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何不食猫》
1. 第一章
玄盛六年,雨夜,醉春楼。
包厢内众男人分散成三两几团,围住陪客女们舞之歌之。窗外树影婆娑,雨打屋檐,屋内烛火盈盈,熏香袅袅,净是男欢女乐的光景。为首男子青色华服加身,身形瘦,络腮胡,金鱼嘴,微微抬手,掌柜眼见便退了出去,顺手合上了门。转身离去,喜不自胜。
这是醉春楼最大的包厢,今日有朝中贵客到访,虽不知名头,但定金就多给了三倍,这醉春楼掌柜自然叫好,保准服务一应俱全,服服帖帖。
醉春楼算是越京中顶好的酒楼,其前身不过是个小酒馆,但好几年前,旁边名唤胭云坊的青楼车水马龙,赚得盆满钵满,幕后老板干脆买下这家小酒馆,直接开了个醉春楼。这醉春楼下到招呼平民百姓,上到伺候朝中权贵,服务荤的素的,什么都有。
今日贵客来前,白萝白掌柜估摸着还是个大晴天不会下雨,这厢下了阁楼,却见大堂中宾客纷纷散去,趁雨势还小匆忙回家。
白萝走到入门处,大门微开着,一小二走上来,手里握着正擦着的桌布。她形貌姣好,眉眼微压,声线细软。
“白掌柜,怎么样,可有好模样的贵客?”
白萝行了个白眼。
“青霓,我说你成天就盼着这些!”白萝扑扑袖子,青霓敛了敛笑。
“我的好姑妈,我不也是为了咱们俩么!要是我这能攀上哪位大人入了宫,你这酒楼也能跟着沾光啊!”
白萝瞧了瞧天色,乌鸦一般黑,雨势落得更大。她甩了甩脸,神色阴暗,撇嘴:
“我看今日啊,不是什么吉日嘞!我瞧着那楼上的贵客,可没一个像你这种丫头片子能接近的。”
青霓淡淡抿嘴。
“我劝你啊,好好在这立身吧!”
青霓沉默,一道黑影落在她眉眼。本以为是门外树影如妖,在风中肆虐,这影子半会儿却没个动静。青霓抬眸一看,门打了开,进来一位紫衣男子。
“公子,里边请。”还是白萝眼疾手快迎了上去。
紫衣男子面容端正,雍容华贵,只是年纪尚大了些。他没交代几句,白萝就将他领往了刚才的厢房。
不用问,看气质就知道是京中有头脸的人物,但真遇上了,青霓却走不动路了。
推开包厢门,浓郁的熏香将二人包裹,紫衣男子熟稔绽开笑容,朝人群热络而去,白萝则讪讪退出,不敢打扰。
早些时候,白萝看着三倍多的定金,忍不住朝差事的人打听他家主子,但那传话的小厮竟也不把堂堂酒楼掌柜放在眼里,敷衍了事,白萝便知道定是她高攀不起的人物,也不问了。
她慢吞吞漫步挪过走廊,望着屋内人影交错,昏黄欲坠。雨下得更大了,掩盖了厢房内的声音。
·
翌日,首辅府。
淮驹今天很早就醒了,未到卯时,他便发觉屋外动静窸窣,很快起了床擦了剑,整装待发,带着护院在首辅府搜了一圈。
像动物一样警觉是淮驹的特点,也正是因此,他才被首辅陈山看重,培养他做府中最高贴身侍卫。于是乎,秉承着这副信念,平日里任何蛛丝马迹他都不会放过。
奈何今日寻了一圈,愣是没发现怪异。只嗅到这空气湿润,石板地上又返潮了一层露水,嬷嬷领着婢女们在擦拭着,和洗涤水混作难闻的味道。
淮驹心觉烦闷,叮嘱了几句“要在首辅大人醒来前弄好”后就离开了那里。
正步往堂屋,便瞧见首辅站在那里,淮驹忙行礼。
“大人今日为何起得如此早?”
陈山年值不惑,相貌端正,却日常严肃,一双浑浊的眸子无神无焦,不知道在看哪里。他不回答,淡淡收了收臃肿的袖子。
淮驹闭了嘴,知道这副样子,定是有事发生,他不敢多言。
许久,陈山才扯了扯嘴皮,发出沙哑沉闷的声线,像敲钟一样回荡。
“谢游呢?”
“回大人,谢大人此时应还在自家府中。”
“传他来。”
这厢,淮驹派人去请谢游,陈山便心神不宁地往堂屋里一坐。谢游是首辅陈山的最信任的幕僚,亦是心腹,从他尚未出府入仕时便跟着,有十余年。
谢游不在,淮驹不敢擅自询问陈山有何事发生,生怕触了霉头无人收场,落得个罪名在身上,只能像个木头似的站在一边。
警觉而木讷,谢游曾经这样当面揶揄似的点评过淮驹。
门口传来骚动,一人影携带着跟不上步子的奴才们风风火火裹挟进来,陈山瞧了一眼,认出是谁,眼底露出诧异。
只见一紫衣男子,疯疯癫癫,跌跌撞撞地闯入府中,下人们拦也拦不住。
“首辅大人!”
紫衣男子扑通一跪,他身上传来的难闻气味穿过堂屋,惹得一些婢女们纷纷掩鼻。他俯身以跪,面露难色,毫无礼节可言。
“首辅大人,救救我!”
“出什么事了?”陈山问,眉头微跳。
名叫周显的紫衣男子抬起头,声线颤抖。
“前些日子那刑部孙正不是受提拔么!昨夜,他设宴款待同僚,以查到小人私通之名要挟我前去。我本想借此机会和孙正谈拢,免生事端,后来表面的确达成一致,竟不料......”
周显吞吞吐吐,陈山怒斥。
“你倒是说啊!”
“表面谈拢后,他却另有奇招!趁我熟睡,偷让妓女将刑部官印藏在我身上,待天一亮,他早派了人抓包现场,杀我个措手不及,当场指控我偷盗刑部官印,我防不胜防,只能一味拒不承认,稳住场面后匆匆逃离。但他们一定是有备而来,之后定会向我发难啊!大人,你救救我吧!”
陈山面色凝重,怒眉高扬。
“蠢货!”他拂袖睥睨,“早年我费了好大劲劝说高家将长女许配于你,如今你竟敢大胆私通后宫媵妾,还光明正大去嫖妓!现好了,你非但没有如我所愿,借高家势力得以进步,还给我捅出这么大一个篓子!我早就说了,贪财贪色,没一个有好下场!”
半晌,空气里冷凝如滞,陈山捏了捏眉心,嘴边云云“就感觉今天没好事。”
“大人息怒!”周显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大人可想,小人人微言轻,官职平平,那刑部孙正也不过是个和小人平级的官员,他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栽赃小人,指定是背后有人啊!如此看来,他分明是要和您作对!”
陈山视线凝固在周显身上,他身着一身湿润冒着酒气的衣裳跪在地上,活像一团令人厌恶的浓痰。
“如若不是你如此蠢笨,和我作对的人用这种小儿手段有又何惧?!”陈山沉了口气,心觉烦闷,“官印呢?”
这几日,他已经为朝堂上皇帝为他施压之事分身乏术,昨夜一宿几乎都没入眠,这才起早。但早起这上午,总是忧心忡忡,直觉又有要事发生,不成想是眼前这没用东西惹出来的好事。
“官印,当场就被孙正的人以正义之名收走了。小人简直就是被迫陪他们演了一出戏啊!”
陈山不语。
“大人,小人知错啊!求您看在小人对您一片忠心无二的情分上,救小人一命吧!”
周显继续求饶着,陈山却不发一言了。
淮驹仍然木头一般矗立在一旁,看陈山拿起茶杯撇掉里面的茶叶,慢条斯理地吞咽茶水下去,眼神再没有望过周显。一番察言观色,淮驹悄悄退了出去。
算算时间,谢游应该到了。
入门处,一辆素色马车停在首辅府门前,掀起帐子,里头走下来一个身着水墨色长衣的男子。今日谢游穿得尤其素雅,发髻梳得整洁利落,整个人长身玉立地朝门口走来,淮驹赶忙迎了上去。
“谢大人,您可算来了。”
还没等淮驹开口道“出事了”,谢游便张了张嘴。
“是什么事?”谢游轻飘飘问道,眼神正望着里面直对着的堂屋。
“是户部周显,自个儿惹上事,来找咱们首辅大人求救来了。但我看首辅大人心烦意乱,这事儿目前不是好走势,估摸着得您去解急。”
淮驹看不出谢游刹那间盘算了什么,但看起来像是在脑海里过了几件事。
“我知道了。”谢游径直走入庭院。
堂屋正中,周显还跪在地上,谢游一走入便闻到一身酒气和呕吐物的混合味道,他挥挥手,使了个眼色,一位微胖的婢女便退了下去。谢游走到正中,向首辅陈山行了个礼。
陈山见谢游来,肉眼可见眉头舒展了一分。
这番周显还跪在地上,场面有些僵,陈山又数落了几句,转而问谢游:“此人你可认得?”
“下官认得,这是户部周大人。”
“嗯。”陈山闷哼,“认得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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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他的目光转向周显:
“这是本座最后一次容忍你!滚!”
周显抬起头,目光如炬,明白话中之意是多半他有救了,扑通磕头:
“谢首辅大人,谢首辅大人!小人随时听候您差遣!”
周显匆匆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刚才的微胖婢女端着一盏熏香走入殿中点燃,空气里弥漫的臭味被渐渐驱散,淮驹觉得就连精神都充足了些。
他刚刚站在首辅身边那么久,怎么就没想到派个下人去干这事儿呢?
“你既认得周显,此番如何看?”陈山看着谢游,端坐道。
淮驹心道不妙,刚才进门走得急,只顾着向谢游知会一声大致情况,忘记讲这周显具体犯了什么事了。
但谢游一如既往沉稳颔首,面带微笑。淮驹想起来,他的确没看到过谢游有慌张的时刻,他刚才是在担心什么?
“周显乃从三品,官位小,但胜在人机警,善察色,手利落,不争抢。当初大人看重他这点,才让他跟从您,还许他一份上好的姻缘。但下官瞧着,如今此人贪欲障目,优势已去,此棋已毁,无用多于有为。”
“不错。”陈山扬了扬袖子,示意谢游落座。
“周显这些年越发愚笨,先前他私通媵妾被作罢,又染上了嫖妓!真是没用!”陈山忽得一顿,“不过,你都不知何事发生,如何下定结论此棋已毁?”
谢游嘴角微抿,浮现一抹笑容,从容不迫。
“去害一个从三品,捅了天也不过是些小事,对方矛头直指向您才是其真正目的。周显不是枚可用之棋了,我只需要看出这点,为您权衡利弊即可。至于此事大小,想必定在可控范围内。”
陈山似乎对这回答很是满意,也不知是堂中熏香渐浓,还是听了这些话春风拂面,他心间烦躁少了许多。
“如你所言,那你应该知道我在想着谁了。”陈山道。
谢游点头。
淮驹心下腹诽,二人打哑谜似的,又不说是谁。但这次他动了动不大的脑瓜子,就猜出来了。
此人好猜,乃是因为她是首辅府长年的宿敌——
当今长公主,宛平。
陈山松和些,找了个舒服的坐姿,把今早发生的事情具体陈述给了谢游,又前倾问道:
“谢游,此局最大可能是宛平的手笔,但依她的老谋深算,绝不可能做出这种浅显蠢笨的伎俩,我们得提防她暗中出招。”
“是。”
想罢,陈山忽然笑起来。
“不过,许是上次折损她一员大将,她心有不甘,这才被气愤冲昏了头,做出此等下策也说不定。”
谢游轻笑。
“此局微妙,至于周显这颗棋子,就先让他在火上烤着吧。他的结局是生是死,且由你先去那醉春楼探探。”
“下官明白。”
陈山阖眸,侧道在座位上。许是因为没睡好而感到疲惫,他捏了捏眉心,脑海里浮上一件事。
他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睫毛松软地耷拉在有些褶皱的方正脸颊上。
“别忘了,有件事,你还欠本座一个交代。”他睁开眼,音色忽然变得冷酷,“宛平性烈张扬,虽然心机颇深,但绝非算无遗策之辈。我们与她交手这么多年,折损了她不少贤才,可她不说全身而退,倒也算得上风光不减,出手颇具底气……要想彻底解决她,不能再单单从她身上下手了。”
“是。”
这副哑谜,淮驹倒是猜不出来了,只不过他对这番类似谈话留有些印象。他募得想起来,长公主府最后一位幕僚前些日子已被除掉,而她却像没事儿人似的,丝毫不怕孤军奋战。
陈山凝眸,望着空气自言自语。
“她身边的诸葛,到底是谁……”
堂屋里许久没有回答。
淮驹有点紧张地看向谢游。以往他通常对答如流,游刃有余,但自从几个月前,陈山命令谢游查探此事,每每提及时,谢游总要迟疑半分。
淮驹不懂,此事并非登天难事,居然能难倒谢游这等心思缜密,机智过人的人?但淮驹这次看清楚了,谢游脸上的不是迟疑,而是克制,甚至像强压兴奋。
“大人放心。”淮驹听到谢游这样说,“是灵鱼还是死鱼,漂上水面就知道了。”
那时,谁都不知道,谢游脑海里想到了一副背影。
2. 第二章
坊间传闻,越京神地千神山中,万年前曾有一则灵鱼和黑猫的故事。那时僧人慧止来到千神山,路遇一处小溪,溪水上游死鱼飘零,布满水面,于是慧止沿溪而下,来到下游,却发现下游活鱼跳跃,生机勃勃。
原是溪水里有一条灵鱼,灵鱼形透明,荧光遍体,目如星点。僧人慧止将灵鱼捞起,带到上游,于是整条小溪的鱼都活了过来。而后,慧止迷路,想要离开千神山,带着灵鱼前进,却被引到了一处破庙。
他将灵鱼养置在破庙的水缸中,谁知道,水缸的水开始变清,破庙也从飘摇零落变作金碧辉煌,众仙像罗列出现。慧止于是定居此处,将这座庙修建得越发完善,此后,这座庙宇也应有灵鱼庇护而香火绵延,成为了当今的万神庙。
而那灵鱼如今何在?那便得提到庙中的黑猫。
一日,黑猫陡然出现在庙宇房檐,慧止将其收养,本希望灵鱼可以带领其感化修炼,造化成仙,却不料这灵鱼竟被黑猫一口吃了去。
猫食鱼,天经地义,慧止无法怪罪。而灵鱼透明,无骨,自然无尸。但不料,三日后,黑猫皮肤溃烂,慧止发现时,已是一具白骨。而白骨肚里,便生生出现了灵鱼的尸体。
慧止这才明白,灵鱼被食,灵魂却附着在黑猫之上,将其蚕食殆尽,而后其功德也烟消云散,变回一只普通的鱼,才有了白骨。
这则故事被慧止亲题于万神庙中,如今信教之人皆有所知。虽大多人将其视作神话,但后世,往往用灵鱼来喻指聪慧开悟之人,用黑猫来喻指贪得无厌不知好歹之辈。
谢游很早就知道这个故事,只不过他有不太一样的理解。
猫吃鱼,鱼何不食猫?二者,同类而已,难分高低。
·
傍晚的醉春楼像漫天的星子一样璀璨,处处张灯结彩,生意越发火热,人来人往,密密麻麻,快招呼不过来。但白萝的眼睛自然不会错过任何一位贵客,这是她多年来逐渐培养的好习惯。
谢游矗立在入门处,背着手。大厅中正讲着戏,宾客团团围坐,小二穿行络绎不绝。只有青霓守住了门口的这块位置,忙着偷懒,也忙着“盯梢”。
自那晚后,她下定决心要在遇到达官贵人时崭露头角,不再怯懦,于是守株待兔了一整天,也没见那紫衣公子一般稍显贵气的人物。
直到谢游出现。他一身素衣,却气质不凡。白萝此时站在二层,瞥到楼下这白衣身影,不像世家公子一般俗气,却也不像书生一样呆板,隐隐透出一股不可名状的贵气。但看衣裳,不是什么好料子。
这厢还在纠结,只见那青霓已经迎了上去。
二人交谈两句,青霓便把他往二楼带来了。
“公子您自便,我就在此处候着。”青霓颔首,谢游往包厢走进去。
白萝踩着步子上来。
“今儿你倒是快。”
“那是,我可不能老等人来看上我啊。”
白萝咂咂嘴,“只可惜,你这小女眼光不中用!”
“何故?”
“你看他浑身上下没一点值钱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贵客,就这气质模样唬唬人,怕是哪个戏班子出来的,没改掉台子上的习惯!”
“啊!”青霓压低声音,“可这客官,模样倒生得不错。要我说,人靠衣裳不如衣裳靠人,这公子好生俊俏,把水墨素衣都穿得这番好看,没点闲钱捯饬自己,我可不信。”
“要这么说也有理。”
正议论着,谢游从包厢走了出来。青霓和白萝连忙站开,谢游徐徐问:
“烦请带我去这里最大的包厢。”
他摊开手,里面是块金子。
白萝两眼放光,青霓点头如捣蒜,“公子这边请!”
二人走后,白萝嗑嗑金子,不可思议。
“看不出来,还真是个富家子。这青霓,不会这次真让她给相中了吧!”
青霓故作姿态,缓缓带着谢游走到人烟稀少处,穿过重重回廊,才来到最大那间包厢。
“公子,这里环境隐蔽,窗外景致优雅,厢房也大,便于您宴请宾客,您尽可随意瞧。”
不曾想,谢游却不进去,站在门口,缓缓问:
“姑娘芳名?”
“青,青霓。”
“青霓姑娘,这身水红衣裳很衬你。”
青霓被这么突如其来地一夸,乱了心神。
谢游摊开手,又给了一两黄金。
“刚才的那份给了掌柜,这份是我给你的。凡我所问,还请尽数告知。”
“当然。”
“上一次使用这厢房的,何许人也,你可知道?”
“是京中贵客,具体姓甚名谁我的确不知。只知...有一紫衣男子,身形中等,大约三十来岁。”
那便是周显了。
“那青霓姑娘可知,招待他们的妓子可有谁?”
青霓抬起头,支支吾吾。别的不说,这她还真知道。
胭云坊和醉春楼同属一人名下,里头人员往来自然密切得很。胭云坊的妓女们时常到醉春楼来待客,跟青霓一来二往也熟络了。
“昨夜,这厢房中先是进了四位姐姐,后待那紫衣男子到来后,又来了一位姐姐,叫做......”
“青霓!”白萝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青霓回头,白萝脸上并不好看。一望楼下,光景竟比刚才更忙了。一个不留神,宾客就多了几倍,小二忙里忙外,还有一群身着华丽侍女服装的人在布置装点。
“还不下来!忙不过来了!”
“可是......”青霓难为情地望了望谢游。
白萝干脆一股脑跑了上来。青霓一脸难看,谢游仍翩翩公子似的微笑着,丝毫不为所乱。
眼见谢游还在,白萝才挤出一道笑容。
“公子,实在抱歉,今儿这厢房没法给您用了,有人包下了整座醉春楼,急用。”
“谁这么豪横?”青霓惊讶。
“去!”白萝打在青霓身上,又看着谢游,“贵客行不留名,这是小店的规矩,恕无法告知。”
谢游轻轻一笑,颔首示意,白萝拉着青霓就走了。
往楼下看去,服饰为宫中样式纹路的侍女排排列列在干着紧活儿,渐渐用银钱驱散着宾客,被赶走的宾客没一个是不高兴的。
天色渐浓,笙歌渐起。
谢游并不讶异,宛平公主出现时,一向是这番大阵仗的。
谢游下了楼,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宛平公主性子张扬,身边跟着的几位侍女也是借主子的威风横行,没少抛头露面。
大厅里,张罗着挂上帷帐的正是当红侍女冯水。冯水趾高气扬,正对排成一列的低等侍女指指点点,那些侍女们垂着头,却仿佛个个头上都氤氲着一层阴霾,敢怒不敢言。
谢游并不感兴趣。只见冯水数落够了,一个个连推带攮地赶走她们去干活,只有轮到排在最右的一个侍女,冯水收了气焰,提在她头上的手也顿住了。
谢游止住步子。他注意到,刚才那女子也没有垂头得很利落。现下她抬起头来,正正看了冯水一眼。
她面容姣好,长眉如水,眼波却定定不颤。冯水扬扬手,好似不敢太用力,轻轻叫她走了。
谢游认得她。
懒锦。
长公主府里,一个不起眼的婢女。
·
几个月前,首辅正和长公主因孟惜被贬一事明争暗斗。孟惜是长公主的同党,这几年一直替她做事,首辅府费了不少劲将其拽下了水。
当时,双方陷入僵局,对峙不休,长公主手握把柄,只差一点便可在圣上面前翻案。
那一晚,首辅府中灯火通明,陈山命谢游想尽办法也要把这件事摆平。拿回把柄,将其销毁,便可在翌日翻案之时让长公主没有证据。
陈山派人夜遣公主府,好不容易才在书房拿到那纸证据。陈山喜不自胜,而证据过谢游眼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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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却发现了端倪。
墨迹未干,实为刚刚捏造的伪件。而在那伪件上,却发现了一处十分不起眼的灰指印。
当时,众人都没把灰指印放在眼里,只当是长公主伪造时不小心贴上去的罢了,就连谢游也没做联想。但长公主不可能如此大意,故只能是故意制造未干的伪件让首辅拿走,好让首辅发现,再次夜遣,他们便好瓮中捉鳖。
首辅为此计中计大怒,此番,谢游决定不再派人夜遣,而是以假乱真,将计就计。翌日翻案之时,只要拿出两份相同的证据,便有转圜的余地。以孟惜的处境,本就是朝堂上的弃子,若是公主翻案,无人应对,皇帝只好硬着头皮罢免此事,但若稍有可解释的空间,结局一定会偏向皇帝心中更乐意看到的局面。
而后果真如此,皇帝虽看出证据真伪,却以孟惜勾结派系为由,扰乱朝堂秩序,将其治罪。至此,长公主折损掉常用的一枚棋子。
自那之后,这事没再出现在谢游心中。
直到那日,花朝节圣上设宴,谢游趁乱逃离宴会,误入长公主府的游船。游船上,公主府脸熟的那几个侍女们正张罗着接下来的行程布置,几位身着低等服饰的婢女坐在小板凳上,对着宣纸勾勾画画。
“倦绣、慵罗、散霞、惰珠,你们几个去那边。柔夜、懒锦,你们俩去那边。”冯水招呼着。
点到名的侍女纷纷离开,唯独一个侍女还坐在板凳上。
懒锦手扶着头,手指抵着眉毛,嘴里喃喃,看着纸上的东西,心有所思。谢游朝那纸上望去,这人却好像和其他侍女画得并不一样。
“懒锦,叫你呢!”冯水走过去。
懒锦抬起头,谢游很快就想起来她的模样。与长公主打交道,几乎只要出现过两次以上的人,他都会记得。而这叫懒锦的姑娘,名字不熟悉,脸倒是见过不止一次。只是不知为何,会形成这样熟悉又陌生的印象。
“你跟着柔夜,去那边干活。”
“好。”懒锦将纸卷起收入袖子,向谢游的方向走来。
显然,她注意到了谢游,却很快收回目光。与他擦肩而过时,谢游仔细观察了她身上的每一寸,但面上看,他只是余光微移,不为所动。
冯水这才注意到谢游,走过来。
“这位是?”冯水似乎有些眼熟。
“抱歉,在下走错船了。”
“你是谢公子。”冯水想起来,“首辅大人的船在那边。”
“多谢。”
谢游缓步而去,走时在人群中留意了一眼,却再也没看见淹没在人堆里的懒锦。
晚上回府时,他莫名其妙翻出了那张被盗取的伪证。伪证背后,灰色指印已经有点磨损了。
他仔细一瞧,那灰色指印并非墨渍,而是女子都会用的画眉黛。这黛不是别的,正是螺子黛。
想起擦肩而过时,他注意到懒锦的眉毛。她画的是长眉,眉形与其他婢女的眉毛皆有不同,而她所用描眉之物,并非寻常婢女所用的石黛、青黛,而是较为昂贵的螺子黛。
螺子黛制作工艺复杂,色彩偏灰,质地细腻,落在白纸上的色泽样式会与一般眉黛差别较大,极为好认,而在眉上,所呈现出的气质也别有不同,只要稍加观察,便能识别。
谢游想起懒锦思考时,本能将手指抵在眉梢。而就是这么一个小动作,暴露了她。
区区一个低等侍女,为何能用得上螺子黛?除了身份非同寻常,要么就是长公主赏的。但长公主身边如此多当红一等侍女,岂轮得到下面的婢子?
如此推测,这人并不简单。
想来当初那份伪证,应当是她造的。
长公主府能人贤才众多,犯不着找一个端茶倒水的婢女干这种谨慎小心的事情。如若这个叫懒锦的侍女是此等粗心大意之人,长公主又岂会放心交给她?
还是说,这一出策,就和她脱不了干系。
“懒锦......”他喃喃着这个名字。
3. 第三章
没一会儿,青霓又出现了,身后跟着个碧绿色衣裳,婀娜多姿的女子。
青霓在人堆里乱窜,好久才找到正准备出去的谢游,忙得她一头汗。
“公子,可算找到你了。刚才真不巧,掌柜的把我叫走了,您别见怪。”她压低声,“收了您的银子,我自当要办好事才行。”
谢游倒是有点意外。
“这是冷玉姐姐,是您要找的人。”
名唤冷玉的女子走上前来,微微欠身。柔媚之姿尽显,开口也如绫罗绸缎一般柔情拂面。
“公子好,霓儿妹妹说有位俊俏的贵客找我,如今一看,果真。”
青霓往冷玉身上轻轻一敲。
“公子,你们先聊,我就去忙了。”青霓退下。
“借一步说话。”
谢游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番冷玉,引她去了个稍冷清些的角落。
“公子,这可不是胭云坊,就算四下无人,也是不成体统的哟。”冷玉暗示道。
话中夹着冷刺似的,像是把谢游当做了没钱嫖不起又瘾大的人,谢游不予解释,神色如常。
“我来是想告诉你,昨日之事兴许会被官府施压,但你千万不可暴露了我们,当然,为表示诚意,主上说了,多予你一张地契,并为你赎身。”
这话一出,冷玉一点姿态也不摆了。
“真的?地契,还为我赎身!”
高兴得过了头,又忙捂嘴。冷玉小心翼翼端详了一眼谢游,又莫名其妙转头,往大厅那边找看过去。谢游随着目光看去,仿佛看到她的视线落在冯水身上。
“不必多疑。”谢游道,“此处今日是我家主上的地盘,没有别人。”
今日是长公主的地盘,谢游这番便将自己伪装成了长公主的手下,而要是这冷玉自然应和了下来,便能轻巧诈出这的确是长公主的手笔。
果不其然,冷玉放下心来。
“那就好。”她熟络道,“前些日子是那位姐姐给我的钱,我还以为你们不是一伙的呢,吓死我了。”
谢游轻笑。
果然,是冯水授长公主之意办的事。
“那便说好了。事成之后,你可来找我领赏,但切记,万不可将昨日之事泄露给旁人。若有逼问、用刑,也同样,你可要想好。”
“自然。”冷玉行礼,“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哦,还有那位姐姐知,那厢房里领头的大人知,便没了。”
还挺严谨。谢游想。
想那厢房领头的大人,自然是刑部孙正了。
冷玉高高兴兴地退了下去。没想到此番竟是长公主串通了刑部孙正干的事情,但谢游不解,此事实属太傻,破局之计轻巧,真不会有诈?
不过,他本就不想救那周显。首辅让他来醉春楼一趟,也是做做过场罢了。这周显在谢游看来,没有一丝可用之处,这种人留着,日后也是让他麻烦,不如当下就除了。
正欲走,冯水便注意到角落这边的谢游,走了过来。
还真是出不了这醉春楼了。
冯水走过来,谢游并不想理会,但她身后跟着个人,是懒锦。谢游便停下步子,悠然等着他们过来。
冯水看清楚是谢游后,露出诧异。
“还真是你,谢公子。”
“幸会。”
冯水长着一双溜圆的眼睛,额前两撮刘海挡住耳鬓,说话起来也跟着飞扬。她身后跟着的懒锦,不似婢女一般低眉顺眼,只是将眼眸轻轻低垂,仿佛不习惯这样一般。她站得也靠前,几乎和冯水并肩。
她还是画着那螺子黛。
“谢公子,今日我家主子宴客,您好像不在宾客名单里呢。还是我替您查查?”冯水道。
谢游知道她这副模样随了主子,并不置气。也是如此,谢游早了解冯水是个张扬跋扈,眼拙之辈,绝不可能心细地注意到他。想来,定是懒锦注意到,才叫她过来。
懒锦也注意到了自己?
“不必。”谢游沉声。
“诶,还是查查吧,万一是奴婢弄错了,岂不是叫公子看笑话。公子在此处稍候。”
冯水转身,朝着一间厢房走去。
明明这里有婢女,为何不使唤?谢游起了疑,这越发证明他所想是正确的。
他直直看着懒锦,可懒锦却将头埋得更低,绝不有眼神对视。
“懒锦姑娘,又见面了。”
懒锦不讶异,也不抬头,缓缓回复:
“公子怕是认错了。奴婢久居府中,少有出来走动,公子怎会见过?”
“是吗?”谢游迈了一步,“可你眉上的螺子黛,我可记得清楚。”
懒锦轻轻抬头,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是这螺子黛太衬姑娘的轻盈之姿,我才记得清楚。”
“公子说笑。”懒锦咧开微笑,眼眸不再回避谢游,谢游从她的眼神里读到了熟稔,可她言语中却不露分毫,“可我不记得公子。”
“公子相貌平平,气质泯然,一身素色,行事低调,不给人有记忆的机会。”
谢游不恼,点点头,倒是很喜欢这副形容。
“跟懒锦姑娘比,的确相差甚远。”谢游邪笑,“我虽今日初次与懒锦姑娘交谈,却早在脑海里记住过姑娘。不过不必担心,我非那等放荡形骸之徒,是记住了姑娘的名字。一个懒,一个锦,慵怠,却华丽,倒不常见。”
“那公子有得记了。”懒锦平平淡淡道,“公主府里的低等下人,都是这种名字。一字表弛柔之态度,一字显府上之权位,慵罗、散霞、惰珠,公子都可记记。”
谢游被说得有些语塞,不曾想懒锦表面平静无波,说起话来是这样夹枪带炮,却并不意外。
会吃人的灵鱼,自当长着一口锋利的牙齿。
“可她们,不如懒锦姑娘有一手好字。”谢游缓缓道。
懒锦笑容一僵。
那份伪证是她写的,谢游自然见过她的字。虽说她是仿照的原证字迹,但谢游此番一言,分明是在点她。
她直直看着谢游不温不火的双眸。
她怎会不记得他?他可是堂堂首辅府的第一幕僚,谢游。
历往多年他们两派明争暗斗,你方唱罢我登场,和她次次见招拆招的,不就是他谢游么?
可以往她藏身暗处,长公主府还有无数幕僚、贤才用来当做掩饰,谢游从未在她面前与她对峙过,可如今,她还是被他注意到了。想到此处,她便蜷曲了食指,紧扣着手。她还没想过要和谢游认识。
“懒锦姑娘紧张什么?”谢游道,“我不过是花朝节那日走错游船,在船上看到姑娘在写字而已。”
懒锦轻轻一笑,“是么。”
“还是说,姑娘有其他字画被我看到过?”
懒锦望着他,眸子定定的,既不逼人,也不软弱,一派气定神闲。
冯水终于走了回来,手里拿着本名册。
“唉,谢公子,真是不巧。这名册上,没有你的名字啊。要不,你亲自看看?”她笑着,把名册递过去。
谢游把目光从懒锦身上缓缓移开,轻推开名册。
“不必了。今日来此一趟,不用参加筵席,也已收获颇丰。替我谢过长公主。有机会,我会跟随我家大人来府上拜会。”
没等冯水说什么,谢游飘飘然离去。
谢游离开后,冯水和懒锦终于不必再装了。
“懒锦,他跟你说什么了?我看他压根不吃瘪,反倒高兴恣意?”
懒锦放下女婢的姿态,环胸,静静看了眼冯水。
拿个名册来得这么慢,干脆别来了。
她如此腹诽着,又将目光从冯水身上挪了开。
“你这是什么表情?”冯水一贯看不惯她,“你别以为你提醒我看到谢公子,就是什么大功!你只是在外面扮作奴婢,扮作!这本来就是你的分内事。”
懒锦余光看着冯水,甚至可以是睥睨。
在她眼中,跟看着一头猪也没有区别。而冯水讨厌的就是这样的表情。
冯水受不了冷漠的暴力,扬起眉尾骂了句“等着吧燕览,之后咱们俩会平起平坐的”,就忙去了。
燕览,是她的真名。懒锦,只不过是装作女婢时的花名罢了。
望着冯水的背影,燕览没好气。
“还平起平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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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此局结束,你便要遭殃了。”
她又装作婢女忙起来,擦擦桌子,理理凳子,嘴里嚷嚷着:
“这猪啊,想跳河,你拦都拦不住。”
不一会儿,全楼的晚宴就开始了。
今日,长公主宴请的宾客范围涉及多个部门,皆为朝中权贵,个中利益交错,但至少表面上都将长公主的名头奉为圭臬。设下这筵席,也是以为长公主故交,一位女将,接风洗尘的名头进行的。但实则,长公主也能借此阻挡首辅查到这醉春楼来。
宴会上,冯水不知又跟长公主吹了什么耳边风,长公主一高兴,直接赏了个大臣献上的宝物。
宴会结束后,冯水便屁颠屁颠地跟在长公主身后,风风光光地回府了,好像看谁都高那么一头似的。
这一切,燕览都看在眼里,但她今日扮作奴婢后为清点打扫之事弄得疲倦,完全无心去想。回了府,她也终于不用再做个奴婢,松松垮垮地边走边揉着肩膀。
不过看这样子,她也猜到是冯水又把今日之事夸大其词,向长公主邀功去了。
自前段时日孟惜被贬以后,长公主一直郁郁寡欢,冯水说着要替长公主出一口恶气,整天谄媚献策,最终献了这么一出“醉春楼栽赃”的法子。长公主日理万机,没有过多过问,只听冯水保证她一定干得滴水不漏,便任她去了。
燕览曾劝过,此法太过简单,不得用。但冯水在公主跟前保证她留有后手,不必杞人忧天,燕览便不再过问。
燕览只在心里叹着:但愿她真有后手...可怜我的长公主,平日是我办事太利落,还让她以为任谁办事都一样了。估摸着这事,最后还得她来收拾烂摊子。
走到庭院,冯水见长公主忽然停了下来,四周环顾,回头,竟朝着燕览走去。
即使月色灰暗,长公主的容貌也如鬼魅一般妖冶明艳,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夜色映在她浓郁的宝蓝色丝绸外衣上,反射出流光溢彩的美。
“燕览,你累了?”
燕览行礼,“回殿下,有些。”
“来人,送燕览回去,沐浴更衣。”长公主手指一动,唤上来两个丫鬟。
“多谢殿下。”
“近些时日,你就好生休息,我这边有冯水,等你身体好些,再来替本宫分忧。”
燕览干笑两声,“嗯。”
有冯水,那我可能也休息不了多久了。
燕览回了自己的寝殿。在公主府,她的地位形同首辅府的谢游,名义上虽是贴身侍女,实际却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幕僚,人人称她女诸葛。和首辅府斗了经年,长公主没少招揽贤才,只是每每会谈谋划之时,一众男子之间,偏偏燕览这一女子提出真知灼见,踩中敌方要害。
其实,从燕览入府开始,她便凭借才智谋略,成为了长公主府最受宠的才人。在外,这颗暗棋也安插得很好,总能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既点了火,还埋了自己这颗火星子,不被人注意。
直到今天谢游以这种方式出现。
燕览很疲倦地回到内屋,走到了梳妆台前。梳妆台上,却出现了一盒螺子黛。
她端起来仔细端详一番。螺子黛名贵,她那螺子黛是公主赏她的,却也是螺子黛中的下乘。手里这螺子黛比她所用还要好,实属顶上乘的品质,只有长公主那般王公贵族才会使用。
这并不是她的。
抬起头,燕览惊觉,里屋的窗户竟是打开的,窗扉还在颤动。她走过去,窗外站着守夜的婢女,并无怪异。
只是仔细一看,其中一味婢女很是眼生。燕览想了想,她叫怠银,并非负责守她寝殿的婢女。
谁派她把骡子黛放过来的?
翌日,怠银便因打碎名贵宝物被驱逐了。
此番变动,燕览察觉绝非偶然。很快,她便联想出了答案。
她起先早就怀疑府内有首辅府安插的眼线,如今想来便是怠银。而这谢游,送她一枚上好螺子黛,再送她一个线人,此等大礼,只为引蛇出洞。
燕览站在阴影里,看着怠银被驱逐出府,手指却不由扣紧了。一缕光线挪动到她脸颊,照出她猫一样澄澈透亮的褐色瞳孔。
4. 第四章
很快,周显的事情便东窗事发了。
这日,周显正在家中优哉游哉地吃着西瓜。正是酷暑,几位侍女在旁边就着大冰块挥着蒲扇,凉气丝丝浸润在周显的脸颊上。
从首辅府回家后,他渐渐把心安了下来。有首辅一句话,那个叫谢游的先生必定会出力相救。谢游的名号他有所耳闻,听说他是首辅府的福星,凡事落到他手上总能化险为夷,黑的说成白的,死的变成活的,可谓妙手回春的再世神手。
而他听命于首辅,又曾说过认识自己,那不就行了?
只要这段时间好好安生些,暂不去嫖赌,熬过这段日子再放肆,就万事大吉。
正乐呵着滋润着,这厢孙正带着人就闯进来了。
闯进来的除了孙正,还有东厂的人。一群人唰啦围堵了周府,吓得周显西瓜都摔在了地上。
他踉跄着站起来,擦了擦眼睛,咽了咽口水,才敢信这事真发生了。
东厂为首那人他认得,姓令狐,单字一个言,是孙正的好友,亦是东厂的番役。
令狐言废话不说,抬手就是一句“来人,抓住他。”
“慢着!”周显颤颤巍巍,“我,我犯了什么罪?东厂抓人,也是要有证据的!”
孙正似乎正等着他这副猝不及防的样子,挪步上前,义正言辞地掏出一副文书,展示在眼前。
“你私自盗窃刑部官印,还在刑部文书上用印,下令处死罪犯,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有什么好抵赖的?”
傻鱼被放在菜板上也得蹦跶两下,周显没计策,只干跳着,不服道:“人证,哪里有人证,你不会说是你吧?!”
孙正邪魅一笑,“带上来。”
几人把冷玉押了上来,冷玉低着头,发丝垂落在洁白的脸上。周显走近了看,这人似乎眼熟。
“你,说。”孙正命道。
冷玉抬起头,冷白的脸上只有微微的血色,像是已经被拷打过的样子。她朱唇微启,虚弱道:
“这位公子那天在醉春楼钦点了我,鱼水之欢时,我误打误撞发现他身上藏着官府的东西,吓得一惊。公子为保密,给了我五十两银子,叫我什么也别说。”冷玉扑通一跪,“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刑部官印!要是小女子早些知道,任多少银钱,都不敢隐瞒啊——”
“你,你胡诌!”周显指道。
“胡诌什么?”孙正抢道,“那日我的人在醉春楼截获了你身上的官印,也正好逮住你和这青楼女子,所有都对得上,你有什么好说的?”
“放屁!孙正,是你宴请我,趁我醉,才把事先准备好的官印偷藏在我身上!然后第二天来个瓮中捉鳖!”周显蹦跶着,“刑部关押的人中无一人与我联系,我偷官印做什么?!”
周显怒不可遏,冲上去抢走了孙正手里的文书。
文书内容是对一个罪犯的问斩,盖印即视作生效。罪犯名叫秦杨,男,乃上任钦天监干事,犯了什么罪并未写在其中,只知后日午后行刑。
“秦杨,我根本不认识这人!我犯得着偷官印杀他?!”周显攥着纸。
孙正阴邪地将纸抢过,面带微笑,慢条斯理。
“因本官不小心发现了你的私通之罪,你气急败坏,才偷盗朝廷要物,目的就是为了偷偷盖印,以栽赃本官公权私用。可惜,你偷盗之事败露,这才被本官捉拿。”
“你放屁!你这是强词夺理!”周显的汗流了满头,首辅为什么没有出手,谢游为什么没有救他?
“你的脱辞,就留着去和大理寺说吧!”说罢,孙正给了令狐言一个眼神,令狐言挥挥手,周显便被押走了。
周显被押走后,冷玉才从地上站起来,擦了擦做好的伤痕妆,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孙大人,怎么样,小女子表演得还不错吧?”
“嗯,简直比戏班子还专业。”孙正笑道。
冷玉羞涩颔首,“大人们给了小女地契和赏赐,还帮小女赎身,小女自然是要把事情办好的。”
闻言,孙正一愣。
“什么地契,赎身?”他迟疑问。
冷玉见状略感疑惑,霎时反应过来。难道那日醉春楼与她沟通的白衣翩翩贵公子和孙大人没有通好气?不过也对,那公子是长公主殿下的人,看气质也比眼前这孙正要位高一级。孙正不知道上级的行动,也正常。
孙正被这一副打量浑身不自在,同时他也陷入了思考。
长公主府真是阔绰,这点事情,竟然就许给青楼女子地契和赎身了?可为何冯水那边,却只给他几十两黄金?
这心中攀比一番有了不快,孙正下午就去了一趟公主府,找冯水好好说道。
“这个点你也敢来!”冯水把孙正推开,看了看四周。
公主府的后花园,此时正是日头上,太晒,没什么人走动。这有一堵墙,墙上是个长公主留给流浪狗进来觅食的狗洞,孙正骨架小,刚好钻进来,二人每次深夜约见就是在这里。
以往都是深夜,但今天冯水正在凉亭休憩着,就听见熟悉的铃响,匆忙跑了过来,看到了钻进来的孙正。
二人躲在等身高的灌木后头。
“我有事问你。”孙正道。
“什么事?”
“为何那青楼女子有地契还给她赎身,给我就二十两黄金打发了?冯水,是不是你私吞了!”
“你在说什么?”冯水总感觉被人监视,浑身不自在,“长公主说了,事成之后,想要什么赏赐都有,你怕什么?更何况,这次还能一石二鸟,除掉跟你看不对眼的秦杨,这还不够?”
孙正不甘心,愣是瞪着眼睛看着冯水。
“这是什么表情?还有,什么时候答应给那青楼女子地契还赎身了?我怎么不知道?”冯水纳闷。
这一切事情公主都全方位交给她操办,她除了给冷玉点钱,未曾许诺过冷玉其他东西。
“呵,我说估计是长公主交给别人操办了,说不定就是那燕览呢!”孙正面带嘲讽。
提到这,就像戳冯水的肺管子,二人争执起来。
燕览看见二人时,冯水正气恼地离开那块地方。狗洞处,燕览只捕捉到一块消失的衣角。
迎面撞上燕览,冯水僵在了原地。
二人本就不对付,要是被发现了冯水的秘密可还了得?
正紧张着,燕览却一派松弛闲散,冯水率先出击:“这个点,你在这做什么?晒哪门子太阳,还是装作散步跟踪我?还是——”
“你心虚什么?”燕览砸砸嘴,“我还没说话呢。”
“你!”冯水语塞,她的确心虚。
燕览静静站着,不带情绪平缓道:
“你和孙正,也藏着点儿吧,这光天化日的,真说不好被谁看了去,告给长公主听。我猜殿下应该也不知道,你此番做局,有这等私心。”
冯水微愕,整个人就像一张薄纸被戳出一个大洞,洞里空空的,什么也说不出来。半晌,洞里又烧起了火。
“被谁看了去,不就是被你吗?燕览,你定是觉得这次殿下没有重用你,成心来捉我把柄来了!”
燕览对这事没兴趣,对这段欲加之罪也无所畏惧,嫌日头晒,兀自走到阴凉地处去。
“好了,我问你,你这次打算怎么做?”燕览问。
冯水被这么突如其来一问当头一棒,敲得发蒙。
“干什么?你想揽功?”
“我在救你。”
“呵,得了吧。”冯水大言不惭,“此事殿下全权信任我,我做得天衣无缝,有什么可需要你救的?燕览,你别以为你是府里受人拥戴的人才,别人就没有出头之日了。你还不知道,这番殿下多半也是准备架空你么?”
燕览行了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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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话她一个字都没往心里去,到底是她需要公主府,还是公主府需要她,她心里和一杆秤一样清楚。不清楚的人,应该是冯水才对,只是燕览犯不着解释这些。
“冯水,你串通刑部孙正和胭云坊冷玉,在醉春楼给周显做局,顺便还能借机杀了刑部关押的秦杨,你老相好孙正的仇人。想要一石二鸟,不是么?”
冯水脸尴尬得发青,这么精细的打算,一个字都没告诉过燕览,她怎么又知道了?
“你既然知道,还来问我?”冯水一口白牙发颤。
“那你觉得结局会是什么?周显死,接着万事大吉?”燕览淡淡言。
冯水不说话,燕览看猪一样的眼神又出现了。
“首辅府有一百种方法治你。但凡首辅想保周显,只需稍做手脚,便能将局势颠倒。届时,殿下将成为众矢之的,你又作何对策,你想过么?”
冯水哑口无言,只能强词夺理。
“那你说,首辅又有什么办法翻云覆雨?”
听罢,燕览念在二人曾共事的份上,娓娓道来分析起了局势,希望冯水多少能听进去些。
“若周显是用子,首辅则会力保。他但凡捏造伪证反栽赃,这事落到公主头上,你又是第一次为她办事,推你出去结案,便是摆在眼前的最好办法;如若周显是弃子,首辅也可将计就计,假意中伤,实则借机杀咱们个措手不及,届时周显虽死,首辅实力也毫发无伤,反倒咱们自损八百。”
冯水听着这些,却从不知局势还能这样分类讨论。
她当初只当是要为公主失去孟惜而出一口恶气,哪想得到那么远的事情?可这燕览,未免也太有城府了。
“你为何这么了解首辅?他们的事情,你跟如数家珍似的!说不准,事情不会朝着你说的方向发展呢。”冯水讪讪道。
燕览蹙起眉头。
说刚才那番话时,她想到的不是首辅,而是谢游。
与首辅交手多年,她从未了解首辅,而她一向了解的,都是那个在背后出手的男子。
燕览时常感觉,她前面是一堵墙,墙后是一片浓郁的黑暗,黑暗中有一个人,便是谢游。谢游弈棋一动,便给了她框定的答案范围,她在范围内走动,久而久之,便了解了这人下棋的章法。
渐渐地,她能像一条鱼,在黑暗中游动,不被范围所框。入局之后,再抽身而去,假意被人掣肘,实际上只是以退为进,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
“怎么了,说不出来了?”
“知己知彼,是决胜的基本。”燕览回过神来,勉强回答,“你可知,此事,你败就败在,选了颗金玉其外、朽木其内的棋子,无论对方反击与否,你的赢面也不会大。你不信,可拭目以待。”
燕览作罢,微微欠身即走。
“诶,慢着!”冯水拦住了燕览。
冯水略感不快,却心下战栗,自己时常自大,这一点她其实门清。如今,一股隐隐不安之感在身体里作祟。
“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如果他们还手了,会是哪种方式?”
燕览沉默,募得想起醉春楼和谢游打的一照面。
换做从前,她兴许能做几手准备,应付首辅背后的谢游,但如今……
棋如何下,对燕览这条黑暗游鱼来说犹如必须咬的鱼饵。但鱼饵越来越浮出水面,燕览这条鱼,也必然追赶上去。
但水面上,是一只亮着荧绿色眼睛的大黑猫。他守着鱼塘,等的不是鱼咬饵,而是看这条飘上来的鱼,是灵鱼还是死鱼。
鱼猫迎面相搏,燕览无法再判断是否要先行一步、先行哪一步了。
“燕览,你不理我?你不帮我,今日又来听我说这些做什么?!”冯水气恼。
燕览摇摇头,“帮。”
“你且随我去趟醉春楼,便能解了。”
5. 第五章
淮驹擎着油纸伞配着剑,匆匆上了七楼。
醉春楼的构造很奇特,前六层是室内建筑,与一般酒楼无二,到了第七层,楼梯就悬空于外,需户外绕行上楼,楼梯入口也比较隐蔽。
淮驹来过醉春楼多次,从未上过六层以上。若非今日受谢游所托,他还真没机会看看这更高层到底是什么了。
雨珠子打在伞骨上,滑落下来。刚才分明是晒得惹人烦的大晴天,怎得忽然下起了雨。这七月的越京,越发让人捉摸不透了。
淮驹护了护另一只手握在胸前的绢布,还好没被沾湿。
走到这,淮驹想起谢游对他的叮嘱。
“你只需上到顶楼,找到这醉春楼最高的地方,那里有一人,把东西给她便是。”
“若认错了该如何是好?”淮驹问。
谢游看了看天色,阴沉沉的,那时几乎快要下雨。首辅府庭院的池塘一片澄澈,但很快雨要是落下来,池水将会浑浊不堪,鱼儿也自当出来透透气。
“不会有别人。”谢游道。
于是,淮驹便这么一头雾水地出发了。
上了六层时,醉春楼的确人少,再到七层,淮驹还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长相圆润的女子端坐在茶桌旁,就着蒲扇扑棱扇着。她似乎很燥热,时而看看楼上,很不耐烦的样子。
那不是长公主府的红人冯水么?
淮驹看了她两眼,却怕别生事端,便又匆匆赶路去了。
一直上了八层,没楼梯了。
这就是顶楼?
淮驹收了伞,走入八层室内,穿过回廊,八层是个普普通通的回型结构楼房,四下无人,好不寂寞。
是他找错了,还是那接头人没来?
兜兜转转,淮驹把每个能打开的厢房都搜了一遍,走到最后一个厢房时,竟发现里头不是房间,而是又一道楼梯。
楼梯走上去,通往一处露台。露台平坦而广,有几寸外悬于楼房的亭台。亭内,正站着一位女子。
淮驹兴高采烈走过去,那女子正背对着自己,俯瞰着脚下的风景。
从这处看,才真正感受到醉春楼之高,甚至能俯瞰整个越京城。脚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尽收眼底。
淮驹小心翼翼探着头,还未出声,女子便回头来了。
她谦逊地行了个礼后,抬起头对淮驹微微打量了一番。淮驹看出她是女婢行头,却从她眼睛里看不出真正的恭敬,反倒是谨慎。
“你是?”她问。
再看这张脸,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处见过。
“姑娘,我家大人让我把此物给你。”
淮驹不敢坏事,掏出干燥的绢布递给了燕览。
还没等燕览问点什么,淮驹便依照谢游嘱咐迅速离开了。
燕览剥开绢布,里头包着的不是他物,而是一颗白色棋子。
燕览心头一滞,想到了什么,默了默神,便将其重又包了起来,走下楼梯。下了楼梯,旁边就是八层的包厢,她转身就钻了进去。
包厢是空的,门正对着一扇大开的窗。窗景正好,云色黯淡,但仍有一丝金黄色的余晖斜斜地挂在天际线。江边停靠着许多游船木舟,旁边的店铺酒楼逐渐亮起夜灯。
她蹙眉,静静站了半分钟。
走出包厢,冯水就迎了上来。
“喂,燕...懒锦,你耍我呢?”冯水大怒,“我在楼下等你多久了,你作何事去了?”
燕览不予解释,“别心急。”便若有所思地下了楼,冯水紧跟其后,却一拳打在棉花上。
“你可说好,来一趟醉春楼就能解这困局,现又是如何呢?我看我若把我这命押你身上,早就死了。”
燕览略感不耐,拧过头,“你也知道是你自己的命,想活,还光靠别人?”
“你,你就会和我斗嘴!”冯水撇嘴,“你可别忘了,至少在外面,我是压你一头的!”
燕览不予理会,捋了捋心神,好言相劝:
“我有要事在身,先告辞了。”
冯水诧异,“你这就走了?那你今天来醉春楼干嘛来了,一无所获?”冯水见燕览不回答,便追了上去,“你必须告诉我!”
她拉住燕览的臂弯,燕览没辙。
“思考。”她沉声,强压不耐,“只有站在高处,才能看清局势。我是来,思考。”
“啊?”冯水没注意松了劲儿,就把燕览给放走了。
·
没走几步,燕览就来到了江边。
夜色更盛,雾月显现。微风轻轻,吹着斜挂的雨丝,敲打着船篷和雾蓝色的江面,拂着桅杆上悬挂着的香囊,最后落入江底。
燕览径直走入一艘船中,那人已经在此处候着了。
“久等。”燕览道,未经请,便兀自落座了。
二人相对而坐,靠在窗前,窗边乃棋台,上面摆着一副棋。雾蓝色的光影透过窗照在谢游脸上,燕览从未以这种方式看过他的脸。
以往总是她暗他明,如今,她竟被迫与之直面。
谢游嘴角的微笑弧度浅浅,光看眼睛却觉得他笑得恣意。他轻轻摊手示意:
“不知客人何时来,我一刻便温一壶茶,已然温了三壶了。”
棋台上摆着的,是一盏白瓷茶具,里头的茶汤热气袅袅,直直熏着燕览的脸颊,温热细腻。
燕览微微颔首,却并没有端起茶。
“有劳。我并不认识公子,而公子也为邀一陌生人下棋,煞费苦心。”燕览淡淡道。
谢游轻笑。他注意到,她总是看着自己,不管说的话是进还是退,是软锦还是尖刀,好像只要这样,对方就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
以及,她没用他送的螺子黛。
“懒锦姑娘贵人多忘事,我与你,可有数面之缘。如若不识,你又是如何找来的?”
燕览顿住了。
在那八层包厢眺望江景时,她捕捉到游船的桅杆上挂着的香囊,那正是谢游常佩戴的东西。
这细节和心中的答案正好重合,邀她之人,正是昨日才打过照面的首辅府谢公子。
亦是她经年来所对抗的宿敌之一。
燕览没说话,谢游早已看穿:
“懒锦姑娘聪慧过人,过目不忘,周遭一丝一线变动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可为何偏偏不记得在下?还是说,今日来的并非懒锦,而是......”
话到此处,燕览微抬眸,打断了他。
“无论我是懒锦与否,公子想邀的人,不都邀到了么?”
“是。”
“既然如此,这盘棋局,就开始吧。”
谢游点头,“我执白子,请。”
弈棋开始,燕览先手。二人下棋时静默,唯留江边的雨点声,簌簌落在周围。烛炬微微,一点点融化成流光缓缓停在银盘中。
谋略和下棋,其实是同一回事。
下棋时,燕览感觉自己近乎能预测到对方的下一步,她起先感到得意,随后因一次次成功而感觉欣喜宽慰,再到后来,熟稔之间她感到可怖。
对一个未曾谋面的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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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已经这般熟悉。
间隙之时,她偷偷抬起明亮的眸子看着烛光映照的对面,淡黄色的光打在谢游脸上,映照出他长睫微阖,侧影朦胧。
那对方,是否也对自己感到同样的熟悉?
而这些看似轻松的棋局,是否是他有意诱敌深入呢?
“一直看着我,也是懒锦姑娘的策略之一?”谢游头也不抬,慢条斯理地落下一子。
燕览慌忙收回眼色,轮到自己执子。
这一步,她下得颤颤巍巍。今日他能派下手轻易找到自己,便意味着他知道,那醉春楼的高台,是她常去的地方。
她儿时被困山野,常跑到高处眺望,只有那里才能俯瞰山川夹纵,楼阁排阵,找到出路。从此以后,便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燕览思忖之时,没注意到谢游看着她这副表情如有什么大收获一般,嘴角勾起弧度又迅速压下。
“懒锦姑娘棋艺精湛。果然,常在高台眺望之人,总能以大局观,找到破阵之法。弈棋,亦是如此。”他落下一子,抬起双眸,眸色晶亮,“你我对峙之法,尚也相同。”
燕览悬在空中的手迟钝了一下。她没料到,谢游竟这样单刀直入。
“公子说笑,你我何来对峙之谈。”
谢游眼角流露出笑意。
“姑娘可知一种夜鸟?这种鸟常悬于树间,不动如钟,与黑暗混为一体,唯双目洞悉瞬息变幻,待锁定猎物,便一击毙命。不显山,不露水,藏匿锋芒,是为大智慧。”
燕览心里一沉。
“未曾听闻。”燕览逞强道。
谢游不置可否,继续说着故事:
“只是,偏偏砍树人愚笨,抡起斧子直接砍倒了夜鹰的领地,将武器凑到夜鹰跟前,弄得它措手不及。它一向擅长有备而来,如今防不胜防,你说,接下来谁伤谁胜,又该怎么才好?”
燕览静了静心神,闻言只是一笑。
“砍树人真的不是故意为之?”
“我说了可不算,要看那只小夜鸟,怎么想了。”
谢游落下一子,却正正落在燕览胸前的区域。
燕览没抬头,直接从棋堆里摘出一子,“破敌之法千千万,选了最直接的那条,究竟是砍树人无心之失,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姑娘有什么高见?”
她落下黑子,放在白子的关键领域。这一落子,棋局结束,黑子险胜。
她终于抬起头,直视着谢游。
“我说了可不算,要看砍树人,怎么想了。”她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谢游收了手,心悦诚服。
“姑娘下得一手好棋,在下佩服。”
燕览松和下来,像短暂卸下防备一般,终于饮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水。她从袖口里翻出绢布,摊开,里面裹着的是那枚白子。
“还你。”
“你我往后还有许多弈棋之局。”燕览从谢游的眼中看出了他意,“今日这番,我猜懒锦姑娘心觉烦闷,犹豫不决,才会登高眺望。故擅自邀你弈棋,以助你解了困局。”
谢游望向这颗白子,在月光中浸得沁润透亮。
“此子于我,已是废子,这是我给姑娘的答案。故这一子,便送你了。”谢游将手推了回去。
燕览微愕,尚在消化谢游的意思,他便站起身走了。
走出船前,谢游顿住回身。
“不过我也有一个问题,抛给懒锦姑娘。”
“什么?”
“不知这种藏在暗处的夜鸟,会不会是燕呢?”
6. 第六章
燕览僵在原地,如同冷水浇身。待她反应回神后,船舱内只剩她一人。
船身摇晃,原是船夫踩着进来,走到燕览身边。
“姑娘,时辰到了!若要续用,得付十两银子——”
“不必,我这就走。”
燕览起身,走时,踌躇半晌还是带走了棋台上那枚绢布包着的白子。
细细一闻,绢布有清淡的沉水香味,这种味道她未曾闻过,想来是要靠着用香人很近很近才能嗅到的气味。
不知想到了什么,燕览飞速将绢布藏进了袖子,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二人弈棋过了一个多时辰,如今已是入夜,街边铺子张罗着收场,打更人也即将上工。燕览眼看天色不早,速速回了公主府。
寝殿内,她掏出绢布,摊开,看着那枚锃亮圆润的白子。
此子已废,周显已废,这是谢游的答案。
从谜面上解这句话,便是:他不会再出手,此局这一步,就当他让她了。
可他背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未可知。
燕览吞了口气,闷哼一声。她不至于天真到随意相信一个对手的表面之词。以及,他们两派斗了多年,谁让着谁还说不太准呢。
燕览不在意那些,又兀自揣度起了谢游最后的那番话。
她攥着绢布,难得有难以抑制的紧张时刻。多年前,她曾再三确保,这世上,除长公主以外无一人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众人只知道她叫燕览,却不知这名字背后隐藏着什么。
可谢游不同。依他的性子,很可能会查到她的端倪。
月色渗进来,生生照得她发冻,仿若七月流火,初秋将至一般。但此刻分明是盛夏。
骤冷后又略感燥热,门被叩响。
“何人?”
门外传来软糯之声。
“燕姑娘,是我,惰珠。我奉长公主之命为你送些夜食,消消暑。”
燕览将门打开,惰珠端着一碗冰镇银耳莲子羹走了进来。
“殿下关切燕姑娘的身体,特意叮嘱奴婢送来这羹汤,叫您莫中了暑。”
“多谢殿下。”
燕览接过银耳莲子羹,略急促地饮了起来。冰水入喉,果真消解了些许她的燥热烦闷。
惰珠少见沉稳缓慢的燕览有这副模样,诧异问:
“燕姑娘是有烦心事?”
“啊,”燕览一顿,捋了捋头发,“没有,天着实热罢了。”
奈何这公主府里的下人也都不是笨拙木头,惰珠会心一笑,宽慰道:
“天儿热了,心也热了,哪叫人能坐得住?只不过,不知何许人也,能叫燕姑娘放心上。我想啊,定不是什么凡夫俗子、俊俏小生叫你挂念,怕是棘手案子、困棋之局,更叫你难捱——”
看着惰珠一副打趣样,燕览更不自在。不过她这厢倒是说对了,这心头想的,正是困棋之局。
但倒也不全是,这下棋之人,也算是个俊俏小生。
“燕姑娘?”
燕览心不在焉,募地回神应了声。
“既然燕姑娘还有要事,那惰珠就先退下了。”
惰珠离开后,燕览坐在窗台前,点了一支香。这支香比沉水香更浓郁,也更猛烈,迅速充盈室内,占据燕览的思绪,强行将理智拉回。
月渐升高,白月如霜,窗外树影阴森森的,覆盖了天边最后一抹蟹壳青。
回廊里暗色浓浓,烛光摇曳。惰珠停住脚步,往头上一敲。她记起来,长公主还嘱咐她给燕览送去新进的一批布匹料子,她却忘记了。
待她终于拿好料子来到殿前,殿内唯余黑暗一片。
“燕姑娘今日睡得这么早?”
惰珠叩了叩门,里头无一人回声。
·
璀璨华光漫漫,笙歌四起。深夜,整座越京城一派寂寂之时,唯有胭云坊还歌舞升平,好不热闹快活。这天上的星子有多少颗,胭云坊明明灭灭的厢房便有多少间,一间一间小格子挤在灰棕色的楼体上,远看犹如蜂巢般庞大且密集。
聆漪跪坐在舞台侧,正把弄着老鸨新进的箜篌。
她是目前这胭云坊唯一会弹箜篌的人,上一位箜篌乐女不久前被赎了身,嫁入了一户屠夫家。本成了平淡幸福的一家几口,却好景不长,这女子竟不知怎得被指犯了通敌卖国之罪,原是她真实身份竟是敌国细作,一夜之间就被锦衣卫带走了。后来,这箜篌乐女的故事被街坊邻居传了开,被聆漪听了去。她本半信半疑,再一见面,乐女却已是城墙上挂着的断头了。
想到这事,聆漪愣生生地接连好几天都没睡好。
箜篌之声清脆,传扬几里外。聆漪成了唯一会弹奏它的人。再抚上那把旧旧的箜篌,指尖却又硬又僵,弦成了割人的刀子,在葱尖一样的手指上豁出无形的血口子。
聆漪再三要求,老鸨看在她人气旺且具有不可替代性的份上,才高价买了把新箜篌,去去晦气。
“今儿你可没藉口再同我说你不弹了。”老鸨叉着腰,望着聆漪,眼神跟被欠了钱似的。
“是。”聆漪颔首。
指尖抚上新箜篌,一首曼妙的曲子起先像落雨似的一滴一滴,后才终于风一样涌了出来。
“这还差不多,”老鸨离开,嘴里念叨,“真不知怕什么,难不成还真把自己当细作了?我看那敌国细作,也非谁都能当!都是青楼卖身女,就属你高贵。”
聆漪装作没听见,只更投神去弹箜篌。箜篌弹得越妙,赏她的人越多,她越有话语的资本。
老鸨守在门口,京城贵公子哥们络绎不绝,她招呼着一个个的,脸上笑容不减反增。
箜篌奏完一曲,老鸨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聆漪身边。
“聆漪,叫你的,快快跟我来。”
说完她便转身,生怕耽误贵客似的。语气里听不出好坏,但笑容没减,看样子是银子给了不少。
聆漪走到门前,一位面熟的公子站在眼前,她缓缓作揖。
老鸨的声音尖而滑腻:“聆漪来了,公子!聆漪是这唯一会弹箜篌的,你看,现在她来陪你了,咱这舞台也只能空着,是不是得——”她比出捻东西的手势。
公子负手而立,冷漠地甩了两袋银钱,便拉着聆漪走了。
进了包厢门,走在后面这男子再三确认门拉好了。
“燕公子。”聆漪道,又左顾右盼了些。
燕览回过头。
这里人多眼杂,称呼公子算作做戏做到底。
“夜如此深,公子此时前来,难道有何情况?”聆漪挤眉弄眼,试探着问。
不曾想,燕览开门见山。
“是,”二人落座,聆漪熟稔地倒水,燕览接着问,“醉春楼长公主宴客那日,你可在?”
聆漪点头,“自然,公子交代我紧盯着醉春楼和胭云坊的情况,我自是不敢怠慢。”
“那日谢游与冷玉对话,你可听到什么?”
聆漪仔细想了起来。
“谢游扮作长公主的人,许了冷玉地契等嘉奖,现在想来,应是试探冷玉背后的人罢。”
燕览点头琢磨。冯水被发现是迟早的事,用不着惊讶。
“仅是如此?”
聆漪谨慎地思考了半晌,应了声。
“后来直到宴客结束,我都未曾看到他们二人再交谈。”
燕览明了,却不说话。
“公子,出什么事了?”
“无碍。”燕览答,“你且继续帮我盯着,有什么事,快马加鞭。”
“是,”聆漪灵光一现,又看了看周围,“对了!我想起一事。今日,冷玉从胭云坊离开了片刻,老鸨盯着我,我抽不开身,只知道,她被一男子带走了。带走时,还鼻青脸肿的。”
“男子?是何模样?”
“身板不大,络腮胡,金鱼嘴。”
想来是孙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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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正带着冷玉,定是去作证词,那不出意外,周显已经被抓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燕览脸上露出不太好看的神色,比她预料得快些、利落些,还好她今夜潜行来了这里,若不然明日周显被抓的消息一放,便十分被动。
“我明白了。”燕览最终撂下一句话,转头便准备走了。
却不料这一起身,竟被聆漪给拽了住。
“览姐姐!”聆漪急促唤道,“先别走,我...”
燕览顿住步子,回过身来。聆漪蜷缩在草席上,杯中的水已被饮尽,方才二人不说话的静谧之时,只有聆漪一盏盏地喝着水。
“我怕。”
燕览迟疑,“箜篌女?”
“嗯。”
燕览没落座,也没迈步子。静了半晌,她才宽慰道:
“箜篌再换新,也难料上一位主人是不是个沾了血的苦主。这世上坏事时时刻刻发生,年年岁岁相似。你怎么办?这架新箜篌要死过人,便再换、再换?”
聆漪尚才十七岁的年纪,听到这可怖的话不由愣了神。燕览一向待她温柔可靠,却不料会将话说得如此直白。聆漪默了默,忍了忍眼珠子里打转的泪。
“做览姐姐的线人,已是一种幸运,至少还有能离开这里的希望。我只是不知,此番,到底是希望先来,还是如诗画姐姐一样的悲惨结局先来......”
燕览蹲下来,和聆漪平视。
“那你想如何?”她语气淡淡的。
“我......”
聆漪还未答,燕览便先道:
“箜篌晦气,便换了箜篌。但同诗画一样的悲戚人生呢?这胭云坊里个个女子都凄惨,入了青楼,身和命就是别人的,那这样的人生呢,你可有权换么?”
聆漪鼓起腮帮子,燕览这话句句戳心窝子,即使她十七岁,即使她要领着燕览的钱财过日子,她也忍不住含泪怒骂:
“我正是因为换不得,才更怕!而你,享受荣华富贵,众人敬仰,这般滋润,当然不知我们青楼女的痛,于你而言,这些同情不过是说说而已的谈资,真论起来,你又有何权利指摘我?”
燕览不讶异,嘴角勾起一抹不易见的笑容,双唇缝隙里发出一声冷笑。
她想到她的十七岁,再看到眼前聆漪洁白的脸。聆漪即使卖了身在这胭云坊,却自打成年便被燕览收入麾下,未曾干过服侍男人的那股子活,在这青楼,也算女人堆里气运较好的那个了。
而她的十七岁,她多希望有人能像自己这样至少救她一点。
燕览眼波中流转着光芒,末了她垂下头,像劝自己一样:
“人之痛苦,难以衡较。你说的对,我无权指摘。”
燕览站起来,转身走到门扉处。她并非聆漪,也无法切身感受到她的痛苦,并以自身痛苦去给予标准和施压。只是刚才那一瞬,她本能地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这么一突然离去,聆漪又傻了眼,兀自顺了顺气。
空气里弥漫着清冷的沉默,落在皮肤上却湿漉漉的。
往事的碎片很快就消失了。燕览数了数身体周围能嗅到的七种味道,蓦然感觉回到了当下。
她提醒自己,至少轻舟已过万重山。身后,聆漪还啜泣着,讪讪擦干泪水。
燕览侧过脸,翘起的圆尖鼻头在烛火微微下立体锐利,脸颊被青灰和暖黄割开。
“要过千帆,只能直面。战胜怯懦,是唯一的路。”
门被合了上。很快,舞台中央又传来箜篌曼妙,只是这次听得各看官心有垂怜,凄凄惨惨戚戚。伴着乐声,一公子往写着“聆”字的银盆里扔下袋银元,匆匆离去。站店的小厮目光追着看了好久,认出些眉眼,才在账簿上左右游移写下钱财数目,落下一个“燕”字。
翻翻账本,这位姓“燕”的公子每次都匆匆留下数目不少的钱财,专宠这弹箜篌的乐女,掂量下,都快够赎身的了。
7. 第七章
翌日清晨,首辅府,淮驹按常时间苏醒,进行一天的巡逻任务,刚一出门,却见一高挺背影立于庭院中。
竹叶飘飘簌簌,墨绿之间一抹浓郁挺拔的湛蓝色,淮驹赏心悦目了刹那,认出这是谢游。
“谢大人?”
淮驹往谢游走去,注意到门口停着不少空的马车。
谢游回过身,不疾不徐。看起来,他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
淮驹心道奇怪,这一天天的,不是首辅大人起早,就是谢游起早,个个都这么睡不得好觉?
“谢大人今日何故如此早来,瞧这时间,首辅大人应当才刚醒。”淮驹看了看天色。
谢游只是保持着惯常弧度的微笑,还没说话,便神色一转,往远处看到了什么,兀自做了一鞠。
“首辅大人。”
淮驹寻声而去,忙跟着行礼。
首辅陈山已然穿戴整齐,走入庭院中。见到谢游在此,也并不讶异。他今日神色凝重,浑身上下有一股肃杀之气,淮驹不由往后退了半步,心也跟着吊起来。
看样子,淮驹又木讷地忽视了什么。
谢游道:“周显已被东厂捉拿关押,在狱中他抵死不认,并一直求着见您,说自己是被冤枉的。如今形势正僵,他生与死,乃是您一句话的事情。您看......”
陈山拂袖,负手站在庭院中,似乎是早已听闻了这则消息,并不意外,却迟迟不露言语。
淮驹依稀记得,上次讲到这事,在堂屋中,谢游还评到周显已是无用之人,醉春楼情况已探,的确是长公主的手笔,可折个废人,也算不得什么,何须兴师动众?
奈何陈山下一句话,便和淮驹的想法背道而驰。
“你且随我去看看。”
“是。”谢游应下来,二人朝着府外走去,淮驹赶紧跟上去,匆匆上了马车。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原来马车早是谢游备好的。
得讯首辅大人过来,令狐言早早就将周显提了出来。他虽和孙正一派,却也得罪不起首辅大人。
周显被私刑问候了一天,却仍像热锅上的蚂蚁,火急火燎地喊着“冤枉”。在牢狱里呆了一天,没等来妻子娘家高家的营救,反而等来了一纸反休书。估摸着是他私通之事传到娘家耳里,对他再无希冀了。
于是,破罐子破摔。一路上路过东厂众人,周显嚷嚷着是孙正污蔑于他,他有确凿证据,望有人能秉公执法。
这厢,消息传到孙正耳朵里,无论担忧还是得意,他自然要去瞧瞧。周显与他无冤无仇,他只是收钱办事,不过秦杨的行刑已定,他此番本来也算赚了。
但走在去东厂的路上,孙正的脸却青一阵紫一阵,不知盘算着什么,走路也顿顿挫挫的。这厢总觉得身边少了个人,路过长公主府,想搞法子叫上冯水,却犹豫再三气冲冲地离开了。
路过醉春楼,一个没忍住还去买了酒喝。醉醺醺地挪步到胭云坊,找一个叫冷玉的女子,老鸨却说,冷玉今日告假,不接客了。
没辙,孙正独自前往东厂,等他到的时候,首辅众人已在殿内了。除此之外,来的还有东厂太监左春来。孙正讪讪贴着窗户在外,不敢进去。
令狐言把周显押在大堂内,踹上他肥厚的身体,将他踢在脚下。
“首辅大人,你可算来了!救救我啊首辅大人,小的真的是被冤枉的!都怪那孙正,都是孙正的错啊——”
令狐言和孙正沆瀣一气,明里暗里帮着他说话。
“首辅大人,左公公。昨日在周府,众目睽睽之下,已有人证物证,此番周显的话,不可信。”
左春来端坐高台,翘着脚尖,捏着嗓子问:
“何为人证物证啊?呈上来。”
“这......”令狐言语塞,他一时拿不出证据,“请公公稍候,证据都在孙大人那里。”
“孙正人呢?”首辅沉声。
“应在...来的路上了。”
首辅不耐烦,派人迅速去请孙正,这厢孙正就在门口,听到这动静哪还站得住,灰溜溜就跑了。做这事,他本仗着背后是长公主才敢肆意妄为,如今真孤身到了首辅面前,他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奈何出逃伎俩拙劣,很快便被当值的番役捉到了殿中。
孙正颤颤巍巍行了礼,便像石像一般站在一旁,还没用过刑的周显跳得蹦跶快活。周显在一旁啐道:
“孙正,你这个小人,你说话啊!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谅你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在首辅大人和左公公面前说假话了吧!”
孙正不言,令狐言一味挤眼色,他也不说话。场面一度僵硬,然而一声通报如石破天惊,打破这里溺水般的氛围:
“长公主到——”
迎面风风火火赶来的宛平公主摇着扇子,轻快迈着步子就走了进来。她脸上的笑容未减,一双明亮如火的眸子看此处这森冷场景,却权当看戏一般。
她身后跟着一众婢女,其中走在最前面的便是冯水,她高扬着下巴,睥睨他人。其余婢女,皆低眉顺眼,以显尊卑。
一座雕着飞鸟花纹的石柱背后,谢游站在阴翳之中。他不动声色地挪了半寸步子,目光扫过那排列整齐的队伍中个个如瓜子大小的人脸,一眼便认出了燕览。
她低着头,和众人无差。
从前也是以这样的方式,无数次出现在他眼前,却叫他难以发现。
但今日好像不同了。
他唇角浮现起微弱的弧度,脸颊被明暗交界的光线分开。
“我当今日什么事,原来是首辅大人在此处盘问刑犯。”长公主斜着眼看了跪在地上的人,“哟,原来是周侍郎,看来是首辅大人的‘家事’了。左公公,周侍郎犯了什么错?我这外人可听得?”
长公主睁着明亮的眼睛,眨巴着问。
还没等左春来回答,首辅便扬声:
“我与周显并无家族联系,何来‘家事’一说?”
长公主听罢,敲了敲脑袋,“怪我记性不好,常看到周侍郎和您往来走动,还以为两家或有姻亲之系呢。”
首辅脸色一青,不置可否,转而继续问孙正:
“孙正,是你举报的周显,证据在哪?现在就拿出来!”
孙正骨头一酥软,“嘭”地跪在地上,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支支吾吾半天,才抬起手,往长公主身旁举:
“冯、冯水!冯水知道!”
冯水本还怔松着,此番,一众目光纷纷聚集到她身上,像千钧重的群山倒来,一时站不稳了。
她环顾四周,长公主的目光也缓缓游移,落在冯水身上。她尚微笑着,桃花面目下,嘴角笑容却和刀一样锋利,明媚灿烂的妆容,更衬得她如茹毛饮血的妖兽一般。
长公主抬眸,扬扬眉,似安慰又似威胁地暗示冯水回应。
冯水愣着,看了眼孙正的背影,又看了眼公主,才悻悻跑到殿中央。
短暂的片刻,藏在女婢人群里的燕览极小幅度地抬起头,就像经过无数次练习一样熟稔地望去了谢游的方向。
以往的每一次,她都这样暗中观察谢游的表情和反应。看他的神情,往往比直接揣摩首辅的表情来判断局势走向,要高效数倍。届时,再和长公主暗中呼应,及时应对,保能全身而退。
这种方法,次次奏效,她如法炮制。但不料,这一次,当她望向谢游时,谢游也在看着她。
正正地,分毫未动地,看着她。
如饿虎扑食前的环伺一般,藏在暗影中,静悄悄地,看着猎物的一举一动。猎物怔松抬头注视,还以为自己安全,殊不知早就入了圈套。
被逮了个正着。
燕览飞快低下头,许久没有再抬起头来。隔着很远,谢游却自信绝没看错,她在紧张。
扣着手、抿着唇、睫毛微颤。她紧张的时候,原来也这么明显。
欣赏这副有落差的表情,实在是太美妙了。
谢游目光不动,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这殿内的一切。燕览也没再看谢游,而是用余光瞥着其他动静。
只听见冯水在殿中央强压战栗道:
“回禀各位大人,奴婢并未参与其中,只是略有耳闻。”
“听到什么?赶紧说。”长公主催促道。
“奴婢常在醉春楼走动,那日凑巧听到胭云坊一名叫冷玉的妓子说,孙大人在醉春楼宴请,她亲眼见到周大人偷了孙大人身上的官印。”说罢,冯水讪讪望了一眼孙正,期盼他能说出拿着官印偷盖文书的部分。
然而,孙正并不接收冯水的信号,兀自把头拧到一边,一声不吭。瞧着突如其来的变卦,冯水一头雾水,却也低头没吭声。
看到这一幕,燕览心惊,周遭却无人有细微反应。长公主还信任着冯水,等待下一步的变化,冯水虽然显得有些木讷,却符合她的性子。唯有燕览,察觉到一丝不同。
她再次将眸子挪向角落里,站在首辅身后那高挺的人儿。湛蓝色的衣冠下,一双含笑的浓黑眸子也恰巧瞥向了自己,轻飘飘地落在自己身上,犹如一片羽毛。
也许不是羽毛,是一撮猫毛。
浓黑的眸子,也好像反射着莹绿色的光,甚为狡黠。
直觉告诉她,谢游这副表情不对劲。待燕览还在思考,便看到左春来两颗桂圆核一样的眼睛扫视一圈,道:
“既如此,便把那冷玉叫来吧。”
冷玉今日对外告假,实则是被冯水她们带来了这里。
冯水清了清嗓子,退到一边,等待冷玉被押上来。
今早,冯水和燕览一行人从公主府出发时,冯水便死缠烂打地问过燕览。
“昨日醉春楼后,你去哪儿了?今日想必要面对首辅他们,你可有对策了?”连珠炮似的问题对着燕览,燕览没辙,冯水还从她身上搜出一块没见过的绢布。
冯水细细一闻,怒道,“男子的味道?!”
燕览一把抢过,难以同她言说太多,只知道安抚:
“不会有事。”
今日来的路上,马车里,冯水有了燕览的准信,又和冷玉再三对了口供,保准一切万无一失。现如今,孙正跟吃错药似的,冯水只管在心里行白眼,却也没管那么多了。只要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应能无误。
冷玉很快被押上来,被官员摁倒在地。
左公公有些等不及了,很快盘问:
“你就是冷玉?如实说,那晚你看到了什么?”
冯水将脑袋抬起,等待马车上对过的话术讲起。
却不料,冷玉哭戚戚,捋着糟乱的头发,整个人一副可怜状,张嘴,那言辞却掷地有声,逻辑清楚:
“回大人,小女只是胭云坊一妓子,那晚被唤到醉春楼服侍周公子,行该行之事,可...可周公子洁身自好,不肯与小女胡来,便同小女饮了几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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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并未醉酒。后来,小女还随其他姐姐们一起,送各位大人们出楼。这就是小女那晚的全部经过了。至于这位姐姐...”冷玉看向冯水,“小女只和她有一面之缘,她说的那些,小女一概不知。”
此言一出,在场不少人惊愕扼腕。
冯水怒目圆睁,心扑通扑通快要跳出胸腔,不敢相信冷玉竟然当场翻供;长公主魅色凌厉的表情未变,眼瞳里那把火却烧得更热烈了;周显更是暗自揣摩,看了看坐如钟的首辅大人,压下心头震惊,心想着,应当是首辅出手了,他有救了!
各女婢也是跟捡着瓜子看戏的表情差不多,议论纷纷,趁乱,燕览定定抬起头,远远地朝谢游望了一眼。那眸色里不愠不怒,凝望着带着质问。
这就是你说的,此子已废,算作送我?
她并不失措,好似早已料到一般,只是多少要对当事人数骂两句才解心头淤堵。
谢游如同读懂,轻轻阖眸,眼角含笑,以示回应。
兵不厌诈。
不过看来,有人早就猜到了。猜到了,也就更有意思了。
燕览收回目光,这厢,大堂上同时进行着。
“真的?”左春来问。
“此言属实,小女不敢撒谎啊!”冷玉磕头道。
“那好,”左春来点点头,目光微移,“冯水,你又如何说?”
冯水如大难临头一般,颤颤巍巍爬出来,霎时脑子里什么也不剩。情急之下,她望向长公主,长公主看着她,眼里威迫甚浓,冯水又急急望向燕览。燕览正低着头,扮作宫女模样。
不是说不会有事么?!
冯水回过头,身上热一阵凉一阵。昨日燕览在后院狗洞处和她说的话在她脑海里回响——这件事若首辅出手反击,最大可能就是她被推出去结案!
“冯水,怎么不说话了?”左春来迫声问。
“回、回大人...”冯水感到身体沉沉的,就像有东西在把她往水下拉,那她就算变作水鬼,也得带走一个!
霎时她看向孙正:
“是孙正,孙正撺掇奴婢说的!其实奴婢什么也不知道啊!”
场面又是一度混乱。
“孙正与你有何干系?”左春来问。
“孙正曾钟意于我,有意纳我做妾,这才想拉拢我干这一档子事情,害了周显,好趁机向长公主邀功!大人若是不信,孙正左手臂上有一鸳鸯刺青,是奴婢亲手纹上去的!大人可验证啊!”
“来人。”左春来招手。
两位番役冲上来,三两下就扒拉开孙正的袖口。
只见孙正两只手臂的衣裳被撸到肩膀,而那臂膀上,却光洁干净,毫无刺青印记。
“怎么可能?!”冯水“噌”地站起来,往孙正身上扒,“怎么会没有?!”
“呵,”孙正冷笑一声,将冯水甩开,“我根本就不认识你,还敢污蔑!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冯水听罢扬起手就要落到孙正脸上,却被旁边的番役拉住了。
比起前面的局势混乱情急,被相好背刺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明明昨日还在的刺青,为何今日就完全了无痕迹?!冯水嘴里念念有词着“贱人”,一旁的长公主终于黑下了脸。
笑容转移到首辅脸上。
“好了,我看此事大约也弄明白了。左公公,你说呢?”
左春来审时度势,道:
“既然冷玉此言属实,想来,定是冯水蓄意捏造,造谣他人。冯水,你还有什么说辞?”
冯水的目光如同粘在了孙正身上,半晌才回过神,感受到背脊上,长公主的目光如冷刺一样扎入。
她环顾四周,孙正、左公公、首辅、冷玉、谢游,有的人看着她有的人不看,但她却觉得这些人都虚伪极了,个个是阴险狡诈的主。
再看看燕览,人群里,她毫不起眼,但在关键时刻,她没有回避冯水的眼神,而是拧眉注视着她。
坚持住。
她好像在说。
如果抬出殿下,那便再难保命了。
冯水回过头,好像吞了最后一缕气焰:
“奴婢无话可说。一切,都是奴婢擅作主张、咎由自取,任凭...公公处罚。”冯水往地上用力一嗑,在额头上破出一块血疤。
左春来核仁一样的眼珠子转了转,微微偏了弧度,看了眼长公主。她此刻意兴正衰,即使维持着面容的体面,那抹笑容却已然僵硬了许久。
“公主殿下,恕咱家无礼,这婢女,可得押下了。”
长公主朱唇微启,发出一声嗤笑,拂袖道:
“婢子而已,府上多得是。这等不中用的,扔了杀了,也无妨。”
左春来熟悉长公主的做派,并不惊讶,这就派人押下了冯水。
长公主的目光游移到座椅上的首辅,“今儿这出戏唱得不错,首辅大人。改日,咱们再接着唱。”
长公主留下一眼,便转身,拖着长长的华服往外走去。
走时,冯水被人架着,悲怆地吊着口气。长公主路过她身边,也没看她一眼。
殿内,周显被释放,孙正无事,首辅也拂了拂尘灰起了身,谢游跟在身旁。他注视着从殿内离开的燕览,消失在女婢群里,不禁想象着她现在的表情。
那副表情一定是面不改色的,但奈何,谢游早已学会看她神情细微之处的动静。
鱼咬饵了。
8. 第八章
走出宫门,燕览为掩耳目,也和其他女婢一样排在轿子后头,跟着长公主的队伍。
清净下来,她便陷入了思考。
昨夜游船弈棋,谢游明明白白说着将此子让她,今天就来个翻脸不认账,彻底将她一军。奈何,她早已看出他并非什么可信之人,这所谓的“让棋”一步也不过是个试探。
看看她到底水深水浅。
今日一探,燕览并未遮掩她的反应,反倒是谢游,瞧见伎俩被识破,不仅未见一分失望,居然还更兴奋了。
燕览咬唇,心有不甘。
对峙多年,谢游无论在哪里都是这副阴沉沉却不急不慢的柔性子。但在关键时刻,唯有她瞥见他眼底得逞的狡黠和狂妄,和外表不甚相符。
他骨底里好像是另一面。
如今,这只黑猫非要伸出爪子,在溪流里捞啊捞啊,不惜捞出一百条死鱼,也要把她这条唯一的活鱼捞出来。
捞出来之后呢?燕览开始好奇。
·
傍晚,胭云坊。
箜篌伴着轻若柔月的丝弦声在坊内回荡,聆漪静静在台上扣着弦,并未注意到台下,燕览站在回廊里早已听过一曲。
这曲中抱怨伤怀之意少了些,倒是令人意外。
听完一曲,燕览干起了正事。
她今日来这不是为了找聆漪,而是为了刺探冷玉。在公堂上,冷玉公然翻供,而早前据线人聆漪所言,分明没有发生什么。这只能说明,那番是冷玉和谢游故意做局、逢场作戏给聆漪看的罢了。
如此,谢游到底知道自己多少眼线?燕览不敢往深了想。
再道孙正翻脸反水这事。
那天谁也不知,孙正和冯水吵了一架,从长公主府后院狗洞钻出去之后,灰溜溜跑到街上解闷。冯水虽一口咬定自己在分赃上绝对清白,孙正却早就暗自认为冯水私吞了银钱,耿耿于怀。
这厢走在街上,一个不乐意,他逛进一家衣服铺子意欲花钱消愁。好不容易选了两身衣服,在掌柜算账的时候,好巧不巧瞥到那账本上,“冯水”的名字后头跟了一串数字,那是他这辈子还没赚到的银两。
孙正眼轱辘一转就试探:“掌柜的,在下有一未过门的妻子时常光顾此店,你可有印象?”
“这女子姓甚名谁?”
“冯水。”
掌柜欣喜:“嗐,这可是咱店的贵客啊!哪能没印象?”
这一问,孙正来了劲儿,二人一来一往,冯水在这花了几大箱子黄金的事情就这么抖了出来。
这下好了,孙正心中的罪名坐实,再不好过。新选的衣服一扔,毫不客气地就跨了出去。正巧,路遇一算命先生,追上来就说这孙正“印堂发黑,恐有桃花之灾”,再问,桃花之灾偏偏指的是“女人挡了财路”。
孙正彻底伤了心,这时谢游再派人做了些手脚,拉拢人心。翌日反水,便是掌中下棋一般的事情了。
这些事,燕览虽然不得而知,但下午跑了一趟这条路,依据她对谢游的了解便猜出,孙正大概是被做局了。
这谢游心机深沉,她不是第一天知道。
“公子,到了。”
正想着,一声清脆的女声将燕览从思考中拉回。
眼前的妓子正缓缓作揖,示意燕览左侧的厢房。转头看,这间厢房十分普通,唯有里头烛光摇曳,映得蜜色一片,像是有人。
“公子,冷玉姑娘就在里头,小女就先告退了。”
妓子屏退后,燕览推门而入。
门合上,丝弦声被隔绝在外,屋内静得像溺水一般沉闷。一股未嗅过的熏香弥漫开来,丝雾一样缱绻慵懒,逐渐变得浓郁。
厢房很大,正屋中床榻的水红帷帐被轻轻放下,随窗缝里穿堂而过的夜风微微浮动,绫罗绸缎乱了一地,随光泛起涟漪,金银首饰如同细碎珠玉洒落蓝海。
看起来像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
燕览清了清嗓子,虽是青楼老顾客,这番仍是羞赧。她负手探步,朝屋里走去。
一面宽大的屏风正氤氲着丝缕雾气,燕览没想太多,就绕到了屏风后,还一面唤着“冷玉姑娘”。竟不料,这刚一闪身到屏风后头,便正正看到一副光洁的后背——冷玉正隐匿在升腾的雾气后,浸在浴桶里。
一下子,两人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四目相对。
“登徒子!”“无意打扰!”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燕览本为女子,此举虽略带冒犯,却谈不上什么男女越矩行为。还没等她抬眼解释,脸庞和耳边便陡然一股温热伴随疼痛,再一看,一块沉甸甸的湿帕子已然贴在自己脸边,温热潮湿的钝痛感绽开蔓延。
冷玉从浴桶中起身,她正裹着衣裳,泼起水就是大骂。
等燕览撩开肩膀上的帕子,冷玉竟已飞速裹好衣裳冲了出来,往燕览袭来。
燕览下意识抬起手反击,却在抬起手的刹那收了回去。
她没应对,冷玉便轻松三两下就将燕览推进了浴桶里,落入被玫瑰花瓣覆盖的水面。
霎时,燕览全身被温热浸润。视线也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温水包裹,水面之上的人影顿时便做一团模糊的色点。燕览手忙脚乱抓住桶边,一蹬腿将自己撑了起来。
等出水时,浴桶边的冷玉已经不见了。
燕览略显狼狈地从浴桶中爬了出来。
她垂头瞧了瞧自己。本是男儿打扮,又正值酷暑,这外衣质薄干爽,经这一浸湿,衣裳都皱巴巴黏在身子上,霎时女儿身的曲线也显露了出来。
不过燕览倒不在意,只觉得湿漉漉的惹得难受。她面不改色地扯起衣服,脑子却想着其他事情:
冷玉反应迅速,行动敏捷,劲儿还不小,绝非普通妓子。刚才这番真的是误打误撞,还是——
请君入瓮呢?
这么一瞧,看来冷玉背后的人,装都不想装了。
燕览冷笑一声,眼前幻觉般浮现谢游狡黠的笑容。这谢游一边主动暴露自己以示对她的回应,一边又想借机试探她燕览有没有武功。
还好冷玉出手时,她克制住了。
手头扯衣服的动作没停,却只是拆东墙补西墙,衣服怎么也扯不宽松了。燕览作罢,便打算裹一条绫罗绸缎,装作醉酒大汉,就这么湿着身子出去。
正想着,低头穿过屏风,视线落到床榻边的绫罗绸缎,正准备挑一段捡起,余光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床榻上...
抬眼一看,婆娑绰约的水红床帘已被拉了开,里头竟坐着个人!
燕览吓得一惊!
再一看,正是谢游坐在床榻正中,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燕览。
他歪着头,面容含笑,好不恣意。
原来水红纱帘垂下的后头并不是空的,谢游一开始就在这里。
好啊...
谢游皱眉,三分戏谑地打量着燕览。
“懒锦...公子?”
这目光犹如火焰一般灼烧,被这么一盯,燕览感觉身体里的不安与紧张像被燃着的柴火一样噼里啪啦串了一身。她好生难受,却不甘展现局促,只能硬生生站在原地。
燕览瞬间反应过来这出“请君入瓮”比她想的还要直接。这哪是请君入瓮,这是逼君骂人。左是还手被探出武功,右是不还手掉下水落得个狼狈,还刚好被这人尽收眼底,坐享渔翁之利。
这般下作手段。
“勾栏作派。”燕览一语双关。
谢游不愠,“这可不就是在勾栏么?”
燕览咬牙,之前怎么没发现谢游这么不要脸。
她环顾四周一片狼藉,猜想发生过什么,不屑揶揄道:
“是啊,谢公子白日在首辅府任职,夜里便寻欢作乐,好不快活。”
谢游眼里闪过不知名的意味,很快收了戏谑的目光,从地上捡起一段宽敞的衣衫,扔给了燕览。
“在下第一次来,不如公子你熟练。”
燕览像裹粽子一样把自己包了起来。
窗外夜鸟啼叫,谢游从床榻上起身,兀自温起茶盏来,似是准备沏一壶茶。燕览也不走,缓缓落座到茶桌另一边。
燕览看到今夜遭遇,又想起今早对峙时谢游出尔反尔的事,边落座边不忍暗骂道:
“没想到才认识谢公子不出两日,谢公子便毫不遮掩你的本性。嘴边的话既不实诚,心里的手段也不干净。”
谢游没有抬眸,手中正沥干温茶盏的水。
才认识不出两日?
这形容让谢游心里啼笑皆非。
若只是刚认识不出两日,你又如何会如此了解我?谢游想回,却止住了。
他回到她的关注点上,慢条斯理道:
“懒锦姑娘早早就识破骗局,却还是要来数落在下一番啊。无妨,那在下便受着了。”
他摘下木钳,一点一点将茶叶放入壶中,嘴角似有微笑。
燕览看着他犯起了疑问,这人今天什么毛病,为何看着心情如此之好?
既然心情这么好,多骂两句应当也无碍。
燕览笑里藏刀:“谢公子大度,不过嘴上说着这么能忍,莫不是又在哪处暗藏一招等着我?”燕览往嘴里扔了一颗茶点盘子上的葡萄,又假模假式地将盘子放得离谢游更近,“搞不好明日谢公子就横一把刀在我脖颈前,嚷着要杀我,那我可怕了。”
说罢,谢游抬眸。他眸色深沉黑暗,瞳珠圆润,眼亮如炬,长睫轻垂,乍一看倒像个不沾朝堂纷争的文弱书生。但只有燕览看得出,这双眼背后暗藏的汹涌。
“若真有这天,懒锦姑娘不好奇为什么吗?”谢游笑道。
燕览微顿,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为什么,我会想要杀你呢?”
沸水咕噜咕噜冒起烟子,谢游提起水壶,浇在茶叶上。
燕览轻轻一笑,“你不杀我,死的不就是你了?”
望着燕览得意的笑容,谢游霎时提了兴致。
“那不是懒锦姑娘想要杀我么?应该我害怕才对。”
嘴上如是说,言表却无任何害怕的迹象。谢游脸上的熟稔叫燕览敢于放肆却又暗自难受,这人懂自己,却也证明她短时间内无法奈他何。
“茶泡好了,喝下暖暖身子。”谢游端起茶盏递了过去,“湿气入体太深,恐难医治。”他眼神示意,故意微笑。
燕览咬牙切齿接过茶盏,心道不都是你害的?再想到弈棋那夜,他也看似柔情如云,下棋言谈都温吞不已,甚至看不到一点情绪变化,而背后藏着的,就不知是锦还是剑了。
“谢公子的温柔刀,我算是领教了。”燕览阴阳道。
不过这一点,和她倒是有些像。
谢游听罢并不惊讶,兀自望了望窗边月色,半晌才回身说:
“你既猜到我是诈你,却为何不防?”话音未落,谢游便继续道,“让我来猜猜——”
“是你试图故意留下破绽叫我放松警惕,还是那名叫冯水的婢女不值得你救?”
说到此处,燕览正盯着其他地方,并未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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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游在观察她的表情。片刻之间,她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好像并不觉得谢游会猜对似的,怔松地发着呆。
“还是——要让长公主看看,到底谁才是她最得力的助手?”
谢游如水的目光将燕览包裹,那定定的眼波忽得一颤,如同落下一颗星子,恰好被谢游接住了。
燕览回过头,直直地看着谢游。
她长长的眉下本就长着一双不落不挑的大眼睛,瞳仁看向任何地方都目不斜视,从不游移。此番望着谢游,这双坚毅的眼眸中泛出了难得见到的愠色。
谢游却好似全然不察,继续踩在燕览不明显的警告上,轻佻道:
“你在长公主府任命了近十年,她也是时候培养培养新人。你说呢?”
老虎尾巴碰不得,谢游好像不知道这道理似的,一味望住燕览,可燕览并不说话。
“唉,只可惜这宛平公主,挑了个不太中用的冯水。又可怜她,至今能用的只有你,”谢游慢下语速,“也必须受你牵制。”
燕览吞了口气,强压不快,扬言道:
“谢公子好大的口气,堂堂当今长公主殿下,在你口中便成了被怜悯的对象,说出去,你不怕砍头么?”
谢游即答:“被你砍么?那倒可以期待一下。”
“你!”燕览被这么稀里糊涂的一答当头一棒,胸中怒色瞬时转为无语,谢游脸皮厚的程度真的超乎她想象。
“但懒锦姑娘不妨多担心担心自己。今日之事,回府后,难保不会被责怪。届时在下还没等到姑娘来取我项上首级,姑娘便先殒命了。”
燕览轻蔑一笑,眼底流出狡黠,将茶盏里的茶一饮而尽,“咣当”一声砸在几案上。
“谢公子,你只听说兵不厌诈,怎么没听说过置之死地而后生呢?”她笑意盈盈。
“哦?”
谢游脸上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
“看来懒锦姑娘并非棋差一招。”说得自惭形秽,但谢游眼底原本只是火星子的东西却明显瞬间更盛了。
他倒很期待她的反制。
如今周显被放,冯水被关,长公主当众吃瘪,局面上是首辅大获全胜,不过此一局双方所用棋子都算不上什么能人,本不必费心解局,但看来如今,燕览是和谢游杠上了。
谢游直勾勾看着她,心中却喜不自胜。
这灵鱼咬饵,就是咬死不放啊。
嗯,和他期盼的一样。
只是不知眼前的人到底是硬要扳回一局还是借力顺势而为,背后另有打算。但无论如何,燕览绝对想不到谢游的目标不是别人,就是她。
燕览不想再同谢游拉扯,站起身意欲走出包厢,却募地被谢游抬手拦住。不知何时,他手上多出把折扇,想必是刚才对话时在一旁捣鼓着拿到的。
他将手臂横在燕览跟前,垂眸道:
“若此事你成功转圜,届时,在下必有大礼相送。”
燕览抬眸,迟疑地看了他一眼。
“放心,绝不诈你。”他补充。
燕览收回目光,讪讪嘟囔,“公子的好意,我一般收不起。”
说罢,她推开谢游,直冲冲往前走。
“你不想知道,长公主为何要架空你么,”谢游扬声在后,“燕览。”
燕览凝住了步子。
她没听错吧。
燕览迟迟回过身,那眼里已是谢游从未见过的怒色。
他甚至从原本幽黑圆润的眸子里看出一抹猩红。半晌他便释然,随即恍然大悟些什么。
原来让他从万千奴婢中注意到她的那抹气质,便是藏不住的杀意。即使她从不显露狠厉,从不出言不逊,但眉眼间曾氤氲的杀伐之气,是难以被外衣装束和假意卑微所隐瞒的。
她不是说笑。她真会杀了自己。
想到这里,谢游竟然笑了。
燕览缓步靠近谢游,气质就像彻底变了个人。
伪装的外衣既然被撕破,想必假体面就不必演了。
“公子不怕引祸上身,那我自然应了这声唤,陪你玩一玩。”
二人眸光交缠在一起,话着汩汩源源不断的错杂情绪。
这丝丝缕缕情绪间夹杂着杀意、狠意、得意...以及二人都并未察觉到的微弱的,某种越矩之意。
“燕姑娘难得敞亮,我便也如实相告——”
谢游徐徐俯身,朝燕览靠去。在她耳边,轻嗅到一缕气若游丝般的沉水香味。他心里一沉,仿若意料之中。
缓缓,他俯在她耳边道:
“我想引上身的,可不只是祸。”
话语意味暧昧不明间,谢游将手头折扇穿过燕览披着的外衣,轻佻地落在她潮湿衣物紧贴的腰侧。刹那间,这块个人领域被触犯,燕览本能一惊,还没来得及思考便出手钳住了谢游的扇子。
她常年冰冷的体温瞬间碰上谢游手臂这寸陌生的温热,体内某种酥痒陡然传来。待她松了劲儿,抬眸望向谢游,她才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她这反应如此迅速,武功定已被他识破。
“抱歉,手滑。”谢游假意悻悻收回扇子,嘴角得意洋洋的表情藏不住。
方才克制和冷玉打斗,在这顷刻间就全白费了。白掉水了!燕览越想越气,恶狠狠看着谢游,打开他的手,顺势抢走那把折扇,反抵在他腰间。
她茹毛饮血一般,嘴里蹦出几个字:
“谢游,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杀我那天,告诉我,我必沐浴焚香以待。”
9. 第九章
最后二人不欢而散。
燕览气冲冲回府后,便暂安生了几日。
这几日,看不见谢游,她心里闷气也不堵了,只是不时总会想到他。
沉水香的帕子放在了梳妆台的盒子里,燕览起初没搞明白自己为何要留下它,后来才想到,也许是未雨绸缪的举动,便心安理得放了起来。
但也许是借口。
不过想到总会有机会杀了他,借口与否,燕览也不在乎。
大黑猫抓了鱼不慌着吃,反而还硬要在鱼跟前摇尾巴,明找着送死。他谢游既然敢在她面前暴露,那她燕览磨磨刀耗着,想个好法子杀他,也不急。
来日方长嘛。
这厢,长公主忙于寻乐,整日由她的面首陪着游戏消愁,不问世事。官印栽赃一事也如燕览所料,暂以关押冯水结案。东厂厂公左春来是个识相的主,没定论生杀,只先关着冯水,要是哪日长公主想起这人了要救,他也不至于拿不出来,若是没人管,那再送上刑场不迟。
以及官印被盗,偷印文书自然不作数,本要今日行刑的囚犯秦杨也暂时留了条命,听候发落。
盛夏到了梅雨季,几日连着几日的酷暑,天边氤氲着的乌云散了又团,团了又散,今儿才终于难耐,聚成沉甸甸的墨砚,像打落的天湖一样猝不及防下了下来。
夏天一下雨,周边就一阵潮湿。嬷嬷领着女婢们又清扫起地板,趁雨一停就开窗通风,落了雨再关上。书房的小厮勤勤恳恳把堆叠的典籍挪到干燥处,免得生了霉点子。不能挪的书架,便覆上油布。
一到梅雨季,府内上下就忙里忙外地打点。
公主府厨房里,燕览正在杀鸡。
准确的说,是在捉鸡。鸡绕着灶台跑,燕览懒洋洋跟在后面追,颇有势在必得的气质,一边说着“你先跑吧,一会儿就跑不成了”。一旁,烟雾缭绕,雾气腾腾的锅子里正煮着什么清香的羹汤,惰珠正挥着团扇子将烟气散开,一边捏着鼻子咳嗽。
奈何鸡飞过脚下,吵得惰珠好生不安,又恼又笑。
“我的好姐姐,你快抓了这鸡,否则锅可翻了!”
燕览笑,“我想让它跑跑再杀,肉更肥美。”
“哪真能啊!”惰珠苦笑,“要不是今儿个膳房嬷嬷告假,我也忙着给长公主殿下煮这薏米茯苓汤祛湿,也用不着叫燕姑娘你来帮忙。好燕姐儿,你别给我添乱了。”
“成吧,”燕览拍拍手头的灰,看着脚下的活蹦乱跳的鸡,可怜道,“只好早些行刑了!”
没一会儿,燕览便捆住了鸡的双脚,准备放血。
刀具银碗热水一应俱全,燕览眼睛都不眨便动了手,鸡血溅了一身,幸好提前系上了围裙。
这边惰珠忙着起锅,半晌才闻到血腥味,转头望去,燕览正十分熟稔地杀鸡放血、烫毛拔毛、开膛清理...场面一度有些出其不意的震撼。
“想不到燕姑娘你...做起此等事,还是一把好手。”惰珠讶异。
“嗐,”燕览边挑着内脏边道,“原来你不知道?我以为你专程挑我来做呢。那你之前可小瞧我了,我自小便会这些。”
“自小便会?”
“是,何止杀鸡,要叫我杀猪,也不在话下啊。”
惰珠听罢一笑,的确有些意外,一边盛着滚烫的羹汤,一边好奇:
“可燕姑娘不是生在书香门第的宁北燕家,为何儿时会接触这些?”
燕览杀鸡的动作顿住了。
惰珠还杳着热滚滚的羹汤,没注意燕览表情忽得僵硬。
“幼时不懂事,好奇,跟着膳房的人学的。”
“原是如此,”惰珠点点头打趣,“怪不得看你动作,的确娴熟呢。”
燕览干笑以回应,而后便再没说话,杀鸡的动作也更干净利落。
鸡毛一根根拔干净,热水再淋一遍,手也烫得通红,但燕览却好似心不在焉,痛觉也失去了似的,麻木做着肌肉记忆的动作,思绪却飘飞了。
府里人尽皆知,她是宁北燕氏的燕览,书香门第,十七岁孤身求仕越京,被长公主招募入府,至今已有十年。她的言行举止的确大家闺秀,不卑不亢,和此等身份毫不违和,故她也一直毫无破绽地藏在这副面具下,苟活于世。
但实际上,她压根不是什么宁北燕氏的人。
她是浔阳燕氏的孤魂野鬼。
浔阳燕氏是个没落世家,府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早在十年前就死光了。
她杀的。
就像手里杀鸡的动作一样,一刀刀,剐肉剔骨,干脆利落。
“燕姑娘?”
燕览回过神,手里的野鸡几乎已经处理完毕了,才看到惰珠望着她,手中端着餐盘,一副疑惑。
“怎么了?”
“燕姑娘做事倒是专心,接连唤你都听不见。”惰珠打趣,“我这厢要去给长公主送羹汤,随后回来。”
“好。”燕览愣愣应道。
“对了,上回长公主赐予姑娘的布匹我忘了捎给姑娘,刚已经叫慵罗去取了放姑娘房内,姑娘弄好了就回去吧,这边过会儿就有人了。”
燕览应下来,惰珠便端着汤离开了。
鸡处理完了没过多久,屋外又是一阵瓢泼大雨。天一阴,金色斑驳的光也瞬间变成了墨蓝色的浪,一丛丛包裹着大地,厨房外的回廊边,灰绿的灌木迎风而立。
燕览净了手,却找不见伞了,没辙,只好就这么回去。反正也是走廊道,不会淋着太多。
快走到寝屋,正巧看见慵罗讪讪合上房门退了出来。慵罗转头看到燕览,飞快迎上来打伞。
“姑娘,你怎么没伞?我正找你呢。布匹已经放你屋子里了,那边长公主召你去。”
“长公主找我何事?”
慵罗摇摇头,抿嘴推搡道,“你快去吧,长公主今儿个心情...”慵罗挤眉弄眼,一脸难色。
“多谢。”燕览点头,便往长公主的寝殿走去。
雷电交接而来,惊雷带着滔天波浪把天搅个稀碎,电光悬在天边,刺眼地炸开火星子。雨越下越大。要去长公主的寝殿,势必经过一段没有屋檐遮盖的路。
燕览嗅了嗅自己身上,尚还留有野鸡的余腥,反正都要淋雨,干脆让雨洗洗腥味也好。
于是待燕览到殿前时,已经成了落汤鸡模样。她拨开额前沾湿的碎发,拍了拍身上的水珠,接过一旁女婢给的棉布擦了擦才走入殿内。
殿内正是另一个光景。
浓郁的合欢香飘在空气的每一寸,金玉装潢的床榻上,长公主斜倚在堆云般的绣枕中央,石榴红的寝衣被挣开大半,露出肩头雪似的肌肤,被合欢香染得泛着层薄红,身旁还陪着几位男子,个个相貌姣好,风韵犹存。
燕览屏气垂眸,不敢直视。
她欠身,“燕览来迟了,殿下恕罪。”
闻声,长公主睁开惺忪的眼眸瞧了一眼,挥了挥手,身边的男人们便好自觉地退了。
她身如软缎般柔媚,微弱气力般搭在床榻上,单手撑起头颅,另一手拢了拢垂在胸前的发丝,这才正色看燕览。
即使微醺的样子,那双眼睛看到燕览时,还是和平常一样妖冶锐利。
“去哪了?”
“回殿下,属下在膳房杀鸡,为殿下炖汤。”
闻言微顿,长公主撑起身子,“杀鸡?本宫还以为你在干什么大事,原是被丫鬟们当奴才使了。”
说罢,长公主走到燕览跟前,扶着她起来,好生道:
“燕览,委屈你了。”长公主凑近在燕览身上细嗅,接着像打理一件物品般动手动脚,“这衣服沾了血味,正好前几日给你送了几匹料子,拿去缝件新衣服穿。”
燕览微微欠身,道了句“多谢殿下”,却总觉着这屋子里气味虽甜腻,实则却如外面一般酝酿着暴风雨。
长公主不疾不徐,转身走到镜台前收拾自己,往头上簪了一个个华丽的簪钗。
“冯水死了么?”她冷不丁问。
“还未。”
背对着自己,燕览看不见长公主的神色。
“那你觉得,她会死么?”长公主徐徐转身,一双晶亮的眼睛死死盯着燕览,乌黑如瀑布的头发上簪上了一支凤钗。
燕览垂头不语。
“或者说,你想让她死么?”
燕览抿唇,心里听懂了此话真意,却装作糊涂道:
“冯水是殿下您的奴婢,她的命只由殿下一人说了算。”
闻言,长公主并无情绪起伏,半晌才柔声:
“那本宫要她死,你也跟着陪葬,如何呢?”
此言一出,燕览压住了心下惊愕。她明白长公主一向喜欢玩弄人,此番不一定是真话,更多可能是借此兴师问罪,那日大殿上,燕览什么都没做罢了。
见燕览不答,长公主顺势说了下去,不愠不恼:
“燕览,你与冯水素来不对付,你不想救她可以,冯水死,也当本宫给你一个交代,”长公主骤然一顿,语气急转直下,变得严肃狠厉,“但周显和孙正,也绝不能活。”
燕览心里明了,所谓“交代”,不过是长公主知道自己架空燕览理亏,在这挽尊罢了。
燕览后退半步,明知故问,“殿下的意思是,要我杀了他们?”
“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本宫要赢这一局。怕什么,你身上背着的人命,还少么?”
长公主靠近燕览。
“那浔阳燕氏全府十几口人,你可放过了一个?”
燕览双脚似被黏住一样,若有桎梏一般站在原地,头却不曾垂下。只有眼眸直直望着地面,强压愠色。不与长公主直视,已是唯一残存在二人间虚以为蛇的君臣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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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公主轻蔑一笑,“手刃血亲,燕览,你可真是好狠的心。这故事,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要想在这世上苟活一日,就必须听从本宫的命令。不然,本宫能助你复仇,亦能顷刻间叫你再和家人团聚。”
烛香燃尽半柱,倒在香炉之中,香灰碎成一段段,犹如平原上被风侵蚀的白骨。
燕览抬眸,勉强微笑道,“殿下说笑,燕览不敢忤逆殿下。”
“燕览,”长公主勾起燕览的下巴,盯着她长眉如水,眼波微颤,端详了好一会儿,“本宫还记得你十七岁时的模样,就和现在一样,那么坚毅,那么痛苦。你就是顶着这张脸,来投靠本宫,求着本宫替你复仇,杀了自己全家。多狠辣呀!”
“可现在呢?做了懒锦之后呢?你不会真的相信你是个天真简单的婢女,待到五十岁就能告老还乡了吧?”长公主发出刺耳的笑声,“燕览,你跟他们可不一样啊,你是杀人犯啊——”
笑声回荡在殿内。
“我知道你恨我,恨不得杀了我,这样全世界就没有人知道你这段过往了。但真可惜,”长公主嗤笑,“你和我,一直都是同一种人。你不仅不能杀我,还要倚靠我,获得荣华富贵。”
燕览默不作声,只听着长公主发疯,心里一股子酸一股子恨。她恨她这么说,但她更恨,她说的是事实。
可在公主府多年,她早已学会隐忍,尤其是对宛平。面不改色,成了她最好用的面具。
只是不知为何,兴许是今日听着雷声阵阵,再听着眼前宛平像说戏一样道着她的过往,她这颗冰封已久的心竟觉得凄惨,刀剜一般,要流出血来。
她还记得,灭浔阳燕氏的那天,也下着这般大的雨。
雨色和血色混在一起,泪也混在一起,被从天而倾的雨柱洗刷,她麻木地走在曾以为是家的地方,确认每个人都断了气,再拾起地上沾满水珠的银剑,头也不回地离开。
翌日,浔阳燕府以被劫匪袭击惨遭灭门为由宣告于世,十几条人命,却轻得等同一张薄如蝉翼的告示文书。
世间众人庸庸碌碌,这边死了人,那边灭了门,路人只道是看戏一般叹惋“可怜了这大家子!”便匆匆而过,转头忙起自己的生活来。只要祸不临头,就算有人知道真相并非如此,也懒得考究。
那时燕览就明白,人性如此,人性自私。
长公主问完了话,叫燕览好自为之,她便悻悻离了寝殿。
屋外雨过天晴,燕览没回屋子,而是去了醉春楼,上了八层。那里不仅是她居高望远用以思考谋略之地,更是她心有不快时缓解愁绪之处。
雨后的越京城澄澈清透,青瓦屋顶渐次晒成渐变色,鳞次栉比,矗立在直溜交错的道路之间。远处苍山如翠,天光乍泄,大川滚过,把城围了起来。
待燕览出醉春楼时,外面却又下起了雨。
“怪天气。”她倚靠在醉春楼门前,等了许久。
雨还是没停,她只好硬着头皮跑了出去。虽说身子骨好,但这淋了又晒,晒了又淋,弄得她也是一阵阵难受。
见着雨势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街坊商铺纷纷提前歇业,满条街都是小跑四散的人群。燕览抓住一个卖伞的铺子,好不容易和商贩商量好给她一把,这一摸兜,钱忘带,被商贩说了一通,伞也没买成。
燕览此刻觉得自己才是只猫,怕水,夹着尾巴灰溜溜跑了。
雨雾如同软锦堆叠的小山,一层层往身上倒,燕览没脾气了,步子也不快了,时而小跑时而慢走。
满目混沌之时,身旁竟冷不丁冒出个人。
一布衣男子穿着朴素,扎着小辫,长得面生。他打着伞,叫住燕览。
“姑娘,我这有把多余的,给你。赶紧回去吧!”男子还没等燕览看清,便将伞塞到了她手里。
遇到个好心人!
燕览喜,“多谢小哥!”
燕览撑开伞,还想道声谢,却看到这人已经不在了。
兴许是忙着避雨去了。
她想罢,抬脚欲走,却陡然停住。
大雨滂沱中,燕览迟疑地回身,后仰伞檐,往高处望去。雨水丝丝缕缕织成密网,阻挡着燕览的视线,刮过燕览的肌肤,霎时清冷更甚。她用手挡着雨,努力向远处眺望,试图看清什么。
只见高楼之上,唯有一扇窗在梅雨天仍被撑了开,十分醒目。窗后空空一片,不见一人。看街角,那送伞男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上这座酒楼,没有别处可以这么快地离开燕览视线。
而那窗沿上斜斜挂着的,是枚正被雨水吹打的香囊。
燕览定睛一看,这香囊她曾见过,和那游船的桅杆上的是同一枚。
……
半晌,她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
“嘁,还算有点人味。”
10. 第十章
“这是公子给你的银钱,去吧。”
衣角湿润的男子站在厢房内,淮驹往布衣男子身上掷去一袋银子,布衣男子接住沉甸甸的银子,高兴得接连点头。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男子揣好了银子,转身却忽然顿了住,回头道:
“公子如此关切那小娘子,我刚看你们二人眉眼间还有些相似之处,实在是一段不可多得的缘分啊!祝愿公子早日和小娘子喜结连理!”
淮驹嘴边的“胡说什么”还没说出口,布衣男子便兴冲冲离开了。淮驹再忐忑地看了看谢游的神色,却见那张冷峻的脸上毫无动静。
“公子别听那人胡说,那人虽办事麻利,却一看便是个没眼力见的!”
却不料谢游笑着喃喃:
“喜结连理么......”
这一笑笑得让淮驹骨寒。大人这副表情背后究竟是动了春心还是杀心?上次大人叫他捎手信给这位姑娘,今日又给她送伞...莫不是她真是大人的心上人?如此笑着,淮驹嘴边却嘟囔:
“如此不起眼的女子,怎会是大人心上人?”
“是。”
淮驹大惊失色,忙扇了自己一耳光。真就多余说这句!这边还在左思右想着找补,却不知谢游心里想着——
心上装着的敌人,怎么不算心上人?
淮驹嘴笨,想了半天没有头绪,干脆岔开了话题:
“大人,咱们在这坐一天了,该拿的东西也拿到了,是时候回去了。若晚了,首辅大人找不见人,怕要追问。”
谢游听罢,才回过神来,垂眸,捻了捻手中一封书信。
今日线人飞鸽传书,大老远替他送来这封重要信件。
这可是给燕览的大礼。
谢游脑海里飘过无数个“送礼”的场景,笑着将信揣进了袖口,往出口走去。
不久后,首辅府便收到周显暴毙而亡的消息。
那时首辅正端坐堂屋,与谢游商讨朝中事宜,府里小厮来报,说周显横尸家中,被妻子高氏发现,这才传开。
死因未公布,首辅只道:
“看来这周显,惹了不少人啊。”
其话中并无惋惜之意,明面上已赢了长公主一局,挫锉她的锐气,就达到了目的。周显这种废人生死与否,陈山并不在意。
他吩咐下去,若高家找来,便以其他理由敷衍打发,待查出真凶再议。小厮领命,讪讪退场,却被谢游叫住:
“怎么发现的?”
小厮看了看谢游,欲言又止,一脸难色。
“但说无妨。”
小厮道:“只知死在寝屋中,发现时,全身皆是暗红紫斑,但据说...身上还有不明香气。”
“不明香气?”陈山疑惑。
“是,但小的也只是听附近的嬷嬷说的,并未求证。高府现如今一团乱,属实不知真假!”小厮跪倒道。
“罢了,”陈山只当听了一幢奇闻轶事,叫小厮退下,又问谢游,“谢游,你怎么看?”
谢游胸有成竹地抿起笑容。
他心底有一个名字。
“下官愚昧,尚未可知。”谢游作揖道。
“也罢,此等奇事,也指不定周显是被毒死的。待仵作验尸后,你且看看再来报。”陈山扬了扬袖子。
“是。”
谢游屏退,却径直去到了胭云坊。
胭云坊的老鸨正热络地招待着,谢游刚进这烟花之地,便嗅到了独特的合欢香气,氤氲飘在空气中。
老鸨熟稔地拉着谢游的手,谢游轻轻拂了开,递去一锭银子。
“你们这儿的香甚是好闻,叫什么?”
“哟,公子好眼光,咱这儿的香乃是鸳鸯戏,是合欢香的一种。公子喜欢的话,一会儿我给你多点几柱!”
“请卖我一束。”谢游递去银钱。
老鸨瞧了眼钱财,耐住性子,又道,“公子,咱们的香是不卖的......”
谢游又掏出一锭银子,气定神闲。
老鸨喜形于色,“好吧好吧,公子您等着,我这就去给您拿!”
揣着一束香,谢游独自去到了下一处地方。
此时乃是正午,停尸房中用特制冰物制寒消暑维持尸体体温,仵作皆去用膳小憩,四周空无一人。
谢游很快找机会溜了进去。
掀开裹尸布,周显的尸体已是浮肿模样,遍布着尸斑。仔细一看,全身上下并无明显伤口,皮外也并无内伤淤青的表征。
反倒是脖颈处,呈现出明显的紫绀色。
谢游戴上手套,撑开了周显的眼皮。眼白充血,遍布血丝。再撬开本就开合的嘴唇,见到喉咙处还残余着呕吐物。
且一靠近,形似酒气的气味间的确夹杂着一缕变质香料的味道。
谢游覆上白布,顷刻间便已了然。
·
未到深夜,四下却已寂静无声,唯有虫鸣窸窣。盛夏的天越来越燥热,昨天大雨淋漓一过,空气里就只剩下黏腻的潮湿,热得发闷。
燕览回寝屋后先深吐了口气。
她摘下黑色手套,揉了揉肩,终于卸下防备。今日一天好生忙碌,这身黑衣装束也弄得她快出不了气。
她摘下下人熏香完毕的寝衣,朝着浴桶走去。
每日戌时都有下人烧好水盛在桶里,燕览舒舒服服地沐浴结束后,换上了寝衣。
走在屋子里,燕览兀自伸了个懒腰,“全身干爽,还有香气,舒服——”
话音未落,一声突兀的“噗通”声便打断了燕览的惬意。
她警惕地往声音的来源望去,是窗户。
四周却又再次静得发憷。直到燕览信步走到跟前,做出防御姿态,那“噗通”声才再次响起。
仿若有人在往窗户上扔石头。
燕览一怒之下打开窗户,“谁?”
开了窗,夜色浓浓,谢游正一袭玄色衣裳,好整以暇站在窗后。夜风吹进屋子,月色也扑在燕览脸上。
燕览吃了一惊。
“怎么是你?”再左右张望,四下看守的人都不见了。
谢游大步走近,双手搭在窗沿,好生自在地瞧着燕览,就像公主府是自己家一般。
“是我,难道还不如是刺客?”
燕览一脸警惕,“这种地方你也敢来,越来越胆子大了!”
谢游凝眸皱眉,嘴角笑容却勾起。
“怎么,你担心我?”
话音一出,燕览才意识到,“......没有!”
“那你怎么像...跟相好幽会被发现似的?”谢游邪笑。
燕览这才理理头发衣裳,撇嘴,恶狠狠道,“脸皮真是厚!”理好往别处看,才出言不逊,“你既敢来,我有什么好怕的,到时候你被抓了,可别说我不讲情面不救你。”
谢游嗤笑打趣,“燕览,你的心怎么这么狠。”他换了个姿势,优哉游哉,“好说歹说,咱们也有几面之缘,没想到啊,有人的心是石头做的。”
“够了,”燕览道,“深更半夜偷溜入公主府,不是为了和我叙这无用之旧的吧?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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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刀架你脖子上之前,快说。”
话音落下,谢游却不疾不徐,没有反应,只有渐渐收敛了笑容,后将目光灼灼落在燕览身上。
瞧着她眉眼微愠,面色红润,皮肤白皙,穿在寝衣里却比穿着其他任何常服更能凸显她面部的柔和素雅之美,宛如凉凉的月。
此时她比任何时候要怔松,眉眼中常年持着的肃杀谨慎烟消云散,独独剩下燕览自己,本来的样子。
被瞧着瞧着,燕览不自在起来,先是发现了谢游的目光,警惕地退了半步,怒眉,却竟不由自主回望进了谢游的眸子。
微蹙的剑眉之下,一双大小恰如其分的眼睛正环顾着什么。这双眼她在公堂上曾窥视过多次,是清冷的、无情的,是运筹帷幄,平和的一潭湖水。
可为何他的眸子此刻,是浓郁的?
是汹涌的,好像要下雨的天一样,卷起一浪浪墨色的云,酝酿着一场波涛。为何,和自己平时注意到的谢游不一样?
二人四目相对,彼此却看不清双方眼中的真意,甚至看不见自己的意。月色和墨色交融,进入彼此,缠绕彼此,直到谢游终于如电击一般回神,轻颤眼睫,二人这才将视线落到别处。
谢游穿过燕览的身影,看到了她身后桌上摆着的黑色手套。
很快,燕览也注意到了这一幕。
眸色回归正常,谢游轻笑,“周显死了。”
燕览扯了扯嘴皮子,“所以呢?”
谢游慢条斯理掏出一块绢布,燕览迟疑地接过,展开,里头是一束香。
她面色骤然变冷。
“‘醉死者,眼合,唇开,手散,面紫赤色。’周显全身上下没有伤口,身上却有浓浓酒气,还有这股鸳鸯戏之香。人死后几个时辰,酒气和熏香竟然挥之不去,可想而知,死前有多欢愉,死时便有多惨烈。”
燕览沉默不语,任由谢游说下去。
“周显好赌好嫖,所以你让他死在烟花之地,顺理成章。是你要杀他,却让他自己跳入陷阱纵欲而死,杀人于无形。”
燕览垂眸看着窗沿上谢游骨节分明的手,末了才抬起眸子,沉了口气。
“是我杀的,那又怎样?”燕览冷漠道,“此等对婚姻不忠,好色贪财、欺压平民之辈,我根本懒得动手亲自杀。死在这种地方,怎么不算咎由自取。”
“从长公主手里活下来,他必定好生寻乐一番。狗改不了吃屎,我只消稍稍引导,他便自己上钩。过犹不及,乐极生悲。可惜他不懂此理。”她接着道。
谢游听后并不讶异,而是挑眉,示意背后的黑色手套。
“那下一个呢?孙正么?”
望着谢游挑衅的目光,燕览眼轱辘一转,竟鬼使神差地凑近,靠近他的脸,直直望进那双戏谑的眼眸,勾起唇角:
“猜错了。”
因为靠的近,所以燕览明显看到谢游有一刻怔松,她脸上浮现得意神色。却不料谢游下一秒扯过燕览的肩头,使她和自己靠得更近,彻底突破了燕览掌控的边界。
瞬间,燕览的耳边“唰”得红了起来,刚刚浮起的得意也骤然被慌张替代。
“看来明天我又有的忙了啊,是么?”谢游戏谑道。
在她眼前,谢游的吐息清晰可闻,那缕他身上微弱的沉水香也骤然被放大,将她环住包裹,细细密密。她想到自己藏起来的手绢,想到曾无意失神幻想过的场景,再无法直视谢游这张脸,瞬间红了脸颊,别开了视线。
这一幕被谢游捕捉,他飞快道:
“看着我,燕览。”
11. 第十一章
燕览不堪挑逗,回望道,“你想干什么,谢游,不许抓着我!”
她伸手去挣开肩头上他宽大的手掌,奈何越挣脱,手掌便窟得越紧,汩汩温热自掌心一点点蔓延到锁骨和脖颈,致使她难以忍受。
突破界限的微妙感伴随着丝微怒气涌上。
“再不放,我可要动手了。”
燕览呐喊,谢游却不紧不慢,硬将她往眼前拽,半个身子往窗内探。直视着她的双眸,谢游似乎有话要讲。
“燕览,”谢游沉声,略微停顿,“不知你可知,浔阳燕氏?”
瞬间,燕览瞳孔放大。
随即,被谢游手掌窟住的整个身躯都僵硬了起来,眸色暗涌,眉头低压,像在极力压制着什么破绽情绪。
“我喜欢你紧张的样子。”
“谢游,你找死——”
谢游彻底激怒了燕览,她咬牙切齿,一边,探手便往谢游身上栽去,被谢游巧妙躲开后,他干脆顺着窗攀进了屋内。刚一进屋,燕览起了杀心一般,转身便掏手往谢游袭去。
没想到谢游也并非文弱书生,他只顾背着手,极其灵敏地闪躲燕览的进攻,却也迟迟不还手,直到燕览手脚并用,他才终于抬臂抵挡燕览落下的手刀,并顺势推了回去,燕览没站稳,退了半步,这才发现谢游也算个半吊子学武的。
二人过招起来,燕览直将腿踢到谢游脸边,谢游闪躲后顺势反击,却没有用尽全力。二人从窗前打到梳妆台上,又从梳妆台飞到墨案前,燕览逮着个机会将谢游死死扣住。
“说,你到底知道什么!”
谢游却还不急切,嘴角竟似笑非笑,待燕览怔松便霎时反击,扳住燕览的手腕反手扣住了她,凑近她的耳廓。
“想知道?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
燕览肘击谢游,他痛得闷哼,她便又占了上风,单手控住他的手腕,从背后押住他,抵在案上。
“死到临头还嘴硬。”
谢游轻佻,“杀了我,你又怎么能保证我没有把消息告诉别人?”
燕览稍一思索便松了劲儿,这时谢游又挣脱开,二人扭打在一起,不分方向,各自都衣衫不整,也染了些淤青,最后纷纷歇了力时,已经到了床榻上。
原本是燕览压着谢游,但一会儿不知怎的就反了过来。谢游的身体在上,却与燕览保持着距离,只用双手摁住她,四目相凝,他俯看着她,唇边勾起笑意。
“放开我!”
谢游却不理,戏谑道,“与其挣扎,不如说说你到底是谁。我可十分好奇呢。”
“你明知故问!”
听罢,谢游陡然冷下神色,“我要听你亲口说。”
“谢游,我劝你别不知好歹。”
“是么,可我——”
正僵持,这厢门外陡然传来“咚咚”叩门声,屋内顿时鸦雀无声。
二人朝屋外望去。
迟迟,一道柔软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
“燕姑娘,是我,惰珠。”
见里头没回答,惰珠继续道:
“燕姑娘,你可就寝?”见还是无人应答,惰珠开门见山,“花园里头那株千年不开的昙花开了,长公主特许我们前去观赏,你可要一起?”
屋内,谢游正好整以暇待在燕览身上,燕览碍于担心制造动静,也不敢再动弹挣扎,只能将就着这样的姿势。
谢游放低声音,凑到燕览耳边。
“那可是千年不遇的昙花,不去看看?”
燕览怒眉而望,悄声,“你要是敢发出声音,我就杀了你!”
门外,惰珠的声音再次传来。
“燕姑娘,你是睡了么?奇怪,这个点,燕姑娘应该没休息啊。不会出事了吧?”
“燕姑娘,我进来了。”
“别——”燕览紧要关头扬声道,这才理理声音,“惰珠,我今日有些乏了,想歇息了,就不去了。”
听罢,惰珠停住了推门的动作,却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她再次询问:“燕姑娘,你没事吧?”
“我没事!”燕览的声音闷闷的。
惰珠心道怪异,却又不便轻易推门而入,担心道:
“真的没事么?为何我听见有奇怪的声音?燕姑娘,可否让我进来看看,确认你的安危——”
这厢,惰珠说罢就将手抚上了门,燕览见状,将谢游刚才逗着玩的被子给掖下去,声音才洪亮清晰,道:
“没事!我真的没事!刚才是屋里,进了只野猫。”
“野猫?”惰珠讶异,“怎会有野猫?燕姑娘你一人能应付么,要不要我帮——”
“哦不是野猫,是,是老鼠!大老鼠!和猫一样大的老鼠!可吓人了。我这刚才,在打老鼠来着。现在没事了,准备歇息了。”
燕览说着,谢游将身子压低,凑到他眼前,似乎很不乐意。
“老鼠?”他做着嘴型,指着自己。
燕览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门外,惰珠怕老鼠,听罢飞快收了手,又再三确认老鼠已经被赶走后,惰珠的声音再次传来,“既然这样,那我就不打扰燕姑娘了。姑娘早些休息。”
隔了很久没声,二人这才确认惰珠已经走了。
燕览松了口气,谢游拿开燕览的手,“老鼠?”
燕览没好气地把他推开,他也不再锢着她,讪讪翻到床榻一侧揉了揉肩,燕览反制住他以发泄怒火。
“是啊,老鼠,人人喊打的那种。”
谢游气笑了,隔了会儿才道,“早知刚才就该发出声,让大家都知道,你屋子里有个男人。”
“谢游!”燕览低沉警告道。
谢游不说话了。燕览缓了缓气,和盘托出:
“这段时日,你陡然闯进我的生活,故意挑衅、触我边界,我百般容你忍你,你竟越发变本加厉。说,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谢游嗤笑,“很简单,接近你。”
“什么?”
“我的目的是,接近你。”
燕览威胁道,“仅此而已?劝你说实话,还能留个全尸。”
“这就是实话。”
燕览冷笑,“你查我姓名,查我背景,多次试探,谁知道背地里到底在谋划什么?接近我?你当我是傻子!”
谢游拂开燕览的手,竟趁她不备朝她压过去。
他靠得很近,紧盯着燕览的双眸,而那神色却不愠不恼,而是若有所思,饶有意味。他此刻眸子里泛着幽暗的火,就像一片墨蓝色的海面都燃烧了起来。
“我要接近的,不是十七岁入公主府、化名懒锦藏匿于世那个宁北燕氏的燕览......而是七岁就被抛弃在山野里,苟活了十几年的,浔阳燕氏的燕览。”
谢游缓缓说完,然而这段话幽幽飘在空中,迟迟没有回声,燕览望住谢游的眸子,说不出话,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这番话明明听着像挑衅,她却怎么从谢游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缕不同的真意。好似她在过去的岁月里苦苦等待的一点真心,却从来都像落入湖底的石头,得不到回应。
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询问她的过往,甚至她自己都快忘记了自己本来的样子。面具戴久了,都快摘不下来了。
虽是如此想,表面上她却还是压住了心里的涟漪,威迫道:
“那你可知,认识那个燕览的人,最后都死了。”
“以你我所各在的立场,本就唯有你死我活的结局。”
燕览却还是道,“你既知道我杀了浔阳燕氏,就该知道我是心狠手辣不顾往日情面之人,若不挑衅到我跟前,兴许你还能多活些时日。”
谢游唇间发出冷笑,“我本就无意做长活之人。我只求死前,了却遗憾。”
谢游收回身子,空气里弥漫着错综复杂的情绪,床榻边烛火微微,随着热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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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火焰的焦味,揉进月色正盛的画面里。
窗还大打开着,风一吹,蜡烛就灭了。
幽暗的蓝覆盖在二人身上,冷冷的月色泛起一点点银,燕览正对窗户,夜光洒落在她脸颊,投下立体的阴影。谢游的发丝被风吹起,剪影烙刻在燕览的眼眸边。
灯一灭,空气里的焦味丢失,沐浴后淡淡的香味便更明显了。窗外虫鸣渐渐,夜晚却从未如此宁静。
沉浸在这样的场景,二人却不知道都在想着些什么。
还是燕览先打开了话匣子,她的声音清冷,犹如月色下泉水叮咚。
“你有什么遗憾?”
谢游望着她,心底却忽然觉得,好像小时候的玩伴在天真地问着自己这个问题,一切都回到了童真的时候。却也好像是童年的自己发出了这个疑问。
他笑着,“天下之大,无我容身之处。”
“你乃首辅府第一幕僚,不是首辅府,那何为容身之处?”
谢游稍加思索,“千山迟暮,独行孑孑,有人拥炉赏雪与处,便可容身。”
燕览不懂,兀自啐了句,“贪心。”
谢游意外,却点点头,“是很贪心。”
“这也不是你试探我的理由。”
“可我情有可原。”
“有何可原?”
“是你的面具太多,不给人了解你的机会。”
“了解我越深,只会死得越早,你应该知道。”
谢游沉声,“可若不接近你,便不会知道这个人是我要找的,还是我要杀的。”
二人眼波交缠,似乎是双方都感受到了话里话外的别有用意,以及两副躯体之间游移的微妙磁场。
“够了,”燕览霎地结束了话题,“今夜你擅闯公主府,我本该杀了你,但你死在这,首辅问责,我无法交代。”她将头别开。
“这是放我走了?”谢游揶揄。
“快滚!”
谢游拍拍手,从床上站起来,捋了捋衣服,“可惜,今日为了你杀我,还特地焚香沐浴了一番。”
燕览语塞,不耐道,“你若是不想走,我领你去见公主也不是不行。”
“走了,”谢游识相地往窗户走去,路过黑手套,“明日还得解你的难题。”
谢游翻窗而出,没闹出一点动静。
想来,燕览甚至现在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溜进来的,竟就让他这样毫发无损地出去了。
真是窝火!
见他走了,燕览往床榻上彻底躺了开,心下左右有一丝烦躁,烦躁褪去后,却又涌上一股无名的悸动。
她不自觉又往窗扉望去,可谢游走时还合上了窗,那里已是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了,唯有她心里知道,有人来过,留下过痕迹。
这一夜,她时而紧攥被褥,时而辗转反侧,时而起了怒火汹涌般滔天的杀意,时而彻底静默下来,像被抽走魂魄一样只剩软软的躯干,毫无防备地躺在那里。
夜色铺满的窗前仍是无人的,但有什么东西进入了她心里。
浅浅睡去后,往日记忆入梦来,清晰地上演。
元顺三十六年,她手提着刀,踩着倾盆大雨,走入浔阳燕氏的府中。个个男子家眷看她的眼神惊恐战栗,死到临头却还在唾骂,她是燕府没人生养的“私生女”,是老爷不要的狗杂种。
这样的话她听得耳边起茧子,但那日是最后一次听,她心中的怒火便再也不顾释放,随着手起刀落,了结一切。
时间再回到七岁,被遗弃在无名山中的荒芜岁月,有血淋淋的施虐疤痕,也有还算光点斑斓的惺忪希冀......这些东西很杂乱的一通入了梦中,燕览不堪其扰,霎地从梦中惊醒过来。
她本能地望向那扇窗边,竟有微末希望能看到一绰玄色身影。
但那里空空无人。
翌日,谢游很快收到了新的消息。
冯水要被释放了。
12. 第十二章
彼时乃是正午,淮驹来报,冯水本被关押进了东厂的看人所听候发落,却不知发生什么事,忽得有了转机,冯水被放了出来,连同另一名囚犯也被放了出来。
这名囚犯名叫秦杨。
谢游听闻此事后,琢磨了半晌,才想起来。秦杨不就是那偷盗官印后盖章的文书上的囚犯,孙正的政敌么。
“大人,”淮驹紧张,“你说这厢冯水被放,是不是长公主在后头保人?难道他们又有了什么新的手段?”
谢游轻笑,“未必。”
“冯水只是个脑笨心大之人,长公主犯不着救她。”
“那这是...”淮驹纳闷。
“有人不服气啊。”谢游喑哑着嗓子,说了句摸不着头脑的话。
谢游想起昨夜公主府中之事,心上氤氲着微妙的情绪。
燕览,这就是你留给我的困局么?
没过多久,淮驹再次来报。
“大人,据可靠消息,冯水、秦杨还有孙正都被左公公召见了!这其中定然发生了什么,咱们要不要去一趟?”
谢游听罢,心下一沉,周显被杀,燕览同时还能抽身叫冯水也脱局,此番他倒是被动了。
没想到真如她所言,置之死地而后生。
谢游下令,“且去看看。”
大礼已然备好,且要看你,如何破这局。
大殿中,秦杨、孙正、冯水三人正跪在正中听候发落,燕览以懒锦的身份站在长公主身侧。殿内气氛严肃,似乎正进行着什么。
淮驹跟在谢游身后,步及大殿门前,守卫番役正恪守两侧,淮驹大步流星迈近,却没注意到谢游顿住了脚。半晌,他移开步子,并未靠近正门。
淮驹跟上谢游,“大人,咱们不进去么?”
谢游摇头,“首辅大人近来分身乏术,想必还未知此事,我过来探探,不可莽撞。”
“有理有理,还是大人思虑周全。”淮驹点头。
说是如此,实则谢游心里想的根本不是这道理。
他只当自己是个看戏的,要好好看看燕览如何逆转局势罢了。至于输赢,他本就做好心甘情愿输给她的准备。
毕竟有一份大礼在手,送不出去可就麻烦了。
谢游沿着一条罕为人知的道路潜入一道废弃的偏门中,偏门通往的地方是偏殿,在偏殿固定角落能远处眺望正殿的场景,谢游小心翼翼藏于一处,静待变化发生。
远处,左春来正审问着孙正:
“孙正,你对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孙正望着地上,身体不住颤抖。那地面上似乎刚刚被人砸上去什么东西,仔细一看是个匣子,匣子因被砸而打开,里面的卷轴滚落出来,散了一地。
卷轴上纷纷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看不清是什么。
孙正颤颤巍巍,“我,我是被冤枉的!”
“冤枉?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被冤枉的?”冯水怒骂,回望左春来,“左公公,这里头既有我和孙正的往来书信,还有他与官员行贿的证据,前些日子便是他故意联合官员栽赃秦大人,致使秦大人下狱的!这些都是证据啊!”
“你胡说!我说了我不认识你,疯女人!我手上一点刺青都没有,根本与你毫无关系!”
冯水斜斜地睥睨着他,那眼里又气又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她今日倒是明白了。
“书信在此,你还有何可抵赖的?”
“书信,不过是你伪造罢了!”
“行,书信能伪造,你与众官员行贿之事就能一手遮天了么?!秦大人刚正不阿,清正廉洁,你不仅陷害他下狱,还担心不能除了他,才怂恿我做了串通妓女冷玉这事!”
“你——”
“够了!”左春来呵道,“这红木匣是东厂的人从你府里亲自搜出,至于书信真伪,咱家自会派人查验。但孙正,你若是交不出你没有私相收授的证据,便无法了。”
孙正汗流浃背,这厢左右不是人。若是承认自己联合冯水栽赃周显,那岂不是坐实前日欺瞒事实的罪过;若是不承认这一切,届时量刑下来,没人保他,他必然死路一条。
他正脑海里敲锣打鼓地想着对策,左春来提到秦杨,一旁的秦杨终于开了口。
“多谢左公公予小人公正,但小人之生死是小事。小人虽已被贬官,但曾励精图治多年,只盼朝廷清廉、造福百姓,这等行贿之事,牵连诸多官员,自然是更大的事。”
左春来听后假模假式地点头,“这倒不错。据卷轴来看,孙正行贿牵连至少十余官员,行贿数额或大或小,此等行为,简直是朝廷的蛀虫!”
秦杨谦恭,“恕小人多言,早在未下狱之时,小人就发觉孙正行贿一事中涉及陈武、卢韦等诸多在朝为官多年之人,他们行贿数额巨大,若是深入朝廷内部,恐怕更生祸端!”
提及陈武、卢韦等人,左春来的目光不可多看地变了一瞬。
“自然如此,”左春来转向孙正,“既然孙正无话可说,那便押下去,待禀告圣上后,再听候发落!”
“至于冯水,被孙正怂恿,本无意犯罪,今日帮助查案有功,功过相抵,便放了吧。”
说罢,各人各归各位,监狱里的人从冯水秦杨换做孙正,早早高兴得意的他不曾想自己也只是首辅府一颗用完即扔的棋子,周显死了,他也无用了。
被拖下去时,孙正终于心如死灰,对着冯水一通大喊:
“冯水,我错了!你救救我!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我是有苦衷的!你念着我们往日情谊,别见死不救啊冯水——”
尾音随着啜泣此起彼伏,像一根根针扎在冯水背面,而她不觉得心痛,只觉得讽刺。比起爱人背叛,她更愧疚自己的识人能力与轻信他人的习惯。
比起爱被辜负,更重要的是信任不复存在。
她回头看了眼孙正,目光穿透纵向的大殿,里头唯有轻蔑和可笑。
长公主带着燕览满意地离去,大殿外,冯水收了收心神,企图再巴结上长公主的狗腿子,却连长公主的一个眼神都没得到。
长公主摆驾回府,无人之地,谢游也看了出好戏,心满意足地悄然离开,燕览、秦杨、冯水三人在角落中终于会合。
冯水讪讪望着燕览,千言万语难以言表。还是燕览率先开口:
“出了监狱,也别回公主府了,找个地方,自己过日子去吧。”
冯水心高气傲,心头又意外又感激,嘴上却一刀刀划拉出来:“你虽救了我,却也不代表你能一直在长公主面前风光无限。”
燕览懒得理她,转而面向秦杨。秦杨后退半步,对燕览行了个大礼:
“想来,姑娘定是这背后暗中的推手了。多谢‘诸葛’姑娘足智多谋,入局相救。若不是姑娘传信冯水与我沟通,找机会拿到孙正的罪证,想必我此生便就此了结了。”
燕览并不自谦自喜,淡淡道:“不必多礼,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为了你。”
秦杨干笑,“是。但姑娘此法,也算一石二鸟。”
燕览轻扶起秦杨,却只是干瘪一笑以示礼貌。
前日,她传信冯水,叫她若想自救,便从秦杨入手。秦杨与孙正乃政敌,之前之事必定互有把柄,此处便是破局的口子。后来,冯水果然从秦杨处刺探到孙正的破绽,便是那红木匣子。
但令人惊讶的是,这秦杨竟然连孙正房里的密道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也是在他的帮助下,燕览才能趁孙正不在,偷偷潜入府中,拿了匣子,再串通冯水举证,趁东厂搜刮时,将匣子摆在显眼的位置,制造一出假象。
如此这般,便顺利脱困一半。另一半,燕览眼看匣子卷轴中涉事官员较多,难以迅速结案,恐有一拖再拖的风险,便特意叮嘱秦杨在大殿中提到几人的名字。
那便是陈武、卢韦等同党。
历年来,他们皆和左春来结过梁子,左春来早就想除掉他们,奈何没抓住过机会。这一来,便是顺水推舟,赢面瞬间大了一半。
而面对眼前的秦杨,燕览只知道,他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行得端做得正。
“既然如此,那我便开门见山了。”燕览面向秦杨,“天下之恩,没有不还的道理。秦大人官复原职后,可别忘了今日这事。”
燕览如此直接,秦杨脸上瞬间停滞了一秒,而后连连笑道:“自然自然。”
秦杨知道,燕览有底气的原因,便暗示:“以后长公主殿下若有吩咐,我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有大人这句话,那懒锦今日便先谢过了。”燕览欠身。
秦杨走后,冯水还不甘心站在原地,欲言又止。燕览看出她还想回公主府,劝道:
“若你有信心和能力再回去也可,但下次遇险,可别求我了。”
“若不回去,那我又该何去何从?”冯水强忍眼泪。
很少有人这么问燕览,燕览微微一顿,稍作思考才道:
“去一个让你感到幸福的地方。”
她声音轻柔,好似在说真心话。
“你在这,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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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水问,却又忽得敲了敲脑袋,“我真是笨,你在长公主面前风光无限,哪有不幸福的道理?真是癞蛤蟆妄图理解天鹅,殊不知这世上感同身受,是最难的。”
“你这话还真说对了。”燕览立刻道,“感同身受,是最难的。”
她在这里幸福么?她在这里,是为了幸福么。
冯水以为她在骄傲,便扬了扬袖子,“嘁,有什么了不起。”
燕览将冯水送到了宫门,忽得柔和下来,感叹:“自由身,有何不好?干嘛愁容满面。”
冯水努努嘴,“说这话,你不嫌腰疼!有本事换换,谁想自由身谁来吧,当个店小二卖包子一天才挣五文钱,我只想荣华富贵。”
“这话也在理。”燕览点头,难得有肯定冯水的时候,冯水都不太习惯。
燕览从兜里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银两,递给她。
“虽说算不上荣华富贵,但——”
“你这么有钱!”冯水接过,一边酸苦一边感恩,“多谢啊,还算咱们共事一场。不过,长公主给你的月俸这么多,也太偏心了。”
“不是偏心,是我有实力。”燕览直言。
“你——都这时候了,还要跟我比!”
燕览笑着,渐渐敛了笑容,沉声:
“最后走前,我再叮嘱你一回,回来可以,但最好不回来,安分守己地过自己的日子。按长公主的性子,多半会派人赶尽杀绝,但我会暗中阻断。而你知道的,在公主府的一切,以及关于‘懒锦’的一切,最好忘记。”
冯水不以为意,随口道:“哎呀,你放心好了!”
“嗯。”
目送冯水远去,燕览站在原地停了很久。
她与冯水并无实际恩怨,可她也从不自诩为菩萨似的普度众生的人物。在她手下死过的人很多,救过的人也不少,功过难断。
可她此刻只觉得,放走冯水,如同放走一只鸟归于山林。鸟飞进山林后,兴许没有方向,兴许苟存于世,兴许并不如在笼子里的好。
也许她做得并不是正确的。也许她是自私的。
也许她放走的只是从前的她自己。
·
夜晚回了府里,惰珠又奉命送来甜汤,这次是枸杞红枣汤。
二人话着家常,惰珠好奇地问了问今日的情况,燕览只当讲故事地说了一通,惰珠得知后大吃一惊。
“那孙大人真不是个人!到这种关头,竟然反水背刺冯姐儿,太荒唐了!”
望着惰珠义愤填膺,燕览轻笑,“男人嘛,不能轻信的还是占多数。你冯姐心思单纯,想不到这些。”
“不过...要我说,不管是孙大人还是冯姐儿,他们的主意也变得太快了,这样看,还算是一家人呢!”惰珠揶揄道。
“的确如此。”燕览喃喃。
惰珠饮了一勺,“不过冯姐儿这番也是替天行道,做了正义之事了!”
燕览微微抿嘴,摇了摇头。
“两情相悦时,冯水愿意为了孙正,背着风险干犯法的勾当也无惧,那时她心里哪有正不正义一词。情破碎之时,双方各执己词,相互攻击,冯水赢了,只是因为她恰好站在了顺风面。顺便,还能获得像你这样的正义夸赞。”
此言一出,惰珠似乎略被提点般思考起来,燕览却兀自继续喃喃:
“这世上兴许没有真正的正义,只有真正的立场......要断正邪,且看立场顺风与否……”
燕览说这话时,也是迷茫的。甚至是不愿相信的。
她想到了自己心底的某种东西。像一粒金子在心脏里磕磕碰碰,她却总是抓不住它。
若世上没有正义,只有立场,那她所做之事,所受之苦,是否还有重见天日的必要?
话语被一片雾蒙上,惰珠脑子里直打转,索性再饮了口甜汤,甜滋滋滑溜溜,喜笑颜开:“不管了,我的立场是枸杞红枣汤!”
燕览听罢,愁绪烟消云散,开怀地笑起来,二人接着有说有笑的喝起了甜汤。
还没等汤放凉,便有人急匆匆推门而入。
“燕姑娘燕姑娘!出事了!”
进来的是慵罗,气喘吁吁。
“怎么了?”
“长公主那边出事了,燕姑娘,你且先跟我去吧!”
惰珠飞快地跟过去,燕览不疾不徐收拾了下跟了上去,走前灵光乍现似的,回头望了眼紧闭的窗扉。昨日此时,二人还正在床上扭打。今日那里仍空空如也。
今天一天都没看到他。
13. 第十三章
燕览急急忙忙赶到长公主的寝殿,只见众多婢女纷纷跪在旁边,屋内正弥漫着一股肃然之气,就连连枝灯上的烛火也森冷了起来。
长公主不怒自威,虽然平时张扬,关键时刻却也往往沉得住气。她半躺半坐在床榻上,睥睨着跪着的一众婢女,尤其是跪在前头那个。凤睫微颤,青丝垂落,扯了扯朱唇,身躯未动分毫,声音却异常威迫:
“你的意思是,瓦剌入侵这事,皇上会怪到本宫头上?!”
“殿下息怒,奴婢不敢!”为首的婢女将头砸向地板,“奴婢只...只是传信殿下,希望殿下能早作准备,不...不被掣肘。”
“呵。”长公主行了个白眼,恰巧看见走进来的燕览。
燕览欠身,“殿下。”
“燕览来迟,请殿下恕罪。”
“无妨。”长公主强压怒气。
“殿下稍安勿躁,这是出了何事?”
看到燕览,长公主才渐渐平静些,也不拘小节,示意了个眼神,跪着的婢女就将消息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
“回燕姑娘,朝廷暗信传来,北境军饷亏空,瓦剌入侵,现已破了两关防守。经查,说这军饷亏空一事兴许和...和户部官员梁大人有关。”
“梁大人?”燕览迅速反应过来,“梁子成?”
“是。”
燕览霎地明白了过来。长公主近些年不断扩大势力、笼络人脉,党羽遍布六部,其中就有这号叫梁子成的户部官员。前些年,他在户部干了不少成事,备受重用,长公主甚至默许他负责军粮军草的进货储备,与同是长公主麾下的各皇商来往密切。
燕览默了默,如果没记错的话,输送军粮中最大的一股皇商势力便是邶江范氏了。
想必如今这遭,不单是梁子成捅了娄子,多半也和邶江范氏脱不了干系。
可平日里搜刮油水,长公主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算了。然军饷这等大事已经关乎国家安危,不光是梁子成和皇商的事了,落到长公主头上,极有可能给政敌一次彻底翻盘的机会,也难怪她如此动怒。
“证据呢?”燕览皱眉。
跪着的婢女摇摇头,“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怎敢空口无凭说是梁大人的过错?”
“小的也不知道!”婢女吓得磕头,颤颤巍巍,“只听来报说,前线乱成一锅粥,有人趁乱指摘梁大人,说他贪墨多年,又拿全边关军民百姓的生命作说辞,要求彻查户部账册。”
“户部那边怎么说?”
“还未可知。”
问完大致情况后,燕览心里盘算着,长公主欲言又止,而后调整了个舒服的姿态,才压着嗓子道:
“那梁子成竟成了这等贪财枉法之辈,这种祸都闯得出来,还要本宫替他收拾烂摊子!”
“殿下息怒,”燕览沉声,“这其中脉络尚未可知,也说不定,梁大人是被政敌陷害,故意将矛头指向他的。”
“呵,”长公主轻蔑一笑,将一双美艳却泛着滔天怒火的眼瞳转向燕览,“不管如何,也是因为他处理不好身边事才造成的,真是废人一个!”
骂完,长公主又转念一想。
“不过你说的也是,指不定就是那陈山在军营里安插了人,故意把这事归咎到本宫头上的!但他先发制人,本宫如今这般被动,只能受着,干等着明天皇帝责问一番。还有那邶江范氏,到底怎么回事——”长公主忍气吞声。
“殿下莫急,”燕览宽慰,“可听燕览一言。”
“说。”
“如今去探究是何人举报、是否栽赃,已经不重要了。前线战急,瓦剌攻破,已成事实,圣上现今最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个理由。事关国之要务,只有顺着‘理由’解决军饷亏空一事,并问责处罚,此事才能了结。不管指摘的源头从何处起,梁大人和邶江范氏已然成为了这次事端的众矢之的。所以,我们只能向前看。”
长公主听闻此言,眸中的怒火平静了些,“继续。”
“如今局势尚未清晰,梁大人是否贪墨,户部是否会立刻配合账册审查,都尚不明确。明日朝会,圣上一定会针对此事展开。”
燕览一顿,长公主疑惑,“所以呢?”
燕览微微欠身,“依燕览愚见,敢问殿下,您觉得若圣上抛出话头,谁会想要接这茬呢?”
长公主眸光闪了一瞬,二人心中都有了同一个答案,自然是陈山。
“你的意思是,本宫应该做好陈山调查本宫的对策,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自然,”燕览缓缓道,“借别人的刀,将您推往风口浪尖并不能折损什么,首辅想要的,一定是结果。所以,不管是谁挑起的事端,如今烫手山芋落到咱们手上,首辅一定不会放过让咱们就此烫了个穿的机会。”
长公主深觉有理,心底却又不免生出一丝微妙之意。
面对危急关头,燕览总是沉稳大气,就连说话的逻辑也井井有条。她习惯了看她这样子,却也总讨厌看她这样胸有成竹。好像她十分了解首辅府的事情,就像她就是首辅府的人一样。
“那你有何办法?”长公主不屑道。
燕览凝眸,微张的唇里跳出几个字:
“这次,我们还是要等他先出手。”
燕览俯下身,在长公主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长公主默了默神,半晌,焦虑的心情才得以缓和。
她扬了扬手,叫一众跪着的婢女都走了。
心情逐渐好转,长公主望着垂头的燕览,仔细打量了一番。她出门前,特意换上了长公主上次赏给她的布匹面料做成的衣服。
“公主府好福气,有你这么个智多星。”
“属下不敢当。”燕览头也不抬。
此言虽是夸赞,燕览却多少听出了些冷意。
“燕览,”长公主扶起燕览的下巴,抬起她的头,望着她一双晶亮的眼睛。
光看燕览的长相,兴许长在别人身上,要么平平无奇,要么好些算是个温婉大方的大家闺秀,但长在燕览身上,却总从眉眼里透出一股独特的气定神闲之气。
好像她从不会生气,不会狂喜雀跃,亦不会悲痛欲绝,好似一片雾,蒙住了所有的色彩,大喜大悲在雾中弥漫消散,互相侵蚀又稀释,变得看不分明,却通通藏在雾后,不叫人识别。
“有人说过,你像一种夜鸟么?”长公主冷不丁一问。
燕览瞳孔骤然放大。
心跳随之渐渐急促,呼吸也不均匀起来,她将眼神挪向别处,但这番心虚却没被长公主发现。
长公主自顾自道,“这种夜鸟,悬挂在高树,不喜近人,也不喜活动,整日挂着张呆板的脸,像木头一样。”
“但你永远都猜不到它在想什么,下一秒,它就会忽然从树上振翅而跃,冲向猎物,一击毙命。”
“它会等待最好的时机。在此之前,它将自己伪装成树枝的一员,甚至将自己也变成死气沉沉的枯木一般。”
燕览紧咬牙关,半晌才道,“燕览才疏学浅,并不知道。”
长公主忽得笑了,笑罢又看着她,“你不觉得你很像它么?”
燕览不敢说话。
她心里就像打鼓一样,不断重复着一个画面。
游船上,谢游也是如此这般,白衣胜雪,慢条斯理地将她形容为一只夜鸟。他眸色映在江边反映的雾蓝色波光中,衬得他书卷气温婉,话中之意却分明夹杂着尖锐的试探。
燕览沉默,长公主便继续道:
“燕览,本宫欣赏你有这般谋略和胆识,但藏得太深,可别藏着藏着,叫自己都忘记了是哪里的人。”
此言一出,燕览速速跪下道:
“燕览不敢。”
长公主顿了顿,看着跪下的燕览轻蔑一笑,“瞧你这是做什么,起来。”她伸手去扶。
“本宫只是提醒罢了,你何须害怕?”
燕览并不露怯,只是要表示出这样的尊卑秩序,她继续垂头卑微道:“公主殿下于燕览有恩,燕览无以为报,只求为殿下分忧。”
这话似乎哄高兴了长公主,她倒也不阴阳怪气了。
她扬了袖子转身,示意燕览退下,顺便道,“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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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水,你处理了吧?这种事,应该不用本宫教你。”
燕览作揖,“自然。”
“那就好,你杀的人也不少了,每次都处理得干干净净的,这点上,本宫信你。行了,走吧。”
“是。”
燕览屏退。
退身合上寝殿门,燕览心里微微一阵心悸。
她知道长公主生性多疑,尤其是对她,既重用依赖她却又厌恶仇恨她,无时无刻不在防着她,迅速发展自己新的心腹。培养冯水就是其中之一的手段,只是失败了。
当年浔阳燕氏灭门一案后,燕览和宛平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她帮她寻仇,她帮她扫清仕途障碍,那时,宛平就觉得她和燕览是一种人,可以为了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
但后来,宛平似乎发现并非如此。
燕览有她没有的沉稳果断,亦有她没有的谋略算计。她把燕览当作一枚宝贵的活棋来下,利用浔阳燕氏的把柄一直要挟着她为自己做事,却总隐隐约约感受到她是一条拴不住的鱼。
她总平静如水,而那水面背后到底是何种汹涌波涛,宛平有时想想都感到骨寒恐怖。有时候她甚至会失神地觉得,燕览有着更深层的东西要追求,不会甘心困在朝野。但每每往深了想,宛平就觉得心尖难受,有蚂蚁在爬一般。她甚至在心里把她当平等的人对待,想啊想,想到不明白,才宽慰自己道,她不过是个女婢。
但比起来,她宛平身为公主,却只能困于朝野,困于深宫,数十年,数十年。
她们远不是一种人。
月夜宁静,深空中开始下起雨点,走廊上华灯明朗,却森如鬼火。一条直直的廊道通往宛平的寝殿,那里像一个放大版的宫灯,璀璨华美,却亦如繁华美丽的囚笼。
惨白的月色笼罩着长公主府,燕览想到了宛平,宛平也想到了燕览。只是二人仿若同床异梦。
回到寝屋后,燕览才稍微定神,认为长公主应当只是多疑她对首辅府十分了解,担心她在暗中盘算反水跑路,应该并不知道谢游和她的事情。
她望向那盏紧闭的窗,又陡然把自己掰回来。
她和谢游又有什么事是不可说的?她到底在紧张什么!
“那你怎么像...跟相好幽会被发现似的?”谢游的话陡然冒出在脑海里。
燕览猛猛敲了敲脑袋,真是糊涂了!
她趴在案上,却没看见自己微红的脸颊,就这么沉沉睡去。
睡梦中,她又再次浮现和谢游在游船下棋的场面,只是这次却略有不同,棋子漂浮在空中,浪在湖面上打着船,二人的身体也缠绵在一起,从船头纠缠到船尾。
她手里时而握着刀,时而握着谢游身上抽出的腰带,刀在他的皮肤上擦出血痕,她狂妄又满意地笑了,在血痕的地方狠狠咬下,留下一道冒血的牙印,再一看,谢游却还是恣意地笑着,甚至向她凑近,掐住并往她雪白的脖颈处也咬下一道牙印以回报。
吮吸着血和伤,燕览感受到剧痛,亦感受到动作间缠绵的情.欲。她把谢游推开,二人又滚到了床榻。
她不断质问他为何出现在自己身边,不断质问这其中暗藏的杀机,在床榻上,那把短刀也从未挪开过谢游的脖颈。
然而他只是微笑,不断答着同一句“为了接近你”。到后来被逼问得不行,谢游才答道“为了让你输、为了激怒你、为了占据你的世界、为了看你脱下面具。”
讲到这些,燕览才心满意足地笑了,手起刀落,似乎有了足够的杀人理由。但刀尖抵到肌肤的那一瞬,她便又不舍了。
谢游稀里糊涂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话,她没听清,再看到他时,他的刀却已经刺到了自己眼前!
她骤然惊醒。
这才发现自己在案上趴着,身子都酸软麻木了。
她想起梦境,捧着自己的脸,已经通红。
梦里的场景沉甸甸地难受,既弥漫着越矩的暧昧,又充斥着猩红的杀意。种种情绪剪不断理还乱,就如同谢游对她天然的吸引力一般,叫她控制不住去想。
明知是陷阱,却好像一步步沦陷。
14. 第十四章
翌日下了朝,长公主被一众官员拖住,燕览等了又等,想尽快获悉军饷案的进展,却再三没等到。
隔壁站着几个女婢,说要去采买些物资,燕览也跟着出去透了透气。
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婢女们忙着清点清单上要采买的东西,燕览便没一直跟着,兀自散步。路过一乐馆,她进去听了几曲,感到台上乐人所奏的竹笛不错,便往掌柜那寻了过去。
“请问那竹笛可售?”
掌柜是位男乐人,嗓音清丽,“当然可以了!”他娓娓道来,向燕览介绍起竹笛的款式、价格,燕览认真听罢,最后敲定了一支最贵的。
掌柜给燕览包了起来,好生问道:“姑娘豪爽,这竹笛可是要赠与心上人?”
燕览失笑,“并非。”
“是在下多嘴了。”
“无妨,是要送给一位乐人。”
拿好竹笛后,燕览仍闲散地走在街上,却不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忽然窜出来个莽撞的姑娘,浑身布衣补丁,不由分说就往燕览身上撞,就像故意似的。
这一撞,燕览才看清楚这姑娘的脸。
这不是公主府被赶出去的怠银么?!
怠银二话没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往燕览的手心塞去一张纸条,而后才嚷着“抱歉”地站起来逃之夭夭,消失在人群里,没让燕览追上。
燕览狐疑地拆开纸条,上边是熟悉的字体。
“近日忙,不及探望。明日酉时,游船。”
燕览读了两遍,才将纸条揉作一团。
怠银是谢游的线人,谢游还真是无孔不入,这番也要派人来传话。
但这话里话外也没讲清楚缘由,稀里糊涂来这么一句,好似他们真的做了什么地下情人一般。不明不白地写着见面日期地点,还“不及探望”,真当她是想着他了么?
燕览努努嘴,将纸团狠狠砸往一边,自个儿走了。
但没过多久,她却灰溜溜心虚地跑回来,不情愿地捡起来了。
·
华灯初上,游船静静悬在江面,四周满是璀璨玲珑的河灯,租船这块地靠近繁华地带,一到夜晚,街坊就热热闹闹,人头攒动,叫卖声此起彼伏。
唯有江面上的游船里稍显静谧。
夜风吹过桅杆上悬着的香囊,随即垂帘鼓动,本像是风,却忽然被一撩起,一纤细绰约的人影走了进来。
谢游已经在此处候着了。他今日仍是一身玄色,好不恣意地躺坐在窗边赏着江景,和上次游船里那副弈棋的翩翩公子模样大相径庭,乍一眼看去,还以为是个逍遥剑客。
燕览找船的时候没辙,只能通过他常佩戴的香囊来辨,果然谢游又故技重施,已经第三回了。想了想,这招真好似他们真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关系一样,燕览心觉不快,索性叫船夫把香囊从桅杆上摘了下来,才走进船厢。
进了船厢,厢房内的香味和陈设霎时把燕览拉回昨夜的梦境中。昨夜,他们就是在这里,在她梦中的游船上缠绵悱恻……
燕览心里没来由有气,手一甩,把香囊掷到谢游身上。
“把你的破香囊收好,有你这么待客的么?次次要客人来找。”
说罢,燕览翘起二郎腿就坐往一边。
谢游从窗景中收回神思,丝毫不愠,收好香囊,坐起身来,唇角有一抹淡淡的媚笑。
“这是怎么了?少见你生气。”
“我可没生气,犯不着。”燕览悠哉悠哉,却总不看他,“说吧,谢公子,今日何事把我请来?”
谢游蹙眉,察觉到不对劲一般,调侃:
“怪了,有的人真生气时可不会让人察觉分毫,现如今一副不好惹的样子,想必是心里藏了什么别的。”
“你想多了。”
“若非如此,那你为何不敢看我?”
燕览心里一顿,面上的表情也一僵,勉强转过头来。
谢游的轮廓浸泡在月色里,逆着窗景的光,肩畔铺着一层细碎的银色。窗棂雕琢成梅花纹路,枝桠优美蔓延,衬在谢游身后,好似一幅画。而他的神情和五官都藏在幽深的阴影中,模模糊糊,朦朦胧胧。
他忽然点起盏烛灯,脸部霎时被照亮了。
高挺的鼻梁和眉骨投下阴影,阴影下是一双她无比熟悉的眸子。谢游的五官线条硬朗又柔美,既有书卷气,亦不失刚毅,直曲线相交构成得恰到好处。他正看着她,好整以暇。
一下子她便又把梦境一五一十想起来了。
她勉强拉回思绪,喉咙也干燥起来,磕磕绊绊道,“看着你了,倒是说啊...”
谢游却饶有兴致地凑近燕览,仔细盯住她的表情,发现她那一双温和平静的眸子如今竟微微颤动着,好似晃动的水波。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那你紧张什么?”他戏谑。
“紧张?”燕览别开视线,“应当是这船厢里太热了吧。”她煽着空气。
“是么?”
“我还以为,是你想和我做点什么呢。”
燕览身体一僵,猛地推了把他,和自己拉开距离。
“说什么呢!”
“我能想和你做什么?我想也是想杀了你。”
谢游狡黠的目光将燕览刺穿,仿若他早就看出她所思所想,只是步步紧逼,欣赏燕览的每一寸表情。只待最后一刻戳穿,享受这种恶趣味的快感。
她别开头,殊不知这副反应在谢游看来早已经破绽重重,尤其是那泛红的耳根和脖颈,连着雪白的锁骨,都染上了滚烫的温度。
燕览难得这样不自在,心里不爽,怒道:
“你若没事找事,我这就走!”
谢游点到即止地收回身子,兀自沏了壶茶,嘴角的笑意却没放下过。
燕览顺了顺气,心里却百般懊悔,自己为何昨日会做那样的梦?为何又在见到他的时候这般胆怯?这已不像她了。
谢游一边沏茶,一边随口抛出话题,帮她转移注意力。
“军饷案的调查,要开始了。”
“是啊,这可不就是你们府上的事么。”她夹枪带炮地暗示。
“长公主今日一日被困在议事堂与众大臣们谈话,应当不曾告知你消息。”谢游道。
“是,”燕览道,“可不用想都知道,接这活的人,除了你家首辅大人既有对应权势地位,又能顺势而行从中得利,还能有谁?”
如此这般直言,谢游却不恼,好似他不是首辅的人一样。
“茶沏好了,”谢游转了话锋,递过去一盏茶水,“看你上次喝不惯,换了种茶。”
燕览低头看,茶汤的颜色的确不同了。
“有劳谢公子。可之前我不喝,不是因为茶,而是因为泡茶的人。”她将茶推了回去。
谢游表情微微一滞,失笑。
还真是脾气大。
想到刚才被谢游逐步紧逼的经过,燕览心有不甘。有的事情做不得,但把梦里追问个不停地事情再真真实实地问一遍,她倒是十分乐意。既然都如此,不如破罐子破摔。
“那日你偷偷潜入我府中,我还未和你算账。”
“你要怎么算?”
“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何接近我?”
谢游慢条斯理清着茶具,“这问题答过了。”
“为何接近我?”燕览紧逼问道,如同梦里一般。
“没有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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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而谢游也如梦里一样,迟迟不言。
“为何接近我!说!”
“没有,理由。”
“为何。”
“......”
谢游不答,嘴角忽然有了些不耐的愠色。
他缓缓抬眸看向燕览,眸子里又出现了不可多见的汹涌神色,好像一团鬼火正在悄然酝酿中。
他探身过去,压低声音。
“真想听?”
没想到他是这样的招法,燕览募地不知怎么答了。
“不是想听,怎么不说话?”
他忽然有种“你可别后悔”的表情,又边靠得更近,二人的距离早已突破安全警戒,燕览本能将身子往后挪,却被谢游猛地环住腰身,拉回身边。
“别躲,”谢游沉声,“逃不掉了。”
“再问我一次。”
燕览感受到谢游温热的鼻息,弥散在眼前,自己的身体也滚烫起来,然而谢游却气定神闲地俯视着她。
“不问我也可以告诉你。”
“接近你,就是为了亲手脱下你的面具。”
燕览一颤,试图挣脱,却被谢游轻轻拢回。好像她还没对这句话做出反应,他不让她逃脱。
腰侧一股掌心的温热传来,一点点浸透衣裳的皮肤,明明全身干燥无比,却和被水打湿一般透彻,然温度却又和被火焰灼烧一样热烈难耐。
燕览是没想到,这回答竟和梦里的一样。
她强行定神,直直质疑:
“你我并无前尘恩怨,你何故对陌生人发难。”
“那不正好?前尘没有,以后可以有。”
燕览不语。
“我还可以说的更直白些——”
“我不想知道了!”忽然,她将双手抵在谢游胸前使力推开,却一个没站稳差点要摔,危急之时,谢游扶在她腰侧的大手有力又将她搂了回来。
“晚了,”他道,“脱下后,如果能把你吃干抹净,自然是最好。”
“谢游,你疯了!”
燕览终于成功把他推开,自己也一屁股摔在地上,但她飞速站了起来。那眼中是怒气,却没有杀意,甚至还有一丝方才的余韵,氤氲着淡淡的羞赧。
谢游回到原本的位置,懒散道:
“实话太露骨,假话太委婉,你哪个也不信。”
可那眼中,分明是达成恶趣味目的的狡黠。她脑中不受控制地再过了一遍那句话,仍旧感到酥痒难耐,如同虫兽在咬舐。
吃干抹净,是什么意思......
没问到缘由,还碰了灰,燕览心里过不去,却不想再被谢游玩弄调侃,站在原地掷地有声道:
“我信真诚,我看得出,真诚。”
谢游单手搭在窗沿,并未回头,好像在想什么。
燕览接道,“你为人谨慎,步步为营,以往稍有一丝纰漏你都不会放过。但如今,你却为了一个早知存在的劲敌,甘愿冒着暴露甚至毙命的风险,干这些对弈、翻窗的傻事。这些事,甚至包括调查真正的燕览,对你来说几乎没有任何收益!你若想除我,有千万种办法。你觉得我会信,你一反常态兜兜转转接近我,却毫无理由么?”
听到这话,谢游似乎略有动容。
他侧对着燕览,月光透过窗户笼罩在他侧脸轮廓,清冷而孤寂。
他心中默然了些什么,忽然失笑,才回过头望着燕览。那眼中的汹涌和戏谑渐渐褪去,留下的是一汪澄澈。如同那一夜,在公主府的床榻上时,那副没有防备的样子。
“燕览,你早已知道原因,是你自己还没发现。”
燕览不解。
“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我怎会放过。”
15. 第十五章
“不止不会放过,就连吃干抹净,也乃人之常情。”
谢游站起身来,“你曾说我贪心,”一边靠近,“没错,我贪的就是这颗心。”
他站在燕览面前,眼神示意的角度,是她的心脏所在位置。
燕览愣了半晌,随后意识到自己是听清了的。
她匪夷所思地闪躲,“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谢游沉声。
燕览不说话。但她的确明白。
相识不过数日,但彼此知晓对方的存在却已经数十年。步步为营,见招拆招中,他们早就成了最熟悉彼此的陌生人。也正是因为熟悉彼此,才致使首辅和长公主两派伤胜此起彼伏,你方唱罢我登场,迟迟没个胜负。
有时候燕览会想,什么人躲在首辅后面,这么聪明,心思缜密得竟能与她斗个这么多年。
她承认她好奇过。
于是,很早之前,她便在万人攒动的喧闹之下,毫不顾忌地将眼神投向首辅背后的那位第一幕僚——
他气度翩翩,长身玉立,五官精雕细琢,只是总穿一身素色,藏在陈山背后,不算起眼。这是燕览对他的第一印象。
那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这就是和她一直斗来斗去的人,亦是一个隔着千万里却最能揣测她心思的人。
自从认识他开始,她便难以忽视他们之间从思维到身体的熟悉感,她想到他会不可自拔产生悲喜情绪,而他亦然。
她不得不承认她从前欣赏他,但她更是视他为敌的,一步步走近他,在暗处围绕他,侵入他的防线,都是为了更好打败他。
但她从没想过要认识他。
偏偏,谢游就这么来了。莫名其妙,闯入她的生活,杀她个措手不及。
甚至现在,要硬闯她的心么?
船外不知何时阴云密布,原本皎洁清亮的月光也在灰沉沉的云层中消散,船厢内虽点着烛灯,却也沉甸甸的,空气里如同压满了石灰。江面中的花灯渐次熄灭了,风呼啸起来,掀起一阵浪,船厢亦开始颠簸晃动。
外头进来船夫,作揖道:
“二位客官,打搅了。适才起了大风,估摸着要下雨了,咱们得返航了,二位客官稍事歇息,注意别被颠着。”
“有劳。”谢游颔首,船夫便退了出去。
屋内气氛有些古怪,谢游微微蹙眉,略有不耐,“燕览——”
话音未落,燕览便道,“了解你又如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是么。”谢游轻声。
“庖丁熟悉结构,也不过是为了解牛,我了解你,亦是为了杀你时不费功夫。”燕览冷笑,“不然你以为是什么,惺惺相惜么?”
“不可以么。”他挑衅。
“……”
“燕览,你觉得我不了解你么?”他轻蔑地自嘲道,“你看似心狠、清醒、功利,实际呢——”
他抛出这个问题,却以冷笑报以回答。
他一步步走近,嘴角那缕固执的笑容也更明显:
“可你越心狠,我便越要和你周旋…
你越清醒,我便越要带你沉沦…
你越功利,我便偏要引你动恻隐之心。”
靠得太近,近乎快要贴上,谢游的身躯黑压压地投下影子,燕览喘不过气来。
“你真的疯了。”
她望住谢游的眼睛,看穿他骨子里深藏的另一面,亦是她之前朦朦胧胧所感受到的,却无法确认的那一面。
好像雪地里烧柴,冰火两重天。
他外表总是冷漠自恃,翩翩之姿,喜怒不动于声色,可内里却极端浓郁、汹涌,甚至疯狂。身体里那把柴烧起的火正熊熊燃烧吞噬着边界的冰雪,融化成雪水消逝,外面的冰却也在一层层加固,剥也剥不开。
燕览微蹙双眉凝视着他,这时帘子又一动,船夫全身滴答着水,湿漉漉的,穿着蓑衣蓑笠急急忙忙赶了进来。
却见到二人这般姿势,“哎哟”了声侧过身去,二人这才调整回来,船夫讪讪:
“打扰打扰,”他行礼,“两位客官,实在对不住,这雨势汹涌的很,回不到原码头了,咱们只能就近找个码头停靠,只能委屈二位客官走一段路了。”
“无妨。”燕览勉强正色道。
“诶,”船夫赔礼,“最近的码头这就快到了,两位客官可坐稳了,前面的江段水深地陡,浪子大。”
说罢,船夫才又退了出去。
船厢里又唯余他们二人,而船体果然逐渐颠簸剧烈,二人站得摇摇晃晃。看窗外,浪已打到窗边那般高。
燕览走过去关上窗,沉了口气。
“谢游,你说的这些都不会实现。你我相识不过数日,以后我们的关系也只会无进有退,是敌非友——”
“实不实现,可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燕览。”
话音未落,谢游便打断了燕览,指尖夹着递上一封信笺。
燕览狐疑且谨慎,“这是什么?”
“你忘了,我答应要送你的大礼。”他挑眉。
“轰隆”一声雷冲破沉寂,雷声如同肆虐奔跑的马群在漫无边际的浓黑夜中肆意地滚动,所过之处亦如石磨一样重重碾压着云,乌云被挤压透了,倒出势如破竹的雨柱,苍天像漏了一个大洞。
同时,狂风呼啸,游船在江面难以维持平衡,船中的二人也颤颤巍巍,摇摆在丁呤咣啷的清脆碰撞声中。
燕览夺过信笺,潦草撕开。
信上只有寥寥几笔,字迹陌生却工整,昏暗破碎的光线下,燕览定神一读:
燕览吾妹:
十余载沧海桑田,今访燕氏惊见变故。
浔阳觅君无果,偶闻君在京,于长公主府任职。
吾已赴京,渴盼一晤。
燕览喉咙滚动,手指深深掐进信纸里,再看落款上明明白白写着“俞听鸿”三字,她难以置信。
见到这副反应,谢游早有预料:
“可还算大礼?”
燕览飞快折好信纸,抬眸质问,强压怒气,“你哪里来的?”
谢游不回应,继续道,“现在知道长公主为何要架空你,培养冯水的真正理由了么?”
燕览咬牙,却不说话。
“浔阳燕氏的人死完了,旁支却还有余孽。若是你表哥真找了过来,知道了你就是灭门凶手,会如何呢?”
燕览手握拳头,紧紧攥着信纸,信纸在温热的手心中已成了汗津津的一团。
元顺三十六年,她杀进浔阳燕氏时,并未看到表哥俞听鸿的身影。
依照长公主的指令,浔阳燕府中人必须一个不留。
那天,所带士兵来势汹汹,如蝗虫一样横扫府中,燕览带着人冲进俞听鸿常住的屋子,却不见他的人影。看着床榻上干净整洁,周遭起居没有生活痕迹,她才心中黯然,想必俞听鸿应当是回乡探亲,骤然松了口气,佯装无事般带人赶紧去了下一个屋子。
但她事后仍是心有余悸。
彼时她借长公主之力复仇,毫无话语权。虽然能杀掉那些曾虐待她的人,却也要使她唯一挂怀的人冒着风险受此一难。
被放逐流浪在山野的童年岁月,燕府中人只有这个表哥俞听鸿待她为人,其余的就连奴婢,也将她踩在脚底,当她是没人要的狗、被人欺的草,恨不得她消失在这个世界。
杀回燕府那年燕览十七岁,灭门案后,她连续三天去万神庙中拜神上香,感恩戴德。也企盼自此以后,用她与表哥不再相见,换二人各在远方,相安无事。
本以为就此相忘江湖,她再也不会看到这个名字。
直到这封信笺出现,在她胸腔中敲锣打鼓地奏鸣起来,就连整个身体也随着船厢晃动开始恶心难受,胃开始汹涌地翻腾,不住干呕。
“看来你不是很喜欢这份大礼。”
燕览一怒,掐住谢游的脖子,他也不躲,“谢游,俞听鸿在哪,你把他怎么了?!”
谢游不快,“你就这么在乎他?”
燕览的手指用力深了几寸。
谢游的脖颈开始涨红,他却咧嘴笑着挑衅道:
“我说过,你越心狠,我便越要和你周旋。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不然,我倒是很喜欢看你这副动怒的模样。”
“我现在就杀了你!”
说罢,燕览掐着他的脖子顺势将谢游往后推去,一路在船厢中碰撞,重重砸在墙上。谢游闷哼一声,掰开燕览的手,狠狠喘了口气,“来啊。”
燕览甩出另一只手,做成手刀劈往他的颈部,被谢游灵活躲开。燕览手刀劈空,腕骨撞上船板,闷响未散,谢游已屈膝顶向其腿。这时,船身忽然被巨浪掀起,二人踉跄间,燕览反手揪住谢游衣襟,借势旋身将人掼向窗棂。木屑飞溅中谢游骤然擒住燕览右腕,指甲深掐脉门,制住了她。
浪涌如雷,船厢倾仄欲翻,两道身影在昏灯血雨中死死绞作一团,从船头缠到船尾,最后滚到了床榻上。
谢游已然神色涣散,衣襟被撑了开,隐约能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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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瘦的胸膛,燕览跨坐其上,不住喘气,手中却握了把匕首,横在他青筋凸起的脖颈。
“累了?”见少女的胸腔起伏,他戏谑道。
“杀你,永远都不会累。”
“舍得么?”他垂眸看刀,“杀了我,这世上你还能信谁?俞听鸿么?”
“是你越矩在先!”燕览怒斥,“再者,我从未信过你。”
“你不信我,又何故把这封信当真,何故把我说的话当真?”
燕览顿了顿,勉强咬牙,“我认得字迹。”
“嘴硬,”谢游沉声,一把握住匕首。
掌心在刀刃压出血痕。
燕览一惊,谢游的力却越发大,好似根本不痛。二人借刀刃对抗着,直到他终于用劲把匕首扔到一边,瞬间就反身制住她。
他握住燕览的手腕,鲜血从掌心渗向燕览的掌心,顺着洁白的小臂流淌而下,浸湿着床褥和衣衫。四目相望,燕览到喉头的话却被那浓郁吞噬的双目生生逼退了回去。船厢摇晃,二人的身体也在层浪翻涌中摇摇欲坠,相互碰撞。
谢游的鼻息交错在眼前,垂落的发丝随摇动的幅度轻柔抚过燕览的皮肤。
“燕览,承认吧,你信我就如同信你自己一样。”
“你胡说!”
“你不认,但这里可清楚。”他将视线挪往她的心脏。
燕览怒目圆睁,胸腔中的怒气却已在暧昧不明中和羞赧交杂,不明不白的情意在身体天然的吸引中溢出,身体已经软绵,连挣扎也无力,唯有嘴上的呼号在咬牙僵硬地抗拒。
“我恨你!”
“都可以。”
“放开我!”
“谁多一点?”
“什么?”
“我和他,你对谁的情多一点?”
燕览呼吸停滞,挣扎加剧,“我对你只有恨,听不懂么?”
“恨就不是情了么?”他压低身体,“我想,总比两不相见要好。”
他暗指俞听鸿,燕览听了明白。
“你这个疯子!”
“元顺三十六年,如果他并未返乡,你会杀了他么?”
燕览不知他为何出此一问,不予回应,只顾着挣扎。
“回答我。”
她停下手头的力气,正视他,掷地有声道,“不会。我不仅不会杀他,还会助他逃命,即使一命抵一命,我死了也无妨。在无名山,如果没有他,我早死在饿虎之口,这条命,本就是我欠他的。”
“浔阳燕府是我的仇人,却是他的亲人,我为了一己之私复仇却枉顾他的信任,我早就无颜对他。”
“两不相见,已是上天对我的恩赐。”
燕览咬牙切齿吐露真言,谢游听后却不住冷笑点头,“好啊,很好。”
下一秒,他便莫名其妙往燕览脖颈靠近,狠狠啃咬了上去。
牙齿连带着舌尖的温热,又暖又痛地嵌进肩畔柔软的皮肤里,燕览感受到他心中一股强烈的不快,甚至恨意,在借此发泄,夹杂着隐约的吮吸,缠绵在她颈侧。
她受不住,无力别过头去,而他唇齿间的力度带着情绪蔓延在她的身体里,在船厢的摇晃中加剧,直到一道清晰可见的带红牙印呈现,他才起身。
他擦干嘴角的血,从她身上讪讪退了开。
燕览手抚上肩,摸上深深刺痛的伤口,啐道,“真是条狗。”
她坐起身,整理好衣衫,看到不远处的谢游仍然衣衫不整,一身狼狈,头发也乱糟糟地束在身后,不曾打理。手心的伤口还湿答答滴着血,他想起来,兀自撕下块布料,咬着包扎。
“蛮夷之人。”燕览怒骂。
“只要对你受用,我不在乎我是什么人。”
船身渐渐稳了,船速也逐渐变慢,眼看就要停靠码头,燕览站起身。
“我再问一遍,俞听鸿在哪?”
“死了。”
“你说什么?!”
谢游收回玩笑,冷笑,“你该庆幸他是落到我手上,若是换成长公主,他只有死路一条。”
燕览沉默。
“我救了他,也算对你有恩,但你不承这情,那便自己去找。”
船骤然顿下来,停靠在了码头。
“行,”燕览上前一步,“谢游,我告诉你,你若敢对他怎样,若敢再查我任何,我绝不放过你。”
说罢,燕览闪身站在船厢入口处,侧头:
“不必再费尽心思接近我,从此往后,我与你下明棋。”
16. 第十六章
“大人,这燕姑娘也太不讲理了!明明是你从长公主的线人手中拦下俞公子的信,才没让长公主掌握证据,还从刺客手中救了他,怎么到燕姑娘那就变成你要害她了?”淮驹一边给谢游手心上药,一边义愤填膺。
他捧着谢游的手,来回翻转。没有多余擦伤,骨筋突起的手背仍然白皙平整,但翻过手心一看,一道狰狞的疤肆意地横在手心,伤口很深,皮开肉绽。
“啧啧,这燕姑娘下手简直是,毫不留情......”
谢游却在一旁瘪嘴,压抑着不耐,心不在焉地思量着什么。
“我说大人,你就没还手么?”
谢游扯了扯嘴皮,“还了。”
“真的?怎么还的?”淮驹一喜,“那照这样看,她定然也是伤痕累累了。”
“我咬了她。”
“?”淮驹沉默了。
原来不知道大人还是属狗的。
淮驹不说话,沉默地上起了药,这次却学聪明了些。
那燕姑娘下这么狠的手,公子还只是以咬还击,说谢游不会打架他是不信的,那必然是二人间关系匪浅,不止微妙可言。
手上涂着药,心里却想着门喜事,首辅府的第二棵铁树,竟然要开花了。
想当初,淮驹还以为首辅能看上谢游作幕僚,除了他的才学,还因为二人有个共同点,就是不近女色。陈山虽然年值三十余,有一夫人,却只是奉旨成婚,并无感情,也未育子女。
传闻首辅夫人蒋氏是个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美人,当初皇帝下旨赐婚时,陈山还只是个内阁大学士,而那蒋氏却出自贵门,其父蒋常恩在朝中任要职。
这陡然一纸婚约,不知伤了多少钦慕蒋女公子的心,也坏了多少意欲攀附之人的计,都说陈山“一朝幸攀贵人缘,他日许登凌云志”。
不过蒋之女蒋慈羽,并不在意这些流言。
那日,淮驹还记得,万人空巷的送嫁场面,十里长街被绯红绸缎与鎏金灯笼交织点缀,龙凤轿在唢呐与笙箫激荡的送亲队伍中穿过人头攒动的街巷,身着藏青短打和红绸腰带的壮汉抬着轿子、撒着金纸包裹的喜糖,空气里飘满了花雨、金箔和满街的祝福。
落轿时,玉手纤纤撩拨珠帘轿幔,夜风微微,围观簇拥着的双双亮眼睛都注意到了那被风荡起的描金红盖头后,如此一张精雕细琢的玉瓷美人脸,连淮驹也不禁惊叹。她朱唇微笑,面若桃花,身着石榴红的嫁衣,走入正堂,与陈山结礼为夫妻。
喜结连理,歌舞升平,此后接连一段日子陈山与蒋慈羽二人分明你侬我侬,形影不离,是好一对登对的新夫妻。淮驹还记得,情浓之时,陈山为了替夫人搜寻最好吃的花雕醉鸡,深夜叫满府的下人们全城搜罗厨师,只为引夫人一笑。那天淮驹跑了老累,带回来的那盘被夫人夸说位居第二,他乐得冲天,抱着后厨的活鸡嚷嚷着要亲手学艺。
可好景不长,淮驹甚至不记得是多久,事态便急转直下。
经年过去,蒋慈羽已经不居首辅府多年,而是住在一个杂草丛生的偏远府邸。自打他二人分开后淮驹便再没见过蒋氏,甚至忘了她惊艳众人的模样。听说后来,她整日将自己锁于阁中,陈山半年才去一次,周遭的婢女欺压她,并讥讽她如冷宫妃子一般可怜,而她本为意气风发的贵女形象,也早被岁月蹉跎为了憔悴的村妇。
个中缘由,到底是二人不合,还是另有玄机,淮驹也无从得知。只感叹婚姻多变,不为人移。陈山多年来醉心事业,的确没见他有什么女人缘,即使成了婚,也像棵没真正开过花的铁树。
但谢游这方面倒不一样,淮驹偷偷看了看他。他面如冠玉,眉如墨画,虽气质冷峻严肃,却掩不住身上一股贵气,举手投足间洋溢着恰如其分的温润清逸,引得街坊好多闺阁女子抛出橄榄枝,却无一得到他回复。
淮驹曾以为他也是个专心仕途的主,由衷钦佩,直到这段时日遇上燕姑娘才渐渐领会了谢游的“口味”。原来是主子当久了,就不喜欢对他好的,偏偏喜欢要打要杀的。
淮驹撕开纱布条,慢慢缠绕在谢游的手心,嘴边却不自觉“啧啧”起来,那语气中不知是惋惜首辅还是揶揄谢游,引得谢游一脸疑惑。
·
那夜出了船厢后,燕览冒着小雨穿街走巷。
出来得急,没有带伞,还好雨势最大的时候便是在船厢中时,风卷浪急,就像飘在深海中一般摇摇欲坠。如今雨势已弱,只丝丝点点,像挑弄似的拨在行人身上,大珠小珠落玉盘。
燕览气鼓鼓地走在无人空巷,满脑子都被一人占据。她身上还留有他的沉水香,甚至他身体的余温。但凡嗅到丝缕从袖口领口钻出的他的味道,都好像在提醒着她,他们刚才距离那么近。
与他的对峙,已不再是公堂上明观背地里暗刺,也不再是仅仅停留在首辅与长公主间,反倒是来到了二人的真心里。
有许多想不通的事情,捋不开的情绪,她踹着湿漉漉的石子,募地想起在无名山时她也这样踹石子。
不过山上的石头大,踹不动,踹得她脚趾头又红又肿。那时椛娘还在,俞听鸿也在,燕览肿了脚,回去草屋子里,椛娘就用草药给她敷上,俞听鸿就在一旁数落着,手上却拿出行囊里专程给她带的好玩意。
俞听鸿总从城里给她带好吃的好玩的,偶尔还从府里给她顺银子,彼时燕览不懂银子这东西的好,只说山里用不上,俞听鸿叫她收着,推推搡搡之间才发现他手臂上竟有和燕览一样的淤青。
被打得多了,燕览一看都知道是谁的手法,浔阳燕府里最看不惯她的当属大夫人赵氏,而赵氏的手下孙嬷嬷,打人最疼,也最爱用藤条打,留下的便是这般一道道的淤青印子。燕览知道俞听鸿被打了也要给她送银子,渐渐才领悟了点银子的重要。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燕览长大了,想到这事,她心中总一阵刺痛的苦涩。她是浔阳燕府大老爷的私生女,不被当人看是常事,可她不知表哥俞听鸿在燕府亦是人微言轻,如履薄冰。
他家境贫寒,因才学被看重才寄居燕家以保有学可上,却在未有功名之时,明里暗里被人瞧不起。
他自己本身便钱财单薄,偶尔功课有了成绩,被老爷赏赐的银两还要被赵氏夺了去,逼得他抛了读书人的脸面,偷也要把自己的银子偷回来。
俞听鸿有时听学走神,不敢想燕览在无名山过着怎样艰难寒冷的日子,而燕览被藏在山里,也不曾知道,俞听鸿在燕府过得又是怎样夹缝中生存的日子。
二人就是这样相互扶持,艰难苦痛地成长。直到燕览心底某种“恶念”渐生,她知道自己终究无法如俞听鸿所愿,做个能忘却前尘痛苦重获新生的自在人,而是须得单刀直取仇人首级,才能换她长久安宁,重寻人生。
她穿过一道一道胡同口,思绪也在往年旧事里打转。她很久不去想这些事,心中也早知道那团乱麻扯不开,自己和俞听鸿已经分道扬镳,她愧对他,从很多方面。用躲避他来躲避从前,是自己对自己已经无限宽容。
心如石头一样沉,脚步也像灌了铅一样没力。是什么把这些破事搬到眼前的?
想罢,谢游的名字就出现了。
肩膀上的牙印还生疼,身上丝丝缕缕的挂着的是他手心流下的血,好像满身都逃不开他的痕迹了。甚至自己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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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变作二人之间的谈资,他对自己的了解远超自己所料,就连身体上的熟悉感也异常难以忽视,什么时候他们已经熟稔到了这种地步?
燕览迷失在淅淅沥沥的小雨和愠色里,偶然看到胡同口闪着亮光,一对一对的,乍一看莹莹的绿,光彩四溢。燕览心一提,莫不是宝石?思绪骤停,这便寻了过去。
正怀着捡到宝的喜悦,过去一瞧,好巧不巧,两颗宝石眨巴眨巴,连带着身后一团黑绒绒的雾云像水一般动了起来,妖娆多姿。这才看清,是只绿眼睛大黑猫。
燕览挂了脸。
“这也能遇见你,真倒霉!”
不消说,黑猫“喵”地一声以表无辜,可不知燕览心里想的是别人。
她啐了口气,“你可别卖惨,我也没伞,你就在这淋着吧!”
黑猫舔舔爪子,像是收到指令一样竖起尾巴朝着燕览过来,黏人地绕着她转了一圈,最后躺倒在她的脚背上,露出松软的肚皮。
燕览逃不开,环胸,指桑骂槐,“我可不会摸你啊,你们这些做猫的,都没有好心思,袒露个肚子叫人摸,结果人一伸手,等着的就是你们的爪子!别以为我不知道。”
黑猫不管不顾,在燕览脚背蛄蛹着,燕览没辙,一连说了好几句“我没吃的”“我不能带你回去”却都不管用,这才俯身,小心翼翼往黑猫的肚皮上探去。
不曾想,这只黑猫真这么友善,圆滚滚的肚子任由你挠,挠得它乐意了,就喵喵叫起来,在地上滚啊爬啊,毛都沾得又湿又脏。
“你比有只猫好多了。”燕览蹲下,边抚摸着,“我说你们猫跟猫之间应该有联络吧,要不你跟他说说,叫他做猫,就别这么狗呗。”
黑猫不懂,却一味“喵喵”。
玩到最后,燕览必须离开,才不舍地站起身,思考了好久,叹气:“我不能带你回去。”
黑猫听懂似的,立马从地上站起来,收了肚皮,退了半步,尾巴也耷拉下来,眼神既不亲人也不凶狠,却有明显的半分生气。
燕览苦笑,“明日,明日我叫人来给你送吃的。乌骨鸡,乌骨鸡怎么样?”
黑猫:“喵——”
“不喜欢啊,”燕览努嘴,“那,生牛肉?”
黑猫:“喵——”
燕览:“还是不喜欢?那,黄花鱼,黄花鱼怎么样?”
黑猫:“喵嗷!!”
燕览喜,“这下喜欢啦?馋猫!”燕览敲了敲黑猫的脑袋,“果然啊,猫还是得吃鱼——”
与黑猫告了别,燕览兀自给它取个了个名叫“团团”。团团其实很瘦,燕览希望它长胖些。
离开了那胡同口,再过半刻钟,燕览就飞速赶到了公主府。身上挂着血,脖颈处还有一道盖不住的牙印,这要是被人看到了指定惹人遐想,还好进府后一片寂寥,无人察觉。
兀自沐浴上了药,燕览便好生疲倦地往床上一躺,连桌上惰珠送来的军饷案进展文书,她也没精力分去看。
有时她不禁会想,什么时候才能逃离公主府,不做这隐藏在奴婢里的门客。她并非如在无名山一样痛苦地要逃离什么,只是倦了、累了、乏了,在日复一日地耗费心神与脑力和他人争斗的过程中,她对生活的某种希冀已然蹉跎磨灭了。以前除了谢游能让她远程找点乐子,就再没别的了。
她不自觉又抬起手,抚摸着还未消散的牙印,从那尚能回忆的痛楚和温热中感受到了自己微末的享受和一股分明的嫉妒。
她在享受他的啃食。
他谢游在嫉妒俞听鸿。
“太怪了,这都什么跟什么——”燕览用脸蒙住被子,翻了个身。
17. 第十七章
寒风卷着打落的树叶拍打在青砖朱墙上,曹京墨紧了紧身上的官服,抬头望向阴沉的天色。天才下过雨,白连着黑,墨染一样晕开,裂缝中有骇人刺眼的天光,细细碎碎地龟裂开。
这种天气,让他想起多年前那场腥风血雨的政变。
如今这段时日也总没好事。
自从前日朝会上,皇帝当即钦点他配合首辅陈山督查军饷案一事后,他便坐立难安,整日食不知味、寝不能寐,直至今日首辅终于得了空,邀他至文渊阁来。
“曹大人,首辅大人请您进去。”淮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候在门口的曹京墨忙应声,再理了理袖口衣襟,提着衣摆庄重踏了进去。
淮驹步子快,曹京墨也匆忙跟上,风呼噜噜钻进衣袖里,使他倍感体寒骨凉,明明是盛夏,却这般难耐,连背心也汗津津地发冷。
他未曾和首辅陈山有过这般紧密的合作,却知道陈山是个怎样的人物。想当年他初听陈山名号时,陈山还只是个年过弱冠的翰林院弟子,不曾崭露头角,只因写得一手好字而被人称赞。曹京墨本以为他不过也是偌大的宫城里昙花一现的人才而已,可不曾想,短短十余年,朝政经历突变,先帝让位,整个朝廷架构近乎彻底洗牌,许多旧臣也顺势乞骸骨,而陈山不仅没就此没落,反倒扶摇直上,年纪轻轻就做了内阁首辅。
曹京墨在那场改变朝代命运的“泠门之变”里,也自诩为一个幸存者,只不过是淹没在尘埃里的一粒,如今能凭借经验才学侥幸混个御史当当,已是万幸。
故这番,他也算作老臣,经历过风雨飘摇,如今在朝为官,只讲究一个“慎”字。
胆怯心悸也是无法,曹京墨垂着头,随着淮驹穿过重重宫门,来到文渊阁偏厅。陈山正伏案批阅文书,见他进来,搁下朱笔,示意左右退下。
曹京墨行礼,陈山扬了扬手示意他坐,开门见山:
“北境军饷亏空一事,想必曹御史已有耳闻。”陈山的声音低沉平稳,却让曹京墨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下官略有耳闻,据说亏空达八十万两之巨,瓦剌趁虚而入,连破三关。”曹京墨拱手答道。
季渊轻叩桌面:“如今外面在传,梁侍郎与邶江范氏勾结,中饱私囊。如今边关将士饥寒交迫,这责任,总要有人来负。”
“下官愿为朝廷分忧。”曹京墨深深一揖,袖中的手指微微发抖。
他知晓梁子成是长公主一手栽培的人物,同样,邶江范氏亦是与长公主来往密切的皇商。而首辅与长公主的恩怨芥蒂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而他只想知道自己这次要扮演怎样的角色。
曹京墨提了提神,生怕说错句话,斟酌道:
“下官能得首辅大人信任乃为官之幸,下官定当尽心竭力,但凭首辅大人差遣。”
季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从案下取出一本册子推到他面前:“这封密报,你且看看。”
翻开册子,曹京墨瞳孔骤缩。上面详细记录了近三年军饷调拨的异常之处,每一笔亏空都指向户部侍郎梁子成。
只是来回翻看这密报,总觉得奇怪。曹京墨还没来得及思考端倪,就听见首辅的声音悬空响起,他很快合上册子恭敬欠身。
“记住,动静要大,查得要慢。”
曹京墨恍然。这是要他做明面上的靶子,吸引长公主一系的火力,真正的杀招,恐怕藏在暗处。他无权参与,也不想参与。
这角色,算不上要命,却也不是好差。不过就算是要了命的差事,他不敢当也得强当。
他忙收了眼神,不敢露出破绽,只一味行礼:
“下官领命。”
从房内出来,曹京墨的汗湿透了后背,松了口气,步子也迈得大了些,没注意撞进了位行色匆匆的小厮,小厮连忙跪下: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曹京墨扬起眼皮看了眼,小厮衣着倒是淡雅,腰带上还挂着枚小巧的玉牌。他心道,首辅身边的下人也这般滋润,扬了扬手,并未追究。
他拂干净身上的尘,又走了段路,彻底出了文渊阁。他又兀自在文渊阁门前站了一会儿,引得周遭洒扫的婢女瞩目。
他不顾别人的目光,仰望天空。灰蒙蒙的,雨仍然没有下下来,他却希望这场腥风血雨能来得快些,无论如何他已经在局内,只能顺势而行,看看早死晚死。
活了年过半百的年纪,却还这般忐忑不安着,曹京墨叹了口气。这一回头,才看到有一道纤长的身影已经在风中等待了许久。
男子立在廊下,苍青直裰裹着清癯身形,玉簪束发,一丝不乱。他手中握着竹简,像刚翻阅完,不疾不徐地放下一旁,朝曹京墨行礼。
“曹大人,首辅大人命下官送您出宫。”
话语声清冽如玉石相击,曹京墨顿了顿才回神,连连应声跟着离去。
穿过重重宫门,他才缓缓认出此人。
他从未见过谢游,只听宫中婢女小厮传言,首辅手下有一算无遗策料事如神的幕僚先生,备受首辅重用,却并不好抛头露面,反之更喜藏敛锋芒。婢女们私下议论,说先生总一身素衣,并不起眼,批阅文书时静似山,平日也闷葫芦般,唯独执棋时惹人注目。他每每落棋,浑身都带着股不同于平常的恣意,食指与中指夹着黑玉棋子,骨节分明似竹枝承雪,落子时却带着刀刃出鞘的决绝。
如今一瞧,百闻不如一见,虽未与之弈棋,却方能从那握着竹简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看出是位弈棋的好手。
送至宫门,谢游躬身行礼告别,未再说一句话。曹京墨默许他离开后,自己又怔松了半天。
他活了五十几岁,识人的本事也姑且算得上不错,望着谢游的背影消失成芝麻点,心中说不上来的滋味。虽是初见,可却分明从谢游身上看出些怪异的端倪。
年纪轻轻就会收敛锋芒,是件好事,可总觉得那背后也和首辅一样,藏着些不为人知的狠厉。
到底是何,曹京墨并不好奇。只想着若非此番身份地位,他倒真想和他来上一盘棋,可惜啊,狭路相逢却无缘分,他这辈子和许多人,都是如此。
·
公主府内沉香袅袅,寒气萦萦,婢女正挥着蒲扇摇着冰块传入丝丝凉意,绕在殿中央的紫檀雕凤椅上,长公主青丝用珠钗绾起,温润如凝脂的手臂撑着头,正阖眸养神。
梁子成伏跪于地,官袍袖口沾了尘,指节紧紧黏住地板,因用力而泛白,声音低沉而颤抖:
“臣失察,致使账目有亏,请殿下......降罪。”
长公主斜倚在上,指尖轻轻叩着扶手,一声一声,似催命的更漏。她缓缓睁开眸子,唇角噙着笑,眼底却冷如寒潭。
“梁大人,这账目亏的可不是小数。”她慢条斯理地开口,嗓音如珠玉落盘,却字字诛心,“八十万石粮,足够养活数支边军......也足够致使瓦剌入侵,连破大关!”
她忽然倾身向前,广袖拂过案几,带起一阵暗香,声音陡然一沉,“失察?”她不屑冷笑,“是失察漏了账目,还是做假账时算错了账啊?我看你胆子不小,竟然贪到军饷头上了!”
梁子成吓得额角渗出细汗,“臣不敢!”他磕头道,“殿下,臣不敢啊!”
他缓缓抬眸,胆怯言,“臣,臣虽的确有行职务之便以私用,可万万不敢贪墨到粮草头上!殿下许臣联络范氏皇商,臣就算自己不要这条命,也不敢不顾殿下的脸面——”
“你还有脸说!”长公主怒不可遏,拂袖,“本宫前日在朝堂上已然腹背受敌,皇帝只是没点本宫罢了!”
长公主怒眉高扬,一双明艳的黑瞳也因怒色而染上绯红,眸中锋芒毕露,似刀光映雪。
“殿下,臣所言属实。八十万石粮,臣有百个胆子也不敢这么贪啊!”梁子成不住叩礼,“臣在户部多年,抠抠搜搜剐蹭点油水,顶天了也才三万石,整日都已提心吊胆。原本贪这些小数目,也不过是为了尽早还完我在京中的房债,为我才读书的儿女配备点好木材的家具,哪像其他大人那般张扬高调。可这房贷没还完,前些日子不知是触了哪位大人的霉头,竟成了这军饷案的靶子,真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说着,梁子成倒豆子似的说着自己的家事,不住泣声,实在凄惨。
见他样貌非虚,长公主姑且听信,却也不屑道,“哭哭哭,哭什么哭!”
“你一户部侍郎还愁着房贷,那底下的人都不必活了罢?前几年本宫许你这么多美差,你在外吃喝嫖赌,多少钱财留给了你妻儿?”长公主冷笑,“这种话,自己听听得了。”
梁子成吃瘪,便不说话了。
“本宫姑且信你未贪八十万石之多,可此事若不能和平度了,你就算只贪了一文,本宫也不会叫你好过。”
长公主派人把梁子成请了出去,无论他又生出多少托辞,长公主一律蒙上耳朵不愿听。人走后,她便唤了一旁站着的燕览。
“本宫要你去邶江走一趟。”
燕览欠身,乖乖领命。
“梁子成这人圆滑,想必现如今已经在找可以更好明哲保身的下家,不会吊死在一棵树上。”长公主斜眸看到燕览,“我要你去邶江,给我仔细查,把这亏空一事,查个水落石出。”
她轻施粉黛的脸本是极美的,可那双凤眼总是斜挑着,眼尾上翘得像淬了毒的弯刀,看人时从不用正眼,只从眼角余光扫过去,带着一股子凌人的傲气。
“是。”
长公主沉了口气,整个人这才稍稍舒缓,下人看准时机递来一盏凉茶,长公主细细品后,胭脂红的唇轻轻一启,“陈山那边如何了?”
燕览沉着道:“今早,首辅大人召见了曹御史。”
长公主放下茶盏,朱唇轻轻一翘,“要开始行动了?”
她玉指捻着茶盏头,目视前方,“曹京墨为人谨慎,是个老骨子了,怕死。本宫倒好奇,他会被陈山逼着如何查得有的放矢。”
燕览回,“据线人传,曹御史已经大刀阔斧往户部查起了。有了首辅的令,查的很顺利。”
“哦?”长公主颇显意外,随后压了压惊,啜饮了口凉茶,“无妨,那便先由他们查着,看看到底谁查的快......”
“燕览,”长公主睥睨着垂首的燕览,语气陡然温柔,却更令人毛骨悚然,“你做事从不失手,这次也一样吧?”
“属下定当尽心竭力。”燕览拱手。
“即日出发。”长公主正色道。
收拾了行囊,燕览便匆匆上了下人备好的马车,往驿站走去。走前,她吩咐着下人备点好的黄花鱼,送去给东街口那的一只黑猫吃。下人虽觉得怪异,却照做了去。
长公主特许燕览带上个人陪,燕览便带上了惰珠。一听要去邶江,惰珠喜上眉梢,飞速收拾了行李就跟去。正欲出发时,下人回来说,没见着黑猫。
燕览咂咂嘴,分身乏术,只能遗憾回来再寻团团。
天色渐晚,夕阳斜坠,像一枚熟透的柿子,软塌塌地挂在巷口的灰瓦檐角上,将整条长街染成蜜色。
路过熟悉的路口,燕览唤着马夫停下。
胭云坊的朱漆牌匾下,老鸨斜倚着缠枝铜雀栏杆,绛紫衫子半敞着领口,露出一截雪脯。她摇着团扇,张罗着往来客人,永远面露喜色。
燕览握着一副匣子,下了马车。正大步流星地入楼,却忽然一顿,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算得上华贵的常服,看得出是富贵人家的女子,但再富贵,却是女儿身。
果然,行到门前,便被老鸨拦住了。燕览摸了摸身上,银子不多不少,只够一次酒钱,更多的盘缠都还在马车上。赶时间,她只得扭捏道:
“嬷嬷行行好,我即将离京,来这是有要事。”
老鸨却推辞,“姑娘,咱这不接女客的。”
“为何?”
老鸨被问得一蒙,“那自然是,没有服务女客的人啊——”她开怀地笑,手上却把着团扇把燕览往别处推,“你该去那,那是姑娘家可去的地方!”她所指之地便是旁边的醉春楼。
燕览推开老鸨的手,正色道:
“实不相瞒,我非您能见到的那种寻常女子。对于男子,我并无太多兴趣。我......”燕览大大方方却又小心翼翼地眉飞色舞,使了一连串眼神,“嗯。”
“你......”老鸨捏着扇子打量了她全身,“嗯?”
“嗯。”燕览郑重点头,“您见多识广,这京中这么大的林子,什么人都有,您说是吧。”
老鸨被这么一点,霎地明白过来,露出一副半惊不惊的神色。燕览又只能忍受她的再一番打量,这才被放了进去。
进去后,燕览还好巧不巧听见背后老鸨与人窃窃私语,“现在的姑娘都好这口了么?”惹得燕览汗颜,又听她喟叹,“唉,还是这京中压力太大,府上老小也不能言说,逼得姑娘家都这样了,难啊......”
是挺难的。
燕览失笑,直直走入坊中央,却没见到舞台上有熟悉的箜篌身影。直到绕了好几个圈子,在胭脂粉末与合欢香交杂的香味中咳嗽弓着腰搜了半天,才找到聆漪。
聆漪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一个不起眼角落的椅子上,身边一个男子也没有。她抿着饱满的唇,时而咬着手指甲,眼神飘忽却雀跃,好似在想什么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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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见你有这样快活的时候。”燕览走近。
见到来人,聆漪从椅子上弹起来,两眼放光:“是你!览姐姐,你真的来了!”
“真的...来了?”燕览狐疑。
聆漪满脸喜悦,拽着燕览的袖子一直摇,化作一只好生粘人的猫似的。
燕览略了过去疑惑,先问:“怎么了,什么喜事,说给燕公子我听听?”她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
聆漪也跟着坐下来,提到燕公子,她陡然察觉问:“诶,话说你今日怎着女装?”
“我要离京一段时日,来看看你,路上来得急。”
“离京?长公主派了差事给你?”聆漪微讶,却没追问,“可是你穿着女装是怎么进来的?”
“额...”燕览沉默,“这个嘛...”
想罢,她赶紧换了个话头,拿出手里的匣子,进入正题:“喏,给你的。”
拆开匣子,里头正是支上好的竹笛。
燕览关注着聆漪的变化,只见她下意识地惊呼,却碍于周遭讪讪压住雀跃,亮着眼睛眨巴眨巴,捧出竹笛仔细端详。竹笛通体墨绿,釉面光滑温润,末端还挂着只天青色的流苏。
聆漪慢慢把竹笛放了回去,穿过燕览的肩畔,看到舞台上丝竹悦耳,歌女正一唱一和着。台上有竹笛女,起初只是三两声叮咚,清泠泠的,像竹叶尖儿上坠落的露水,而后调子渐渐成曲,笛音时而低徊,如幽潭潜流,时而高越,似鹤唳青霄,和其余乐声全然相融。
“我吹不出这般好的曲子,这竹笛,你拿回去吧。”
聆漪正欲关上匣子,燕览用手挡住了它。
“拿着。”
“箜篌是谋生,我知你趣不在此。你有天赋,配得上天底下所有好的笛子。”
“可我......”聆漪心尖颤颤的,她想起上次对燕览说的狠话,不由感到酸涩。
多年前第一次见燕览时,自己还是个小屁孩,就养在这胭云坊后院的洗衣房里。燕览迷路撞见她,浑身腌臜,蓬头垢面,听周遭妓女流言道,老鸨不过看她长得水灵才叫她留下,兴许能掷点小钱白养个妓女。后来她果真出落得水灵,也逐渐在乐曲上显露出天赋。箜篌的技艺,便是她悄悄从那死去的箜篌女身上偷学的。自此以后,卖身的差事少了,卖艺的差事便多,在胭云坊混日子不是她所愿,唯独做燕览的线人,能叫她真正感受些自己的价值。
和燕览相处的时日并不多,她总觉得燕览这人像刺猬,不如一般王公贵族有架子,却又不似一般平民一样让人亲近。她总很尖锐,无论是对案子,还是对人,都一视同仁。
故她也从未告诉过燕览她真正想奏响的是竹笛。那是她的心里话,或许她还设了些防。可她并不知道,每每望向舞台的第一眼目光,都被燕览收入眼底。那缕渴望,是直直缠绕着竹笛的方向。
聆漪默默收了匣子,眼角却渗出珠子般的泪滴来。她不断拭着剔透的泪,却越流越多。燕览俯身,聆漪本以为她会递上手帕,却不料燕览见不惯她这般矫情,伸手往那白皙饱满的身上一掐。
“别哭了!大小姐!”
聆漪疼地一叫,却又一笑。
“我是在想,今日好事连连,我的运气何曾这般好了!”
“好事连连?”燕览随口问。
聆漪收了眼泪,大喜道,“览姐姐,还没告诉你,有人愿意为我赎身了!”
听罢,燕览从座位上坐起身,凑到跟前,神色也凝住下来,又喜又疑。
“哪家公子?”
聆漪摇摇头,“不曾认识。可,老鸨今日带着我问了他好几声,确认了好几遍,他说就是要替我赎身。”
燕览:“?”心中不妙。
“此人是何相貌?”
聆漪回忆道,“他带着斗笠,看不清脸。我只记得他衣着精致,带着佩剑,说话字正腔圆的,看着么,有点木讷。”
燕览脑子里搜寻了一圈,莫不是淮驹?
“他还说什么?”
“没说什么,就说给我赎身!立马就赎!”聆漪乐道。
“陌生人给你赎身你就赎?”燕览轻轻一敲她的脑袋,“你不怕是个坏人,转头就把你卖给奴隶场啊?”
聆漪努努嘴,“那他图什么,这一买一卖的,还亏本了呢。”
“我!”燕览悬在半空中的拳头未曾落下。
问不出头绪,她索性去了管事那询问。找了个幌子,便把事情诈了个大概出来。
彼时伙计正在做赎身的册子登记,数着钱财银两,满桌子都是饱满的银元。燕览顺手扒拉了一个看,这银元底部的钱号都是连成顺子的,再一看,这号码她可不熟悉么?
这是她给聆漪攒的赎身钱啊!
她每月从俸禄里抽一摞连续的银元,放入胭云坊,足足攒了好几年,如今只差一个缺角。
燕览不可思议,却又不敢暴露,灵机一动问道伙计:
“这聆漪姑娘弹得一手好箜篌,她要是走了,以后我可上哪儿赏乐去?唉,你说这谢公子啊,就是自私,这种好事,只能他一人独享。”
伙计头也不抬,波弄着算盘,冷笑:
“谢公子?姑娘,你怕是说错了,给聆漪赎身的可是燕公子。这燕公子啊,每月便来存一点钱,也是煞费苦心,真要说人家自私,我看不见得咯。”
“你是说,燕公子今天来补齐了最后的钱款,为聆漪赎身?”
“是啊。”伙计抬起疑惑的眼看了眼燕览,瘪嘴,“怎么,姑娘还好奇上了?”燕览忙收回神色,但这伙计猛地又抬头,看了再看,盯得燕览心头瘆得慌。
最后,他才啧声低下头,继续盘算,边道,“不过我看你跟这燕公子,还有几分相似啊。”
燕览苦笑,“哈哈...是么。”忙不迭跑了。
这下局势明了。
好一个谢游,派淮驹来添了最后点缺角,给聆漪赎身,还用的是她的钱!
以她的身份,赎她的线人,还用她的钱!好人好事倒都让你做了是吧!
燕览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回到座位,环胸,整个人像蒸熟的包子一样冒着气。聆漪递过来一封信笺。
“对了览姐姐,这个忘了给你。”
燕览斜眸,“这什么?”
“替我赎身的公子说,不时你就会来,务必叫我把此物交给你。”
燕览狐疑地拆开信笺,上边是熟悉的一行字迹,简洁清晰,她却愣生从字迹上看出了得意的笑:
阿览:
要打要杀,邶江等你。
燕览把信笺揉成一团,砸在墙上。
谢游!!!!!
18. 第十八章
燕览气得不行,最终却也只能任由事态发展。
聆漪靠在窗台,看着坊外鸟雀叽喳,扑腾在青绿色的叶芽上,抖落一阵窸窸窣窣的木尘,她嘴边咧开笑容。燕览去盘问伙计的当口,聆漪就已经把竹笛握在手中把玩摩挲,直至现在还没放下。
看着聆漪憧憬着自由身的样子,燕览不愿辣手摧花般终结这天真无邪的幻想。且助她实现自由身,本就是她一直所愿。
“男子为青楼女子赎身,一般都是看上了她,要纳她为妻妾。你可问过,这陌生男子给你安排什么去处?”燕览淡然问。即使她已知事情全貌,淮驹不可能娶了聆漪,但那姓谢的也未必赎她就只是为了做好事。
聆漪回过身,无所谓道,“无妨,娶我也好,不娶也罢,伺候谁不是伺候?至少自此之后,我的天地不再拘于一隅了,这便是天大的好事。”
“天真。”燕览喃喃,眼神却是宠溺,“给男子做妻妾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聆漪不懂,也并不追问,反而好奇地赶上来,凑到燕览身前,连珠炮似的一连串:
“先别管那了,反倒是览姐姐你,和那公子又是什么关系?为何他知道你?为何他要给你信笺?又为何我看那男子有些眼熟...还有你刚才看到信的表情,那脸,全红了!什么东西能让你这冰块也有这么大反应?那上面说什么了,给我看看!”
聆漪伸手去抢,燕览忙不迭躲开,把信塞到身后。
“览姐姐,你躲什么?”聆漪仿若看透点端倪,“莫不是这公子是我认识的人吧?...莫不是,是你差使他来赎我的?!
“不是!诶,你别抢——”燕览混乱,“不是你想的那样,但,也不算全错?”
“?”
燕览不断找借口搪塞,却不知怎么的,说谎的本事竟一落千丈。她感觉她甚至一开口就会泄露是谢游干的事,可——前段时日她还派聆漪盯着谢游,把他当做敌人,如今她与谢游便已经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要怎么解释?
燕览做贼心虚,三两下把聆漪打开,“你好生准备着出坊的事宜,我还赶路,先走了”,便灰溜溜出了坊。
马车一路行至城门,到了郊外,路踉踉跄跄起来,燕览才从怔松中回神。
先让聆漪赎身出坊也好,至少能见见外面的天地。
至于谢游到底是要让她入首辅府,还是别有去处,她自会慢慢探明。
惰珠在一旁打盹,燕览兀自撩开帷幔,车外正是荒郊野岭,孤鸟如一点墨,漏在宣纸般泛黄的夕阳中。
她想到俞听鸿。她幼时觉得“听鸿”这名很妙,鸿在天上飞,大多数人都仰望而已,却无人能听到飞鸟之声,故能听鸿之人,定有些“菩提本无树”之意。再者,年少遍布伤痛的岁月里,她自诩“燕”也是一种鸟,表哥总是那个能静静听她吐露心事的人。
马车颠得燕览胃里微微难受,她蹙眉,眸子里仿若闪过另一副马车的身影。荒郊野岭里,独自来京寻她的俞听鸿是否也这般狼狈艰苦,孤独地穿行于野山郊外,被那星星点点的希冀垂钓着向前,却连仅仅发出的声音也被截胡,落入深潭的石子一样没有回声。
燕览放下帘子。
谢游真不该拿这些和她开玩笑的,现在更好,连聆漪的事也管上了。他怕是真真在这试探燕览的底线,看她到底什么时候咬人咬死不放。
没想到他奉首辅之命也要去邶江,真是冤家路窄。这次,她定不让他好过。
行至邶江,城市光景变化不大,虽不如京城繁华浩大,但一眼望去也看得出是块富饶之地。经年前这块地盘的几个氏族前辈依靠此处得天独厚的水源及水运条件以种植业发家,到后来逐渐拓展到各类轻纺织业,致使此地经济富硕,物产丰饶。如今以邶江范氏为代表的氏族们成了这块地盘的地头蛇,主张着它的兴衰盛落。
虽都是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但与京城的恢弘高调比起来,邶江便显得独具小家碧玉,温和柔顺之美。在越京严肃庄重的格调对比下,街坊市井更加鲜活了。
下了马车,燕览和惰珠一路步行至客栈。傍晚,最后一批粮行的马队正卸货,沉甸甸的麻袋堆成小山,掌柜的翡翠算盘噼啪作响。对街茶楼饭馆蒸腾着白雾,跑堂托着描金漆盘穿梭,寻味过去,便看到托盘上盛着重重叠叠香气四溢的牛肉汤面,叫人魂牵梦绕。
没忍住饱腹了一碗,二人这才下榻,好不美滋滋。找好了拜访邶江范氏的路线,正欲歇息,客栈小厮便叩上了房门。
燕览狐疑地开了门,只见小厮手里拎着两副制作精良的花灯。一盏是兔子,一盏是乌龟。
“这是?”
“二位姑娘好,这是本店为客人明日参加饯花会特赠的花灯,都是咱们掌柜自己做的,绝无仅有哦。”小厮递上来。
“饯花会?”
“姑娘不知道?”
燕览摇摇头,惰珠听闻动静也凑了过来。
“饯花会是咱们邶江的传统,许多人慕名而来,我还以为姑娘们也是为此来的。”小厮娓娓道来,“每年此时,夏日来临,春花凋谢,花神退位,先祖便选在此时为花神饯行,希望来年春日仍旧百花齐放。长此以往,便传承为饯花会的传统了。”
“原是如此。”
小厮低头,“这一兔一龟两只花灯可不简单,姑娘可细细一闻。”
燕览和惰珠凑上去细嗅,果真嗅到一股淡雅的花香。
“这覆花灯的浆纸,是掌柜用百花浆与朝露水制作,故有淡淡芳香。”
惰珠雀跃鼓舞,“果真好香,真是妙呢。”她凑上前,“那这饯花会,人人皆可参与?可有什么活动?”
“数不胜数。”小厮用一种奇妙的语气道,“其中,每逢饯花会,全城男女老少都要做的一件事就是,亲手制花灯。”
·
十里长街,灯火如昼。
莲花灯顺水漂流,剔透的烛液如同凝成细小的琥珀。姑娘们提着兔儿灯走过石桥,捂着团扇遮掩笑意,纱裙扫过石阶,腰间玉坠轻响。
灯市深处,十余汉子赤膊舞动着竹骨绸面的长龙,铜片和花瓣镶嵌的龙麟哗啦啦响成一片,犹如风卷残叶,花雨在空中打卷,姑娘们用筛漏接着花雨芬芳,肆意起舞,群众赞不绝口,铜板落地的声响如骤雨打芭蕉。
燕览和惰珠也早早提着花灯来到了此处,在人群堆里拍手称赞,又穿街走巷,一路买了桃花酥,又画了花神糖人,好吃好玩一个不落。
惰珠比平日要雀跃很多,燕览也难得喜露于色,正说说笑笑着走到河边,赏河灯正兴,燕览却忽然瞧见对岸一副熟悉的身影。
谢游长身玉立,一身月白素面锦缎袍子,羊脂玉簪绾起青丝,正融在对街的人群里,对着纸扎鱼灯的杂耍拍手称好,笑容恣意。
“这么快就来了。”眼神穿过黑压压的人头,燕览邪魅一笑。
“嗯?燕姑娘你说什么?诶燕姑娘你去哪——”
不由分说燕览便闪了出去。她像游鱼一样灵巧从拥挤的人群中钻出,又飞速穿过拱桥,直直追去谢游的方向。
她心中对谢游的情绪就像小孩装存钱罐一般一点一滴装进去,如今已经攒满了,不看这罐头倒没事,可若是看到了,就恨不得砸了把钱拿出来数干净。
杂耍结束,谢游爽快地往铜盆里投掷了几串铜钱,便离开。燕览刚追到这边,谢游便又离她几里远了。她肆意追,他从容走,走着走着,转角,顺着庞大的人流,谢游前脚进了一家名为“花之艺”的店面。
后脚,燕览想都没想就冲了进去。
听名字本以为是普通店铺,但待燕览踏入却发现并非如此。
里头人头攒动,堪比万人空巷的城。外表看似乃普通,实则小巧玲珑的门面后头穹顶参天,内部结构重重叠叠,各层各楼挂满帷幔,绛紫与桃红的花瓣点缀其中,传出浓郁的迷人芳香。
每一层楼都充斥纸醉金迷的味道,排列着案几茶桌,鸢尾、杜鹃、梅花、迎春等各式各样花卉的图案附着在牌桌上。铜钱落案的脆响混着骰盅摇晃的闷声,在乌木梁柱间撞出令人心痒的韵律。许多人都不约而同佩戴着面具,熙熙攘攘,“买定离手”的声音此起彼伏。
“赌坊...?”燕览诧异。
再一转头,谢游如同消失在了人群里。
燕览像一滴清透的水滴落在浓黑的墨中,被迅速挤压吞噬。她放缓步调,周遭人纷纷投来诧异目光,只因她是唯一一个用着真面目走进来的人。
她如同赤裸着身体被凝视一般不自在,很快,她钻进一道昏暗的走廊,本想避一避风头,却误打误撞在春色正艳的包厢外捡到半副丢弃的女式面具。
这副白猫面具被踩烂,只剩下一半,燕览拿在脸前比了比,刚巧遮掩住她的双眼和半张脸颊。她飞快系上面具,回到了吵嚷的大堂。
赌博这事,她不算陌生。
不同花卉的图案代表着不同难度的玩法,燕览绕着牌桌走,察觉到几种自己熟悉的牌类,直直走到赌坊的最深处,陡然看到一处地方。
角落里,轻帘帷幔辍着桃色花瓣,暧昧晦涩的蜜色灯光洒在赌徒们的肩背,起哄和欢笑声如惊天巨雷,沉默屏息与爆裂欢呼交替响起,围绕着牌桌上的二人。桌的一头,赌徒甲戴着狐狸面具,正襟危坐,摇着骰子,下手时决绝果断,看似赢了满贯;另一头,赌徒乙带着黑猫面具,清瘦慵懒,嘴角勾起的弧度不卑不亢,举手投足胸有成竹,也像赢了大头。这么一看,竟分不出谁是庄家赢家。
燕览踱步过去,黑猫赌徒却正巧起身,他缓缓作揖,谦恭地离了牌桌,引得周遭不甚唏嘘。对面的狐狸赌徒不愠不喜,却僵如枯木,想必是黑猫险胜。黑猫从人群中离开,只听议论声鹊起。
“这人你见过?”“我来了十几年,没见过这等人物啊。”“是啊,这才半刻钟不到就赢了狐公子,这...”“不会是哪位圣手披皮来的吧?”“没见过这么年轻的圣手......”
黑猫不予理会,直直走了开,从燕览身边穿过,绕了个弯,拐进了回廊。
燕览这才看了清楚,这黑猫面具下不正是月白袍子一尘不染,好一派光风霁月的“谢公子”么!
她跟了上去,迈入幽深昏黑的回廊,却不见一人,唯独不远处走廊尽头有一包厢亮起,莹莹如鬼火一样散发着青黄光芒,灼灼地烙刻出里头朦胧人影。
燕览被漆黑包裹,正在观察着——
“阿览,你有点慢啊。”
声音陡然从背后响起。
燕览猛地回头,谢游正像鬼魅一样站在昏暗的角落里,微光洒在他半阖的羽睫与高挺的鼻梁上,星星点点。
他缓缓迈步走到光下,闲散如少年,斜倚在木柱,“等你的当口,我赢了几桌了。”
燕览自嘲一笑,“原来你早就发现我了。”
“引鱼上钩,这对你而言已是故技重施,你怎么还是那么惊讶。”
二人站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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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两双亮亮的眸子穿过面具缠绕,那里面既有道不明的想念,亦有识得清的冷意。近得,燕览能清晰嗅到他身上的沉水香味,而今日还夹杂着丝丝缕缕铜臭和墨气。
“黑猫...”她陡然一笑,觉得饶有趣味,“没想到首辅府第一幕僚谢先生,饱读四书五经,平日里克己复礼,暗中还好这门凡俗伤身的乐趣。”
“那你太不了解我了,阿览,我好的凡俗之趣可还多着。”
“别乱称呼我。”燕览冷脸。
“怎么会?”谢游忽然走近,露出一副狡黠,令燕览顿感不妙,“怎么乱了?”
“?”燕览正疑惑,却听见那莹莹亮着的包厢似有动静。敏锐如野兔般的她很快就察觉,自己好像是这谢游守株待的那只兔。
感觉不对劲啊。
她心一颤,陡然听到他道:
“你今日可是我夫人。”
“?”
她面露匪夷,不等反应,回廊尽头的包厢门骤然打开,燕览惊恐看去,里头走出一位婢子,不曾见过,但打扮华丽,一看就出自大富人家,她施施然欠身。
“我家主子等候多时,公子既然已经接到了夫人,那便请吧。”
谢游颔首,霎时搂上燕览的腰,温和道,“这就来。”
一只大手扣住她不盈一握的细腰,燕览使力推搡,却被谢游紧紧揽住,他顺势用另一只大手在胸前包裹住燕览的手,还细细摩挲。肩膀被揽在他温热的怀里,燕览霎时红了耳垂,眉梢眼角也不自觉染上绯红,动作自然得好似二人真这么亲密无间,她心底却针扎似的,又贪恋又抗拒。
她这才反应过来,又被谢游诈了!
被谢游推着往前,她悄声,“搞什么?谢游,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夫人别吓唬我。”谢游侧头,附身倾耳悄声,细碎的气息在她耳边游移拂乱,“陪我演一出戏。”
“凭什么陪你演?”燕览强压怒色,却不敢叫前面的婢子发现,“你知不知道我今日来是——”
“知道,夫人要找我算账。”谢游沉声,却忽然放大音量,像是故意说给旁人听,“夫人好生小气,我不过是错把夫人想要的兔儿灯买成了鱼儿灯,夫人怎得记到现在?”
“?”
燕览诧异狐疑,前头的婢女回望过来。
怕被看穿,谢游揽得更紧,燕览气笑,却不能言,便伸手往他精瘦的腰身狠狠一掐,弄得谢游冷不丁发出闷哼,他强忍着痛咬牙望向燕览。
燕览故作开怀,眸色却如将出鞘的刃一样染着狠,“是啊,夫君记性真是差,总犯不该犯的错,也总惹不该惹的人呐。”
“夫人教训的是。”谢游吞下痛意,温和应对,“那今日回去了,我便满足夫人的任一要求,赔个不是。无论天上星还是海中月,只要夫人想要,谢某就给夫人送来。”
燕览见他应对自如,心中怒气更甚,趁着他不能露馅,便伸手拽上他的右臂,佯装亲密,实则却在胳膊内侧最柔软处狠狠掐住,看谢游脸色铁青,笑容却需得僵在原处,燕览的笑便更发自内心。
“夫君真好,”她揶揄,“夫君别光顾着妾身,自己平日要多注意身体,这才赌了半天,怎么就额头冒汗发虚,脸色不好啊?是哪里不舒服么?”
说罢,她掐得更深,明知故问。
谢游憋得一头汗,闷哼,又强装笑意道,“哪能?不过是和夫人昨夜太尽兴,有点累。”
“?!”
前头的婢女听到谢游那番话饶有意味地侧头,嗑瓜子似的等待下文。
他暗地悄声低头戏谑,“想不到夫人这么有劲,有些莫须有之事,我也不介意模糊其辞。”
“你!”燕览低声警告,“谢游,我可以现在就拆穿你!”
燕览这副样子正中下怀,谢游得意,不疾不徐扬声解释:
“诶,夫人你昨日和我在庭院练武来着,拳打脚踢的,咱们还没个长进,累得直不起腰,这就忘了?”
燕览从牙缝里挤出字眼,假笑道,“没。是太累了,下次不练了。”
婢女失望地扭回了头。
谢游垂眸示意,燕览掐着他胳膊的手这才不甘心地松了劲儿。
“五十两,”谢游低声讲着筹码,“黄金。”
“陪我赢了这局赌。”
燕览不屑,却听到谢游继续加码,“还有俞听鸿。”
听到这名字,燕览眸色微闪,似是动容。
半晌,她不卑不亢地沉声:
“八十两。”
谢游垂眸看着她,听罢一愣,才颇为意外地笑开了怀。
“夫人还真是个财迷。”
“成交。”
燕览瘪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和你的账,我是一定要算的。”
谢游宠溺地阖眸,“夫人说的是。”
“入戏挺深...”燕览白眼道,又扬扬下巴,“里头的人,是谁?”
黑影烙刻在半透明的包厢墙壁,看得出是位身形清瘦板正的男子,即使是剪影,浑身也透着温润书卷气。
二人曲意逢迎着走到了走廊尽头包厢门口,婢子欠身,“到了,二位请吧。”
谢游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赌坊老板,常艺。要赢过这里所有人,才能和她赌。”
只见谢游眸中刃光显现,搂着燕览的身体也不住升温,贪婪仿若看着即将进入囊中的猎物。
“这局,我赢定了。”
19. 第十九章
还没来得及问赌注,燕览便被挟着进去。
包厢不大,正中便是一个牌桌。落座在桌一头的“公子”长相秀气清丽,燕览多有女扮男装的经验,一眼便看出她是个女子。
婢子把二人领了进去,微微欠身,“主上,人到了。”
说罢,便自觉地屏退了出去。
牌桌边的女子单手扣在桌边,玉指纤细如柳,长而润的藕色指甲轻敲着桌沿,嘴边噙了抹看不出情绪的弧度,淡若琥珀的眸色伴随无焦的眼神,但眉头微蹙,却让人看出她分明察觉了来者。
“常老板,久等。”谢游打破了沉默。
常艺这才缓缓抬眸,眼波传递至二人身周。燕览戴着半副白猫面具,透过眼孔缝隙,她看到这位“常老板”迅速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她的瞳色很淡,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让她看起来不怒自威。而燕览简单打量她一番,却从她隽秀的眉眼看出一种弱柳扶风的柔美,宛若一场春雾。如是身着女装,恐怕一身碧绿颜色最是适合。
常艺眯眼,戏谑道,“这就是你的‘保命财’?”
谢游颔首。
燕览尚没摸清局势,常艺淡淡挥手,嚷了句“来人”,便有三两汉子从外边钻进来,三下五除二就把燕览扣住了。
谢游无动于衷,燕览一头雾水,心里急,表情上却尽量控制了住。
“想好了?就她了?”常艺的声音如细丝一样生长蔓延在空间里。
谢游郑重点头,旋即对着燕览拱手,“夫人,对不住了。”
燕览:“?”
这又是哪出戏码?
看起来不是很妙的样子。
果然,下一刻,常艺换了个姿势,撑着脸,好生慵懒地说了句让燕览寒冷彻骨的话:“输了这局,你夫人可就要留在赌坊当一辈子下人了。你当真不心疼?”
好家伙,这是把她当“押金”扣着了是吧?!
燕览怒目圆睁地望向谢游,谢游却装作可怜地与她对视,唯独眉头微蹙,嘴边却凄凄惨惨道:“夫人,谢某若有来世,定给你当牛做马。”
燕览心中勃然大怒。
来世??呵,不必了!他要是输了,她今日就算是把赌坊烧了也要逃出去,再把他大卸八块,以解心头之恨!
燕览双手被汉子擒住,不断挣扎,咬牙切齿地喊着:“谢游,你个王八蛋!”
谢游心下诧异,没想到燕览竟能入戏如此快,演得这么好。
殊不知不是演的。
赌局正式开始。这牌桌镶嵌着描金的梅花,而他们各自手边陈列的叶子牌似的东西,燕览也未曾见过,想必是种不太常见的游戏。
外面大堂里的赌局皆是咒骂欢呼声此起彼伏,交替出现,无论哪个都震耳欲聋,就像过年似的热闹喧嚣。可这包厢里二人对赌,却风度翩翩,你谦我让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吟诗作对。
燕览不屑地撇嘴,一直被两个汉子控着,她也只能干看着。
赌局进行着,二人旗鼓相当。常艺嘴边噙着的笑容始终未曾放下,轮到谢游的回合,她才稍稍松懈一些,却也只是神态上的,或是说以松懈的面貌示人,实则在燕览看来,却更像恶狼环伺。
趁谢游在掷骰子,她眉头舒展,柔情似水地问,“听说谢公子,不是邶江人?”
“在下来自京城。”谢游头也不抬。
“嗯…”常艺若有所思,“京城的赌坊可有我‘花之艺’这般大?”
谢游顿了顿,抬眸:“京中禁赌,地下赌坊往往小而脏,和这里乃云泥之别。”
常艺听罢淡淡一笑,“谢公子的样貌,也不像那等痴迷不悟的碎玉郎......听闻昨日你赢了大堂里的三赌仙,今日就顺势而上赢了狐公子,才两日,你竟就到我跟前了。”
“你可知道这整整一个邶江城,能有资格和我呼卢喝雉之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你如此不好赌,何来这般妙手?”
常艺故作浮夸地看着谢游,像是在逗他。
谢游心神平稳,失笑道,“不过是运气罢了。”
“我就猜谢公子会这样自谦。”常艺俏皮地抢道。
轮到她的回合,她右手轻巧抚上骰筒摇起来,却好似起舞手势一样轻逸,嘴边笑容不减,淡色眼眸忽得闪了闪。
“这般,不如我们加个赌注?”
谢游手上动作一顿,“常老板的意思是?”
“每输一回合,便在你夫人的手臂上割一刀。”常艺云淡风轻道,“看看谢公子你的运气,到底还会不会好。”
此言一出,燕览脸色立马如墨一样黑。
再看谢游,沉稳如他始终没有半分露怯,只有唇角僵硬地扯了扯。燕览看不出他是紧张、生气、惊恐,还是事不关己、正中下怀。
不过她料想是后者。
很快她兀自为自己对谢游有刹那的侥幸感到自嘲,她与他是宿敌,她伤了,他高兴还来不及。
而仿若真是如此,谢游顿了半晌应声,“有何不可?”
“谢公子爽快。”常艺勾勾白葱般的手指,“来人,拿刀子来。”
刚才的婢女很快端进来一叠刀具,里面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刀什么都有,亮锃锃地闪着燕览的眼睛。刀刃释放着寒冷的光,把暖色的包厢都衬得阴冷起来。
谢游和燕览的目光同时聚焦到了这一套骇人的刀具上。只不过,谢游只是余光微侧,身体却不动如钟,无人注意到他视线所指,也无人注意到那弧僵硬的嘴角染上了愠色。
而燕览看着刀具被婢女整齐地摆放在乌木台上,内心竟然平静无波,甚至暗自嘲笑。
刀割在身上的感觉,她未免体验得司空见惯,甚至薄刃与宽刀割在身上的感觉,她都还能叫出分别。
面对此等威慑,她没想到第一种冲上来的情绪不是恐惧,而是熟悉。对于陈年往事的创伤,她本以为自己多多少少会陡然不受控地一惊,但现在事实在眼前,她却只剩下熟稔。不论是受刀还是用刀,她都经历过数不清的锤炼。往事的狰狞面目确有浮现,只不过是顷刻便消散了。
她看了看谢游,他默不作声。她本无需为了谢游受此一难,只需挣脱跑了就好。
但她即使知道此理,此刻却偏偏不想动了,任由汉子粗粝的手架住。
汉子把燕览架得更死,只听常艺道,“那么,我们便继续吧。”
谢游沉默颔首。
赌局继续,彼时正是平手,而接下来的对局里,除了常艺说话,谢游便再一言不发。常艺好生爱看这等戏码,成了心要分散谢游的注意力,一直抛出话题。从家长里短聊到国政大事,谢游只是礼貌回应,不卑不亢,手中动作却在做决断时比方才多了几分慎重。
但出其不意的是,他竟一直赢了下去,赢得常艺都快不想开玩笑,面色有些难看,像乌木柱子一样阴郁衰老。
常艺这才意识到,谢游刚才还不曾施展本事,现在才露了出来。她嗤笑了声。
眼看谢游的比分逐渐远超常艺,她作为邶江第一圣手也有些挂不住面子了,便不再说话。二人在沉默中较劲,房间里噤若寒蝉,却未免四溢着杀气。
赌亦是一项体力活,常艺原本水雾江南一样的清丽容貌如今覆盖上一层绯红,像夕阳斜照;谢游虽抿着唇角带笑,额角也渗了些汗珠,乌黑的墨发略乱,几缕青丝拂乱在呲牙咧嘴的黑猫面具前。
就这样赌了半柱香,燕览旁边的汉子握着第一把刀具都有点累了,谢游还没输。不过虽是赢了,赢得也不大,算是给了常艺面子。
赌局终于来到最后一轮,胜负已定。按照规则,无论谢游在这一小回合里是输是赢,他都赢了。
常艺输得起,正了正身子,释然一笑,反而松和下来,颇具赏识道,“看来我这第一圣手的位置要拱手相让了。”
谢游并不说话,手中气定神闲摇着骰子。
不出意外,这最后一回合他也定然不会输,故常艺也不再盯着牌桌上的结果,已经进入了放松状态,一旁的汉子也又佩服又无趣地扔了刀具,松了燕览的臂膀。
燕览甩了甩胳膊,喘着气。
无人再在意这最后的结果,牌桌上骰子摇落滚动,像豆子一样叽里咕噜地转着,无非是走个过场。
却不料,最后一粒骰子定了下来,一声惊呼炸开,石破天惊一般:
“老板快看,谢公子这局输了——!”
话音来自常艺身旁的婢女,她正指着还带着余劲摇曳的骰子,骰子上的数字的确宣告着这一小回合谢游惜败。
常艺闻声不可思议地看向牌桌,刚扔了刀子的汉子也陡然抓住了燕览,又拾起了刀具,蓄势待发干劲满满。屋内的肃杀之气还未稀释便又浓烈起来,常艺愣了愣神,忽然大笑。
末了她单手捧着脸,意兴像未熄灭的烟斗一样触碰空气便熊熊复燃,望着谢游唏嘘道:
“怎会如此?可惜。看来,今日我这新加的赌注非得有个用武之地了。”
燕览紧张地窥向谢游。
他单手扣在牌桌边,强力压制颤抖的指尖,身板也僵硬如枯木。
不是吧大哥…
燕览心里鬼哭狼嚎。
赢都赢了,还非得让我挨一刀?
谢游平日沉稳,此时却如芒在背一般坐不住。他忍了忍指尖的战栗,干脆握拳,望向常艺却欲言又止。
“怎么,公子舍不得?”常艺见状柔声,堵住了谢游的话头,“可这是规矩。”
“来人。”
常艺勾勾手指,那擒着燕览的汉子一看来活了,兴高采烈地拧开了酒壶,往那刀具上倾倒,整装待发,迫不及待。
“谢夫人放心,不会很疼。”常艺转过身,像看戏一样慵懒地看着这出符合她心意的戏码,“割完回了府,叫谢公子给你上点药,不出半月便能愈合。”
燕览心道“我知道”,眼眸却定定盯死了谢游,目如剑光,像要把他看穿看死,后牙槽狠命咬住,生怕压不住滔天怒气,下一秒便冲出去要了他的命。
奈何蛰伏多年,忍一时之快已经变成了不必说服的习惯。
等这刀割完,她也算仗义了,下来之后,她定加倍奉还。
薄刃冰冷锐利,接近燕览的光洁的小臂,小时候受过的伤都在后背,她暗自啐了声,心里暗念“割吧割吧,就这一处白的地儿都让你割了”。
刀贴上皮,却被常艺忽然叫住。她蹙眉,“换一把,这把太钝了。”
汉子紧急停止,“是。”
常艺旋过头,盯着谢游,“你不介意吧,谢公子?”
谢游攥紧了拳,像是在酝酿什么。
汉子换好刀,常艺点头肯定,不待多说便潇洒扬手,然而落下之时——
“且慢!”
谢游募地站起身。
他撸起袖子,一根精细白皙的小臂暴起青筋,脉络清晰可见,随即大步流星走到汉子跟前,抢了那刀,不待众人反应,便往小臂上深深一划。
皮肉迅速绽开,鲜红的血汩汩流淌满手,未己便如画中溪流小瀑一样涓涓垂落到了地板。
“我替她割。”
“若不够,两刀亦可。”
他目光坚毅看着常艺,常艺却并不惊讶,反倒略显失望。
“谢公子,你坏了规矩。”
“任凭常老板处置。”
“两刀不必了。”常艺意兴阑珊,“但今日原本的赌注,恐怕你拿不走了。”
谢游不顾鲜血直流,一手虚虚掩住,沉声:
“原本对赌筹码是黄金万两,在下愿意舍弃。”他道,“但在下赢了这赌局,如今只想向常老板讨一物。”
“何物?”
“传闻邶江矿石提炼技艺精湛,在下要的一物,便是经水飞法提纯后的朱砂。”
常艺闻言微讶,“你要朱砂做什么?”
谢游以笑而对。
常艺不追问,扬言道,“我这赌坊是做生意的地方,只在乎金银流水,今日你坏了规矩,就算赢了所有人也拿不了这赏金。不过你所言此物价格倒是不高,我府上就有,随你拿便是。”
谢游颔首,“多谢。”
“你当真只要这东西?”
谢游捂着流血的手,“常老板若愿意收回成命,许我黄金万两,那在下自然笑纳。”
常艺戏谑,“坏了规矩,后悔可来不及了。”
“你走吧,朱砂我会择日派人给你。”末了眼神在燕览身上游移,“回去好好叫你夫人包扎上药,这好端端一双善赌的妙手,可别废了。”
·
二人找了间就近的茶室。正值饯花节,茶室也人满为患,嘈杂热闹。
嫌吵,进来时燕览便合上了门。屋内静同溺水,只剩烛花偶尔炸开的酥响。
燕览拆下已经被血沾湿的衣服布料,旋即扯来一旁小厮送来的纱布,不断替他擦拭着伤口上的血。
她手上的动作一会儿轻一会儿重,好似在说话一样,有重音似的宣泄传递着什么。
“很痛。”谢游冷不丁道。
“我可没问你。”
“阿览——”
话音未落,燕览便把纱布“嘭”地一扔,砸在地上。
“谢游,你闹够了没有?”她怒道。
来的路上,谢游逞强没事,燕览便撕了他的衣角先缠上止血,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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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般关怀,谢游却总觉得她有点冷漠,像忍耐着什么。
如今便爆发了。
“最后一局,是你故意输的吧?”燕览问。
谢游露出意外神色,却不反驳。
“我看你的目标根本不是什么黄金万两,怕正是冲着那朱砂去的!输了一回合,正好替我挡了刀卖个人情,还能找个藉口,顺势换个价值低廉的赌注,以拿到你想要的东西。”燕览一气呵成,啐道,“你还真是会打算盘啊——”
谢游意外神色更甚,甚至里头包含了点欣喜和雀跃,反而没有丝毫被拆穿的窘迫。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他明明装出很紧张很担心的样子,他明明在最紧要的危急关头才站起来,表面义正言辞地挡了一刀,心底却还在冰冷地清数着这局的利弊。他明明遮掩得很好。
谢游垂眸失笑,“阿览,你还是这么了解我。”末了他叹气,“可惜啊,仍有一成失算。”
他站起身,一只手的袖子还卷起,露出渗血的纱布,一只手自然下垂,朝燕览走过去。
“有人的心还是那么冷,没有丝毫动容。”
燕览听罢可笑地发出声“嘁”,转言道:
“你是忘了我今日来的目的么?”她挑衅地看了眼谢游的手,“区区一刀,能抵什么?谁没挨过似的。”
谢游敞开怀抱:“那再来几刀?”
他永远这样在出人意料的地方没个正型。燕览一拳打在棉花上,忍住了冲动,立马换了个话题:
“我问你,你为什么给聆漪赎身?”
话题终于来到燕览的领域。
他这时仍然好整以暇,“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燕览忍气吞声,静候下文。
“假话是,聆漪是个聪明姑娘,待在青楼委屈了她,你既然费心要带她出去,我添点小钱遂了这个愿,有何不可?”
一听就是冠冕堂皇。燕览腹诽。
谢游走近一步,“真话是,我干这些无关的事,就是为了现在。”
“我喜欢你现在的反应。”
“你生气了,阿览。”
对他生气了,他心下道。
燕览并不觉得他说了真话,反而两边都是莫名其妙的大假话。她不置可否,只觉得眼前这人更不可理喻。无论和他再说什么,都是徒劳。
燕览摊开手,“给我。”
“黄金八十两,我不要了。”她沉声,坚毅地四目相对,“我只要俞听鸿的下落。”
听到这名字,谢游原本还饶有兴趣的表情明显冷了下来。他眉心和眼皮急跳,眼神也不自觉沉入深渊。
燕览却尚未察觉,重复着诉求,“我应了你的不情之请,陪你赢了这局,你拿了你想要的,我自然也要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谢游逼近,“他是你什么人?”
“这种问题你不是都查到了,还问我做什——”
“你就这么急不可耐地要知道他是生是死?”谢游抢道。
那话语中外溢着一股狠厉和不屑。
“这是我的事。”燕览正色,“趁我还不想和你兵戎相见,告诉我。只要我能找到活着的他,你就能逃过一死。”
谢游听罢,勾起唇角嗤笑,那笑声中满是轻蔑和荒唐,“你的意思是,在你这里,我还要靠他才能活下去?”他将“靠他”两字说得尤其重。
话毕,“可笑”二字未曾出声,燕览却分明读到了这字眼的形状。
燕览被他绕了进去,半晌自己的思绪才绕出来。她将怒气放在一边,如今他只想要确保俞听鸿的平安,便强压情绪,甚至晓之以理:
“你我的事是另一码事,”听到这,谢游还回眸看了眼燕览,却不料她继续说,“可俞听鸿是无辜的。他只是一介文弱书生,自小没练过武功,连杀个牲畜他都不敢。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干净的人,他独自赴京寻我,若是被谁发难遇上不测,他根本无法自救,我怎么放心他独自漂泊在外,至今杳无音讯?”
“你真了解他啊。”
半晌,谢游才回了这句短短的话。
他朝她逼近,把她逼退到茶室的窗台前,直至腰间抵上桌案,不能再退。
“那你说,你我的事是什么事?”
“那你又说,若我杀了他,这事是不是就是你我之事了?”
燕览惊愕地望着他。
“谢游,你到底怎样才肯放过他?!”燕览浑身战栗,已经快要压制不住体内的怒火,“你与他无冤无仇,为何一定要到这种地步?”
“有件东西我本来不想给你。”谢游募地说道。
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块蟠螭纹玉佩。玉佩质地温润,一看就被主人摩挲了经年,色泽也略显斑驳陈旧。而那上面,遍布着不曾洗净的暗黑血渍。
谢游把玉佩扔在燕览身上,燕览忙接了住。
她手忙脚乱地握着玉佩看了又看,唇不自觉颤抖:
“这是表哥的......”
她不会认错。
经年的记忆即使久远,也会在看到真实物件的那刻排山倒海一样涌来。
她曾躲在草屋子黑漆漆的灶台后窥探,看到洗菜的表哥来回踱步,腰间玉佩摇曳不止;
她也曾在生病乖乖接受表哥喂药时半吞半呕,怔松注意到他腰间这块玉佩温润饱满,像极了一颗甜糖;
她也曾在睡梦中听到环佩叮当作响,便望向斑驳木门,映入眼帘便是这枚玉佩,再是端着大包小包好东西进来的带笑的表哥......
童年的记忆一幕幕,一场场。这枚蟠螭纹玉佩在她心里原来很大,现在握在手中,却那么小,那么小。
记忆里很温润,现在握在手中,却那么粗粝,那么斑驳。
她从未看过这枚玉佩染上血色。
霎时,记忆里的一切,也便顷刻染上猩红了。
“血,是他的么......”她紧紧攥着玉佩,不可置信地一问,却早已料到回答。
“是,”谢游直直望着燕览,“我把他杀了。”
他想知道,如果他说出这话,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事情。
他想知道,他费尽心思才让燕览为他哪怕生一点气,动一丝怒,为何俞听鸿却能轻而易举占据她的情绪,甚至引导她的行为。
他想知道,这其中的分量之衡较。
纵使他兴许知道答案,但也带着这种毁灭的欲望赴前。
燕览的眸子中渲染着滔天的憎恨。
她叹了气又笑,笑了又笑,随后把玉佩塞进衣襟,另一只手已经顺手拿着茶桌上插着的剪刀,刀尖直直对准谢游。
“那便一命偿一命。”
20. 第二十章
顷刻间,燕览便将所有的怒气瞬间释放,朝着谢游刺去。
以往的每次打斗她或多或少都留了分寸,然而这次她却全然被情绪所控,高喊着发泄着朝他进攻。然而不止燕览一人有情绪,谢游也好似在发泄什么,不断灵活闪躲且有力反攻,二人就这么真枪实弹地打了起来。
谢游不断激怒她,“你就这么想赶紧下去陪他?”
燕览也自说自话,“杀了你,也不足以为他报仇!他本不该死的!”
一直打到另一处的案几,二人在桌上纵身飞越,把茶案上的东西弄的支离破碎,整个屋子鸡飞狗跳。
看着燕览动了真格,谢游不知在想什么,动作却放缓了。他将自己抵在茶桌边缘,燕览正欲靠近,转了刀尖对准了他的心脏位置。
他衣衫凌乱,胸口的位置正好空了出来,露出结实的半副胸肌以及突起的锁骨。左手的伤口因发力而爆开,纱布已然被血浸透。方才一阵打斗,燕览身上多了些淤青,谢游的月白衣裳也割开不少血口子,一道道猩红交错,像白纸画上了梅花。
她的剪刀刺过来,他没躲,而是用双手把刀刃握住了。
上次在游船上,他便空手接白刃,这厢伤口还没完全愈合,现如今又是二次创伤,他一声闷哼,脸色也涨了红,唯独眼角还张狂地笑着。
感受到刀被他的手包裹,燕览的力骤然收了些,血却已经顺着刀刃滴了下来,灼灼地流到燕览的袖口。
“今日赌局上,你为何不逃?”
谢游冷冷看着她,出此一问。
“你明明可以逃的,燕览。”
燕览被这么一问整得发懵。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呵...谁说只有我是赌徒...”谢游手上力道不减,嘴角扯了扯,意味不明道,“阿览,你不也在赌——赌我对你有没有真心。”
燕览骤然松了力,眸中错愕乍现。她清醒神志重又紧握剪刀,“胡言乱语!”
“你不逃,是想看我为你紧张,为你乱了阵脚,为你不知如何是好,不是么?”
那一幕回到燕览脑海。
“胡说!”
她怒气冲天,急不可遏,手腕的力瞬间加倍。燕览知道,是他说对了,她才会如此激动。
剪刀刀刃磨过谢游的掌心,鲜血霎时多了起来,一柱柱地流。他并不完全抵抗,那剪刀尖便一点点朝着他胸口靠近。
他怎么敢这样说?
她不愿再任由眼前的疯子剖析自己的一切。她被恨意蒙蔽了眼,或是羞赧,或是无措,或是庞然的震惊,她理不清这场僵持着且充斥着血腥味的对峙中到底堪堪有哪些情绪,她不懂处理,她只想结束。
她的手前后游移,欲刺又止,两双握着剪刀的手分不清到底是哪个在往前刺哪个在往后拽。
只听谢游不住呐喊,狂妄的笑意中好像他是那个恨不得刀尖插入自己胸腔的人,“来啊,杀了我!”
恨意战胜理智,燕览怒吼一声终于将刀尖刺出,直直插入了那光洁的胸膛。但刀尖落下之处,却比对准的方向要往上半寸,实际是在肩膀,并未触及要害。
谢游低头看了眼刀,正垂直立在自己肩膀上。他神色失焦带笑,冷若寒霜地笑言,“骗你的,俞听鸿根本没死。”
“那玉佩上的确是他的血,不过,是在他被刺客袭击时所留下的。他已经逃走了。”
听罢,燕览拧起的眉又放下,脸部肌肉因情绪激动而抽搐。她看了眼剪刀的位置,看了眼顺流而下的血,看了眼谢游,忽然满脸荒唐地笑了。
他气息微弱,却在二人相对的狭小空间内被无限放大,一丝一缕吐息都混杂着血腥味在燕览鼻尖充斥缠绕。他奋力抽了刀,扔在地上,好似感受不到痛觉一般。
谢游身躯随着惯性微微晃动,眼神却抓住燕览不放。
他眯眼,无比戏谑:
“你是不是在想,到底哪句是真话?”
俞听鸿到底死没死,的确盘旋在燕览的脑海中,如同一只鸟不断鸣叫,叫人难以忽视。可她更诧异,更惊恐的是,谢游为什么非得要把局面弄到如此不堪入目的程度?
到底什么是真相......他到底又想干什么......
她思考着,可她的心又在刺痛,刺痛地超过她的理智,压过她的判断,喧嚣直上。那种浓烈的感觉是什么,是对伤害眼前之人的后悔么?
月白色的袍子彻底被血腥染红,梅花绽放地更烈更盛,不像白纸落梅,倒如梅枝盛雪,分不清哪种颜色更多。谢游捂着伤口,如今气色略显憔悴的他倒显得更正常,两缕杂乱的头发随气息拂动在额前,额角有微汗,剑眉轻拧,眸色只剩厚重的轻蔑顽劣,嘴角勾起又下压,平添几分自嘲。
看着她,燕览说不出话。
千般万般情绪,化作一句:
“我恨你。”
可这是他最想也最喜欢听到的话了。
“是么?”他道,捂着伤口,不让血继续流,步子却蹒跚着不断靠近,“有多恨?”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些理不清的情绪就是恨。
可他曾说过,恨也是情。
“是因为恨我,才动了手么?”
再一步逼近,他又问,“是因为恨我,才答应当我夫人么?”
“是因为恨我,才不用我送你的螺子黛么?”
这桩陈年旧事没想到会在这时被提起。
他赠与她的螺子黛,她从未用过。为何要用?她想不出理由。不过现在她霎地凉了一身,他竟把这件她以为是过往云烟的小事看在眼里,时刻观察。
他一连三问,燕览被频频逼退,他像一副失了神志的样子,可步履却坚定,逻辑清晰,最重要是神色泰然自若,根本不像说胡话。
可这副模样却惹得燕览心中越发生出了不好的反应。
她从未见过谢游如此失常。既像落了水的孩子,自嘲又迷惘,又像攻城略地的野心家,眸中被短暂的顽劣覆盖的是背后真正的侵略性。脚无力地在茶室的地板上擦过,却趔趄无比。他每朝她走一步,她的心便跳一拍,犹如被刀逼着,要跳出胸腔。他越是这样失常,她也越失常,身体和情绪全然由他主导。
可她发觉自己越是这样被他占据,便越抵抗。两种拧巴的力量在体内对抗,冲了出来,变成她眼底迟迟没转变的恨意。她长眉低压,朱唇用力抿着,后脊触碰到茶台,她定了下来,就连踩在地上的双腿也在战栗。
靠在茶台,他忽得撑住台沿,将她圈住。
“燕览,你说你恨我......”
“可是,你真的分得清爱和恨么?”
燕览猛地一惊。
谢游正看着自己,那长长的眼睫轻颤,眼波说不清是温柔还是尖锐,可她感到自己分明被攻击了,却只是被什么东西温和地包裹,在诉说着他的真正用意。像一团柔软的绸缎,带着甜味,可图穷匕见,尖锐的侵略与野心未曾消失。
人怎么会分不清爱与恨?可她真的开始思考,好像这句话一下子戳中了她心中空白的某块地方。
从血色的经历中杀出重围,她靠的是什么,是爱还是恨...屠戮与讨伐背后,刀能毅然决然落在仇人亦是家人的头颅时,她依靠的又是什么,是爱还是恨...从无名山和浔阳燕府脱胎换骨的过往岁月里,什么可以名为爱,什么可以名为恨,她从前并未思考这种无端的问题,如今陡然问起,却发现竟然异常模糊...
她脑海中“唰”得浮现起很多人的样貌,死了的,没死的,消失的,没下落的...但顷刻间就跳跃为画面的缩影,像烟尘一样飘散,什么也不剩,还是一片空白。
正好也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谢游仍然垂眸看着她。
她头疼欲裂,只知一切都是由谢游造成,于是只能以回眸望住来显示狠厉。但心底那分柔软却在异动,他总这么自负地了解自己。
四目相对,燕览重复,却终于没辙地别开了眼神,即使心里模糊不清,嘴边却始终不改,甚至更加义正言辞:
“我恨你。”
她恨他,那就是恨。她心中说服道。
可对他而言,她的恨好似冲锋的号角,沉沦的旗帜,笃定的宣誓。
他们靠的很近,燕览不堪入侵,被逼到茶台,索性坐了上去。
“是么?”他再三问。
“是。”燕览重复,眼神在那狰狞的伤口和他的目光之间游移。
他皱眉,表情中的无奈逐渐升温为不耐,最后,终于在听到她再三坚定的回答后彻底破茧。他褪去伪装的戏谑,那熊熊燃烧的侵略与愠色在急速酝酿。
谢游狠狠蹙眉,紧紧看着她,直到她哑口无言。
“我要亲自验证。”
话毕,一道猛烈而急促的吻便突然落在了燕览的嘴唇。
她发出一道闷哼,双瞳放大,意欲逃跑,只见他的手狠狠从后扣住她的脖颈,不让她逃脱。她的唇被他的气息瞬间完全堵住,无法呼吸,牙关也被猛烈的进攻撬开,舌尖相缠,燕览胸腔急促起伏,不断用手锤打他的身体,却在温热而顽固的囚禁下无法脱困。
这枚吻落得急而烈,二人呼吸交缠,燕览感受到自己鼻尖都快适应了浓烈的血腥味,转而竟然能闻到属于谢游的独特的体香。他太莽撞又粗鲁,二人的舌尖与嘴唇磕碰下又淡出不少血腥咸味。体温相互传递,燕览被暖意尽数包裹围剿,受不住地往后挪,谢游的另一只手却见状抚上她的腰肢,将她往前靠拢。
他吻得又急又深,仿佛真的要把燕览啃食掉才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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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起先是抗拒,可伴随着吻的持续落下,她感到自己身子发软,头脑发昏,眼神也失焦,天花板和墙在男人背后旋转,视野半开半阖,只剩下男人的影子。再到后来,她不受控制地闭上眼,沉溺在其中。
身体变得很柔软,仍由男人摆布,吻便更自如也更温柔。边吻着,他的手掌也抚过领口衣襟,渐渐剥开。吻褪去波涛汹涌,慢慢从饱满的唇,过渡到纤细的脖颈,再到白皙的锁骨。舌尖在舔舐每一寸肌肤,鼻尖细嗅度过的每一寸皮和骨。
燕览仅存的意志感受到自己身体里正酝酿成型的情.欲,和她在梦境里和他纠缠的那股情绪一样,她享受着这样的掠夺,甚至贪恋。她发出闷哼,男人听罢便更来了兴致,急欲宣泄什么,证明什么,甚至意欲彻底攻城略地。直到后来,她真的没了气力,谢游也点到即止,才缓缓松开她。
她趴在他身上喘气,衣裳已被扯了乱,露出白皙的上胸口,手紧紧环住他的脖子,羞赧得不敢直视他。
“到底哪里在恨我?”
她听到谢游问,语气里半分戏谑,半分挑逗。
他的手指游移在她的身体上,从唇到锁骨,方才吮吸舔舐的地方都留下了清晰的红印。他一道道点过,“是这里,这里,还是这里?”
“可是我怎么哪里都没看出来?”
他的手指骤然停在她的锁骨及前胸交界,再往下便又是另一方寸柔软,“还是说,还不够?”
话音落下,他的手未曾再往下。同时,燕览也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却始终没有抬头看他。
“看着我,燕览。”
燕览紧闭双眼,实在不想面对,隔了很久才抬起头,凌乱的秀发背后,她一张隽秀冰冷的脸如今全全染上了绯红,眸子也如春水荡漾。只看了一秒,她便又把视线挪开了。
看到这副模样,谢游满意地笑了。
餍足,便更恣意。
“这就是你说的恨么?”可他还是明知故问,又自己回答,“那我不介意再多恨一点。”
燕览不答,她开始后知后觉自己的身体为何是这样的反应,但圈着他的手却始终没放。身体相贴的熟稔感还在各自身体里乱窜,燕览努力消散着余韵,陡然把手松了开,将他推开,却没推动。
他仍然扶着她的腰肢。
“放开我。”
“阿览,你嘴上说着不要,可身体却很喜欢。我该听谁的?”
“你不要脸!”她无力顽抗。
谢游放肆一笑,渐渐将她松开。
燕览的心还直跳,视线不自觉飘向他还在渗血的两处伤口,心想这人真是疯了,刚才这么用力,竟然还是在有伤的情况下。
她从茶台上下来,脑子已经不属于自己,也无力思考刚才发生过的一切。所有的东西都被一枚莫名其妙落下的吻给堵住了。
她身体也不受控制,这般失控的情绪、欲望和身体她都在尝试驾驭,却不断冒出新的想法。
他的身体,她竟是那么渴望拥抱。
他的吻,她竟是那么沉溺其中。
他包裹她的眼神,竟能柔软到消磨她方才浓郁的恨......
并且她总觉得这事一旦开了头,就还会有下次。
太恐怖了。
一旁,谢游看着她,嘴角压不住。刚才一番对峙里他的百般困惑、试探、不甘,通通有了回声。
他故意刺激燕览,就想看看俞听鸿在这之中的分量到底有多重。他甘愿冒着被刺的风险,他知道燕览不是那等只会嘴上空谈之人。
可他又是那么地狂热,无法抑制地,沉湎于追逐这个问题的答案。
如果俞听鸿是重要的,那他呢?她所谓的恨,滔天般的恨,里面到底是什么,几丝情,几丝欲,又有几丝厌。
但这无论如何,这些通通都是在乎。
只要她在乎他,比在乎俞听鸿要多,那他便满足了。
他看着燕览,眼丝缠绕着她,灵光乍现一般从脑海里看到了自己。他猛地回忆起来,他是怎样陷入这一切的——
还要回到那日满城烟雨时,他收到了线人截胡的俞听鸿的信。
那时他忽然意识到,这世上有个人,与燕览更亲。
在这之前,他只当燕览是有趣的对敌,可以试手的对手,最了解他想法的陌生人。可在读到信件的那一刻...许多暗地的情感开始萌发滋生。
如果没有对比,他不会知道,原来他对燕览的渴望比他想的还要深。如果没有那封信,他不会知道,原来他比自己想的还要执拗地追求着年少痴心妄想的东西。
千山迟暮,独行孑孑,有人拥炉赏雪与,便足矣。
当他意识到燕览就是这人时,他就决定——
他就算死,也必须要彻底占据这份侥幸。
21. 第二十一章
元顺二十年。漫天的大雪把连绵的山脉栾嶂勾勒出工笔画般的色彩,扁平地烙刻在一方蟹壳青的天中。雾雪弥漫,山湖辽阔,湖面冰层厚重,湖心有一亭,一粒黑芝麻般落在正中。
雪白的长堤连通着湖心亭,随着来人的步伐剥落出一点土色。宁山寺的沙弥净行正扛着竹条扫帚,从长堤往湖心清扫过去。
每年此时,净行都来扫雪。宁山寺夹山而建,地势高,来人少,香火淡,但守得一方安宁,独享寒天山色,已是福德造化。净行年方十八岁,自打五岁起便来此处扫雪,已扫了十三年。
今年这时日,他已扫了三天雪,奈何风雪浩大,十里冰封,未曾消减。多裹了两层僧服却并不御寒,握着扫帚的手骨节红肿,生了不少冻疮,挥舞的幅度也越发小,但唯唯诺诺地进行着,最后也算坚持到了长堤的一半。
净行累了,立住扫帚休憩了半晌。
他眯眼眺望,却见长堤一痕的终点,那湖心亭中有个移动的墨点。仔细一看,是个少年。
净行多了丝干劲,快速从长堤扫了过去,默不作声来到湖心亭前。
湖心亭中的少年身形瘦削,披青鸾色鹤氅,青丝用一根玉簪半绾起,正横着双手揣在袄中,侧站在亭中的石桌旁,垂眸看向那处。他的长睫、眉毛、发丝上都沾染着鹅毛雪,正一点点融化。
石桌上,是一盘落了8颗棋子的围棋盘。
棋盘落了雪,黑子也变成白子,混淆不清,部分棋子的位置也被风吹雨打挪了开。少年伸出骨节分明的长指,挪了颗白子,将其挪到一旁不远的格点上,末了又把手放回袄中,静静看着。
净行认得他。
净行放下扫帚走过去,如见故人似的,“今年扫了三天雪,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少年闻声扭过头,那双洁白俊俏的脸上五官还没长开,略带稚气,但他的气质却如弱冠男子一般稳重,喜怒不行于色。
他认出来者,轻轻阖眸,声线轻柔,语气却算不上亲近,“今年雪下得大,来时路上耽搁了。”
“哦...”净行应和道,转了转眼珠子没找到下一句说什么。
少年又静静地端详起棋盘。
净行认得他,是因为他每年都来此处下一步棋。
无人与他对弈,他自己分饰黑子和白子。一年一步,一步一棋,到今年,已足足下了八年。
净行凑到棋盘旁,“今年公子是黑子白子?”
“白子先行,第八回合,便轮到黑子了。”
“哦...”净行点头,“可是我看这每年风大雨大,这棋子早就不在原位了。”
少年笑了声,伸出两指又挪了一颗黑子。
“现在都归位了。”
“为,为什么?”净行问,“难不成你记得?”
少年不回答,兀自撩起鹤氅,坐到石凳上。
这已经是净行与这少年说话最多的一次。以往每年,净行碰到他,都只是打个招呼便罢,毕竟一年只见一次的人能有多熟悉。前几年他只当是个新鲜事,然而后来,净行每年都能见到他,见得多了,净行开始好奇,甚至开始期待。
这怪少年到底为什么这样?他想问,可少年看起来,样貌比他年幼,气质却比他成熟稳重得多,一副生人勿近模样,即使笑面含春,却让人觉得比十里寒冬还冷。
净行没再说话,转身握着扫帚又清扫了起来。
直至冷调的橙红色夕阳斜挂在天边,映得冰封的河面暖融融的时分,净行从寺庙出来透透气,不自觉走到长堤,那少年竟还在那里。
他端坐在石凳,两只修长的指扣住一颗黑子,放在棋盘边缘。青丝与鹤氅皆披着层层细雪,就连那轻颤的羽睫,也盛着细小的雪花冰晶。
看上去,他如石像般一动不动,在那里坐了很久。
净行看不下去,从寺庙里抱了一件新的月衣跑了过去。走到湖心亭边,却又不忍打扰,站在旁边踱步了很久,而此少年却目中无人,毫不受其所扰,也不主动询问。
净行忍不住,终于道,“一颗子要下这么久,不怕冻坏了么?”
少年并没有僵化,他徐徐转过头,微笑道,“落子太快,棋局就结束了。”
“你每年就来下一子,哪有那么快结束?”
少年垂眸看着棋局,“唯有我与我周旋时,方能久些,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机会。”
少年说了句摸不着头脑的话,净行想了半天,觉得有些独孤求败的意味,半嘲半打趣道,“难道你还是哪位围棋名手?说的像大家都下不过你似的。”
少年不置可否,只是轻轻一笑。
净行被这一笑镇住,以为他在嘲笑自己,便把怀里的月衣塞给少年,“要是你不介意,我和你下!”
没想到少年双眼微微一怔,随即便抬手示意,“小师傅,请吧。”
净行果真和少年下了盘棋。
奈何这棋局中,最重要的不是输赢,而是过程煎熬难耐。净行第一次感受到恶寒之冬,千山鸟飞绝,在这湖心亭中静坐上半柱香,竟然是那么的冷。他不时抬眸望着对面的少年,看他只披了不算厚的鹤氅,真不知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到后来,净行已经分不出多余的心思思考棋局,只浑身哆嗦,很快认了输。
他承认,这少年的棋艺是有那么些东西。
净行站起身,跺掉身上的雪,把给少年的月衣抢回来自己穿了上,不断蹦跶着来升温。而少年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又将棋盘还原成了八颗棋的样子,随后思忖半晌,落下了第九颗。
净行看了半天,心道真是个怪人,不过下了一盘棋,他感觉也和少年熟了些,便问,“一年里发生那么多事,你怎么还会记得这盘棋局的原样?”
少年抬眸,“我一年的事情并不多。”
“好吧...”净行嚷嚷,“每年多一子,这你要是下三十年,岂不是要把三十颗棋子烂熟于心。”
“小师傅棋下得不错,难道没有背过棋谱?”
“住持不倡导咱们干这些。”净行道,“我也就会这么点了。”
少年不再说话,而是静静看了看这棋盘,便走向了一边。
湖心亭下的湖水已被冰封,厚厚地看不出原本的翠绿色,唯有白茫茫的一片,与天际相接都看不出分界。
净行也走到少年身旁,“你几岁了?”
少年听到这问题似有讶异,但还是回答,“十有五。”
“那你比我小啊!”净行道,“我已经十八岁了。”
少年并不感兴趣对方的年龄,低头看着湖面。湖面厚冰之下有一物事,模模糊糊看不清,眼神要聚焦很久,才依稀辨认出是两条相伴却被冻住的游鱼。
“诶!你看,那有鱼诶!”净行指着湖,他也看到了这物事。
少年淡淡,“为何是两条......”
“两条?”净行纳闷,“两条怎么了?说不定还有三条四条五条,我们再找找。”他东张西望。
“连鱼都是两条......”
“你说什么?”
少年不再说话,转身,毅然决然离开了湖心亭。
这边净行还在兴高采烈找着鱼,以为和少年多少又有了个话题,却不料一个不注意他就走了。
净行撒腿追上去,心里觉得这人好生冰冷,可转念一想,一个在冰天雪地里坚持下了八年棋的人又能有多热络?
他跑上长堤,追上少年,讪讪道,“你叫什么名字?明年,你还来么?”
少年渐渐停下步子。
“为何这么问?”
净行挠挠脑袋,“没,就是想着,和你也算半个朋友了嘛!虽然...是一年只见一次的那种。”他干笑着。
少年转过身,眼底有些迷惘发怔,看着倒终于有了些符合十五岁年龄的天真,却只是一瞬。
他不悲不喜,“下雪了,我就会来。”
“那好,那明年见!”净行说出这话时,心里倒还有些酸涩。这朋友真是即来即走,明年才能见上一面。
少年“嗯”了声,便走了。
“你还没说你名字呢!我法号净行,你呢?”
少年侧头,飞快扔下了两个字,“谢游。”
·
邶江城的如月客栈里,换了药后,淮驹用剪子剪了纱布,缓缓在谢游肩侧与手掌的伤口处系上一个结。
谢游大马金刀坐在床榻边,眼眸定定看向一处。床榻的正对面正挂着幅山水画,正是浩浩荡荡的一片雪景。
“公子,燕姑娘下手真的太狠了...”淮驹这次说的是掏心窝的话,甚至有些怜爱,“要不,公子你考虑考虑换个人吧,我看燕姑娘她实在是磐石之心,不为所动。”
谢游并不回答,半晌才愣生应道,“嗯,好,我知道了。”
淮驹收起了血布和水盆,摇着头走出了客房。
谢游端坐在床榻边并没动。他侧头,颤着手,抚上肩膀这块刀伤处。血已经止住了,方才淮驹用了些冰块,止血效果奇好,可谢游依稀听到淮驹说伤口深,只是幸好没戳到心口云云,对燕览骂骂咧咧。
血倒是不流了,那股热腾腾的温度也消失了。冰的寒气入体,蔓延在身体里,犹如真的入了那雪景一样。
元顺二十一年,宁山寺一如既往浸在浩浩汤汤的雪中,红瓦朱墙被雪压盖,细长屋檐化作浓郁雾白中的一枝点缀。
同样的时节,风雪飘摇,算上去,宁山寺开始扫雪已有四日。
长堤上,十六岁的谢游比以往更快步地走进了湖心亭。今日他趔趔趄趄,捂着左肩,似受了伤一样摇摆,大风吹进那青鸾色的鹤氅,帆一样鼓起。鹤氅又用了一年,有些生旧,半绾的青丝在风雪中飘动,毫无章法。
他终于落座在石案边。
谢游拢了拢氅衣里边的袍子,似乎无法忽视左肩的疼痛,忍着看向了石桌。牌局一片糟乱,白雪下堆满了枯叶枯果、飞虫尸体、飞尘土粒。
谢游熟稔地清扫了牌桌,再将棋局恢复成了九颗棋子应有的样子。
他唇色发青,只有鼻尖眉骨被冻得通红。他从白子堆里挑出一颗,万籁俱寂包裹着他。再次进入到对局的思忖中,不知过了多久,眼前边眩晕打转,没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身旁站着个不认识的沙弥。
沙弥双手握着暖炉,把谢游推醒,既讶异又揶揄道,“原来还活着。”
谢游撑着石桌坐起身,看天色渐晚,孤鹜在青色天空中横飞,自己也已被白雪淹没。他抖落身上的雪,看向沙弥。
他张了张干涩的口,嗓音沙哑,“请问,现在几时?”
沙弥站在一旁不动,冷冷道,“申时快过了。”
“这么久了......”
沙弥清了清嗓子,似是不愿多说,“你快走吧,别晕在我们这,住持说了,寺庙已经接待不起伤客了。”
说罢,这沙弥转身便走了。
“等等!”
谢游猛地叫住他,却因太用力而干咳。
沙弥疑惑地回过头。谢游趔趄起身,筋骨已然僵硬,他捂着左肩,气若游丝,“敢问小师傅,净行可在?”
“净行?”听到这话,沙弥诧异了下。
“净行上半年不慎感染了疫疾,已经死了。”
话毕,沙弥见谢游不再说话,就转身离开了。
直至他沿着长堤径直走完,一粒墨点彻底消失在野色混杂的山路中,谢游才动了动石头一样凝固的身体。
他勾起唇角,想发出的笑声却因沙哑而不显,垂眸看向鞋尖,又看向周围,看向亭顶,眺望远山...视线所及之处通通是万籁俱寂,一片宁静祥和,天光乍泄,湖光山色正是最美时分,天地之间,没有一点声音。
他在那里站了半柱香,最后缓缓放下扶着左肩的右手,双手揣在袄里。
他没再看那棋盘,直直面着长堤,头也不回地,踱步离开了湖心亭。
那年雪真大,比往年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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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景化作笔墨,白雪化作留白,视线从如月客栈墙上那幅千山雪景图收回。
放在肩膀上的手不禁摩挲了半分那伤口。
那天暴雪,他因中伤而晚去了一日,伤的便是同样的位置。冰气止血入体,仿若将他带回那一个冬天。
可十余年已过。
净行的尸骨停留在十九岁初,埋葬在了宁山寺的后山。
千山迟暮,永远都是独行孑孑。
这是他早就明白了无数次的道理,不敢再心存一丝侥幸。
谢游从床榻上起身,走到窗边。思绪从冰雪转到酷暑,楼下街景吵嚷,叫卖声此起彼伏。
他的心没受伤,应该不会疼才对。
可雪好似真的下到了他头上,外边的市井繁华声越盛,便衬得客栈内越寂冷。这时,他想起了燕览。
与她相亲近之时,她的体温是温热的,他的亦是。他不禁想着,即使是在寒冬天,应该也会如此。
没有人如她一样懂过他的棋局。
没有人同他在漫天雪中沉默抵抗冰雪。
即使有,也都纷纷在往日岁月中尽数消逝了......
只留他一人,还扛着千斤重的往日雪,负着无人共享的万物寂,在人生长河中前行。
他募地扣上窗棂,阻绝了外边的繁华吵嚷。
·
邻着如月客栈一条街过去,便是风潇驿。
惰珠推门而入,手中端着茶盘,缓缓将才沏好的茶放在案几。燕览捧着本书,正斜倚在窗边。
“燕姑娘,消息已经通报给范府的人,明日一早便会有人接待我们。”
惰珠放好茶盏,回过头来,燕览呆若木鸡地盯着宝蓝色书册,一声不吭。
“燕姑娘,你看的这是......”惰珠瞧着书名却看不清楚,走近些,把头拧来扭去,“燕姑娘,你怎么反着看书?”
“啊,哦,”燕览回过神,把书转了一圈,又放下,“我拿反了。”她干笑。
惰珠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饮茶时分,惰珠旁敲侧击道,“前几年各大佳节,宫中设宴大酺,所用织造大多都是邶江范氏所采办供应,算是颇有头有脸的皇商大家。”惰珠左顾右盼,放低声音,“但溯其宗源,听说范氏的掌家与长公主殿下有宗族之亲,这才会被皇上指派成为皇商。”
燕览指腹摩挲在温润的茶盏边缘,“我有所耳闻。”
“去年中元节,我担差时接触过范氏的大人。看得出他们对长公主殿下仰仗敬畏三分,故对咱们这些小奴婢也敛着架子,不曾颐指气使。”惰珠道,“想来,这次皇上要查皇商的账,若真有问题,能保范氏的也只有咱们殿下了。”
“你想说什么?”燕览问。
惰珠一笑,“我看燕姑娘你心神不宁,想宽慰你,明日去范府拜访,他们的人应当不难对付。”
燕览一怔,霎时觉得惰珠有些可爱。她揉了揉她的脑袋,“多谢。”
惰珠低头害羞地微笑。
燕览收回手撑着脑袋,眼神空洞地用手指敲了敲桌。
她发怔的,根本不是范氏的事儿。
她没来由地问,“惰珠,你说若有一种物事,你既要对抗他,却又......”她没说下去。
“却又怎么?”
燕览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道,“却又不可控制地有些...迷恋,”她干笑以掩饰,“如此矛盾,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事?”
惰珠听闻有些沉默,半晌炮仗一样地炸开,“燕姑娘你不会是——不会是——”
她跳起来,指着燕览,仿佛看穿了一切。
燕览虎躯一震,快掉下椅子,她声线颤抖,心虚,“怎,怎么了,我可没有和他——”
惰珠大喊,“燕姑娘,你不会染上毒散仙丹了吧?”
燕览募地神色一黑。
她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不是。”
“那就好,”惰珠缓缓坐了下来,“这东西殿下可说了明令禁止的,燕姑娘,你可千万不能越界啊。”
不知惰珠为何会这般联想,燕览扶额苦笑,只听她继续说:
“可若不是毒药,那是什么?既抗拒,又迷恋,这不就是毒药么?”
燕览扭头,嘴里喃喃,“毒药......”
“不是毒药,想必也和毒药一样烈了!燕姑娘,你定要克制啊,面对这种诱惑,咱们还是尽早斩断的好。”惰珠握上燕览的手,关切道。
“有道理......”
如果谢游是她的毒药,那她要做的便是彻底将其毁灭。
燕览嘴角浮上一抹微笑。
“对了,”惰珠道,“燕姑娘,来邶江时你让我查的人,找到了。”
燕览眉头一动。
“和你想的一样,她时常出没在那首辅府幕僚,谢公子的身边。”
穿堂风从风潇驿的窗户中吹进来,拂乱燕览的发丝,桌盏上茶香四溢,惰珠向燕览递去一样东西。
东西被丁香色底百合纹样点缀的绢布包裹着,并不紧实,露出里头物件,好似几叠信笺与小册子。
燕览默默收下,盘算着什么,凑到惰珠耳边耳语。
“我知道了。”惰珠点头。
“还好我们带上了。”燕览胸有成竹地拍了拍绢布里头饱满的物件。
“燕姑娘你想得远,怪不得殿下重用你。”惰珠露出羡艳眼神,悻悻道,“就算你跟我说了,我这厢也猜不透你的用意,真是太笨了。”
燕览微笑示意,又敛了笑容,“另外那首辅幕僚谢公子,干脆你也帮我查查吧。”
“要查什么?”
燕览眯眼,眺望窗外景色,“查他到底姓甚名谁,从哪儿来,家中几口人,要到哪儿去……能查的,都悉数查出来,查个底朝天……这样,总能找到点制敌要害。”
“我就不信,这世上有人没有弱点。”
22. 第二十二章
马车停在范府门前,旁边已有小厮守候良久。
淮驹和车夫一行坐在前头,不待淮驹撩开帷幔,谢游便自行探身而出。他今日身着靛蓝色雷云纹长袍,青黑色蹀躞上玉佩悬挂,倒与平日素净不同,显得有些矜贵。
浓眉大眼的小厮迎上来,“这位便是谢先生?”他委身,慢条斯理,“承务郎大人已在府中恭候多时,请吧。”
谢游长身玉立,“多谢。”
随着小厮带路,二人进了范府。大致看去,府中结构与一般官员宅邸相差无几,大门、影壁、垂花门、正房、后罩房沿中轴线依次递进,但移步换景,庭院中栽满桂花、海棠、玉兰,各有象征,佛手柑与金桔的盆景千姿百态。“富贵长春”的牌匾立在堂屋正中,比起“慎”与“敛”的官家宅邸倒颇为张扬外露。
看得出,范氏在之前一定是邶江城家喻户晓的富商之家。
可现在,张扬豪放的府邸凭空蒙上一层阴郁之气。下人忙里忙外,愁容满面,即使昨日鼎盛,也难掩如今失落。
小厮将人带到正屋,承务郎正站在光影交错下。
“谢先生,这位便是承务郎范之远大人。”小厮说完,默默屏退。
范之远迈出步子,“早听闻谢先生仪表堂堂,如今一见名不虚传。”
谢游颔首,以示回应,再快速打量了眼范之远。此人是范府二公子,平日与范氏业务也素有交集,所谓承务郎,不过是个从六品的虚衔。
范之远身着缣缃色织金锦袍,面庞圆钝,眼角细长上挑,双唇饱满,笑起来一副圆滑神色。
“谢先生这边请,我早沏了壶上好的龙井。”
谢游单刀直入道,“承务郎大人公事繁忙,不如尽快将账册交与在下秉公执行,这样也好省些时间。”
范之远一愣,细长的眼睛闪过一道微光,“自然,这样也好。”他勾勾手指,“来人。”
下人呈上一本账册。
范之远拿起账册,恭恭敬敬交给谢游,“首辅先生奉陛下旨意要彻查军饷亏空一事,我范府光明磊落,自然竭力配合。这是今天一早就从粮行调过来的账本,谢先生过目。”
玉色封皮的账册厚厚一本,遍布翻阅和褶皱的痕迹,谢游拿起来掂量,便交给了淮驹,“多谢范大人,我会亲自交与首辅大人审阅。”
转身离去,范之远望着谢游清瘦的背影,唇角发出声听不见的轻蔑嗤笑。
从范府离去时,又一辆简朴的马车正停在谢游的马车旁。
马车上走下来两人,正是燕览和惰珠。
迎着她们的人也还是方才那浓眉大眼的小厮,只是这厢他热情活跃像只山雀一般叽叽喳喳,好生恭敬。
谢游放缓步子,方向也往那边偏了偏。
燕览今日着茄花色葛布裳,淡雅的紫衬得她更显白皙好气色,下了马车正打理着,偶然抬眸,她与他便四目相对。
燕览装作无事地挪开眼神,嘴角却不禁抽动了下,说话也磕绊了半句。
时隔半日,看到他,还是会不忍想起那夜茶室里的荒唐事。
谢游轻笑,步子放得更慢,手却不由自主放在左肩一侧。站在台阶上,他忽得一顿,发出“嘶”的闷哼,身体抽动,吃痛一声。
淮驹忙道,“大人,你怎么了?”
声音大,不由把周边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看门的护院,车夫,小厮,惰珠,唯有燕览仿若听不见,目光也不朝这边挪一寸。
“大人,你没事吧?”淮驹急切道。
惰珠飞快认出是谢游,眯了眯眼不当回事,揽着燕览就往前走。燕览错了错步子,才直直迈上台阶。
擦肩而过时,谢游陡然一个趔趄没站稳,吓得惰珠一惊,燕览也跟着一惊。
“大人,你还好么?”淮驹连忙扶着谢游。
谢游捂着左肩,摇头,话语声飘出去,像在说给别人听:“昨日有只不听话的猫啊,喵喵叫着说是喜欢我,可非要伸出爪子狠狠挠我一把,这伤口,现在还疼。”
惰珠不明就里,看戏一般。然而真正听懂的人却沉默了,甚至额角冒汗。
淮驹搀扶着谢游,尝试迈下台阶。谢游把手搭上一把,喃喃:
“你说这猫怎么才会乖?”谢游忽得高声感叹,“要是温温顺顺不咬人,乖乖被投喂就好了——那样,我愿意天天去喂她。”
燕览攥紧拳头,耳尖却浮上一层微红。
他竟把她比作豢养的猫?谁才是张牙舞爪的坏猫,心里不清楚么?
燕览敢怒不敢言,憋气得努嘴,惰珠察觉便陡然问:“燕姑娘,你怎么不走了?你看起来好像...很热?脸都热红了。”惰珠看看天色,这也不晒啊。
“哪有?”燕览紧急道,“我们走。”
说罢,便直直抬腿步入了范氏府邸,惹得惰珠和小厮云里雾里,忙不迭跟上。
小厮一路领着人到了堂屋,站在那里的范之远依旧不改面色,看到庭院光影下摇曳的倩影,这才笑脸相迎,这副笑容比之先前多了几分放松。
范之远看清来者的模样,眉头一皱,笑容不减。此人有些眼熟,却不经常打照面。
“姑娘是长公主府的......?”
燕览手里握住一枚玉牌,翻了翻,玉牌在光下呈现晶莹剔透的光泽,上边“宛”字的阳刻清晰可见。这一动作打消了范之远的防备,“承务郎大人,在下是长公主府的懒锦,奉殿下之命,来取账本。”
“好好,”范之远紧锣密鼓派人拿上来账本,随即又靠近燕览寒暄道,“我不曾熟识姑娘,姑娘是长公主府的门客?”
燕览欠身,并不多言,“奉命担差而已。”
“噢噢...”范之远略显疑惑,却宽慰自言自语道,“姑娘玉立琼姿,气度雍容,一看便出自书香名门,而非担差那等平庸之辈,姑娘真是谦虚了。”
燕览并不理会,只见账本被人呈了上来。
乍一看,账本同样是玉色封皮,然仔细一瞧,玉色封皮上却随光泛着鳞片般的喑哑光泽,间隔出些许青紫颜色。封皮用丝线装订得很精致,题字也隽秀工整。
范之远将账本紧握在手中,放低声,“懒锦姑娘,这边是范氏这些年在宫廷经商的流水了。”
燕览微笑着摊手,“多谢。”
可不料范之远却并不急着将账本给燕览,而是攥在手里,额角也发汗。
“懒锦姑娘,敢问长公主殿下可有对策?”
燕览眼神忽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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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了范之远仍有提防之心。她扔持着礼貌的笑颜,身子却不动如钟,掷地有声:
“殿下的打算,实非我等能多问。不过范大人跟随长公主殿下如此之久,难道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燕览虽笑着,范之远却从话中听出威迫,笑里藏刀般割着他。他忙道,“不敢不敢,我范氏仰仗长公主殿下才得以有今天,自当为殿下鞠躬尽瘁。”
说罢,他才缓缓将账本不舍地递上。
“只是还希望此次若真有不测风云,长公主殿下能看在两族有宗室之亲的份上,出手相救。”
燕览毫不留情地接过账本,“大人放心。”
正欲走,范之远便把燕览叫住,哆哆嗦嗦地,最后才勉强开口,叽里咕噜同燕览言说了一番话。
·
马车行至如月客栈,一路略有颠簸,可淮驹见谢游却容光焕发,毫无上车那般吃痛虚弱状。
淮驹在车上还问,“大人不痛了?”
谢游却轻蔑一笑,“这点小伤。”
“?”淮驹心道:那刚刚到底是谁在痛?
二人下了马车,淮驹从怀里掏出那账册递与谢游:“大人,如此贵重之物,咱们是否尽快启程回京,把此物交给首辅大人?”
谢游进了客栈,淮驹也跟上去,他并不回答。
嗅到客栈饭菜的飘香,淮驹身心放松下来,笑容洋溢,“不过也真是顺利,有首辅大人的令,轻轻松松便取到账册了。”
他仍旧举着账册要递给谢游,谢游却并不接,兀自潇洒走至柜台要了两份餐食,便“噔噔噔”走上楼梯。淮驹默默收起了账本,心头胆颤,却只能警惕保管。
在屋内等候不久,便有人来叩门。
端进来餐食的是位蒙着月白色面纱的女子。她身着一身素色,头发也如婢女一样挽起两髻,摇着步子走进来,将餐食放在案几。
末了,却并没出去,而是摘下面纱,谢游早已认出了她。
“如何?”他沉声。
“回禀大人,那懒锦姑娘,并未在范氏拿到账册,而是与范大人假意逢迎一番,便忿忿不平地离开了。”
“哦?”谢游略显意外,“他们说什么了?”
“小女听见范大人说,择日会将账册整理再奉上,近来府中事务繁杂,粮行也有人闹事,抽不开身。”
谢游静若雕像,半晌才挑眉,“有意思。”
榆木窗棂上覆着木兰雕花,穿堂风灌进来,吹着门廊上的青铜铃铛叮咚作响。许是清早有人清扫,放了几粒陈皮除味,屋内渐渐渗出些许好闻的陈皮香。
谢游起身,负手站在窗侧,淮驹见状便对跪在地上的婢女道,“先起来吧,墨羽姑娘。”
叫墨羽的婢子站起身微微行礼。
“不枉你跟随大人不少时日,此次东窗事发后便暗中潜入范府为大人盯梢,此番终于派上了用场。”说罢,淮驹从蹀躞里掏出一袋钱,“这是你的,你先去吧。”
“多谢公子。”墨羽作揖,又问,“公子可还需墨羽如何做?”
谢游闻声,徐徐转身,眸中刀光暗涌。
“传个消息,给那茄花色衣裳的小娘子。”
“就说我这里,有她想要的东西。”
23. 第二十三章
墨羽的衣角消失在门口。
“公子,燕姑娘竟然没拿到账本。”淮驹讶异,“这怎么可能呢?难道——”淮驹哑声。
青铜铃铛还奏出风的节奏,陈皮香飘在屋内,均匀了些许燥热。谢游从窗台挪步回到屋正中。他轻压眉头,沉声说了四个字:
“范氏要逃。”
淮驹大惊失色,咽了咽口水,“范氏不信任长公主了?”
谢游抿唇,默不作声,那双阴翳无波的眸子却肉眼可见翻起波澜。他耐人寻味地目视前方,陡然命道:
“既然我手里这本是假的,那真正的账册定然还在被他们转移,去查。”
“照墨羽前些日子所传信来看,范氏心里有鬼,这次就算倚靠长公主也已是杯水车薪。怪不得那日府中上下皆分身乏术,原是已在暗度陈仓。”
淮驹听得点头,“现在看来,燕姑娘也没拿到账本,那必然如此了。我这就派人去查。”
·
茶楼里蒸腾着白雾,跑堂托着描金漆盘在人堆里穿梭。面汤散发出香气,招牌板面尤其抢手。
燕览饿着肚子进来,于是先在柜台叫上了一碗。
点完,她对着小厮道:“烦请引路,我找一公子,姓谢。”
小厮立马上道,引着燕览去了包厢。
这座茶馆没有醉春楼那般大,包厢也小家碧玉,却装潢精致优雅。面向走廊的漏窗被雕花成鱼鳞样式,透过形状规则的窗棂隐约看见包厢内坐着的清瘦人影。
男人一身湛蓝描金织锦袍,正侧对窗棂。他垂眸低望,剑眉松和,长睫轻轻搭在眸子上,鼻梁高挺如琢玉,唇线抿成温润的弧线,下颌凌厉,浑身洋溢着矜贵气息。
一副清冷高洁模样,燕览却无端联想到雪地里噼里啪啦烧着的柴火。
要不是她看过他真正发怒发狂的时候,她也会被这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给唬住了。可那晚他可不如现在这般,冷静自持。
现在与他对峙的身份并非那个浔阳燕氏的燕览,而是长公主府名叫懒锦的燕览,所以,她无需紧张。
她清了清嗓子,推门而入。
注意到来者,男人微微抬眸,朝这边望过来。燕览掩饰着些微的忐忑,揶揄道,“公子好雅兴。”
她落座到宴桌的另一侧,谢游顺着视线,默默凝望着她。他眼中含笑,却让燕览浑身炸毛一样不自在。
她想和他拉开距离,“公子来邶江办公事,兴致可不小,还有空来茶馆听曲饮酒。”
燕览提起茶壶,往自己杯盏中倒满,“这厢不胜酒力,我就不作陪了,以茶代酒。”她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燕览这般客气,谢游失笑,却忽然沉声,视线落在她的脖颈,上面有不易见的一点红印。
“还疼么?”他挑眉示意,“看起来已经消肿了。”
燕览放在杯盏上的手指募地一僵。
她想和他当成无事发生,他却偏要撕开这块遮羞布,不让她如意。
今日她正好身着一件水绿色纱衣,领口并不高,白皙纤长的脖颈处有一点微红的粉点,已经消了肿,看起来像被蚊虫叮咬似的。出门前燕览并不觉得岔眼,便没有欲盖弥彰。
可他偏偏注意了过来。这压根不是蚊子包,而是那夜亲近后留下的吻痕,只有他们知道。
被这样一提起,仿若男人的温热舌尖舔舐的感觉再度重现在自己身上。
燕览内心泛起酥痒的波澜,咬牙还想强装镇定,“忘了是蚊子咬的,还是狗咬的,无碍。”
被这么一骂,谢游不怒反微微一笑,“不疼就好。”
不疼的话,下次便还能继续这个力度。
谢游凝眸看着她,察觉她略微不自在,心下却暗喜。他可不是关心,而是意欲对她在那方面的感觉摸得更透彻。
半晌,他抚上自己的左肩,嘶哑叹道,“可我就没那么幸运了。”
左肩微微发疼,谢游佯装懊恼:
“豢养的猫不听话,你说该怎么办?”
他灼灼盯着她,明明是问建议一样的话,却是要把对面的人吃掉一样的语气。
他分明是知道,昨日在范府门前,她听到了他说的话,而他也正正是说给她听的。
燕览心里已经想把茶盏捏碎了。但她还是强装镇定,只多露出几分愠色,装听不懂,咬牙切齿地挤出礼貌微笑。
“那就换一只。”
“可我就喜欢这只。”
“强扭的瓜不甜。”燕览强行回道。
谢游假意思考后却道,“可我看,怎么甜的很?”
燕览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心里团团怒火中烧,恨不得马上把这层体面撕破。末了却仍旧保持平静,她想起惰珠的建议,是毒药就毁灭便好。
面对将死之人,她应当平静些。
“那公子问我,我可就不知道了。”她捏起筷子,夹了一点菜,“养猫的事,我没什么经验。曾经路遇过一只野猫,还没找着机会喂它,它便不见了。”
燕览不看他,兀自说着自己的事。这厢她真不接谢游的茬了,他碰了一鼻子灰,却不恼地作罢,也夹着筷子吃起来。
不时,小厮便把羊肉板面端了进来。
屋内顿时飘香四溢,燕览就着板面大快朵颐,也丝毫不顾礼节。她料想今日是场恶战,总得先吃饱。
明明谢游没有做什么,可是和他在一起时,二人却总在沉默中剑拔弩张,硝烟四起。
燕览放下筷子,“这里只有公子你我二人,不如开门见山。”
如此客套,谢游以牙还牙,“这里只有你我二人,阿览,你何不放下点体面。”
“我知道,你已经很想对我动手了。”
“还在忍什么?”他忽然展开臂弯,挑眉道,“我什么,都承得住。”
他的眼神万分勾人,又充满挑衅,如同在引她出击。
燕览额上青筋直跳,却仍然保持微笑的弧度,半晌举起手边的茶盏,不予以正面回答,“这样,我以茶代酒,敬公子三杯,我们再来谈交易。”
燕览豪迈饮下三杯浓茶,诚意满满。
谢游坐在桌的另一侧,放下臂膀,手指轻扣在桌布上,缓缓敲着,沉闷的声响随着骨节传出。他低头失笑,末了饶有兴致地看她的表演,更想看看,他若不配合她,她又能演多久。
燕览将茶盏砸向桌面,“公子,可否满意?”
“若不满意,我还可再饮三杯。”
谢游顺水推舟,“换成酒。”
他递去一壶通体银白的瓷酒壶。
“好,”燕览咬牙应下,“三杯。”
“全部。”
燕览抬眸望向他。那话语里充斥着柔情蜜意的威迫。
她眼里刀光不藏,怒形于色。而谢游,分明看到了浓浓的不快,却依旧好整以暇。
燕览对着瓶口豪饮起来。
银白的酒壶被狠狠砸下,在桌布上发出闷响,里头已经唯有“咣当”的器具声。黄酒有些药香,燕览少有饮这种酒,不知酒劲如何,却还是悍然应下。
她张了张嘴,脸颊已有微红,“现在可以了吧?”
谢游起身走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酒壶,将它拿了远些。他倚靠在桌边,从衣襟里掏出一份玉色的账簿。账簿上一行字里正写着“范氏”两字。
他攥着账本,垂眸看着餐桌上耷拉着头的少女,借酒劲摇头晃脑,有些不太清醒。
“此物你应当很想要。”他沉声。
酒劲缓缓冲上大脑,燕览视线有些模糊,瞧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夹住的账簿,沉声:
“是。”
“公子有什么条件?”
谢游不疾不徐,将账本扔在另一侧的窗台前,兀自俯身凑近燕览,看着她面色红润,眼波像要掐出水来惹人怜爱。
他心下一软,嘴里却逗说:
“我的条件,你不一定给得起。”
燕览轻笑,“但说无妨。”
她看到谢游用一副十分具有侵略性的眼神看向自己。即使她已经有些微醺,却也还是一瞬间就想到了那夜荒唐前,他也是同样的眼神,意欲打下属于他的城池。
她听到他说:
“你亲我一口。”
如此明目张胆,燕览即使微醺却还是一惊,拧眉看向他,他却正恬不知耻地笑着。
他铁了心要挑逗她。借着越发浓郁的酒劲,燕览终于掀开了最后一层伪装,她压着眉头嗔怒:
“厚颜无耻。”
见燕览这副模样,谢游只是用指节敲了敲脸颊,向她凑近示意。
她不。
她用牙齿摇着下唇,就这么凝固在了原地。
谢游扭过头,“怎么,这么简单的条件,还不满意?”他凑到她耳边,“还是说,你更喜欢我来的感觉。”
遮羞布被彻底撕碎,燕览抓住他的衣领,急了的狗一般往那肩膀处就是一咬。
这副反应倒是出乎谢游的意料,想必是借酒有些发疯便更肆意妄为了。
他捂着肩膀牙印处,牙印连着伤口,串在一起疼。
他轻浮地开着玩笑,“你就这么喜欢我这块地方,不是刺就是咬。可我身上还有更好的地方,要不要试试?”
燕览怒起,将他推开,紧紧攥着拳头却没有做出下一步行动。
“是你要拿我的东西,”谢游捂着肩膀戏谑,“现如今却蛮不讲理,没有丝毫求人的态度,该怎么办?”
“你想怎么样?”她不耐道。
他仍旧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那张脸白皙俊俏,皮紧紧贴着优越的头骨,面部紧致而散发出奇异的忧郁森冷气质。那双眼睛盯着人的时候是寒冷刺骨的,看死物的时候却又平静无波,好似知书达理的翩翩公子。
可唯独看着燕览的时候,寒冷刺骨中却隐藏着不易见的一□□惑。
燕览紧闭上眼,决定赴死。
没人能理解她现在的心情。在出刀还是走人之间,她竟然只能选择动嘴——
这一切,也算得上是某种程度的作茧自缚。
·
范府里,燕览接过那本玉色账簿,便欲离开。
“等等,懒锦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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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之远陡然将她叫住。
燕览回过头,只见范之远哆哆嗦嗦,诚惶诚恐,搓着手,欲言又止。
她见状并不意外,反而开阔道,“承务郎大人有什么想说的,无妨。”
话及于此,燕览余光扫了一圈周围。婢子和下人们纷纷行色匆匆,忙里忙外,做着清扫工作,虚声清点,架势像是要把府里的东西不动声色搬出去。
她挪回目光。
范之远这边终于理好了情绪,和盘托出,“既然如此,有一事的确需要长公主殿下的人知晓,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大人请讲。”
他凑到燕览身边,“那便是这账本之事。”
兜兜转转讲了一遭,燕览捋清楚了话中要义:
首辅派人来拿的账本是假的,燕览手里的才是真的。
范府知道皇上任命首辅负责督查此事,担心成为众矢之的,变成首辅趁机击杀长公主的活靶子,只能虚以为蛇,顶风作假。
“故这番,望姑娘传话,让长公主殿下看在范氏尽心尽力鞠躬尽瘁的份上,一定要保我们。”范之远这时倒是实诚,剥落了圆滑的外壳。
“这么说,军饷亏空一事,难道真与......”燕览暗示道。
“不!不不,”范之远摇头,“长公主殿下没有授意的事,我们哪敢去做,更何况是军饷——”
话虽如此,燕览仍半信半疑。
范之远兀自叹了口气,“这些年气候水文变化大,粮食产量质量都不如往年,粮行经营也逐渐式微,生意的确不好做了。所以这,这账簿上是有些手段,可绝不至于到军粮头上。”
燕览心中不置可否,点头,“明白了。大人的话,我会带到。”
对范之远透露的消息,燕览却看起来并不惊讶。
离开堂屋,庭院中时,一女婢洒扫不慎将水桶倒在了燕览身上。顿时裙摆湿透,一旁的管家注意到连忙过来又是致歉又是呵斥。
后来才娓娓将燕览带去了偏房擦洗。
惰珠跟在燕览身边,偏房很静。奉命来送新衣的婢子很快就叩响了门。
她一身素色,扎有两髻,和外边的婢女一般无二。唯有下巴初有块羽毛似的胎记,青色的,乍一看倒很特别。
惰珠想起来,刚才在大堂中打扫清点的人中,便有她。
婢女将新衣放在桌案,反手关上了门,委身道:
“墨羽参见燕姑娘。”
“起来吧。”燕览抬手。
二人四目相对,目光半生不熟。燕览打量她,除了看到她羽毛状的胎记,还注意到的眉眼的确和那人很像。
“刚才在大堂里的对话,你应该都听见了。”燕览道。
“是,”墨羽颔首,“燕姑娘要我如何做,我必定全力以赴。”
“第一次见你,你倒把话说的这么死。”燕览打趣般试探。
没想到墨羽“扑通”一声跪下。她叩首,砸出声响,义正言辞:
“姑娘寄来的手信我收到了,里面是哥哥的亲笔家书和扳指为证!若非姑娘对哥哥出手相救,解了他的冤屈,他早已死在诏狱,沦为阶下亡魂!”
她再次叩首,“如此大恩,此生难报,秦墨羽愿意替哥哥还一份恩——”
“行了,先起来。”
墨羽抬起头,燕览看着她的眸子,圆润比秦杨多两分柔,眉头弧度也比秦杨少两分算计。
从京中离开时,燕览就摸清了他们二人的关系,去找秦杨,留了手准备。
“可你之前是谢公子的人......”燕览直言,“我如何信你?”
墨羽义愤填膺道,“有哥哥一句话,我这个人便是姑娘、是长公主殿下的人了。”
说罢,她从身上掏出那块丁香色底百合纹样点缀的绢布,里头包着的东西已被替换。她递给燕览。
“这册子里记载了我与哥哥幼年南下奔波流浪的经历,包括家住何方,有何变故,以及我在谢公子身边做线人的记录。现在都交给姑娘。”
燕览接过这块绢布,里面是个不厚不薄的册子。她打开简单扫了一眼,便关上放在一旁。
“好,我信你。”
“但我可要告诉你,背叛谢游,我不保证会是什么下场。你想好了么?”
此言让墨羽不免有些忐忑,但她仍犹豫半晌“嗯”了一声。
“谢公子虽算无遗策,看似城府颇深,但实则是个体恤旁人之人,非那等暴戾之徒。我想,只要我能避着他的锋芒,不让他发现便可。”
听罢燕览忽得一笑。
非那等暴戾之徒?
她不去理会,转言道:“好,既然你想好了,那便替我传话。”
“姑娘要墨羽做什么?”
“你是谢游的线人,你告诉他,‘那姓燕的姑娘并没有拿到账本’。”随后,燕览教了她一些话术。
“墨羽明白。”
燕览看着墨羽,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就许他放了她的线人,不许她策反他的细作?冤冤相报何时了,但对他,她是此‘恨’绵绵无绝期。
24. 第二十四章
墨羽离开了偏房,燕览换上新衣,惰珠在一旁,这才回过神来。
她赞叹道,“姑娘想的真是长远,从离京之前便有了对策。”可半晌她又困惑,“那我们之后要如何做?谢公子未必不知道,他的那本是假的。”
燕览低头正系着腰带,闻言一笑。
“他当然知道。”她抬眸,“他比谁都精。”
“那我们要做什么?万一他来抢可如何是好?”
燕览嗤笑,“不会。”
“他这人只信他自己培养的人。墨羽既然说了我没拿到,那谢游必定会信,届时,他一定会以为我以为账本在他手里,他便好假以瓮中捉鳖的动机引我去拿,再趁机让我从他那里把那本假账簿拿走,以为侥幸得逞。”
燕览一边说着一边折好丁香色的绢布,“到时候再等我发现他的账簿是假的,好兀自后悔自己费尽周折,他倒作壁上观,好不乐哉。同时他定然早就偷偷留了后手,派人去查真账簿的下落。”她得意一笑,“不过那便让他查,反正他也查不到,因为真账簿就在我手里。等他反应过来墨羽骗了他时,我已经拿着真账簿回京了。”
这一通叙述给惰珠听得云里雾里,绕来绕去不清楚。
她只问,“那燕姑娘的意思是,你接下来要如何做呢?”
燕览望着窗纸渗进来的阳光。
“我只需假意中招,如他所愿,想方设法去拿假账本即可。”
“我倒要看看他用什么招数,能毫发无伤地从我的‘抢夺’下全身而退。”
·
茶馆包厢饭桌上,残羹冷炙在此刻显得更冰冷。
燕览与谢游仍僵持着。
她气得怒火中烧。一部分原因惊叹于是谢游的厚颜无耻,另一部分则是,她感到自己被自己做了局。
换做平时她会另想他法去拿这真账本,不必与他周旋,如今却只能对他言听计从,只为将戏做真做全,拿了这假的账簿走。
面对他的要求,燕览赴死一般探出头,飞快地啄米似的在谢游的脸颊上碰了一下。
她缩回脑袋,不自觉有点羞恼。
这一碰,谢游的气息在她鼻尖转瞬即逝,却那么熟悉又亲切。
“好了,给我。”她伸出手,如释重负。
没想到谢游顿了顿,转过头来,摇头眯眼戏谑道:
“不够。”
“不够?”她惊诧,“你什么意思?”
“这算什么亲?”
“这怎么不算?”燕览急了,“你又没规定怎么样才算。”
“你没感受过?”谢游冷言,目光扫过她的耳垂、脖颈、锁骨,当时他就是按照这样的顺序亲过去的,“我亲你的时候,是这样亲的么——”
“你别说了!”燕览紧急呵斥道。
她脸忽得涨红,他怎么能大言不惭说这些话!她听不下去一点。
“那,那再来一次。”
“嗯。”谢游笑。
燕览抿嘴咬牙地凑过去,“说好了,就这一次啊。”
她慢慢靠近谢游的脸颊,这次速度慢,那缕属于他身上的沉水香气传递得更有层次。她凑得越来越近,甚至能看到脸颊上细腻的皮肤纹理。
她轻轻将唇放了上去,两种柔软触碰,温热的唇碰上冰凉的脸。随后朱唇从脸颊上,慢慢试探着向下,到耳垂,再到侧颈,学习着他的动作一样生涩地前进。
随着那缕男人的气息更浓烈,而燕览也感受到他的体温愈渐升高。
男人的身躯好像有些战栗,在隐忍克制着什么,像是不耐。
是她亲的太差了?
她将动作再放慢放重了一些。那夜他是如何做的?她回想着。可他动作鲁莽放肆得多,她根本做不到。
可她越是注意着动作,越感到男人不对劲了。他好像很不耐烦,不住燥动,嘴边还发出啧声。
亲回他的耳垂,他这次躲了开。
耳垂已经鲜红欲滴,燕览不知道她自己的也是。狭小精致的包厢内,风吹起窗帘水红色的纱幔,绫罗绸缎飘摇在空中。
她不知道这一系列动作,对他而言已是难以抑制暗涌情绪的撩拨与挑弄。
谢游陡然抓住燕览的后颈,将正欲下嘴的她拎了开。燕览一惊,见到谢游神色迷离,眉头低压,愠色明显,眸中汹涌地看着自己。明明是她在亲,他却喘着粗气道:
“太差了,我教你。”
话毕,他便用唇堵住了她的唇。
还是那样的莽撞放肆,这股气息喧嚣之上,直直冲破了她的防备,冲到她的大脑。他径直推着她,将她狠狠抵往包厢的墙壁上。
就着墙壁,这枚吻和那夜一样肆意且强势,缱绻又荒谬。
燕览没反应过来,却已经难以呼吸。她炮仗似的被点燃,生气地将他推了好几下才推开,反手就是一巴掌。
谢游显而易见懵了一刹那,燕览也是。她看了看手心,不知是否打的太用力,正彷徨时,谢游却并不收敛,被这一打给彻底激活了开关。
他再次吻了上去。
而这次,燕览脱离刚才被命令的状态,她自己也被这一耳光恢复了神志。这一吻落下,她不知所措地迎接,身体却彻底柔软,陷入到二人的沉沦中去。
他不住吻着,也不住喘着,感受到燕览并不抵抗甚至配合,他在她的唇上挑弄着咬出铁锈味道的血点,又松开她的唇,在昏黄的灯光下压在她耳边挑衅:
“比起主动学,看来有的人更喜欢被教,嗯?”
燕览浑身羞耻,却被他摆弄得无法逃脱。
他死死握住她的手腕,将她贴在墙上,如镣铐一般。
“阿览,哪只小猫像你一样不乖?”
燕览听不得这些,只觉得身体内的欲念要冲破牢笼,她本能地挣脱,却又无法完全逃离。
直到最后,谢游温热粗粝的掌心抚摸上她大腿后侧的柔软,她已经双脚软绵到站不住。
再不阻止,真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即使她没试过,也是知道的。
她的忐忑不安膨胀变大,而谢游也读心术一样的,很体贴地在这里停下来。
二人用额头抵着对方,不住喘气,燕览不敢直视他。
他看出她胆怯战栗,便克制了心中磅礴的欲念。但他亦看出她身体的诚实,跃跃欲试。
他附在她耳边用唯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道:
“阿览,如果你想要的话,可以说出来。”
“不丢人。”
燕览脸红心跳,魂也几乎脱离□□。在原地怔松了很久才把他猛推开,却没推得太远。
“谁,谁在想这些?!”
他笑,“那再试试看?”
他又伸出手抚向她的腰肢,她快速缩回,把他的手打落,“不用了!”
她垂着头,“你每次都这样无理。”
“是你,全身上下嘴最硬。”谢游道,“不过,我倒更想知道哪里最软。”
“下流!登徒子!”燕览怒骂。
“无所谓。”谢游恬不知耻道,“对你我不择手段。”
燕览将他彻底推开。
他不害臊,她还要脸。即使这里只有他们二人,即使他嘴里的每一句露骨之词都在一步步逼近她的内心,但她仍然别扭地无法适应。
她理好衣服,默认不对他再追究,狼狈地拿了那账簿。谢游也没拦,她便逃之夭夭了。
·
一真一假两本账簿摆在几案,乍一眼看上去没有分别。
两本玉色的账簿都略显斑驳,但仔细瞧去,一本有青紫光泽随光泛滥,一本只是普通质地。
燕览撑着脑袋,没精打采地看着。
风潇驿住店的大多是短客,来来往往,驿站内总是嘈杂非常。门被推开,嘈杂声中走入端着茶盘的惰珠。
惰珠将点心放在账簿旁,桃花糕与金桂饼,飘出淡淡的清香,燕览却并未抬头看一眼。
“两本账簿在手,姑娘怎么还如此心烦?”她边问边坐下,“难道谢公子刁难了你?”
燕览没精神地应了声,“没有。”
尽管她很想说那是刁难,但他却事实上把她“服侍”得很好。
惰珠不再问,燕览陡然道:
“关于谢游,你查的怎样?”
惰珠碰壁道,“他毕竟是首辅周边的人物,不好查呢。现今所查到的,都是些无关紧要虚与委蛇的书面之辞。”
“也是。”
燕览又失望地耷拉下来,却陡然想起一件物事。
她从行囊里翻出那块丁香色百合纹样绢布,取出了里头的册子。
册子前面记录的大多是秦杨与墨羽年少时事,他们流离失所,南下流浪,被表叔收养,自小墨羽便卖身在表叔家做下人,只为能给哥哥一个考取功名的前途。册子里的表述皆由墨羽亲自撰写,字里行间满是酸涩与渺小的希冀。
燕览只读了一两篇,便刷啦啦往后翻。
往后翻,字体也变得成熟隽秀起来。
直到翻到墨羽初次被谢游所招揽,她停下动作。
描述不多,只写着几行字便交代了她入首辅府故事的经过:
“玄盛六年,惊蛰。今天在马厩洒扫遇到一位矜贵的公子,他赏识我颇为能干敏捷,多给了三两银子。可以为哥哥买一条不错的牛皮蹀躞了。”
“玄盛六年,二月廿二。又遇见那位公子,他看起来有些古怪,高深莫测。”
“玄盛六年,二月廿八。谢公子原来是当今首辅的幕僚,不知道会不会和哥哥有什么接触。”
“玄盛六年,三月初一。为了离哥哥近一点,我答应做谢公子的线人,我没告诉哥哥,也没告诉谢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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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哥哥的事.......如果能让我时常看到哥哥,那即使让以前我们的痕迹被抹去,也是值得的吧。”
又隔了几行,记录了些杂事,时间陡然跨度拉大,再次记录已经来到了半年后。
“玄盛六年,十月廿三。原来人可以流这么多血。今天好险,不过还好谢公子派了淮驹接应,我才逃了出去......夜里的宫廷森如鬼火,原来哥哥在这种地方度日。重重叠叠的宫墙,钦天监好远好远。”
“玄盛六年,十月廿四。这份差事好像并不能见到哥哥。”
......
燕览读得有些微心酸,她停了下来。
她印象里的秦杨实非憨厚踏实之辈,也不知是入宫前就如此,还是进了宫廷的大染缸,近墨者黑。
但从秦墨羽的文字里却能看到兄妹二人的往昔和现在,她对兄长的思念如此深,而那人又知道多少。
燕览又翻了开。
“玄盛六年,十二月廿五。哥哥被人陷害,入了诏狱!我一定要救他出来!可是,我能怎么办......”
“玄盛六年,十二月廿八。我假借身份进诏狱见了哥哥一面,哥哥知道我在为谢公子做事了,他很失望。今天雪好大,还好把谢公子给我的狐裘给哥哥了,不然那冰冷的诏狱,一定极其难耐。对了,提到谢公子......”
燕览眼睛一凝。
“谢公子今日很怪。快深更他才戴月而归,身负绵绵银雪,一言不发进了府邸。我问淮驹大人,淮驹说,他今日一日都不在京城,而在一座很远的山里。”
山里......燕览接着往下看。
“玄盛七年,一月初二。谢公子给府里每个下人都送了一枚香囊。香囊朱红饱满,却眼生,上绣‘德恩寺’,京城里好像没有这个寺。要是能把香囊给哥哥当做护身符,就好了。”
“玄盛七年,一月初八。最近差事少了好多。虽然谢公子一有命令便多少沾点凶险,但没有的时候,日子倒是清净。不过,他好像有心事,看起来郁郁寡欢。哥哥在诏狱里,是不是也一样?我好无能,什么也干不了。”
“玄盛七年,二月初五。倒春寒一来,院子里又装满了雪。谢公子为什么总喜欢在冰天雪地里下棋呢?不冷么。”
燕览似乎越看越入迷,接着往下翻。
“玄盛七年,四月初四。那长公主的同僚孟惜还是被拖下了水,甚好。今日休沐大贺,谢公子豪爽话少,只给了我们很多银两叫我们自己去花。不知道长公主府里的诸葛是谁,但这样看来,不如我们谢公子。”
燕览眉心一跳。
吃瓜还吃到自己身上了。
“玄盛七年,四月廿二。这段时日长公主府似乎没什么动静,貌似在休养生息。这样也好,想来从马厩到当细作,真是跨度大,我也有点累了,不知道哥哥怎么样。”
“玄盛七年,六月廿二。听洒扫的下人说,谢公子最珍爱的棋盘上少了一颗白子,奇怪。不知是哪个糊涂鬼弄丢的,这下要遭殃了。”
燕览失笑,却猛地一怔。
六月廿二......这日子,是谢游与她初次在游船上弈棋试探那日。这颗白子,不会是谢游包在绢布里,赠与她的那枚吧?
“玄盛七年,六月廿四。谢公子今天心情很好,不过看起来很怪。听下人议论说他去了烟花之地,原来男人去那种地方心情都这么好,还以为谢公子是高洁之人,会有所不同。”
燕览冷笑一声。
随即她却反应过来不对。六月廿四,这日子,是她去胭云坊刺探冷玉时被谢游瓮中捉鳖那次!
原来那日捉弄她后,他肉眼可见的心情好。
可恶。
她再往后翻。
时间再度跨越,便到了最后一条。
“玄盛七年,七月初七。宫中消息传来,哥哥被放出来了!太好了!我就知道哥哥是冤枉的。唉,但马上便要去邶江范氏府中潜伏了,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哥哥呢......”
后面便再无内容。
燕览合上册子。
原来当时军中消息一传,谢游便留了后手。还真是阴险狡诈。
她陡然发觉墨羽的作用不小,以后叫她继续守在谢游身边观察他也不错。而这副册子,透露出的消息不多,却隐约能察觉有些疑点。
至少这“德恩寺”,她得抽空去寻一趟了。
燕览收起册子,细心裹在丁香色绢布里放好。
谢游的存在使她快意、忧愁,使她倍感折磨。她分不清那是欲望还是痛觉。
直觉告诉她,他一定有许多不可见人的秘密。
过往深似海。而那海底越深不可测,她便越有强烈欲望深入探前。直到将那海完全变成自己的领地,直到找到那片汹涌海域里最柔软的珍珠。
再将其彻底摧毁。
25. 第二十五章
回京后,账册早派人递呈给了长公主,燕览睡了个懒觉,睡到自然醒才起来用膳。
想那谢游,此时应该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她做了一局,正咬牙懊悔,也赶不回来吧。燕览兀自窃喜。
只可惜,这遭虽是她诈了她,自己也被占了不少便宜。倒是不算全身而退了。
而远在邶江那边,谢游的确咬牙切齿。
只不过是饶有意味的。
古有烽火戏诸侯为博美人一笑,如今他委身入局换得心悦之人自愿与他逍遥荒唐一回,又如何了呢?这样想,怎么着也不算亏。
淮驹在一旁团团转,不理解谢游为何从容不迫,面色不改,只坐在木椅上捻着檀木珠子,他以为他或多或少在强压怒气,对那燕氏小娘子少了一半好感,殊不知他心中
倒妙趣横生,高兴得很。
燕览愿意算计他,必然也是对他花了心思。
而另一方面,他不疾不徐的原因还别有其他。
虽无法快马加鞭回到京城,但他真想面对面对燕览说句:
“阿览啊阿览,你算是算了,但没算全。”
·
长公主那侧没消息,燕览偷偷给自己放了个假。
她从厨房里捣鼓了两条大黄花鱼,洗干净,剥好鱼鳞,取出内脏分装,提着个食盒,便溜出府。
她来到上次的码头附近,寻找一团黑乎乎的毛绒小子。
时隔多日,她不确定它还在,也不确定如果它在,是否能认出她。她寻觅着,却没想到这一带的猫还真多,狸花猫,三花猫,白猫什么都有。
闻到她身上的鱼腥味,便排着队凑了过来,“喵喵”叫着渴望投喂。
燕览犹犹豫豫,“这不是给你们的,下次好不好?”
她迈着步子走,却被猫猫大军拦住,见有的猫已经饿瘦成一条骷颅,她心有不忍,不得已才从食盒里拿了一条黄花鱼,鱼已经被切碎成段,她撒开给它们吃。
奈何这些小段根本不够几只猫猫吃,瘦弱的小猫本就在猫群里占弱势地位,有的猫护食,它们便也抢不过,于是形成恶性循环。
燕览心中酸涩,看了看食盒中却顿感囊中羞涩,再眺望附近,团团连影子都没出现。
“好吧,今天就先喂你们。”燕览叹气,却又笑着将食盒里的所有鱼肉倒出,“下次再多给你们带点。”
流浪猫们大快朵颐起来,燕览挑了一块大的肉,专门递给没有吃到的小瘦猫。
脚下,一个个可爱的毛绒脑袋正推推搡搡,燕览撑着下巴看,心里却倍感治愈。生鱼的腥味传来,她陡然想到很早以前的山中岁月。
那时有椛娘,有表哥。山里不止有野猫,还有野狗,野鸡,野兔,给野猫投喂小溪里打的鱼,野狗也沾边来抢,野鸡喜欢啄院子里晒的苞米,野兔很少来,只吃吃浆草。
那时的气味很丰富,各类农作物的植露味与牲畜的臭腥交杂,却成了为数不多的平和时刻。其他时候,还有红色的血腥味。
人的腥味和鱼的不同,但若真的讲起来,倒也没什么不同。
都能在案板上被人揉搓斩断,流出来的血,也就差不多了。
燕览讪讪收回思绪,她有些怀念从前的人。但猫脑袋挤在一起是最治愈的画面,平和感又再次出溢。
正享受着老母亲的欣慰感,不远处的墙角边,一条黑漆漆的身影如鬼魅一样闪出,随即放慢步子,嗅着香气踱步而来,森然的绿眼睛发出荧光。
是团团。
团团矫捷地跑过来,有的猫给它让道,但奈何地上的鱼已经不多,只剩残渣。
团团抬起头,看到了投喂人正是熟悉的面容。
“喵呜——”一声很幽怨的绵长的责骂。
燕览额角发汗,“我说我是给你带的,你信么?”
“喵啊——”团团的眼睛变成斜三角,没好气地盯着她。
燕览居然会对一只猫感到心虚。
那夜她的确答应它第二天就会来,可第二天便启程去了邶江没赶上,隔了多日回来,又被它撞见自己将食物分心给了其他猫。实在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团团不发声,可眼神好像在说着:这分明是我点的黄花鱼!
她扶额,叹了口气。
挑食的猫宝还挺凶又挺傲,好不容易选到了它爱吃的,如今分给了别猫,估计以后带给它也不要了。
团团果然一口都没舔舐,转身便走了。
燕览追上去,啐道,“虽说是我的错,可你这只猫还挺有傲骨,说不吃就不吃。”
团团不出声。
“要不你跟着我回去吧。”燕览蹲下来,团团也停住步子,“团团,你跟着我回去,我养着你,有数不完的好吃的。”
团团绿眼睛咕噜转,燕览不知道它听懂了没。
她以为它有所动容,可半晌,一条粗长的大尾巴打在她身上,团团摇着尾巴不屑地走了。
燕览:“......”
她第一次注意到它时,除了它本身的可爱,还有就是它与那人有一样令人不快的不屑与傲气。
燕览嘴边喃喃啐道:“真想把你跟谢游介绍认识,你们俩指定能臭味相投,沆瀣一气!”
团团头也没回拐进了巷子。
之后它不再出现,燕览便提着食盒回了长公主府。
却不料,长公主府此刻正行着一场腥风血雨。
曹京墨正在大堂用茶,却任旁人也能看看出他的不自在。长公主一如既往端坐高台,媚眼如烟,却火光横生。
大堂静谧却诡异。
曹京墨一把老骨头,经不起吓和折磨,这段时日他奉首辅之名“彻查”此事便已经叫他寝食难安。但他早就预料到,一定会有面见长公主的这一日。
长公主外表明艳生姿,国色天香,许多在画中瞻仰她多彩之姿的平民都将她奉为此朝贤良淑德的美人。奈何曹京墨是一代老臣,长公主明艳外表后的心狠手辣、雷霆手段,他是知道的。
当年“泠门之变”,她就曾参与这场翻天覆地的变动。
那时,她还只是宛平公主。
曹京墨望着茶盏里打转的茶渣滓想着这些,却被长公主一声唤回神。
“曹御史,听说你近来查得很顺利。”
妖冶明媚的气场伴随空灵的声线回荡在梁间,长公主慵懒道,“说说吧,查到本宫什么了?”
曹京墨吓得手指一哆嗦,差点没把茶杯摔了。
他缓缓放下茶盏,平和应对道,“长公主殿下说笑。下官秉公办事,一切遵守章程制度,不敢僭越。”
长公主眉尾一扬,提了提嘴角,“叫你说你就说。”
“这......”曹京墨汗流浃背,“殿下恕下官之罪,此事皇上要求秘查,无法同殿下——”
话音未落,长公主“嘭”地一巴掌拍在椅子上。
两颗桂圆一样黑亮的眼睛怒视着曹京墨,他浑身战栗,不敢预测接下来落到头上的刀锋剑雨。可事实并未如此,长公主很快和缓下神色。
她勾勾手指,下人端上来一个盒子。
曹京墨心中不妙。
长公主温婉地笑起来,“曹御史,有个东西想必你想瞧瞧。”
下人把盒子呈上去,在曹京墨面前打开,看清里面的东西后,曹京墨霎时后仰坠地,难掩恐惧。
那盒子里,是一截还淌着血的指头。
曹京墨只看了一眼便无法自恃冷静。只一眼,依稀看出指头不长,像是小孩的。
他浑身如被寒冰刺穿,心痒痒地发疼,背脊一阵一阵接着凉,脑子里嗡嗡作响。
只听长公主的声线仿若从天灵盖上投下来:
“曹御史,来认认,看看这是你哪个孩子的指头?”
听到这话,半躺在地上的曹京墨瞪大了眼睛。
他紧握拳头快掐出血,陡然从地上奋起,极端凶狠地看着她,牙齿咬着干瘪的唇直至发青。然而最后,却还是没说出话来。
他知道她心狠,却不知心狠至此。
连无辜的孩童,她也不放过。
他心中万般痛楚,呐喊着,他心中愤起呵斥道,他也是一介公卿,怎堪受此屈辱,任由一个手无实权的蛇蝎公主这般折磨自己无辜家人!难道真能只手遮天了不成!
可他的腿在地上跪得发麻,站起身后摇摇欲坠。这些忿忿不平的话语也从齿间缝隙漏掉,无声消失在空气里。
他斗不过她的。
年过半百,他难料自己还会在这种场合受此屈辱,苦涩的泪渗在眼角,他忽然下跪叩首,声音漂浮而虚弱:
“此案已查到一人,是兵部侍郎,马元挚。”
下人盖上盒子,退到一旁。长公主听到此话终于坐起了身。
“早说呢,何必到这地步?”她嬉笑道,“起来好好说。”
曹京墨淡漠地抬起头。
“马元挚......”长公主翻看着手指,似觉得名字耳生,“他怎么了?”
曹京墨吐字一样呆滞道:“兵部侍郎马元挚,疑似勾结同僚,贪了诸多军饷。”
“如此说来,此事便和户部梁侍郎无关了?”长公主慵懒问道。
关于查到马元挚一事,曹京墨还没来得及告诉任何人。
那天首辅对他的叮嘱“查得要大,速度要慢”还在耳边,他委身照此行动,便知道终有一日会成为长公主目前盯上的靶子。他本以为自己做好万全准备,左右都谨小慎微,既如首辅所愿查得很慢,却大刀阔斧使长公主注意,又没真的往梁侍郎的方向查去,不至于真危害到长公主的利益。
本想这次浑水摸鱼而过,他扮演的角色便能完美落幕,却不料那日真让他查到了些端倪。
关于马元挚贪了军粮这事,算是意外收获。
“下官只查到,马元挚作为兵部侍郎,在审核军中编制时,似有故意瞒报空额的行为......但下官目前尚未探出实证,只是疑似,不能定罪。”曹京墨死气沉沉的声音漂浮在空中,“至于其余官员,更不敢妄加定论。”
“这样啊,”长公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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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手,看着跪在地上的曹京墨,“那便无论如何都同本宫无关,你说是吧,曹御史?”
曹京墨知道,真相与否她并不关心,她只想将此事与自己撇清干系。
也好......
曹京墨再次叩首,“是。”
“有你这话,本宫便心安了。”长公主道。
曹京墨抬起头,欲言又止。
“放心吧,”长公主率先道,“你的三个孩子,都平平安安的。”
她妩媚一笑,那笑中饱含温暖,曹京墨却看出了一股发自骨髓的伪善,令他彻骨寒凉。上位者的模样他见得多,却无一个如宛平一般。她似乎真觉得这是种恩赐,他理应感恩戴德。
“谢殿下。”曹京墨如枯树倒地,咬牙切齿,心里的热潮却暗涌,他再叩首,“望殿下念在下官儿女尚还年幼,不谙世事,放过他们。”
“其他的,只要殿下有令,下官定当鞠躬尽瘁。”
长公主抬手叫他起来,却不看他,“曹御史,你年纪也大了,本宫当然要敬你三分。”她挥挥手,下人便把盛着指头的盒子挪到曹京墨身侧。
“一根小拇指而已,不影响读书写字。拿回去吧,留个念头也好。不过,近来就别回家了,本宫替你养几日孩子,你好好查案,免得分心。”
下人将盒子递给他。
曹京墨却杵在原地,不敢动,也不敢看。
那恐怕是他活了这么些年,迄今为止最害怕再看一眼的东西了。
此刻,高台上端坐着的如画一般的女子却骤然变作茹毛饮血的怪物,吃人的妖,她呲笑着,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高贵优雅却令人心生深厚的憎恶。
曹京墨颤抖着手收下盒子。
他纵有再多能耐与不满也只是蚍蜉撼树。
“多谢殿下。”
·
曹京墨是被燕览送出府的。
她站在殿外,只见出来的曹京墨魂不守舍,衣冠楚楚却早不成人样。可怜他一副年纪却遭此一劫,但燕览只是合着手,委身行礼,便引路。
久居朝野,身为懒锦的她早知人心可以恶成什么样,手段可以狠成什么样,可她就算再动容,也只能是个隐忍其中的局中人。
浩大的局中,未尝没有她推动的一笔。
她自知,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道理。
她怎能无罪?故而,与其虚伪地动容,不如蒙蔽掉触角,把自己沉入水中,彻底变作冰冷的怪兽。
无论这准则对与错,她也已经这般坚持了很久。
把曹京墨送走后,燕览被长公主召见了去。
她同燕览简单说了几句。夸她拿回账册有功,但她身子乏了,兴许之后再看。目前稳住了曹京墨,关乎要害的账册又拿在手里,首辅那边已经没什么筹码了。
燕览一切顺从。长公主看起来心情很不错,便做主给燕览放了几天假。
自她跟了长公主开始,不说她们二人之间的怨念与不甘、羁绊与胁迫,单论待遇,燕览知道长公主对她算是不错的。
可这一休沐,燕览还无从可去了。
团团不理她,谢游兴许还在邶江,聆漪估摸着已经去逍遥自在,就连以前爱和她拌嘴的冯水也归于安稳,埋名于江湖。更遑论她更想念的人,椛娘已不在,表哥不知去处。
偌大的京城,她孤身一人。
习惯了孤独,燕览先去醉春楼顶楼看了场风景,再在包厢里饮酒独醉。酣畅快意,也甚是妙哉。
畅饮之后,燕览心中萌发出了两个念头:去寻表哥,或者去德恩寺。
她尚在犹豫,却在路过掌柜白萝之时率先打听了起来,话语比脑子快,先行从嘴里跑出,她听到自己问的是:“白掌柜,你可听闻德恩寺?”
白萝这厢忙着送酒上菜,没怎么思考,摇了摇头。
一直到半刻钟过去,白萝才又找到了燕览。她沾湿的双手在棉布手绢上擦拭着,回忆道:
“姑娘刚才问我德恩寺?”
“嗯。”
“这寺的名字,倒未曾听说......”白萝想着,“可有什么特征?”
“特征...”燕览发怔,“似乎在冬日有雪的地方,应当...离京城不远。”
她想起墨羽在册子里写的,谢游出去后回来给每个下人都祈福了一份香囊,他整日日理万机,想必这地方离京城并不远,他才好携带回来。
“哦对了,似乎在售香囊,亦有祈福作用。”燕览干笑。这条消息没什么价值。
白萝却思忖道,“要不,姑娘去广津城看看?”
“广津城......”
广津城冬日下雪,且比京城更盛。路途不远,马车两个时辰。只是广津城小,并不发达,提起京城附近时总被人忽视。
“嗐,我不知道,我也就乱提的。”白萝忙道,“我幼时住在广津与洛阜交界,也就知道这地儿,听起来倒还符合姑娘描述。不过,广津城内德恩寺倒是未曾听说,却好像...有个宁山寺。”
“宁山寺?”
26. 第二十六章
按照白萝给的地址,燕览翌日就启程,驱车两个时辰到了广津,再一路打听,去了郊外,进了一座叫大晴山的地界,找到了猿啼峰。
从地面往高处看,猿啼峰高耸入云,实为难攀。
白萝说,宁山寺就在这里,而德恩寺,兴许在邻近的地方。病急乱投医,燕览闲着也没事,便决定一探究竟。
可是到了这,太阳直照,燥热难耐,热浪一股接着一股,四周荒无人烟。宁山寺,会在这里?
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心中念头刚消逝,一坨不干不稀的鸟粪便落在了燕览手上。
娘嘞!燕览心中啐骂。
没这么倒霉的!心中腹诽也不行?!
她气愤地擦干鸟粪,找了个小溪净手。出师未捷身先死,对这地方她更是没什么好感了。干脆洗了手,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为先。
可这四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有住店或饭馆?
正当困惑之时,一串窸窸窣窣的人声交叠从树林间传来,燕览警惕地看去,见葱郁的灌木林中走出三五人影,他们手里玩着珠串和香包,一副下山状。
他们说说笑笑,燕览便上前搭讪问到可有饭馆。
为首的姑娘笑着摇摇头,手里捏着香囊的绳子甩玩,讲话咬字间带了点广津的口音:
“饭馆没有,你可以去德恩寺吃斋饭呀!我们将将吃了下来,味道还不错。”
“德恩寺!”燕览一喜。
“对,就在山上,沿着这条路上去十几里,就到了。”姑娘指着,“你可得快些,莫不然要天黑了。”
燕览瞧见那香囊朱红、绛紫、橙红色都有,纷纷绣着“德恩寺”的字样,“多谢!”
燕览爬上山,肚子饿得直叫,一直往嘴里塞食不知味的干粮,秉着一股要吃美味菜肴的劲儿,才终于到了德恩寺。
临近晚膳的点,德恩寺正在施粥布菜,人人皆可领取。只不过来的人不多,听口音倒都像本地人,看上去有来参观的平民或轻贵,也有专程为了斋饭而来的穷苦百姓。
燕览自觉加入求饭行列。
素粥素菜也比干粮好吃。囫囵填饱肚子,这寺里人群也疏散了不少,这才打量起德恩寺来。
这寺很小,一眼穿过山门纵向一览无余。貌似只有三重殿,藏经阁面积将就,剩下的便是狭小的耳房。再看佛像罗汉,倒是被打理得不错,金漆饱满无脱落,只是因经年而斑驳。
一路跟着不多的人才找到德恩寺,宛如某种圣地一般深藏不露地嵌在群山之间。
上来的路上,没看到有叫宁山寺的。
山风萧瑟,卷卷打着叶子裹来,燕览呆坐在寺庙廊道的长椅,享受在一个人的静谧之中。
所以,玄盛七年的年初雪天,谢游就是来了这里么...
脑海里,似乎能幻想出他穿着鼓风的氅衣,风尘仆仆地来,又潇潇洒洒地走,那脸色或是肃穆或是凛冽,甚至能联想到他即使求神拜佛时,也是那副佁然不动的神色。
他会求神拜佛么?
燕览不禁去脑补他对着佛像跪拜作揖之景,忽得嗤笑。
平日里他若没有波澜时,眼角勾起的弧度很淡。而她凑近瞧过他,那眼底是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慈悲,可却被浓郁滔天的阴冷覆灭。
她笑,是不相信他有需要求的东西。
天色黯淡下来,寺庙豢养的野鸽从一处横飞到另一处,一群群扑棱着翅膀。
燕览猛地回神。
她为什么要想他的事?
她站起身扫了扫身上的叶子,随后把整个德恩寺绕了一圈。既来之则安之,好歹是个佛教圣地,她便拜了拜。
但早年间经历过的一切让她自诩为无神论者,只不过现在所有的东西归于平淡后,她总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试着像常人一样生活。她没什么祈求,想了想,许下一愿表哥平安,二愿国泰民安。
她还决意去德恩寺附近转转,走时,门口的沙弥叫住了她。
“施主可要随喜带走一个祈福香囊?”
燕览看过去,大大小小饱满的香囊呈各式颜色,都绣着“德恩寺”三字。
“姑娘有所不知,咱们这里有个习俗,带走香囊分给身边的人,便能福泽深厚,实现心中久久未了的夙愿。”
燕览轻笑,“我没有夙愿。”
沙弥作揖,并无愠色,“随施主喜好。”
想罢,燕览回头看着架子上挂着的香囊,挑选的游客正不亦乐乎。
“你刚才说...”燕览回头望着沙弥,“把香囊分给身边的人,便能了却夙愿?”
“正是。”
未己,燕览鼻息里发出意外的笑。
她看得出这是兜售手段,来往客人也是无不图一个吉祥,谁会相信几只小香囊就能护佑众生,了却平生所愿呢?
可她仍为之一颤。
那是因为她反应过来,她心中如妖般轻浮,如魔般恶劣的人,竟也对这样的骗局甘之如饴。
谢游也会有久久未了的夙愿么?
是什么夙愿,才能让他自愿傻一回......
晚膳后,天气就彻底转凉。燕览站在瑟缩的风里,手也揣进了袖子。
半晌,她掏出相应铜钱,摘了一个绛紫鹅黄边香囊。
·
摩挲着汤圆一样圆鼓鼓的香囊,燕览将其挂在了腰间。
在德恩寺附近转了一圈,天色就黑了。大晴山是个没有被朝廷官府开发的野山,到了夜晚,动物开始活动,猿啼声也此起彼伏,正好应了这猿啼峰的名头。
燕览不想惹是生非,毕竟野生动物可不讲心眼。
她浅浅打了一转,就往回走了。
回去的路上燕览注意到,德恩寺附近不远处有一片湖。湖面寂寥澄澈,却深不可测。高峰巍峨耸立在侧,俯瞰肥水荡漾,夕阳终于沉没入青灰色的天际线。
湖中有一个芝麻点,她费力看清是湖心亭。
从远处看,也能看出湖心亭黑灰杂乱,破败斑驳,想必早已荒废。
她顿了顿,有些困惑那座湖心亭的位置。
从远处看,长堤一痕细细地连接亭子,湖面很大,堤坝也拉得很长,犹如一丝细软的挂面,淌在这碗飘摇温润的汤里。挂面的尽头连接的不是肥肉,就是颗芝麻。
颇有种狗尾续貂之感。
如此破败且渺小的湖心亭,真的有人会去么?
疑问没被解答,燕览兜兜转转回了德恩寺。
一日看尽天色转,伴随人烟浓淡。来时还占寺庙一半的香客,现在已所剩无多。零零星星散落在寺庙里自由漫步,空闲的沙弥静下来,诵经的诵经,洒扫的洒扫,比之白日,夜晚更显祥和宁静,却凭空多了丝带人味的烟火气。
燕览喜欢这样被暮色包裹的时刻。夜晚是僻静之时,最能抵达每种东西的本质。
她便再次迈了进去。
没想到,门口售卖香囊的沙弥还认得她。沙弥扑腾着蒲扇,此时估摸是闲了下来有了精神,散漫道,“姑娘怎么回来了?”
燕览礼貌回:“千里迢迢来此,不想走得急。”
“千里迢迢?”沙弥坐起身,在小竹板凳上撑了个懒腰,“姑娘哪里人?”
“我来自京城。”
“京城!离这里是有些远。”
此后无话,燕览进去小逛了一圈,又走到沙弥身边。
“师傅,您可知宁山寺?”
沙弥蒲扇的风吹动燕览的发丝,他陡然一笑,指了指脚下。
“就是这地儿。”
燕览怔愣,“这里?”
“阿弥陀佛。”沙弥作揖,“德恩寺的前身,便是宁山寺。”
这么说来,白萝说的地方和她要找的地方居然是同一处。
恍惚间,竟无心插柳柳成荫,两座寺庙重叠,她心中浮现微妙。
“敢问是何原因改名?”
“阿弥陀佛。”沙弥回忆起来,“十几年前,广津城大疫,宁山寺自发接济了许多百姓。可后来病情不受控制,我的师兄弟、师姐妹们也相继染上瘟疫,宁山寺再难为继,荒废下来,那场大疫死了很多人。直到两年后,朝廷出手修缮,才重修了这座德恩寺。”
“那年我离经叛道,擅自出走,苟且捡回一命。”
“原来如此...”
半晌,她问:“那年大疫,是发生在冬季么?”
沙弥神色一亮,“施主怎知?”
“只是猜测。”她颔首。
而后便道别,燕览跨出了门槛。
谢游的过去是否与这场大疫有关,那年冬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燕览摸着头绪的端倪,却无从下手。
她正缓步而行意欲下山,不料门槛后头冲出来两个打闹的小沙弥,皆拿着碗筷和瓷杯,不知在做何游戏。
奈何一个没注意,后头的沙弥绊倒,推搡前面的,前面这位手没端稳,瓷碗与瓷杯里的饭菜汤水全泼到了燕览后背。
霎时一阵灼烧的刺痛。
是开水。
燕览发出惊叫,引起一阵骚动,众人望过来。她手足无措,强行冷静去拨弄后面的衣服,却是徒劳。开水的滚烫犹如蚂蚁在背上啃食,心尖也刺痛难耐。
度秒如年,一盆冷水从后背泼了上来。
举着大木盆的是个老沙弥,“姑娘,没事吧?”
大木盆重,老沙弥顺带就砸了两个打闹的小沙弥。孩童的惊叫和哀嚎伴着寺庙里一阵吵嚷,燕览顿觉头也疼。
后背仍然疼痛难耐,这时一声清澈传来,冲到她身边的是位身着浅蓝色衣衫的女子,素钗长发,眉目清秀,身如纸片削柳。
“姑娘随我来,我屋里有草药!”
·
蒲公英和马齿苋捣碎成浆,敷在燕览裸露的后背。
清瘦女子名叫荷苼,住德恩寺附近,过着乡间田野生活,自给自足。草屋里满是药草芳香,还有一位背对着人,一言不发的老妪。
荷苼看着趴着的燕览。
还好开水量少,泼到身上时没有黏住衣物,能完整剥落下来。
后背被墨绿色的草药糊满,燕览倍感一阵清凉。
可草药下的皮肤,并非如寻常女子一般光洁白皙。
一道道疤痕早已结痂,却无法褪去。斑驳交错,长短深浅形状不一,能看出当时皮开肉绽的样子。新伤叠旧伤,遍布燕览的背脊,延伸至尾椎。臀部即大腿被衣服挡住,从延伸的趋势看,像是同样分布着少数。
褪下燕览衣服时,荷苼就发愣。
到现在糊了药,半晌她才柔声,“姑娘先歇着,我去给你煎内服的药。”
二人交换了名字后,半个时辰没说话。外服的药煎好,燕览嗅了嗅。
荷苼比想象机灵,看得出燕览是习武之人,生性多疑:
“我住这遭快二十年,附近村民都知道我,德恩寺亦然。你放心,每种草药我都留了一克,方子你拿回去,服用也好,检验也罢,我都在这,若想找我,便能找到。”
燕览心里滑过一阵失笑,饮了下去。
“多谢。”
“我这地儿不吵,也没人来,姑娘放心睡吧。”
燕览点头,却并没睡意。
荷苼的房子让她想起自己住过的那间草屋,草屋里也有一位妇女,与年幼的燕览相依为命。她望着青灰石头墙发呆了半阵,烹药的咕噜声又响起。
“荷苼姑娘,广津城冬日常下雪么?”
荷苼背对燕览,手中正称药方子,“不常。”
她将十钱金银花、五钱连翘投入沸水,“但猿啼峰常大雪,一年比一年大。”
“会冷么?”
“习惯了就好。”
“有什么东西,是冒雪也非要来的。”燕览望着石墙自言自语。
荷苼盖好药壶盖子,“有什么事情,是下雪了就不能做的?”
燕览思考,“晒苞米。”
荷苼顿住后大笑,转过身又朝燕览走去。她身瘦如弱柳扶风,微微带了一点驼峰的鼻子高挺,单眼皮的双眸狭长却有风味,但气质素雅。
她扬扬下巴指着燕览后背,“寻仇还是故地重游?”
燕览心中意外一惊。
她不料荷苼这也敢问。
可她亦然爽快回答,“大仇得报,了无恩怨。”
“恭喜姑娘。”荷苼洒脱地一坐,坐在燕览身侧的床榻,“那便是为了情之事,才会来这荒芜之地了。”
这回,燕览眉头一抖,心中酥痒了一刹。
荷苼拨弄着自己的头发,用五指梳理,“世间最难写的字便是情。恩怨情仇,你了却恩与怨与仇,却困在了情,倒也很公平。”
燕览不知如何回答。
“人啊,总是要被一样东西困住的,不然还有什么意义?”她淡然地笑着看向燕览,“姑娘愿意的话可同我说说,就当报恩了。我这地儿客人少,整日我也待闷了。”
草屋里还有一位老妪,而她只静默待在角落,背对着二人,不知在打盹还是做什么。她的背微驼,身材也瘦削,只有腹部因年老臃肿,但穿着干净整洁,头发也白亮柔顺,被规整盘起。
燕览趴着,荷苼这番话敲打在她心里,却让她不知从何说起。
她张了张嘴,胸腔发出的字也闷,“恨也是情。”
“自然是,你恨谁?为何恨?”荷苼问。
燕览一时语塞。
脑海里浮起谢游的样子,有微笑着的,亦有肃杀凛然的,有斯文说着话的,也有不掩顽劣、大放厥词的。
“一个和我很像的人。”
荷苼:“一山不容二虎?”
燕览摇摇头,又恼又笑:“是,却不全是。”
若仅仅是这样,那她想办法除了他便万事大吉。可她为何一直拖延,是恨到想将这人凌迟处死,还是连自己都不愿承认她不舍得。
她把脑子里的浆糊勉强拿出来正视,很久才总结成一句话:“念及他,我便又喜又悲,又思又伤。”
他总给她带来无尽烦恼,她感到厌倦与错愕。
说是仇人却杀不下去,说是情郎,却与之对立,永生不会有名分。
荷苼听罢窃笑,“这就是你说的恨?”
燕览有种被盘问,却顺腾摸瓜找不到果实的挫败。
荷苼却了然一切,站起身,不再追问。
她走到老妪身旁,低声像是关切了几句什么,老妪摇头又点头,荷苼从院子里摘回来几丛雏菊,老妪见了喜笑颜开。燕览只看见老妪的侧脸,却觉得她笑得像小孩。
思绪一转。
如果椛娘还活着,想必也差不多这个岁数了。
快至亥时,荷苼煮了些白粥,从院子里搞了几根卤好的鸭脖。燕览在床板上躺得僵硬,荷苼借了她一件露背肚兜,燕览便穿上坐起身。
除了后背的斑驳,她侧颈的吻痕也更加明显。一路零星分布,粉红的痕迹。
荷苼也懂得,并不去问,但她更懂了落下这些痕迹的人是谁。
燕览披了件不厚的粗麻布衣,二人沉默地吃起宵夜。
院子里静悄悄,只有虫鸣和树叶婆娑。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荷苼陡然道,“不过他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燕览:“?”
荷苼缓缓赔笑,“姑娘见笑,我没别的意思。”
燕览:“无妨。”
荷苼望着院落怔松,萤火虫飘在墨蓝色的草丛间。
“我认识的那个人,也和你一样,把爱当成恨。”
她怅然,猛地刨了口粥,散漫道,“不过他要是还活着,应该同你差不多大。要是这般年纪还这样爱恨不分,执拗偏执,我得看不起他。”
燕览微笑。
这姑娘看着文雅,说起话来还真是会折煞人。
但好歹论起带点伤感的往事,燕览正色问,“是你故人?”
“是我邻居。”她失笑。
“不过,我们相邻没多少时日。”
忆起往昔,荷苼眸色变淡,穿越岁月。
“我对他印象深,是因为那时候我贪玩,总是欺负他,后来我才知道他这么惨,所以开始罩着他...”
“但也没隔多久,广津城突变,他就消失了。不久后我也搬离了那条街,来了大晴山,一住就是十几年……起先我以为他死了,还怪伤心,后来才听闻,他去了京中,和千万士大夫一样,图个仕途功名。”
后半句,荷苼说得轻松,庆幸中带着嘲讽。
谈起突变,燕览问:“是那场大疫么?”
“嗯。”荷苼点头,“那场大疫之后,广津城就变了许多。”
言及此她思考了半晌,脸色黯淡地融进月色里,瞧不清晰:“只不过,他虽然活了下来,但在这场大疫之前,也就剩半条命了。”
“此话又怎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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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苼啃着鸭脖,替话中人苦笑了一下,然后轻描淡写:
“他很小时父母因意外而亡,变成了孤儿,后来被他那穷苦表亲所养,勉强苟活着。我对他的唯一印象就是瘦,瘦得跟最差劲的那种柴火一样。”荷苼不知从哪儿搞来烧酒,往陶土杯盏里倒。
她啜饮一口,“不过到了他十岁,我就再没看到过他表亲。他独来独往习惯了,小时候就像个小大人了,还挺坚强,就是不喜欢笑。”
她把杯盏往桌面一砸,看燕览桌前空空,也给她倒上一壶。燕览礼貌地啜饮一口,烧酒味道独特,立马带她回到了从前在山里的岁月。
是属于田野的稻谷酒酿味,椛娘也曾酿过。
荷苼忽然一笑,“你说这种人,还去京城考功名?他表亲书都不给他读,怎么考啊?他也就会下下棋,做做算学,整日抱着那本他先考留给他的棋谱,那也没几页,都快给他读穿了。但你说,下点棋,捣鼓点珠心算,在咱们广津城还说算点本事,到了京城,算什么?”
燕览附和,“越京城的确,人才济济。仕途光辉耀眼夺目,众生皆想做出一番事业,但真正能实现的,又有寥寥几人呢。”
“是啊,姑娘是京城来的,你懂!”荷苼啃着鸭脖,越说越带劲,“可惜,当时要是我在,铁定拦着他,留在广津城。小城也有小城的好,姑娘说是不是?”
“去了京城,想他那瘦弱身板子,那执拗扭曲的性子,不知会被多少人挤兑...前几年,凤姑还没傻的时候,曾去京城寻过他,没找着,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荷苼扬了扬下巴,老妪便是这位叫凤姑的人。
她耸肩,叹了口气。
“京城大,许多人都找不着,但他们还在角落里努力地活着,过着自己的日子。”燕览宽慰道,半晌沉声,“也许广津有太多他不愿面对的回忆,择一新城生活,也是一种办法罢。”
“是么?”荷苼嚼着,若有所思地看着深远的夜空,“姑娘这么说好像也对。可他去的是京城,求的是功名,必然是想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
燕览轻笑,不置可否。方才说起这人的性子,燕览才想起他们谈话的开端。
“可姑娘为何今日会想起他?他与我...听起来没有相似之处。”
荷苼思忖了半分,“初看没有,近看么...也没有。”她逗弄地一笑,随后慵懒地将手掌放在自己左胸上方,“像在这里。”
“你知道他父母如何亡故的么?”荷苼自言自语道,眸色却恍惚中有点迷惘,“坊间流言多,传了个遍,总之是件不堪回顾的丑事。那不是意外,而是人祸,反正大概是他的娘害死了他爹,而后,他娘也自刎而去。”
燕览微讶,不禁也对这位陌生少年的故事有了怜悯和好奇。
“当年,发生了什么?”
荷苼饮起酒来,一杯接着一杯,单手指着在空中挥舞:“他爹好弈棋,娘是位武林中人。你也知道,习武之人手头热,心里冷,最紧要的便是磨砺心性。广津城那几年有雪,他娘便爱在冰天雪地里习剑术,修武道,而他爹则以撰写棋谱作陪,本是一对天造地设的鸳鸯。
“可好景不长,坊间传闻说偶尔也能听到夫妇二人吵架。吵架嘛,人之常情。可...”她叹了口气,“唉,这结局众说纷纭。总之,剑藏在雪里,正对峙得不可开交,男人被女人一推,见了血,正巧割破的是喉咙。”
燕览倒吸一口凉气。
如此令人扼腕叹息的意外。
“我听凤姑说,那阵闹得沸沸扬扬。坊间传的可不是意外,而是谋杀亲夫,亦有传得更离谱的,说是那女人习武入了魔,要屠杀男人,便从亲夫开始。”荷苼扶额喟叹,“而他们家又不是个有权有势的,事情一闹,一个破下棋的和一个苦练剑的,官府谁管你这呢?再者,他爹娘并不疼他,当时在广津有个曾受他爹娘恩惠的富商愿意出资替他爹娘厚葬,却也不愿意接济抚养他,说他身上既无他爹的才智,亦无他娘的果敢......”
“于是他就这么成了孤儿,连救济金,都便宜了那些臭当官的。”她摊手,眼中百般无奈又愤恨。
“实在是令人唏嘘...”燕览心中不免酸楚。
“更令人唏嘘的还在后面,”荷苼望着燕览的眼眸,“你可知,是什么传言,把我这邻居小少年伤得最彻底,却杀人于无形么?”
“是何?”
荷苼附到燕览耳边,似乎有些微醺,“他们说,那日他爹娘争执,便是为了争送不送他读私塾,说来说去也是钱的事。不过那些路人胡乱两句猜想,就轻描淡写把祸水东引。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哪懂得真理是非,只知道是自己的错。”
“真是好生无理!”燕览气不打一处来。
荷苼收了收情绪,“这些都是凤姑告诉我的,你且听听便是。毕竟是陈年旧事,或许传到我这儿,早都变了味了。”
“...后来呢?”燕览迟疑问。
“后来他被表亲短暂收养,也与我相识,他这人固执又孤僻,我和其他孩子一样喜欢欺负他,但之后我听闻了这些事,不忍心再欺负他了。”荷苼有点羞愧,“那时不懂事。”
“不过他越发偏执,恨过去的一切,也武断地不许旁人再提一丝一缕往事和他爹娘。”
荷苼眼中飘过数年更替里那个单薄身影,发现自己除了记得少年的瘦削,已经不记得他的长相。
“他整日麻木地捧着棋谱下棋,还从官府偷了那把杀了双亲的剑,藏在一所破败的土庙里。你仔细想想就知道,那分别是他爹和他娘的遗物。”
“后来我知道这些事,心还是挺痛的。”荷苼苦笑,“你说这是过往唯余难消之恨么?我不信…那恨里明明充满了割不断又理不清的爱,只是那种爱很痛,让人误以为是恨。”
荷苼补了一句,“和你是不是挺像的?”
燕览一愣,微笑应对,心却感到悲从中来。
同是从悲痛的过往走来,她更觉理解,又悲悯,后背上,往日留下且已经结痂的伤疤却如同发出生长血肉的瘙痒。
“伤口终会结痂,每个人都会窥见属于他的天光。总有东西在支撑他活着,那可以是痛和恨,也可以是爱和希望,两者没有价值之分。”
燕览说完这话有些怔松。
她尚还不知道自己的依靠与支撑是何物,她猛地想起上一次谢游对他的逼问,如刀尖插在心里一样尖锐刺骨。
支撑她的是爱还是恨,她又是否分得清?
可听了荷苼的故事,她忽然觉得世上居然有这样一个人,在和她一样用力地活着,用力地学习点石成金的术法…即使不知道前路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也仍旧没放弃生的希望。
“是啊,但愿如此。”荷苼缓和了情绪,举起一盏烧酒,痛快饮下。院子里月色凉,荷苼脸颊却滚滚发烫,“无论如何,我只希望如果他还活着,也能了却这些情仇恩怨,然后痛快潇洒过一生。”
燕览淡淡道,“活着就好了,对很多人来说,活着就已经很难了。也许,他还没找到支撑他痛快潇洒一生的东西。”
和我一样。
“也许吧!”荷苼忽然嗤笑,“后来还有人传言说,在这猿啼峰看见过他。”
“说他每年冬天,都会独自来此处的湖心亭下棋,一年一棋,一棋一天。不知道图什么,就搁那坐着,也不说话,跟石雕一样。”荷苼用手指着山,放声嘲笑,“但他那瘦身板子,猿啼峰这么冷,早给他冻死几百回了!这种鬼话,谁信呢。”
她戏谑地摇着头,“坊间真是越传越离谱,人都离开了还要消遣,信不得啊信不得——”
荷苼醉了,燕览也跟着一笑。
笑过了,才黯淡下来。
从这座草屋院子眺望过去,只能看到那片湖的一角。
湖心亭……
原来那座荒废的湖心亭,曾经真的有人去过么?
可那里长堤一痕,直直把湖心亭悬在倒映着千仞峭峰的湖面,亭子四面漏风处在深邃的冰湖,万物都被冻结。若真要在那里静坐,又怎堪抵挡漫天风雪。
思及此,燕览心中却猛地一空。
可若不受入冰窖之苦,又怎堪体悟万籁俱寂中的安宁。
那座破败的湖心亭,曾经也有山,有水,有孤鹜越过,雾雪沆砀。惟有那片美景,是造物者之无尽藏,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能供他独享…
若非孤独至极,又怎会去那里呢?
27. 第二十七章
细流涓涓,小泉叮咚,山色葱郁,日光下澈,银色光波在碧绿绦水中荡漾。
正是盛夏的晨曦。
一条碧绿溪水上正站着两位姑娘,粗麻布衣,袖口与裤脚高高挽起,说笑打闹。一人拿着竹叉,一人捧着湿漉漉的竹篓,竹篓中空空如也。
荷苼举着竹叉,竹叉前端是锐利的铁。脚下,澄澈溪流淌过二人的脚踝,细腻冰凉,丝丝浸入肌肤,驱散掉不少暑气。
小鱼成群结队打圈游来游去,或悬停在碧水中。而乌黑大鱼在大石头板旁边出没,如鬼魅一般。
荷苼来时还胸有成竹,如今过了半刻钟,竹篓里还空空如也。
昨夜的话语声在夜色中消逝,疲倦过后,荷苼给燕览简单安置了一张凉席,将就了一晚。
在宫中呆的久,盛夏消暑都睡在竹篾凉席上,盖着薄如蝉翼的纱被,旁边摆个冰盆,却已经好久没有体验过这种粗竹编的凉席,身旁还嗅得到薄荷与艾草装满的香包,防蚊安神。
昨晚燕览睡得尤其好。
大早上醒来时,荷苼说去接点冰凉的山泉水,好给燕览冷敷后背的烫伤。提起山泉,燕览便说起捕鱼,荷苼大放厥词,燕览就嚷着要看她一展身手,于是还满怀期待地跟了过来。
没想到天不遂人愿,出师不利。
“你看着啊,这一条一定有!”荷苼朝燕览抛去一个眼神,然后慷慨地奔赴了下个战场。
一条草鱼悬停在石板边缘,不仔细看很难注意。
荷苼如漂移一样缓步接近,连水都不荡起波纹。
看准时机——下!
一阵灰尘在水中扬起,大鱼叉举出水面,空空如也。
“什么嘛!”荷苼泄气。
燕览捧着竹篓,捂嘴一笑。
荷苼没好气地把竹叉塞给她,“笑什么,你来!”
燕览顺势接过竹叉,把竹篓给她,扬起眉毛,忽然自信了起来,像只得意的小狐狸,“我来就我来,瞧着。”
荷苼努努嘴,也笑着揶揄,“你别摔了就行。”
“你是这京中来的权贵,要伤在我这里,我可摊上事儿了。”
“那不巧,你如此精通医药,我若受伤了,必赖在你这几个月不走了。”
二人相视一笑。
荷苼捧着竹篓,燕览小心翼翼在水中漫步,寻找下一条受害鱼的身影。荷苼一路虚扶着她,生怕她一不小心打滑。
“要不还是我来吧——”
“嘘!”燕览屏气凝神,正瞧着脚下一条鱼,仿佛是刚刚那条大黑草鱼,她悄声,“保准今晚有鱼吃,信不信?”
“我说你别——”
话音未落,燕览一叉下去,可谓快准狠。不待草鱼反应,四周快速扬起沙尘,叉子一举,鱼身正堪堪横在叉子上。
“抓到了!”燕览狂喜。
“什么?”荷苼也跟着一诧。
荷苼不可思议,可看着那条鱼却就横在上面,毋庸置疑。她忙道,“我不服不服,这肯定是新手锦囊,再来!”
燕览宠溺地挑眉,仿佛这鱼塘都被她承包了。
“想吃哪条,挑。”
很快二人又找到一条。
燕览躬下身,以极其敏捷的姿态在荷苼尚未反应之时就出了手,一击必中。
不出一刻钟,竹篓里就多了五条鱼。
太阳升空,直晒到溪水上,二人早擦干了手和脚,坐在一旁草地的阴凉处。
荷苼看那竹篓里的鱼,又大又肥,够炖好大一碗汤。她仍旧不可思议地摇头,啧声。
“你是习武之人吧?江湖上的?哪门哪派啊?”
燕览失笑,又还击道,“习什么武啊,哪个门派是教叉鱼的?是不是还教下田和砍树啊?”
“瞧你得意的,”荷苼打趣道,“不过说真的,看不出你还挺有天赋的。要不要考虑弃仕从农?”
燕览噗嗤一笑,拍拍手中和身上的叶子,“我倒也想。不过,哪有那么多天赋啊,我这本事都是拜师学艺学来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是没手生。”
言及此,燕览含笑的眼眸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怀。
“我就说么!你果然是有‘门派’的。”荷苼道,“宫中还有教这些粗活的地方?看你来时一身锦玉,还以为你出自官宦世家,现在看来莫不是个小宫女,常在平日里替哪个公子爷干这些事吧?”
燕览又恼又笑,心中难得这般欢喜过,“这位荷苼姑娘,你平时话本看的不少吧。”
末了她无奈道,“我不是在宫中学的。我幼时和师傅住在山里,那时粗活累活干了不少。”
荷苼煞有介事地点头,仿佛看到了一副江湖飘摇,师傅带着徒弟隐居山林的荡气回肠图景。
“原来如此。那么你师傅...是何许人也?她教你十八般武艺,能打能杀,还是教你识字读书,闯荡仕途?”
燕览认真地思考了下。
她抿嘴,“都不是。”
“嗯...那是教你闺秀礼仪,气质谈吐,还是教你刺绣女红,歌舞才艺?”
燕览也摇头,“也没有。”
“那她教你什么?”荷苼弹开。
燕览眯眼,细细思索。思绪仿佛从视线里的葱郁碧绿,穿越到当年那片灰黑丛林里,一幢小小的木屋中,一个总穿葛布衣裳,腰间围着淡粉围裙的女子。她总把棕发低低盘起,用她最爱的一根玉簪穿过其中。
“她教我写字,也教我杀鸡。她教我砍柴烧火,也教我节气时令,还教我缝补丁,浣衣服,摊煎饼,煮野菜粥。”她回忆道,“不过她其实自己也不太会写字,但她把会的都教给了我。”
“...原来她是你娘。”荷苼道。
“她不是我娘。”燕览失笑,“她是我师傅。”
荷苼微愕,“可这些东西,任一个普通女人都会。想当初我那邻居们,每家每户的女人个个搭着队去江边浣洗,再顺路买点时令蔬菜回家,晚饭全看当天心情!”荷苼说罢笑起来,“凤姑生病之前也这样,和那群四五十岁的街坊女人们常来往,她们个个都是哪家哪户的母亲、妻子,可有共同话题了。凤姑也是,只不过她和离得早,但谈起那家长里短的,还是可能唠。”
燕览也随之一笑,“是。”
“我师傅她叫椛娘,也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乡野村妇。”
“...原来如此。”荷苼仍略感疑惑,“你为何拜她为师?这些事情,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燕览思考了半晌,脱口:
“那是种最朴素的生存智慧。”她望着荷苼,“它们不是‘没什么大不了’,而只是藏在琐碎的角落,一直被人们理所当然地忽视。如你所言,任意一个普通女人都须得学习这些,才能看起来‘正常’。所以,要成为一个平凡人,也要花很多功夫。”
“这样想的确也是,”荷苼努力回忆,“凤姑从前老是抱怨,从早到晚抱怨个没完,我那时还不懂,她为什么有那么多怨念...”
燕览抿嘴淡淡笑,“我拜椛娘为师,便是因为她平凡。但平凡,不意味着薄弱。相反,却远比世人看到的多。”
燕览冷不丁说:“我没有学过功夫,更不懂武术招数,到现在也是三脚猫。可我为了复仇,杀了许多人。”
“你猜我是如何杀的?”燕览勾起嘴角,“我从前每日砍五斤柴、杀鸡做饭、挑四桶水,这些事情,看起来比想象中耗费心力得多。可世人就是这样低估这群年过不惑的女子们,予乡野以粗俗,予力量以蛮横,予毅力以庸碌。”
荷苼听到这话不由怔松,沉默了很久。只听燕览继续道:
“入京之后,我去到了完全不同的世界。那里纸醉金迷,歌舞升平,如梦如幻,好像钱财能买来所有快乐,而因此穷苦百姓的日子就那般庸碌乏味。可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我见过椛娘那么多笑容,每一个都发自内心,那真的很美。”
燕览凝望着葱郁的草,静静流淌的河。阳光微微晒在她瞳孔和鼻梁,留下温度。
她已然逃离了过往,可椛娘的尸骨,应该已经在木棺中安置了近十年。有棺无椁,葬于无名山,永远停留在过去的岁月,伴随那些生机勃勃的笑容。
荷苼也陷入了沉默,她想到了凤姑。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我也曾无比希望,凤姑能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施展自己。”
“想她没傻之前,虽然总抱怨,整日愁眉苦脸的,逢人就念叨。可事实上,她真的很擅长算学,总是菜市场砍价算账最快的那个。她也有极强的书画天赋,我见过她自己偷偷胡画,却被她揉成团子扔了,若非我捡到,还不知道她有这等爱好。”荷苼念及此,叹了口气,“可惜,她半生受困于那一隅狭小天地,有儿有女,完全顾不上自己。”
荷苼手中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着狗尾巴草,弄得她指腹毛酥酥。
荷苼苦笑着耸了耸肩,“现在好了,儿女没了,人也傻了。”
她虽笑着,话语中却蔓延着二人都感同身受般的酸楚。
燕览并没有同荷苼展开曾经经历过的伤和痛,即使有很多个瞬间,阳光闪烁晃眼,她的回忆呼之欲出,可她仍然保持了缄默。
荷苼是万千寻常人家的平凡女子之一,燕览看过很多很多这种人。对幼年被囚禁在山洞里受人捆打、受野兽虫蚁啃食的她来说,做一个平凡人,已经是莫大的愿望。荷苼与椛娘这类平凡女子的存在,给了燕览生的希望。
气温燥热起来,阳光直晒,二人往回折返。
回去的时候,燕览没忘了正经事。
“既然你从前住在广津,那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荷苼走在前面,回头,“何人?”
“他姓谢,单名一个游字。”燕览道,“我不确定他是否住在广津...”
荷苼没直答,转过头来饶有意味一笑,“是你那又爱又恨的情郎?”
燕览一愣,脸颊“唰”地便红了,“什,什么情郎!别胡说。”
“都说是恨了,怎会有爱,怎会是情郎?你昨天说的那邻居少年,我和他可不像,爱与恨,我还是分得清的。”
荷苼懒洋洋地笑着,不置可否。
“唉,可惜呀,你说这人我没听过。”
燕览低低应了声。
二人穿过草丛间的小路,很快就回到了屋子。
荷苼猛地想起来,“不过我倒是认识一个人,叫谢团团,就是昨天跟你说的我那邻居!”
燕览狐疑,听到“团团”,她想起她的大黑猫。
她又好笑又疑惑,“谢团团,这什么名字?”
“不知道,”荷苼耸肩,“听说是他的乳名,他娘说他太瘦,希望他多吃点,变成大团子。不过,街坊少有人这么叫他,当时欺负他的小孩儿多,都叫他‘狗肉干’,因为他瘦的跟骨头似的。”
燕览敛了敛笑,“也是可怜。”
“除此之外,我便不再认识姓谢的了。”荷苼放下背篓,进入屋内打点起来。
燕览进了屋子,熟练地打起下手,“那便罢了,谢团团......”她嘴里念叨着名字,再想起谢游的长相,他的确清瘦,可不露喜色时浑身凛冽肃然,要么眸子里就含着算计不完的狡黠,和这可爱的名字实属沾不上边,她摇了摇头,“肯定不是我要找的人。”
荷苼要留燕览吃鱼,燕览却拒绝,说自己是时候下山返程了。
此趟没要找到太多谢游从前的线索,可仍然收获颇丰。至少,她好久没体味过抛去勾心斗角,在乡野里饮酒捕鱼、生火煮饭的日子,这里的夜空要比京城美上一百倍。
而遇见德恩寺与荷苼也是意外之喜。
走时,荷苼给燕览塞去片洗好的鱼鳞。
那片鱼鳞有三分之一个手掌大,光泽温润,色彩斑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还带着淡淡腥味。荷苼又忘燕览手里塞了几株干艾草。
荷苼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背后灶台里的炊火还噼里啪啦烧着。
“带走啊,你捕的鱼,自己也留个纪念。艾草除腥,回家拿块好布包起来做个香包,时间太紧,我就不给你做了。”
燕览失笑,望着荷苼细长的双眸,水雾江南般的女子却有她自己的豪放豁然。
她颔首,郑重道,“多谢。往后若有机会,望你我还会再见。”
荷苼不喜这些拉拉扯扯的做派,洒脱地摆了摆手。
“人生得意须尽欢,不求往后,只求当下。萍水相逢一场,已是一种幸运。我不问你在京中哪处谋差,是不想知道你是个破当官的,免得败坏对你的好印象。所以,我不去京中寻你,你也别来大晴山找我,相不相见的,就看造化了。”
这一番话弄得燕览又酸又笑。
“再会,荷苼姑娘。”
田野之广,江湖之大,庙堂之高,有的人一生只有一面之缘,却足以在心中记很久。
燕览下了山,驱车回京。
短暂逃离朝野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幸福,如今休沐结束,她要回到长公主的身边,亦要继续干她该干的事情。
也不知那人,怎么样了?
·
如月客栈里,谢游打了个喷嚏。
回过神,他略感困惑。这阵子喷嚏异常得多,也总觉得后背发凉,好像除了手头这事以外,还出了什么事似的。
可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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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风平浪静,看不出端倪。
紧接着,门口跑来淮驹,他火急火燎过来禀报:
“大人,找到了!”
谢游随即正色,“说。”
“果然,范府不仅将账册分为真假两份,一份给了咱们,一份给了燕姑娘,其暗中还将真账册做成上下两册,乍一眼看不出端倪。看样子,如今燕姑娘也并不知道自己被蒙骗了。”
谢游并不意外,唇角勾起懒散的笑。
“在谁那?”
“如今这本真账簿的下册的确被范氏转移了,属下已查到,是范氏粮行的一位账房先生,名唤...袁崎。”
“袁崎...”谢游喃喃这名字。
实属有些熟悉。
下一刻,淮驹便面露难色。
“这袁崎...就是当初孟惜案中死在乱葬岗的那位方士。他...还活着。”
谢游眉捎一挑,沉声,“竟然是诈死。”
想当初,袁崎是首辅招揽的一位死士,他本职为算命先生,走投无路才投奔首辅,正好几个月前在孟惜一案中有所用处,便用了这颗棋。
却不料棋子有自己的想法,这案子结束这么久,他居然是诈死,转行潜入范府,做了账房先生。
这其中,不知是否有首辅陈山的授意。
“首辅大人从未与我提及此事,极大可能是袁崎自己的主张。”谢游冷声,其中千丝万缕暂且还乱成一团。
“先不管这些,一切以拿回账本为上。”
“是。”淮驹随即告知了谢游,袁崎的位置。
“对了,大人,燕姑娘假传消息这事,想必一定是墨羽那头出了茬子,被燕姑娘收买了。大人看,该如何处置?”淮驹欠身,试探问。
墨羽在谢游手下一直勤勤恳恳,事干得干净利落,话也不多,淮驹对她的印象一直是个温敛且没有二心的小姑娘。却不料有朝一日,她竟会投入对敌麾下。
问这话时,淮驹心中不真实,也有点不忍,却无法。
见谢游不说话,淮驹生了半分恻隐之心。对此等背叛的人,谢游一向不会留情。可如今,淮驹却想至少保她一条命,于是犹疑道:
“是剥去所有钱财,赶她出京,还是将她送去作坊做奴?”
谢游面色不喜不愠,淡淡道:
“留着吧。”
淮驹诧异。
“她如今是阿览的人,我又怎能不卖阿览一个人情?”他讥诮地一笑,“阿览既然想留人在我身边,那便让她留。”
淮驹揣摩道,“大人的意思,是想借机看看燕姑娘还会做什么手脚?”
谢游不置可否,只保持着唇角冷冽的弧度。
他脑海里浮现出燕览的模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对这人实在太朝思暮想,但凡得知她的一丁点消息,平静的水面也会泛起波澜,即使是对他不利的消息。
他很想告诉她,他身边干净的很,没有别的女人。如果监视是一种在乎,那他不介意再多些。
“对了,大人,还有一个消息,也是关于燕——”
话音未落,谢游再次打了个喷嚏。
“——姑娘的。”
淮驹转了个话头,“大人这是怎么了?这阵天气变化也不大,难不成受了风寒?今天已经打了三个喷嚏了。”
谢游的确也觉得奇怪,总有种老底被人掏了的恐慌感。
面上,他不置可否,“说。”
淮驹措辞,“还有一个燕姑娘的消息。”
“广津城的线人来报,说这几日有位普通百姓拿着大人你的画像四处询问,以失散亲人的借口,似乎在打探你的消息。而线人跟踪他,说后来他将收集来的消息飞鸽传书,往京城这边来了。我左思右想,觉得做出此举的,只有燕姑娘。”
“阿览在查我?”
谢游蹙眉,戏谑一笑中带着微微惊讶,随后眼里却浮现出不明不白的神色。
她终于有心思挂念着他,想了解他的更多...
可从前的他那般不堪。
在广津城,在猿啼峰,在宁山寺的一切,都仿若是上辈子的事情。
十余年前入京之后,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本以为过往是个蝉蜕,他已完全脱壳,不必再受其掣肘。如果生命里可以出现一个无底洞,他希望把过往的一切悲痛连同喜乐一起抛入谷底,彻底从他身体上剥落。
可当燕览要再次迈入那里的时候,谢游恍然间才意识到根本没有。
那里只有怯懦,甚至生出阴暗的卑劣。
那年净行死后,谢游最后去了趟爹娘的坟冢前。表亲早已弃他而去,而他也搬离原来的地方,不再住在广津很久。净行死在那场大疫的开端,后来他才知道,广津城瘟疫弥漫,不少人因此病逝,家毁人亡,而他竟然因祸得福,逃过一劫。
那年冬天,他最后一次在爹娘的坟冢前跪拜后,孤身来到了越京。
刚到越京城落脚的那一刻他如行尸走肉一样僵硬。朱雀大街直直一条通向皇宫,他眺望着看不见的宫墙檐角,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该去往哪里。
越京的河流与广津不同,大而急,波涛汹涌,贯穿京城。站在桥头,他想他要就此一跃而下了却前尘,还是浑浑噩噩地前进,直到筋疲力尽。
他选了后者,可整座越京城的确使他感到疲惫。在夜深人静时,他挑灯在租住的驿站中读书,天寒地冻,唯有那件青鸾色氅衣用以御寒,却完全不敌刺骨的冷。那种寒夜与在广津不同,广津的寒夜孤独而狭小,找一副棋,可以勉强度夜,而京城的夜寒冷而漫长,越点灯,越是冷,世界被包裹在流民穷人困苦的呐喊中,越刺耳,便越静谧。
他时常无法读书,便干脆出去走。夜半三更,京城是另一个世界。那里有流离失所的平民,有睡在马厩旁的乞丐,有无数不属于这个城市的失落灵魂,他们明明那么狰狞,却被一层又一层墨黑色的夜空沉沉压住,被一场又一场的大雪制成无声的冻死骨。发闷又寒冷的空气中,夜晚保持着最嘶哑的缄默。
谢游还是回到了油灯前,回到了书和棋盘边。
他意识到了他对这些场景的熟悉甚至安心,于是感到了厌恶。他要逃,逃离曾经那个被叫做“狗肉干”的自己。于是他不断读书,直到入选首辅府的幕僚。
十余年过去。
他直到今天才意识到,那份属于过去的怯懦,根本是他身上不可剥离的一部分。
阿览......
你会可怜我,还是会和其他人一样把我弃如敝履?
他心中情愫暗涌。
她可以恨他、伤他、害他...
但绝不可以抛弃他。
28. 第二十八章
燕览回了京,却发现这里风平浪静地有一丝怪异。
什么事也没发生。
长公主恣意快活,寻欢作乐,置身事外,像是拿捏了曹京墨的把柄在手,就彻底放心他去查。而首辅那块更是静得离谱,明明真假账册皆在她手中,按谢游的速度应该早就发现了,可却迟迟没有一丝反制行动。
燕览生出些惴惴不安。
她转悠着走到了公主府后院的柴房。按照长公主的性子,胡乱抓来的人她没法关在诏狱那种地方,只能关在这里。
燕览推门而入,果不其然,杂草堆里睡着三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孩。
最年幼的是个女孩,另外两个是哥哥。两个男孩把女孩护在中间,正倒在稀疏的稻草上睡。但稻草薄又扎人,很难入睡得深。三人身上本都穿着小少爷小小姐的精致常服,但如今已经糊上了泥和血。
见到推门而入的燕览,两个男童惊醒,妹妹随之醒来,他们连忙伸手护住她。
燕览瞥见,是年纪不大的那个男孩的手上,少了一根指头。断指还用纱布裹着,但已经全是血。
“你,你是谁?”开口的是看着最高的男孩,估摸七八岁,应该是老大。
燕览虚抬着手,“别怕。”
她从袖口里掏出方才顺路去膳房拿的烧饼,递了出去,“饿坏了吧。”
年纪尚小的妹妹闻到烧饼香,顿时就站了起来,却被两位哥哥拉住。
老二警惕道:“小心有毒。”
“你是何人?”老大扬声,“这饼难不成是断头饼?!我们不吃!”
老二附和:“对!我告诉你,长公主也不能只手遮天!我阿爹是堂堂御史,岂会容你们肆意打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们这样会有报应的!”
燕览默不作声,眼中晕开淡淡的愁。她抬起烧饼,掰了一块,自己嚼着吃了。
咽下去后,燕览道:“葱花肉馅,还不错。”
两个男孩见状语塞。
燕览重复了这个动作,半晌,两个男孩纷纷咽了下口水。
年幼的妹妹趁其不备,撒着小步子跑上燕览跟前,抓下那饼:“谢谢姐姐!”
燕览一愣,随即一笑,抚上小妹的头发。
小妹还没等阻止,就狼吞虎咽了下去。两位兄长目瞪口呆,欲言又止,踌躇不前。
“放心吧,为了诈你们三个小孩搭上我自己,犯不着。”燕览沉声。
良久,两个小男孩才放下心来。小妹掰下所剩不多的烧饼,一人分了一份。
孩童的戒心就是这么拿得起放得下,吃起烧饼来,燕览也随之毫不顾忌地席地而坐,看着三个孩子可怜地分着一块不大的烧饼。
“厨房就剩了一块,希望下次,你们能自己出去吃。”她看着他们道。
老二用断了指头的手握着烧饼,吃得满嘴油,好像那块疼痛已经全然消散了般。
他擦擦嘴,笑颜满面:“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了。”
老大附和:“整日就吃没味的白粥,人都喝瘦了。”
老二望着燕览,忽然道,“姐姐,所以你是好人?”
老二用亮亮的眼睛看着她。
可半晌他又琢磨了下,“可你是好人,怎么会在这罪大恶极的长公主府中呢?”
燕览募地一怔。
她听到这话时有些失笑,现在却又感到荒唐。
对孩童而言,好与坏的分界如一块烧饼一样简单,但好与坏之间的界限却又那么黑白分明。好人就一定不会干坏事,而做坏事的也一定不会是好人。
但燕览的世界早就模糊了这样的定义,她是什么人,她自己也不清楚。心中那块正义的戒尺到底在鞭策着她,还是早就化作灰尘消散?
她有些呆滞地笑了下,彷徨不知如何回答,只道,“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吃完后,燕览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空白的宣纸。她将宣纸打开,又拾了地上一块小石头,沾了点旁边烧炭留下的草木灰,递给三个孩子。
“给你们的阿爹报个平安吧,想写点什么,就写。”
·
燕览将带着三个孩子家书的信纸送往宫中前,遇上了赶回来的惰珠。
惰珠捧着一只毛茸茸的肥信鸽,燕览摘下那卷信笺。
“燕姑娘,这就是我派人在广津城搜到的谢公子的所有消息了。”惰珠道。
燕览展开信笺,里面的字并不多。
“消息好像不是很多...”惰珠注意到篇幅,“这谢游心思狡诈,估摸着把自己过往的东西都藏了起来。姑娘,那上面可有什么有用的?”
燕览静静端详着信笺的纸张。
那上面大意是说,坊间传闻他幼年住在广津,爹娘双亡,性情孤僻,但兴许是住广津的时日少,现在时过境迁,许多居民已经搬离,听过他的人不多。此外,还说他爹娘的去世和他有关,打小就不是个善良省事的。
燕览默默收了信笺,丢进了一旁的火炉。信笺燃起一阵火星子,灰烬传递出焦味,燕览沉声:“再查。”
“虽然有用的信息不多,但…可以先吓唬吓唬他。”
“是。”
随后,惰珠跟着燕览一同去寻曹御史。在路上时,惰珠还递给燕览一样物事。
“姑娘,这是墨羽姑娘拜托我交给你的。”
燕览拿过来一看,是枚十分小巧的玉牌。
“这是何物?”
“墨羽姑娘说,这玉牌,是她在范府方圆十里外的玉兰道上捡到的。看着眼熟,好像在范府见过,却不是人人都有,于是捡了回来,托我交给你。”
燕览摩挲着玉牌,上面只是最普通的雷纹,形状像个三角,被一根红色的丝绦穿过。她收了起来。
在都察院见到曹御史时,因为这几日的劳顿,他看上去仿佛已经老了三岁。
燕览并未过多寒暄,而是直接说明了来意。她递去那封三个孩子的家书:
“曹大人,孩子们有话托奴婢带来。三位孩子都十分安全,曹大人不必担心。”
曹京墨立马眼里就有了光,近乎不可置信地接过信纸,飞速展开。
信纸上用草木灰写着三个孩子歪歪扭扭的字体,笔画有些模糊不均匀,纸张边还晕开着团团油渍。
曹京墨眼角噙泪:“多谢,多谢姑娘。”
他后退,抬眼望着燕览,声线轻颤,“这恐怕,不是长公主殿下的授意吧......?”
燕览不敢回答。
“曹大人今日就当没见过奴婢吧,告辞。”她欠身。
“等等!”曹京墨却陡然叫住了燕览。
燕览回过头,看见他欲言又止。
曹京墨抬了抬手,有皱纹的眼角微微带着心酸。
“我认得你,上次是你送本官出公主府的。”
燕览面上无动于衷,心中却淡淡泛起涟漪,不知曹京墨要做什么。
“无妨。”他道,兀自叹气,“老朽在朝为官多年,虽说没有立多大的功,但见的人多了,识人的本事倒不错。”
他看向燕览,“姑娘虽拜在长公主麾下,但你比之宫中的尔虞我诈,多了些仁德善心。你们不是同一种人,姑娘可听老朽一句劝,宫中不允许太多恻隐之心,若想追求公平正义,这里并非最好的地方。”
燕览心中一紧,好似心脏被捏了下似的。
她听出了曹京墨的真情实感,也许他早就看出来她不是一般的婢女,也许是这副善意的举动暴露了她在公主府的地位。
燕览看着曹京墨,顿时感到一丝不安与惊诧。他一向谨慎,如今竟会同她说这些。
她咽下了将出未出的话语,欠身,“多谢曹大人提点,奴婢告退。”
燕览转过身去,这时,一样物事却咕噜噜滚了出来,落到曹京墨脚边,散发出温润的光。
曹京墨拾起这枚玉牌,稍稍端详。
随后,他并无异样地还给燕览:“姑娘小心,别落了东西。”
“多谢。”
燕览接过时,听到曹京墨无意感叹:
“现在各府赐给下人们的环佩都这样精致了,这还是上好的和田玉。”
燕览蹙眉,“都?”
“曹大人...见过这玉牌?”
曹京墨亦然蹙眉,似乎意识到什么。
二人四目相对了半晌,他还是选择沉声:
“见过,在首辅府。”
·
从都察院离开后,燕览瞬间摸清了端倪。
这玉牌分明是墨羽在邶江范府附近的玉兰道上捡的,然而,曾经它却出现在首辅府......这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浮上水面,燕览“唰”得意识到,其中有诈——
范府有首辅的人。
那么就说明,账本的事有异样,怪不得谢游一直没动静,原来是留有后手。
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事不宜迟,燕览当即就出发赶往了邶江。邶江距离京城有一定距离,燕览马不停蹄赶往范府附近。
若是不出意外,那首辅那名间谍,一定和谢游在拿着什么重要物件从范府逃之夭夭了。
·
谢游追到玉兰道时,天色渐晚。
天边被染上一层绚丽的薰衣草紫,带着渐次变化的橙色与粉色氤氲开来。鱼鳞状的云错开排布。
玉兰道长约十里,夹道皆是盛开的白玉兰花。如玉的花瓣零落成泥碾作尘,马蹄声接连起伏,一前一后。
谢游所追的人正是袁崎。
前一刻钟时,他按照淮驹给的地址在驿站抓到了袁崎,却不料被他侥幸逃脱,一直跑到了玉兰道。
这袁崎原先是个方士,诈死后转行当了账房先生,如今还学了点功夫。他策马在前,不时掏出箭簇,拉弓后射,准度虽然一般,却足以干扰谢游的步伐。
谢游在丛丛玉兰林中躲过暗箭,怒道:“别跑了,前面就是悬崖!”
袁崎的马声却并没停下。
千钧一发之际,谢游纵身从马上跳起,同时扔出一把短刃向着袁崎的方向,正好钉在袁崎前方的树干上,谢游顺势在空中空踏两步,借树干的力蹬跳,翻身落地到袁崎的马侧。
还在借惯性摇摆的短刃挡在袁崎眼前,银白色的刀刃反射出他因恐惧而颤抖的双瞳。
谢游抽出那把短刃,横在袁崎脖颈前。
“跑什么?”他蹙眉不耐,“我话还没说完呢。”
袁崎咽了咽口水,怒目而视:“你杀了我吧!反正我已经为你们死过一次了!”
谢游语气里的不快越发明显,“死过一次?”他冷笑,“那真是便宜你了啊,死过一次还能在范府粮行里踏踏实实干账房先生。”
袁崎欲言又止:“那也是我自己换来的!”
谢游不置可否,侧头盘算起旧账,“拿什么换?”他语气狠厉,“你肚子里有多少孟惜案的秘密,早就该随着你的命一起下阴曹地府!你偏偏还想再活一世。为什么?就为了背叛你的恩公么?”他的短刃抵近。
袁崎双瞳颤抖,呼吸急促,说不出话。
首辅当时许了他很多好处,他才心甘情愿当一个死士。彼时他上有老下有小,都面临绝境,用自己的命换一家幸福平安,他也就认了。
可真当了送命的时候,他狠不下心。
当方士的时候学了不少唬人的法子,诈死一趟很容易。所以,他冒着风险出此下策,没想到最后竟无人发现他还活着。从乱葬岗爬出来,袁崎远离父母妻儿,开启了他的“第二世”。
如今几个月流逝,竟然就和原来的主子闹到了这地步。
范氏账本的下册就在他身上,而他的确背叛了最初的恩公。
可他不仅不觉愧意,反倒赤目望着谢游,脖子上青筋鼓起:“背叛?我不过是选择了自己的生命,何为背叛?当初你们要我死才许我好处,而现在我不用死就能获得荣华富贵,有何不选择的理由?!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
谢游冷笑。
不想再费口舌,他架住刀,另一只手便往他身上探账本。
而正当搜身之时,一颗石子打到谢游的手,他吃痛地弹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恍若有配合一般,袁崎策马从谢游身边飞驰,差点没把他撞翻,而天空中飞来一个影子——
燕览踩到地面,直直望着袁崎的方向:“站住!”
她紧握手头的弹弓,再次一弹,石子打到袁崎头颅,他重重摔了下来,马也停下。
“阿览?”
燕览不予理会,飞奔过去,而袁崎正慌乱从地上爬起来。
谢游反应更快,站得也离袁崎更近,不待燕览跑过去,他便纵身飞去要擒住袁崎。
但二人心知肚明,他们绝非是合作的关系。
燕览也纵身过去,可却还是慢了谢游一步。
就在谢游要碰到袁崎时,袁崎已经拉好了弓,箭簇直直对着燕览的方向。
谢游警惕地回头,袁崎的箭法很烂,又颤抖着手,燕览的位置大概率不会受伤。可只见,燕览速速瞥了谢游一眼,然后主动站到了飞箭正对的角度,不偏不倚,对着的是心脏。
千钧一发之际,飞箭离弦——
谢游几乎是飞身扑过去,将燕览从飞箭下推开。
飞箭“唰”地擦过,深深扎入树干上,带着谢游的几缕发丝,借惯性颤抖。
袁崎顺势上马逃之夭夭,一骑绝尘。
而谢游抱着燕览,一路往山坡下滚。
刚才他太慌张,也太用力,将她推开的同时环抱着她,可自己也连带着跌落下去。山坡陡,二人相互抱着,足足在坡上摔了好几个跟头,才滚到山坡下头的花田里去。
花田种着大片大片的蒲公英和狗尾巴草,非应季的山茶花只开了花苞,露出些微玫红。花田周围就是玉兰树,香飘四溢,玉兰花朵朵小船似的花瓣如玉温润,坠落下来,砸到二人身上。
二人终于停了下来。
两种不一样节奏的呼吸靠得很近,依次起伏。
燕览发现自己缩在谢游怀里,躺在谢游身上,这一路滚落,他算是承受了大半的重力和擦伤,正吃痛地缓冲着,不时咳嗽。
燕览“呸”出嘴中飘进的蒲公英和野草,忙不迭从谢游身上起来。
谢游也不遑多让,甚至比燕览反应还大地弹开,全然不顾伤痛。
他双眸狠狠盯住他,怒斥:
“你不要命了?!”
燕览并没说话,自己还在缓,只呆呆看着他怒火中烧的样子。
他竟然生气了。
从前只大多看到他戏谑的神情,总不显山露水,喜怒不形于色,难得......看到他如此发自本能的生气。两根剑眉狠狠压住,喑哑的眸子里光芒四溢,像刀刃一样刺出来,薄唇微微颤着。
燕览陡然一笑。
谢游却傻了。
他在这急,她在旁边笑是什么意思?
可半晌,他就明白了过来。
燕览压根不担心自己会死,即使那支飞箭真的射过来,她也会躲。可她算的就是他会不顾一切来救她,这样,即使她拿不到账本,也可以让他也拿不到。让袁崎就这么逃了,二人就还是平手,甚至她更占上风。
用她的性命安危来赌,她还真是做得出来啊——
可是他偏偏跟只狗似的被遛,还真的上套了!
花田里,二人略显狼狈地相对坐着,衣衫不整。白玉兰的花香清新,随风拂动,四下寂寥无人。
谢游翘起一只膝盖,手搭在其上,左右越想越气,没好气地冷笑:
“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
燕览拍拍手中尘土,扬眉,“是又怎样?”她脸上难得露出坦诚又狡黠神色,“你还不是甘愿入了圈套。”
谢游捏紧了拳头。
看着燕览这副得意,他又不能骂,又不能打,方才还好生心甘情愿地保护她,现在却被说一通。他顿时觉得,他比迫嫁的女子还委屈且任人欺负,有苦说不出。
谢游脸上的表情时而舒展笑颜,时而冷下来,但他咬牙切齿,且眼角那股记仇就没消散,甚至越浓郁。
未己,他抓住燕览的衣襟,倾身往燕览的嘴唇探去。
一手揽住她的后脑勺不让她躲,一手摁住肩膀。他用牙关用力在她的朱唇一咬,就咬开一道伤口,渗出血来。燕览一声闷哼,手中的力气更甚。
他舔舐到血的咸腥,蜻蜓点水般停留了下,便挪了开。
燕览用指腹抚上自己的下唇,摸到血珠子。
“你是狗吗?!”她破口大骂。
奸计得逞,笑容不会消失,只会转移到谢游脸上。
他伸出指腹擦干自己下唇的血,微微蹙眉,狡黠的笑容恍如月牙弯刀。
“这一趟,我总不能白来吧。”
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那咬一口,咬一口总行了吧!
燕览气得胸腔起伏,却拿谢游没辙。他总出其不意地攻破她的边界,如今都快要有点脱敏了。
谢游站起身,这就气不打一处来地往其他地方走。
“站住!”燕览忙道。
她走上前去,“谁允许你走了?”
谢游好整以暇地回头,右手正理着衣襟领口,听罢干脆又扯开:
“怎么,意犹未尽?再来?”
燕览怒瞪他,“厚脸皮!”
“燕姑娘好意思说我,我这颗心啊,都快被你利用烂了。”他阴阳怪气地揶揄。
“兵不厌诈,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她怼道,“现在用到自己身上时,不乐意了?”
“呵,”他戏谑地笑了声,“你倒是可以试试看,我有几颗心能被你诈。”
燕览不予理会,正色道,“你我之间的账可还没算完。”
“哦?”谢游狐疑,脑海里瞬时冒上诸多思绪,“你要和我算账?”
“算哪门子账?是算你策反了我的人,还是算你今日打乱了我的计划,还是算你……”他俯身,眸色渐暗,扬了扬下巴淡淡道,“偷偷查我?”
谢游平视着燕览,当面揭穿了她。
而他不笑不怒,观察着她微末的变化。
燕览回望着他,背后是星星点点的玫红娇嫩,模糊在背景里。二人站在花田中,玉兰花瓣洒落到四周,温润细腻,犹如泡在牛奶浴里,溢出浓郁奶香。
燕览朱唇微启,如水雾一样的长眉挑开:“是,我的确去查了你。”
谢游眉心一跳,面上,还是那副游刃有余:
“查得可满意?”
燕览仍旧沉着回望着他的眼神,随后乍然一笑。
尽管惰珠那点消息并不多,但下唇的伤口还痛着,之前桩桩件件的痛与恨她都还记着,如今怎能不让他“好过好过”?
她咧开笑容,像看玩笑话一样轻浮:“你的过去我可都知道了——前几天,我去了趟德恩寺。”
德恩寺这三个字被她说得重又缓。
“一件两件,拼拼凑凑,便能看到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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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我来复述一遍么?谢公子。”燕览戏谑地开着玩笑,“那些事情说出来,可不好听啊。”
谢游肉眼可见地,嘴角笑容一僵。
“没想到谢公子你,也有难以实现的夙愿啊——”燕览拖长尾音,故意伪装着自己。
谢游蹙眉,身体僵硬得挪不动步子。
“你什么意思?”他不带情绪地问。
“没事,就是有些意外,外加......”燕览思考,“失望。”
“本以为谢公子里外光鲜,没想到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还以为像谢公子这样的人,根本没有弱点。不知道这些事情如果公之于众,会有什么后果?”
当初他手握关于“燕览”这个名字的秘辛,威胁着她已经将这些事告诉了第二个人时,他就该知道有这一天。
燕览心中正盛放着快意。同样是被鲁莽地闯入自己的过往,被威胁着公之于众,这种滋味他也该尝尝。
但她却根本不知道,芸芸众生,他只在乎一个人对这些事情的看法。
而这个人说了,是失望。
谢游霎时觉得身体不受控制。
眼睛转不动,呼吸也有些发闷,胸口堵得慌,胃里像在流酸水。只有喉头轻轻滚动,他试图张了张嘴,却一阵哑声。
曾经他料想过担心过会出现的场景,竟然这么快就出现了......
他根本来不及也想不到要去质疑燕览,他只顾着看她胜券在握的表情,自己却像如坠冰窖,那个问题如惊雷一样在脑海里炸开,他也瞬时有了答案——
她也和其他人一样,要将他弃之敝履。
良久,他才戏谑一笑,嘴里干干两个字:
“是么。”
他抬眸,嗓音无比沙哑,“很意外么?”
他往燕览靠近,“我的过去,让你很意外么?”
燕览注意到他嘴角戏谑的弧度,却没注意到那其中蕴含着的饱满的自嘲与荒芜。
谢游朝燕览走近,她感受到他的不快,却没感受到正压抑着强烈的近乎暴戾的嘲弄。
燕览顺势扬言,“你不想知道,我到底查到了什么吗?”
“你已经说了。”
他一味朝她逼近,语气里没有多余情绪。
燕览心下疑惑。
她说了么?她不是在吓唬他么?
“燕览,”谢游猛地叫她,她回过神来,看着他,惊觉他眼底有一丝她方才没有察觉的悲凉。他再度确认,“那两个字,就是你的答案么?”
燕览思考了半晌,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失望”二字。
“是啊。”燕览眼睛笑成月牙状,“不知道首辅大人知道了,会不会也很失望?”
“我问的只有你。”
他耻笑,“我以为我们是一样的人。”
“你明明像信你自己一样信我,不是么?只不过因为你我暂为对敌,你对我的情愫难以言说,不是么?我们的过去现在,都那么相似,你会对你自己,也意外、失望么?”
燕览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他怎么扯到这些东西上来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理了理思绪,“你擅自闯入不该闯的地方,就该知道有礼尚往来的这天。其余的我并不关心,但你说对了,我们是宿敌。宿敌再相似又如何?”她摊开手,极为轻浮地笑,“你我之间没有正义,只有立场,迟早,我们都是你死我活的结局。”
这番话,摆明要和谢游划清界限。
他心里满目疮痍,杂草丛生。那片荒芜了许多年的地界明明在最近的时日生发出新的枝桠,如今却被燕览几句话彻底碾平,只留下生疼的余韵。
“我恨你如此虚伪。”他咬牙切齿,“我不信,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
“这就是事实,不知道你要怎样才会信?”她扬言。
“来试试看就知道了。”
话音一落,他就掐住燕览的后颈,迅猛地吻了上去。瞬间,两种气息彻底交缠。
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啃食。谢游疯了似的吮吸着她的唇瓣,扯开刚刚咬过渗血的伤口,咸腥的血溢出,在二人的唇齿间,他分明舔舐到了,却毫无停下的意思,而是继续撕扯啃咬,像是要报复她一样。
“你疯了......”燕览拼命敲打他的肩,喘息的间隙吵道,“疼,伤口......疼.......”
“我的心也好疼......”他在她的唇瓣流连,脸颊、耳垂,都被裹上他身上的气味与丝丝血味,他的语气愤怒下,却夹杂着某种陌生的摇尾式乞怜,“你怎么不可怜可怜我......”
这枚吻急促而猛烈,混杂着难以诉说的情愫。他吻着她,二人不住后退,燕览一个腿软,他们便栽倒在花田里,压倒一片蒲公英和狗尾巴草。
丛丛青黄之下,被压住的燕览大脑一片空白,身体也被眼前之人的欲望彻底侵袭占满,残存的意识听到他在自己耳边不住喘息。
“阿览......你真的认清自己对我的感情了么......”
这话明明是柔声问,听在燕览耳中却溢开多余的不甘和心痛,再因这吻太鲁莽,她只顾反驳。
“我说的有错么......”她喘息道,“我们之间什么关系重要么?不重要......重要的只有结局......”
“是么?”他话里充斥着荒谬,“可为何每次我们亲密无间时,你的身体都并不抗拒......”他稍稍停了一刹,望着她已经染上红晕的脸,喘息道,“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吧?”
“......”燕览别开脸,双手撑在他的胸膛上。
谢游抓住她的一只手腕,“阿览,你现在就不抗拒,不是么?”
谢游另一只手还放在她的腰肢,他沉声,“我吻你时,难道你想要的不是更多吗?”
“你住嘴!”
“不。”他又俯身吻下去,在燕览耳边和锁骨流连,弄得她痒酥酥,“我要听你说,你想要。”
燕览的气焰泄了一半,留下更多的是身体里的不自在与羞赧。他的大手粗粝地在她纤细的腰肢上摩挲来回,就快要去到更越矩的地方。
她努力把他推开,“别在这......”
花田无人,却还是太不合适。
吹了一阵风来,二人身体间所剩无多的空间飘过一阵玉兰香,片片小舟似的花瓣砸下来,落到谢游宽阔的背脊,滚落到二人身边。
燕览不知何时双手已经环上他的脖颈,却始终别开脸不看她,整个身体既在抗拒却又迎合。
他轻轻咬了下她垂涎欲滴的耳垂,掰过来她的下巴,“你别想再逃。”
“阿览,说你想要我。”他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掠夺。
燕览仍然用手隔挡在二人中间,却不敌他的攻城略地的欲望。
“别在这......”她近乎带着哭腔。
“你不说,我不会停的。”
燕览咽了咽口水,即使身体不由自主在贴合他迎合他,但这句话如鲠在喉,她还是说不出口。
她自诩从出无名山那日起,她的心就坚如磐石,常年冰封,如此方能杀伐果断,来去自如。
至今十几年过去,她自己也撬不开了。
要一个当木头当了一辈子的人叩问细数这些错综复杂的感情,哪有快意恩仇来得简单?
可除了手起刀落、无惧风雨的勇敢,人生有时候,面对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接纳也是一种必要的勇敢。燕览终于知道,自己是欠缺的。
谢游还继续着,直到不能忍,她身体一激灵,用手把他的手摁住了。
她哑声:
“你给我点时间......”
沉默了良久,谢游松开了燕览。
他最终还是没忍心逼她做她不想干的事情,于是也没有继续。可这副架势已经吓到了她,她双目无神,微微噙着泪花。
他心中含着要逼迫她心口一致的暴戾,即使他知道这样太过莽撞,但同时他心中却还是存在那丝侥幸——
他希望她是真的,真的,对他有一点喜欢。
是恨也可以。
但总之不是失望。
谢游默了默思绪,收敛了浓郁的情绪,望着她。
“此案一结束,我要立刻得到你的回答。”他的语气不容置喙,“阿览,我对这世间没有爱,也没有耐心,我把所有的都给你。”末了他补充,“不论你要不要。”
“做广津的饿死鬼也好,做京城的权臣也罢,从前的生命里我找不到半分希冀,直到我发现了你。”他顿了顿,“我是个俗人,对世界没什么所求。但每当我挑灯夜读时,想到有一盏灯同样在亮着,我就很安心。”
“你仅仅只是做你自己,对我来说就足够惊喜。可我卑劣又贪心,总想要更多,想要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他说出这番话时嗓音沙哑,却又极致温柔和缓,像是经历过长长的思考。
燕览不善言辞,“嗯”了一声以回应。
她坐在山茶花星星点点的颜色里,脸颊还有点粉红。身体还尚残存一些余韵,大脑也一团乱麻。
最终,谢游背起她离开了那里。
一直将她送到驿站,他也再没说一句话。
她意识到他这一次是认真的。而她,是真的要直面自己对他的感情了。
她原以为她的心是一片荒芜,可直到今天她才肯承认,那里早已绽放出比漫山遍野的山茶花还浓郁的色彩。
29. 第二十九章
翌日清早,燕览便收拾好了所有行囊,事不宜迟,即刻打道回京。
袁崎踪迹难寻,昨日一役后,燕览敏锐地意识到,这账房先生似乎并不仅仅是“首辅的人”那么简单。
她脑海中一团乱麻,偏偏这时候和谢游的那档子荒唐事还在思绪里乱窜,给她添堵,她甚至怀疑起这是他狡黠的计谋。
眼看皇帝给的日期将近,范氏真正的半册账本如今成了关键证据,天知道那里面的信息有没有近乎可以翻案的!燕览早起收拾行囊时,心中就堵得慌。
她心疑这出根本就是谢游和账房先生串通好的戏码,把她遛一圈,然后在关键时刻将她和长公主一军。
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如此,她此番便非常被动。
风潇驿一如既往人潮涌动,燕览退宿之时,索性在柜台要了一份墙面上挂着的招牌包子。点菜的木牌子给燕览,她便大马金刀找了个空桌子坐下。
不一会,香喷喷的包子就端了上来。燕览抄起筷子囫囵咽下,满脸都是急躁和不好惹。
没到半刻钟,小二却又端上来半壶酒,放在桌上。燕览瞧见,忙叫住,“我没点这个,你上错了。”
小二憨厚一笑,甩了帕子往肩上,说话一股邶江口音,“是有位客人给您点的,就在——”小二抬起手一指向柜台,燕览迅速抬头望去,只听小二纳闷,“诶,怎么不见了?刚刚还在那呢。”
没等反应,燕览“嗖”地一下子站起来,就往门口跑去。
飞快跑出驿站,左右搜寻,早集人头攒动,却没见到一个熟悉的可疑的人影。
她狐疑又谨慎地回到驿站桌前,包子还剩一个,酒仍然是半壶,小二忙里忙外。
燕览小心地拆开酒封,往里一闻,并无异样。她摘了根筷子,蘸了一滴往嘴里送——酒是好酒,没毒,她索性往肚子里灌了一口。
还有好心人送酒?天下还有这种好事?
她抬头看向天花板。莫不是老天爷心疼她,终于开恩了?这次不是鸟屎,而是换成酒了?
她啧声,垂下头来,这时却见封酒纸的背面——
黏着一张纸条。
她稍稍怔愣,便立马摘下纸条,将其展开,上面只写着一行字:
“去漓南,那里有你想要的。”
没有落款,翻来覆去,没有任何痕迹可以指向写信的人。
燕览环顾四周,整个驿站全是人来人往的赶路人,既有普通夫妻,亦有江湖侠客,实在是看不出端倪。
这字迹也并非谢游的字体。
虽然这种小伎俩只有他爱玩,但他明明已经生气,且现在也自顾不暇,应该没心思和她玩这些把戏。
燕览将纸条放在鼻尖一嗅。
除了廉价的墨香,纸上还沾有很浓的泥土味,带着某种腐烂的恶臭,像是从很潮湿的井里捞出来一般。而酒香很淡,说明,这纸并没有被装进酒坛子里多久。
燕览抓住了刚才送酒的小二:“敢问这位伙计,是哪位客人给我点的酒?你可还记得模样?”
小二挠挠脑袋:“咱这驿站一天这么多人,姑娘你也看到了,哪儿记得清每个人的模样啊...”他讪讪一笑,“就记得是位公子,穿着么,没什么特别的。”
燕览还想问,小二却兀自忙去了。
她将纸条揉作团揣了起来,却揣摩起纸上写的内容。
左思右想,她意识到这信条绝非来自长公主或任何一个她已知的,参与这件事情的人。
恶作剧?谁会这么无聊?
可是……漓南......
这地方离邶江非常近,也正好是军饷输送至北境军队的站点之一。怎么会这么巧?
漓南乃是漓江之南的一座城,军饷以及其他货物往日便依据需求快慢从水路与陆路一并经过漓南,通往北境。而漓江水急,每年夏季又是涝期,部分低矮地区闹洪灾,都得仰仗朝廷拨款。同时涝期水运不便,但全由陆路又压力过大,于是水路照行不改,只是运送货物量会减少,也难避免部分亏损。
燕览对漓南的了解仅止于此,但片刻她仔细算了算,若是即刻拐弯去一趟漓南,也只会耽搁半天不到。
到底是天有贵人相助,还是哪位谋士引君入瓮,在那里等着捉她......?
可在这坛酒之前,她还觉得腹背受敌,左右无解。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
找了块磨刀石,磨快了随身带的短刃。燕览上了马车,犹豫了几分钟后,她决定以身涉险。
·
马车很快驶出林郊,入了城门,来到漓南城。
没等下车,燕览就敏锐地发现了一处不对劲。
马车沿途经过江岸,透过车窗,她一路观察着漓江的状况。往年这时候,漓江正是涝期,而如今这时候却水位相对低矮,毫无一点泛滥迹象。
可燕览想起他曾去钦天监拜访秦杨时,分明留意到关于漓江今年天象不佳,已发洪水泛滥的言论与记载,然而漓江的涨水并非罕事,彼时她便并没放在心上。
但如今一看,中央与地方的消息,属实有差。
“姑娘,这里就是漓南了,你要去何处啊?”车夫的声音传进来。
燕览沉思,“去这里最大的茶楼。”
要想最快打听到这座城市的风貌与民俗,自然是茶楼这种人多嘴杂的地方最合适。
马车行到一座茶楼前,燕览下了车,却被车夫猛地叫住。
车夫搓搓手指,对着燕览挑眉。
燕览狐疑,“这是何意?”
车夫年过六十,人却倍精神,声音也洪亮,“姑娘,这还用明说么,当然是打赏了!”
“打赏?”燕览疑惑,“打赏与否难道不是看我的意愿?”
“这是什么话!”车夫反驳,“来了漓南,这就是漓南的规矩,姑娘可不要不讲理,这是入乡随俗啊!”
燕览不差几个钱,便掏给了车夫,兀自走进茶楼。
边走着,却不禁诧异。这小小一个漓南,既无大型支柱产业,纯靠运输与种植来维持当地经济,竟然养出了这样的民间习惯。这可是连京城都没有的。
还真是怪了……
进了茶楼,燕览迅速找了块人堆的地方坐。
点了几个酒菜,小二也搓了搓汗巾,燕览这次识相地扔给他铜钱。她心头疼,却认栽,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燕览并不真的饥饿,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动着筷子,耳朵却跑到隔壁好几桌去了。
台前歌舞升平,台下交谈窸窣。燕览的听力像灵活的鱼一样挨个桌地游过去,转了一圈,有用的没找到,倒是听到好几处八卦杂碎:什么哪家闺秀又和哪个落榜书生缠在一起,书生不幸落水,却被人撞见在荒野人鬼情未了;什么哪府的婆媳又从南大街吵到北大街,惹得丈夫跑出来自刎要挟,结果这婆婆要休了媳妇,丈夫却说,媳妇的酒醉花生米炸得太好吃,离了她,他喝酒再没下酒菜了。
说到这,几张嘴巴便开始讨论怎么炸花生米好吃。
......
燕览左右还是竖起耳朵,这多少得听听。
想当初椛娘什么菜都会做,就花生米炸得不够酥脆,总软绵绵的,不够爽口,如今遇到倾囊相授,不学白不学啊!
学到了花生米怎么炸才脆,隔壁的几张嘴巴终于达成共识,歇了下来,留下一阵短暂的沉默。
紧接着,才有一人谈起其他话题。
说话的是个胡茬男人,看打扮像权贵家的公子哥,穿戴十分高调奢靡。而周围一桌男子皆是如此。但待他开口后,燕览才发现不对。
胡茬男子:“说起炸花生,想当初我家那娘们根本就不会做菜,白娶了!不然,我都不会娶二房!”
男子乙:“得了吧哥!你那小妾婀娜多姿的,难不成你还图的是她炸花生米啊?”众人一阵怪异的哄笑,“咱这哥们几个,也就你赶上有这福气咯——”
胡茬男勾起嘴一笑,并不反驳,倒是享受起来:“好么!我这次花这么多钱风风光光娶她过门,这是真爱,也是她的福气!”
“是是,来哥,我敬你。”男子乙伸出酒杯,众人也跟上。
痛饮一杯,男子丙又开口,声音不同男子乙那么粗犷,反倒尖尖的:“我说哥,过了这节骨眼,你把咱哥几个也给宇文将军引荐引荐呗!我也想娶媳妇!”
“就是就是啊!”有人跟道。
胡茬男抬手,大家又稍稍降了音量,静候下文。
他醉醺醺地扬言:“这宇文将军,好说曾经也是一代枭雄,哪有那么容易认识!”
“哎呀,哥,咱这不就靠你么!”一人忙道。
“对啊哥,咱们有财一起发呗!”
胡茬男子停了片刻,又高调道,“我与宇文将军是有些联系,但你们看,这些东西也要天时、地利、人和!”他说着,手指着天、地,又画了一圈,指着周围的人。
众人一脸懵逼。
胡茬男见状,陡然一笑,仿若嘲笑这些愣头青,这才放低音量,众人跟鸡啄米一样往桌子中间探:
“这天时,可遇不可求。再遇这种雨量少的盛水期,恐怕得再等十年咯——”
又是一阵哀嚎和起哄。
燕览收回思绪。
这些人虽穿着高调华丽,但听谈吐,绝非大户人家的公子。再看气质与长相,不修边幅,皮肤黝黑,仔细辨认,倒像是些发了财的地方官兵。更何况话中提到宇文将军,燕览更加确信了这群人的身份。
宇文将军......
她已经很久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宇文晗。
她听过他,是因为他是曾经的镇北将军,一度收复失地,风光无限。但后来朝局瞬息万变,如今的他已经只是个徒有其表的老将。不过说着老,他也才刚满四十。
她并不了解这人,不过在听到这名字时,她依稀想起曾经好像在长公主府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燕览仔细回忆,却也记不得那天是什么具体情况。或许是因为长公主与宇文晗的妹妹,也是如今势头正盛的少年将军宇文双交好,才会打过交道罢了。
燕览先将这些事搁了一边。
听胡茬官兵这意思,好像是他刚好逮到什么机会,借天时发了横财。而瞧他一身穿着奢靡,还有钱风风光光娶二房,想必的确捞了不少钱。
天时......
雨量少的盛水期......
燕览瞳孔一缩。
她霎时就反应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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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运粮,损耗过半。往年此时洪涝期,水运照行不变,但总遇水期难测,货物遇水腐烂甚至沉船都有发生,难以百分百将货物运到目的地。所以,一般这段时间的运货报备量往往会比平时多几倍,便于及时弥补亏损。
可若是当年根本没有涨水呢?
没有涨水,水运平缓便利,亏损自然减少。可若还是按照往年的货物量去上报,那多出来的这一部分……
不就进了地方驿站兵官和其勾连军官的口袋。
中央与地方存在信息鸿沟,只要串通打点好,就不是难事。毕竟没人会怀疑往年一直洪涝的漓南今年不发大水,就连燕览在钦天监听到这事时,也没一丝起疑。
可如果掌握好这其中的度和量,按理来说,军饷也不会亏空得如此严重……
还是说,这仅仅只是亏空的一个环节。
细思极恐,燕览不敢往深了乱想。
那桌男人再无什么有用信息,燕览即刻启程,赶回京中。
没承想来漓南这一趟,还真的有点收获。
站在茶楼外边,她又掏出那张被揉皱的纸条,仔细端详。来这里一趟,无人瓮中捉鳖,等待她的,还真的是贵人相助。
“你到底是谁……”她望着软塌塌的纸条喃喃。
·
回京后,长公主立马召见了燕览。
如此节骨眼上,长公主却还抽得出心力声色犬马,一晌贪欢。燕览步入殿中时,她刚刚遣散走了一个面容姣好的面首,此时正拿着苦艾在屋子里挥舞着,散去方才的合欢香味。
燕览掩面而入。
长公主拢了拢滑落在肩侧的水红色纱裙,里面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倒并不和燕览见外。
她直截了当说起了正事:“本宫已仔细查过,范氏所提供的账册并不全,上面的确有些漏洞,不过并不至于朝廷上所传的那般多。”
燕览见状也禀,“回殿下,账册的确是残缺的。属下已查过,剩下半副账册在范氏粮行的账房先生手中,属下去追踪,却被他逃了...那位账房先生有些眼熟,但属下一时半会没想起来,不过,应该和首辅大人有脱不开的干系。”
“竟然如此。”
燕览忽然跪下,叩首道:
“没能拿到剩下半册账本,是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长公主却毫无愠色,反而拧眉,奇怪地看着她。半晌又仰头轻笑,将燕览虚扶了起来,“本宫什么时候责罚过你?无妨,起来。”
燕览顿了顿,“殿下,还有一事。”
她将在漓南的经过和推测告诉了长公主,却没说那纸条的事情,只用自己灵光乍现、机缘巧合来掩饰了过去。
长公主被这推测吸引,没有发现异样,“你这说法不假,的确有这种可能。漓南的地方官府最是群光吃饭不干事的家伙,个个都是草包,穿上锦衣吃上玉食,还真当惯了香包了。”
长公主瞧了燕览一眼,“后日便是要给圣上交差的日子了,你怎么看?”
“回殿下,”燕览审时度势道,“按殿下所言,范氏的上半册账本亏空并不多,想必下半册账本定有关键账目。依属下愚见,恐怕是梁子成大人擅自吃了范府的回扣,数额还不少。”
长公主睥睨她一眼,淡淡“嗯”了声,“本宫也这么觉得。”
“再加上漓南一探,估计多个环节都有贪墨行为,才会酿成军粮账目对不上,军饷亦亏空。但下半册账本不知去向,咱们没有十足的证据。”燕览低声。
长公主却忽然一笑,捏了把扇子,摇着道,“好在曹京墨误打误撞,竟然查到了马元挚。”
她在殿中来回踱步,盘算着,声音如游丝飘在空中,“马元挚年纪不小,却是个背后没依靠的,看起来...倒是个很不错的替罪羊。”
燕览听罢并不意外,她也和长公主想到了一块去。
可......
燕览半天不作答。
长公主意识到燕览欲言又止,侧过头,“还是说,他背后也卧虎藏龙?”
燕览趁机道,“殿下疑心的话,不妨查一查,图个心安。”
长公主凝神思考。
“马元挚大人乃是兵部侍郎,想动军饷,只需稍稍在边境士兵的数量上做点手脚即可。”燕览暗示道,“属下对北境边防的军队并不了解,但按照亏空数额估量一番,马大人至少报了三成空额。”
长公主听罢,唇角忽然扯起一笑。
“五成。”她似乎算得更快,“北境自从三年前,士兵队伍就没有那么庞大了,书面上的数字,只是做给人看的。”
燕览悄悄观察着长公主,她眉眼从容,随口讲着。燕览以为她整日笙歌,醉情享乐,竟不料平日还会留心军队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马大人的罪过就更大了。”燕览颔首。
“圣上许的期限就要到了,你给本宫速速查他。”长公主道。
“是。”燕览抬头望向长公主,“但兵部的账,属下无权涉足,唯有公主可以。”
长公主似乎也有此意,淡淡道,“本宫自有打算。”
燕览与长公主分工明确,心照不宣。
后日就是朝会,局势却还尚不明了。燕览望着地面,不知这场恶仗,谢游又准备如何应对?
30. 第三十章
翌日一早,宫中的内府十库已人来人往,发放领取物资的奴才们络绎不绝。
公主府有个刚来不久的下人,今早打碎了花瓷瓶,被嬷嬷拖去问话,那青龙花瓷瓶是四品女将宇文双送给长公主的宝贝,长公主往年很是珍爱,故这下人惹了祸,要打三十大板再送去长公主跟前问罪。
燕览看着唏嘘,也无能为力,只悄悄帮她把下午负责的活给干了。
反正她也不差这半会儿,公主府里叫唤连天,燕览兀自入宫去透透气。
亮了公主府的牌子,内府十库的下人恭恭敬敬地开始清算这后半月的物资,燕览就在空地上站着,怔松地打量四周。
如今手头有件棘手的事情,就是查马元挚。
可是,要怎么查呢......
马元挚这人,她只见过一面,脑袋里对他的长相没了印象,只知是个为人还算谦和的中年官员。但能当上兵部侍郎,想必多少也有点懂点朝廷里不成文的规则和手段。
正想着,背后一声唤——
“诶,这不是马大人么,您怎么亲自来了?”
燕览回过头去。
一位穿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咧出弧度不大的谦和笑容,一对双眼皮眼睛,眉毛也浓密如织,鼻梁又直又高,即使皮肤略显黝黑沧桑,却难掩本身骨相和皮相的姿色。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笑道,“今日闲来无事,下朝后在宫中信步,干脆自己来取府中物资。”
内府总管太监忙道,“这点事,怎劳烦大人您亲力亲为,您一声传唤,咱家就给您送上府中来了么!大人您稍等,咱家这就去给您整理。”他招招手,“来人,扶大人去坐。”
“不必了。”马元挚挥手,“今日天朗风清,本官就在这站站。”
内府总管退下,马元挚站在原地,阖眸享受着微风吹拂。
阳光的确正盛,打在他有一丝褶皱的右眼角,以及右耳。燕览仔细一看,右耳朵上有颗痣,还有一片偏红的如湖泊一样形状的胎记。胎记随泛红,却藏在棕褐色的发丝下,瑕不掩瑜。
她暗自思忖。
马元挚竟然长这样?
印象中他谦逊,不论是否伪装的,可她完全不记得他长相在一众中年男官中算得上出挑。如今一看,她又不得不承认马元挚的确算得上眉清目秀,一表人才,更何况是在兵部一众粗犷且不拘小节的官员中。
说曹操曹操就到,也不必再费心思接近他了。
眼轱辘一转,燕览故意往马元挚身侧挪了两步,将手中拿着的清单松了手。霎时,纸张散了一地,其中一张恰好飘到马元挚脚边。
她哎哟一声,忙蹲下身去捡,指尖慌乱地拢着纸张,嘴里还小声念叨:
“这可怎么好,要是弄丢了一张,回去又要挨嬷嬷的训。”
马元挚睁开眼,低头看了看脚边的纸,又抬眼瞧着蹲在地上、头发松了两缕在颊边的燕览,径直弯腰拾起那张清单递了过去。
燕览接过时故意指尖颤了颤,像是怕生般抬头:
“谢、谢大人,奴婢不是故意打搅您的清净的。”
“无妨。”马元挚声音温和沙哑,他凝视了燕览半分,目光在她脸上逡巡。
“你是...公主府的人?”
燕览心中轻轻一颤。
只见过一面,他竟然认得自己。
燕览垂着头,手指绞着清单边角,欠身:
“回大人,奴婢是公主府的懒锦。”
“果真是公主府的人。”马元挚呵呵一笑,“我说我这眼力不会差,公主府的婢女们都由长公主精心挑选,个个比其他府的下人长得出挑。”
这当官的不知是轻浮,还是真没架子,这么平易近人。
“不敢当。”燕览干笑,装作一副胆怯,“奴婢心盲手笨,是公主宅心仁厚,愿意培养奴婢。”
马元挚的目光犹如带着温和的热度,停留在燕览脸上。不知,他在想什么。
“你长得倒聪明伶俐,不算笨拙。”
马元挚用柔和的语气讲着,燕览余光却瞥见他的目光,带着些微毒辣。
“毕竟是公主府的人,应当多少学了些长公主殿下的聪慧。”聪慧二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像反了意思。
燕览沉默了片刻,淡淡道了句“大人过奖”。
二人再没说话。
这等节骨眼上,马元挚竟然还有心思来内府十局取东西?曹京墨查到他贪了银两,他非但不紧张,反倒在这赏起了煦日和风。究竟是真不疾不徐,还是刻意着掩饰什么?对于她这个公主府的人,马元挚多少露出了一丝警惕。
看得出,他温和的外表下是如芒在背。
然而,如此紧要的关头他来内府十局真的只是散心或者偶然?还是说,有什么东西非他亲自取不可......
直觉驱使着燕览留心。没一会儿,内府总管太监就带着一沓物资过来了。
“大人久等,这是您府上的东西。”太监恭敬道,“墨锭两块、朱墨锭三块、朱宝砂一两、檀香五钱、京笔三支、蜡烛十支、印色一两、草纸和连四纸各一刀。其余过重的物事,咱家已经派人送至大人府上了。”
朱宝砂?
这东西引起了燕览的注意。
“多谢。”马元挚接过东西后,马不停蹄就离开了内府十库。
马元挚走后没多久,燕览也领着公主府沉甸甸的物资折返回去。其间,燕览不动声色,没露出一丝奇异。
但她心下,却疑心起了朱宝砂那玩意。
朱宝砂乃是朱砂的一种,色泽鲜红明亮,品质上乘,故内府只给了他不多的一两。可毕竟只是原材料,由朱砂加工而成的朱墨才可以用来批红。马元挚既然领取了朱墨锭,又为何要领取朱砂......
朱砂......
除了用来批红,还能用来炼丹、入药、作画...马元挚是火烧眉毛到走火入魔了要炼丹?还是病入膏肓要这一味药救命?还是就算这样了仍有闲情逸致吟诗作画?
怎么想都不对。
再一想,最近似乎还有一人也曾接触过朱砂。
在邶江“花之艺”赌坊里,谢游费尽心思从常老板那要来的赏赐便是朱砂。只不过她依稀记得,谢游要的并非朱宝砂,而是水飞砂。两种砂品质不同,但都算得上乘。
思来想去,总觉得有端倪。
那便从这查起。
燕览回了府中,打碎瓷瓶的婢女已被罚过拖下去,院内弥漫着一股水冲过的潮味,估计是为了打理血迹,才将整个庭院又冲洗了一遍。可这泥土味却从草里被翻出来,刺鼻得腥,还夹杂着飘忽的一丝丝淡花香。
燕览走到公主寝宫门口,紫朱色的大门正紧闭着,浑然一股不知从哪儿透出的肃杀之气。平日里罚个下人不算罕事,如今整个寝宫附近的婢女全都凝神屏气,如同见了杀神一般。
小巧的身影拱了过来,惰珠弓着腰,擦了擦额角的汗,及时拦住了燕览。
燕览正巧发问,“这是怎么了,慌里慌张的?”
惰珠欠身,手还挡在燕览跟前,“燕姑娘别进去,长公主此时正火冒三丈着呢。”
燕览狐疑,“这么点小事,殿下犯得着如此动怒?”
“可不是。”惰珠沉声,拉着燕览往别处走,“公主今儿心情本就不好,新来的丫头属实是赶上了,触了霉头。”她叹了口气,“要不是宇文将军及时来镇住公主的怒气,咱们这些池鱼也得跟着遭殃。”
燕览顿住步子,“宇文将军?”
宇文晗来了?
“是,宇文双将军。”惰珠小声,“就是送碎瓷瓶给殿下的主呀!燕姑娘你忘了,前不久在醉春楼,殿下宴请宾客,给宇文双将军接风洗尘来着。宇文将军这段时日从边境调职回京,听说会一直待在京城。”
“哦,原来是宇文双......”燕览刚紧的心又松了下来。
上次在漓南的一探,她虽禀报了推测,却没和长公主提起宇文晗这名字。
宇文双和长公主交好并非一两年,只是宇文双常年在外驻守,少有回京,这段时日调职后和长公主又往来多了,燕览还没反应过来。
要说好姐妹来给自己安抚安抚心情,也算是说的过去。
“只是,殿下今日为何心情不佳?”燕览问。
她心里却有推断,莫不是因为马元挚的事情?
“宇文将军,是自己来的,还是公主召见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惰珠努努嘴,眨巴眼睛看着燕览。
“嗯。”燕览轻轻应了一声,二人已经坐到庭院一旁,干燥地板的石凳上。
石凳旁是条蜿蜒细小的人造小溪,溪水中只有游鱼二三,却因颜色鲜艳,很是显眼。
四下寂寥,惰珠终于松缓下来,伸了个懒腰。
“这上午,可给我忙坏了。”她撑着脑袋看了会儿水中的鱼,直到游鱼从一头消失到青绿苔藓下的另一头,惰珠才回过神来,忽得叫了声,“对了!”
燕览望过去。
惰珠赶紧从腰带里掏出一卷纸条,皱皱巴巴的,不好意思地递给燕览。
她声音放低,“姑娘,上次关于谢公子的消息又多了些。”燕览接过纸条,只听惰珠说,“线人说是在大晴山脚下遇到个神智失常的老妪,提着个菜篮子,里面装着雏菊什么的,本来她是问路,没成想线人随口一打听,还真给打听到了东西来。不过,老妪年纪大了又说胡话,拼拼凑凑的,也不知这消息真不真。”
惰珠讪讪笑了笑。
燕览展开皱巴巴的纸条子,上面的信息却密密麻麻,比上次的多了好些。
这次信中的口吻是由线人书写给燕览,也掺杂了他对老妪所言的理解。前面大致是说,老妪本来说胡话,他想一走了之,可直到听见老妪问他,认不认识一人姓谢,在京中出仕,他这才停了下来。
在京中,姓谢的人数不胜数。可老妪口中要找这人,从年龄、住地、离开广津的时间,纷纷都和谢游对得上。而老妪曾经住在广津的时日,正是在广津瘟疫之前,而谢游也正巧是那节点左右从广津离开的。
接下来,线人就在信中复述了老妪迷迷糊糊所说的,洋洋洒洒几十列字。
而这故事,燕览却再熟悉不过了。
谢团团......
是你。
燕览握着纸张的手指头轻颤,纸条从指尖滑落,羽毛一样落在了石桌上。
和煦的凉风拂过脸颊发梢,她怎么就没想过,谢团团真的就是谢游?她想过的,只是她没想到是真的。
惰珠拾起纸张,“姑娘,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惰珠忙看上面的内容。
燕览望着翠绿小溪里的锦鲤出了神。
锦鲤只剩一只,悬空在澄澈如玻璃的溪水里,却倍感环境逼仄。想那万重层峦叠嶂的猿啼峰,大雪之日,冰封万里,连鱼都无法存活,他却...也许在湖心亭中伫立独弈,也许回到德恩寺,上香拜佛,换取功德。
德恩寺沙弥的那句兜售说辞言犹在耳,可是燕览却骤然福至心灵,她就在这瞬间理解了他——
她心中如妖般轻浮,如魔般恶劣的人,就躲在这样的外表下,呵护着那颗还在发芽的内心。
那些未曾了却且再难了却的夙愿,除了通过相信骗局以换取慰藉,又还能做什么呢?
旁边传来一口倒吸凉气的喟叹,末了才是软糯的声音。
“这真是谢公子的故事么?”惰珠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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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半疑,又苦笑,“看起来不像他,可若真的八九不离十,那他...也是个可怜人...”
燕览迟疑地,轻轻应了声。
荷苼向她讲故事时,她对这小少年的事情十分动容,甚至觉得世界上能有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与她有过相似经历,更觉一丝微妙。
可当这个人平日里就在眼前时,她却只剩下满眼的憎恶与抗拒。
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对谢游的偏见。她根本没把他当谢游,她一直把他当做的,是首辅府那个阴险狡诈的幕僚先生。唯有当距离突破边界,身体本能的情愫才会涌来。
也怪不得他一直对她求真若渴,怪不得,他一直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回应。
原是在他探寻到她是浔阳燕览的那刻起,他就有了同样的惺惺相惜之感。只是燕览敏锐,却迟钝,自负,却也笨拙。
她忽然自嘲地勾起一笑。
燕览收起纸条,收拾起情绪,对着惰珠道,“这些消息暂不知真假,不可向旁人泄露,明白了么?”
“是。”
“就查到这里吧。”燕览道,“关于谢游的其他事情,我会亲自去查。”
惰珠虽然不解,但依旧领命。
“对了,”燕览思忖道,“你悄悄派个信得过的人,去大晴山脚下再寻一寻那个老妪,若她还在山脚,就一直护送着她直到回家。若没寻到她,你叫人拿着这物件,一直到猿啼峰的德恩寺,找一位叫荷苼的姑娘,看看她有什么吩咐,若有,一切照办。”
燕览递与惰珠一块发着碎光的鱼鳞。
“是。”
“不必说我是谁。记住,动静小些,万不可引人注目。”
惰珠下去忙,燕览没多久也从石板凳上起身。
两条锦鲤在小溪里游得欢快,方才还只看见一条,现在成双成对,看着燕览也心情愉悦。
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燕览寻声过去。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长公主的声音明媚又大方,听着她抑扬顿挫的语调,心情似乎回转。
“阿圆,一切保重,本宫就不送了。”长公主明眸含笑,朱唇咧出一道灿烂的笑容,桃花般的脸颊泛着可人的粉色。
阿圆是宇文双的乳名。
一道倩影站在庭院中,竹叶簌簌飘在她身后。黑发高高束起,简约的木簪穿过,身着一件纹路浅淡的玄色便装,干练洒脱,素朴简单。燕览只看得见她的侧脸,小麦色的皮肤因风吹雨打泛着许多雀斑与红丝,肌肤肉眼可见地并不比闺中女子细腻,却四溢英气之美。
她大摇大摆地抬手,声线虽细,却中气十足地打趣:“我的公主殿下,您好好歇着吧,看你的身子骨,烟花似的,我恨不得下次来给你带半斤大白米饭!”
长公主扬起一阵笑声。
“阿圆说话就是有趣,本宫尤其喜欢同你聊天。”她掩面。
宇文双作揖,笑得憨愣,“我也喜欢公主殿下。改日,我得请公主去醉春楼再聚!”
“好,好!”长公主拂袖,摇着手送大步流星走出府的宇文双。
院子里的笑声渐渐消逝。
宇文双是宇文晗的妹妹,年纪比长公主小上几岁,可二人却亲似姐妹,甚至免却了君臣之礼,不仅以乳名相称,也没有用到敬语谦辞。而武将出身的宇文双豪迈洒脱,和长公主在一起尤其能将她逗乐。
也许宛平也是向往这等纯粹的?燕览胡乱思考着。
却不见,宇文双彻底消失在公主府后,长公主的神色立马黯淡下来,甚至耷拉着嘴角,心情不甚美丽。
燕览识相地找去,长公主看到她,倒是提起戏谑的冷意。
“哟,你倒是赶巧,还没派人找你,你就来了。”
燕览只是欠身,跟着公主又进了寝殿。
刚才的一番兴高采烈似乎就是逢场作戏,长公主动作很大地往贵妃椅上一趟,两条肤如凝脂的长腿交叠,从纱裙下露出。细若柳梢的眉微微皱着,在眉心形成川字,杏眼亮锃锃却燃着火光。
她勾勾手指,婢女挪过来恭敬地扇着团扇,她将扇子一把扯过来,“滚。”
所有婢女一并退下。
燕览习惯了长公主的阴晴不定,倒也不讶异,只是刚才一番演得过于逼真的戏码,她还有了丝动容,现在自嘲起自己的天真。
长公主扇着扇子,驱赶着烦闷与燥热。
望着前方,她目中无人,鼻息里跑出一声讥讽。
“呵,马元挚......这次我看你怎么逃!”
未己,长公主似乎才想起来旁边有个人,将头转向燕览,扇子指向她,“你,说。一天不在,查到什么了没?”
燕览将朱砂的事情告知长公主。
“朱砂?”她猛地笑了声,“你怕是疑心过重,管他拿去做什么,能与这军饷案扯上什么关系?你怕不是来搪塞我的,燕览。”
燕览撇了撇嘴,保持沉默。
她内心安抚自己道:给人当差是这样的。
接着,长公主便下了指令,“朱不朱砂什么的先放一边,有件事情,你立马给我去查。”
她附身,对着燕览耳语了什么。
“燕览领命。”
燕览起身,对这计划抛出另一个顾虑,“可如此一来,总得有个替罪羊,不然......兴许会坏了您和宇文将军的关系。”
“本宫已经找好了。”
长公主环胸,看着窗外的日色正盛,唇瓣开合,话语声却尤其咬牙切齿。
“替罪羊算什么?有的人嚣张了半辈子,桩桩件件对不起本宫的事,以为本宫都忘了么?”她轻蔑地笑着,半眯的眼睛里发出一道光,“想得美。”
“本宫活着一日,就不会忘了要弄死他。”
31. 第三十一章
盛夏酷暑已去,天气逐渐转凉,天刚鱼肚白的时辰最是清冷瑟缩。
朝会的时辰到了。长公主自晨起便如芒在背般坐不住,在寝宫来回踱步,将金银花茶饮了一盏又一盏,总觉今日是场难以把握的恶战。
站在竹叶窸窣的庭院里,她今日反常地穿起了一身水墨色的衣裳,以前,她从不穿素色。燕览和一众婢女候在一旁,身着一身鹅黄色婢女衣裳,扎着两个小髻,与最普通的婢女一般无二。
长公主迟迟没挪步子。
她并着手矗立,却掐住掌心,额角隐隐冒了些汗。
燕览望向她,却隐约从那副紧张的神色中看出一丝疏离和忧伤。
这是怎么回事?
她眨了眨眼,总觉得自己是看错了。再望过去时,那缕淡淡的不知源头的怅然消失无踪。果然,是眼花了。自己也紧张了么?
一声飘在空中的声音依旧明艳,恍若一道烈日照过来,打搅了燕览的思考,“燕览,等过了今日,本宫给你一个名分可好?”
燕览狐疑地抬起头。虽然平日里她为掩人耳目打扮并不起眼,但却和一般婢女总有区别。今日扎着两个粽包似的小髻倒为这张平淡无波的脸平添了几分灵动,抬起眼来微微错愕,像极了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但半晌,小兔定了神来,那缕小婢女的谨慎低微只是错觉,这张脸的主人永远沉稳冷静,她蹙眉,“殿下此言何意?”
长公主笑颜如花,削葱般的指尖今日覆上杜鹃红,她拨弄着手指,在滴血般的朱唇边,“你在本宫身边服侍如此之久,难道不该有一个名分?让你和跟着首辅那幕僚一样,许你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不必隐藏地跟在本宫身边出入,不好么?”
燕览顿了顿,欠身,“燕览不敢有异议。”
她不敢多说。可此事,事关多年前的浔阳燕氏身份,事关这场宫闱秘辛,长公主何出此言?
长公主轻笑了几声,却犹如针尖刺进燕览耳朵。
她没说什么,招了招手,燕览以及众婢女便跟着她去了。
众鹅黄色衣裳的婢女穿过燕览身边,燕览却不动如钟。
直觉总觉有异。
燕览忽然转过身,鬼使神差地往后院的柴房走去。
一种奇异的念头驱使着她。
今日这场恶战,长公主仿若有势在必得的决心。是不是正因如此,长公主才打算经此一役后,再不隐藏从前的秘闻,也就愿意给她一个名分,从此光明磊落?
燕览耳边浮现那天长公主说的那番话,她誓死要“弄死”的人,当时燕览只当是首辅,可......她对陈山恨之入骨么?与其说是恨,不如说是敌意。
但燕览却感受得到,长公主说那番话时的看到了一个人,她对其蕴藏着深刻的恨意。
今天到底对付的,只是首辅么?
燕览后背不由汗涔涔,快步赶到柴房,猛地拉开门,那里理应关着曹京墨的几个孩子——
可如今,空空如也。
果然,孩子被救走了。
曹京墨有这种能耐,敢从长公主眼皮子底下救人么?
还是说,首辅早就留了后手。
燕览一时怔松,尚未摸清脉络。
会是你么?谢游。
......
·
长公主墨裙曳地,立于金銮殿侧,引起不少官员悄然窥视。她轻昂着头,明艳皮相的人穿在素色中,就像是一捧旖旎的花束插在淡雅的白瓷瓶里,不显得憔悴,倒衬得美人更美,风华绝代。
燕览遥遥藏在三五贴身宫女队伍中,立于黑压压的官员后侧。
龙椅之上,皇帝垂眸端坐,玄色龙袍在殿内光线下若隐若现,一双眼透过冕旒的缝隙,睥睨着百官。
他是长公主的皇叔,亦是那场血雨腥风的泠门兵变后,从禅位的先帝祝承,亦即宛平公主生父的手中,接过这万里江山的晋王。
燕览知道的仅限于此。
那场泠门之变发生两年后,燕览才拜入长公主麾下。在这之前,宛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从未知晓。
关于泠门之变的故事,她只读过那些“被修正”过的史书。
在朝为官,即使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婢女”官,燕览也不敢掺和进从前的秘史。故这些年,她只做好分内事,对于长公主的过往,她从不好奇。
这位在朝皇帝,她也仅仅见过几面。
“曹卿,朕许你的期限已到,可查出什么?”皇帝的声音像从天灵盖上打来,穿透十里。
燕览偷偷窥视过去,曹京墨一如既往憔悴衰老,脸上亦不见一点孩子被解救的喜色。
他是不知道,还是......另有隐情?
曹京墨叩首,“回禀皇上,臣...查到了。”
话音像被拨弄的琵琶弦在颤抖,音色却像朽木琴身浸过水般苍老软弱。
他呈上折子和物证,旁边的太监接过,佝偻着递与皇帝。空荡的大殿中曹京墨的声音尤其醒耳,却在冷风中断断续续,像下雨一样滴答,剩下余音绕梁。
长公主位于曹京墨身后,正朝这位跪着的大人睥睨,目光如有实质,点燃了曹京墨的脊骨。他也仿若有感受,只是不敢回头。
孩子本还在她手里,他敢不从?
但赶在上朝前的一刻,燕览将柴房被洗劫一空的消息告诉了长公主。此事出乎她意料,可却来不及转圜什么。
是何人竟然能突破公主府的防备偷偷将人劫走?长公主来不及细想,只留如今落在曹京墨脊骨的那道灼灼目光,更显炽热。
她既砍得了他儿子的一根手指头,那便能砍下人头。劫走只是一时,人死了可是一世。曹京墨既然想好了,就别怪她歹毒。
她如今倒要看看,他区区一个小御史又能搞出什么幺蛾子?
折子与物证被呈给皇帝,长公主咬着后槽牙,早在脑中将这位姓曹的草民扒皮吮血。曹京墨感到自己仿若灵魂出窍,回头瞧了一眼这位美艳如鬼魅的女子,淡雅衣裙翩翩,眉眼含笑,他却骤然一命呜呼而去。
“大胆!”
万籁俱寂中,一声来自胸腔的沉闷高呼,奏折与其他物件被皇帝狠狠砸向地板。
霎时,百官齐齐下跪,不敢出一言以复。
几百道无形的目光落在曹京墨身上。
长公主也审时度势地跪了下来,目光却朝地面逡巡。
地板上泛着鱼鳞般光芒的册子有些眼熟,她心下一紧,却始终来不及确认是何物,指控的对象又是谁。自己?马元挚?首辅?
燕览将头狠狠埋在锃亮的地板。
她心里却仿若透过地板看到了谢游的脸。
那地上皇帝砸的是什么,她瞬间猜到了十有八九。
抿着唇,燕览想起刚才所见。
上朝之前,她隐匿在鹅黄色的婢女群中,依旧低着头,保持缄默。小步子撵着跟在长公主的车马后头,正巧赶上首辅的人马。首辅并没乘坐马车,正步行着走完堪堪十里阁门外的广场,身侧跟着几个贴身人员。
燕览低着头,心也沉到了胃里。长公主的轿撵从不让人,大摇大摆自首辅一行人身边擦过。婢女们紧随其后,与首辅擦身时,燕览却总觉被一种力量牵引。
她不受控制地抬起头,只微微掀开上睑,朝那边望去。
比沉水香的味道先来的,是那位绛紫色长衫的幕僚先生的直直目光。
他噙着抹笑,正等着她看他。
许多人中,他还是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她。
只微微侧头,笑容并不引人注意。那抹笑容不卑不亢,不偏不倚,只他本就轻佻的眼角带了半分挑衅。燕览猛地就反应过来,那不是谢游给她的表情,那是首辅幕僚谢公子。
前几日在花田中他们相近相杀,今日他带着那尚未得到答案的问题朝她刺来一剑属于对敌的目光。这缕目光公事公办,本该使她感到心安,可不知怎得,她却并不如此。
只一眼,燕览便迅速低头。那反应谈不上心虚,却极快,谢游也将目光隐藏得极好。
二人短暂对视所交织的千丝万缕信息与情绪,霎时断了线,身边无一人察觉。
现在低垂目光看着木地板才想来,那缕笑容勾人,却带着此局势在必得的信心。
可燕览轻轻提起唇角弧度。你真的能赢我么,谢游?
大殿上,曹京墨只觉浑身骨节似要散架,殿内传来皇帝压抑着怒火的沉斥:
“一介户部侍郎,竟胆大包天与邶江范氏勾连贪墨,涉案数额如此巨靡!此事背后必有人主使!梁子成何在?”
闻言,长公主面色骤沉,铁青如霜。
地上摊着的那册账薄,正是此前玉兰道追踪时,被袁崎带走的半份账册。当日失之交臂,如今终究还是落入了谢游手中,辗转到了曹京墨这里。
长公主心念电转,瞬间洞悉,心底掠过一丝冷笑。曹京墨竟敢悖逆于她,转投首辅门下,真是自不量力的匹夫之勇。
一边,燕览并不讶异,只觉得那人狡诈。果然是逢场作戏,当日却还借着戏和她在花田里演上深情,这人口中到底有几句实话?
她伏跪于地,无从窥见谢游神色。首辅则如一尊石雕般肃立,面容冷峻,谢游垂首立在他身后,大半张脸隐在廊柱投下的阴影里,晦暗不明。
片刻后,梁子成才抖如筛糠地从殿角踉跄爬出,跪伏于地。
“梁子成!”皇帝声音陡然转厉,“此册账薄白纸黑字,载明你与邶江范氏私相授受、侵吞回扣之实!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在朕的眼皮底下营私舞弊!”
“陛下息怒!陛下饶命啊!”梁子成连连叩首,“微臣冤枉!此乃构陷,微臣实在冤枉啊——”话虽喊冤,却支支吾吾,全无辩白之词。
皇帝凌厉如虎的目光,骤然转向阶下的长公主。
“宛平。”
长公主银牙暗咬,敛衽上前一步,躬身应道:
“陛下。”
“朕记得,邶江范氏一族,素与你过从甚密。”
长公主腰弯得更低,声音却沉稳无波:
“回陛下的话,邶江范氏虽与臣妹外家有旧姻之谊,但更因祖上经营漕运、采买颇有实绩,才蒙先帝恩准,充任皇商。臣妹往日因掌内宫采买之职,曾与范氏有公事交接,但论及‘过从甚密’,实非实情。”
“实非实情?”皇帝指了指地上的账册,语气不减狠厉,“那你说说,如今账册写明范氏与梁子成有贪吞回扣之举,无论范氏,还是梁子成,都或多或少难与你脱开干系!要朕再把话说得明白些么?”
梁子成和长公主走得近,是朝野里心照不宣的事实,皇帝不可能不清楚。
殿内百官皆垂首屏息。首辅都微微侧过身,目光落在长公主挺直的脊梁。
可她却挤出一缕不合时宜的微笑,脸上不见半分惧色,抬眸迎上皇帝的目光。
“梁侍郎是梁侍郎,臣妹是臣妹,何来干系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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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若有疑心,不妨去查。这账册上记载的分明是梁侍郎和范氏的勾结,和臣妹无关!”长公主斩钉截铁,眼神晦暗中闪着星点寒芒,她顿了顿,“更何况,臣妹今日也有要事启奏——”
长公主作揖,郑重道,“臣妹敢断言,光凭梁侍郎一人所为,绝难使一国军饷亏空如此之巨,恐怕是有人栽赃嫁祸,刻意混淆过去。而臣妹已经拿到了证据,证明军饷亏空另有人所为!”
此言一出,朝堂人云亦云,议论声鹊起。
早在此前,长公主与燕览就决定牺牲梁子成。如今就算真的派人去查,燕览也早就把二人的来往脉络扫了个干净,查不出分毫。
皇帝压了压眉,虚虚抬手,叫众卿平身。
燕览站起身,腿不禁跪得有点发麻。她目光黏着一般自主地投过去,那头的谢游从未跪下,他那道游刃有余的目光也终于没再落在她身上,而是淡淡地,静静地,游离地落在虚空中。
“是何证据?”
长公主欠身,抬手,“来人,宣东厂掌印提督左公公。”
左春来很快来到大殿正中,他叩拜,声音尖锐细长,“参见陛下。”
皇帝抬手,左春来起了身。长公主面向他,“左公公,不妨把你前些天所查,如实禀告陛下。”
左春来如是办,躬身道,“启禀陛下,前几日东厂追查早些日子的‘漓南私盐案’时,发现一则线索,恐与军饷一案有关。”
“哦?说来听听。”
“回陛下,厂卫潜伏城中查探,发现漓南卫所的官兵,近来出入酒楼茶肆、狎妓宿娼者络绎不绝,衣饰皆用绫罗,腰悬玉佩,出手阔绰远超其俸禄所及。”
左春来顿了顿,察言观色,只见皇帝脸色逐渐阴沉。
他又道,“更有甚者,漓南卫指挥佥事张承业,竟为纳一歌妓为妾,斥资千两白银,这等奢靡做派,绝非军官寻常所能负担。”
皇帝眉头紧蹙,“奢靡之风自应遏制,可一码归一码,这些又同军饷有何关系?”
左春来垂眸,随即话锋一转,“厂卫察觉异样后,便暗中核查漓南漕运账目。据钦天监记载,近三年来,漓南每年入夏必因暴雨涨水,冲毁漕道码头,导致漕运损耗率高达三成,户部因此每年额外拨付补足银共计十五万两。
但今年入夏至今,东厂派驻漓南的坐探回报,当地滴雨未降,江河水位平稳,漕道畅通无阻,连寻常搁浅都少有发生。可漓南府上月呈递的奏报,依旧称‘夏汛冲毁漕道,损耗如常’,申请拨付的补足银——分文未减。”
“荒谬!”皇帝猛地拍了下龙椅,“无汛报有汛,无损耗报损耗,这是明目张胆欺瞒朝廷,私吞饷银!”
“陛下圣明。奴才也是查此端倪,不敢妄加判断,故先行禀明了长公主殿下。”
左春来适时抬眼,一旁的长公主不动声色,眸底却有越发张扬的火焰。
皇帝怒火中烧,喝道,“漓南府的漕运总督是谁?”
“回禀陛下,是李淞大人。”
李淞。
只见皇帝思忖了半分,竟将寒冷的目光缓缓挪向了首辅陈山,如冰刺般扎过去:
“我记得,这人去年是由陈首辅你,举荐上任的——”
目光如有千斤重,压在首辅身上,语气中汇聚了所有的怒火,如熊熊燃烧的火石,顷刻间就要引爆。百官的目光也如有实质,向首辅投过来,瞬间,他便成为了众矢之的。
长公主的嘴角噙起几不可察的笑容,她适才绷起的弦才终于松和了下来。
兜兜转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罪名落到这老不死的头上。无论是勾结贪赃,还是举荐不力,还是看管失察,陈山此番都难辞其咎。
可长公主这厢还沉浸在得意,燕览却已经发觉了不对。
李淞这名字出来时,燕览就紧紧盯着晦暗光下谢游的反应。
他理应有一丝破绽般的慌张,可不妙的是,他落在虚空中的眼神仍旧游离,甚至在某一刹忽然有了神,含笑似的看着前方,然后羽毛一样温柔地落在燕览身上,就像在她耳边细语“阿览”一样。
燕览心里一紧。
她能读懂他那刻的表情,霎时恍然过来——
谢游竟然也料到了漓南漕运这一步。
他们还有后手。
只见陈山挪步而出,不疾不徐地躬身作揖,手中握着什么东西。
陈山递上手头的东西,是本奏折。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从容不迫:
“回陛下,此人确乃臣举荐。但臣今日上朝,也有要事禀报!陛下可听臣一言,再做圣断——”
燕览趁乱朝谢游看去,谢游也刚好看着她。
目光穿越人头攒动,二人眼中唯余对方。
谢游早将步子从晦暗中移出了些,穹顶和梁柱的金光泛在他的眼眸鼻梁,他眉眼含笑看着她,对于来自她目光的敌对照单全收。
燕览暗自冷笑。
心机深沉!
那清癯身影却不愠不恼,握着一把折扇,横在腰前。
燕览仔细定睛一看。
他握着的不只是折扇,一手骨节分明的指尖,还衔着一片鹅黄的玉兰花瓣。待她看清楚那正是花田的玉兰花后,他徐徐将那片温润的玉兰花瓣,插往了腰带里,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挑衅,好像在说:
好想知道,这局究竟花落谁家?
花田的玉兰好几种。
他不要其他花,就要鹅黄色那一朵。
32. 第三十二章
花田纠缠的翌日,谢游在如月客栈打坐,迟迟没有出发回京。
他细长泛红的手指捻着玉兰花瓣,摩挲着那片温润。一把短刃放在一旁,摆在床榻上。任淮驹在一旁火急火燎地收拾行囊,忙得团团转。
“大人,现在如何是好?没有拿到账本,长公主会用什么法子来对付咱们?”淮驹抱着一团衣物,“还是说,他们手头已经有了咱们的什么把柄?”
谢游将指尖的花瓣扔掉,拿起一旁尚还算得上花骨朵的一朵整玉兰。
“你说,再过三日,这朵玉兰会开么?”
淮驹僵在原地。
“大人,你这是干什么?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关心玉兰!”
谢游勾起唇角一笑,“怎么了?”
他轻轻放下玉兰花,略带玩味,话语声不徐徐,“对我而言,就算天塌下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反倒是这朵黄玉兰,如此珍稀,若她不愿为我而绽放,那便比天塌了还难捱。”
他拨弄着指尖的花,好生怜爱一般。
淮驹挠挠脑袋,“养株玉兰有什么难的,等这事结束,大人回头问问府上的园丁就好了。”
谢游点点头,“早点结束吧。”他抬起头,却眸色渐深,“我迫不及待,要得到一个答案了。”
淮驹叹了口气,“是啊,快结束吧。你说,难道这次军饷案真是长公主和范氏勾结所为,如此,那长公主也太高调行事,给他人可乘之机了。”
谢游终于回到正题上来,笑着看向淮驹,二指并拢直指着他,“连你都看得出来不可能,那长公主还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那大人你的意思是......”
谢游正色,娓娓道来,“范氏的一环绝非唯一导致军饷军粮亏空的东西,在其他环节,一定还有破绽。”
“其他环节......”
谢游冷不丁道,“往年军粮漕运,会经过哪些城驿?”这一问,淮驹有些回答不上来,但谢游仿若不需要答案。
他胸有成竹地一笑,“哪处常有亏损,我们便去哪处探探。”
淮驹似懂非懂地点头,“可咱们的时间不多了。”
谢游从行囊里摊开一张简易地图,思来想去,锁定了一处地方。他将手指摁在“漓南”上。
“去这里。”
·
大殿上,首辅陈山向皇帝递去奏折。
太监呈奏时,众目睽睽,首辅不惧刚才的指摘,扬声道:
“臣早闻漓南漕运近年略有异动,上月已暗中命人核查李淞实绩,并将初查结果整理成册,本欲今日朝会后呈递陛下。”他缓缓将视线刺向长公主和左春来,笑得发寒,“方才既然左公公已然提及此事,臣便顺势禀奏——”
皇帝翻阅着奏折,听陈山继续道:
“李淞到任后虽整顿了漕船私运,却对下属卫所管束不严,纵容奢靡之风,确有贪墨之举,已在折中列明!此乃臣举荐失察之过,臣愿领监察不力之责,恳请陛下罚俸三月,并准臣牵头,联合户部、工部及东厂,共同彻查此事。待查实李淞贪墨款项,臣恳请陛下严惩,绝不姑息!”
皇帝看着奏折,眉头时皱时舒,而后缓缓放下。
奏折上,的确写明了李淞在任时的违纪之举,毫无一点徇私舞弊的迹象。
“也难为你对自己举荐的门生还能如此刚正,既然如此,就按你说的办吧。”
“是,陛下。”
陈山金蝉脱壳,左春来斜眼瞧了下长公主的脸色,着实不太好看。
燕览心下暗喝“狡诈”!想首辅早有准备,一定是谢游提前料到。她误打误撞才去漓南探到这事,而他却自有发现,真是不好受!若非那陌生来信的纸条,她此局反倒还棋差一招了。
但她猛地想起他曾斩钉截铁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得对,他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她,她亦然。
燕览并手掐着自己,在沉默中静候。大殿上,皇帝又说了什么缓和局面的话,只听左春来尖细的声音像断弦的二胡一样呕哑嘲哳:
“启禀皇上,奴才还有一事要奏......亦和军饷案有关。”
“哦?快奏。”
只见左春来摇手给下人,“把人带上来。”
几个人架着一个士兵,踉踉跄跄地跑上来,“噗通”跪倒在地。士兵衣着普通,像是品阶不高的小卒,而皮肤黝黑粗糙,沙发也卷乱,衣裳外还有不少泥渍,像被关过一样。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
皇帝蹙眉,“你是谁,何罪之有?”
士兵的声音颤颤巍巍,畏惧皇威,筛子一样道,“小,小的是宇文晗将军手下的士兵邓平......前些日子,是小的,在军中指摘梁大人贪墨,私吞了军饷!无缘无故冤枉了梁大人,还牵扯了其他大人们!请陛下恕罪!但是,小的是有苦衷的!”
如今梁子成贪墨证据确凿,皇帝便扬声,“不是冤枉。但,你说,你有苦衷?”
“是!”邓平缩着身子,强行看着皇帝,“回禀陛下,小的是有人指使的!指使我的人,是马元挚大人!”邓平猛叩一头,砸出血点子。
在场一片暗声哗然。
笑容再次转移到长公主脸上,甚至带着不屑。
躲在阴影里的燕览并不笑,眼神却像亮起了钩子。她和谢游眉眼传情,传的不止是情,还有源源不断礼尚往来的挑衅。
谢游皮笑肉不笑,燕览窥见他咬了下后槽牙,她便满意地低了头,回归婢女的低微平庸。
彼此都清楚,在要做情人之前,得先做好宿敌。
自曹京墨今日一早就没爆出马元挚之后,燕览便更确信马元挚是被首辅给保了下来。
可她绝不可能就让他此全身而退。
龙椅上的皇帝面色凝重,左春来接了邓平的话茬,把此事说了完整。
“回陛下,东厂在配合曹御史查案时无意间查获了邓平和马元挚大人的书信,上面写明,是马大人派邓平在军营里指控的梁大人。”
说话间,书信原件已经被呈给皇上。
未己,皇帝再次勃然大怒,“放肆!我朝军营,岂是容这样儿戏的地方!宇文晗呢!他就是这样管教自己的士兵?还有马元挚!”
马元挚从队伍中走出,稍加速度跪了下来,却依旧不改他的温和沉敛,行事临危不乱。
“微臣参见陛下,陛下恕罪。”
左春来左顾右盼,一副回禀的姿态抢道,“宇文将军,今日似乎没来上朝。”
皇帝怒火中烧,先将矛头指向了跪着的马元挚。
马元挚面朝地板,锃亮的地倒映出他年迈却依旧风骨犹存的样貌。他沉声,声线微微发颤,口条却很清楚:
“陛下息怒,微臣并没有做过此举,仅一封书信实在是不足为证!更何况,微臣与梁大人无冤无仇,何故派人指摘他?还望陛下明察!”
皇帝揉了揉眉心。这一早听了太多糟心事,一下子脑袋里各种声音齐放,难以断定。
邓平低低的声音传来,不如刚才那么战栗,反而高昂:
“马大人,你怎么能翻脸不认账呢?当初若非你指使我,说事成后重重有赏,我怎会——”
“荒唐!”马元挚微怒,掷地有声,“你我素不相识,我如何选中你?再者,我如此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他回过身,目光似是在大殿周围的名公钜卿身上快速扫过,毫无粘黏地,又落在皇帝身上。他眸中没有恐惧,并手道:
“请皇上明察,还微臣一个清白——”
邓平却不依不饶,习武之人不懂弯弯绕绕的场面话,一个急躁便全盘托出:
“没有好处?事到如今,我自知罪责难逃,可大人你,背地里与宇文晗将军串通,瞒报军营人数,吃空额,从中获利!这军饷所被贪赃的巨款中,难道没有你的一笔么!这还不是好处么!”
马元挚肉眼可见有些僵硬,双手悬在空中,迟迟不见落下。
“你说什么?”皇帝震怒。
在场百官交头接耳,不曾想这一牵扯,彻底扯了不少人出来。做贼心虚的官员人人自危,清正廉洁的人则一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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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状。
“小的此言属实!请皇上明察!”邓平叩首,视死如归。
皇帝在龙椅上重重一拍,“荒唐!简直是荒唐!”
场面一度混乱。
入秋的风瑟缩,从金銮殿殿门吹进穿堂风来,叫人心头发紧。燕览直直盯着地上跪着的马元挚,他戴着官帽,衬得本就贴骨的脸更加瘦削,甚至有点凹陷,右耳朵上如湖泊一样的红色胎记被挡在摇曳的发丝下。
纵使他再临危不惧,此刻也有一丝担惊受怕。但燕览总觉他这人颇能藏拙,许多心思都不浮出水面,即使是这样的紧要关头,也算得上冷静自恃。
可他所拥护的首辅始终没有发言。
到底在打什么算盘?献棋,还是以退为进?
他终于放下手,生得温和带一点褶皱的眼睛在百官群中匆忙扫过,随后叩首道:
“臣是清白的,此乃诬陷,请皇上明察——”
“够了!”
要在朝堂上把这事捋个清楚,属实是不可能。待场面平静了半晌,皇帝才开口:
“此事朕当命人彻查!”皇帝沉声道,语气虽疲却不失威严,“左春来,着你将邓平、马元挚即刻收押诏狱,严加看管,听候朕的发落!曹京墨身为监察官员,失察渎职,罚俸三月,以儆效尤!至于宇文晗,即日起停职听勘,待案情查明、洗清嫌疑前,不得官复原职!”
言毕,皇帝揉了揉眉心,显然已心力交瘁,挥了挥手道:“今日朝议便到此为止,退朝!”
“臣等恭送陛下——”
皇帝走后,百官纷纷散去,几家欢喜几家愁。
燕览和一众婢女跟在长公主身后,长公主却直直走向首辅陈山。谢游立于陈山身后五步内,沉默颔首。
长公主挑眉,那望向陈山的眼瞳里满是不藏的杀意,唇角却割裂地扬起,看得让人心颤。
“陈山,从本宫手里夺人,这些腌臜事你干得倒是很熟练啊。”
陈山一双浑浊的眸子不知道聚焦在何处,他回以沉敛得体的笑容,“长公主此话何意,本座不解其意。”
“不解?”长公主嗤笑一声,目光如鹰隼般上下打量着他,语气里的颐指气使压都压不住,视线扫过谢游时,更是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当年你不过是个仰人鼻息的大学士,真当凭十几年钻营坐上首辅之位,再招揽个自作聪明的小白脸幕僚,就能与本宫平起平坐了?告诉你,眼下这权斗,不过是本宫无聊时的消遣,若论真刀真枪,你还不配入本宫的眼。”
轻飘飘说起“当年事”,陈山浑浊的眸子像一片汪洋忽然有了飓风,汇集在一处,有了焦点。他抬眸看着长公主,字字句句不提当年,却重如千钧地含沙射影着:
“只要能让宛平公主得偿所愿,我等区区微末,纵使粉身碎骨也甘之如饴。能为殿下效力,本就是天大的荣耀。不是么?公主殿下。”
长公主眸色渐凛,银牙暗咬,朝前一步,以二人才能听到的话音:“当年万神庙的事,本宫何曾有半分对不起你,你用得着这样和我斗?你能坐上今天的位置,你敢说没有本宫一丝功劳?”
陈山却微微蹙眉,一副狐疑,“公主说,万神庙?万神庙乃我朝圣地,只可惜,本座对其了解并不多,只听说过万神庙一则黑猫和灵鱼的坊间传闻,除此之外,再不知晓。”
“你竟敢装傻!”长公主嗔怒,“好啊,那首辅不妨说说那故事?”
陈山嘴角的笑淡了几分,眼神却愈发幽深,“坊间传闻千神山中万年前曾有一灵鱼,能活死人、肉白骨。依本座看,殿下身边,怕是有此等灵鱼相助啊。”
孟惜案后,首辅就已经怀疑上了长公主的府里有个藏匿锋芒的人物。
长公主眼中闪过半分错愕,随后仰天大笑,从容道,“本宫身边可没有这等神物,倒是首辅身后藏着贤才。”
长公主眼轱辘一转,目光竟然落在谢游身上。
她一步步走向谢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带着戏谑,“本宫身边哪有像谢先生这样的贤才?你说对么,谢先生?”
33. 第三十三章
谢游欠身,“殿下抬举,在下并不知晓万神庙还有这样的传说。”他的目光投向长公主身后,虚虚地落在燕览头上,“长公主府中人才济济,岂会需要我这种庸才。”
长公主听罢,眼神不善,却豪放一笑,扬袖而去。
此案告一段落,过了些时日,宫中传来消息。
曹京墨年迈无能,被革职流放,连同家中妻儿也被放逐至边境。邓平被处死,梁子成与马元挚仍在被锦衣卫提审中。宇文晗将军回了京,依旧处于停职受查阶段,堂堂武将被软禁在了府里。至于军饷,由允王殿下主动请缨弥补亏空,暂缓边疆困境。
而左春来做了这“出头鸟”,如愿被宇文晗的妹妹宇文双将军为难,但宇文双官位尚低,二人僵持了几回也没个结果。当初长公主从宇文双口中套了些消息,现在正好全身而退。
此案牵扯人员众多,如今风浪暂熄,公主府也安生了些。
长公主心情大好,接连三日在府中行盛宴,下到最低级的婢女也有权用膳,宴毕还行酒令,颁布赏赐,整个府中歌舞升平。
连枝灯烛火颤颤,燕览落座在长公主东侧,饮下一杯甜酒。她看着长公主手拿银盏,另一只手拨弄着珠玉耳坠,如花似的脸颊白里透红。
看样子开心是真的。
可首辅不过是罚了俸禄,没什么大过。
她所开心的,恐怕另有其事。
正思量着,长公主勾勾手指,将燕览叫到身边。
长公主整个人都浸泡在浓郁的花香里,稍稍靠近便觉得暧昧勾人。她递去给燕览一盏酒,“尝尝,西域进贡的醉罗春,全京城,可只有皇上一壶,太后一壶,本宫一壶。”
台下丝弦悦耳,燕览小心翼翼地后退半步,“如此贵重,燕览不敢收。”
“叫你尝你就尝。”长公主烟眉微蹙,把燕览拉过来,一盏酒就给她灌了过去,“本宫这有满满一壶,还怕你这一口不成?”
燕览捂着喉咙,强行下咽。喉咙霎时烧了一下,温热的刺痛感,随后溢出酒香。该说不说,她这个不善品酒的人也喝得出品质上乘,回味醇香绵密。
“多谢殿下。”她清了清嗓子,讪讪道。
“来,坐到本宫身边。”长公主唤着。
燕览生怕僭越,见她不动,长公主一扒拉就将她揽了过来,坐到身边。
“阿览,你跟本宫这么见外干什么?”长公主努努嘴,随手摘下果盘里的葡萄递给燕览,“本宫有好的东西,也是你的。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不必时时顾及君臣之礼。”
“吃。”
“......是。”
燕览接过葡萄,缓缓剥了起来,往嘴里送。她送一颗,长公主便给她递一颗,生怕她不敢吃似的。此举多了几回,燕览受宠若惊,讪讪推就道,“殿下客气,属下自己拿便好。”
“哼,”长公主轻笑,“早这样不就好了?你最爱吃南乡的紫葡萄,以为本宫不知道?本宫前年赏你那串,你分明吃得籽都不剩,现在倒和本宫拘泥小节!”她“咯咯”笑起来,醉醺醺的,“什么都逃不过本宫的眼——”
“呵呵......是......”燕览躲也躲不开。
这话直白,却在理。这么些年,长公主虽然阴晴不定,常拿过去事开刀,但论及对待下属的待遇,燕览着实备受优待和偏心。
但燕览往往不会多想。往深了想,也只当是“浔阳燕氏”的事情把她们二人绑在了一块,长公主只是擅长笼络人心。自燕览入府起,她就当剿灭燕氏一役是她的卖身契,身子卖给了公主府,心也生不出二心。
不过既然话到此刻,坐得又近,燕览看长公主此刻心情不错,琢磨着道:
“殿下,属下觉得军饷案一事,仍然疑点重重。”
长公主回过头看着她。
“曹大人若是受首辅包庇才没有托出马元挚大人,那为何结局仍是落得个全家流放?包括户部梁大人,他对公主您有二心,可看似他也并不受首辅保护......至于袁崎,我想起来,他竟是孟惜案中曾出现过的那个风水先生!现在想来也不奇怪,那他必然是首辅的人,才配合谢先生与我演了一出戏。但可疑的是,我派人去首辅府查,却发现袁崎并不在那里......”
以及还有那封陌生来信。燕览想了想,终究还是没说。
长公主看着燕览说完这番话,目光从燕览的眼睛一直流连到不断开合的嘴唇,最终停在燕览的眉毛上。
“阿览,你这螺子黛的颜色倒挺衬你啊。”
长公主看样子是醉了,根本没心思听燕览推理。
燕览却忽然紧张地用指尖触碰上眉毛,扫了扫,挠得指腹痒酥酥。她遮遮掩掩,“谢殿下。是属下,逛街的时候随便买的。”
长公主盯着燕览的眉,左看右看,好奇的模样像极了一个懵懂的小姑娘。
“好看!”半晌,她眨巴着亮亮的眼睛,终于开口。
末了,又撇下嘴,“我还以为,是本宫赏你的那斛。”
燕览颔首,抿了抿唇。
“本宫赏你的你看不上,倒是去买街边摊的破烂东西。”长公主回过身,往嘴里送了一盏酒,气鼓鼓道。
“没有这样的事,殿下。”
燕览暗自松了口气。
原来长公主没看出什么区别!纯粹...是她做贼心虚了......
谢游送她的螺子黛她从未用过。今日赴宴之时的确称得上心情好,从柜子里翻出那匣子来,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思来想去,身体比大脑先行一步地用了。
却没想到出师不利。下次不用了!
“殿下,方才属下所提到的疑点,您有什么看法?”
长公主斜了她一眼,酒正送到嘴边,“阿览呀阿览,你歇息歇息吧!”她一指戳着燕览的太阳穴,“本宫今日只想痛快爽利,别拿这些事烦我!”
“是。”
“别板着张脸啦!”长公主道,竟然伸出手去揪燕览的脸颊。
燕览少有被人这样揪着,不仅不板着脸了,简直是龇牙咧嘴,戴上了痛苦面具。
半晌,长公主松了手,眉眼上忽然有了喜色。
“本宫这里不用你服侍了,回去吧!”她饶有意味地靠近,挑了挑眉,“待你回了寝殿,本宫有好礼相赠。”
燕览狐疑,却还是领命,不忘微笑起来,“是,公主。”
·
窗台上孤零零的玉兰花脱了枝干,却还是开了。
开得正盛。
月上柳梢,首辅府的事情终于忙完一大半。
即使也意识到还有千万个疑点,但谢游也不想去思考。毕竟花田里那句承诺,看上去像是更重要的事情。
此事一结束,他就要得到答案。他已经想象过,今日月色正好,他不会逼迫她,而是认认真真听她的回复,无论如何,有回应总比逃避要好。当然,花前月下是更好。
听闻长公主府今日设宴款待下人,那想必翻个窗去探望个“故人”,不是难事。
......
这厢,燕览回寝殿之前先去溜达了一阵。
一路踢着石子,夜色浅淡,晴朗的夜里天边泛起淡紫,零落的星子点缀其上,像一缎绝美的丝绸。她慢悠悠地也松弛了下了心情,决定不去想尔虞我诈的事情,渐渐猜测起长公主会给她备什么样的一份大礼。
想着想着,心里还有点甜滋滋的。她忽然懂了冯水那句话,要什么自由,还是荣华富贵来得好。
要是长公主送她一个小院?或是一套府邸?或是几大箱子金银珠宝?简直是做梦都要乐醒了!
搓了搓手,哼着小曲推开寝殿门。
可看清楚里面的东西后,燕览几乎是闪似的关了门躲开。
满满一屋子——
男人??
她靠在门上,胸腔不住起伏,满眼匪夷所思。
她没看错吧??自己的屋子里为什么有许多陌生男子?
而里面的男人见了这动静,动物似的叽叽喳喳就簇拥了过来。
“姑娘回来啦!”“姑娘,开门进来呀!”七嘴八舌的。
燕览抬头一瞧门扉,这是自己的屋子呀!
拗不过里头的热情,她讪讪开了门,鼓起勇气进去。
房内,大概七八个男子,一眼扫过去,身着华服常服的、盘发披发的、清冷隽秀的、硬朗阳刚的、阴柔温婉的......什么都有。有的握着扬琴,有的腰间别着短刃或者环佩用以装点,有的翻着折扇,有的捋着耳发......总之各有姿色,难分伯仲。
各个长相都出挑,整一眼看去,还以为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坊子。
这就是长公主的“大礼”吗!!!
“呵呵...”燕览干笑着,故意隔开距离,“你们,是长公主叫来的?”
为首的男子面容清冷,青色衣裳,像画中走出来的美人,他开口,清朗的声音传来:
“回姑娘,正是。在下木七,长公主特地叫我等来陪您,度一晚良宵。”
良宵?!?!
“那个,不用了,你们回——”
话音未落,另一位容貌稍显俊朗凌厉的男子便迈步而出,下颌线锋利得能砍柴,他直直就握住了燕览挥舞在空中的手。他眉眼隽秀,深情款款地看着燕览。
“燕姑娘,长公主知道你会推辞,特意嘱咐了我等,务必将您伺候好。就算是您逼我们上刀山,下火海,也不可推脱。”他颔首,语气认真郑重。
燕览瞧着自己被他握住的手,顿时难堪得尴尬起来,耳朵也红了。忙从那手里抽出,背到身后去擦了擦手心汗。
“是啊姑娘,”另一位黑衣赤色腰带束发男子站了出来。他整个是剑客装束,怀中还抱着佩剑,嗓音厚重有磁性,“长公主殿下特地吩咐过,说你不善此事,容易羞涩生怯,叫我等都细心伺候,不知道你喜欢什么类型,就多叫上了好些人。你看我们各有特色,姑娘不妨一试,总有你喜欢的。”
“......”
啊啊啊啊!
简直跟被雷劈了一样!
她知道长公主平日里是有这等爱好,可......她说过她想要吗??
此时此刻她真想给宛平磕一个:公主殿下你倒是大方,但也不是谁都想享此等乐趣的呀——
木七走上前来,熟稔地拉住燕览,往屋子里拽:
“姑娘不必纠结,只需享受就好,快进来吧。”
没等燕览反应,门一关,她就和这一屋子男人处在了一起。
几双眼睛相互盯着,除了燕览汗颜以外,其余皆深情款款,眸中带笑,听候差遣。
燕览没辙,索性延缓时间:“那个,那,那你们先自我介绍一下吧!除了你叫木七,你们呢?”
男子们开始有序地自我介绍起来。
一轮下来,时间也没拖延多久。燕览没记住所有人的,就记住了刚才说话的几个,下颌线能砍柴的那位凌厉男子叫戌白,嗓音沙哑的剑客男叫作衡殷。
明明在自己屋子,如今也好不自在。
燕览琢磨了半晌,被一群男人簇拥着,无论她走到哪他们就跟到哪。燕览烦了,扬了扬袖子,无奈地给每个人安排了任务:
“我要静心读会儿书,你们都自己找点事干。”她手指着,“比如那边的墙帮我擦一擦,窗帘帮我理一理,嗯,还有地也可以拖了。”
有眼力见的几个男子勤勤恳恳就忙活去了,燕览落座到书桌前,木七、戌白、衡殷这三个热情的却忙不迭跟了过来。
木七主动给燕览捏肩捶背,戌白自觉研墨,衡殷则从书柜抱了几沓书来。
木七将手熟稔搭上燕览的肩,燕览激灵地一抖,像针扎一样弹开,“不用捏!”
木七温柔笑道,“姑娘不必怕,在下手劲刚好,不会弄疼姑娘。再说,在下在坊内可是推拿的一把好手,姑娘试试便知。”
他不待她思考,便开始了一整套推拿按摩。研墨的戌白及时递上纸笔,刚巧衡殷找来的书册也有燕览想看的,她惊喜之余,顺手就翻阅了起来,偶尔圈画,发现墨也磨得细致均匀。
一切竟然还不错。
看书的当口,三人都不说话,远处打扫的人也正勤恳,屋子里一片宁静祥和。
未己,燕览感觉肩颈着实松缓了许多,仿若彻底放松,沉浸在药汤里沐浴一样,温暖又舒适。她这几日忙里忙外,身子的确僵硬了许多,不按不知道,这一按才发觉,原来放松肌肉如此爽利。
木七的手法的确妙,摁到燕览的穴位上,顿时将整个人的疲倦都带走了。
一点点微风拂过来,一瞧,是衡殷正徐徐摇着蒲扇。
她就这么读着书,越读越舒服畅快,头脑却越发迟缓,身子一软,整个人就趴在了桌上,眼皮也缓缓闭上。她没睡,闭目养神,嘴角不自觉噙起微笑。
这么一看,长公主平时过的都是什么好日子啊!!
忽觉嗓子干哑,燕览沉声,“想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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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白很快就端过来一盏温度适宜的茶水。
片刻,燕览饮了几盏茶,嗓子是温润了,身体却渐渐灼热起来。她仍然趴在案几上,却嗅到屋子里有种熟悉却奇怪的香气。
这种香气令她燥热不安,却十分勾人。她耸了耸鼻子,身体发了汗,便叫木七不再推拿,随口一问,“这是什么香?”
衡殷欠身,“回姑娘,是‘共婵娟’。”
“共婵娟......?”燕览懒洋洋,“我屋子里哪有这种香?”
“姑娘不知,这是长公主特地令我等给您备的上好香品。平日里,长公主都十次才点一回呢。”
“十次才点一回......”燕览含糊不清,把这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随后,仅存不多的意识使她从案几上弹了起来,“你说什么?这是长公主平日点的香?”
“这是合欢香??”燕览大叫。
衡殷困惑,“是啊,怎么了姑娘?”
这是他们服侍人的一贯程序,故并不觉得有什么怪异。
“不准点!快,给我灭了!”燕览指手画脚地让人去灭香。衡殷虽不解,却还是照做。
可香随灭,燕览却吸入了一大半,身上的燥热仍旧未减分毫。
脑袋青筋直跳,颇按捺不住脱衣服的欲望,她摁了摁太阳穴,“你们都出去吧,今日不必服侍我了。”
木七:“长公主特地吩咐过,一定要服侍您一整晚才行。”
燕览刚才对于长公主的一点感激瞬时又消失了,这福气她还是不要了!
她还想说话,但很快,她便发现身体不仅是感到燥热,更是感到一种并非发自主动的欢愉出现。方才的抵触正在缓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想彻底畅快起舞的念头。血流正在加快,呼吸也变得急促。
她回头盯着空空的茶盏,募地问,“戌白,你给我喝了什么?”
戌白一脸无辜,“就是长公主平日饮的茶啊——”
又是长公主的茶!!
那看来一定不是什么正常的茶水了......
燕览眼前一黑,可体内那股欢愉的冲动正蠢蠢欲动,她甚至控制不住自己脸上浮现出微笑,心脏也加速跳动。随即,燕览便剥了一件外衣,可待她反应过来时,手已经搭在第二层的衣服上意欲脱下。
她猛地甩了甩脑袋,克制住了。
她深呼了一口气,兀自气冲冲走到窗前,将窗大大支起,透气醒神。夜风瑟缩,刮过她的后脊,这才稍稍清醒了些。
可此时,看着屋子里忙里忙外的男人们,她倒并不觉得烦闷,而是无法控制地感到有趣。心脏在加速跳动,伴随着潮水一样涌来的兴致。
兴致驱使,她忽然憨笑一声,“木七,你过来给我揉揉肩,衡殷...你既然有剑,不如舞一曲吧!那个带了琴的,过来伴奏!其余的先去忙吧!”
众人纷纷听令。
戌白凑上来,眸子亮晶晶地,像要滴出水来,“那我呢姑娘,我做什么?姑娘不喜欢我?是我不够好么?”
燕览看了看戌白,竟然伸手去拍了拍他的头。一切行为仿佛不受控制一般。
“你好啊!你长得白净,骨骼分明,是个清秀人儿!”
戌白暗自一笑,又问,“那姑娘怎么不要我服侍您?我也想贴身待在姑娘身边。”
说罢,他双手便扶上燕览的另一侧肩,也推拿了起来。
享受着两侧的推拿按摩,眼前,衡殷舞剑之姿飒爽潇洒,扬琴所奏之曲也抑扬顿挫,时而高山流水,时而四面楚歌,燕览直直拍手叫好。
片刻后,她原本的意志终于消失在茶水和合欢香带来的快意中。理智几近沉沦,唯有一丝仅存的理智提醒她不去干出格之事。
但,听听曲,赏帅哥,怎么不算享受呢——
夜风低低吹打着窗棂,燕览就这么靠在打开的窗户上,依靠着后脊的凉意来保持最后的清醒。身边,戌白和木七还哄着喊着衬燕览不注意往她嘴里灌酒,努力实现着长公主的命令。
她快活地笑着喊着,可忽然,后脊的凉意却消失,一时间感受不到风了。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挡住了。
同时,鼻尖还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熟悉的香气。
这种香气与合欢香不同,不让她欢愉,倒让她感到安心。
燕览左边往木七身上嗅一嗅,右边朝戌白身上闻闻,像狗一样寻觅,却没发现那味道的来源。
却忽然听到背后一丝戏谑的冷笑。
燕览察觉声音从背后发出来,这才缓缓回头。
只见窗棂外浓浓的夜色里,玄色衣服的男子正环胸睥睨着屋内的笙歌之景,嘴角噙起的弧度尤其轻蔑可笑。剑眉蹙起,全是讥诮。
燕览认出是个人,嘴比脑子快,“原来是你挡住了风啊——”她伸手推他,“一边去一边去,别干扰本姑娘吹风呀!”
谢游一个踉跄,被她推到了一边。
半晌,他鼻息里发出一声不可思议的嗤笑。
这时,木七和戌白才惊觉,忙问,“姑娘,那是何人?”“怎么有人站在窗外?”
燕览这才又回头,仔细盯着谢游看了好几眼。
这一看,才发现这人眼神不善,似乎酝酿着滔天怒意,蓄势待发。但整个人环胸垂眸,姿态甚高。
“不认识了?”男人沉声。
嗓音一出,燕览才猛地反应过来,这人她认识!
只不过,不成想那酒一口口下肚,灌得她已经有些神志不清。谢游的脸在视野里打转,燕览没想起他是谁,却一伸手,猛地拉住他的衣襟,拉到跟前来。
她向前一凑,一闻。
“啊,原来是你的味道啊!”
谢游怔住,眉心一跳。
他募地甩开燕览的手,飒飒从窗外翻身进来。霎地,屋内所有人看到这个不速之客,纷纷停下手中的事情。舞剑的衡殷正将剑指着窗户,正对着翻进来的谢游。
谢游站定,扫了一圈。
嚯,一看,发现男人还不止三个,足足有七八个。
他垂眸,目光寒冷得像冰刺,穿进燕览的骨髓。再打量着她,眼前少女脸颊红润,唇红齿白地笑着,衣裳挂在肩头,露出里面薄薄的纱衣,眸子已经在快意中失焦涣散,怔怔地望着他。
他简直快要捏紧了拳头,掐出血来。面上,却生生咧开一抹笑。
“阿览,我不在,你倒挺会享受啊。”
他冷笑,“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
34. 第三十四章
屋子里除了燕览,众男子立马草木皆兵起来。
“你是何人?如何闯进来的?”木七喝道。
谢游却仿若目中无人,只堪堪盯着燕览。
他俯下身,“阿览,不和大家介绍介绍,我是你的谁?”
燕览咬唇,的确在努力想着眼前的男子是谁。
她只感受到,自己对他很熟悉,他比在场所有男子看着都要讨她欢心,无论是长相更出挑,还是身上这股香气。可是无论如何,她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
此言一出,众男子倒是不敢发话,只目瞪口呆地相互望着,窃窃私语。
“这是姑娘认识的人?”
“不知道啊。难不成,也是长公主派来的?”
“有可能,不过,倒是没见过啊。”
“的确眼生。长得挺清秀,比木七公子还要好看些!可惜,这一开口,怎么是个暴戾的粗人。”他啧声。
另一位摇摇头。
忽然谨慎,“不会是刺客吧?”
这一位端详,“你见过这种进来先聊天的刺客?还不遮面。”
“也是。”
......
迫于这位不速之客的气质威严,木七也不敢再发话。唯余谢游直勾勾看着燕览,但燕览挤眉弄眼的,除了被他身上的气息吸引,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话来。
“问你呢,阿览。怎么,不认识我了?”他低沉道,语气戏谑,却只是为了伪装不耐。
燕览咧嘴笑,倒很诚实,“是有点忘了。嘿嘿,不过来都来了,来者是客,你也加入我们吧!”
说罢,燕览笑嘻嘻地就拽上了谢游。招呼着谢游到一边,把他往竹椅上摁下,“你就坐这!”
又往那边嚷嚷,“好了好了,继续继续啊!衡殷,继续舞剑!”
话音一落,场面霎时松和下来。
众男子见此景,纷纷松了口气。
“我就说嘛!是姑娘认识的人!”
“是是。”这位憨笑,“搞了半天是同僚啊!哈哈哈,瞧把我吓得。”
“是啊。”另一位附和,“这公子花样倒别出心裁,不走正门,走窗户。啧,这招下次可以学学,给长公主殿下表现表现。”
众人各归其位,丝竹声再次响起,衡殷也因看到谢游而起了胜负欲,更卖力地舞剑起来,燕览拍手叫好。
只见这边坐在座位上的谢游,那脸色叫一个百年难遇的难看。
燕览却丝毫不察,好整以暇地落座在谢游身侧。两张竹椅靠的近,燕览有意朝谢游那边倾着,似乎还在琢磨他到底是谁。
木七和戌白迎到燕览身边给她揉腿,这刚一碰上,却感觉那边有一道寒冷的目光刺了过来。
不知怎的,好像这条腿,不是燕览的,反而是这位玄衣公子的一样。木七二人虽然有点不自在,却仍然没有停下。
倒是燕览挥了挥手,“没事没事,你们先不用服侍我了,我想同这位公子唠嗑唠嗑。”
“是。”木七和戌白讪讪收了手。
木七:“那我给姑娘打点热水,一会儿便能沐浴了。”
“好啊!”燕览点头,轻笑道,“还是你想的周到。”
听到被表扬,木七颔首遮面以笑。
呵,还沐浴。
二人走后,燕览回过头来,看着谢游。他目视前方,脸臭得跟石头一样,燕览却没有眼力,正沉浸在自我世界里,还往他身边一靠,撑着脸,仔仔细细端详他。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侧着脸的谢游,倒是线条凌厉,骨感凛冽,气质出挑,尤其是冷着脸,更加重了几分皮相所带的清癯。
燕览努努嘴,赏心悦目的同时却纳闷,“怎么就想不起来你是谁了呢......”
她探头过去,“我们以前,应该认识吧?”
谢游终于缓缓回头,眼中意味深长。他紧紧盯着燕览,半晌竟然伸手,用二指捏着她的脸颊,力道不轻,燕览被捏成一个包子,吃痛得一叫。
“你这是喝了多少?”他蹙眉嗔怒。
燕览狠劲打他的手,扇了好几下,谢游才肯松手。一松手,他又回过头去,不想看燕览。
燕览揉揉脸,“你这人怎么回事,不由分说就动手!我竟会认识你这样的人么!奇了怪......可是你身上的味道倒是令我熟悉。”
说罢,燕览又像狗一样探头过去,在谢游身上嗅。
沉水香的味道裹来,冲淡了些许燕览方才上头的亢奋,整个人血管里的跳动也连同被按捺下来,稍稍变得平缓。就像正被火烧着,忽然坠入一团温凉的云朵里,温柔舒适。
燕览闭着眼,头颅猛地往谢游身上一倒,隔着椅子环身抱住了他。
“好舒服......”
她用脸在他身上蹭,但此时在她脑海,就像在蹭一团可爱柔软的大绵羊。她平日难得亲近别人,可这人身上的味道那么令她神往,好似他们早已突破了身体的边界,只是她却记不得是什么事情。
没想明白,她却开口问道:“我们以前是不是睡过?”
谢游瞳孔骤然放大,随后眉头一跳,怒也不是,笑也不是。
“呵,你倒是想。”
她没理,他身上的味道令她安神,亢奋的精神渐去,她便来了困意,倒在谢游身上毫不见外地就打起盹。
谢游被她这么踏实地一靠,惊讶他竟不知喝醉了的燕览脸皮这么厚,身体却并不排斥。
她难得这么乖。
瞧这怀里的少女,发丝黑亮松软,从上俯视看得见她高高挺起的鼻尖,因微醺而发红,像只温顺的小兔,正趴在他身上求抚摸。
眉头稍稍舒展了一刻,谢游本能抬起手,本想安抚她睡,却在悬在空中时,忽然起了怒意——
都不知道他是谁,就倒在他身上。
莫不是他来之前,她已经这样对过这里所有的男人了吧?!
想到这群人如此轻浮,谢游本轻柔的手忽然有了力量,一把就将燕览薅了起来,扔了回去。顺势,还拂了拂衣裳。
“你干什么——”燕览揉着惺忪睡眼,“抱着睡一会儿不行啊?”
谢游怒不可遏,转头看着不省人事的燕览。
他抬了抬下巴,“知道我是谁么,你就抱着睡?”
“管你是谁。”燕览努努嘴,“你身上味道好闻,就抱着睡呗。”
谢游咬牙切齿,“我看你真是被长公主带坏了。”
不由分说,他又动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行叫她看着自己。
“再问你一遍,我是谁?”
不待燕览开口,他就堵了回去,“你最好好好想想,说不出来的话,我不介意用一些方式让你回想起来。”
燕览脸被捏得疼,拍打他的手他却不放。只能泄了气,好生思考起来。
属于谢游身上的气息冲淡了一点不受控制的欲望,可是深更半夜,脑筋早已转不动,想了半天,她终于灵光乍现:
“哦——你是那个,谢什么团!”
“谢什么团?”
“谢......团团!”
谢游眉头一紧。
手上的劲儿也稍稍松下。燕览正欲扒拉开他的手,不料他又恢复了气力。
“说错了。”他沉声。
“错了?”燕览狐疑,却只能软下语气,“那好吧......”
“再想。”他命令。
“我不想想了……”燕览把他推开,“我想睡觉了。”
谢游却把她掰过来,“我能让你想起来。只是有些事,大庭广众之下,不太方便。”他狠厉地看着她,“你若还想不起,不妨一试。”
明明是威逼,燕览却听成了建议。
她心诚地思考了一下,兀自点了点头,就对着其他人扬声道:
“那个,在忙的大家,你们都退下吧,我与这位公子有些事要做,但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
“......?”
沉稳如谢游,也着实一惊。
他不曾知道她这么会说话呢?
他冷笑一声,见其他男子脸上由困惑,到了然,再到失落。
“看来姑娘今晚是不会选我们了。”
“唉,是啊,比不上一个半路打劫的。”
打扫的人轻轻放下鸡毛掸子,这边刚准备好才艺的男人也只能败兴而归,几人摇着头丧气得很。
舞着剑的衡殷骤然停下来,心里却难以接受。自己方才还那么讨燕览欢心,这下就要被遣返。他不甘心,走过去,“姑娘,那我呢?”
戌白也凑过来,“对啊,姑娘,我呢?你刚才还说喜欢我的。”
喜欢?
耳朵自动捕捉两个字,谢游嘴角自动发出讥诮的笑。
两个男子小狗一样蹲在燕览身边,看着她。燕览思来想去,自己好像的确说过这话,不自觉抬起手想要拍拍脑袋以宽慰他们,这刚一抬手,却被一双粗粝温热的大手窟住了。
一回头,谢游正一脸不耐地握着她的手,瞧着着俩人。
“她只喜欢我。”
话毕他自己都有些语噎。他犯不着同这些人争这些,可...就是没忍住。
衡殷不甘心,忙道,“谁说的?姑娘可没说过这话。”
“就是。”戌白附和,甚至用手去掰开谢游的手,“这位俊俏公子,话可不能这么说,姑娘喜欢人,那也不一定只喜欢一个。你还想要专宠?”
谢游见自己的手被掰开,紧咬后槽牙,看向作壁上观的燕览,“这位姑娘,不说两句?”
“哦哦,”燕览光顾着看戏去了,这才反应过来,“衡殷你是好人,戌白你也是,但今夜……”燕览看了眼谢游。
她的确更想和他单独呆一呆,破解她想不起他的谜题。
燕览咧嘴一笑,肩膀搭上谢游,好生熟稔亲密,“今夜就他服侍我好啦!”
服侍?
把他也当男妓?
呵,他要真服侍了,她可别躲。
戌白和衡殷再三争取,燕览却因酒劲和药效发作,意识含糊不清,身体也燥热难耐,开始剥起衣裳。谢游眼见不妙,制住她剥衣服的手,侧脸冷喝:
“还不快滚。”
戌白二人努嘴,蔫蔫地站起身往门口走,还不忘低声窃语。
“不知道这人是谁,得宠了就神气?不知道干咱们这行的,最是风水轮流转了。”
“唉,能有什么办法,不是人人都像长公主那般雨露均沾啊......”
两个耷拉着的脑袋挤在一起,出了门。关门后,遇上从外面打热水回来的木七,戌白和衡殷适时拦住。
“劝你最好别进去,里面兴许正浓情蜜意着呢。”戌白叹气。
木七探头探脑,意欲开口,被衡殷噎了回去,“长公主的命令是叫燕姑娘今夜有人陪伴便可,可没说一定要是咱们几个。木大哥,咱们还是回吧。”
木七稍稍顿了顿,就被两个人架走了。
里头,谢游拉不住燕览。
她已经脱得只剩一件薄薄的中衣,再脱,就只剩一件亵衣了。
谢游的手摁在燕览意欲宽衣解带的动作上,他不敢直视,只敢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微微带了些斥责:
“不许再脱了。”
燕览嫌热,嚷嚷着,“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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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沐浴,木七已经给我放好热水了——”
她把谢游推搡开。
谢游又把她的手摁住,慌忙道,“面前还有个男人呢,你就敢这么脱。”
他一时匆忙,冷不丁在她中衣腰间打了一个死结,至少叫她不许现在在他面前脱衣裳。见她体温发烫,脸颊更红了,他伸出手背往她额头探了探。
额头还有细汗,人看起来也晕晕乎乎。
“刚才还没这么热......”谢游喃喃,看着燕览苹果一样红的脸蛋,眼皮也耷拉着,“你先在这乖乖的,我去找风寒的药。”
说罢,他将燕览扶到座位上,准备去一旁找药。燕览这厢热得发汗,体内某些不知名欲望也冒出来,环身抱住谢游不准他走。
谢游微感错愕,哄了一阵才把她手松开。
不熟悉燕览屋内的陈设,谢游挨着挨着地找。
拉开一个柜子,偶然看见里面有个熟悉的绢布,打开一看,是他曾送她的一颗白棋。
游船上的对弈还历历在目,如今想来,却已有些时日。他们二人也早不是纯粹的对敌,而是如他所愿,总让他占到了一点侥幸。
谢游不自觉唇角勾起一点点弧度。
翻了半会儿才找到放置家用药物的柜子。里面有些寻常的风寒散,谢游拾了一包,到茶桌边倒了盏茶水,刚准备将风寒散放进去,却骤然停住了。
端起茶盏一闻——
这味道,怎么怪怪的?
没等风寒散放下去,视线里就出现一道模糊的身影。他慌忙扫过去,只见燕览早就从座位上离开,在梳妆台取了剪子,“咔嚓”剪坏了衣服,终于得偿所愿破茧一样地钻出来。
一道人影单薄地站在那里,燕览只穿着亵衣,露出光洁的肩膀和手臂,在光下,浑身皮肤呈现出雪亮的白,细腻光滑。
谢游只看了一霎,便红了脸,他迅速将视线挪开。
她却朝他走了过来。
谢游猛然意识到不对。
她全身发红发烫哪里是风寒,分明是喝了杯子里不少有春.药成分的茶水!
他几步快速挪到香炉,捻了半撮香灰,一嗅,是合欢香。
又用香又用药,怪不得身体发烫,头脑也不省人事!
就这一瞬,燕览竟然从背后圈住了谢游的腰肢。
属于女人的柔软霎时包裹了他,谢游猛地一僵,低头,燕览光洁雪白的小臂已经贴在了自己腰腹。背后,他也能感受到近乎滚烫的体温,只隔着她亵衣薄薄的布料传来。
他喉头不由滚动,只听燕览的声线十分软糯,她小巧的鼻尖还不时在他后背嗅着蹭着。
“好香...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谢游不知所措,缓缓才握住燕览的手臂,回身看她,将她松开。
“阿览,你清醒一点。”
把她松开后,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在她脖颈肩侧,甚至更越矩的地方游移。他担心失了分寸,紧忙脱下自己的外衣,把燕览给裹了个厚实。
“穿上。”
“怎么又穿——”燕览不耐烦,拨开没裹好的衣服就往谢游身上扑去。就像猫见了猫薄荷,她贪恋他身上的味道,想一直占有,甚至啃食。
她环身抱住他,谢游捏着衣服的手还悬在半空中,迟迟无法落下。尽管这寸看着垂涎欲滴的地方他碰过、咬过、吻过,但他害怕他一不小心,就会要的更多。他不想趁人之危。
但奈何,怀抱里的女孩像不知分寸边界,紧紧地钻进他怀里,把他当大棉被大枕头似的,又闻又蹭。
“阿览,你这样,很危险。”
燕览不理他。
“放开我,听话。”
燕览不放。
他哭笑不得,“有这么喜欢?”
“喜欢——”她终于答。
她抱着他,他叹了口气,宣告败北。
他终于隐忍地落下半空中的手,指尖衔着的衣服坠落在一边,他抚上她的脑袋,低声无奈问,“是什么味道,你这么喜欢?”
“说不清...”燕览嘀嘀咕咕的,“一种很特别的香味。”
“既然如此,那应该是一直都很喜欢的吧?”他忽然低垂,沉声道,“可平时,怎么一点也不诚实?”
燕览暂时无法摄取他话中之意。
“阿览,你也喜欢我,是不是?”
“嗯...”
燕览乖巧地点头,谢游也分不清到底是否半真半假,但他很满足。
燕览缓缓沉默了下来,却抬起头,兀自伸手,抚摸上他滚动的喉结,那里霎时一紧。
“...团团,你是团团,是吧...”燕览的声音软软的,语气却很笃定。
“是我。”
她轻笑,再一点点勾勒到脖颈下端、锁骨,往衣裳里包裹的滚烫探去。谢游感受到怀中之人的体温正不断升高。话语细软暧昧,身体贴得更紧,“我想......”燕览手指向下挪动,却被谢游猛地控住。
“阿览,”他开口时,嗓音出乎意料地沙哑,“你克制一下。”
“我想要......”
“你不想。”
他大手包裹住她的小手,顿了顿他才道,“你不清醒,我怕你...会后悔。”
平日里他百般绞尽脑汁要听她说的话,今天借着药效叽里咕噜说出来,他却意外地不想那么赶鸭子上架了。
他咽了咽口水,吞吞吐吐,“我抱你,去沐浴。你泡在水里,好好清醒一下。”
他将她抱起,往屏风后的浴桶去。浴桶里已装了大半木七准备好的热水,升腾着雾气,安神的檀香也早就点起。
35. 第三十五章
亵衣褪去,燕览整个人早就彻底沉入热气蒸腾的浴桶中。玫瑰花瓣浮在水面,温润芳香。水下,燕览“咕嘟咕嘟”冒着泡泡呼吸,猛地从水中跃出,大呼了口气。
燕览本来身子热,沉入更热的浴汤里却反而消解了些身体的疲惫,但欢愉的欲望还未完全褪去,头脑和视线虽然清醒了不少,人却依旧亢奋不已。
她大把大把地拨弄着花瓣,扬起水花,打鼓一样击打水面,像小孩玩水一样天真快乐。
累了歇下来,整张脸上早已红彤彤。
她靠在浴桶边缘,捋着呼吸,半侧头回望。
“谢团团?”她道,“谢团团,人呢?”
“我在。”
一道沉闷冷淡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闻此声线,燕览才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似乎感到安心,手指才又不安分地在水面上拨来挑去,弹琴似的,撩起片片饱满欲滴的玫瑰,水珠一串玻璃珠般坠下来,她把花瓣放在自己光滑的肩头,纯粹是好玩。
谢游一直在她背后,没有走开。
他眸色沉暗。
这种神情不是刚才微微呵斥的严肃,而是更甚之的凝重。他视线所及之处不是别的,正是燕览皮肤白皙的背脊上,那些遍布的疤痕。
自刚才他把燕览放下后,她背朝着他时起,他便怔住在那里,脚被钉子钉住似的挪不动。自此以后,他的目光再未从她的背上挪开。
她脱下衣服,沉入浴桶,欢快地玩起水来,可即使那浴桶里的人是他朝思暮想要与之一晌贪欢的人,但无论如何也再无法忽视这单薄的后背所代表的景象。原本旖旎暧昧的场景,如今闻着玫瑰花浓郁的芳香,他的心间却无法控制地溢出一阵阵酸涩。
那里的伤是一道道交错的,看得出深深浅浅,粗细形状不一。像被鞭子打过,被藤条打过,被刀划过刻过,被铁块烫过,被针扎过。伤口愈合后长出了新肉,却难以抹去存在过的痕迹。
她就这样伤痕累累地,在这世上生存了十余年。
这十余年里,她可曾真的忘记以前的痛楚…甚至,可曾有可以诉说苦痛的对象…?
这些问题,在短暂的沉默中都被他兀自武断地写上了对应的答案。
没有,都是没有。
就像他也从来没有真的从宁山寺的那场大雪里走出来,而在亲眼目睹她的伤后,他更是心如刀绞。独行之苦,与皮肉之痛,都是同一种对心灵的凌迟处死。
谢游攥紧拳头,半晌才松开。
他朝着正玩水地燕览走近,温柔地低下身子,待在她背后。眼神一点点漫过早就结痂的伤疤,直到他开口,他才发觉自己嗓音沙哑。
“还疼么......”
“嗯?”燕览半侧着回头,脸颊上挂着细密的汗珠,“你说什么?”
谢游缓缓将手抚上燕览后背的伤。
他的指腹温热,一点点,沿着伤疤的形状滑动。即使伤口经年后已经不再血肉模糊,但触碰上这些触目惊心的疤痕时,他也仍然心颤了一瞬。
仿若能看到当年的场景一般。
在调查到浔阳燕氏时,因为长公主将这户人家的往事篡改抹去了太多,他也只能根据资料推测一二。他知道燕览是浔阳燕氏老爷在外的私生女,母亲英年早逝,难以养育她,燕府容不下她,老爷便将她放在无名山里豢养着,只图长大后许有他用。
他知道燕览灭燕氏一定有原因。许是不甘被区别对待,许是试图借此机会向长公主展示衷心。他有想过他们对她不好,可他不曾想过是这样。
那些岁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史书不知道,他不知道,只有燕览知道,这些疤痕知道。
谢游感受到指腹在疤痕之间的起落,像一粒小小的石子滚过沟壑的山间,不禁红了眼眶。少女的背脊和她的一生都本该洁白无瑕,如今却因无端的恶意和加害,变为充斥着狼狈的贫瘠土地。
他替她恨。
在心里,他已把伤过她的人千刀万剐过一遍。
干燥的指腹被一点点浸润,燕览抖动着肩膀,掉头来俏皮地看着他的手,嗓音细细地:
“痒酥酥的,你在干什么?”
谢游闻言停下手中动作,触在后背却没放下,他沉声,“阿览,”他抬眸看她,“这些伤,如今还会疼么?”
“你说的是这个啊。”燕览恍然大悟,手头还扬着水,没把它当回事,“早就不疼了啊!长公主给我用了最好的金疮药,疤长好了,就不疼了。只是...偶尔会痒,就像你刚才挠我一样。”
谢游温和失笑,收了手指,手却扣上燕览的两侧肩头。
“我没有挠你,阿览。”他失笑,却只是一瞬,眸色又迅速黯淡下来,“兴许是这些疤,一碰还是会痒。”
如此,岂不是她每日穿衣,都要经受一番折磨。无不在提醒着她,当年的一切。
燕览纹丝不动,谢游缓缓将脸凑近,靠着斑驳的背脊骨。
“是会痒……但很轻。”燕览模模糊糊答道,“你问这个干嘛,吓到你了?”
她随口一问,没带什么情绪。
谢游却没说话。
燕览感到一阵属于这人的气息渐渐靠近,一股极致柔软的温热陡然从背上传来。
浅浅回头一瞧,谢游竟将唇覆了上去。
他吻过自己背上一道道错落的痕迹,唇瓣柔软滚烫,伴随着鼻间传递出吐息,惹得燕览痒酥酥。舔舐过的地方,酥麻又滚烫,伤口仿若无比鲜活得拥有了生命,重新生长出完整血肉。
明明有点难耐,可不知为何,她却动不了了。
他的吻一点一点,落得极轻,像呵护新生皮肤般呵护这片早已狼藉的地方,好像这样,就能让这方寸斑驳愈合成从未伤过一样。
燕览微耸着肩膀,低垂着脸,肌肤难耐之下是一颗心在轻微地颤动着。背脊上的温度比浴桶里的水还要灼人,背后窸窸窣窣的动静却让燕览觉得安心,甚至压抑住了她心头的亢奋,彻底宁静下来。
短暂的安宁里,她读取到背后这人的情绪,在缓慢的行动里却压抑着即将喷薄的汹涌。一举一动虽缓,却像是几近不留余力地驱使着自己,才能甘之如饴。
半晌,颈侧感受到一沏温热的水润,几粒滚烫的泪珠,滴落疤痕上,灼得她一惊。
谢游停了下来,缓缓靠在燕览肩上。
一种沉重的情愫伴着男人的沉水香味包裹住燕览,二人明明什么也没做,却好似已经彻底突破某种界限。甚至于她,身体里萦绕着妄图更进一步的迫切。
她有些怔松,缓缓拨开他放在她肩膀的手,用指腹在他粗粝的掌心画圈,摩挲过他掌心的茧,厚厚的,再就是指节上的茧,常年下棋的人,那里的茧子也一层层。
燕览却好生欣赏着这只手,“真好看。”她喃喃。
谢游轻笑,任她玩弄着自己的手,也不恼。
她往后再侧了一点头,望向他的眼睛。谢游不知是跪着的还是坐着的,搭在她的颈窝,直起身来就比她高一头,眼眸含着浅笑,俯看着她。
二人眼波交缠,他眼睫上竟还挂着泪珠,羽睫沾湿轻颤,倒显得比她还破碎。他靠近她倾身想说什么,却在看到燕览眼神的那一刹那又咽了回去。
少女看着他,脸颊红润,眸中好不容易有了焦点却又再次失焦,仿若有些情难自已。他看着她这副模样,喉头滚动,骤然说不出话来。
燕览却不等他发话,手从水中抬起,反手扣上他的侧脸,稍稍一抬头便往他低垂的双唇吻了上去。
这次,来自女人的独特的力度和香气堵住了谢游的呼吸,但他迅速抬起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脸颊。
许是有合欢香加持,燕览的攻势说不上强劲,却也比先前他胁迫她主动的那次要自然得多。温水顺着她的手流到他的耳廓,淌过青筋跳动的脖颈,再一点点往下贴着肌肤流入衣裳里。
燕览积攒了一夜的快意终于有了释放的出口,她一边吻着一边喘息,不时咬着他的下唇,他便喧嚣尘上又堵了回去,她不住闷哼。
雾气升腾,在二人相贴的肌肤处加热,谢游近乎快被燕览拽进浴桶里,只靠着分出不多的力气在支撑。
余光里,他能晃过一些不可语之的香艳,耳尖更是泛红发烫,骤然紧紧闭上了眼。
良久,燕览有些体力不支,谢游才将她缓缓松开。二人四目相对,唯余喘息。
这场景多少有些艳丽,叫人难以遏制冲动......
可他强压住那股欲望,还是没有继续。
他想要的不是□□愉,他只想要一颗真心。今夜一切着实突然,且外头还有那群男人候着,指不定是长公主的眼线。
以及,再吻,这本就热气腾腾的浴房,她怕燕览呼吸不畅就快晕厥过去了。
“为什么停下了?”她问。
他含笑,耐心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忽然嗤笑一声。
那双深潭一样的眼眸里满是戏弄与玩味。
“若是明天我告诉你,今夜你是这副欲求不满的模样,你会不会杀了我?”
“嘁,”燕览冷哼,把他放开,“我看怕是谢公子体内有疾,已经不太行了吧——”
谢游脸色一沉。
他伸手掐住她的脸,惹得她猛地嗔了声。
“我看等你清醒后,还敢不敢和我说这话。”
燕览挣脱开他,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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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浴桶里“唰”地站起来,也毫不避人,倒是谢游猝不及防,猛地转身过去。咬着后槽牙,又拿她毫无办法地离开了那里。
沐浴更衣完,燕览穿上中衣躺在床榻上,神志倒是清醒了不少,但合欢香却跟毒蛊一样,萦绕在她体内不走。她拖着谢游,赖皮地拉着他,“来嘛,你跟我一起睡不行吗——”
谢游不吃这套,冷脸看着她,心里总想到了别的方向去。
“我今夜若是不来,你是不是就硬得拉着那些男人中的某一个陪你了?”
“你说这话做什么!”燕览死皮赖脸,“多伤感情!”
“呵。”他讥诮道,手还被她拽着,他一把甩开,“你倒是不否认。”
他还想等她的一两句解释,却不料她压根没关心,甚至还高谈阔论起来。
“这有什么?长公主殿下有如此多的男人服侍,天底下男人这么多,难道我就只能心悦你一人不成?”燕览大放厥词,“戌白说得对啊,谢公子你想要专宠,未免太霸道了——”她“咯咯”笑起来。
谢游却快把牙咬碎了。
他向前半步,“合着有的人,今夜倒尝到了些甜头啊?”
短短几句话来回,他却惶恐不已,已经料想到燕览在长公主的带领下,一妻多夫指日可待。届时,别说他乐不乐意,答不答应,就算他答应,还不知道能挣到第几个名头。
“燕览,你是不是忘了你是谁,我是谁,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他急道。
燕览眼轱辘一转,咂了咂嘴。刚才她是有点不清醒,现在倒是快清醒过来了,点点滴滴的回忆涌上来。
“知道啊,我是燕览,你是谢游,咱们不是宿敌嘛——”她嬉皮笑脸道。
他有点意外,“看来你没忘。”
没忘还那么狂妄。
真不怕他来真的?在茶室,在花田,她什么模样他可还记得一清二楚。
他兀自冷笑一声,站在原地戏谑地摇了摇头。
而后,他迈向前去,燕览以为他被自己说动了,立马给他挪出个位置。他还真往上侧躺了下去,燕览翻身朝向他,满脸期待。
谢游也笑着,只是这笑——
若是燕览还清醒,定然看得出他这笑容皮笑肉不笑,令人胆寒。
可现如今她眼前如覆上魅色雾气,怎么看他都是一副微笑着的英俊俏公子,令人心满意足。
谢游抬手,缓缓抚上燕览的手。粗粝的茧子摩挲过来,包裹住她相对较小的手。她手心也有茧,大部分是在山里砍柴干活时磨的,可手背被长公主派人伺候得常年光滑温润,被谢游这么一裹,倒更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动作。
他牵着她的手,笑着挪到面前。募地,往她手里塞进一个光滑的东西。
待燕览还未反应,谢游抓着她的手就往自己身上一划拉。一看,燕览手里竟然正握着一把匕首——!
匕首在他胳膊狠狠一割,衣裳被割破,玄衣不易见血色,却很快在空气中嗅到明显四溢的血味。
燕览惊慌失措,连忙看他。却看到他刚才还一副安然神色,顿时松了她的手,一软,带血的匕首砸在床榻上,谢游捂着肩,怒道:
“你为何伤我?”
“??”
燕览跟他大眼瞪小眼。
她百口莫辩,“我哪里伤你了?你自己动手的!”
谢游却摇摇脑袋,从床上直起身,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脸,像根本没听见她说话似的,咬牙道,“就因为我们是宿敌,所以你要伤我?”
“?”燕览惊慌,却看向伤口,“不是我!不过,你还好么?”
谢游不待她扒拉自己,起身走向窗台去。
燕览见他要走,募地追上去,却听他神道道地扔下一句“没想到你竟如此狠辣”,便匆忙逃之夭夭,只留燕览在原地凌乱。
翻越出窗后,谢游捂在胳膊上的手松了开。
好久没这么像“做戏”的一样做戏了。
他勾唇一笑。
逗逗她,还挺好玩。
当然,此番也不光是为了逗她。
明日木七等人一回报,长公主便轻易能查出今夜入府的人是他。为了不让她怀疑他们有私情,只能装成行刺而来,把锅...推给首辅背了。
只怕是这房间里头昏脑涨的小姑娘,现在还反应不过来是何用意。
不知道明日她醒了,对今夜一整件事,会有多少懊悔之处。
但他可不管。
今日她主动吻了他,甚至差点就......若是醒后她要翻脸不让人,他定然不让她顺遂。他偏要主动提起,偏要把细节一五一十将给她听,直到她红着脸喊停,最后承认为止。
36. 第三十六章
晨曦的光线落到燕览眼睑。
她揉搓着眼皮,缓缓睁了开。身上的酸重感像骨头里灌满了铁浆,在意念驱使的那刻瞬间凝结,动一下就仿若皮肉分离一样难捱。意识和行动错节,直到她好不容易撑着自己,扶着额头,斜靠在床榻旁时,才想起来星点关于昨夜的事情。
一屋子男人、谢游、浴房......
她还做了什么?
记忆有些模糊,片段般细碎又顺序错乱地一股脑浮现,燕览心乱如麻,理了好一阵,总觉得自己做了异常不妙的事情。
她好像——拖着谢游陪她睡觉来着?
她好像——主动吻了谢游来着?
她好像——对谢游欲求不满来着?!!
“疯了,都疯了......”燕览好不容易从床上爬起来,这下又失了力气,彻底往后倒去。
直到门外响起叩门声,燕览才回神。
“姑娘起了么?”是下人的声音,“该用早膳了。”
燕览浅浅应了声,这才拖着步子一点点迈出房。外面的太阳光尤其热烈,滚烫地落在她身上,犹如照亮什么不可说的秘事一样,她总觉得不自在,外加心虚。
她抬手,只从下人端着的盘子上一个拿走馒头,便挥挥手叫她走了。
握着白白胖胖的馒头,燕览干瘪地吃起来,对昨夜尚还回忆不清楚的事情感到懊悔。长公主本是好心,却不知她这从不“开荤”的身板哪受得了合欢香和怪茶的双重熏陶,欲望过盛,身体都承受不住了。简言之,脑子烧坏了,干了许多平日里干不出的事。
她狠狠咬了口馒头,啐了声。看着手中馒头,又忽得没了食欲,一下子将其扔到了一旁,窜出来几只野猫抢着。
这一切的源头都是长公主的“好意”。
她可得去回禀她,这种福气给她她可要不起。
千万别有下次了,我的公主殿下!
推开长公主的房门,里头仍是和昨夜一样浓郁的酒气,随着阴翳扑面而来,像猛兽一样将阳光下走进来的燕览扑倒了。她抬手在鼻前扇了扇,往绫罗绸缎堆砌的床榻边走去。那里隐隐有一道长长躺着的,婀娜如曳柳的人影,水红帷幕遮挡着脸部,看不出是醉是醒。乱锦堆成山,珠宝、银壶、水果糕点洒落在其上,像湖泊里星星点点的彩石头,却纷纷长满了腐败的苔藓。
这场景燕览并不讶异。可这回奇怪的是,女人形单影只,手中似乎还握着陶土酒壶,周围无一个理应在场的男人陪伴。
燕览缓缓挪步到床榻边。
“嘭”一声,闷闷的。陶壶从女人纤长柔软的手中松落,在地上砸出一声厚响。陶壶圆圆胖胖,咕噜地滚落摇摆。
燕览俯下身,替她捡起陶壶。她朝里看去,陶壶已经空了,里面只传来丝毫酒香。
“昨夜开心么?”
闻言,燕览看过去,这才发现长公主掀了掀眼皮,正对她说着。她声线气若游丝,燕览仔细一瞧,那双微微眯着的杏眼边缘,洇着一圈不易见的泪痕。再一看,长公主整个人陷在柔软饱满的床榻里,如同一根失去韧性的弹簧,毫无生气地摆在那,只伸着一只细腻如凝脂的手,搭在床缘。
燕览顿了顿,欠身,“...多谢公主殿下厚礼。”
犹豫了半晌,她最终没有继续开口道出她这次的来意。
现在这副场景,总觉得不是时候。
而后,长公主果然淡淡冷笑了声。笑中充斥嘲讽,眼神却飘忽,并非指对燕览。她缓缓收回手臂,动了动麻木的躯干,从废墟里撑起身子。那副骨头咯吱响,就好像要散架一样。
她呆呆地坐在床缘,眉眼间满是荒芜。
“公主,我扶你去沐浴吧。”燕览淡淡道。
半晌,长公主才懒洋洋地抬了抬手,示意不必。她兀自站了起来,走入一堆不知名的混乱中。
这里,仿佛经历过一场歇斯底里的“大战”,满地尽是...荒诞又戏谑的美。
燕览不知所措,心里只想着——
昨夜,宛平并不开心么?
她记得她走时,长公主还像小孩一样冲着她撒娇似的,既给她喂好吃的,又给她安排大礼,饶有意味。可而今......
遣散了整个宴会后,她又发生了什么?
燕览不知道,只默默跟随在她身后。
经年来,她很少,也很难,在宛平身上看到如今的“脆弱”二字。
还是说乐极生悲?
长公主从地上捡起一颗饱满圆润的泛粉珠子,捏在指尖摩挲,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她胸腔一震,传来一声冷笑,燕览看到她兀自走到梳妆台,将珠子放入了一个精美的匣子中,再一看,那眼角边的泪又晕了开。
“...公主,可是发生何事?”燕览沉声,“燕览愿为公主殿下分忧。”
长公主沉默了片刻。
“阿览,”她并未回头,声音却带着哭腔,“你说,死了的人要是能复活,这世上是不是会少很多烦心事。”
燕览蹙眉,迟疑道,“...公主何出此言?”
长公主却只是嗤笑。徐徐,她回过身来,神道道地打量着燕览,却像不再掩饰脸上的伤怀。她就像悼念故人一样看着燕览,心中咀嚼着某种痛楚。
燕览不堪打量,讪讪别开眼神,却只听见长公主喃喃:
“你或许也是个好姐姐。”
声音很微弱,根本不是说给燕览听。更像是那薄薄的胸腔根本再也盛放不下汹涌的悲情,而眼泪已干涸,能说出口的只有一句枯枝败叶一样的、令人不解的话。
燕览回过神,“公主,你说什么?”
“没什么。”长公主叹了口气,终于愿意将眼神从燕览身上挪开。
她重新梳妆穿衣起来。仿若刚才的一切,是一场梦,或是一出戏。一语惊醒梦中人,执念还在,可幻想终究破灭。长公主回归正常,毫无情绪地问,“昨夜你同我说,此案还有疑点?是什么?”
转换太快,燕览一时没反应过来。
长公主的过去她从不过问。可待在宛平身边这么多年,她早知道她的过去不会是璀璨的,相反,那里遍布猩红。
燕览还是飞快理了理思绪,答道:“回殿下,此案的确还疑点重重。”
她细细道来,“袁崎下落不明,而曹大人也落得个不好的下场。被关押的马大人与宇文将军,似乎也并不慌乱。而首辅那边,看起来...动静不大。”
长公主清了清嗓子,勉强也让思绪跟上进度。
“你的意思是,此事并非全是首辅一人的手笔?或许,还有偶然?”长公主的声音很淡,多说两句,便能听出喉头的干燥沙哑。
“是。”燕览沉声,“也许是偶然,也许也是...还有别有用心之人。”
长公主轻轻掀开眼皮,揉了揉眉心,似乎倍感疲倦。
“本宫今日无心去查,但你听着,此事若并不简单,你定要给本宫盯着。”
“是。”
话音刚落,外头就火急火燎进来个侍从。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因奔跑而发红,喘着气作揖:
“参见公主殿下,懒锦姑娘,有要事禀报。”
“说。”长公主启唇。
那侍从抬起头,“是那个叫袁崎的。他,他死了。”
“死了?”燕览率先一步朝前,“死在哪儿了?”
侍从也察觉事情不小,声线略颤,“乱,乱葬岗。”
此话一出,房里短暂的一阵沉默。
“退下吧。”
“是。”
侍从屏退,燕览却在这一间隙里理出了不对。
“公主,若袁崎是被首辅所用,杀人灭口倒是说得通。更何况他上次背叛了首辅,首辅更要杀之以痛快。可我总觉得不对...”燕览分析着,“我见过此人,他为人精明,胆大心细,若是知道首辅此番有为难他的意图,他定然不会帮首辅做事的。”
长公主思索了半晌,点了点头,“嗯。”
“且,上次我派人去首辅府查过,袁崎并没有在那里的踪迹。”
她早前就派墨羽留意着首辅那里,关于袁崎的动静。可不仅账本之事没有刺探道,袁崎死了这么大的事也并无苗头。这样看来,袁崎将账本交给曹京墨当呈堂证供的事情,很可能不是首辅所为——
那他究竟是搭了谁的线,乘了谁的风,得了这渔翁之利呢?
“一个废人,死了就死了。”长公主哑声,“难道他还能翻了天不成?生死与否,就算和陈山那家伙无关,也难逃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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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他手里拿着账本,那可是极其关键的证据。”
“...是。”
燕览虽答,心思却飘到了别处去。
以往困惑之时,她都要去一处地方验证点什么。
·
醉春楼顶楼的穿堂风呼啸而过。
这里总是寂寥无人,一眼便可俯瞰半个京城。身在其中,不免觉得孤寂混乱,只有站在高处,才能理清事情的全貌。
天气开始入秋,夏日每每消散时总会带着一丝不甘,穿堂而过的风温度虽燥热,却刮得人摇摆。衣衫鼓动着,风灌进身体,凉凉的蚕丝贴身,滋润的凉感却在此刻显得瑟缩不已。
燕览养成这个站在高处的习惯,是她刚来越京城时。那时的目的无关盘算与计谋,只登高望远,以解忧愁。
总在那种最是粘稠发黑的深夜里,她登上璀璨的醉春楼,任凭楼下觥筹交错,顶楼这块狼藉之地却总悲凉彻骨,无人理会。她享受这种沉静与被遗忘,虽是深夜,只要能看到广阔的京城还有灯亮着,她便心安。即便只有一盏。
她知道,那些深更还亮着的烛火,照亮的是与她一样的无家可归之人。
那时她还不知道,万千灯火中,有谢游的一盏。
......
思绪扯了回来。
近年来再登醉春楼之顶,不为浇愁,只为谋划。风吹得她头脑更清醒,她来回踱步,将军饷案的脉络通通过了一遍。
这件事里,究竟谁是那个最能坐收渔翁之利的人?
真的是首辅么?
还是说——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甚至——
这个“第三人”,经年来一直存在于两派阵营之间?
脑海里浮现一个名字。
甚至那封莫名来信,难道也与此人有关?
风刮得凛冽了些,黄昏落幕,燕览讪讪走下楼梯。在柜台要了一壶烧酒一盘菜,在大厅就坐了下来。
未己,有人端来一壶酒和菜,一看去竟是掌柜白萝。
她今日打扮得尤其特别,引人注目。浑身穿金戴银,脸上泛着更浓的红色,不知是胭脂用得更多,还是气色由内而外溢出,总之像人逢喜事精神爽。
她兴冲冲地放下酒,还和燕览打了个招呼。
“诶,这不是上回同我打听宁山寺的姑娘?”白萝干脆拉开板凳坐了下来,她挑眉,“怎么样,可找到你想找的地儿和人了?”
燕览浅浅一笑,“多亏白掌柜。阴差阳错,也算找到了。”她没有多说。
白萝也并不好奇,此番只是搭讪话术。她摆摆手一笑,“是嘛,那恭喜姑娘!哎呀,这人啊,是得有点念想,还真说不准,哪天就实现了!”
燕览不知白萝何出此言,轻轻颔首,“的确。”
出于礼貌,燕览也绞尽脑汁想着话题。往四周打量,似乎觉得少见了谁。再一想,是往日常跟在白萝后头的那个姑娘,如今没看到了。
“白掌柜,往日总跟着你那个小姑娘呢?今日怎么没看到。”
白萝脸上浮现喜色,“你说青霓啊!”
她手头握着绢布,掩面笑了声,“青霓那小丫头,任她去外面混去了!早就不在我这了。”
“原来如此。”
白萝欲言又止,表情意味不明,却总挂着缕微笑。
她随后笑补充道,“她呀,也好不容易实现些愿景了,留不住呀留不住——”她大张旗鼓地笑起来,明明话语是埋怨,语气却扬着快飞了。
一番意味不明的话,燕览没有多问,白萝坐了坐也就摇摆着身子走了。
燕览撑着脸,单手拆开酒壶上的酒封。
忽然,一种不妙的感觉悬挂在心间,如同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
鬼使神差的,燕览翻开酒封背面一瞧——
是一张同样的,皱皱巴巴的纸条!
同样的手法!
而这次,燕览没有转身去问白萝,而是飞快拆开信条。
只见上面写着:
“明日申时,乾云街。
一切疑问,皆可解答。”
刚看清楚字条,忽得背后就传来一道幽幽的,无比熟悉的声线,如雷贯耳:
“原来这就是你破案的法宝啊,阿览?”
37. 第三十七章
燕览猛地转过头,只见谢游正好整以暇地站在身后,目光却并没盯着她,反倒是从她手中的纸条处,缓缓挪到她脸上。寒冷刺骨,又充满玩味,好像抓包了她似的。
燕览不知为何,一阵心虚,慌忙攥紧纸条,揉起来塞进袖口。
她没有心虚的理由,可这却是她最下意识的反应。
“你干什么?偷偷摸摸站在人家身后,看别人的东西?”她急急道。
谢游却大步流星,大马金刀坐在了燕览对面。
抬了抬手,谢游恣意地要来两壶酒,像是要同燕览说道说道的架势,可看他表情,却松弛宽和,只有嘴角的弧度微微带着戏谑。
他这才欠身,瞧着她:
“昨夜之事,我看有的人是忘得一干二净。”
“这下和我称‘别人’,倒是自然。”
提起这茬,燕览又是气又是羞赧。
那等非她理智所驱的荒唐事化成碎片纷纷又跑进她脑海,她心中的小人像赶苍蝇一样想把这些东西连同谢游赶出去,脸上自然浮现出一阵愁云,也不直视他。
瞧着这样子,却正中谢游下怀。
他笑了笑,“要不要我帮你回忆回忆?”
燕览咬牙切齿,从嘴巴里艰难挤出两个字:“不必。”
这时,正好小二上酒来,谢游优哉游哉给燕览斟了一盏,递与她,却被她没好气地推了回去。她自有一壶,这才刚拆封,这人就来了,她还没来得及喝。
杯盏被推了回去,谢游也不恼,反倒露出一丝宠溺的笑。兴许是看破面前姑娘脸皮薄,他不自觉还有些卑劣的窃喜。
燕览痛饮两盏,拍着桌子道:
“昨日之事,你不提,我不提,就权当没发生过。”她稍稍行了个眼色,“你深夜潜入公主府,刺探军情。若公主提起,我会遮掩过去。这样,也算是帮你。”
谢游右手携着杯盏,没有入嘴,轻轻一笑,“好。”
“有美人替我遮掩,实属谢某之荣幸。”他轻佻地抬了抬杯子,把酒送进嘴中。
燕览鼻息里发出一声哼。
此人阴险狡诈!逮住昨夜之事的软肋,指不定哪一天他又做出什么要挟她的事情来!
可她现在除了被掣肘,拿他也毫无办法。
燕览挑着盘子中的花生米,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起来,却味同嚼蜡。总之,就是不看他。
某种微妙的情绪蔓延在二人之间,尤其是对燕览而言。可谢游冰冷的声音打破了这种肆意蔓延的幻想。
他欠身,直勾勾看着她的袖口:
“阿览,当初,是它引你去的漓南吧?”
燕览看着他,知道他说的是她囊中之物,那张无名纸条子。
“与你何干。”她缩了缩手。
谢游缓缓收回狼一样的目光。那眼神中没带着一丝缱绻温柔,仿若重回他仅作为首辅幕僚的装束中。
修长白皙的指节轻敲着微微发朽的木桌,“嗒嗒”地响着。木桌子中间像是被虫蚁啃食空心了,响声清脆,即使在嘈杂的大堂,也像滴漏一样打着催命的节奏。
“无妨。”谢游轻道,“我知阿览一向谨慎、冷漠。可是,这样的你,竟愿意听信一张纸条的指引,属实是令我意外。”
他悠悠然道,“我还以为阿览惊才绝艳,什么招都破得了,殊不知,这次是真有‘锦囊妙计’。”
话毕,燕览眸色复杂地看着他。
他尖锐地戳着她好强的外壳,她有点恼火,却没太在意。看谢游这副自然的样子,想必,这莫名来信真不是他在从中作梗了。
那会是谁?
这人,难道是第三人?
而他为何只帮自己,却不帮谢游或首辅?还是说,他在做着什么更深远的计划......
一下子,一团乱麻似的思绪就强行塞入了燕览脑海。片刻,她回过神来,筷子夹着花生米,毫不逊色回应道:
“谢公子就不必关心这些事了。想激我,再引导我透露什么信息,我可不吃这套。”
谢游笑了笑,没说什么。
燕览不知他心里是否又在盘算着,可她现在无暇顾及。她眼眸一转,先发制人:
“倒是首辅大人。用了人,就把人杀了,挺狠辣啊。”
燕览意指袁崎。虽然,她猜测八成并非首辅所为,可却想看看谢游的反应。
却只见谢游毫无波澜,掀了掀嘴皮:
“以首辅的狠辣程度,仅仅只是杀了?”
他轻蔑笑道,“他应该庆幸,自己只是死在了乱葬岗。”
燕览瞳孔微微一颤,而后却也觉得这话不出所料。
她淡淡应声,“的确。首辅与谢公子乃是一丘之貉,我不该把你们想得太好。”
谢游看燕览说话夹枪带炮,他却惊觉自己早已习惯了。
这边,燕览正欲开口说点什么,却被一旁过道的小二猛地一撞,小二端着的盘中茶水洒漏,溅了燕览一身。茶汤滚烫,燕览蹦似的从椅子上跳起来。
更眼疾手快的却是谢游,一只手已经毫不顾忌地抚到她身上,关切着伤势,“怎么样,有没有被烫到?”
燕览摇摇头。
谢游抬眸,小二正鞠着躬赔罪:
“对不住,对不住!客官,您没事吧!我这就去给您找干净的帕子来。”
小二逃也似的跑了,谢游搀扶着燕览,燕览却一下把手臂从谢游手里抽出,把他推开。
“我没事。”
看起来是真没事,谢游才复又落座。
台上,戏班子刚唱罢,隔了十几分钟又登场。
几道耀眼光束骤然一亮,投到舞台上,原本略显昏暗的大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齐齐向那处看去。这一混乱,刚才的对峙也停了话头,二人也一同看过去。
台上站着三位身着戏服的人,一位男子,两位女子。两位女子看上去,身形一致,都婀娜多姿,乍一看,还以为是双胞胎。
可再细细一瞧,二人所穿衣服虽然皆繁华艳丽,却质地不同。一人披金戴银,一人却只有木簪点缀青丝间。且再看眉眼间的气质,偏偏相反了去——穿金戴银的贵姑娘脂粉浓郁,却愁云夹眉,反而是绾着木簪的姑娘颜貌虽素淡,却英姿勃发,风采奕奕。
二人长得是像,但加上装束和气质,便能分得开了。
说书人缓缓摇着扇子走上台。
这厢,是醉春楼的新把戏——说书和戏曲结合。说书人一边说,戏台子一边唱和演,绘声绘色。
燕览前不久听说过这变动,一直想来瞧一瞧,没想到今儿给她逮着了机会。
和谢游斗嘴的兴致全无,她两指飞快捎了几粒花生米在手心,身子就往舞台彻底转了过去。小二弓着腰,毕恭毕敬送来干净帕子,燕览接过,便让他走了。
擦了擦身子,除了水凉了点,似乎并未被烫伤。
全神贯注,戏也开场。
燕览倒要看看这三人能讲点什么有趣故事。
“上回咱们说到,这当今皇上身边的大红人,陈首辅,自中了进士后,便一路荣升至殿阁。”说书人扇子一拍,“这一路上,可谓是精彩纷呈。咱今儿就来说说,大家伙最想听的,关于陈首辅的逸闻趣事——”
台下掌声一片。
燕览闻言,微微惊讶。这戏居然讲的是首辅的故事?还真是吃瓜吃到宿敌家。更何况,这宿敌不就在身旁么?
她饶有玩味地朝谢游一望,他的表情果然有一丝自家着火样的凝重。
她窃喜一笑。
掌声渐弱,说书人收起折扇,指着台上的人,架势“噌”得就摆起来了。同时,光也灭了几盏,台上只剩二人,光束有的放矢地打在他们身上。
旁白之时,二人静止不动,犹如石像一般。
“话说这陈首辅,一生中有两个最重要的女人。众人只知当今首辅夫人蒋氏,曾与首辅成双成对,乃是壁人一双,却不知,在他一步步爬到首辅的这十几年,还有另一个女人的陪伴。”
台下不少窃窃私语。
台上,光骤然打在那位贵女头上。想必,这演的便是年轻时候的首辅之妻,蒋慈羽。
男人手中握着书卷,正在院中踱步朗诵。容貌明艳如花的女子端着糕点盘走入,翩翩来到男人身后。
男人未曾察觉蒋氏的到来,直到天色昏暗,他一转身,才看到院子里的石凳上,蒋氏已经把糕点放在桌上,撑着头睡了好久。
陈山走过去,轻轻唤醒了她。
他落座到石凳另一侧,“阿羽,你来了,怎么不叫我。”
蒋慈羽满脸疲惫,在看到陈山的那一刻才浮现出一点明媚的笑容。她赶忙把糕点递给陈山,“看陈先生在读书,不忍叨扰。”
陈山轻轻接过糕点,二人脸上甜蜜的笑容传情达意着。
“石榴糕,我亲手做的,陈先生可觉得好吃?”
“好吃。”陈山点头,忽得牵起蒋慈羽的手,瞧着她原本白玉般的手指染上不少绯红,“石榴一颗颗剥的?累坏你了吧。”
蒋慈羽却缩回手,藏进袖子里,“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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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往他的方向靠了靠,“砚竹曾说我像石榴花,我便想把石榴的味道,留在砚竹心里。”
她轻轻唤着陈山的字“砚竹”,倍显亲昵。
陈山却不由心疼,“阿羽是世上最美的姑娘,比石榴花还要美。”
他看着她,眼波流转,端详着她的每个五官,似是揣摩一件珍宝一般。
灯光渐渐熄灭。
说书人的旁白响起,“二人就这样在早年种下深情,蒋氏以为自己会永远和陈山这般幸福美满下去,却不料,陈山背后,一直还有着另一个女人——”
台上灯光亮起。
这次,还是那个石凳竹林的院子,可出现的,却是陈山和那个木簪素颜的女子了。
陈山这次读着书,却越读越心烦,愁容满面,唉声叹气。
木簪女背着手,出现在她身后,可是却和灯下黑一样躲着他,跟着他走了好久,在院子里绕来绕去,就是没让他发现。
直到笑容憋不住,女子才上前去,俏皮地戳了戳陈山的左侧,却从右侧探出头来:
“陈先生,书读得可倦啦?”
陈山回过头,这才看到她。
“阿青,你怎么来了!”
一下子,陈山喜上眉梢,愁云一扫而空,扑过去环住了名叫“阿青”的女人的身体,近乎压在她身上,像是浑身无力一般。
“阿青,我好累,最近好累。”
阿青笑容不减,拍着陈山的背,“累么,就休息休息啦——”
像宽慰小孩一样宽慰着男人,未己,陈山才似乎有了气力一样,缓缓从她身上撑起来。二人四目相对,陈山不忍挪开一丝视线,眼里满溢着爱念与关切。
“阿青,我们快两个月不曾见面了。你...可还好?”
阿青点点头,“好得很。”
末了,却忽然掉下嘴角,像是想到烦心事。
“就是这手头的事太杂太乱,一时间捋不过来。”她叹了口气,“砚竹,你说,身在官府,是不是都身不由己?”
“此话何意?”
话音刚落,阿青甚至还未开口,一道石破天惊的呼喊便打破了和谐。院子里,蒋慈羽就这样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手头还提着食盒。
“陈先生!”
陈山与阿青本半相拥着,被这么一喊,讶异地转头。只见蒋慈羽颇有不满地走过来,大家闺秀的礼仪涵养使她没有大喊,却在十分克制的举止中看出她胸腔内汹涌的情绪。
她步到二人跟前,望着陈山,“陈先生,光天化日之下,与旁人卿卿我我,怕有碍观瞻,影响声誉。”
二人松开彼此。
“多谢慈羽姑娘提醒。”陈山只是道。
而阿青没什么反应,只痴痴望着蒋慈羽。许是她这时候才看到,她与自己竟然生得有些像——
眉眼、鼻梁、嘴唇,都堪堪长在差不多的比例,只是她穿在一身贵气繁复的装束里,连皮肤都更细致光滑,被上乘胭脂衬得水灵红润,反观自己,只是一介普通女流。
“这位是?”阿青开口。
陈山面露难色,喉头滚动,半晌才道,“这位是蒋府蒋大人的长女,蒋慈羽姑娘。”他又回头,“这位是阿青。”
三人沉默着,望着彼此。
灯光渐熄。
说书人那头的光亮起。尖锐又有磁性的声音绕梁而来,说书人又叽里咕噜开始解说,可燕览却没听进去。
她只腹诽着,没想到陈山竟是个脚踩两条船的主儿,而偏偏蒋慈羽是有头衔之人,为何这阿青就没有?
虽说位高权重之人妻妾成群,可如此看来,陈山必然厚此薄彼。只是,厚的是阿青,薄的,八成是这被迫奉命成婚的蒋氏女了。
还想着,燕览不自觉往旁边谢游的表情去瞧,却不料,他正看着自己。眼色轻佻,满不在乎。
他挑挑眉,扬了扬下巴,“好看么?”
“还不错。”燕览答,“不过,我却不知是不是编造。”她故意凑过去,“不如你给我讲讲,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嘁。”谢游收了戏谑,正经道,“当今首辅的轶事,岂是一个酒楼说书人和戏班子能随意论道?”
他轻蔑地笑了声,又看着燕览,“你还看不出来,这是背后有人当靠山,故意想要释放点什么信息么。”
他顿了顿,看着燕览的表情。她竟然有点怔松,他这才猛地竖起一根手指戳了戳她额头,挑逗道,“还是有人看戏看傻了,脑子也不用了。”
燕览被点醒,心下一沉。
38. 第三十八章
燕览想到第三人。
她自这军饷案结案后就一直心疑有第三人从中作梗,莫名来信成了最大嫌疑及线索。可此番谢游却提醒了她——
第三人从中搅局,还能在越京影响甚广的醉春楼上这样一出有损首辅形象的大戏,定然是有权势背景的人物。
可朝中的关系勾连她只知皮毛。一时间,她难以锁定人员。
正凝神着,台上的戏便又唱起来了。
时间直接跳转到蒋氏与陈山大婚,舞台上红绸挂起,彩纸飘扬,和街坊所传的十里红妆相差无几。灯光孤独凄冷地打下来,照在舞台角落的阿青头上。一夜间,她原本就朴素的气质添上了憔悴,那些英气也荡然无存。
说书人饶有兴致地讲着,燕览却感叹演员的神韵真是好,陡然被一声戏谑搅扰。
“阿青,”一旁的谢游冷笑,“不知是哪里取来的花名,白娘子看多了?”
燕览望过去,“不叫阿青,真名叫什么?”
不曾想谢游斜斜地瞥了燕览一眼,“想套话?”他回正身子,“我可不像你这么傻。”
燕览撇嘴。
戏台上,这戏越唱越狗血——阿青不忍委屈,直接在大婚当日闯入婚房,来了个抢婚。说书的还在一旁说,这事儿啊,当年被平了下来,只有首辅府内部的人才知晓。
可若真是这样,燕览必然知道。
感叹道无趣,燕览站起身,拍拍衣服便走人了。留大堂内一众观众还津津有味,吵嚷的讨论声此起彼伏,燕览穿过一道道廊柱的阴影,却被陡然拉扯了住。
一回头,正是刚才被她“抛弃”的谢游。
“你就这么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燕览轻轻抽开手,无奈道,“干嘛,真以为你是我的谁啊。”
谢游顿了顿,竟然有点语塞地笑起来,靠近燕览,复又拽住了她。
他压低声音,“昨夜你嚷着要我陪睡,难道还算不上你的谁?”
燕览微微一颤。
“不是说好不提了么?”
燕览慌忙道。左顾右盼,幸好四周观众纷纷将目光投在台上,无人注意他们。
“谁跟你说好了?”谢游回道,“就算说好了,那我也说反悔就反悔。”
燕览张了张嘴,没想好说什么。
谢游却步步紧逼,干脆和盘托出:
“那日在花田,是你说不要,我才答应你停下。但你也答应了我,结案之后,会立刻给我一个答案。你忘了?”
谢游挑眉,看着燕览。
燕览努努嘴,身上感觉蚂蚁在爬一样不自在。她不断推就,“我没忘,但咱们能不能别在这说这——”
“不行。”谢游沉声,“我现在就要你的答案。”
“你告诉我,你对我,是什么感觉?”
他一字一句问道。
“我......”燕览欲言又止,尴尬感鞭炮一样蹿了一身。
这人真是阴晴不定。刚才还答应她翻篇,现在怎么又...
“你今天找到我这里来,不会真实目的是和我说这个吧?”她灵光一现,顾左右而言他。
“回答我。”
“......”
“或者说,我换个方式问——”
燕览抬眸,疑惑地看着他。
谢游勾了勾唇角,缓慢道:
“有些感觉,是不是只有我才能给你?”
燕览傻傻地呆住。
她回避着谢游的眼神,可终究还是被他滚烫的目光给掰了回来。她知道,以谢游的性子,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可的确,早在花田后,她就决定要直面自己内心的情感。
眼前之人,既是那个她抗衡多年还未打败的宿敌,亦是她每日每夜心心念念牵挂着的对手,还是她想要与之有更近一步联系的心上之人。在越京城的深夜,在宁山寺的大雪里,她都曾读过他,也像读自己一样,读懂过他。
“是。”
燕览回答。
尽管,她还是忍不住带着一丝羞赧,吐露这个字时还是没有底气望着他,但幸好,她还是说了。
二人之间沉默了半刻。
燕览抬起头,声音断断续续,在身边一众观众如雷贯耳的掌声下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传进谢游的耳朵。他极力想听清,于是靠得更近。
“...谢游,感情的事,不能硬来。我对你是什么感觉,你自己应该最清楚。”
谢游的头悬在燕览身边,顿住。可脸上却抑制不住错愕下不知名的欣喜。
他的语调微微上扬,却嘴硬道,“我不清楚。”
“你不亲口说,我永远不会清楚。”他这一句说得很快,而后顿了顿,“即使我感受到你,对我的恨也好,不舍也好,痛也好,眷恋也好,我都无法确认那是真的。在京城蛰伏多年,我从不害怕任何事,我只害怕你对我,麻木不仁。”
燕览沉默不语,视线却从未离开他。
谢游出人意料咧开笑容,眼神似乎在回忆,“最开始查你,查那个浔阳燕览的过去,没有别的目的,就是要杀了你。可真到了我可以动手布局的那一刻,我却舍不得了。”谢游迟疑,陡然自嘲发笑,“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是想再等一等,找一个更有意思的手段再杀你,也许我是想让你这个从不笑也不急的人外露哪怕一丝的恐慌,也许我就是想...你可以一直活着,陪着我,不管以什么身份。只要,你活着就好。”
“后来我不会再想杀你,可我更贪心了......”谢游双手抚上燕览的肩膀,正视着她,“阿览,如果爱和恨都是一种占有,那你对我无论是哪一个,我都甘之如饴。”
“但当然,我祈求是前者。”
人声鼎沸里,谢游的目光像一条游鱼一样钻入燕览海洋般涌动泛着波澜的眼瞳,将水花掀翻,搅出涡旋。
明明身边那么嘈杂,可谢游的这番话却一字不漏地、清清楚楚地进了燕览的耳朵。
即使她那么想嘴硬地说句,她没听清,可她张了张嘴唇,最终也没忍心说出口。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她轻轻将手抚上肩头上,谢游的手。手背温暖细腻,又令她熟悉且安心。
什么时候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握住这双手呢?
即使此刻在醉春楼,灯光也是暗暗的。可对方眼底浓烈的爱意和情愫,却被看了一清二楚。
燕览咧开一丝笑,终于沉了沉声,缓缓道:
“早在初识时你就看破了我——你说得对,我分不清爱,和恨。在这个充满爱的世界,却是恨支撑我活下去。可我无法再忽视自己对你的感情...”
燕览顿了顿,“谢游,我没办法给你什么承诺,我也无力改变我们的处境。我们终究是两条线上不同的并行者,可我愿意,也想,在此刻告诉你——我对你永不会失去感受的能力,不会,麻木不仁。”
台下忽然响起轰鸣的欢呼声,掌声雷动,恰巧出现在话毕,就好像在为他们二人喝彩一样。
灯光彻底熄灭。
下一刻,眼前那个狼一样眼神的人就凑了上来。
一股温热的气息骤然堵住了燕览的唇。
也许是不管用什么都无法表达谢游现在的感情,也许是他想极力把她对他的感受变成那个“前者”,但不管怎样,他现在就想这么做。即使身边有首辅或者长公主的眼线,他也无所畏惧。
温热的感觉穿过二人的唇,进而穿透身体。这次的吻并不热烈,也不长久,就是轻轻一覆,仿若只是为了感受对方的温度般,在短暂的亲昵之后便停了下来。而燕览也没有躲,她终于,沉静地在漆黑一片的瞬间里肆意纵容了自己一次。
身体虽滚烫,空间却好像骤然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冬天。在他生命里下不停的一场场大雪,好像在此刻停了下来。而在她生命里重复循环的那个猩红色的雨夜,也终于在此刻放过她,让她得以迈步向前,走向一个明天。
尽管此刻他们各有所感,但他们都感受到了同一种庆幸——
幸好在经年的束缚与囚困里,他们还保留了一块自己的碎片。
·
翌日申时末,乾云街。
燕览按时赴约,并没有告诉谢游,也并没有告诉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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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个疑云,至于这纸条是不是第三人的手笔,更是难以判断。可无论是哪路牛鬼蛇神,燕览都要来探个究竟。
乾云街是条繁华的街市,这一点也给燕览增添了半分底气。在这种地方行凶,隔天就会传入朝廷。
在街口等了没一会儿,身旁就冒出一个矮了半个头的毛头小子。
毛头小子眼睛大,除了眉毛淡以外,全身的毛发都很茂盛。黑又发黄发褐的土色皮肤,头发像杂草一样蓬松卷起,杂乱无章。身着一件朴素还有补丁的衣服,整体气质与这整条街的富贵繁荣相差甚远,不知道是从哪条水沟里冒出来的。
“是懒锦姑娘吧?嘿嘿。”他戳了戳燕览的胳膊,笑得憨厚。
燕览沉声,“是我。”
“嗯嗯。”毛头小子点头,“我是小七。咱家主人叫我来接你。”
燕览有点发蒙,“好。”
“那走吧。”小七摊开手,带着燕览便往前走去。
一路上,燕览时不时从背后打量观察他,看起来这副装束和气质不像演的,他的谈吐和礼仪,也并不像权贵家教出来的。莫不是,有什么特殊身份?
没想太多,小七带着燕览拐入一家卖酒的酒坊。
燕览狐疑地跟着小七进去,鼻尖陡然扑来一阵酒气飘香。只见小七握着一块绿得发亮的玉牌,对着掌柜的一亮,那掌柜的就恍然大悟,变了神色,掩面带着小七拐进了更深的里屋。
小七回头,招招手,“走啊。”
燕览跟上。
入了里屋,便直接通往酒窖。可出了酒窖,却来到了一道漫长的地下甬道。
甬道又长又窄又直,四周皆铺满石砖块,烛火连排分列两边,照得幽幽森森。小七单薄的背影自顾自往前,燕览匆匆迈了几步,叫住了他。
燕览摆出要出手的姿势,狠戾道,“这是哪?你要带我去哪?”
小七却并没被吓到,反而浮现一张淳朴的笑脸。
他往前凑过来,“是去找主人的必经之路。嘿嘿。”他挠了挠头,“你要是怕黑,可以数数字,就数三五八,九四零,就好。”
说罢,小七转头又继续往前走了。
一拳打在棉花上,燕览只好迈着步子往前,一边还腹诽着,这是什么办法?
没一会儿,她念叨起来,“三五八,九四零...三五八,九四零...”
现如今的她已经不怕黑,察觉不出效果,可从前在无名山,为何没人教她这个?害得她整夜不是怕深山老林的野兽闯入,就是怕鬼神突脸,勒着她脖子要她的命。而那些鬼神倒不是因为她做了多少亏心事,原型纯粹是那燕氏府里七大姑八大姨连同她爹的那张脸,令她作呕又恐惧。
念着,想着,竟然就走到了甬道尽头。
尽头是条长长的阶梯,通往地面。小七径直带着燕览走上去,原本料想的光芒却并没有到来,燕览仿若进入了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她将整个身子从地下迈出,这里的场景完全映入眼帘。
漆黑的天幕下,最先嗅到的是浓烈的怪气,地面像不曾打扫过的菜市场一样杂乱不堪。各类奇装异服商贩正卖着古怪东西——一眼扫过去,未剔干净的羊骨、用作装饰品的象牙碎件、碎玉做的风铃......呈在各个商贩的桌面上。街市人来人往,形色各异,燕览陡然反应过来——
这里是,黑市!
紧接着,便有路过的汉子像燕览走近,嘴里叼着还未吃完的骨头。他吹了声口哨,上下打量一番,却转头问小七道,“新货?卖给哪位达官贵人的?”
“嘘!”小七忙道,“你可别胡说,这是主人的人!”
“哟!”汉子忙退三步作揖,“得罪得罪,七爷,你就当我没问过。走了走了。”说罢,他就逃之夭夭了。
燕览还一脸懵,可直觉告诉她,不妙。
她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姑娘别怕,主人不会伤害你。随我来,见了就知道了!”小七嬉笑道,不由燕览拒绝,就往前走了。
燕览这才注意到,这毛头小子的一只袖子竟是空的。
39. 第三十九章
穿过道道昏黑的小路,身边,无数异样的目光针刺一样穿过燕览,却在触碰到单薄瘦削的小七时骤然反弹。头上,苍穹似乎被蒙上一层不见天日的帷幕,灰云如河流一样滚动着。
终点是脚下这条蜿蜒小路的尽头——小山上,一座微微亮着的楼阁。
路程看着长,天空甚至飘下雨点子,石板松动,土翻上来混着水,变得泥泞,那么难走,直到抵达了楼阁门前,也统共才花了半柱香时间。
站在楼阁前,小七欠了欠身,“姑娘稍候,容我进去通传一声。”
小七闪了进去。
站在门口的燕览,忽得感受到从殿内半敞开的门里吹来的一阵穿堂风。再抬头一看,天色更暗,一场风雨摇摇欲坠,檐角高高翘起,上头雕刻着一只神兽,仔细看,是只模样不太庄严的鸟。
鸟的翅膀是张开的,翩翩欲飞的模样,可衬在这样浓郁忧愁,打着火闪子的苍穹下,显得很压抑。看不出是什么鸟,倒有点像燕子,不过是只很丑陋的燕子。
推门的声音从身旁传来,是小七。
“姑娘,请吧。”
燕览迟疑地迈进步子,却就她在进入的一刹那,小七将她身后的门给合上了。
燕览猛地一回头,再碰上门锁,已然是打不开。
她暗暗握紧袖口里的匕首,一步步谨慎地靠前。
楼阁里光亮远比外面明亮。空间很大,甚至像宫殿,只不过都是木制家具,不如宫殿那么奢华,建筑结构上却足以看得出主人的地位。硕大一个黑市,这里却是这座小山丘上唯一一处亮着的建筑。
一阵巨大的风吹来,吹得燕览直发抖,差点站也站不稳。可下一刻,烛火明明灭灭,一道颀长的身影就出现在了眼前。
是个男子的背影。
风停歇下来,烛火逐渐在气流的柔缓下恢复稳定。这男人的背影令燕览猛地一战栗,却说不清是被吓到了,还是被他身上奇怪的气质威慑到了。他长且浓密的黑发搭在宽阔的背上,一身发着墨绿暗光的黑衣,花纹用金色的丝线勾勒,只淡淡地,像河流里的金子一样微微闪烁。
燕览直直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骤然心脏一紧。
这时,男子才缓缓回头。又扬起一阵风,吹得他衣袖全部鼓动起来,像船帆。
不待他彻底转过来,燕览就已经认出了他。
那是她十几年都没见过的侧脸,可这张侧脸,在无数个童年的日夜,被她瞧得真切,被她一点一点用目光描摹皮和骨,一分不差地烙刻在了最深的记忆里。
即使如今,这张脸添了不少岁月感,变得更沉重,她也仍然能认出来。
紧握匕首的手骤然一松力。
“噌”,匕首掉落在地面,借惯性摇摆,微弱的声音混着风和雨点,是这空间里唯一的节奏。
银色的光来回摇摆,形成一个弧度,照在墨绿色的衣裳上。
“表哥......”
与此同时,眼前的男子彻底转身过来。
除去气质,他的长相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似乎岁月并没带来褶皱与痕迹。燕览以前就总觉得他眉骨很高,在晴天能遮住太阳,现在也是。深邃的眼眸藏在泛着青色的阴影之下,山根不高,鼻梁却拔地而起,很直,一直延伸到一张只有唇珠饱满的薄唇。
他穿在这套暗沉的装束里,就连眉眼也覆盖上一层雾色,像太阳渐落时的黄昏。那长眉和浓黑瞳色所构成的书生气早已磨灭得所剩无几,如今的他,看起来多了几分锋芒。
燕览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经年不见,再见却有一阵冲击打来,物是人非。
可即便如此,他还活着。他还健康。这便是万幸。
“是我,阿览。”俞听鸿的声音比燕览记忆中要沙哑些,他走上前,看着她,“终于,见到你了。”
“真的是你吗……”燕览不可思议地打量着他。
两种模样在脑海里重合,是他,却又好像不是他。
“是我。”俞听鸿这时候的声音才骤然变柔,像极了燕览小时候所听到的那种,他低下身子,“是我,阿览。”
这声音一下子将燕览带回小时候。
她骤然意识到,她在这世上还有亲人,也是唯一一个亲人。
眼眶温热潮湿,她咬着唇忍着哭,却咬得心间越发酸涩。久远的情感记忆在顷刻被唤醒,可这副身体早已拥有了一种冰冷的熟稔,任她怎么驱动,也无法向前,拥抱住他。
倒是俞听鸿,轻轻地靠了上来,拍打着她的背脊。
她缓缓地释放着自己的情绪。可遗憾的是,靠近他的刹那,许久没见的陌生感还是盖住了她本以为他们之间拥有的熟悉与默契,鼻尖的气味是陌生的,他给她的感觉,也是像蒙着薄膜一般。
很快,他放开了她。
小七派人给燕览送来了这里最好的膳食,将所有东西都打点好后,屋子里便又只剩下俞听鸿与燕览二人。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可纵使心中有许多疑问,都在见到他那刻,被潮水一样涌来的情绪冲垮了。
指尖夹着一块糕点,燕览轻轻咬了一口,松软的外皮破开,流出细腻甜蜜的流心。这样甜的点心,从前俞听鸿得偷偷包在绢布里,才能带到山里给她吃。也只有俞听鸿,会带给她。
如今不知他过得如何,但看着这样的点心成小山一样堆叠在银盘,身边还有一众下人伺候,应该过得很好。
那就好。
燕览默默地想着,却不敢抬头去看他。自那年椛娘死后,她从无名山破笼而逃,投奔京城,半年后就杀回了浔阳。那个傍晚的雨天,俞听鸿虽然不在,可想必后来也听说了燕氏之女自灭家门的流言。
这是她经年来不敢做的噩梦。
“那年我离开后,你...可还有回浔阳?”燕览艰涩地问道,头也不抬。
倒是俞听鸿毫不避讳,“回了。”
“我回浔阳寻你,去了无名山,见到了椛娘的坟冢。你不在那里,我便知道你走了。”
俞听鸿抬手饮了一盏茶,云淡风轻,语气毫无重量,字字句句却让燕览觉得心头发紧。
不待燕览说话,俞听鸿便道,“阿览,这些年,我不在你身边,你过得可还好?”
她张了张嘴,“如你所见,至少还活着。”
燕览倒是更想知道,他是怎么活的,可她不敢问。
“那就好。”她听到俞听鸿道,“我还担心,你吃不饱穿不暖。后来偶然听闻你在当朝长公主府任职,我便放心了。”
燕览缓缓抬起头,眼睛有闪动的水光,“那你呢?这些年,你去哪了?”
当年的赴京求仕梦陡然出现在燕览脑海,那时俞听鸿有着鸿鹄之志,文弱书生气模样下却是兴致勃勃、意气风发,即使四面楚歌,也一直忍辱负重,留在燕家。
她无比相信他能实现那个愿望。可如今看来,书生气早就退却得不剩痕迹,眼前此人远非一句“书生”能概括。
听到这话,俞听鸿眼底浮现一缕看不真切的黯然。末了,他忽得一笑,“还活着。”
“黄粱梦已去,想来不过是年少无知。这世上诸多艰难困苦,活着便好。”
燕览闷闷地应了声“嗯”,又尴尬地咬了口手中的点心,环顾四周,这才想起来这里是俞听鸿的住处,这里地势虽偏暗,内部却颇显格调。断臂瘦削的小七看似软弱憨傻,却对他人有威慑作用,而他唤俞听鸿“主人”。
燕览眼睛里流露疑惑。
这副模样映入俞听鸿的眼帘,他开口自嘲,“在这里见到我,让你失望了吧。”
“怎么会...”燕览下意识反驳道,回过头来看着他,“见到你,我庆幸都来不及。”
俞听鸿失笑,“一别数十年,很多事情和抉择难以说清。”
说及此,俞听鸿情绪似乎不大好,但却被一旁端来酒的婢女打断了。
两杯通透的琉璃盏里盛着透明的好酒,却在光下折射出五光十色的旖旎。
二人自然都无心饮酒。待下人散开,俞听鸿接上了话头。
“如你所见,现在的我在这里生活得还不错。”他微微抬手环指四周,顿了顿,“不止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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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与昨日之梦背道相去,成了曾经最不喜欢,也没想过要成为的人,但......”后面的话他没说完。
但燕览明白。
他们都是在被权利和权势欺压下长大的孩子,这样的童年无非指向两条路,一是远离权势纷争,逍遥避世,二是成为黑暗里的一份子,便再也无惧黑暗。
燕览在还未看清这两条路的时候就选择了后者,但俞听鸿不一样。他是读书人,天资聪颖,又刻苦用功,他本该有大好前程。他的未来,在燕览心里,不必加剧那抹黑暗,而是成为偌大黑暗世界里的一点莹莹微光。
可她知道,在她提起刀砍向燕府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对不住他了。他们的命运站在了交错点上,既是相离,亦是对立。
不知道当年浔阳燕府的事情对他的功名仕途有没有影响?有多大影响?
不知道...她有没有成为让他梦想破碎的一部分。
燕览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她忽然莫名其妙想到谢游。曾经与她完全对立的人,竟无端出现在她最迷茫脆弱时刻的脑海,而眼前,明明是更值得依靠的对象,真的要将什么和盘托出的话,她的全身却冰冻一样无力。
沧海桑田。
时间的力量,强大到大过想象。
沉默了好一阵,燕览怕被看出端倪,忙把话头拉了回来:
“前不久,你是不是给我写了封简信?”
俞听鸿点了点头。
那封简信送往公主府,后来被谢游截胡,以“大礼”的形式送到了燕览跟前。包括那只染上了血色的蟠螭纹玉佩。而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二人才没能及时相见。
“发生什么了?”燕览问。
俞听鸿摇摇头,“不过是个意外。”
“彼时我担心直接告知你我的身份和所在你会起疑,所以并没透露,以原来的口吻向你传了一封信。我本想亲自将信鸽带到公主府附近,再让信鸽传信以保万无一失,可不料,在我赴公主府途中,便遇到了一群刺客。”
“刺客?”燕览起疑。
“想来应该只是地方土匪,不必担心。”俞听鸿道,“倒是一位陌生公子出手相救,只不过,他也带走了我身上的信鸽连同信,玉佩也在过程中丢失。”俞听鸿凝神,“那位公子不是一般人。”
燕览心里默然。
“原来如此。”
“无妨,现在见到阿览还健康,还快乐,我便放心。”俞听鸿肯定道,眉眼松和开,笑容逐渐绽放。
燕览也回以一笑,脑中却不自觉怔松思索。
俞听鸿继续道着,后来他是如何打算从漓南入手来找到燕览云云,可燕览却并不完全跟随话语而去,而是陷入了自己的思考。
当初谢游截胡俞听鸿,燕览本以为纯粹是为了要挟她,可逐渐与他熟悉,渐生情愫,她能感受到他当初此举另有所为。除了他莫名其妙的占有,燕览还察觉到一种保护。
一道念头闪光一样划过。
若是俞听鸿在黑市当老大已久,必不可能不知长公主在京城的威力和骂名,他又怎会如此鲁莽地传信于她,只为告知她,他在京城,想要见她一面。
燕览知道自己不该怀疑俞听鸿。可她就是忍不住,忍不住往这里想——毕竟她现在都还没有底气分辨,俞听鸿到底站在燕家,还是站在她这边。甚至她无法判断,俞听鸿对她还剩多少关爱,或是生出多少仇恨?
脑海中想起谢游当时对自己所言。
若是长公主知道她还有一个亲戚活着,燕氏一族还有余孽...该会如何?
“咣当”!琉璃盏砸落在地,破碎成大大小小的碎片,琼浆玉液像融化的玉水一样流出,在碎片勾勒的起伏中像山中湍流的瀑布小溪。香气骤然四溢,燕览这才回过神来,是她一不小心碰倒了琉璃盏。
这时,一直在侃侃而谈的俞听鸿才惊愕地停下,忽然意识到燕览刚刚在走神。
他深邃如一头老虎的眼瞳忽然抬起,看着她。卧蚕轻轻隆起,他微笑着问:
“想什么呢,阿览?”
40. 第四十章
一个精美的匣子被下人呈献给首辅。
屋外翠鸟鸣叫,正是阳光微烈之时。
陈山垂首,盯了眼匣子却并未打开,默默将其放在了身后的桌上,神色凝重。
“行,下去吧。”陈山道。
站在对面的谢游轻轻行礼,正欲离开,一位风风火火的下人就冲了进来,打断了他的动作。
看看窗外日色,还未到申时。昨日在醉春楼,纸条上的约定被谢游瞧得清楚,拦不住燕览,他定要去瞧瞧那人是谁。
下人火急火燎地作揖,与此同时,外部传来一阵吵嚷,热烈的日光配上不明之人的喊叫,空气炸裂在院中。
“是何人?”陈山拧眉。
“禀告大人,外头有位陌生女子求见,说是事关长公主,定要亲见首辅大人。”
陈山时常无焦的眼神闪过一丝冷光,“传。”
谢游默默往一旁靠了半步,而后,一道刺目日光随着大门的敞开穿进来,灰尘在光束里翻飞,两个护院并行,带着一位低着头的女子走入。
只一眼,谢游就认出了那是谁。
·
深夜已至,整个黑市的寒灯通明,却如同白昼。
离开那座小山上的阁楼,离开小山时,是俞听鸿将燕览送到了山脚,回到她来时的那条路。在山中的时候与黑暗融为一体,毫无察觉地竟就走出了这座小山。
恍惚中,燕览心念千转,回到同样黑暗的无名山。
走出无名山时,却无人送她前行。
她只孤身埋了椛娘残缺的尸骨,立了座土包当坟冢,用家里最好的一块木——椛娘说留给自己的女儿做首饰盒的木头,写上了椛娘的名字,作为牌匾。提笔落名,她甚至不知道椛娘的全名是什么。
那场深夜下着大雨。乌云滚滚遮盖了整座无名山,野兽在山顶呼号,天神似如动怒,砸下一片又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暴雨。
立好的土包不断坍塌,牌匾上的墨也洇得字型也不剩,只剩下一道僵硬的宽竖墨迹,如同椛娘泉下有灵,流下的一行冰冷又狰狞的泪。坟冢塌了她又盖,墨洇了她又写,手上沾满了无数的泥土、雨水、血迹。雨水彻底淹没了椛娘断了手臂的尸骨,将她泡在水里,而燕览瘫坐在旁边,不断地擦拭着她,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失去手臂的断裂面,血已经流干,只剩下惨白的白骨。那里甚至还反射着那群燕氏家徒的刀光。
这个坟冢,就像任燕览怎么立也立不好了。
那天,她在那里坐到了天亮,可坐到天亮的好像又只是她的魂魄。等她再有记忆时,她已经走出了无名山。
无名山外的光线是亮眼的,是璀璨的整个未知世界。那里充斥着希望,却也只充斥着血腥。
身后,没有椛娘,没有俞听鸿,等待燕览的就是那亮如白昼一般的夜。
她走进了璀璨的京城,生活在万人敬仰的皇宫中,接触权力的顶端,却如同生活在黑夜,就像眼前的黑市之路。
来到这种鱼龙混杂之地,她不觉胆怯害怕,反而感到熟悉。
她曾也是这群人中的之一。
燕览提前穿好了遮掩面目的斗笠,俞听鸿一路陪在她身边,送她出市。身旁之人或粗鄙或武断,见到俞听鸿却都无一不识相地收回冒犯的目光。
一直送她到了来时的那家酒坊,俞听鸿才停下步子。
“阿览,一切保重。”
燕览稍稍木讷地点了点头,酝酿道,“你也珍重。”
“不必担心我。”俞听鸿微笑,“再者,我们还会相见。不是么?”
“嗯,一定会的。”
二人相视半晌,燕览才转头离开。
这刚从酒坊离开,在乾云街走了没几步路,便不知哪里冒出来一人,拽着她拉到了一旁的小巷子里。
此女子身上是熟悉的味道,奈何燕览仍旧准备反击,却就在这时,她将面纱放了下来。
一瞧,竟然是聆漪。
“聆漪?你怎么在这?”燕览顿住还未落下的手刀,狐疑问。
紧接着,她便有了不妙的预感。
聆漪三下五除二道,“不好了览姐姐!那个谁,那个谁,去首辅府了!”
“你好好说,别急。”燕览正色道。
聆漪这才捋了捋气。
“遇事最忌急,你且慢慢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我。”燕览道。
“好。”聆漪喘了口气,一段时日不见,她看着却并没有被赎身后的滋润快活,反而憔悴了几分。
她娓娓道来,“自我被赎身后,那家公子并不限制我的去处,说我想去哪儿都行。我不想去他府里做下人,于是游手好闲,便干脆暗中跟踪着那个冯水,谨防她再告什么幺蛾子!这些日子她一直都安安分分,我也松了警惕,准备回来找览姐姐。结果你猜怎么着,就这几天,我发现她竟收拾着家中物什,背着行囊走了,这一跟,她竟去了首辅府!”
“我稍一打听,便得知她去首辅府是去告发你啊,览姐姐!”聆漪急切道,“她今日才刚到府上,我这里的消息是最灵通,所以立马赶来通知你了!姐姐,咱们现在怎么办?”
燕览飞速处理了信息,茫然问,“她被长公主遣走后去了何处?”
“她回了老家,也就离京城不远,一个小镇上。我看她整日除了帮家里做点农活,给家弟上功课,便再无其他事情。”聆漪努努嘴,“本以为她过得惯这种清闲日子,虽说比起公主府是拮据了不少,可好歹没有大灾大难,没想到,她竟然还不知足!”聆漪跺脚,替燕览感到不值。
当初长公主命燕览处理了冯水,她心存一念,才宽限了她。二人分开时明明说得好好的,燕览所不想看到的事情,如今却还是来了。
燕览留了墨羽在谢游身边,也能盯得住冯水,不过聆漪来得更早一些。
燕览嘴里喃喃,淡淡冷笑了声,音量微弱,“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视线转回,看向聆漪,严肃道,“她此次想干什么?首辅那边,对她又是什么样?”
“她应该如愿见到了首辅。我套了下人的话,估摸着,她是要揭穿览姐姐你的身份,还有,当年的事情——”
聆漪拖长了音。尽管,她也并不知晓燕览到底是何方人也,可她敏锐地知道,那等往事秘辛,不仅事关燕览和长公主,还关乎朝廷中的其他人,牵扯甚广。
一股怒气勃然从燕览胸口涌到喉头,如鲠在喉一般,快要呕出血来。
那缕对冯水的仁慈终究是用错了地方。燕览戏谑一笑,脸上的表情比千年冰山还冷得刺骨,整具身体既燃烧着,又寒冷地发颤,眸子里再也看不见一点平日里的温和,交错的刀光越发闪现。
她放了她,并非是念及什么利益与自我标榜,反倒是真的想许她一条生路,彼此一辈子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日子。可人间有路她不走,地狱无路她硬要闯,也容不得燕览狠心。
“她不会如愿的。”燕览捏了捏手中的匕首,“我即刻去杀了她。”
·
首辅府中,陈山将匣子挪到了更安全的地方。临走前,他打开一看,里头的朱砂还完好——是他专程派谢游从邶江赌坊带回来的。
他这才转身回了堂屋。
冯水已然叩首在正中,身旁两个护院五大三粗地站着,低着头等着陈山开口。
陈山灰蒙蒙的眼瞳微微一转,眉梢轻扬,“你是何人?”
冯水这才讪讪地起身,本欲回望陈山,却偏偏不受控制地看了眼一旁的谢游。他身形清癯,背着手,乌黑的头发披在身后,只一眼就看出他目光冷淡,却极具压迫感。
这时她才回望陈山,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摆出一副忠心耿耿的表情。
比起谢游,她对陈山更放松的原因是她曾侍奉长公主这般阴晴不定的人物,对性格怪异的主子倒是已经司空见惯,甚至她此次带着十足的诚意前来,心里还念着陈山会恩赐于她。
可对于谢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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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只是曾有交集的人而已,却总能感受到那缕毫不避讳的目光的寒意。
冯水清了清嗓子,望着陈山,“奴婢参加首辅大人。”
陈山瞧见她的容貌,眉头一皱,指着她,卡了卡痰道,“你是长公主的人?”
“曾是。”冯水沉声,故作凄惨地回忆起往事,“长公主殿下已经...将奴婢赶出府了。”
不需询问,陈山仔细回想了一番。记得冯水是因为她曾在大殿上公然指控孙正那厮,想必也是因此事办得不利索,才被长公主赶尽杀绝。
想到此处,冯水果然印证了陈山的猜测。
她掩面啜泣道,“奴婢侍奉长公主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曾想公主殿下竟然如此狠心要将奴婢赶尽杀绝——”
冯水叩首,砸了个响,“首辅大人,求您给奴婢一条生路,奴婢愿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话到此处,意图已然十分明显。陈山唇角微微抬起一个弧度,背着手在冯水跟前转悠了一转,心中却浮上了疑云。
他回到了位置上。
能坐上这等位置的必然不是纯善之人,事出反常必有妖,陈山保持缄默,仍在慎思,谢游作为幕僚却审时度势地开了口。
他迈了半步出来,“没记错的话,是冯水姑娘。”
冯水悄悄抬头,瞥了一眼,看到说话的是谢游,立马又低了下去,“是。难为幕僚先生,还记得奴婢。”
谢游笑道:“冯水姑娘看起来不会武功,是如何从长公主殿下手里逃出生天的呢?”
冯水没料到谢游会出此一问,暂且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而后才编撰道,“是,是路边有好心的屠夫,见状及时救下了奴婢。”
谢游不置可否,冷漠得让人难受。
得到了答案,却好像对答案并不感兴趣。虽是叩问,再想,冯水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莫名的含沙射影。她并不知道,谢游无比清楚的知晓当初放走她的人是燕览。她也并不知道,谢游看着她撒谎的样子心中有多讥讽。
“屠夫?哪条路上的屠夫?他杀猪还是解牛?”
冯水背后冒了一身冷汗,“事发紧急,屠夫救下奴婢就离开了,这些奴婢都忘记了。”
谢游在原地僵了好一会儿,陡然发笑。
“无妨,”他道,“姑娘莫见怪,来者是客,在下只是想分清,姑娘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受人所派。”
谢游说着,目光也和首辅相视。
他猜中陈山同样心疑此事。冯水究竟是自己来的,还是长公主下的棋子?
尽管谢游心里无比清楚,冯水不会是长公主的安排,可他势必要将此事引向这样的可能,以拖延燕览被暴露的时间。
换做其他事情也罢。长公主就算一朝没落,他还能救燕览于水火之中,留个姓名改头换面过日子。可浔阳燕氏的事情一旦被揭发,燕览只有死路一条。
他说过,他不必要她爱他或者恨他,但他必须要她活着。
私心在此刻疯狂作祟。
再者,对于冯水这种不讲信用之人,他更多了一层替燕览除害的恨意。
冯水百口莫辩,却知道此时说多错多,只能叩首诚恳道,“奴婢已被长公主殿下驱逐出府多日,此乃属实,求首辅大人明察。”
陈山的嘴抿成了一条线,看不见唇瓣,未己,才道:
“如此,本座会安排人带你在驿站住下,待本座查明再议。”
“谢首辅大人。”
入夜,冯水被下人安顿在了附近不远的私人驿站。驿站很空,仿佛只有冯水一个人住般。
在镇上的日子她始终待不住。荣华富贵的长公主府住惯了,由奢入俭难,她再也回不去从前的日子。
得知京中这几日混乱,军饷案又把两派势力搞得两败俱伤,她再也难耐回京的性子。
她优哉游哉地沐浴、焚香,想象着一派光明之日的到来,却不知,自己屋内点起的烛光,是一道道催命的鬼火。
41. 第四十一章
驿站空空地亮着一间房。
烛光把冯水的剪影烙刻在窗纸上,她品着茶,一手揉着肩,适才沐浴一番,身体爽利,此刻优哉游哉地想着什么。
她正想着燕览。
也不能怪她对不住她,乡野生活实在不是她所愿,再回公主府已是绝不可能,为今之计只能投靠首辅——而燕览是她手里唯一的筹码。
“燕览,是你说的...”冯水手里捻着杯盏的边沿,“要我去一个感到幸福的地方。”
她痛饮下驿站安排的好茶,撑着脸发怔,没多久就打起了盹。
殊不知此刻,燕览正在驿站院子的屋顶上,看着剪影的一切。
她紧握着手里的匕首,手心渗出的汗滑滑的,背上还背着一把小巧的弓箭,面上银牙狠咬,在看清那真的是冯水后,恨不得立马除之而后快。
仿佛当年手刃燕氏一族的恨意汹涌而来,燕览放下匕首,抽出背后的弓箭,拉成弦月,直直对准那窗外的剪影。
她忍了又忍,却再也顾不得那么多,杀了就杀了,之后栽赃嫁祸给谁便罢,她有的是收尾的手段。
于是,瞄准——
霎时,拉弓的手却被一只粗粝的大手摁住了。
熟悉的温热感包裹着自己的手,燕览猛地一激灵,直接把箭簇对准了过去。
锋利的箭簇擦过去的时候,割伤了谢游的手背。
手背渗出血来,谢游却丝毫没看见似的,顺势握上了燕览的肩,控制住她:
“别冲动,燕览!”
“放开我!”燕览顿时将他甩开。
巨大的圆月悬挂在二人身后,将谢游的轮廓照得雪亮。脸部却被雾色笼罩,只有发亮高挺的鼻尖和幽深水灵的眼睛看得清楚。
二人拉开一段距离。
“谢游,你不该在这里。”燕览拧眉,正色道。
谢游欲言又止,却听燕览又道,“弄清楚你自己的身份。”
她单手握着弓,直直对着他,眼里是同样的恨意。
谢游妄图解释,“你这样会暴露自己,知道么?”他踩着松动的瓦片向前一步,猎风呼呼地刮着他的衣摆,“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她还没有告诉首辅任何一句有关你的信息,还有其他办法可以处置。”
话音未落,燕览便后退,再次与他拉开距离。那隔在二人之间的弓从未放下,就好像他们纯粹是敌人一般。
“轮不到你劝我。”她道,“这是我的事。”
“你再在这里,或许也是死路一条。”
空气凝滞了半晌。
燕览余光一瞥,冯水已然不在那窗边,再一看,门被打开,她竟然走到了院子里。
燕览赶紧弓着身子,趴在屋顶上,谢游也紧随其后。
院子里,几个看守的护院还在角落处恪尽职守。冯水走到庭院正中,伸着懒腰吹着风,护院也并不阻止。
谢游拉住燕览的动作,“阿览。”
“我要杀了她。”燕览推开谢游的手。
“阿览!”谢游怒喝,“她不值得你这么做。”
燕览怒视着他,声音却沉稳,“我可以全身而退。”
“倒是你,谢游,平白无故上房顶劝什么人?你此刻应该在你的幕僚府里,等待我杀了人后带人来搜查,届时你要愿意放我一马,那我再感激你也不迟。”
“你可别忘了,我们永远不会是同一个阵营。”
谢游喉头滚动,半天没说出话来。
燕览却直直拉起了弓,也做好了杀了人立马逃之夭夭的准备。
谢游却突然沉声,“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同时,他顷刻间从背后环抱握住燕览的弓箭,遏制住她。燕览一声闷哼,差点没踩滑,谢游却将她死死摁住。
他在她耳边道,“那可是我们击败长公主的筹码,你觉得我会纵容你杀了她?”
燕览感觉自己被从后掐住脖颈,她愤怒地侧头,额头刚好撞在谢游的下巴上。吃痛了下,她眼里满是不可思议,“谢游?!”
他竟然真的没安好心?
“首辅苦长公主久矣,浔阳燕氏的事岂不刚好是雪中送炭。”他认真道。
“呵。”燕览冷笑一声,“既然如此,你何不早早把我的事告诉首辅,还需同我假惺惺地周旋如此之久,装得情深意切做什么?”
“你又怎知,我说了没说呢?”
“你!”
她不再同他口舌之争,奋力想挣脱开,于是用手肘往他腹部狠狠一捅,逃脱开来,立马拉起弓箭。却一个不小心,踩上了松动的瓦片,站是站稳了,但声响清脆,顺势引来护院的注目。
“什么人!”
“什么人在房顶上!”
霎时间,所有目光齐齐投来,包括院中正散步的冯水。
冯水本就提心吊胆,这一霎更是惊弓之鸟,赶紧热闹也不看,就往屋里跑,没看清是谁,但猜到八成是冲着她来的。
不待分说,燕览不顾护院一行人,趁谢游被推开自顾不暇,直直摆正身子,迅敏地拉起弓箭就对准了冯水移动的背影——
箭簇离弦!
一声哀嚎骤然传来。
随之而来的是冯水的倒地声。
奴婢惊慌失措着喊着“来人”,护院则追了过来,架起了朝天的弓箭。巨大的圆月下,燕览还想拉弓再补一箭,却被谢游强力拉住。
“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谢游揽着她,二人立马就翻身滚下了房檐,逃之夭夭。
一直跑出几里,拐到附近客栈的巷子里,燕览才甩开被谢游拽着的手,停下来。
“走什么?你不该当场把我控住,回去找你的首辅大人邀功么?”
“燕览,这时候你倒是孩子心性,啊?”谢游咬牙道,“和我赌什么气?”
燕览别开脸,未己又扭回头来,“幕僚先生,我可不是在赌气。我说了,你不该在这里。”
此刻,空弦的弓再次被横在谢游身前。他知道燕览此意是在提醒他,他们各自的身份。
再一看,弓被收起插入背后,手中握着的是银亮的匕首,耍了个花刀。
燕览眼神坚决,却换来谢游不置可否的一声冷笑。
燕览最后一次沉声警告,亦像是好言相劝,“谢游,你不该离我太近的。”
谢游望着燕览,心中涌上一股酸涩的陌生感。却又因为此人是燕览,这股陌生感显得那么情理之中,他又那么甘愿吞咽。
明明前一日还在醉春楼,黑灯的大堂,人头攒动中,对他有过恳切的言语。今日就变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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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略显艰涩道,“是你不信我。燕览,是你不信我。”
燕览握住刀柄的手微微颤抖,却始终没有放下。
“信你的是浔阳燕氏的燕览,而不是公主府的懒锦。”她正色,“你已经越界,谢公子。你我就算再密切,也绝不可能躲得开像今日这般的局面。若是如此,还不如...从不靠近。”
说这番话时,燕览脑海一瞬间闪过很多。前日在醉春楼的是情真意切,可她如今翻了念头。
那缕对谢游的爱恋终究是苟活在这两派阵营争斗之间的侥幸,是两道料峭绝壁之间的一线天,终会毁灭。
她怎么还敢渴望他们能躲得过对峙的命运?
听罢,谢游发出一声极其荒谬的冷笑。
“如若这般,那浔阳燕氏的秘密,要如何让它烂在我的肚子里?”他陡然道,朝着燕览的刀靠前了一步,“阿览会杀了我吧?”
他笑得戏谑又寒凉。
这番话讽刺,但着实贴切。因这时候燕览想的正是——如果他们没发生过不该发生的一切,那她一定会杀了他。
像杀冯水一样,像杀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一样,除之而后快。
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至此,再也无人能拿那往事秘辛做她的威胁。
放掉冯水,是燕览对自己的仁慈。而留着谢游,甚至与他走近,何尝不是一种走在绳索上的命运。
她不说话,谢游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现在杀我,一点也不会犹豫吗?”
说话之时,他已然顺势握上了燕览的刀刃,靠在自己的脖子前。
而燕览却不自觉拿着刀往后缩了一寸。再反应过来时,她已经露了馅。
“你明明舍不得。”
燕览沉思半晌。
“舍不得又如何?”
“这世上,我只在乎我自己。”
“真到动手时,我不会心慈手软。”
谢游眼眸里表情复杂,一步步朝着刀刃靠近,这次燕览没躲。似乎双方都在试探对方的底线。
谢游要赌,赌她对他的真情。
狭小的巷子里,灰蒙蒙的尘土散了一地。遥远的巷子外貌似传来护院追赶而来的呼喊,二人却不动如钟。
下一刹那,谢游赴死一样就狠狠往薄刃上一抵,触及脖颈的动脉——燕览猛地缩回手。
只差一瞬,就能切断那根动脉。
燕览瞪大眼睛看着他,不可思议。
他动真格来的。
“谢游!你疯了!你会死的!”她怒不可遏地看着他。
“我说了,你明明舍不得。”
他眼眸里像一片深沉的大海,夜空下泛起星点。
燕览却怒气直冲大脑,浑身发麻。
“别死我手里。”她半晌才挤出一句,“首辅和公主追责起来,不会放过我。”
谢游挑起唇角一笑,“真希望这是你的借口,阿览。”
话毕,一缕香气陡然飘到谢游鼻尖。
还没分清是什么,下一刻,追兵的呼喝声和兵胄碰撞声骤然增大,仿佛就在耳边。
谢游和燕览同时警觉,“噌”地就往旁边的客栈跑。越过正门,从门外的楼梯爬上二楼,慌忙之下找到间没有亮灯的客房,这就翻了进去。
42. 第四十二章
客房里扑面而来一阵浓郁的灰尘味,像是许久没有人居住一般。
二人不敢点灯,静静缩在窗台下。
燕览搭着手指,扒拉开一丝缝隙,瞧着楼下。护院果真进了客栈,不过只是绕了一圈,便出去了。
似乎躲过一劫。
可正当她松了口气,脖子就被人抓住,一把扭了回来。
鼻尖撞上谢游的鼻子。
他靠自己异常地近。
一丝一缕的吐息,清晰可闻。
温热的手指掐住脖颈后侧,钳制住燕览。眼神像是能吞下一整头羊的狼,满是玩味,却带着杀意。
“谁的味道?”
燕览没听清,疑惑地望着他。
“你身上。”
燕览顿感莫名其妙,十分不耐烦地把谢游推开。这一推,却发现根本推不动,他好像来真的。
燕览细嗅了下身上的味道,什么也没有。
她颇具威慑道,“放开我。”
谢游不置可否,冷笑一声,“是他吗?”
“你制敌的法宝,就是他吗?”
“你在说什么?”燕览匪夷所思,“谢游,你失心疯了?”
“我是失心疯了。”他嘲讽地笑,“我想到这世上有人比我对你更重要,我就要疯了。”
燕览顿了顿。
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谢游说的是俞听鸿。
他从她身上嗅到的气味,和他从刺客手中营救俞听鸿时的气味一样。他稍加思索片刻,便想了起来。
“呵,难怪阿览要和我疏远。”他冷笑,“他又和你说了什么?”
他挑眉,另一只握在燕览肩头的手,已然攥起了拳头,嘴角上扬,说出的话轻佻,“真后悔那时没杀了他。若是还有下次——”
燕览一把推在谢游肩上,狠狠地中伤了他。
“谢游!你说什么!”
被推开,谢游不恼,却立马把她又揽回了怀里,“生气了?”
“为他生气,得罪我,值得么?”
燕览被紧紧窟在他怀里,不停挣扎。他却好整以暇看着她。
“阿览,你舍不得我死,也舍不得让他死么?”他紧紧盯着她,“若是我和他之间,一定要死一个呢。”
燕览双唇轻轻颤动,哑口无言。
“你可以不选。”他沉声,“我替你做决定。”
“谢游!”燕览挣扎在谢游怀里。
可谢游靠得更近,她不堪逃避,只能直直望着他,沉声,“你我的事情,与表哥无关。”
“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吗?”他笑着反问,“你真的那么天真,相信他当初给你送信,就是出于思念么?你为什么不能多信我一点?”
燕览不堪折磨,回应道,“我如何信你?”
“我如何信你?”她重复了一遍,“你我注定是无法两全的。我信你与否,又有什么用?”
谢游却并不在听她的回复,他只顾着掐着她的后颈,可离她越近,他便越能嗅到她身上那股从俞听鸿的宫殿里沾染的味道,太刺鼻,太令人压制不住冲动的欲望。
抬眼,燕览还在阐述着,“谢游,我们不要强求了。”
“我承认我对你有情...可那又如何?我们就能抵挡对峙的命运了么?”她顿了顿,“今夜我只是杀了冯水,那明日呢?我终究要做的是什么,你不清楚么?你告诉我,我要如何在杀局中留你性命,与你厮守?”
短暂的沉默。
“我们走。”他喘息着,低声道,“我们走,离开这里。”
这话像是一条鱼,匆匆从二人的唇间出现,又匆匆游走。
好像它什么都不是。
“你知道这不可能。”她沉声。
谢游抿着蠢,压根无从反驳。
“可我不能忍受看到你和他在一起...哪怕一刻...”谢游嗓音沙哑,“阿览,你告诉我,我要怎样做,你才会和我站在一起?”
他紧紧盯着她,不想错过她丝毫反应。
可燕览只是淡淡道,“结束吧。”
三个轻飘飘的字眼,却如雷贯耳。
谢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下一刻,燕览感受到掐住自己后颈的力道陡然加大,往前一带,谢游就啃了上来。
这枚吻如他一如既往的那样攻势强劲,舌尖撬开燕览的牙关,像蛇一样钻进去,舔舐吮吸着一切温热潮湿,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燕览闷哼以回应,身体就像被触碰什么开关一样瞬时激灵,软了下来。吻着,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声音,“我们分不开的...阿览...”
外面过道无人,房内也漆黑一片,一支蜡烛都没点。二人躺在咯吱作响的地板上,藏在窗台旁的柜子边,燕览半个身子倚靠在柜子上,谢游一步步压了过来,将她放在地上平躺。
燕览兴许难以喘息,将手扶住他的腰肢,顺势就被他抓住,往腰带带去。他握着她的手指,一点一点,教着她剥开腰带。
腰带被长长一条抽去,上面拴着的环佩也叮当作响,砸在地板上。
理智驱使着燕览要推开他,却在真正行动时发现毫无气力。那颗心酸涩不已,促使她无法真的将这人推开。
可那嘴上还是说着,像是宣告着最后的理智,“没用的...”
“你要推开我...是因为我们还不够密切...”谢游回应着她,落下的吻像雨滴一样缓缓滑过她的眉骨、眼睑、耳垂,再到锁骨,他的声音闷闷地从下巴下方传来,“就今夜,再多一点...这样你就不会离开我了...”
狠狠的啃咬在燕览从未预想的领域留下一道鲜红的牙印,她瑟缩,一激灵,却被谢游宽大的掌心传来的温热摁住,难以动弹。
他继续着动作,不断挑拨着最后的底线。
燕览最终噙着泪意,将他推开。
“这就是你想要的么?”她嗓音温吞,“然后呢?”
燕览顿住,话像不是自己说出那般,却言之凿凿。
“谢游,我无法纯粹地做燕览...也永远无法回应你的感情...”
“永远。”
“没关系。”他很快接道。
他以压倒之势凌驾于她,俯瞰着她。两双晶亮的眼睛在漆黑的夜里相望,他忍住泪,俯身吻住了燕览的唇,水波一样蔓延到脖颈。
半晌才直起身,靠在她唇边,“怎样都好。”
“反正我的整个余生,都要和你周旋。”
燕览惊愕哽咽,一时间再难找到借口推就,谢游也不待她再思考,修长的手指便探入绫罗绸缎中,摩挲着细腻和温润。
燕览轻轻一动,那种感觉就更微妙。绯红染上白皙如瓷的脸,她别开视线,可即使不在视野里,男人的存在感却仍异常明显。慌忙之中,燕览妄图抽身。
“别想逃。”
谢游拉过燕览的脚踝,甚至掐住她的皮肤,话语严厉。
谢游揽着燕览,将她放在床板上。客房并不废旧,床榻上的被褥还是新的,只是周遭一点光亮也没有。
燕览的手臂环着他,指甲生生掐进脊骨上的皮肤,抚过一节节脉络分明的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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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温暖潮湿一点点侵入着她,即使她想抵抗,也显得徒劳,唯有手指甲在用力,在他背脊肌肉上掐出深深的印子。
“阿览,你只有接纳它一个选择。”
他掰过她别开的头,燕览不得不直直地看着他,看向他们正在做的一切。
逞强着,她勉强保持着眉头的稳定,“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我无话可说。”她嘴角含笑。
谢游稍稍错愕,而后唇角一提。他看出她的逞强,看出她要激怒他,要维系她最后的理智。
可他偏不想让她如愿。
于是,力道更重,燕览终于不能用那样坚毅的眼神看他。再瞥向他时,眼里无动于衷的山脉已经融化成流动的河。
二人鼻尖轻碰,声音只有对方能听清。
“我想要的很多。”谢游沉声,“我贪心。我既要长长久久,亦要一晌贪欢。”
燕览不语,咬着唇,脸上不受控制浮现绯色。
谢游嗓音沙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轻笑,“但没关系,做不了情人,长长久久地做一对敌人,也算。”
燕览眉毛紧拧,不受控制的情迷意乱中夹杂着一丝带着理智的难以置信。
可谢游仍然沉溺在自己的情绪中,他在她耳边耳语,声音小,却带着很强的能量,扫过她的耳畔,酥麻万分,“这样,我便看你如何在一次次自我说服中要杀我,又失败,再杀我......直到你真的下了手为止。”
分不清是谁的急促的喘息声中,他道,“现在就是个很好的机会。阿览,怎么不动手?”
“是舍不得我,还是因为...我让你太过享受,而无法思考?”
一拳重重打在谢游身上。
他却轻柔接过,暧昧一笑,“看来是后者。”
“谢团团。”燕览开口时才发现自己声音艰涩,“你别太过分了。”
“那阿览是允许我一般过分了?”
“不要脸!”她艰难道,随后又被强烈的感觉吞没,只剩下闷哼。
身体和头脑分离。
燕览忽然抽离了一霎,手抚上他虽瘦削但肌肉线条分明的胳膊,这次她没有用力掐,而是浸在了汗珠上。
细腻的皮肤,却给人以粗粝感。粗粝是一种真实。
明明和他在身与心的间隔都如此之近,可为何真要论及相爱相亲,却又有天涯海角的距离。明明指腹的质感那么真实,可一晌贪欢后,二人又要陌不相识,甚至相杀。
燕览身体轻飘,心神却略感沉重,闭上了眼。
她只剩嘴里喃喃,“真怕...有一天...我不得不动手...”
自言自语却进入了谢游的耳朵。
“那便动手。”
燕览看向他。
他眼神还朦胧,话却清楚,“我说过,你若要杀我,我会焚香沐浴以待。”
“你应该知道,这世上我最不怕的就是死。”
燕览的指尖柔软下来,在他的身上勾连。
“最怕的呢...”
他愣了愣,附下身轻轻吻了下她的耳朵,缓缓才说。
“我害怕你死。”
“但我最怕的还是,你虽然活着,却并不快乐。”
燕览僵在那里。
她又能说什么呢?好像什么语言,在这时候都显得那么无力。
她心里有一个问题盘旋。
但她现在甚至不必发问,想必就已经知道答案——
如果她终有一日会杀了他,他还愿意与她缠绵吗?
答案在沉默中震耳欲聋。
43. 第四十三章
一位眼生的公公推开宇文府的门。
宇文晗正背着手,站在阴影下。
软禁已经解开,但朝堂皆在唱衰。作为武将,他已经功成身退,少有再参与边防事务,但如今尚需稳住朝堂脚跟,笼络势力,才能保证宇文家经年基业不倒。
五大三粗的身形,毛发旺盛,藏在光洁精致的常服下,只有胡须像浓密的一丛杂草,裸露在外。而再看脸,在武将里算得上端正。甚至,再年轻十岁,算得上个俊俏的玉面少年将军。
可如今风华正茂的年纪已逝。意气风发的风姿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在朝堂的尔虞我诈中愈发膨胀的欲望。
公公迈步上前,“将军,允王有请。”
宇文晗没看他一眼,抿了抿嘴,就示意公公带路。
朝廷传来消息,马元挚早已被锦衣卫查明释放。这件事最终也是首辅与长公主两相争斗,各伤半分。个中局势,宇文晗有自己的一套把握。
他重重推开紫宸殿的大门。
穿堂风吹得肃穆,整个京城已经快要入秋。竹叶飘摇的声音尤其响,沙沙地磨在人的心上。
紫宸殿内早就端坐了一个阴沉的身影。
这人身着碧绿色圆领袍,坐在案前,单膝耸起,一手搭于其上,两指靠拢,缓慢地有节律地敲着腿骨。乌纱帽低压,眼眸半阖,只看得见长长的眼皮。
见到来者,允王抬眸,唇角几不可见地有一丝勾起。他抬手示意,“坐。”
宇文晗与允王对坐,下人就像枝头鸟一样匆匆消失了,殿内静得发憷。熏香袅袅,仔细听还能听见火焰啃咬线香的声音。
允王抬起全脸,他长相英俊,眉头有一道浅疤痕,眼眶深邃,眼眸却像闪着绿光。他笑得温和,一味请宇文晗喝茶,不言他物。
宇文晗喝了两口,没耐住武官草莽的性子。
“我知此次软禁能解,有允王殿下相助。”宇文晗作揖,“臣在此谢过殿下。”
还没鞠躬下去,便被宇文晗虚扶了起来。
“是宇文将军吉人自有天相。”
宇文晗也没敢继续寒暄,收了手与他就这么沉默地看着。被允王盯着发寒,好一会儿,他才道,“允王殿下叫臣前来,一定是有臣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允王静了静,忽得提起一阵意味不明的微笑。而他越慢条斯理,宇文晗就越像在火上炙烤一样煎熬。
终于,允王眼眸朝下垂着,挪了挪唇瓣,“宇文将军这次还挺沉得住气。”
宇文晗眼睛猛地一睁。
恰好这时,允王猛虎一样抬起头,盯了进来。就像一把剑,毫不客气地刺进了别人平静无波的湖面,搅出涡旋。
允王眯着眼,“念旧情是件好事。”
“可不能什么情,都念着。”
宇文晗说不出话——
二人心里都想到了同一个女人的背影。
·
秋日簌簌,燕览喜欢踩干枯的落叶,听脆响酥脆。脚下枯叶众多,想必是去年落下的枯枝败叶却无人打扫,真要踩,能给她踩个舒舒服服。可奈何,这次她得谨防此举,偏偏落脚避开枯叶。
她没想到她会跟踪马元挚一直到这。
抬头看,万神庙的牌匾悬挂在头上。四周梧桐树的枝桠伸得长,扣在牌坊上,绿与棕交相掩映,俨然一副快要入秋的好光景。
四周行人熙熙攘攘。这种青黄不接的时节,不是来千神山的最好时候。但若是深秋,万神庙就会香火不断,作为圣地,堪称越京最受人敬仰和爱戴的地方。
燕览很少来这里。
她的目光流连在四周如梦如幻,如诗如画的美景,巨大的山好像葱郁的神明笼罩着自己,庙如同一颗芝麻点,点缀在天阶尽头。一直低头走,不自觉发现竟已经走到其前。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第一次如此有实感。
她恨不得在此赏玩一番。奈何有要事在身,燕览不得不收回馋馋的思绪。心下想着,若有下次,要带那个人来。
自那次误打误撞闯入客栈后,二人终于突破了某种界限。
对燕览而言,想到这人,率先想到的不再是他们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未来,而是丝丝缕缕可以尽情享受的当下。
那些情愫,被她当成夜空的星点,一一数着珍藏。
至于冯水,没想到真死了。
合燕览意愿。谢游偷传密信交代过,他会处理好一切。
想罢,燕览挥挥手打掉脑海里和谢游迈步在万神庙的幻景,再次盯上不远处,一个青灰色衣裳的男子。
马元挚好歹是好生好养的文官,生得细皮嫩肉,偏偏天生骨相就不错,在一众粗麻布衣的平民里很是起眼。跟踪他了如指掌。
自打他莫名其妙从牢里被放出后,就再没什么动静。
可直觉告诉燕览,不对劲。
他似乎在背着所有人,偷偷掀起什么波澜。
上次在内府十库的异常——朱砂,还未解开。
燕览跟着马元挚进了万神庙,她默默藏在梁柱后面,只见马元挚对着住持说了句什么,住持就十分礼貌地欠了欠身,未己,从别处找来一个匣子,递给马元挚。
又是那种匣子!
非常眼熟的匣子。
燕览在脑海里仔细搜索,她似乎在哪里曾见过这匣子,可暂时没想起来。奈何再一看,马元挚已经消失无踪。
燕览慌张地追过去,却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消失得如此快,似乎是有意躲藏。
站在原地愣了半晌,燕览却忽然被寺庙里的壁画和题字吸引。那是万神庙那则最出名的,关于黑猫和灵鱼的传说。
这则故事,据说是由传说中的慧止僧人亲题。
没多久,一道慈祥的声音入耳。
“姑娘在找何人?”回头一看,是刚才的住持。
燕览磕磕绊绊,“无事,只是随便看看。”
住持懂礼节地行礼,便微笑着走开了。
“这位法师!”燕览忽然叫住她,“我有一事想请教一二。”
“施主但说无妨。”
“我刚看那壁画上,关于慧止僧人与灵鱼黑猫的故事,有一事不解。”
“施主请讲。”
“既然说因溪水里飘满死鱼,唯有灵鱼晶莹剔透,尚还鲜活,才称其为灵鱼。但我却以为,灵鱼或许是至极邪恶之物,并非先有死鱼而有灵鱼,而是先有灵鱼,才会致使所有鱼都死亡。”
住持沉静了半晌,才徐徐开口,“施主此言着实新奇。只是,万物众生,都无善恶好坏之分。所谓纯良邪恶,不过是苍生的一念之间,所有生灵,难逃此理。”
“至于先有灵鱼还是先有死鱼,在乎于观者之心。”
燕览淡淡站在原地,细细揣摩着。
而这时候,她却忽然走了个神,霎时就想起来那精美的匣子为何物——是和谢游在“花之艺”赌坊拿到的朱砂匣一模一样!
马元挚竟和首辅一样,在收集朱砂?!
“多谢法师提点。”燕览忙回道,“其实我刚在这里,是在找我兄长。”燕览简单描述了一下马元挚的长相,“请问住持可有见过?”
住持却陡然微笑,上下打量了一眼燕览,满是质疑,却并不尖锐。
她看穿,“姑娘以为,贫僧不知马大人的名号么?不知马大人的胞妹早就病逝了么?”她释然地笑,却并无怪罪燕览的意思,“姑娘若是想从贫僧这里套话,恕贫僧无从告知。”
燕览却怔住在原地——
她从不知马元挚有一胞妹,且病逝了。
也是歪打正着。住持意欲离开,燕览却心中疑云满满。
她觉得这事蹊跷。马元挚有胞妹这事,她不知道,甚至宫里的人应该都鲜少有知。他是否又在隐藏着什么?
这朱砂是否又和他逝去的妹妹有关?
燕览脑海里灵光一现。
早年间她曾在书中读过,朱砂除了一般的作用如制作墨锭、作画等以外,还少有用作于巫术与祭祀场景中。
莫不是...
燕览忙跟上了住持的背影。
“法师,”她叫住她,佯装神色慌乱,“我的确不是马大人的胞妹,但我与马大人乃是旧识,方才一时慌乱来不及解释,才随意以胞妹称,是我考虑不周。”
住持停顿,似乎半信半疑。
“可我知道刚才马大人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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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持这里拿走的是什么。”燕览沉声,“是朱砂,对么?”
住持微讶。
从她那里要朱砂的事情,是马元挚动了些手段才拿到的,并非走正常程序。
她打量着眼前的燕览,欲言又止。
“其实这朱砂根本不是马大人所求,而是我。”燕览胡诌。
“你?”住持疑惑,“姑娘要朱砂作何?”
“敢问住持,朱砂可否用宽慰死人亡魂的作用?”
住持虽不明,却迟疑地点头,“是的。”
“以朱砂涂抹于逝者身体及棺椁上,可保佑逝者投胎到来世时身体完整,不致腐烂。”
燕览心头猛地一震。
“多谢住持。”她匆匆应答,正还想找个法子,让住持务必对她来的事情保密时,就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文人优雅地仰着头,一段时日不见,那种在牢房里备受蹉跎,略显憔悴的影子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矜持的文人风骨。
燕览看到秦杨,就想起墨羽的一封封提笔写下的思念。
秦杨看到燕览,意外又惊喜地快了几步。
“懒锦姑娘?”
这副模样倒显得二人像关系很好的相识。
燕览礼貌颔首,“秦大人。”
“姑娘不必多礼。”秦杨谦逊道。
燕览微笑,“大人为何在这?”
秦杨身后跟着二人,看样子是来履行公事。
“钦天监奉圣上指令要勘测万神庙的修缮情况,我便先来简单看看。”
燕览点头,这时候住持才道,“原来姑娘认识秦大人。”
接着,住持才解释,“万神庙快要重修,秦大人最近时常在这,都快和僧人们同吃同住了。”
秦杨笑以回应,随后道,“住持夸张了,此乃本官分内之事。”接着话锋一转,“住持可否带我去藏书阁看看?藏书阁地处低处,常年浸润在水汽中,湿气重,恐怕许多物件早都朽了。”
“自然可以。请跟我来。”
住持走远,秦杨正准备跟燕览告别,她便悄悄叫住了他。
“秦大人,”她悄然道,“实不相瞒,我奉公主之命前来有要事要办,若秦大人能相助一二,我会替你向公主美言几句。”
燕览走近,以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公主知道秦大人常年患思念之苦,若秦墨羽入了宫,你们兄妹二人便不必再分离两地。只要秦大人想。”
秦杨听到“秦墨羽”的名字时先是讶异,而后才异常激动,只是被强压下来。
“公主有用得上本官的地方,本官定当不遗余力。”
燕览凑近向他讲了几句,秦杨便心领神会。
到了藏书阁门口,住持称还有他务,只能劳烦秦大人自便。住持走后,秦杨的两位下人守在书阁门口。
藏书阁并非寻常人能来的地方。
燕览悄悄跟着秦杨走了进去。
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霉味里充斥的不仅是常年累积不散的湿气,更有万神庙里一册册书卷所承载的秘辛往事的沉重和酸潮。
若马元挚要那朱砂去慰藉死去的胞妹,那为何偏偏要从万神庙取朱砂?内府十库的朱宝砂还不够吗?而万神庙的朱砂又为何与谢游从邶江常艺姑娘那里取来的朱砂一样?
燕览走走停停,终于找到了藏书阁里关于朱砂的记载。
读了一页又一页,关于朱砂用处的记载作为注释占了好大的篇幅,却越发坐实了燕览的猜想。
可接下来的一页,她读了又读,逐渐感到浑身发抖——
关于马元挚逝去的胞妹没有找到,却找到了另一位从未谋面的逝者......
燕览全身发凉。
至此,她才发现这么久以来,自己其实从未接触真正的宫廷秘辛......
那页书上有一张画像,据一边的文字记载,画的是一个已经夭折的婴儿。婴儿被母亲抱在襁褓中,脖子上带着一条绳子,坠珠是颗泛粉的珍珠。怀抱着她的母亲粗麻布衣,头发凌乱,却掩不住浓眉媚眼的艳丽。
即使所有装束和气质都换了样子,但燕览还是一眼就认出——
那是长公主的脸。
44. 第四十四章
燕览不会看错,是因为当年长公主“捡”到落魄的燕览时,长公主正是画中那副憔悴的样子。
但那也是燕览唯一一次看过她那张明艳动人,无需雕饰的脸上失去全部的血色。
她定了定神,将目光从画像移开。
一旁的文字记载很短,含义模模糊糊。
“弘忍法师有言,‘此女命途坎坷,今已往生。需用朱砂为引,诵经超度,愿其业障消除,魂归净土,离苦得乐。’”
再往后翻,这本册子里记录了许多曾逝于万神庙的人,或是被寄养的孤儿,或是流民,或是业力未消除的僧人。个个都是有特定原因,才需要用朱砂以安魂。
只有这一页的女婴,除了一张画像和简单的描述,没有其他的说明。
......
宛平曾有一个女儿?
这是燕览从不知道,也从未想过的事。
画像上只有母女,那孩子的父亲又是谁......
“查得怎么样?”秦杨忽然走到身旁,燕览忙不迭合上书,“可有找到公主想要的东西?”
“找到了。”燕览僵硬地点头,将书册放回原地。
“那就好。”秦杨颔首,“本官还有其他事,不能在这里待太久,走吧。”
燕览应下来,浑浑噩噩跟着秦杨出了藏书阁。
离开万神庙的时候,燕览已经完全顾不上再去寻马元挚。她被这消息震慑,胸口发闷出不了气。回头再看万神庙,神秘肃穆,仿若藏着整个越京宫廷许多许多无法可知的往事。
一路走到山脚,燕览原路返回准备回到公主府。
这时,一道毛茸茸的黑影在山路的拐角闪过,跑进了草丛。燕览心里一惊,莫名想到了团团。
这只黑猫也很瘦,甚至走路的姿态,像极了团团。许久没见团团,它怎么会到这里来?
燕览试探着朝前探步,却不料——
眼前陡然一片黑暗,无法呼吸!
头颅被什么东西蒙住,燕览意欲肘击身后人,却被先发制人,重重一敲,一声呜咽,再没有了意识。
·
再次醒来时,四周潮湿昏黑。
浓重的血味在被一次次洗刷后只留下融进空气里的铁锈味,在燕览醒来后就像蛇一样钻入她的七窍。身上被重击的酸痛感还在,她颠簸着尝试起身,却发现自己是躺着的,手脚都被捆绑在木板子上。
头顶乌黑的石板还滴落下恶臭的水。潮湿里带着腥味,燕览乍然意识到自己在牢房。
她心感不妙,试图快速拾起理智,这时侧头望去,不远处有个人似乎坐在椅子上。视野逐渐抹开水雾,她认出那人。
首辅陈山。
站在他身后的是——谢游。
这是首辅府的地盘!
燕览本能地挣扎起来,现在自己这副模样,跟落入虎穴没有差别。铁链的碰撞发出脆响。
“醒了。”陈山睁开无神的眼,淡淡道。
燕览不说话,陈山抬了抬手,“上刑。”
下人拥到燕览跟前,以极大的力气控制住她,解开手脚的链子,拖着她到了刑架,飞快且粗暴地将她捆吊了起来。
那些人力道虽莽撞,但燕览这时方才察觉自己还没有受伤。看样子是首辅的人在千神山劫了她,非要等到她意识清醒时才对她用刑。
一个粗犷的下人手里握着树枝一样粗的鞭子,正候在一旁。然而,陈山却并没立马下令用刑。
他仔仔细细打量着燕览,观察着她的样貌。似乎记起,曾在哪些场合见过她。
半晌才道,“燕姑娘藏得很深,连本座都能骗过几回。”
燕览瞪着细长的眼睛,毫不露怯地质问道,“敢问奴婢犯了什么错,首辅大人这般明目张胆地抓人?”
燕览明知故问,隐忍克制的气焰闯入陈山眼中,却没掀起冒犯的波澜。而是在这时,他忽然懂得为何她能隐藏这么久。她身上根本没有一般女婢的卑微,反而是尖锐的锋芒。
陈山冷哼一声,“藏在长公主身后做一名不显山不露水的女诸葛,自然不是你的罪过。”
陈山给了一个眼神,下一秒,燕览便看到一旁一直垂着头的谢游,缓缓站了出来。
他抬起眸子,四目相对。
这是客栈之后二人时隔几日首次碰面。
那夜的热切眼神还历历在目,如今却仿若随着温度消失殆尽,没有一点痕迹。今日看谢游时,他眼里是无尽的冰冷,甚至嘴角扯着弧度甚微的邪笑,在讥诮着。
“燕姑娘,你杀了冯水,人赃俱获。”
屋子里短时间没有等到燕览的回答。
她一直盯紧那双眼,看不出一点破绽。她恍惚地抽离开,回复道:“冯水是长公主殿下的人,还轮不到别人处置。怎么,公主府的内务,首辅大人也想插手?”
谢游不温不火,笑着道,“那燕姑娘杀的其他人呢?”
燕览全身如冷水浇下,刹那冻得发僵。
她强撑着,半有挑衅意味地,“此言何意?”
谢游意欲说,却被首辅抢了先。
“你叫燕览,不叫懒锦,本座没说错吧。”陈山半笑半讽道,不疾不徐站起身,朝着燕览走过去,谢游紧随其后。
只见,陈山用力掐住燕览的下巴,掰了起来。
两双眼眸相望。陈山气焰迫人,无神的瞳孔终于在距离够近的时候看到了其中的锋芒,那里面不是刀光,而是一丛丛荆棘一样的刺。
光是直视他,就足以让燕览心头发寒。
“宁北燕氏?”他挑眉,笑得发寒,“你们演得够深啊。”
燕览不堪受辱,咬牙切齿挣扎,却感到下巴的骨头被他狠狠捏住,就像要捏碎一样。
浑身只剩下恐惧与忐忑。
谢游不会骗她。冯水还没来得及告密,就已经被她杀了,又怎会让首辅这么快就知道浔阳燕氏的事情?可是——
燕览轻轻转开眼眸,瞥向别处。那里站着谢游。
他看着她,如同看着陌生人。
她战栗了一刹,不可置信地收回眼神。
在刚才短暂的对话中,她甚至看不出她的枕边人,到底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她像信自己一样信他,可这种信任在以往总是用来对抗彼此。
当距离靠近,当她以为这种信任也同样可以用来站在一起时,她才发现,这种信任在她心里不过是海面上一艘纸折的船,风一吹,浪一扬,纸就破了,连残骸都发软发皱,最后空无一物。
他们的纽带脆弱得不堪一击。
这就是他们注定的宿命。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正义,只有立场。立场不同的人要站在一起,总要经历,无数次的质疑、叩问、拷打。
陈山骤然松开了她。
“用刑。”
话音落下,下人的鞭子便扬起,重重砸在燕览身上,燕览咬牙,不想发出声,胸腔却不自觉传来闷哼。没多久,甚至第二鞭还没落下,那身上就绽开了猩红的颜色,沿着鞭子落下的痕迹,在燕览水绿色的衣裳上,像极了小溪旁花团锦簇绽开的彼岸花。
鞭每落一道,身上的花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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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丛。直到满山遍野的彼岸花开放,浓密得连山青水绿也全然遮盖。
燕览始终没发出一声呐喊。
这样的刑罚她不是第一次受。可那颗心,为何如此锐痛。
糟乱的头发遮盖着她的眉目,犹如黑色的雾挡在眼前。层层雾后,视野若隐若现,站在那里的,是她曾朝思暮想的要对抗、亦要缠绵的人。
她不自觉地看着他,即使她脑海里刹那间掠过一丝侥幸——也许只是做戏,那她也不能露出破绽。
可数到第三十二鞭时,她还是没忍住。
如果今天是人生的尽头,她才惊觉内心竟然真的有一丝被他撬动的柔软,藏在她愤恨的夹缝中——如果她要死了,她还想看他一眼。
看他到底从头到尾,是不是真的动过真心。
可她看不清谢游的眼神。
生理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眶,她看不见谢游眼里的冰冷下的复杂,只看到快溢出的恨。
是。
他本就是恨自己的。
即使他们曾相互涉足对方的过往,可那又怎样?作为宿敌的恨,是无法消失的。
她自诩心如磐石,不为所动,却不料终究只是落入他大局圈套的鱼。
燕览垂下头颅。
不知过去了多久,陈山陡然抬手。新的痛意没有再来袭,燕览这才重拾了一丝意识。
却听见椅子和衣物的摩擦声。陈山站了起来,对着一个方向道:
“谢游,你来。”
谢游似乎错愕了一刹,但这一刹那好像只是他人看来的错觉。他立即领命,往前靠了一步,旁边的下人递去粗长的鞭子。
谢游毫不犹豫地就拿了起来。
燕览丝缕的气息支撑着她看着他,却只听见他道。
“对不住了,燕姑娘。”他有礼节且冰冷地颔首,沉声。
他扬起鞭子,毫不犹豫地就砸了上去。
鞭子落下时那么痛,燕览却笑了。
她闭上眼,没看到谢游另一只手用力攥紧拳头,指甲生生掐进了皮肉里,渗出血来。
这株夹缝里好不容易生长出的花,他亲手呵护她长大,却要他亲自摧残。
他极力掩饰着自己颤抖的唇角,抽搐的肌肉。但那颗藏在玄青色衣襟下的心脏,早浸泡在无尽的愤恨里。
他恨。
他恨他不能解开燕览的铁链,带她远走高飞,他恨他甚至不能流露出一丝的怜悯。
他恨他要把他们曾经的真心彻彻底底踩在脚下,当做从未存在。
只有这样,燕览才有可能免于被陈山追杀至死的可能性。
可燕览不会知道这些。
她只看到谢游克制的笑容,那双眼睛保持着冰冷,手臂一抬,长鞭如同一排老虎的利齿,在燕览身体上挂出血肉。
那是他无比珍惜的一副身体,那上面本就遍布疤痕,可他现在要让疤痕肆虐地再多些。
陈山站在背后,看着谢游扬起鞭子,狠狠砸了上去。一鞭再一鞭,他愤恨的样子甚至都像是他们有私仇,他的整个躯体都在震怒。
谢游该狠辣的时候惯常毫不留情,陈山知道,这也是叫他行刑的原因。看着他果然心狠手辣,毫不怜香惜玉,陈山不自觉眯起的眼才稍稍缓和。
“留活口,但给我往死里打,叫她说出该说的。”
陈山留下这句话,走了出去。
实则,陈山却并没走远。
他站在牢房不远处的光下,看着谢游的力度丝毫未减。
整整二十三下,直到燕览在绝望中彻底晕厥。
45. 第四十五章
元顺十九年的春天,无名山还开着很多迎春花。
沿着上山的路走到山腰,再往一片竹林里走上半刻钟,巨大的山洞背后搭了座隐匿在翠绿里的竹屋。三十二岁的燕明德正抱着一个女婴,女婴不哭不闹,很是乖巧。屋子里还有一位走路仙气翩翩的女子,长眉如水,看东西总是目不转睛,气定神闲。
陈氏握着块温热的毛巾,头探到燕明德怀里,给女婴擦拭着瓷娃娃一样的脸。女婴笑起来,嘴唇咧成圆圆的樱桃状,还没长出牙齿。
“明日护身玉就雕好了,我便去城里找玉匠拿。”陈氏嗓音温润,看着女婴,却是说给燕明德听。
燕明德迟疑了会儿,“嗯。”
“明德,你想好名字了么?”陈氏坐下来。
“还未。”燕明德沉声,摸了摸胡茬,“阿茵有何想法?”
陈茵思忖着,往窗外不经意一瞥。那里正是一幅画框,框出漫山遍野,亮黄色的迎春花,不算灿烂,也不阴沉,刚刚好,温润如玉的颜色流淌在碧青色的天里。
“单名一个览。”陈茵陡然道,望着燕明德,神色黯淡下来,“我知我出身青楼,身份低微,难以做个好娘亲。可我希望我的孩子和我不同,明德,既然她姓燕,那我希望她能做只自由的燕,一览天下美景。”
“不如,就叫燕览。”
燕明德嘴角扯出微笑,“好,燕览,好名字。”
燕明德整场对话都心不在焉,陈茵却沉浸在阖家欢乐的喜悦中,毫不察觉。
燕明德终于叹了口气,“阿茵,你不会怪我亏待了你吧?你放心,我一定会对阿览好的。”
陈茵搭上燕明德的手,宽慰,“我不奢求嫁进燕府,我也不奢求荣华富贵,我只想和你,和阿览好好过日子。能看着阿览健康快乐地长大,是我最大的愿望。”
燕明德没说话,许久才淡淡“嗯”了一声。
陈茵不会知道,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告别,充斥着名之为温情的谎言。
半刻钟后,陈茵倒在血泊里,捂住正汩汩冒血的伤口,胸腔高速起伏,不忍相信山野里偶然冲进来的刺客,走在燕明德离开的背影身后。
他带走了她的孩子。
之后的日子,燕览长大后,只知道自己是燕府掌家燕明德与青楼女子陈氏之私生女,再没见过自己的母亲,甚至不知道陈茵的名字。
·
元顺十九年直到元顺三十五年间的十六年,对燕览来说没有分别。
自打有记忆起,她就被关在无名山昏黑的竹屋里。竹屋依旧位于巨大山洞后的翠绿间,每逢春天就交相掩映在黄与绿中,生机盎然。可竹屋内早也不是当年的光景。
燕府大夫人赵氏为使这里更像囚牢,便命人将窗户全都封了起来,将可以生火做饭的灶台也全部摧毁,只留一张石头砌的床榻,和一张桌子板凳。每逢用膳,就派人将餐食从狗洞里推进来,往往是剩菜搅成一团,看不出什么是什么,味道也相互混乱,只能姑且用作果腹。
在前五年里,燕览总希冀于燕明德可以带她离开这里。
那日燕明德似乎匆匆地来,如往日一样扮演着一个好爹的角色,给燕览送了件好衣服。
他站在屋子里,环顾着,五岁的燕览欢喜地叫他坐上床榻。床榻上有很多汗渍,墙壁刮出很多灰,对燕明德来讲十分刺目。
他摇了摇头,“爹不累。”
“阿览,再坚持坚持,爹很快就带你离开这里,好吗?”
燕览先是点头,而后不忍流露出真实的遗憾情绪,抱着新衣服,嗓音稚嫩,“爹,要多久?”
“很快了。”
燕览将信将疑,而后还是笑了。
“那娘也会来吗?能不能让我见见娘亲?”
燕明德慌乱地蹲下身,扶住燕览,“燕览,你记住了,你的娘亲是赵夫人。”
“赵夫人......”燕览惶恐,“我的娘亲不是赵夫人!不是赵夫人!”
“就是!”燕明德怒吼,“你才区区五岁,懂什么?你怎知她不是你娘亲!”
“我就是知道!”燕览语塞,“爹说过,爹和娘亲都是对阿览好的人,赵夫人不是!”
一巴掌打在燕览脸上,很快稚嫩如桃子的脸蛋上起了红印子,肿了起来。
“你懂什么!赵夫人不过是希望你能磨砺心性,才故意没有将这里打造得荣华精致,爹已经派最得力的嬷嬷照料你,你怎不懂大人的一片苦心?”
彼时燕览还不懂如何反驳,只干干站在那里,像一只被逮住的,全身颤抖的小兔。
许久,她才问,“这也是爹的想法?”
“什么?”
“...爹也想把阿览关在这里?”
燕明德勃然大怒,猛地站起来,不小心使力,燕览就被推到在地,被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燕明德怒骂了几句,那是燕览从未听到过爹说出口的话,其中也有许多她还听不懂的东西。但她能读懂话里的情绪——那是悔恨的、嫌弃的、不屑的。
自此以后,燕明德几乎再没来过。
也许这件事,也和赵氏变本加厉对待燕览有着暗中的联系。
整个竹屋,似乎变成了赵氏管辖的地盘。
燕览永远不会忘记,她在血泊中,透过染血的视野框,看到那张略圆润的脸笑靥如花的样子。
天旋地转,世界在重影中交叠,所有物件皆是同一种猩红,只有那张脸,燕览瞧得清晰。
身上的疤痕随着赵氏来的次数而增加,新伤旧伤重重叠叠。竹屋变成了一座充斥着血味的监狱。燕览从不清扫那里,因为永远洗不净那块地的血迹。
燕览长大了,逐渐懂得了赵氏口中的话。
她总坐在一旁,看着收下的嬷嬷用各种东西折磨她。只要燕览不哭,她就一直说,一直骂。
“狐媚子生出的杂种,我就当替你娘教导你了!”
打、扎、烫,只要燕览不死,一切就万事大吉。
燕览醒来时,屋子里只剩下自己。
还是那片浓重的血腥味。这种味道使她感到熟悉——每每闻到如此浓郁的血腥味时,她才知道这些“教导”已经结束了,她终于又安全了。
创伤并不是最可怕的东西,创伤开始之前的恐惧,才是最能摧毁人意志的东西。
生活在黑暗的隧道里前行着,仿若永无尽头。
直到那一日椛娘的出现。
那天,天朗气清,椛娘只是在赶山,却莫名闯入了这一块地。一幢破败的竹屋,四面八方都被封了起来,在这里显得尤其突兀。
一靠近,便闻到浓郁的血腥,更让椛娘感到奇怪。
此时,竹屋里传来了燕览的歌声。丝丝缕缕,如断了线的雨,听着令人伤怀。
椛娘没有犹豫太久,就走进了院子。
“里面有人么?”
歌声戛然而止。
“...里面有人么?”椛娘试探道,“无意叨扰,路过听到歌声,这房子也不透气,里面的人...还好么?”
迟迟没有回答。
直到椛娘走出院子,才听到一声微弱的呐喊。
“等等!”
那天,椛娘用斧头砸开了窗户,见到了里面骇人听闻的场景。那天年约四十的她只有一个想法不断在脑海回旋:这里到处是血。床上散发着恶臭,排泄物用盆子被堆在房子的角落,离床十步距离。
一个十岁的姑娘,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是怎样长大的?
椛娘不敢细想,忙把燕览接出来,意欲带走,可燕览即使内心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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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却也推就了。
“不能走。”燕览摇着头,看着椛娘的手正拉在自己手臂上,“不能走...会被找到,然后打。”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椛娘。
椛娘生出浓郁的怜悯之心,“会被谁找到?被谁打?”椛娘蹲下来,“孩子,你告诉我,你是哪户人家的?谁把你关在这里?”
燕览什么也没说。
但就那么一个眼神,椛娘便明白,她年纪轻轻,却已经思虑周全,足够懂事,足够谨慎,足够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自打那以后,燕览虽然仍然住在那间破败的屋子,但椛娘会替她收拾,会给她带更有营养的膳食,像照顾自己孩子一样照顾她。
再加上之后,俞听鸿寄宿在了燕府。有一年燕府太奶奶的生日宴,太奶奶想起了燕览这个可怜的孩子,有意接她回府,在那次,燕览认识了俞听鸿。
太奶奶慈眉善目,希望燕览能留在燕府,带她上个私塾。在燕府生存的日子短暂,燕览却每日都煎熬漫长。
除了太奶奶,俞听鸿是那里唯一把她当人的人。除此之外,从无名山来到浔阳燕府,不过是来到了一个更华美的囚笼,认识了更多,拿着不同的更精致的武器,在她的身和心割出血来的人。
也是这段时间,燕览彻底摸清了燕府的结构,和居住的家眷。
但好景不长,太奶奶在生日宴没过多久就逝世了。燕览被送回了无名山,等待她的是更加凄惨的、无人问津的余生。
自此以后,椛娘和俞听鸿构成了她暗淡天色里不多的光芒。
墨色的山和雾在眼前流过,血变成河流从山涧流出。景色又忽得一转,无数烟尘在眼前飘过,像飞沙走石,迅速消失。
眼前陡然出现一双脚,穿在做工华美却有点肮脏的鞋子中。
抬头看,一张五官极有冲击力却异常憔悴的脸出现在眼前,女人低低看着自己,以她所习惯的睥睨他人的方式。
燕览感到自己不能呼吸。
低头一看,倒在血泊中的身体正像鱼离开水一样高速起伏。一点一滴的冰冷击打、浸润自己,沾湿的眼睫像被胶水黏住,视线闪烁,勉强抬头直视着刺目天光,灰黑色的苍穹正下着雨,像落刀子一样扩张着燕览腹腔的伤口。
那是她孤身来到越京后的第三天。
她和一群乞丐抢食,被人捅了。
本想就这样死了也是个尽头,该结束了。可就在她期盼着回光返照,能再见椛娘一眼时,眼前的女人却先出现了。
她的瞳孔里没有光,甚至没有焦点,但却明显在看着她,像用她所能控制的灰色虹膜将她包裹。
浑浊的眼下是两道青黑,眼睑浅浅凹陷进眼眶,显得鼻梁更加细长直立。毫无人气,朱唇却像是染血的颜色。青丝在雨中紧紧贴着瓷白的肌肤,像盘绕的蜘蛛丝。
她勾起赤红色的唇,弧度几不可察。
“想报仇么?”
燕览张了张嘴,身体却不受自己控制。
“我给你一条命。”
她听到她说。
......
腹部仍然像被刀刃搜刮一样难受恶心,刺骨的寒和热交替在身上滚动,快速失血的腹腔像渴水的腮正起伏着。
她想回答她,想站起来,直至意志终于冲破那具残破的身体,眼前的一切才像尘埃一样消失。
黑暗世界被割出一条线,视野眩晕,逐步扩大,眼前的灰色潮湿牢房才重新出现。
她意识到刚才是回光返照。
......
今年是玄盛七年。
二十多年了,很多愿望的确实现了。
可梦里好像少了一个人......
却不记得是谁。
“燕览,醒醒!阿览!”
46. 第四十六章
燕览被拍醒。
准确的说,是被一盆发腥发臭的冷水浇醒又熏得更清醒。
冷水从伤口浸进去,燕览发着寒颤,从地上蹒跚地爬起来。
视线逐渐清晰,男人在天旋地转中把木桶扔在角落,大步流星走过来,不由分说捏起了燕览下巴。
“可算醒了。”
不消多加思考,燕览的身体比意识先认出了这是谁。
她使出浑身仅剩的力气把谢游推开,发出一声闷哼。
谢游趔趄几步后退。
屋内浓厚的血腥很快把燕览的意识从梦境全部召回,提醒她刚才发生了的一切。
她意识到谢游是她在梦里要找的人。
可她也意识到他衣服上是自己一鞭鞭伤口流出的血。
牢房里没有别人。
也没有一丝天光,窗缝外是黑暗,分不清是几更。
谢游斜着身子,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和刚才一样冰冷无差。
燕览很快意识到,她的猜想和怀疑没有错。种种盘根错节和她接近并产生联系的背后目的,就是为了等待今天。
他降低她的心防,打消她的疑虑,甚至让她的心枯木逢春。
只是为了杀她。
她冷笑,“何须大费周章呢?”
许久,牢房里传来谢游的回答。嗓音和她熟悉的一样,这声线出来时,身体比意识先感到安心,随之才是一阵恶心。
“看来你已经明白,我便也省去解释了。”谢游沉声,随后浮现一缕讥诮的笑,“我只是没想到,燕姑娘这么好骗。”
他轻佻地玩着手指,“果然,天下英雄难过情爱之关。若不是这样,我还真把燕姑娘当做一位强劲的敌手呢。”
燕览听着这些话,没做出太大的反应。
很久,她才撑着身体颤颤巍巍说道:
“谢游...只要你说,现在是骗我的...我就信...”
她拿出她最不可靠的天真,拿出蒙尘已久的卑微,换一句近乎不可能得到的答案。
只见谢游朝她走近,站在那里半晌,才蹲下身。他的面目还是那样清癯凌厉,眉眼间沉稳温和,不露锋芒。他眼底是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慈悲,可却被浓郁滔天的阴冷覆灭。
他缓缓抬起燕览的脸,叫她看着自己。
“阿览,”他依旧这样喊她,“你怎么这么天真。”
燕览怔住。
这几十秒里,好像过了一整个寒冷的年。全身不能驱动,连骨头也脆得断掉了。
“都要死了,你还盼着与我共白头么?”他戏谑地笑。
这里没有别人,他没有理由说谎。
谢游的大手缓缓从燕览的脸颊,挪动到她的脖颈,慢慢使力,像要掐断她的脉络,一边,燕览听到他说:
“你说过的,你我是宿敌,本就只有你死我活的结局。怎么,自己说过的话,现在忘了?”
燕览的双眼红肿。
她不愿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燕览被憋得喘不过气,本能地,她伸手摁住他的手,一脚踹向谢游的腹部,他松开了手。
燕览飞过去,掐住他的脖子。这厢,谢游的手也不假思索地又环住了她的脖子。
她脸涨红,“谁死还不一定呢。”
“谢游,你欠我的,我要你做鬼来还!”
同时,双手使力,她狠狠地掐着他。双眼如同杀红眼的饿虎,盯着盘中餐垂涎,亟待噬血。
谢游的声音断断续续,“就凭你现在这副样子...能...杀了我?”
“不时...首辅大人...便会来...”
谢游没劲儿,松开了手。
“呵,我要死,你也得一起死!”燕览喘息道,“信了你,是我马失前蹄,今日落得如此下场,我也甘愿。可你也绝不可能全身而退,若我还在世一天,就绝不会放过你!”
“今日,我就算掀了这牢房,也要把你带去见阎王!”
谢游没回答,使力推开她,趔趄往后退时,却不小心打翻了桌子。桌子上原本摆着的刑具散落一地,一把银色小刀滚落在燕览跟前。
燕览迅疾地捡起来,朝他刺去。
谢游一边闪躲,一边回应,“就这么点三脚猫功夫?”
燕览被彻底激怒,即使身上还伤痕累累,却跟没事一样攻击着他。滔天的恨意充斥着全身,骨头碰撞起来跟铃铛一样响。
她每一次出刀都不遗余力,生理性泪水滚出,她分不清是出于激动,还是悲痛。
谢游原本闪躲灵敏,却不料一个踉跄,被什么东西一碰,偶然落了下风。燕览顺势,摁住他的肩膀,人就翻了上去,跪坐在他山上,刀尖抵向胸口。
她刺下去,谢游闭上眼——
等待死亡的来临——
可只差一点点时,她还是停住了。
手像筛子一样颤抖。
刀尖划破衣裳,被她使力停在了肌肤以外。
再一寸,便能杀了他。
可为什么顷刻间,恨意烟消云散。
燕览直直地望着这副身体,眼神涣散。
“燕览!你还在犹豫什么!”谢游怒斥着握上她的手,“舍不得么?”
她没回答,只是唇边嗫嚅着,眼泪啪嗒落下来。
“为什么......”
什么是恨,什么是爱。
她忽然明白。
她从没放弃过恨他,却从没停止过爱他。
她不爱浔阳燕氏的任何一个人,所以她才能在下手时如鱼得水,仿若心如铁,毫不怜悯。那时候她以为杀人,不过如此,是件极其简单的事情。
脑海里霎时闪过这些无端的念头,可无论如何,手就是下不去。这局面该如何收场,她没有头绪,身体已经濒临崩溃。
“为什么......”
为什么即使她知道,他们之间是虚假的,但她还是下不去手。
也许是因为......
过去的一幕幕像走马灯一样上映。
游船上,他赠自己一颗白棋,点破她的身份。在东厂,他第一次明着诈了她,胭云坊里,却厚着脸皮说“兵不厌诈”,深夜还潜入公主府,破了她借刀杀人的局,像好友一样同她聊了些不着调的东西。
费尽心机搜集“俞听鸿”的消息只为要挟她,却在她提到这个名字时总不受控地流露出不快。用她的钱财借她的名字给聆漪赎身,又在邶江假扮夫妻,合力赢了赌坊常老板。
在玉兰花田里差点越矩,共看醉春楼的新戏......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脑海里捕捉到的关于谢游的一切,到底孰真孰假。
谢游陡然握住了她握刀的手。
可是,他的动作并非反抗,而是朝着自己挪去。
“燕览,你还在等什么?”他额头冒汗,难以遮掩的着急从话音里跑出来,“杀了我!”
“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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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杀了我!”谢游怒吼,浑身毫无一点反驳之意,“你还不够恨我么?”
“什么意思......”
她尚未缕清,只想抽出手,却被谢游死死握住。
他似乎抱着必死的决心。
“燕览,我不爱你,从始至终这一切都是骗你的,你还不明白么?!”谢游用尽全身力气,“杀了我!”
“不——”燕览崩溃地吼着,却拗不过谢游的力气。
泪水模糊中,她看着他的脸。
俊朗清癯的脸上表情却近乎扭曲。额头冒着密集的细汗,脸也涨红,眼神带着从未有过的坚毅。就好像要被杀的人不是自己。
那眼瞳虽然汹涌如浪潮,颜色却异常澄澈。
燕览在这双眼睛中只能看到自己。
刀已经陷入身体,就在胸口附近的方位。
痛感似乎联系着两个人,燕览双手麻木,浑身的伤疤像烟花一样炸开,疼痛加剧。她只见谢游往身侧吐出一口浓血,再一看,自己的手上、他的衣服上也已经沾着血。
“走......”他的声线气若游丝。
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
害怕到,什么动作都做不了。
顷刻间,她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她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可是却无能为力。
一瞬间,她感觉这世界在离她而去,她感到一阵接着一阵前所未有的失控感。
“走啊!”谢游的声音传来。
“不,不!”燕览近乎失去理智地摁住他的伤口,阻止血的流出,可血越来越多,“不——”
“再不走...来不及了...”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她嚎啕大哭,恍然大悟。
可她问出这句话时便反应过来。
若非如此,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能让她从这里全身而退呢?
他是首辅的心腹,她是长公主的左膀右臂。
而他们之间并不清白。
若他私心作祟放了她,等待她的,只会是首辅和长公主的两面夹击。
从这里逃走,只有她足够强大狠厉这一个理由。
她必须杀了他。
怕她不忍心,他只好出此下策。
天知道他在说那些话时,心如刀绞。
但事已至此,谢游肌肉抽动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笑意。嘴角还挂着血,他看着她,试图拼命记住她的模样。
“我说过...我最不怕的就是死...”
“阿览,你要快乐地活下去......”
燕览的眼泪滴答落在他身上,“你不会死的。”
“这样也好,”他自言自语,“此后...你可以爱别人,但却只能恨我了。”
“我不会恨你,我会忘记你,永远都不记得你,谢团团,你要是想让我记得你,就不准死——”
屋外传来兵胄的声音。
“快走...”谢游激动,不住咳嗽。
燕览心中一片荒芜。
她机械地支起身子,心里想着,若是她快速离开这,兴许制造些动静,能有人快速发现他,还有回天的余地。
她忍着泪,遗弃掉整个世界。牢房的门早就虚掩,她跑出牢房。
却不料,一直到她跑到门口,背后幽幽然传来沧桑的声音。
“燕姑娘,这是要去哪?”
还是太迟了。
燕览顿住脚,半晌回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