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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第十六章

作者:木与青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大人,这燕姑娘也太不讲理了!明明是你从长公主的线人手中拦下俞公子的信,才没让长公主掌握证据,还从刺客手中救了他,怎么到燕姑娘那就变成你要害她了?”淮驹一边给谢游手心上药,一边义愤填膺。


    他捧着谢游的手,来回翻转。没有多余擦伤,骨筋突起的手背仍然白皙平整,但翻过手心一看,一道狰狞的疤肆意地横在手心,伤口很深,皮开肉绽。


    “啧啧,这燕姑娘下手简直是,毫不留情......”


    谢游却在一旁瘪嘴,压抑着不耐,心不在焉地思量着什么。


    “我说大人,你就没还手么?”


    谢游扯了扯嘴皮,“还了。”


    “真的?怎么还的?”淮驹一喜,“那照这样看,她定然也是伤痕累累了。”


    “我咬了她。”


    “?”淮驹沉默了。


    原来不知道大人还是属狗的。


    淮驹不说话,沉默地上起了药,这次却学聪明了些。


    那燕姑娘下这么狠的手,公子还只是以咬还击,说谢游不会打架他是不信的,那必然是二人间关系匪浅,不止微妙可言。


    手上涂着药,心里却想着门喜事,首辅府的第二棵铁树,竟然要开花了。


    想当初,淮驹还以为首辅能看上谢游作幕僚,除了他的才学,还因为二人有个共同点,就是不近女色。陈山虽然年值三十余,有一夫人,却只是奉旨成婚,并无感情,也未育子女。


    传闻首辅夫人蒋氏是个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美人,当初皇帝下旨赐婚时,陈山还只是个内阁大学士,而那蒋氏却出自贵门,其父蒋常恩在朝中任要职。


    这陡然一纸婚约,不知伤了多少钦慕蒋女公子的心,也坏了多少意欲攀附之人的计,都说陈山“一朝幸攀贵人缘,他日许登凌云志”。


    不过蒋之女蒋慈羽,并不在意这些流言。


    那日,淮驹还记得,万人空巷的送嫁场面,十里长街被绯红绸缎与鎏金灯笼交织点缀,龙凤轿在唢呐与笙箫激荡的送亲队伍中穿过人头攒动的街巷,身着藏青短打和红绸腰带的壮汉抬着轿子、撒着金纸包裹的喜糖,空气里飘满了花雨、金箔和满街的祝福。


    落轿时,玉手纤纤撩拨珠帘轿幔,夜风微微,围观簇拥着的双双亮眼睛都注意到了那被风荡起的描金红盖头后,如此一张精雕细琢的玉瓷美人脸,连淮驹也不禁惊叹。她朱唇微笑,面若桃花,身着石榴红的嫁衣,走入正堂,与陈山结礼为夫妻。


    喜结连理,歌舞升平,此后接连一段日子陈山与蒋慈羽二人分明你侬我侬,形影不离,是好一对登对的新夫妻。淮驹还记得,情浓之时,陈山为了替夫人搜寻最好吃的花雕醉鸡,深夜叫满府的下人们全城搜罗厨师,只为引夫人一笑。那天淮驹跑了老累,带回来的那盘被夫人夸说位居第二,他乐得冲天,抱着后厨的活鸡嚷嚷着要亲手学艺。


    可好景不长,淮驹甚至不记得是多久,事态便急转直下。


    经年过去,蒋慈羽已经不居首辅府多年,而是住在一个杂草丛生的偏远府邸。自打他二人分开后淮驹便再没见过蒋氏,甚至忘了她惊艳众人的模样。听说后来,她整日将自己锁于阁中,陈山半年才去一次,周遭的婢女欺压她,并讥讽她如冷宫妃子一般可怜,而她本为意气风发的贵女形象,也早被岁月蹉跎为了憔悴的村妇。


    个中缘由,到底是二人不合,还是另有玄机,淮驹也无从得知。只感叹婚姻多变,不为人移。陈山多年来醉心事业,的确没见他有什么女人缘,即使成了婚,也像棵没真正开过花的铁树。


    但谢游这方面倒不一样,淮驹偷偷看了看他。他面如冠玉,眉如墨画,虽气质冷峻严肃,却掩不住身上一股贵气,举手投足间洋溢着恰如其分的温润清逸,引得街坊好多闺阁女子抛出橄榄枝,却无一得到他回复。


    淮驹曾以为他也是个专心仕途的主,由衷钦佩,直到这段时日遇上燕姑娘才渐渐领会了谢游的“口味”。原来是主子当久了,就不喜欢对他好的,偏偏喜欢要打要杀的。


    淮驹撕开纱布条,慢慢缠绕在谢游的手心,嘴边却不自觉“啧啧”起来,那语气中不知是惋惜首辅还是揶揄谢游,引得谢游一脸疑惑。


    ·


    那夜出了船厢后,燕览冒着小雨穿街走巷。


    出来得急,没有带伞,还好雨势最大的时候便是在船厢中时,风卷浪急,就像飘在深海中一般摇摇欲坠。如今雨势已弱,只丝丝点点,像挑弄似的拨在行人身上,大珠小珠落玉盘。


    燕览气鼓鼓地走在无人空巷,满脑子都被一人占据。她身上还留有他的沉水香,甚至他身体的余温。但凡嗅到丝缕从袖口领口钻出的他的味道,都好像在提醒着她,他们刚才距离那么近。


    与他的对峙,已不再是公堂上明观背地里暗刺,也不再是仅仅停留在首辅与长公主间,反倒是来到了二人的真心里。


    有许多想不通的事情,捋不开的情绪,她踹着湿漉漉的石子,募地想起在无名山时她也这样踹石子。


    不过山上的石头大,踹不动,踹得她脚趾头又红又肿。那时椛娘还在,俞听鸿也在,燕览肿了脚,回去草屋子里,椛娘就用草药给她敷上,俞听鸿就在一旁数落着,手上却拿出行囊里专程给她带的好玩意。


    俞听鸿总从城里给她带好吃的好玩的,偶尔还从府里给她顺银子,彼时燕览不懂银子这东西的好,只说山里用不上,俞听鸿叫她收着,推推搡搡之间才发现他手臂上竟有和燕览一样的淤青。


    被打得多了,燕览一看都知道是谁的手法,浔阳燕府里最看不惯她的当属大夫人赵氏,而赵氏的手下孙嬷嬷,打人最疼,也最爱用藤条打,留下的便是这般一道道的淤青印子。燕览知道俞听鸿被打了也要给她送银子,渐渐才领悟了点银子的重要。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燕览长大了,想到这事,她心中总一阵刺痛的苦涩。她是浔阳燕府大老爷的私生女,不被当人看是常事,可她不知表哥俞听鸿在燕府亦是人微言轻,如履薄冰。


    他家境贫寒,因才学被看重才寄居燕家以保有学可上,却在未有功名之时,明里暗里被人瞧不起。


    他自己本身便钱财单薄,偶尔功课有了成绩,被老爷赏赐的银两还要被赵氏夺了去,逼得他抛了读书人的脸面,偷也要把自己的银子偷回来。


    俞听鸿有时听学走神,不敢想燕览在无名山过着怎样艰难寒冷的日子,而燕览被藏在山里,也不曾知道,俞听鸿在燕府过得又是怎样夹缝中生存的日子。


    二人就是这样相互扶持,艰难苦痛地成长。直到燕览心底某种“恶念”渐生,她知道自己终究无法如俞听鸿所愿,做个能忘却前尘痛苦重获新生的自在人,而是须得单刀直取仇人首级,才能换她长久安宁,重寻人生。


    她穿过一道一道胡同口,思绪也在往年旧事里打转。她很久不去想这些事,心中也早知道那团乱麻扯不开,自己和俞听鸿已经分道扬镳,她愧对他,从很多方面。用躲避他来躲避从前,是自己对自己已经无限宽容。


    心如石头一样沉,脚步也像灌了铅一样没力。是什么把这些破事搬到眼前的?


    想罢,谢游的名字就出现了。


    肩膀上的牙印还生疼,身上丝丝缕缕的挂着的是他手心流下的血,好像满身都逃不开他的痕迹了。甚至自己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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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变作二人之间的谈资,他对自己的了解远超自己所料,就连身体上的熟悉感也异常难以忽视,什么时候他们已经熟稔到了这种地步?


    燕览迷失在淅淅沥沥的小雨和愠色里,偶然看到胡同口闪着亮光,一对一对的,乍一看莹莹的绿,光彩四溢。燕览心一提,莫不是宝石?思绪骤停,这便寻了过去。


    正怀着捡到宝的喜悦,过去一瞧,好巧不巧,两颗宝石眨巴眨巴,连带着身后一团黑绒绒的雾云像水一般动了起来,妖娆多姿。这才看清,是只绿眼睛大黑猫。


    燕览挂了脸。


    “这也能遇见你,真倒霉!”


    不消说,黑猫“喵”地一声以表无辜,可不知燕览心里想的是别人。


    她啐了口气,“你可别卖惨,我也没伞,你就在这淋着吧!”


    黑猫舔舔爪子,像是收到指令一样竖起尾巴朝着燕览过来,黏人地绕着她转了一圈,最后躺倒在她的脚背上,露出松软的肚皮。


    燕览逃不开,环胸,指桑骂槐,“我可不会摸你啊,你们这些做猫的,都没有好心思,袒露个肚子叫人摸,结果人一伸手,等着的就是你们的爪子!别以为我不知道。”


    黑猫不管不顾,在燕览脚背蛄蛹着,燕览没辙,一连说了好几句“我没吃的”“我不能带你回去”却都不管用,这才俯身,小心翼翼往黑猫的肚皮上探去。


    不曾想,这只黑猫真这么友善,圆滚滚的肚子任由你挠,挠得它乐意了,就喵喵叫起来,在地上滚啊爬啊,毛都沾得又湿又脏。


    “你比有只猫好多了。”燕览蹲下,边抚摸着,“我说你们猫跟猫之间应该有联络吧,要不你跟他说说,叫他做猫,就别这么狗呗。”


    黑猫不懂,却一味“喵喵”。


    玩到最后,燕览必须离开,才不舍地站起身,思考了好久,叹气:“我不能带你回去。”


    黑猫听懂似的,立马从地上站起来,收了肚皮,退了半步,尾巴也耷拉下来,眼神既不亲人也不凶狠,却有明显的半分生气。


    燕览苦笑,“明日,明日我叫人来给你送吃的。乌骨鸡,乌骨鸡怎么样?”


    黑猫:“喵——”


    “不喜欢啊,”燕览努嘴,“那,生牛肉?”


    黑猫:“喵——”


    燕览:“还是不喜欢?那,黄花鱼,黄花鱼怎么样?”


    黑猫:“喵嗷!!”


    燕览喜,“这下喜欢啦?馋猫!”燕览敲了敲黑猫的脑袋,“果然啊,猫还是得吃鱼——”


    与黑猫告了别,燕览兀自给它取个了个名叫“团团”。团团其实很瘦,燕览希望它长胖些。


    离开了那胡同口,再过半刻钟,燕览就飞速赶到了公主府。身上挂着血,脖颈处还有一道盖不住的牙印,这要是被人看到了指定惹人遐想,还好进府后一片寂寥,无人察觉。


    兀自沐浴上了药,燕览便好生疲倦地往床上一躺,连桌上惰珠送来的军饷案进展文书,她也没精力分去看。


    有时她不禁会想,什么时候才能逃离公主府,不做这隐藏在奴婢里的门客。她并非如在无名山一样痛苦地要逃离什么,只是倦了、累了、乏了,在日复一日地耗费心神与脑力和他人争斗的过程中,她对生活的某种希冀已然蹉跎磨灭了。以前除了谢游能让她远程找点乐子,就再没别的了。


    她不自觉又抬起手,抚摸着还未消散的牙印,从那尚能回忆的痛楚和温热中感受到了自己微末的享受和一股分明的嫉妒。


    她在享受他的啃食。


    他谢游在嫉妒俞听鸿。


    “太怪了,这都什么跟什么——”燕览用脸蒙住被子,翻了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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