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酷暑已去,天气逐渐转凉,天刚鱼肚白的时辰最是清冷瑟缩。
朝会的时辰到了。长公主自晨起便如芒在背般坐不住,在寝宫来回踱步,将金银花茶饮了一盏又一盏,总觉今日是场难以把握的恶战。
站在竹叶窸窣的庭院里,她今日反常地穿起了一身水墨色的衣裳,以前,她从不穿素色。燕览和一众婢女候在一旁,身着一身鹅黄色婢女衣裳,扎着两个小髻,与最普通的婢女一般无二。
长公主迟迟没挪步子。
她并着手矗立,却掐住掌心,额角隐隐冒了些汗。
燕览望向她,却隐约从那副紧张的神色中看出一丝疏离和忧伤。
这是怎么回事?
她眨了眨眼,总觉得自己是看错了。再望过去时,那缕淡淡的不知源头的怅然消失无踪。果然,是眼花了。自己也紧张了么?
一声飘在空中的声音依旧明艳,恍若一道烈日照过来,打搅了燕览的思考,“燕览,等过了今日,本宫给你一个名分可好?”
燕览狐疑地抬起头。虽然平日里她为掩人耳目打扮并不起眼,但却和一般婢女总有区别。今日扎着两个粽包似的小髻倒为这张平淡无波的脸平添了几分灵动,抬起眼来微微错愕,像极了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但半晌,小兔定了神来,那缕小婢女的谨慎低微只是错觉,这张脸的主人永远沉稳冷静,她蹙眉,“殿下此言何意?”
长公主笑颜如花,削葱般的指尖今日覆上杜鹃红,她拨弄着手指,在滴血般的朱唇边,“你在本宫身边服侍如此之久,难道不该有一个名分?让你和跟着首辅那幕僚一样,许你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不必隐藏地跟在本宫身边出入,不好么?”
燕览顿了顿,欠身,“燕览不敢有异议。”
她不敢多说。可此事,事关多年前的浔阳燕氏身份,事关这场宫闱秘辛,长公主何出此言?
长公主轻笑了几声,却犹如针尖刺进燕览耳朵。
她没说什么,招了招手,燕览以及众婢女便跟着她去了。
众鹅黄色衣裳的婢女穿过燕览身边,燕览却不动如钟。
直觉总觉有异。
燕览忽然转过身,鬼使神差地往后院的柴房走去。
一种奇异的念头驱使着她。
今日这场恶战,长公主仿若有势在必得的决心。是不是正因如此,长公主才打算经此一役后,再不隐藏从前的秘闻,也就愿意给她一个名分,从此光明磊落?
燕览耳边浮现那天长公主说的那番话,她誓死要“弄死”的人,当时燕览只当是首辅,可......她对陈山恨之入骨么?与其说是恨,不如说是敌意。
但燕览却感受得到,长公主说那番话时的看到了一个人,她对其蕴藏着深刻的恨意。
今天到底对付的,只是首辅么?
燕览后背不由汗涔涔,快步赶到柴房,猛地拉开门,那里理应关着曹京墨的几个孩子——
可如今,空空如也。
果然,孩子被救走了。
曹京墨有这种能耐,敢从长公主眼皮子底下救人么?
还是说,首辅早就留了后手。
燕览一时怔松,尚未摸清脉络。
会是你么?谢游。
......
·
长公主墨裙曳地,立于金銮殿侧,引起不少官员悄然窥视。她轻昂着头,明艳皮相的人穿在素色中,就像是一捧旖旎的花束插在淡雅的白瓷瓶里,不显得憔悴,倒衬得美人更美,风华绝代。
燕览遥遥藏在三五贴身宫女队伍中,立于黑压压的官员后侧。
龙椅之上,皇帝垂眸端坐,玄色龙袍在殿内光线下若隐若现,一双眼透过冕旒的缝隙,睥睨着百官。
他是长公主的皇叔,亦是那场血雨腥风的泠门兵变后,从禅位的先帝祝承,亦即宛平公主生父的手中,接过这万里江山的晋王。
燕览知道的仅限于此。
那场泠门之变发生两年后,燕览才拜入长公主麾下。在这之前,宛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从未知晓。
关于泠门之变的故事,她只读过那些“被修正”过的史书。
在朝为官,即使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婢女”官,燕览也不敢掺和进从前的秘史。故这些年,她只做好分内事,对于长公主的过往,她从不好奇。
这位在朝皇帝,她也仅仅见过几面。
“曹卿,朕许你的期限已到,可查出什么?”皇帝的声音像从天灵盖上打来,穿透十里。
燕览偷偷窥视过去,曹京墨一如既往憔悴衰老,脸上亦不见一点孩子被解救的喜色。
他是不知道,还是......另有隐情?
曹京墨叩首,“回禀皇上,臣...查到了。”
话音像被拨弄的琵琶弦在颤抖,音色却像朽木琴身浸过水般苍老软弱。
他呈上折子和物证,旁边的太监接过,佝偻着递与皇帝。空荡的大殿中曹京墨的声音尤其醒耳,却在冷风中断断续续,像下雨一样滴答,剩下余音绕梁。
长公主位于曹京墨身后,正朝这位跪着的大人睥睨,目光如有实质,点燃了曹京墨的脊骨。他也仿若有感受,只是不敢回头。
孩子本还在她手里,他敢不从?
但赶在上朝前的一刻,燕览将柴房被洗劫一空的消息告诉了长公主。此事出乎她意料,可却来不及转圜什么。
是何人竟然能突破公主府的防备偷偷将人劫走?长公主来不及细想,只留如今落在曹京墨脊骨的那道灼灼目光,更显炽热。
她既砍得了他儿子的一根手指头,那便能砍下人头。劫走只是一时,人死了可是一世。曹京墨既然想好了,就别怪她歹毒。
她如今倒要看看,他区区一个小御史又能搞出什么幺蛾子?
折子与物证被呈给皇帝,长公主咬着后槽牙,早在脑中将这位姓曹的草民扒皮吮血。曹京墨感到自己仿若灵魂出窍,回头瞧了一眼这位美艳如鬼魅的女子,淡雅衣裙翩翩,眉眼含笑,他却骤然一命呜呼而去。
“大胆!”
万籁俱寂中,一声来自胸腔的沉闷高呼,奏折与其他物件被皇帝狠狠砸向地板。
霎时,百官齐齐下跪,不敢出一言以复。
几百道无形的目光落在曹京墨身上。
长公主也审时度势地跪了下来,目光却朝地面逡巡。
地板上泛着鱼鳞般光芒的册子有些眼熟,她心下一紧,却始终来不及确认是何物,指控的对象又是谁。自己?马元挚?首辅?
燕览将头狠狠埋在锃亮的地板。
她心里却仿若透过地板看到了谢游的脸。
那地上皇帝砸的是什么,她瞬间猜到了十有八九。
抿着唇,燕览想起刚才所见。
上朝之前,她隐匿在鹅黄色的婢女群中,依旧低着头,保持缄默。小步子撵着跟在长公主的车马后头,正巧赶上首辅的人马。首辅并没乘坐马车,正步行着走完堪堪十里阁门外的广场,身侧跟着几个贴身人员。
燕览低着头,心也沉到了胃里。长公主的轿撵从不让人,大摇大摆自首辅一行人身边擦过。婢女们紧随其后,与首辅擦身时,燕览却总觉被一种力量牵引。
她不受控制地抬起头,只微微掀开上睑,朝那边望去。
比沉水香的味道先来的,是那位绛紫色长衫的幕僚先生的直直目光。
他噙着抹笑,正等着她看他。
许多人中,他还是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她。
只微微侧头,笑容并不引人注意。那抹笑容不卑不亢,不偏不倚,只他本就轻佻的眼角带了半分挑衅。燕览猛地就反应过来,那不是谢游给她的表情,那是首辅幕僚谢公子。
前几日在花田中他们相近相杀,今日他带着那尚未得到答案的问题朝她刺来一剑属于对敌的目光。这缕目光公事公办,本该使她感到心安,可不知怎得,她却并不如此。
只一眼,燕览便迅速低头。那反应谈不上心虚,却极快,谢游也将目光隐藏得极好。
二人短暂对视所交织的千丝万缕信息与情绪,霎时断了线,身边无一人察觉。
现在低垂目光看着木地板才想来,那缕笑容勾人,却带着此局势在必得的信心。
可燕览轻轻提起唇角弧度。你真的能赢我么,谢游?
大殿上,曹京墨只觉浑身骨节似要散架,殿内传来皇帝压抑着怒火的沉斥:
“一介户部侍郎,竟胆大包天与邶江范氏勾连贪墨,涉案数额如此巨靡!此事背后必有人主使!梁子成何在?”
闻言,长公主面色骤沉,铁青如霜。
地上摊着的那册账薄,正是此前玉兰道追踪时,被袁崎带走的半份账册。当日失之交臂,如今终究还是落入了谢游手中,辗转到了曹京墨这里。
长公主心念电转,瞬间洞悉,心底掠过一丝冷笑。曹京墨竟敢悖逆于她,转投首辅门下,真是自不量力的匹夫之勇。
一边,燕览并不讶异,只觉得那人狡诈。果然是逢场作戏,当日却还借着戏和她在花田里演上深情,这人口中到底有几句实话?
她伏跪于地,无从窥见谢游神色。首辅则如一尊石雕般肃立,面容冷峻,谢游垂首立在他身后,大半张脸隐在廊柱投下的阴影里,晦暗不明。
片刻后,梁子成才抖如筛糠地从殿角踉跄爬出,跪伏于地。
“梁子成!”皇帝声音陡然转厉,“此册账薄白纸黑字,载明你与邶江范氏私相授受、侵吞回扣之实!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在朕的眼皮底下营私舞弊!”
“陛下息怒!陛下饶命啊!”梁子成连连叩首,“微臣冤枉!此乃构陷,微臣实在冤枉啊——”话虽喊冤,却支支吾吾,全无辩白之词。
皇帝凌厉如虎的目光,骤然转向阶下的长公主。
“宛平。”
长公主银牙暗咬,敛衽上前一步,躬身应道:
“陛下。”
“朕记得,邶江范氏一族,素与你过从甚密。”
长公主腰弯得更低,声音却沉稳无波:
“回陛下的话,邶江范氏虽与臣妹外家有旧姻之谊,但更因祖上经营漕运、采买颇有实绩,才蒙先帝恩准,充任皇商。臣妹往日因掌内宫采买之职,曾与范氏有公事交接,但论及‘过从甚密’,实非实情。”
“实非实情?”皇帝指了指地上的账册,语气不减狠厉,“那你说说,如今账册写明范氏与梁子成有贪吞回扣之举,无论范氏,还是梁子成,都或多或少难与你脱开干系!要朕再把话说得明白些么?”
梁子成和长公主走得近,是朝野里心照不宣的事实,皇帝不可能不清楚。
殿内百官皆垂首屏息。首辅都微微侧过身,目光落在长公主挺直的脊梁。
可她却挤出一缕不合时宜的微笑,脸上不见半分惧色,抬眸迎上皇帝的目光。
“梁侍郎是梁侍郎,臣妹是臣妹,何来干系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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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若有疑心,不妨去查。这账册上记载的分明是梁侍郎和范氏的勾结,和臣妹无关!”长公主斩钉截铁,眼神晦暗中闪着星点寒芒,她顿了顿,“更何况,臣妹今日也有要事启奏——”
长公主作揖,郑重道,“臣妹敢断言,光凭梁侍郎一人所为,绝难使一国军饷亏空如此之巨,恐怕是有人栽赃嫁祸,刻意混淆过去。而臣妹已经拿到了证据,证明军饷亏空另有人所为!”
此言一出,朝堂人云亦云,议论声鹊起。
早在此前,长公主与燕览就决定牺牲梁子成。如今就算真的派人去查,燕览也早就把二人的来往脉络扫了个干净,查不出分毫。
皇帝压了压眉,虚虚抬手,叫众卿平身。
燕览站起身,腿不禁跪得有点发麻。她目光黏着一般自主地投过去,那头的谢游从未跪下,他那道游刃有余的目光也终于没再落在她身上,而是淡淡地,静静地,游离地落在虚空中。
“是何证据?”
长公主欠身,抬手,“来人,宣东厂掌印提督左公公。”
左春来很快来到大殿正中,他叩拜,声音尖锐细长,“参见陛下。”
皇帝抬手,左春来起了身。长公主面向他,“左公公,不妨把你前些天所查,如实禀告陛下。”
左春来如是办,躬身道,“启禀陛下,前几日东厂追查早些日子的‘漓南私盐案’时,发现一则线索,恐与军饷一案有关。”
“哦?说来听听。”
“回陛下,厂卫潜伏城中查探,发现漓南卫所的官兵,近来出入酒楼茶肆、狎妓宿娼者络绎不绝,衣饰皆用绫罗,腰悬玉佩,出手阔绰远超其俸禄所及。”
左春来顿了顿,察言观色,只见皇帝脸色逐渐阴沉。
他又道,“更有甚者,漓南卫指挥佥事张承业,竟为纳一歌妓为妾,斥资千两白银,这等奢靡做派,绝非军官寻常所能负担。”
皇帝眉头紧蹙,“奢靡之风自应遏制,可一码归一码,这些又同军饷有何关系?”
左春来垂眸,随即话锋一转,“厂卫察觉异样后,便暗中核查漓南漕运账目。据钦天监记载,近三年来,漓南每年入夏必因暴雨涨水,冲毁漕道码头,导致漕运损耗率高达三成,户部因此每年额外拨付补足银共计十五万两。
但今年入夏至今,东厂派驻漓南的坐探回报,当地滴雨未降,江河水位平稳,漕道畅通无阻,连寻常搁浅都少有发生。可漓南府上月呈递的奏报,依旧称‘夏汛冲毁漕道,损耗如常’,申请拨付的补足银——分文未减。”
“荒谬!”皇帝猛地拍了下龙椅,“无汛报有汛,无损耗报损耗,这是明目张胆欺瞒朝廷,私吞饷银!”
“陛下圣明。奴才也是查此端倪,不敢妄加判断,故先行禀明了长公主殿下。”
左春来适时抬眼,一旁的长公主不动声色,眸底却有越发张扬的火焰。
皇帝怒火中烧,喝道,“漓南府的漕运总督是谁?”
“回禀陛下,是李淞大人。”
李淞。
只见皇帝思忖了半分,竟将寒冷的目光缓缓挪向了首辅陈山,如冰刺般扎过去:
“我记得,这人去年是由陈首辅你,举荐上任的——”
目光如有千斤重,压在首辅身上,语气中汇聚了所有的怒火,如熊熊燃烧的火石,顷刻间就要引爆。百官的目光也如有实质,向首辅投过来,瞬间,他便成为了众矢之的。
长公主的嘴角噙起几不可察的笑容,她适才绷起的弦才终于松和了下来。
兜兜转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罪名落到这老不死的头上。无论是勾结贪赃,还是举荐不力,还是看管失察,陈山此番都难辞其咎。
可长公主这厢还沉浸在得意,燕览却已经发觉了不对。
李淞这名字出来时,燕览就紧紧盯着晦暗光下谢游的反应。
他理应有一丝破绽般的慌张,可不妙的是,他落在虚空中的眼神仍旧游离,甚至在某一刹忽然有了神,含笑似的看着前方,然后羽毛一样温柔地落在燕览身上,就像在她耳边细语“阿览”一样。
燕览心里一紧。
她能读懂他那刻的表情,霎时恍然过来——
谢游竟然也料到了漓南漕运这一步。
他们还有后手。
只见陈山挪步而出,不疾不徐地躬身作揖,手中握着什么东西。
陈山递上手头的东西,是本奏折。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从容不迫:
“回陛下,此人确乃臣举荐。但臣今日上朝,也有要事禀报!陛下可听臣一言,再做圣断——”
燕览趁乱朝谢游看去,谢游也刚好看着她。
目光穿越人头攒动,二人眼中唯余对方。
谢游早将步子从晦暗中移出了些,穹顶和梁柱的金光泛在他的眼眸鼻梁,他眉眼含笑看着她,对于来自她目光的敌对照单全收。
燕览暗自冷笑。
心机深沉!
那清癯身影却不愠不恼,握着一把折扇,横在腰前。
燕览仔细定睛一看。
他握着的不只是折扇,一手骨节分明的指尖,还衔着一片鹅黄的玉兰花瓣。待她看清楚那正是花田的玉兰花后,他徐徐将那片温润的玉兰花瓣,插往了腰带里,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挑衅,好像在说:
好想知道,这局究竟花落谁家?
花田的玉兰好几种。
他不要其他花,就要鹅黄色那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