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客厅,冷空气灌入肺里,带着一丝花园里潮湿的草木气息。
叶弈墨没有回房,脚步不受控制地,引着她穿过长长的回廊,走向傅家老宅深处的园林。她需要一个地方,一个没有傅薄嗔气息的地方,来安放自己几近崩塌的情绪。
这座园子,是典型的苏式风格,亭台水榭,曲径通幽。月光被切割成细碎的银片,洒在脚下的青石板上。她在一处临水的亭子前停下。
“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一道女声从亭内传来,温婉和润,却让叶弈墨的背脊瞬间绷紧。
她转过身。
亭子里坐着一个女人,穿着一身素雅的旗袍,正在慢条斯理地烹茶。水汽氤氲,模糊了她的面容,只留下一道优雅的剪影。是傅薄嗔的堂姐,傅明薇。白天在茶室里有过一面之缘。
“睡不着,出来走走。”叶弈墨的回答很淡。
“是吗?”傅明薇提起紫砂壶,将滚烫的茶水冲入盖碗,茶叶在水中舒展、翻滚。“我还以为,是跟薄嗔闹别扭了。”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每一个细节都透着养尊处优的精致。
叶弈墨没有作声。她不确定对方是无意撞见,还是在此刻意等候。
“过来坐吧,尝尝我的‘雀舌’。”傅明薇发出邀请,不容人拒绝。
叶弈墨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进去,在石凳上坐下。她与傅明薇之间,隔着一张石桌,桌上茶香袅袅。
“薄嗔那个人,从小就强势惯了。”傅明薇将一杯茶推到叶弈墨面前,茶汤色泽清亮。“他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跟他相处,很累吧?”
这话听似体己,却像一根探针,试图撬开叶弈墨的防备。
“傅总有自己的行事准则。”叶弈墨垂下眼睑,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
傅明薇轻轻一笑,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回答。“傅总?在家里,还叫得这么生分?”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孩。我见过很多想嫁进傅家的女人,她们要么削尖了脑袋往上爬,要么温顺得像一只猫。你和她们都不同。”
“我从没想过要嫁进傅家。”叶弈墨说。
这是实话。她与傅薄嗔之间,始于一场交易,一场她现在迫切想要撕毁的交易。
“是吗?”傅明薇的反应有些玩味,“可你现在就住在这里,不是吗?住在傅家的心脏,薄嗔的羽翼之下。”
“羽翼?”叶弈墨重复着这个词,唇边泛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或许是囚笼。”
她的话脱口而出,带着与傅薄嗔争吵后的余温。说完,她便有些懊悔。在傅明薇面前,暴露自己的真实处境,并非明智之举。
傅明薇却像是没有听出那份尖锐,反而露出了然的神情。“我就知道。他总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用他那套商业逻辑来处理所有关系。亲情、爱情……在他眼里,或许都可以量化成利益和筹码。”
这番话,精准地踩在了叶弈墨的痛处。
她看向傅明薇,第一次正视这个女人。亭外的月光照进来,勾勒出傅明薇保养得宜的脸。她的话语温和,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析着傅薄嗔的性格,也剖析着叶弈墨的困境。
“傅家这艘船太大了。”傅明薇幽幽开口,搅动着自己的茶杯,“大到不是一个人能驾驭的。薄嗔他太年轻,也太……独断。他总想着开疆拓土,却忘了固守根本。这几年,傅家表面上看着风光,可内里,已经有不少人觉得,船头转得太快,要翻了。”
空气中的茶香,似乎也变得凛冽起来。
叶弈墨的心沉了下去。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傅明薇话里的意思,她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傅家内部的声音。这是对傅薄嗔这个掌权者的不满和挑战。
“堂姐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叶弈墨选择开门见山。虚与逶迤只会让自己陷入更深的被动。
“没什么意思。”傅明薇端起茶杯,送到唇边,吹了吹热气,“只是觉得你很像年轻时的我。有自己的骄傲,有自己的坚持,不愿意做任何人的附庸。我只是不想看到,一块好好的璞玉,最后被当成垫脚石,摔得粉碎。”
她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悲悯与同情,却让叶弈墨感到一阵寒意。
“薄嗔让你给他生个孩子,对吗?”傅明薇放下茶杯,一句话击溃了叶弈墨最后的伪装。
叶弈墨的身体僵住。她不明白,她与傅薄嗔在书房的争吵,傅明薇是如何得知的。这栋宅子里,究竟有多少双眼睛,多少双耳朵?
“别紧张。”傅明薇安抚道,“老宅里没有秘密。尤其,是关于继承人的秘密。”
她向前倾了倾身,压低了声线。“一个孩子,确实能让你在傅家站稳脚跟。但是,你想过没有,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筹码?是你的,还是他的?”
“他会用这个孩子,把你牢牢地绑在傅家,绑在他身边。你会得到所有女人都羡慕的荣华富贵,但你也会失去你自己。你的‘程锦’,你的‘华裳’,你引以为傲的一切,都会变成一个豪门贵妇无聊时的消遣。”
这些话,比傅薄嗔的“交易论”更残忍,因为它血淋淋地揭示了那个最有可能的未来。
“而傅家有些人,”傅明薇话锋再转,终于露出了她的真正目的,“并不希望看到薄嗔的地位,因为一个孩子的出生而变得更加稳固。他已经够独断专行了,如果再有了一个所谓的‘继承人’,傅家,恐怕就真的要变成他的一言堂了。”
叶弈墨的心跳,在寂静的夜里,响得有些失序。
一个机会。
一个巨大的、充满了诱惑与危险的机会,就这样赤裸裸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傅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有人想把傅薄嗔拉下马。而她,叶弈墨,这个突然出现在傅薄嗔身边的女人,这个被要求生下继承人的“工具”,瞬间成了一个微妙的棋子。
她的存在,可以巩固傅薄嗔的地位。
她的不合作,也可以成为反对派攻击傅薄嗔的利器。
“我能做什么?”叶弈墨问。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傅明薇的唇边,终于露出了一抹真正的、不加掩饰的笑意。“你不需要做什么。你只需要……做你自己。”
她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种优雅从容的姿态。“坚持你的骄傲,拒绝成为生育的工具。告诉薄嗔,你想要的,是作为‘叶弈墨’的尊重,是江家‘程锦’和‘华裳’的复兴,而不是作为傅家未来继承人母亲的身份。”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叶弈墨却听出了背后的潜台词。
让她去和傅薄嗔对抗。
让她成为那颗投石问路的石子,去试探傅薄嗔的底线,去激化他与家族内部的矛盾。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叶弈墨反问。
“对我?”傅明薇像是听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我只是一个关心家族未来的长辈罢了。我希望傅家能平稳地走下去,而不是在一个人的独断下,走向未知的风险。”
她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当然,如果你能让薄嗔明白,合作比控制更重要,让他愿意听取家族里其他人的意见……我想,整个傅家都会感谢你的。”
这画饼的技巧,堪称高明。
叶弈墨沉默了。
她看着眼前的傅明薇,这个女人,比傅薄嗔更懂得如何诛心。傅薄嗔的冷硬是摆在明面上的刀,而傅明薇的温柔,是浸了毒的酒。
她是在利用她。这一点,叶弈墨心知肚明。
可她别无选择。
与傅薄嗔硬碰硬,她毫无胜算。但如果傅家内部有人愿意成为她的“盟友”,哪怕是暂时的、各怀鬼胎的盟友,她或许就能撬动一丝生机。
“我知道了。”叶弈墨站起身。
“茶不喝完吗?”傅明薇问。
“不了。”叶弈墨没有再看她,“夜深了,堂姐也早点休息。”
她转身,走下石阶,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座暗藏机锋的亭子。
傅明薇没有挽留,只是静静地坐在原处,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曲折的回廊尽头。
良久,她拿起桌上那杯叶弈墨没有碰过的茶,缓缓地,将茶水倾倒在脚下的石缝里。
茶水渗透下去,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