语气仿佛只是寻常客套,谢知神情依旧,“还得多谢裴大人,甘冒天下之大不韪。”
就在二人探查附近密林之际,忽地有宫仆连滚带爬地跑来,一脸急色,
“不好了!三殿下!不好了!”
“何事慌张。”
“三皇子妃……三皇子妃她被逆党掳走了!”
一向淡漠的谢知,这瞬陡然变了神色。
身旁的裴珏亦神色骤变,不复往日温和笑颜,“何以至此!”
宫人想是匆匆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回道:“方才三皇子妃去了膳房,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被掳走了!”
谢知指尖紧紧蜷起,“她去膳房做什么!”
不是叫她好好呆在营帐吗!
宫人怯怯答道:“三皇子妃只说,想为殿下做点膳食……”
谢知心中突地涌起无数复杂的情绪。焦急、恼怒、懊恼、还有愧疚……
他紧紧蜷着指尖,若不是为了自己,她便不会被掳走……更何况,今日之事,本可以避免……
“去膳房!”
他匆匆前往膳房查看踪迹。裴珏似乎也想同去,被他一口回绝,“刺客未觅得踪迹,若擅离职守,只怕父皇怪罪。”
到了膳房,只见满地凌乱的打斗痕迹,一旁的含絮眼眶泛红,强压着哭音说道:“那些刺客极是训练有素!阳秋武功高强,他们自知不敌。便以数人拖延阳秋,余者带着夫人跑了!”
谢知知道阳秋是聂相宜的暗卫,眉头紧紧皱起,“为何当时只有一个阳秋!其他人呢!”
“皇上遇刺……神策卫尽数赶去猎场……”
谢知隐约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阳秋呢?”
含絮红着眼睛答道:“去追刺客了。”
谢知眉宇一沉,“吩咐小裴大人,封山。”
这厢,聂相宜被这群刺客蒙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再度睁眼之时,自己仿佛已经身处一个不见出路的山洞之中。
四周黑漆漆的,只剩岩壁一盏幽微灯火。她仿佛身处某个山腹之中,依稀能听到水声滴答。
周围数个眉目狰狞的刺客以黑布蒙面,仿佛年纪都不小的样子,脸上沟壑纵横,只眯着眼睛打量着她。
“她怎得看起来这么年轻?”
“你还不知道吗!宫里的娘娘们都这样!不保养得这么好!怎么取悦皇帝老儿去!”
宫里娘娘?取悦皇帝?
聂相宜的手被反绑在身后,因紧张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越是危机的时候,她越是镇定下来。虽然胸腔任咚咚作响,心脏狂跳不止,她却不曾惊呼哭闹,定定地看着那些刺客。
这些刺客不像是害命而来,否则不必费劲心思将她掳到这里。倒像是别有目的,蓄谋已久。
“她不会是吓傻了吧!”
聂相宜的脑袋几乎从来未曾这般努力运转过。
她听得他们话中似有不对,只小心翼翼开口,“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刚一开口,聂相宜这才发现自己声音虚弱得要命,几乎控制不住地颤抖。
“嗯?”刺客们不由得对视一眼,“你是谁?”
聂相宜几乎一口气哽在胸口。
不知道我是谁你抓我来干什么!
“我是聂相宜……”
刺客顿时露出一脸疑惑之意,似乎也察觉出不对劲来了,只低声道,“你去通知将军。”
将军?
又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阵不徐不疾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聂相宜不由得愈发紧张。
他们口中的将军,究竟是什么人?
昏暗灯火之下,出现了一个削瘦身影来。
聂相宜陡然瞪大了眼睛。
即使来者以黑巾覆面,她依旧能明显地分辨,那是一个妇人。
她身量不高,看眉眼亦是年纪不小,约莫五十来岁的模样,一双眼神却十分精矍,在昏暗灯光下如一只鹰。
一见了聂相宜的脸,她转头便低斥那群刺客,“蠢货!抓错人了!”
“她不是白奚?”刺客不由得皱眉,“可我们就是在膳房里抓到的她啊!”
白奚?那不是贵妃的闺名吗?
她想到贵妃这几日都在膳房,顿时明了。难不成这些人想抓的是贵妃,结果叫她成了替死鬼?
她怎么这么倒霉呢!
到了这个时候,她甚至还有闲心去想,以后真是再也不
想招惹裴琅了!回回倒霉的都是她自己。
且不论她们欲抓贵妃作何,聂相宜只讪讪开口,“那什么……若是抓错人了……你们能不能将我放了……”
将军锐利的眼眸冷然望向她。
聂相宜心头打了个突,“我……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我什么也没看见!”
“既然不是白奚那个贱妇……”将军似乎懒得与她多言,只看向身旁的手下。
“杀了她。”
第37章
刚下过雨,山中泥泞,留下不少杂乱脚印。谢知沿着足迹觅去,寻得深山之中,却见数道仓促脚印分道而行,隐没于深山灌木之中,极是狡猾。
前去追寻的阳秋亦一脸焦急地回来,“殿下恕罪,刺客阻拦拖延了时间,待我追去时已然不见踪影。”
“取猎犬来。”谢知的声音愈发沉冷,面色几乎凝结成冰。
另一边,调查密林箭手的裴珏亦传来消息,“以脚印来看,林中射箭之人不过两三人,远比不过膳房数人,布置周密。猎场冷箭,不像是有意刺杀之举,更像是……声东击西。”
谢知眉宇紧敛。
他们的目的,一开始便在膳房。
聂相宜甚少前去膳房。若逆党是以她为目的,尾随而去,必定会被阳秋发觉。
“去查,最近谁勤去膳房。”
而后数条猎犬狂吠不止,由神策卫牵引钻入密林,四处嗅探。
“殿……殿下……”少顷之后,有神策卫一脸凝重地回禀,“密林之中,多处被人洒上烈酒,猎犬难觅其踪。”
如此心思缜密,这群叛军,绝非乌合之众。
“将所有撒过烈酒的地方做上标记,圈定大致范围。”谢知眸中涌起山雨欲来之势,“给我牵一条猎犬来。”
这厢,聂相宜看着面前蒙面大汉手执一把三环大刀,朝自己步步逼近。
方才强行压下的恐慌复又涌现,脑中哪里还记得什么镇定,什么安静。
“外祖救我!呜呜呜!殿下快来啊!阳秋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呜呜呜!”
她扯着嗓子便高声嚎啕起来。
大刀在烛火下寒光闪烁,拖行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坚鸣。
背后是冰凉锋利的山间岩壁,聂相宜几乎退无可退。
几乎在大刀扬起的一瞬,她紧紧缩着脖子闭上了眼,下意识唤道,
“殿下!”
“等等!”
将军忽地开口。
因惯性收不住力的大刀锋刃一歪,寒光陡然从聂相宜身边山壁划过,顿时震碎山石纷纷。
她怯怯睁开了眼。
将军听得她哭嚎,踱步走到她的面前,上下打量着她的模样,“殿下?你是谁的皇妃?”
劫后余生的聂相宜心中仍狂跳不止,瞪大了眼睛怔怔反应不过来。直到旁边大汉呵斥一句,“回话!”
她眼角还挂着泪,抽抽巴巴地说道:“三殿下……谢知……”
“钟岐的外孙女?”将军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看向身后的大汉,“你们干的蠢事!好好的机会平白让你们浪费了!”
大汉垂首受她斥责,“将军,眼下该怎么办?要重新去绑白奚吗?”
“这般打草惊蛇,只怕眼下猎场早已被围得像铁桶一般!还如何动手!”
话虽如此,她面上却露出犹不甘心的神色,“再叫他们几个出去探探!记得!小心行事!”
“那她呢?”
“你先将她看着。”将军烦躁地瞥了聂相宜一眼,“别叫她死了便是。”
说着转身出了山洞。
大汉抱着刀与她相对而坐,空气中满是安静。
也不知道殿下能不能找到自己,聂相宜又是担忧,又是害怕。
她捏紧了手指,无意间却在手中捏到一个柔软的纸包。
是刚才她准备下给裴琅的巴豆粉!
她眼眸瞬间一亮,脑中不由飞速运转,活泛起来。
“那什么……我有点饿了……”
大汉抱着刀看也没看她,“那便饿着。”
“饿死了怎么办!”聂相宜刚一提高音调,在大汉的注视下又渐渐弱了,“将军都说了……别叫我死了……”
大汉没好气地哼笑了一声,“等着!”
不过眨个眼的功夫,壮汉便很快回来了。手中的土瓷碗盛着一碗凉粥,伸手便准备望她嘴里灌。
“等等!等等!”聂相宜忙往后蹭了一步,“我自己喝!我自己喝!”
大汉似乎是看不惯她这般娇气做派,将碗重重地搁在她面前的地上,嘲讽地看了她一眼。
我看你怎么喝。
聂相宜瘪了瘪嘴,“能把我的手绑到前面来吗?我这样没法喝……”
大汉冷眼瞥她一眼,并不理会。
“我手无寸铁,即使你不绑着我……我也不是你的对手啊……”
也许是觉得她说得言之有理,又也许是见她表情实在可怜,大汉皱着眉头将照做。
待得大汉重新在她对面抱刀坐下,聂相宜捧起土碗,手中的巴豆粉悄然滑落。
“要不你先喝一口吧……我怕有毒……”
大汉终于是忍无可忍,“哪来那么多臭毛病!爱喝不喝!”
“可是将军说了……不要叫我死……”
她话还没说完,大汉沉着脸走到她面前,端起碗大喝了一口,而后复又重重掷到她面前。
“喝!”
聂相宜眼神飘忽,“你喝过的……我不想喝了……”
刀风乍起,转瞬之间锋刃横亘聂相宜脖颈之间,“给脸不要脸?耍我玩?”
“不……不是的……”冰凉的刀锋已然贴近皮肤,聂相宜结结巴巴正绞尽脑汁想着说辞,却见那大汉突地脸色一变。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正在气沉丹田,强忍着什么。
“卟——”的一声。
大汉脸色骤然铁青。
“铛”!大刀重重落在地面,他几乎是转瞬便没了人影。
简直是正中下怀!
聂相宜一时间心跳不止,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夹起刀刃,割开手脚束缚的绳子,头也不回地朝山洞外跑去。
等得出了山洞,四下俱寂,一片鸦黑之色,竟已到了夜间。
她分不清方向,又怕身后的人追上,只能胡乱地在灌木里乱窜,哪怕精疲力竭也不敢停下。
她几乎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便见到那些人的身影。
“咚咚——咚咚——”野兽声音伴随着极速的心跳此起彼伏。
不知道跑了多久,她实在是体力难支。身后一片夜色如同能将人吞噬的黑洞,未知的恐惧仿佛下一刻便要将她吃掉。
她咬了咬牙,攀着身旁一颗大树便爬了上去。
所幸这些年翻了不少院墙,还算得上熟练。
“将军,那丫头跑了。”
“跑了正好,省得想办法放她。”将军抬眸看了一眼天色,“通知他们,趁夜色撤!神策卫开始搜山了。”
“那白奚……”
“下次再说!”
烈酒和脚印圈定的范围就在这附近一片,数盏火把燃起,彻夜不休。
谢知行在神策卫的最前面,探寻着灌木断裂的新鲜痕迹,找出一条路来。
忽地他手中猎犬忽地狂吠不止,竟原地打转,止步不前。
谢知以火探之,竟在灌木丛中发现不少稀碎的衣裙碎片,连灌木断痕都格外崭新,流着白色的汁液。
他寻遍四周,却失踪不见任何人影踪迹。
谢知心头陡然一紧,只怕是逆党带着聂相宜撤离,届时更是无觅踪迹。
“神策卫!”
他正欲唤远处的神策卫前来,却忽然在安静的夜空之中,听到一声又细又软的轻唤,“殿下?是你吗?”
她的声
音如同受惊的小猫,带着怯生生的试探。
聂相宜蹲在树上,几乎双脚都麻得失去知觉。她又累又饿,却不敢失了警惕,忽地惊闻树下有窸窣之声,犬吠不止,生怕是前来追她的刺客,连声音也不敢发出丝毫。
直到她听见了谢知的声音。
“阿兕!”谢知猛地抬头,见聂相宜可怜兮兮地蹲在高处的树枝之上,抱着树干,好不可怜的模样。
“殿下……”一见了谢知,仿佛所有的委屈都有了归处,鼻尖陡然一酸。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泛起哭腔,“殿下……你终于来了……”
谢知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温和与小心,“是我不好。是我来晚了。”
聂相宜抽抽噎噎的声音自树上传来,“殿下……我脚软了……下不来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让谢知不由轻笑一瞬。
将聂相宜从树上抱下来的时候,谢知抿唇看她,“还挺聪明,知道往树上躲。”
被他一夸,聂相宜便有些找不着北的神气起来,“那是当然!我可聪明着呢!”
她搂着谢知的脖子,仿佛用报复性地叽叽喳喳来忘掉方才的惊吓。
“我还给那些人下了巴豆!趁他拉肚子的时候跑出来的!哼哼!足斤足两的巴豆粉!拉不死他们!”
见聂相宜仍是活蹦乱跳,谢知悬着的心总算是稍稍松开些许。一双眼睛轻笑望她,“你哪来的巴豆粉?”
聂相宜语气一噎,略有心虚地梗着脖子,“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重点是我很厉害好不好!”
“嗯。”谢知的声音带着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宠溺,“阿兕最厉害了。”
“嘶——”聂相宜忽地痛呼了一声。借着月色一看,手掌之上竟横亘一条鲜红的刀伤,仍往外冒着血。
紧张的逃跑让她无暇顾及其他,眼下骤然放松下来,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手掌鲜红一片。
“怎么搞的?”谢知皱眉。
“也许是方才我割绳子的时候,撞上刀口了……”
谢知抿着唇,“是我不好。”
他自赶来的神策卫手中接过药粉,垂首细心为聂相宜敷上,“忍着。”
聂相宜疼得指尖一蜷,下意识缩手回避,“殿下……有点疼……”
“娇气。”
话虽如此冷淡,冰凉的唇却几乎贴近她的掌心,轻轻为她吹气。他的呼吸像轻柔的春风,带着些难以言喻的痒,似有若无地拂过她的掌心。
一旁的神策卫看得眼珠子都瞪直了。
这般小心翼翼耐心安抚的模样,这还是他们那个杀伐果断、漠然冷清的三殿下吗!
“殿下!”待得上完药,神策卫这才上前,“关于逆党……”
还未等谢知说话,聂相宜便先伸长了脖子探出头来,急急说道:“她们就在一个山洞里!我带你们去!”
谢知重新将她抱起,宽阔安稳的怀抱将她禁锢,“安分些。”
“可是我想……”
谢知打断了她的话,“你还能找到回去的路吗?”
聂相宜看了一眼身后一片黑沉夜色,这才讪讪缩回了脖子。
“我先带你回去。你今日被吓着了。”
当着众人的面被谢知这般抱着,聂相宜不由得红着脸,闷着声音嗫嚅道:“我自己可以走的……”
谢知没回应她,只吩咐神策卫,“逆党就在附近。按三皇子妃的脚印搜山。”——
作者有话说:小谢:老婆真聪明!
第38章
“殿下……”回去的路上安静无声,脚踏在草丛中发出稀碎的响。
聂相宜紧紧揽着谢知的脖颈,似乎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到害怕。
“嗯?”谢知回应她。
“刚刚快吓死我了!那把刀那么长,离我的脑袋就差那么一丢丢了!”轻软的声音带着微弱的颤抖,如同一阵飘渺的雾。
“还好我聪明!不然就没命见到殿下了。”
“看清那些人长什么样子了吗?”
“没有,他们都蒙着面,山洞里又暗。不过年纪看起来都不小了。”聂相宜努力回想着,“而且他们的首领是个女的!还被叫做将军。”
谢知微微敛眉。
上回于勾阑之中抓到的逆党供述,他们的首领正是“将军”。只是他们未曾提及,将军竟是个女子?
当年晋王兵败,家中一脉早已被皇帝斩尽杀绝,只剩些溃不成军的残余旧部,何来女子之说?
“哦对了!他们好像是冲着贵妃娘娘去的!”
这一点谢知早已知晓。
叛军的目的就在膳房,而近日里常去膳房的,只有母妃。只因今日受了风寒身体欠安,这才叫聂相宜撞了个正着。
可她们的目的,为何不在父皇,而在母妃?
“说来也怪,刀都快落我身上了,她们一听说殿下的名字,便不准备杀我了。”
聂相宜歪了歪头,“我这才有机会逃出来的。而且,她们还知道我是钟家的外孙女呢。”
“当年钟家是父皇击败晋王的最大助力,她们若知道你是钟家的人,没理由不动手。”
谢知神色冷然,不由怀疑起这群所谓晋王叛军的身份。
首领为何是女子?目的为何是母妃?又为何会在听见他的名字后,便不再动手?
“或许是她们害怕了?”聂相宜骄傲地哼哼两声,“外祖那么厉害!令人闻风丧胆!若我出了事,只怕杀她们个对穿!”
谢知不置可否。
待得神策卫寻其山洞,已然是人去楼空,不见半点逆贼身影。
皇帝遇刺,秋狩提前结束,班师回朝。
太子于午门之前负荆请罪,“儿臣无用,值守京中,惊闻父皇遇刺,救驾不及,请父皇降罪!”
谢知撩开帷帐,淡漠看了一眼跪在秋风中的太子。
“我也看看!我也看看!”聂相宜亦想探出头去看看热闹,却被谢知冰凉的指尖抵开。
“于理不合。”
聂相宜对他的一板一眼不满地瘪了瘪嘴,而后又好奇问道:“这事跟太子也没太大关系,毕竟他都没去猎场,戍守失职也不是他能控制的,为何在此负荆请罪?”
谢知漠然抬头,远远对上太子阴鸷的目光。
戍守失职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皇权受到了冒犯。
独属于皇帝亲卫的神策卫,却因太子之故,留置京中半数。不出事则已,若一出事,那便是僭越之嫌。
谢知放下了帷帐,抬眸看她一眼,“不是太子受罚,便是小裴大人受罚,你如何选?”
“当然是罚太子了!”聂相宜毫不犹豫地嘟哝了一声。反正她又不认识太子。
“你就这般不想让裴珏受罚?”谢知冷哼一声,忽地脱口而出。
“我……”聂相宜一怔,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恼了起来。只讨好般试探道:“那不罚太子?罚小裴大人?”
谢知面色依旧不豫。
真是难伺候!聂相宜气鼓鼓地叉着腰,哼了一声,“又不是我说了算!”
这厢皇帝看着跪在午门前的太子,神色晦暗不明,终究是什么也未曾说出口,“你先回东宫。明日还需告祭天地。”
谢承忻身形一僵,躬身目送皇帝的车架离开。
“殿下,这事儿到底与您没干系。这不,皇上如今也未曾怪罪于您。”莫九对他午门请罪一事颇有疑惑。
“若不怪罪,就不会将彻查叛党之事重交给三弟,更不会让三弟执敬献之礼。”
回宫之后,此次秋狩仍不算结束,最终仍需告慰天地,谢天恩,载万物。
令诸官没有想到的事,只有太子才能完成的敬献之礼
,此次竟由谢知完成。
皇帝只言:“秋风渐起,太子身体不佳,敬献繁琐,便由三皇子代劳。”
敬告天地宗庙之事,本就涉及宗祧传承。如今竟由谢知代劳,谢承忻愈发忌惮。
他神色阴沉,“谢知果然按捺不住了。”
“殿下的意思是……”
“凭神策卫的敏锐,区区几个叛党,怎会发现不了?”谢承忻阴冷地嗤了一声,“欲擒故纵,只为了让父皇心生芥蒂罢了。”
“那殿下为何不告知皇上,是三殿下有意纵容逆党?”
“无凭无据,只会叫人觉得我气急败坏,泼人脏水。不过……倒也不能坐以待毙。”
谢承忻转过头看向莫九,似笑非笑,“听说三弟与新妃在猎场同进同出,感情甚笃?”
“正是。”莫九的笑容带着几分暧昧之意,“听说三皇子妃出事,还是三殿下亲自抱下山的。”
谢承忻啧了一声,“他倒是贪心,又想染指神策司,又想以此拉拢钟岐。你说,他是真心如此,还是为了那姑娘背后的兵权呢?”
他苍白的面颊忽地扬起些热切的、诡谲的微笑,“若是,我将她也抢走,三弟还会像往常一般,默不作声,暗自忍耐吗?”
莫九垂首不语。
“那个姑娘不是全须全尾地从逆党窝里出来了吗?”谢承忻吩咐道,“你放出些消息出去,就说……是三皇子妃借机与逆党勾结。”
他阴沉沉地低笑一声,“钟岐的外孙女与逆党勾结,那便是钟岐与逆党勾结。我看谢知该如何选择。”
谢知越是想拉拢钟家,他便越是要对钟家下手。与逆党勾结,没有比这更好的罪名了。
“是。”莫九恭敬应道,“只是这些消息,只怕是捕风捉影,皇上未必会信。”
“不必他全信。只需要有个疑影,便已足够。”谢承忻轻笑一声。
攻心之术,不止他谢知一人会。
待得浩浩汤汤的车辇进了宫门,时辰不早,加之第二日谢知还需行告祭天地之礼,聂相宜与谢知只在宫中小住一夜。
等到了景明殿,一看四周陈设布置,聂相宜瞬间脸色一红。
“这……这不就是……”当日她中药之时,哭着让谢知帮她的地方。
谢知微微挑眉,像是看出她脑中所想,眸中带着几不可察的轻笑,“是。”
她脸颊绯红的局促模样突然让谢知生了促狭的逗弄之意。他俯身贴近她,温凉的鼻息与聂相宜呼吸交缠,“故地重游。”
谢知高大的身影几乎笼罩住她的所有,聂相宜被他的呼吸激起轻轻的战栗,几乎快要站不稳。
她抓住他的衣襟,负隅顽抗般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不行不行!殿下明日还需行敬献之礼,需静心净身!”
这般可爱模样,让谢知轻笑出声,“快安置吧。”
突然抽离的他让聂相宜一怔,“诶?”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皇帝与诸官齐聚祭天台,行告祭天地之礼。
聂相宜在人群中悄悄看着谢知,神采奕奕。万众瞩目,他此刻一身玄色祭服,身形挺拔,肃穆庄严的氛围衬得他愈发冷峻矜贵。
这便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冷清似月的殿下啊!
她听得诸官悄声议论,“上次三殿下替太子殿下行敬献之仪,还是在景乾十年。”
“那年是太子殿下突发急症,今日……”有人轻轻摇了摇头,“只怕是今时不同往日咯。”
聂相宜听不懂这些,只觉高台之上的谢知瞩目得要命,仿佛一举一动都能吸引去她所有的目光。
谢知以羊血染指,在眉心画上一道鲜艳的红痕,而后献俎进爵,以牺牲为礼,供奉天地。
鲜艳的红痕于他眉心,如同菩萨眉心朱砂,庄严之中带着不可侵犯的神圣禁欲之感。
聂相宜几乎被他这般模样看直了眼。
待得一切礼毕,谢知回到她的身边,就见她一脸傻笑地望着自己。
“肃穆。”谢知微敛着眉提醒她。
聂相宜这才强压下笑容,一双漆黑的眼睛晶亮,“殿下,你今日真好看。”
谢知抿下唇边刚刚扬起的轻笑。
待得一切礼毕,已是夕阳时分。聂相宜累了一天,加之前日里奔波劳碌,回到府中便瘫软在榻上。
“总算是回来了,累死我了!”
这般大剌剌四脚朝天的模样让谢知微微敛眉,正欲开口,颈间却忽地泛起些痒意。
他像是忽地想起了什么,将衣襟拉高了些。
待得就寝之时,聂相宜忽地凑近他,眨着眼端详许久,“殿下?你怎得脸有些泛红?”
谢知眉宇一敛,“无事。”
“那你为何寝衣也不换?”聂相宜颇觉奇怪,歪着脑袋看他,“总不能我说你好看,你就一直穿着这衣裳吧。”
谢知像是哽了一下,“不是。睡你的觉便是。”
“可是你的衣服硌着我睡不着……”
谢知起身,“那我去书房。”
“诶!”聂相宜伸手拦他,下意识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往下一扯。
修长的脖颈之上,忽地多了许多细小的红点,像是被虫子咬过一般。
聂相宜一惊,忙膝行上前,“这是怎么搞的!被虫子咬了?”
“是过敏。”谢知沉着脸拉上衣领。
他记得七岁时,替太子祭祀天地之时,就已经过敏一次。
那时他还小,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等得祭拜完毕之后,站在人群中便忍不住挠了挠脖子。
有女眷忽地走到他面前,温声问他,“殿下,你是对方才的羊血过敏了吗?”
谢知这才知晓,自己对羊血过敏。
他抿了抿唇,“今日我先去书房休息,你自己先安置吧。”
聂相宜还想说些什么,他已然朝着书房而去。
“笃笃笃。”书房灯火刚明,凌竹便在窗下轻轻叩响。
“殿下。属下有要事禀报。”
谢知命他进了书房。
“前日里回京奔波,兼之贵妃感染风寒,顾不上乌凡,属下本来想趁此机会了结了她。只是她说,想用一个秘密,交换她的性命……”凌竹的语气忽地吞吞吐吐起来。
谢知眼眸陡然变得锐利,“什么秘密?”——
作者有话说:今天加班到超级晚,累得我有点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本来以为写不完这章了挂了请假条,还好写完了[撒花]
第39章
“是关于夫人的母亲,文安夫人之死的……”
谢知隐约察觉到什么,“乌凡是母妃的人,怎么会跟永宜侯府扯上关系?”
“当年文安夫人之死,正是当年贵妃授意江氏之所为。”凌竹小心打量一眼谢知的面色,“而乌凡,便是当年传话之人。”
谢知眸色陡然震动。
即使方才已从凌竹寥寥数语之中猜到些什么,但事实戳破之后,却是杀母之仇横亘二人之中。
若是被她知晓……
他眉头紧拧,“母妃为何会对文安夫人下手?”
“这个乌凡并不知晓。”凌竹摇头,“她只说,二人从前并无交集,但不知为何,贵妃突然便动了这般心思。只命她找到江氏,对文安夫人下手。”
凌竹语气一顿,“按照乌凡私下猜测,或许是文安夫人曾与故皇后交好,贵妃娘娘记恨故皇后,因而迁怒于她。”
谢知不置可否。
若是迁怒,早便可以动手。为何突然便生了这般心思。
他冷声问道:“文安夫人突然而亡,永宜侯府就无人发现异样么?”
“没有。一来是文安夫人当初已有忧思之症,永宜侯并未在意,安西大将军又远在西北,二来……当年江氏已然把持侯府中馈,宫里的毒又实难察觉。因此,众人皆以为文安夫人是忧思伤怀,以致盛年不永。”
“知道了。”谢知神色沉沉,“先将乌凡看住,别让她死了,也别惊动了母妃。”
“是。”
谢知语气微微一滞,“此事也先别让夫人知晓。”
至少,要先查清母妃对文安夫人下手的目的。
“属下明白。”凌竹听他提起聂相宜,又跟着说道,“另外,乌凡还说,当日春花宫宴,夫人宫中中药,也是江氏的
手笔。”
谢知微点点头,“你先退下吧。”
连日的疲倦让他沉沉阖上眼眸。
深宫之人的手,没有人是干净的。谢知自深宫长大,对这点心知肚明。纵使母妃偏心太子,他亦认为只因母妃顾忌太子日后当权,刻意讨好。
可她为何会对毫无牵扯的文安夫人下手?
“殿下?”少女的轻唤打断了他的深思。
一颗毛茸茸脑袋探进书房,聂相宜像只小猫般探头,眨着一双溜圆的眼睛看他。
她眼下已经洗漱过了,只穿着一身樱粉色寝衣,衬得她皮肤粉白细嫩,如一颗圆润的樱桃,可口动人。
如瀑长发披在肩上,她一歪脑袋,便落下几缕来,轻轻拂过胸前若隐若现的雪白肌肤,颇有几分妩媚动人。
偏她的神色那般无辜懵懂,只一双试探的眼神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夜风一吹,忽地带来熟悉的甜腻香气。
谢知喉结微动,“你怎得还没睡?”
她迈着小碎步踱步进来,动作带着鬼鬼祟祟的可爱之气,乖乖仰脸望着他,“我来给殿下送药呀。”
谢知垂眸看向她手中的圆钵,乳白色的膏药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气。
“这是什么?”谢知隐约觉得这香气有些熟悉。
他记得,当年问他是否羊血过敏的女眷,也曾递给他这样一盒气味相近的药膏。
“这药膏可好用了!”聂相宜炫耀似的卖弄着,“我若是长了痘痘,抹了这个药膏,一天便能消下去!”
说着她便打开青瓷盖子,葱白指尖在圆钵中取下些药膏来,“殿下过敏,想来也是能用的。我来替殿下上药?”
“不必了,你放在那里,我自己来吧。”
“红点都在脖颈上,殿下自己上药怕是不太方便呢。”聂相宜眼巴巴地望着他,神情一如既往的不忍让人拒绝。
谢知像是无奈,漆黑眼眸定定看着她,而后修长如玉的手指开始慢条斯理地解开衣襟。
他仿佛无论什么动作,都能做得这般赏心悦目,即使脱去衣物,也带着十足的优雅矜贵之气。
聂相宜怔怔看呆了眼。
直到灰白的中衣露出,聂相宜似乎这才反应过来,红着脸结结巴巴说道:“殿……殿下脱衣服干什么!”
目光却像定住似的未曾挪开半分。
谢知似是无奈抿唇,“后背也有……”
“哦……哦……”聂相宜脸红得好似一颗番茄,挪步到他面前,眼神几乎不知何处安放。
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看到谢知的身材,倒叫她腾地一下害羞起来。
看似清俊的身材笼罩在衣衫之下,虎背蜂腰,肌肉流畅。恍若浑然美玉雕刻而成,白皙肌肤之上,露出好看的腹肌线条,蜿蜒向下……
不能再往下看了!
聂相宜红着一张脸,眼神飘来飘去,站在谢知面前手足无措,都忘了自己要干些什么。
谢知像是低笑了一声,“阿兕还不为我上药吗?”
“哦对……上药,上药。”她这才如梦初醒般拿过药钵,伸出指尖试探性地触碰谢知的皮肤,而后又像是烫到般飞快挪开。
像极了小猫小心翼翼的试探。
谢知垂眸的目光凝在她通红的脸上,好整以暇,并不出声打断。
指尖传来的触感柔软中带着结实的硬度,倒不似自己,一身软肉,半点紧实肌肉也无。
她瘪了瘪嘴,见谢知没什么反应,这才一点点抠出膏药来为他上药。
“会有点凉哦殿下。”她的声音带着些甜腻的软,轻声提醒。
谢知的腹肌转瞬绷得更紧了些。
柔软的指腹慢慢游走于脊背,膏药冰凉的触感与她指尖的热度冰火交缠,带来十分难捱的轻痒。
药草的香气与栀子清香混合在一起,不受控制地往谢知鼻尖里钻。谢知垂眸看向聂相宜,她瘦小的身形笼罩在他的阴影里,柔顺的发丝随意地散开,衬出巴掌大的小脸来,神情乖觉又认真,可爱极了。
谢知眸色微动。
“殿下,你弯些腰。”聂相宜微踮起脚,仰脸望着他,一本正经地命令他,“脖子上的我有些够不着!”
谢知挑眉,俯身靠近她的动作带着强势之意,几乎贴近聂相宜鼻尖。
骤然拉进的距离让聂相宜慌乱的退后,脚下一绊险些往后一仰。她下意识环住谢知的脖子,稳住身形。
谢知唇边闪过一丝笑意,“这样也可以上药吗?”
那张俊美无双的脸放大在自己面前,忽然的轻笑如同波色乍明,慑人心魄。
聂相宜红着脸将头埋进他的怀中,轻软的声音闷闷的,“殿下故意的……”
柔软的发丝扫过谢知的胸膛,如同一把小刷子,带来毛簌簌的轻痒。偏她还不安分,下意识用额头蹭来蹭去。
谢知声音带着低哑,“好了。快上药吧。”
一番折腾,聂相宜这才为谢知全部抹上药膏,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药膏外祖命人为外祖母特调的秘方!我母亲、灵玉表姐都在用!保准管用!”
听她提起她的母亲,谢知闻言凝眸片刻,忽地问她,“你母亲……长什么样子?”
聂相宜一怔,忽而失落地摇了摇头,“记不清了……原来还记得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忘了……”
她的声音逐渐低落下去,神色像是陷入眸中追忆之中,带着淡淡的怅惘,
“我只记得,她是个很温柔的人,笑盈盈的。喜欢揉我的脑袋,喜欢给我剥枇杷吃。后来母亲知道了江氏的存在,便常带着我去流云观住,也不太爱笑了。”
提起江云娥,她转瞬便露出浓烈的愤恨之意,“父亲接江氏回府的时候,聂元苇已经跟我一般大了。分明是在母亲有孕之时,二人便已经苟合!若非江氏,我母亲何至于忧思而亡!”
谢知陷入久久的沉默之中。
他知道,她母亲的死因并非这么简单,可他却说不出口。若是聂相宜知晓,会如何对他,对他这个杀母仇人的儿子。
他执掌神策司多年,自诩公正严明。可今日,却生出这般偏倚的私心来……
他将聂相宜禁锢进自己的怀抱之中,声音轻微,“你还记得你母亲……是哪一年去的?”
“我六岁的时候。”聂相宜在脑中想了想,“那是景乾十一年的末春。”
景乾十一年?
谢知微微敛眉,总觉有什么细枝末节的地方未曾厘清。
母妃为何会对毫无干系的文安夫人动手?
他替太子姓敬献之礼,是景乾十年的冬至,而后十一年的春末,她便骤然身死。
如果当日察觉他羊血过敏、给他药膏的人是聂相宜的母亲文安夫人,那么母妃在景乾十一年对她动手,会不会与他有关?
聂相宜看谢知久久不曾说话,托着腮问他,“殿下,你在想什么?”
“也许,你母亲……曾经也给我过这样的药膏。”
“什么!”聂相宜闻言陡然瞪大了眼睛,“母亲怎么会给殿下这个?”
“那年我替太子行敬献之礼,之后便起了红疹。其实那疹子被衣领盖着,并不明显,却不知怎的被她瞧见了。”
谢知缓缓说道,“她便问我是不是羊血过敏,而后给了我这盒药膏。”
聂相宜眸中闪烁出晶亮的光,“原来我与殿下的缘分,这般早便开始了啊!”
她嘿嘿地憨笑一声,“我原先还总有遗憾,母亲不曾见过我的夫婿。现下好了,原来少时她便见过你啦!”
她兴冲冲的模样让谢知勉强弯了弯唇角,只是眉间仍旧微微敛起,似有愁绪。
聂相宜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只兴致勃勃地自顾自嘟哝着,“母亲好厉害!一眼便看出殿下是羊血过敏了呢!我今日瞧了,还以为
殿下是被虫子咬的呢。”
等等!电光石火之间,谢知忽地脑中似有明晰闪过。
他与文安夫人从未接触过,那她为何那般笃定,自己是羊血过敏,而并非其他呢?
第40章
这几日,聂相宜总觉得府里的气氛有些怪异的安静。
讨人嫌的乌姑姑早已不见踪影,可即使没有乌姑姑,聂相宜若是想出门去玩,也会被凌竹拦住。
“夫人,最近晋王余孽作乱,为避免再生事端,夫人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或许是上次的事闹大了动静,聂相宜怕再给谢知添了麻烦,也只好悻悻作罢。
只是近日里谢知似乎一直忙着追查逆党一事,总也不在府里,每每深夜才回到府中。独留得她一人,只能和西施玩闹,无聊得要命。
“殿下什么时候才回来啊。”聂相宜打了个呵欠,强撑着困倦之意,趴在榻上一边看着话本,一边等待谢知。
“吱呀——”一声,深夜的寂静被推门声打破。
已是初冬,谢知的身上染着丝丝的凉意,凌厉眉眼落在鼓鼓囊囊的锦被之中。
里面的小人几乎将自己裹成一座小山,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那双向来闪烁明亮的眼眸此刻欲睁未睁,想是困倦已极,脑袋像小鸡啄米似的轻点在话本之上。
一旁的西施亦蜷成一团,窝在她身边打瞌睡。一人一猫瞌睡的动作几乎趋近一致。
她听到外头的动静,这才睁开眼来。一见了谢知,眼眸瞬间便明亮起来,“殿下!你总算是回来了。”
谢知自她手中抽过那话本,“怎么还不睡?准备考状元?”
“我在等你嘛……”她惺忪的声音带着几分撒娇似的软糯鼻音,膝行至谢知面前,仰脸巴巴望着他,“殿下……我想出去玩……”
“不行。”谢知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
聂相宜仍不肯放弃,“殿下若是不担心我的安危,不如让凌竹大人陪着我嘛……有凌竹大人和阳秋在,肯定不会有事的。”
谢知语气一顿,“不行。”
自秋猎回来之后,外头的传言甚嚣尘上,直言聂相宜与钟家勾结逆党,否则一个小小女子,怎会毫发无伤地从逆党手中逃出,这分明就是暗度陈仓,掩人耳目的手段。
一开始,这样的传言也不过是捕风捉影,不值一提。可到了后来,竟愈演愈烈,连皇帝亦有所耳闻,问起此事。
如今多事之秋,若是聂相宜听了这些传言,还不知会作何之举。
聂相宜拉着他的衣袖摇了摇,又双手合十看着他,“殿下……”
她拖长了尾音,祈求的时候眉间微耷拉着,眼眸漾出可怜兮兮的光来,好似凝着一层水光,总让人不忍拒绝。
“不许撒娇。”谢知的语气变得生硬起来。
怎么会有这般铁石心肠之人!聂相宜重重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背对身去,一副不想理你的模样。
她生起气来的样子像一只河豚,瞪眼鼓腮,浑身都缩成一个球。
翌日,夕阳刚好,谢知难得下值早些。聂相宜整日闹着出去玩,难得地闹了脾气,他还是早些回府看着她比较好,谢知想。
裴珏见他不同往常熬至深夜,随口寒暄一句,“殿下今日府上可是有事?”
一旁的太子勾唇轻笑,“三弟有娇妻倚门望切,小裴大人独身一人,哪里懂这些。”
裴珏嘴角温和的笑意略淡了淡,“我不过孤家寡人一个,自是不懂的。”
谢承忻话中的轻佻之意让谢知不悦皱眉,“皇兄倒是很懂。既无娇妻,看来是美妾成群。自是我不能比。”
路过长街的时候,谢知听见外头晚市的叫卖,是个卖金丝蛐蛐笼子的小摊贩。
他脑中忽地想起那日聂相宜偷偷藏起的那个蛐蛐笼子。
“等等。”马车突兀地驻足于此。
回府的时候,聂相宜正用一只孔雀羽毛逗西施玩。
“殿下今日怎得回来怎么早?”聂相宜见他回来,先是眼睛一亮,而后突然想起自己还在生气,又重重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阿兕,过来。”
清冷的声音带着一贯高高在上的命令,聂相宜愈发气了,将头偏向一边,“我偏不!”
谢知干脆走到她面前,捏着她的脸颊肉,使她转过脸来。聂相宜鼓鼓的脸颊被他捏得嘟起了嘴。
她更是不满,像小猫炸毛般张牙舞爪起来,一通乱拳,将谢知的衣物蹭出些微乱的褶皱。
她撅着嘴粗声粗气地说道:“讨厌死了!我还在生气!”
“手伸出来。”
“我就是想出去玩!你还想打我手心?”聂相宜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一双眼睛鼓得圆不溜啾的,看起来更生气了。
谢知像是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他握住聂相宜手腕,强行摊开她的掌心。
聂相宜以为他真要动手,下意识闭紧了双眼,“乌姑姑不在了!你又来打我手心!我一定要告诉……欸?”
掌心冰冰凉凉的触感让她半睁开眼,一只漂亮的金丝蛐蛐笼子放在了她的掌心。
“这……这是……”
谢知像是有些不自在的移开了眼,“回来的路上随便买的。”
这好像是……谢知第一次主动送她东西。
“殿下,你是在……哄我吗?”聂相宜眨了眨眼,好奇地看着谢知难得的飘忽眼神。
谢知抿了抿唇,“没有。”
聂相宜自动忽略了他的否定,嘴角早早便翘得老高。
只是她却又不愿承认自己便这般轻易被哄好,只强压着嘴角的笑容,撅着嘴轻哼了一声,“蛐蛐都死了,要个笼子有什么用!”
谢知这回微微皱起了眉,“那丢了便是。”
“也好。”聂相宜居然未曾否定,她故作挑嫌,“殿下不知道,这金丝笼子只能看,要是装蛐蛐,还是草编的好。”
谢知神色转瞬便冷了下来。
裴珏一个草编的笼子便能让她爱不释手,东躲西藏也要将它留下。到了他这里,便千挑万嫌起来?
看着谢知冷若冰霜的神色,聂相宜这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将手中的金丝笼子朝谢知晃了晃,狡黠地眨了眨眼。
“我现在又不想丢了!”
像只坏事得逞的小猫。
谢知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得意洋洋的模样,看着她饱满的脸颊肉,只觉忽地牙痒。
聂相宜心情好了不少,复又贴近了他些,殿下,我听凌竹说起,仲冬初三是殿下的生辰,那时候,我们总可以出去玩一玩吧。”
她歪着头,眼中满是期待,“也好为殿下庆生呀!我还是第一次陪殿下过生辰呢。”
“不行。”谢知依旧还是这两个字。
“为什么!”聂相宜叉着腰看他,“有殿下陪着也不行吗!”
“那日是故皇后的忌日。”谢知不徐不疾地说道,“父皇下令,所有官员世家,斋戒三日,悼念故皇后。宫中皇室宗亲,都需前去圣水寺,祭拜故皇后。”
他与太子出生同日,亦是当年温成皇后难产之日。
聂相宜闻言一怔,不由得生出心疼之意,看向谢知,“那岂不是不是殿下还从未过过生辰?”
“不止我,太子也是。”
聂相宜长长叹了口气。
她脑中千回百转,即使因着故皇后祭辰不能声张,可她总想在那日,给谢知过个不一样的生辰。
待得仲冬初一那天,所有皇室宗亲跟随皇帝轿撵,到了圣水寺中。圣水寺乃国寺,距离京城不过十余里,此刻早早便做好了祭拜的准备。
祭拜前后一共三日。
皇室宗亲每日都需在晨起、正午、晚膳时为故皇后上香祭拜,又要为其抄写经书祈福,待得初三祭辰,便由高僧做法事,将所有经书焚烧。
当真是个苦差事。只是皇帝对故皇后情深义重,诸人皆不敢多言。
“这下总能出去走走了吧。”
聂相宜总想着到了圣水寺,也许能松泛些许,不曾想凌竹却将她看得更紧了,除了去宝殿上香,其余时候只能在禅房附近稍作活动。
“夫人见谅,外头不比宅邸,人多眼杂,只怕被逆党钻了空子,发生上次那样的事。”
行动受限也就罢了,连人影也甚少碰见!
“凌竹大人,此次祭拜,齐国公府会来吗?”
毕竟齐国公府如今是阳徽长公主当家,理应也会前来的。可就像阴差阳错的巧合一般,聂相宜每每前去上香,总是会与她错过。
凌竹默然了片刻,而后点了点头。
“那凌竹大人能不能去告诉世子夫人,叫她陪我来玩一会呀。”聂相宜试探地看着她,“我实在是有些无聊呢。”
凌竹面上露出犹豫之色,良久才说道:“夫人,祭拜故皇后需平心静气。若是让皇上知道夫人只顾玩乐,只怕……会怪罪……”
聂相宜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虽说这话里都是为了她好,可她怎么觉得,她像是被软禁了一般。
她揉捏着衣角,心中忽地生出许多不安来。
不行!她得去找灵玉表姐,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凌竹所说,这里人多眼杂,翻起院墙来倒是比在宅邸轻松。
一溜烟刚滑下院墙,她便忽地听见一个尖利又熟悉的女声,“聂相宜?你又在作什么妖?”
当真是冤家路窄!
聂相宜转过头去,只嘘声叫她小声些,“裴琅?你怎么会在这儿?不是只有皇室宗亲才会前来祭拜么?”
裴琅神情高傲,“我祖父是金紫光禄大夫,前来祭拜,自然是皇上特许。”
说着她上下打量聂相宜几眼,“久不见你,我以为三殿下已然跟你和离了呢!”
“什么意思?”聂相宜一怔,“好端端的,殿下与我和离作甚?”
“你不知道?”裴琅面露惊讶之意,“外头传得甚嚣尘上,直说你秋猎被掳那次,是钟家利用你与逆党勾结呢。”
“你胡说!”聂相宜闻言腾得火起,“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裴琅嗤了一声,“有鼻子有眼的,皇上都疑了三分,怎么成了我胡说?没得连累了殿下,亦受皇上疑心。”
她冷眼瞥一眼愣在原地的聂相宜,“这些日子三殿下忙里忙外,只怕是准备与你和离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