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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第二十六章

作者:木与青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按照白萝给的地址,燕览翌日就启程,驱车两个时辰到了广津,再一路打听,去了郊外,进了一座叫大晴山的地界,找到了猿啼峰。


    从地面往高处看,猿啼峰高耸入云,实为难攀。


    白萝说,宁山寺就在这里,而德恩寺,兴许在邻近的地方。病急乱投医,燕览闲着也没事,便决定一探究竟。


    可是到了这,太阳直照,燥热难耐,热浪一股接着一股,四周荒无人烟。宁山寺,会在这里?


    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心中念头刚消逝,一坨不干不稀的鸟粪便落在了燕览手上。


    娘嘞!燕览心中啐骂。


    没这么倒霉的!心中腹诽也不行?!


    她气愤地擦干鸟粪,找了个小溪净手。出师未捷身先死,对这地方她更是没什么好感了。干脆洗了手,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为先。


    可这四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有住店或饭馆?


    正当困惑之时,一串窸窸窣窣的人声交叠从树林间传来,燕览警惕地看去,见葱郁的灌木林中走出三五人影,他们手里玩着珠串和香包,一副下山状。


    他们说说笑笑,燕览便上前搭讪问到可有饭馆。


    为首的姑娘笑着摇摇头,手里捏着香囊的绳子甩玩,讲话咬字间带了点广津的口音:


    “饭馆没有,你可以去德恩寺吃斋饭呀!我们将将吃了下来,味道还不错。”


    “德恩寺!”燕览一喜。


    “对,就在山上,沿着这条路上去十几里,就到了。”姑娘指着,“你可得快些,莫不然要天黑了。”


    燕览瞧见那香囊朱红、绛紫、橙红色都有,纷纷绣着“德恩寺”的字样,“多谢!”


    燕览爬上山,肚子饿得直叫,一直往嘴里塞食不知味的干粮,秉着一股要吃美味菜肴的劲儿,才终于到了德恩寺。


    临近晚膳的点,德恩寺正在施粥布菜,人人皆可领取。只不过来的人不多,听口音倒都像本地人,看上去有来参观的平民或轻贵,也有专程为了斋饭而来的穷苦百姓。


    燕览自觉加入求饭行列。


    素粥素菜也比干粮好吃。囫囵填饱肚子,这寺里人群也疏散了不少,这才打量起德恩寺来。


    这寺很小,一眼穿过山门纵向一览无余。貌似只有三重殿,藏经阁面积将就,剩下的便是狭小的耳房。再看佛像罗汉,倒是被打理得不错,金漆饱满无脱落,只是因经年而斑驳。


    一路跟着不多的人才找到德恩寺,宛如某种圣地一般深藏不露地嵌在群山之间。


    上来的路上,没看到有叫宁山寺的。


    山风萧瑟,卷卷打着叶子裹来,燕览呆坐在寺庙廊道的长椅,享受在一个人的静谧之中。


    所以,玄盛七年的年初雪天,谢游就是来了这里么...


    脑海里,似乎能幻想出他穿着鼓风的氅衣,风尘仆仆地来,又潇潇洒洒地走,那脸色或是肃穆或是凛冽,甚至能联想到他即使求神拜佛时,也是那副佁然不动的神色。


    他会求神拜佛么?


    燕览不禁去脑补他对着佛像跪拜作揖之景,忽得嗤笑。


    平日里他若没有波澜时,眼角勾起的弧度很淡。而她凑近瞧过他,那眼底是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慈悲,可却被浓郁滔天的阴冷覆灭。


    她笑,是不相信他有需要求的东西。


    天色黯淡下来,寺庙豢养的野鸽从一处横飞到另一处,一群群扑棱着翅膀。


    燕览猛地回神。


    她为什么要想他的事?


    她站起身扫了扫身上的叶子,随后把整个德恩寺绕了一圈。既来之则安之,好歹是个佛教圣地,她便拜了拜。


    但早年间经历过的一切让她自诩为无神论者,只不过现在所有的东西归于平淡后,她总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试着像常人一样生活。她没什么祈求,想了想,许下一愿表哥平安,二愿国泰民安。


    她还决意去德恩寺附近转转,走时,门口的沙弥叫住了她。


    “施主可要随喜带走一个祈福香囊?”


    燕览看过去,大大小小饱满的香囊呈各式颜色,都绣着“德恩寺”三字。


    “姑娘有所不知,咱们这里有个习俗,带走香囊分给身边的人,便能福泽深厚,实现心中久久未了的夙愿。”


    燕览轻笑,“我没有夙愿。”


    沙弥作揖,并无愠色,“随施主喜好。”


    想罢,燕览回头看着架子上挂着的香囊,挑选的游客正不亦乐乎。


    “你刚才说...”燕览回头望着沙弥,“把香囊分给身边的人,便能了却夙愿?”


    “正是。”


    未己,燕览鼻息里发出意外的笑。


    她看得出这是兜售手段,来往客人也是无不图一个吉祥,谁会相信几只小香囊就能护佑众生,了却平生所愿呢?


    可她仍为之一颤。


    那是因为她反应过来,她心中如妖般轻浮,如魔般恶劣的人,竟也对这样的骗局甘之如饴。


    谢游也会有久久未了的夙愿么?


    是什么夙愿,才能让他自愿傻一回......


    晚膳后,天气就彻底转凉。燕览站在瑟缩的风里,手也揣进了袖子。


    半晌,她掏出相应铜钱,摘了一个绛紫鹅黄边香囊。


    ·


    摩挲着汤圆一样圆鼓鼓的香囊,燕览将其挂在了腰间。


    在德恩寺附近转了一圈,天色就黑了。大晴山是个没有被朝廷官府开发的野山,到了夜晚,动物开始活动,猿啼声也此起彼伏,正好应了这猿啼峰的名头。


    燕览不想惹是生非,毕竟野生动物可不讲心眼。


    她浅浅打了一转,就往回走了。


    回去的路上燕览注意到,德恩寺附近不远处有一片湖。湖面寂寥澄澈,却深不可测。高峰巍峨耸立在侧,俯瞰肥水荡漾,夕阳终于沉没入青灰色的天际线。


    湖中有一个芝麻点,她费力看清是湖心亭。


    从远处看,也能看出湖心亭黑灰杂乱,破败斑驳,想必早已荒废。


    她顿了顿,有些困惑那座湖心亭的位置。


    从远处看,长堤一痕细细地连接亭子,湖面很大,堤坝也拉得很长,犹如一丝细软的挂面,淌在这碗飘摇温润的汤里。挂面的尽头连接的不是肥肉,就是颗芝麻。


    颇有种狗尾续貂之感。


    如此破败且渺小的湖心亭,真的有人会去么?


    疑问没被解答,燕览兜兜转转回了德恩寺。


    一日看尽天色转,伴随人烟浓淡。来时还占寺庙一半的香客,现在已所剩无多。零零星星散落在寺庙里自由漫步,空闲的沙弥静下来,诵经的诵经,洒扫的洒扫,比之白日,夜晚更显祥和宁静,却凭空多了丝带人味的烟火气。


    燕览喜欢这样被暮色包裹的时刻。夜晚是僻静之时,最能抵达每种东西的本质。


    她便再次迈了进去。


    没想到,门口售卖香囊的沙弥还认得她。沙弥扑腾着蒲扇,此时估摸是闲了下来有了精神,散漫道,“姑娘怎么回来了?”


    燕览礼貌回:“千里迢迢来此,不想走得急。”


    “千里迢迢?”沙弥坐起身,在小竹板凳上撑了个懒腰,“姑娘哪里人?”


    “我来自京城。”


    “京城!离这里是有些远。”


    此后无话,燕览进去小逛了一圈,又走到沙弥身边。


    “师傅,您可知宁山寺?”


    沙弥蒲扇的风吹动燕览的发丝,他陡然一笑,指了指脚下。


    “就是这地儿。”


    燕览怔愣,“这里?”


    “阿弥陀佛。”沙弥作揖,“德恩寺的前身,便是宁山寺。”


    这么说来,白萝说的地方和她要找的地方居然是同一处。


    恍惚间,竟无心插柳柳成荫,两座寺庙重叠,她心中浮现微妙。


    “敢问是何原因改名?”


    “阿弥陀佛。”沙弥回忆起来,“十几年前,广津城大疫,宁山寺自发接济了许多百姓。可后来病情不受控制,我的师兄弟、师姐妹们也相继染上瘟疫,宁山寺再难为继,荒废下来,那场大疫死了很多人。直到两年后,朝廷出手修缮,才重修了这座德恩寺。”


    “那年我离经叛道,擅自出走,苟且捡回一命。”


    “原来如此...”


    半晌,她问:“那年大疫,是发生在冬季么?”


    沙弥神色一亮,“施主怎知?”


    “只是猜测。”她颔首。


    而后便道别,燕览跨出了门槛。


    谢游的过去是否与这场大疫有关,那年冬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燕览摸着头绪的端倪,却无从下手。


    她正缓步而行意欲下山,不料门槛后头冲出来两个打闹的小沙弥,皆拿着碗筷和瓷杯,不知在做何游戏。


    奈何一个没注意,后头的沙弥绊倒,推搡前面的,前面这位手没端稳,瓷碗与瓷杯里的饭菜汤水全泼到了燕览后背。


    霎时一阵灼烧的刺痛。


    是开水。


    燕览发出惊叫,引起一阵骚动,众人望过来。她手足无措,强行冷静去拨弄后面的衣服,却是徒劳。开水的滚烫犹如蚂蚁在背上啃食,心尖也刺痛难耐。


    度秒如年,一盆冷水从后背泼了上来。


    举着大木盆的是个老沙弥,“姑娘,没事吧?”


    大木盆重,老沙弥顺带就砸了两个打闹的小沙弥。孩童的惊叫和哀嚎伴着寺庙里一阵吵嚷,燕览顿觉头也疼。


    后背仍然疼痛难耐,这时一声清澈传来,冲到她身边的是位身着浅蓝色衣衫的女子,素钗长发,眉目清秀,身如纸片削柳。


    “姑娘随我来,我屋里有草药!”


    ·


    蒲公英和马齿苋捣碎成浆,敷在燕览裸露的后背。


    清瘦女子名叫荷苼,住德恩寺附近,过着乡间田野生活,自给自足。草屋里满是药草芳香,还有一位背对着人,一言不发的老妪。


    荷苼看着趴着的燕览。


    还好开水量少,泼到身上时没有黏住衣物,能完整剥落下来。


    后背被墨绿色的草药糊满,燕览倍感一阵清凉。


    可草药下的皮肤,并非如寻常女子一般光洁白皙。


    一道道疤痕早已结痂,却无法褪去。斑驳交错,长短深浅形状不一,能看出当时皮开肉绽的样子。新伤叠旧伤,遍布燕览的背脊,延伸至尾椎。臀部即大腿被衣服挡住,从延伸的趋势看,像是同样分布着少数。


    褪下燕览衣服时,荷苼就发愣。


    到现在糊了药,半晌她才柔声,“姑娘先歇着,我去给你煎内服的药。”


    二人交换了名字后,半个时辰没说话。外服的药煎好,燕览嗅了嗅。


    荷苼比想象机灵,看得出燕览是习武之人,生性多疑:


    “我住这遭快二十年,附近村民都知道我,德恩寺亦然。你放心,每种草药我都留了一克,方子你拿回去,服用也好,检验也罢,我都在这,若想找我,便能找到。”


    燕览心里滑过一阵失笑,饮了下去。


    “多谢。”


    “我这地儿不吵,也没人来,姑娘放心睡吧。”


    燕览点头,却并没睡意。


    荷苼的房子让她想起自己住过的那间草屋,草屋里也有一位妇女,与年幼的燕览相依为命。她望着青灰石头墙发呆了半阵,烹药的咕噜声又响起。


    “荷苼姑娘,广津城冬日常下雪么?”


    荷苼背对燕览,手中正称药方子,“不常。”


    她将十钱金银花、五钱连翘投入沸水,“但猿啼峰常大雪,一年比一年大。”


    “会冷么?”


    “习惯了就好。”


    “有什么东西,是冒雪也非要来的。”燕览望着石墙自言自语。


    荷苼盖好药壶盖子,“有什么事情,是下雪了就不能做的?”


    燕览思考,“晒苞米。”


    荷苼顿住后大笑,转过身又朝燕览走去。她身瘦如弱柳扶风,微微带了一点驼峰的鼻子高挺,单眼皮的双眸狭长却有风味,但气质素雅。


    她扬扬下巴指着燕览后背,“寻仇还是故地重游?”


    燕览心中意外一惊。


    她不料荷苼这也敢问。


    可她亦然爽快回答,“大仇得报,了无恩怨。”


    “恭喜姑娘。”荷苼洒脱地一坐,坐在燕览身侧的床榻,“那便是为了情之事,才会来这荒芜之地了。”


    这回,燕览眉头一抖,心中酥痒了一刹。


    荷苼拨弄着自己的头发,用五指梳理,“世间最难写的字便是情。恩怨情仇,你了却恩与怨与仇,却困在了情,倒也很公平。”


    燕览不知如何回答。


    “人啊,总是要被一样东西困住的,不然还有什么意义?”她淡然地笑着看向燕览,“姑娘愿意的话可同我说说,就当报恩了。我这地儿客人少,整日我也待闷了。”


    草屋里还有一位老妪,而她只静默待在角落,背对着二人,不知在打盹还是做什么。她的背微驼,身材也瘦削,只有腹部因年老臃肿,但穿着干净整洁,头发也白亮柔顺,被规整盘起。


    燕览趴着,荷苼这番话敲打在她心里,却让她不知从何说起。


    她张了张嘴,胸腔发出的字也闷,“恨也是情。”


    “自然是,你恨谁?为何恨?”荷苼问。


    燕览一时语塞。


    脑海里浮起谢游的样子,有微笑着的,亦有肃杀凛然的,有斯文说着话的,也有不掩顽劣、大放厥词的。


    “一个和我很像的人。”


    荷苼:“一山不容二虎?”


    燕览摇摇头,又恼又笑:“是,却不全是。”


    若仅仅是这样,那她想办法除了他便万事大吉。可她为何一直拖延,是恨到想将这人凌迟处死,还是连自己都不愿承认她不舍得。


    她把脑子里的浆糊勉强拿出来正视,很久才总结成一句话:“念及他,我便又喜又悲,又思又伤。”


    他总给她带来无尽烦恼,她感到厌倦与错愕。


    说是仇人却杀不下去,说是情郎,却与之对立,永生不会有名分。


    荷苼听罢窃笑,“这就是你说的恨?”


    燕览有种被盘问,却顺腾摸瓜找不到果实的挫败。


    荷苼却了然一切,站起身,不再追问。


    她走到老妪身旁,低声像是关切了几句什么,老妪摇头又点头,荷苼从院子里摘回来几丛雏菊,老妪见了喜笑颜开。燕览只看见老妪的侧脸,却觉得她笑得像小孩。


    思绪一转。


    如果椛娘还活着,想必也差不多这个岁数了。


    快至亥时,荷苼煮了些白粥,从院子里搞了几根卤好的鸭脖。燕览在床板上躺得僵硬,荷苼借了她一件露背肚兜,燕览便穿上坐起身。


    除了后背的斑驳,她侧颈的吻痕也更加明显。一路零星分布,粉红的痕迹。


    荷苼也懂得,并不去问,但她更懂了落下这些痕迹的人是谁。


    燕览披了件不厚的粗麻布衣,二人沉默地吃起宵夜。


    院子里静悄悄,只有虫鸣和树叶婆娑。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荷苼陡然道,“不过他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燕览:“?”


    荷苼缓缓赔笑,“姑娘见笑,我没别的意思。”


    燕览:“无妨。”


    荷苼望着院落怔松,萤火虫飘在墨蓝色的草丛间。


    “我认识的那个人,也和你一样,把爱当成恨。”


    她怅然,猛地刨了口粥,散漫道,“不过他要是还活着,应该同你差不多大。要是这般年纪还这样爱恨不分,执拗偏执,我得看不起他。”


    燕览微笑。


    这姑娘看着文雅,说起话来还真是会折煞人。


    但好歹论起带点伤感的往事,燕览正色问,“是你故人?”


    “是我邻居。”她失笑。


    “不过,我们相邻没多少时日。”


    忆起往昔,荷苼眸色变淡,穿越岁月。


    “我对他印象深,是因为那时候我贪玩,总是欺负他,后来我才知道他这么惨,所以开始罩着他...”


    “但也没隔多久,广津城突变,他就消失了。不久后我也搬离了那条街,来了大晴山,一住就是十几年……起先我以为他死了,还怪伤心,后来才听闻,他去了京中,和千万士大夫一样,图个仕途功名。”


    后半句,荷苼说得轻松,庆幸中带着嘲讽。


    谈起突变,燕览问:“是那场大疫么?”


    “嗯。”荷苼点头,“那场大疫之后,广津城就变了许多。”


    言及此她思考了半晌,脸色黯淡地融进月色里,瞧不清晰:“只不过,他虽然活了下来,但在这场大疫之前,也就剩半条命了。”


    “此话又怎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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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荷苼啃着鸭脖,替话中人苦笑了一下,然后轻描淡写:


    “他很小时父母因意外而亡,变成了孤儿,后来被他那穷苦表亲所养,勉强苟活着。我对他的唯一印象就是瘦,瘦得跟最差劲的那种柴火一样。”荷苼不知从哪儿搞来烧酒,往陶土杯盏里倒。


    她啜饮一口,“不过到了他十岁,我就再没看到过他表亲。他独来独往习惯了,小时候就像个小大人了,还挺坚强,就是不喜欢笑。”


    她把杯盏往桌面一砸,看燕览桌前空空,也给她倒上一壶。燕览礼貌地啜饮一口,烧酒味道独特,立马带她回到了从前在山里的岁月。


    是属于田野的稻谷酒酿味,椛娘也曾酿过。


    荷苼忽然一笑,“你说这种人,还去京城考功名?他表亲书都不给他读,怎么考啊?他也就会下下棋,做做算学,整日抱着那本他先考留给他的棋谱,那也没几页,都快给他读穿了。但你说,下点棋,捣鼓点珠心算,在咱们广津城还说算点本事,到了京城,算什么?”


    燕览附和,“越京城的确,人才济济。仕途光辉耀眼夺目,众生皆想做出一番事业,但真正能实现的,又有寥寥几人呢。”


    “是啊,姑娘是京城来的,你懂!”荷苼啃着鸭脖,越说越带劲,“可惜,当时要是我在,铁定拦着他,留在广津城。小城也有小城的好,姑娘说是不是?”


    “去了京城,想他那瘦弱身板子,那执拗扭曲的性子,不知会被多少人挤兑...前几年,凤姑还没傻的时候,曾去京城寻过他,没找着,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荷苼扬了扬下巴,老妪便是这位叫凤姑的人。


    她耸肩,叹了口气。


    “京城大,许多人都找不着,但他们还在角落里努力地活着,过着自己的日子。”燕览宽慰道,半晌沉声,“也许广津有太多他不愿面对的回忆,择一新城生活,也是一种办法罢。”


    “是么?”荷苼嚼着,若有所思地看着深远的夜空,“姑娘这么说好像也对。可他去的是京城,求的是功名,必然是想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


    燕览轻笑,不置可否。方才说起这人的性子,燕览才想起他们谈话的开端。


    “可姑娘为何今日会想起他?他与我...听起来没有相似之处。”


    荷苼思忖了半分,“初看没有,近看么...也没有。”她逗弄地一笑,随后慵懒地将手掌放在自己左胸上方,“像在这里。”


    “你知道他父母如何亡故的么?”荷苼自言自语道,眸色却恍惚中有点迷惘,“坊间流言多,传了个遍,总之是件不堪回顾的丑事。那不是意外,而是人祸,反正大概是他的娘害死了他爹,而后,他娘也自刎而去。”


    燕览微讶,不禁也对这位陌生少年的故事有了怜悯和好奇。


    “当年,发生了什么?”


    荷苼饮起酒来,一杯接着一杯,单手指着在空中挥舞:“他爹好弈棋,娘是位武林中人。你也知道,习武之人手头热,心里冷,最紧要的便是磨砺心性。广津城那几年有雪,他娘便爱在冰天雪地里习剑术,修武道,而他爹则以撰写棋谱作陪,本是一对天造地设的鸳鸯。


    “可好景不长,坊间传闻说偶尔也能听到夫妇二人吵架。吵架嘛,人之常情。可...”她叹了口气,“唉,这结局众说纷纭。总之,剑藏在雪里,正对峙得不可开交,男人被女人一推,见了血,正巧割破的是喉咙。”


    燕览倒吸一口凉气。


    如此令人扼腕叹息的意外。


    “我听凤姑说,那阵闹得沸沸扬扬。坊间传的可不是意外,而是谋杀亲夫,亦有传得更离谱的,说是那女人习武入了魔,要屠杀男人,便从亲夫开始。”荷苼扶额喟叹,“而他们家又不是个有权有势的,事情一闹,一个破下棋的和一个苦练剑的,官府谁管你这呢?再者,他爹娘并不疼他,当时在广津有个曾受他爹娘恩惠的富商愿意出资替他爹娘厚葬,却也不愿意接济抚养他,说他身上既无他爹的才智,亦无他娘的果敢......”


    “于是他就这么成了孤儿,连救济金,都便宜了那些臭当官的。”她摊手,眼中百般无奈又愤恨。


    “实在是令人唏嘘...”燕览心中不免酸楚。


    “更令人唏嘘的还在后面,”荷苼望着燕览的眼眸,“你可知,是什么传言,把我这邻居小少年伤得最彻底,却杀人于无形么?”


    “是何?”


    荷苼附到燕览耳边,似乎有些微醺,“他们说,那日他爹娘争执,便是为了争送不送他读私塾,说来说去也是钱的事。不过那些路人胡乱两句猜想,就轻描淡写把祸水东引。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哪懂得真理是非,只知道是自己的错。”


    “真是好生无理!”燕览气不打一处来。


    荷苼收了收情绪,“这些都是凤姑告诉我的,你且听听便是。毕竟是陈年旧事,或许传到我这儿,早都变了味了。”


    “...后来呢?”燕览迟疑问。


    “后来他被表亲短暂收养,也与我相识,他这人固执又孤僻,我和其他孩子一样喜欢欺负他,但之后我听闻了这些事,不忍心再欺负他了。”荷苼有点羞愧,“那时不懂事。”


    “不过他越发偏执,恨过去的一切,也武断地不许旁人再提一丝一缕往事和他爹娘。”


    荷苼眼中飘过数年更替里那个单薄身影,发现自己除了记得少年的瘦削,已经不记得他的长相。


    “他整日麻木地捧着棋谱下棋,还从官府偷了那把杀了双亲的剑,藏在一所破败的土庙里。你仔细想想就知道,那分别是他爹和他娘的遗物。”


    “后来我知道这些事,心还是挺痛的。”荷苼苦笑,“你说这是过往唯余难消之恨么?我不信…那恨里明明充满了割不断又理不清的爱,只是那种爱很痛,让人误以为是恨。”


    荷苼补了一句,“和你是不是挺像的?”


    燕览一愣,微笑应对,心却感到悲从中来。


    同是从悲痛的过往走来,她更觉理解,又悲悯,后背上,往日留下且已经结痂的伤疤却如同发出生长血肉的瘙痒。


    “伤口终会结痂,每个人都会窥见属于他的天光。总有东西在支撑他活着,那可以是痛和恨,也可以是爱和希望,两者没有价值之分。”


    燕览说完这话有些怔松。


    她尚还不知道自己的依靠与支撑是何物,她猛地想起上一次谢游对他的逼问,如刀尖插在心里一样尖锐刺骨。


    支撑她的是爱还是恨,她又是否分得清?


    可听了荷苼的故事,她忽然觉得世上居然有这样一个人,在和她一样用力地活着,用力地学习点石成金的术法…即使不知道前路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也仍旧没放弃生的希望。


    “是啊,但愿如此。”荷苼缓和了情绪,举起一盏烧酒,痛快饮下。院子里月色凉,荷苼脸颊却滚滚发烫,“无论如何,我只希望如果他还活着,也能了却这些情仇恩怨,然后痛快潇洒过一生。”


    燕览淡淡道,“活着就好了,对很多人来说,活着就已经很难了。也许,他还没找到支撑他痛快潇洒一生的东西。”


    和我一样。


    “也许吧!”荷苼忽然嗤笑,“后来还有人传言说,在这猿啼峰看见过他。”


    “说他每年冬天,都会独自来此处的湖心亭下棋,一年一棋,一棋一天。不知道图什么,就搁那坐着,也不说话,跟石雕一样。”荷苼用手指着山,放声嘲笑,“但他那瘦身板子,猿啼峰这么冷,早给他冻死几百回了!这种鬼话,谁信呢。”


    她戏谑地摇着头,“坊间真是越传越离谱,人都离开了还要消遣,信不得啊信不得——”


    荷苼醉了,燕览也跟着一笑。


    笑过了,才黯淡下来。


    从这座草屋院子眺望过去,只能看到那片湖的一角。


    湖心亭……


    原来那座荒废的湖心亭,曾经真的有人去过么?


    可那里长堤一痕,直直把湖心亭悬在倒映着千仞峭峰的湖面,亭子四面漏风处在深邃的冰湖,万物都被冻结。若真要在那里静坐,又怎堪抵挡漫天风雪。


    思及此,燕览心中却猛地一空。


    可若不受入冰窖之苦,又怎堪体悟万籁俱寂中的安宁。


    那座破败的湖心亭,曾经也有山,有水,有孤鹜越过,雾雪沆砀。惟有那片美景,是造物者之无尽藏,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能供他独享…


    若非孤独至极,又怎会去那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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