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薄嗔的默许,像一层稀薄的氧气,注入了叶弈墨近乎窒息的世界。
她没有大张旗鼓,而是选择了一个被城市遗忘的角落,一栋旧工业楼的二层,重新挂上了“程锦”的牌子。牌子是新的,但周围的一切都是旧的。空气里漂浮着尘埃与金属锈蚀的气味。
这里是她的新战场,也是她的庇护所。
苏晴来的时候,叶弈墨正在擦拭一张积了灰的绘图桌。
“我还以为你死了。”苏晴开口,第一句话就带着尖锐的棱角。
她比三年前瘦了很多,剪了短发,指间夹着一根女士香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的空间里一明一暗。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和记忆里那个永远穿着精致套装、一丝不苟的首席助理判若两人。
叶弈墨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苏晴重复了一遍,发出一声短促的、类似冷笑的气音,“说得真轻巧。叶弈墨,你消失的这三年,我们这些人,才是真的死了。”
她的控诉没有歇斯底里,只有一种被磨平了所有情绪的疲惫。
“黎家打压我们的时候,你在哪?工作室被迫解散,大家的心血被当成垃圾一样清扫出门的时候,你在哪?安和哥……江安和的葬礼,你又在哪?”
一连串的质问,像一把钝刀,在叶弈幕的心口来回切割。
她无法回答。
她不能说,她用那三年时间,变成了一把刀,去捅穿了黎家这堵墙。因为她现在才发现,那堵墙后面,站着一只更恐怖的巨兽。她的复仇,在真正的敌人眼中,不过是一场闹剧。
“对不起。”她说。
“别说对不起。”苏晴掐灭了烟,“这个词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听你道歉。我是来告诉你,死了的东西,就让它死透了,别想着让它活过来。”
“‘程锦’没死。”
“是吗?”苏晴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动作带着一种无所谓的颓唐,“那你知不知道,‘华裳’的核心专利,已经被人买走了?”
叶弈墨的动作一顿。
“华裳”是“程锦”工作室倾尽心血打造的独立品牌,是江安和的梦想,也是她和整个团队的骄傲。
“被谁?”
“一个叫‘磐石基金’的海外资本。”苏晴从随身的布包里抽出一份文件,丢在桌上,“在你忙着你的‘大事’时,黎家倒台,一片混乱。他们就像秃鹫,趁着尸体还热乎,用一个低到侮辱人的价格,把‘华裳’的心脏给掏走了。”
文件上,罗列着那些她们曾为之通宵达旦的专利号。每一个,都曾是她们向世界宣告自己创造力的勋章。现在,它们成了一份廉价的交易清单。
叶弈墨拿起那份文件。纸张很薄,却有千斤重。
磐石。
这个词,像一颗石子,投入她混乱的思绪,激起了一圈危险的涟漪。
她想起了江安和的那些残页,那些夹杂在代码和公式里的潦草字迹。
“你等一下。”
叶弈墨转身,从角落里自己的包中,取出了那个牛皮纸袋。那个潘多拉的魔盒。
苏晴看着她的动作,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疑惑和戒备。“那是什么?”
“安和哥的遗物。”
叶弈墨将十几张泛黄的残页在桌上铺开。苏晴凑了过来,当她看到上面那熟悉的、狂放的字迹时,身体僵了一下。
“这是……”
“一个叫周先生的人给我的。”叶弈墨没有抬头,她的指尖在一行行代码上飞快地掠过,“他说,能让我活下去,或者死得明白一点。”
她的动作停在了一张纸页的中间部分。
那是一份项目规划的草稿,标题是“资产剥离与休眠计划”。下面用英文写着几行小字。
第一阶段:诱饵行动(目标:黎氏财团),制造市场混乱。
第二阶段:在混乱掩护下进行资产收购。执行工具:P.S.基金(磐石计划)。目标:华裳核心知识产权……
磐石基金。
所有的线索,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瞬间吸附在了一起,构成了一个狰狞而清晰的图案。
一股寒意从叶弈墨的脚底升起,沿着脊椎,冲上头顶。
原来如此。
扳倒黎家,制造混乱,然后用早就准备好的资本工具,在混乱中低价掠夺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
江安和的死,黎家的覆灭,她自以为是的复仇……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给这场精准的“资产收购”打掩护。
她不是棋子。
她和黎家一样,都只是棋盘本身。是那场盛大棋局的背景板,用来掩盖棋手真正的意图。
“看这里。”叶弈墨将那张纸推到苏晴面前。
苏晴的视线落在两个词组上,她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她花了十几秒,才消化掉这行字背后那令人窒息的阴谋。
“所以……从一开始,他们的目标就是‘华裳’?黎家只是……”
“一个烟雾弹。”叶弈墨替她说了下去,“一个足够大,足够响亮,能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烟雾弹。”
苏晴向后退了一步,跌坐回椅子上。她脸上的疲惫和嘲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东西。是恐惧。
“他们是谁?”
“一个叫‘创世’的组织。”叶弈墨将残页收拢,放回牛皮纸袋,“安和哥曾经是他们的一员。然后,他死了。”
工作室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汽车鸣笛声,提醒着她们还活在人间,而不是某个恐怖故事里。
“我们……我们斗不过他们的。”苏晴的声音很轻,带着颤抖,“弈墨,这不是商业竞争,这不是我们熟悉的世界。他们能算计黎家,能让安和哥……他们能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我们。”
“我知道。”
“那你还回来做什么?重建‘程锦’?这是在对他们宣战!”苏晴的情绪激动起来,“你以为傅家能护住你?在这样的怪物面前,傅家算什么?”
“傅家算什么,我不知道。”叶弈墨将那个牛皮纸袋放回自己的包里,拉上拉链,动作缓慢而清晰,“但我知道,‘华裳’是安和哥的心血,也是你的。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怎么不算了?拿什么去斗?我们现在一无所有!专利在他们手上,我们在明,他们在暗!”
“不。”叶弈墨摇了摇头,她走到苏晴面前,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我们不是一无所有。”
她的手很稳,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镇静。
“他们以为自己买走的是‘华裳’的心脏。但他们错了。”
叶弈墨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一个品牌的核心,从来不是那些写在纸上的专利代码。而是创造这些东西的人。”
“我们,才是‘华裳’。”
苏晴怔怔地看着她。看着这个三年前还会在遇到难题时抱着抱枕撒娇的女孩,如今却像一柄出了鞘的利刃。
“他们拿走了旧的,我们就给他们创造出新的。比过去更好,更无法复制的新东西。”叶弈墨继续说,“他们不是想要‘华裳’吗?那我们就再造一个‘华裳’,一个他们永远夺不走的‘华裳’。”
“这太难了……”苏晴喃喃道。
“难,才好玩。”叶弈墨的唇边,逸出一丝冰冷的弧度,“他们以为自己完成了一次完美的收购。那我们就把这份‘优质资产’,变成一份烫手的‘有毒负债’。”
她松开苏晴,走到那张空白的绘图桌前,拿起一支铅笔。
“他们有‘磐石基金’,有‘创世’。我们有……我们自己。”
她看着苏晴,像是在下达一个命令,又像是在发出一个邀请。
“苏晴,你还敢不敢,再跟我疯一次?”
苏晴看着她,看着她身后那片空旷破败的厂房,看着桌上那支蓄势待发的铅笔。
恐惧还在,但一些别的东西,正在从死灰般的绝望里,重新燃起火星。
她站起身,走过去,从叶弈墨手里拿过另一支铅笔。
“疯就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