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折梅1 小宋大人投怀送抱,某真是荣幸……
“南枝才放两三花, 雪里吟香弄粉些。”注1
正是一年早春时节,京都琉璃瓦上还有残雪未消,料峭春寒仍盛, 而此时正是梅花最盛之时。
两位身着锦衣的贵公子下了马车步行,赏玩京都城郊的景象, 一路上还遇到不少马车,间或有人撩开帘子打招呼。
“罗家这别院置办得好, 一路走来竟也能看到点草绿,怪不得办这春日宴。”
江乐松一身碧色竹纹圆领锦袍,手里拿着一折扇, 端的是一派风雅。他身边的紫衣公子却出神着, 久久没有回话。
“寄南兄?”江乐松拿起扇子一敲他肩膀。“还琢磨他怎么推了你的邀约?”
“不是愚弟说道你, 他外放才回, 进的又是御史台的官职,总要避嫌才好。他年节都在衙门里忙, 想来是有要紧事办……”
两人说着就进了这别院,被两个小厮领着过了照壁,一路走过石板路直到后院都未停下, 又过了一道门到了梅林。
隐隐的古琴音和交谈的声音飘了过来, 这里草甸露青, 花苞初绽,大片的梅花粉白红交织,梅花的清香气夹着清寒让人浑身一震。
“呀, 说曹操曹操到,他今日竟来了罗家?”
江乐松扫了一圈,远远地看见一个花青色身影端坐在梅树下,看向李寄南。话还没说完, 李寄南已然大步往那走了。
“彦泽!”
端坐在花重人稀处的青年闻声一顿,他转头看过来,手里还端着杯清酒。
他今日一身花青色绣仙鹤的圆领袍,青丝挽起同色绣纹的发带垂下,衣袍上沾了花瓣。
他眉眼生得精致惊艳,眼神却淡远,看见他们来稍一笑,风姿斐然,清梅让三分。
“宋彦泽,进了官就是不一样了,架子忒大。还得借着三品大员罗大人的面子见你。”
宋彦泽看向江乐松无奈一笑,敛袖为他倒酒,又看了一眼盯着他的李寄南,垂眼也为他倒上。
“回京诸事烦扰,实在是脱不开身,不是有意的,先赔罪了。”
他缓声说着,饮下满一杯酒,江乐松一笑,伸手拉拉李寄南。“行了行了,现在舒服了?正四品右佥都御史给你斟酒赔礼了。”
李寄南看着他,嘴唇动了一下,又抿唇饮下清酒,最后轻声说:“还未恭贺你,本打算结束了去将贺礼送你,现下倒是巧了。”
江乐松讶异了一瞬,李寄南掏出只玉簪,流云簪头。
宋彦泽扫了一眼,玉簪水头很好,不是凡物。
江乐松见宋彦泽像是要拒绝了,立刻笑着拿过来站起来替他簪上。
“御史大人就收下吧,改日你还得给我们送赔礼呢,别忘了。”
宋彦泽不好再多做什么,只好拱手道谢了。几人说了几句话就转到了这的主人。
这是户部侍郎罗简的产业,罗家在京都也算是贵户,家中还有个嫡子在工部做官。
户部是管钱袋子的衙门,少不了和人交际,他一办春日宴各家小辈都来捧场了。
只是宋彦泽竟然来了,他虽是礼部尚书宋家庶子出身,但不受宠,自己也不好交游走动。
早几年一直外放江南做官,回京又是御史台这样敏感的衙门。是以,一个四品大员在这独自饮酒,竟无人来扰。
“小宋大人!贵客啊。”
罗简着一身便服终于来了,一来便快步走到他们这边和宋彦泽打招呼,脸上带笑。
罗简一个三品大员,又是和他们父亲一样的年岁,如此重礼却没人敢说什么。
“罗大人说笑,下官听闻京都盛景之一便是您别苑的梅花,便来凑个热闹了。”
罗简信没信无人知晓,只是面上总不能拂他面子,拉着他要上座。
当今圣上暮年了越发疑心重,近年来御史台越加倚重提拔,更是可越过内阁向圣上只递,谁敢给他脸色看。
这位都不算难办,要是那位,才真叫人打两句机锋的机会也无。
罗简想到这稍稍心绪平了些,笑着为他斟酒,低声问:“听闻小宋大人此前是在淮州任知州,又是祖籍徽州,不知来京都可还习惯?”
宋彦泽一笑,人看着虽清冷,但说话待人没有傲气。
“倒是有些不习惯,不过近日里慢慢地也就好了。”
“那便好,听闻大人还住在驿馆。这都两月有余了还未曾置办宅子,可是有难处?”
“罗大人。”宋彦泽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似打量又似警告。
“皇上已赏了,倒是不用下官操心。”
罗简心一紧,连忙噤声说了几句皇恩浩荡的漂亮话。
若是其他时候,他不用如此急躁,只是最近,户部隐隐有风声,不太平啊。
他一个新上任的御史台四品御史一声招呼不打的来了,他心里怎么能不犯嘀咕,偏偏人家什么都不问也不试探……
宋彦泽垂眼看着前面高台抚琴的优伶,也不主动开口。罗简已经暗自擦汗了,斟酌着要不要开口试探……
“大人!大人!”
一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跌坐在地上又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席上众人脸色都是一变。
“羽……林卫御前使……”
他颤声说着,一道粗犷洪亮的喝声已至。
“羽林卫御前司办案!”
小竹门被一脚踹开了,一队红衬黑衣的带刀汉子闯了进来,各个面容肃穆,那气势是沾了血的凶煞气。
罗简当即就看向宋彦泽,宋彦泽却也是一脸诧异,眉头微皱。
“敢问各位,何故闯进我宅院?又是办什么案子。”
为首的黑面蓄胡的汉子直接一挥手,看着罗简就粗声道:“拿下!”
罗简瞪大了眼,当即喝斥,但眼看着他们就要过来了。
宋彦泽眼皮一跳,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袖。“慢着!”
他缓步走下来,另一边的罗简赶紧走到他身后来。
席上众人皆是被这变故吓傻了,无论是谁家的贵公子皆是满脸惊惶,低头避开。
那可是羽林卫御前使,羽林卫本是皇宫圣上亲兵,但近几年倒腾出了这么个御前司。
可凭圣上诏命不用过堂,直接闯进一品大员的家中,抄家扣押。
宋彦泽这个一脸淡然的才是让他们无法理解的,甚至还敢拦着,更是胆大。
“可有诏命?”
为首的汉子打量了他两眼,略一拱手:“竟是小宋大人,我们家大人说了,若是小宋大人过问诏命,就请大人亲自去向他讨。”
宋彦泽眉头皱起,众人皆是一脸惊诧,那煞神是做什么,不上不下的倒像是找茬。
宋彦泽一振袍袖,冷笑了一声:“既没有诏命,那今日我便在这看谁敢带他走。”
罗简现在根本没那个心力考虑这是怎么回事,只狠不得抱住宋彦泽大腿。
“我当是谁敢拦御前使办事,原来是小宋大人。”
一人不紧不慢地从院门走来,一手按着腰间的刀柄,手指绕着上的红穗子。
另一手拂花,动作粗暴随意,梅树花叶震抖,花瓣扑簇簇飞落在泥地,当真是个煞花人。
他一身红衬黑衣,只不过穿了官袍,前有狴犴踏云的补子,袖口短收,身量高大,皂靴碾烂了一地梅花。
“蒋亭渊亲自来了?!”
罗简当场坐倒在地,指挥使亲自来了。
宋彦泽要抬头看他,眉头已经不自觉皱起来了。
早有耳闻“玉面罗刹蒋亭渊”,但一直在地方上,没打过交道。
果然人憎狗嫌不是没有道理。
“蒋指挥使,敢问诏命何在?”
宋彦泽毫不退让,直视着蒋亭渊,锋芒毕露。
蒋亭渊却盯着他看了一会,又抬眼看着他头上的簪子,眉头紧皱。
“小宋大人似乎一点不怕我,不怕御前使将你一起拿下?”
蒋亭渊的目光从他的脸庞刮过了,又扫了一圈战战兢兢回避的众人,最后走到罗简旁边,伸脚把他踹倒在地。
“我问的是,蒋指挥使你。”宋彦泽拦在要把人带走的御前使前,一句一顿。
“可有诏命?”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蒋亭渊轻笑一声,噌地一声抽刀出鞘,雪亮的细刃刀随意一抬,都能将飘零的花瓣割成两半。
众人都惊呼一声,江乐松和李寄南脸一白,谁都拿不准他会不会真动手。
李寄南立刻上前一步,低声喝道。
“小宋大人是朝廷命官,无罪不……”
“轮得到你上前?”
蒋亭渊没有喝斥,只是不耐地说完,转手将刀刃架在他脖颈上,眼神犹如看一死尸。
李寄南一抖,江乐松扶了一下才没跌倒,宋彦泽对他们摇摇头,让他们不要插手。
“蒋指挥使好大的威风。”
他垂头敛袖,温柔地拂去落花,君子端方,不轻不重地嘲他。
话音刚落,蒋亭渊随手一个翻刀,架在宋彦泽脖颈间,挑眉一笑玩味地看着他。
宋彦泽眼都不眨一下,依旧看着蒋亭渊,淡声问他。
“可有诏命?”
蒋亭渊又抬眼看了一眼他的发髻,眼神晦暗不明。
罗简都坐在地上拉拉宋彦泽,这煞星已经打量着小宋大人的项上人头了。
蒋亭渊猛地手一偏挥刀一挑,雪亮的白光一闪,所有人连忙拉着袖子遮脸,惊吓的抽气声不断。
啪嗒。
一声细小的碎玉声响起,他头上的发簪被挑下摔成几瓣。
宋彦泽有点无语,而后看他收刀入鞘,掏出一张批红的纸,夹在手里晃了两下,挥手让他们押人。
宋彦泽敢肯定,他手里的诏命一定还有他转圜的余地,看着罗简被拿走一急,直接上前去夺他手里的文书。
蒋亭渊却一抬手,略一前倾,看着他撞进他怀里,下意识踮脚去抓。
“竹骨冰心,梅魂玉容。”
“小宋大人投怀送抱,某真是荣幸惶恐。”
宋彦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确信他在调戏自己一个男人。
但此刻也顾不上在意这些,他压低了声音问:“为什么突然抓罗简,你这是在打草惊蛇。”
蒋亭渊跟没听见一样,低头凑近了他颈侧轻一嗅,在宋彦泽看失心疯的眼神中拂开他肩头的落花。
“好香。”
“蒋亭渊!”
宋彦泽从脚底麻到头皮,头一次失态地直呼人家大名。
他凌乱的发髻松垮了一缕发丝,眼睛睁圆了瞪着他,像是气炸毛的漂亮狸奴。
蒋亭渊却一笑往后一退,将文书收起来,转身带着人就走。
“小宋大人留步,不用送了。”
宋彦泽沉着脸看他施施然如来时那样,粗暴地拂开花枝,按着腰间的刀就走。
“彦泽,你……”
宋彦泽揉揉眉心,对他们笑了一下说道:“仪容不整,先行告退了。”
江乐松叹了口气,李寄南却久久看着他的背影,然后转身蹲下一点点捡起碎裂的玉簪。
“腌臜泼才!”
宋彦泽一上马车就骂了一声,莲心奇了,这是第一次看他家公子气成这样。马车轻晃,宋彦泽散了头发找了根木簪重新挽发。
他不知怎么,这个方面笨拙些,怎么也学不会挽发,最多是看着不太乱。
他被调回京都第一天,皇上召见,屏退了众人同他谈了许久。如今皇上只有两位皇子,长子为太子,次子瑄王也入了朝廷,但一向低调不争。
朝里让他忧心的是——党争,太子和当朝大阁老李恒的党争。
这些年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让他们日益壮大。
兼|并土地,敛财豪征,皇上想先向户部开刀,命他去查户部。
当然不能搞得人尽皆知,否则会让朝野震动,更会惊动户部背后的李阁老。
现在好了,蒋亭渊这一手直接把水搅浑了。
想到这宋彦泽心里更是憋了一股气,怎么也挽不好的发干脆散着,猛地把木簪一拍在小案上。
马车刚入了城,正要往驿馆去,却突然停下了。
莲心来回报,说是圣上赏的宅子下来了,等着小宋大人去看看。
宋彦泽心气总算是顺点了,他的俸禄买不起京都的房子。每日早朝,或是皇帝召见他还得从驿馆赶过去,太累了。
这宅院离皇城还真不远,地理位置很好,宅院也不大,花园水榭,抄手游廊,照壁,月亮门一应精致漂亮。
厢房外还有小庭院,里面还有棵梅树。
宋彦泽恨不得今天就住进来,比驿馆舒服多了,当即就让莲心先把马车里带着的琐碎东西先搬过来。
只是,他转了一圈发现这里跟隔壁的宅院是连在一起的,仅仅一墙之隔。
宋彦泽站在墙边问宫里派来的人:“敢问隔壁是哪位大人?”
宫里的人不知为何,脸色一僵,讪笑了一下。
“是御前的大红人,羽林卫御前司指挥使蒋亭渊大人。”
第92章 折梅2 再叫大声点
宋彦泽像是没听清, 下意识提高了声音:“谁?”
那人讪笑:“蒋亭渊,蒋大人的宅邸。”
“莲心!别搬了,我们回驿馆。”
怪不得地段这么好, 却一直是荒废的。隔壁住了个煞星,谁能受得了。
宋彦泽知道推辞不掉也没法要别的地方, 但至少最近他还不想住过来。
公公擦擦汗,哎哟了一下, 真是难为小宋大人了。
谁不知道御前使还负责监听告密,换谁也不想住特务头子隔壁。
“他真这么说?”
公公垂首恭敬回话,下意识瞄了一眼一边蒋指挥使的脸色, 低头恭敬回话。
“小宋大人脸色当时就变了, 还问奴婢是不是真的, 之后就带着小厮把马车上的东西又搬了回去。”
“说是要……多住几天驿馆。”
“奴婢劝了小宋大人, 可大人只说……”说到这他欲言又止了一下。
坐在书案后的皇帝笑着看向一边静默不语的蒋亭渊,沉声发话:“接着说。”
“大人说, 多跑几步锻炼身体,总好过住在罗刹隔壁日日不得安眠。”
皇帝抚掌而笑,看向一边的蒋亭渊:“卿可听见了, 你这旧识完全是把你忘脑后了。”
“看来是我白考虑了, 反倒让朕做了次恶人。”
蒋亭渊立刻拱手告罪, 又敛眉沉声说道:“臣今日想讨个假。”
皇上随手让他起来,听他这么说来了点兴趣,让他说。
“今日冲撞了小宋大人, 左思右想觉得不安,臣想弥补一二。”
“哦?你想怎么弥补?”
“帮小宋大人搬家。”
蒋亭渊唇角微勾,他面容深邃,高眉挺鼻, 典型的北方汉子长相,只是浑身血煞气太重,像是要帮小宋大人脑袋搬家。
皇上一愣,朗笑了几声,随手一挥准了。“悠着点,朕还等着他帮朕充盈国库。”
折腾了一天,宋彦泽回到驿馆时,天色已经不早。
宋彦泽瘫坐在椅子上去看黄历。他这眼皮还有点跳,但好歹不顺的一天要过去了。
他回想着今日罗简和蒋亭渊的事,一边往屏风后走解衣一边琢磨。
罗简这人和户部尚书胡众是同乡平时来往也多,胡众是李阁老的门生,都算得上是李恒党。
罗简此人油滑骨头软,不是不可以争取,一个侍郎能挖到的东西不会少。
想到这,又想起了那个蒋亭渊,他今天奉的诏命不可能是提审罗简,倒是有可能和自己一样查到户部贪污的案子。
但当初皇上召见他时,蒋亭渊竟不在,而且没有交代过他可以调御前司。
所以提审罗简不像是皇上授意,更像是他自己做的决定。
“大人!”
宋彦泽正琢磨着,突然听见驿馆外一阵喧闹,还有压抑的惊呼声。
他按按狂跳的眼皮,扬声喊:“莲心!外面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来帮小宋大人搬家。”
回答的不是莲心,而是一道熟悉的低沉声音,尚还带着笑意。
门被从外面打开了,宋彦泽散着发,身上只着了亵衣站在屏风后探头一看。
“出去!”
宋彦泽捞过外袍披在身上,抓着衣领,瞪着已经闯进来的蒋亭渊。
蒋亭渊还是那身官袍,只是腰间没带刀,看了他一会,视线从他的眼睛下移到他抓着领口的手。
“只我一人进来了。”蒋亭渊又往前走了一步。
宋彦泽立马抓着衣领往后退,被气得笑了。“那还真是多谢蒋大人,没把你御前司的人都叫进来看。”
“蒋大人这是要办我了?敢问……”
他没说完蒋亭渊就笑了一声,浓眉一挑,宋彦泽没见过那么轻挑欠揍的神情。
“办你?”
蒋亭渊就堵在那,个高腿长,随手一抬搭在屏风边,把他的路堵死了。
“暂时不办你。”他伸手一勾,挑起他一缕头发低头嗅闻了一下。
“今天只是来帮你搬家。”
宋彦泽该怕他的,他的身份,他轻佻不讲道理的举动,但他就是不怕,无端觉得他就是在撩闲而已。
不是真的来折辱他的,宋彦泽伸手拍开他的手。
“不劳烦蒋大人,这驿馆我住得挺舒服的。”
蒋亭渊突然退后一步,转头看了门外一眼。
宋彦泽心神一松,还没来得及把外袍穿好,蒋亭渊突然大步朝他走来。
宋彦泽的外袍叫他拽过来裹了一圈,跟裹小孩一样。蒋亭渊拦腰夹着他就抱起来,还腾出另一只手搭了一下他的头发。
“蒋亭渊!你!你想做什么!蒋亭渊!”
宋彦泽活到这么大从没这么狼狈过,气得眼睛发红,偏生他手都被裹在衣袍里被夹在怀里,抽都抽不出来。
“再叫大声点。”
蒋亭渊一路夹着他下楼到了大堂,大堂内全是红衬黑衣的御前使。他们没佩刀但全拿着他的行李,莲心跟鹌鹑似的缩在一边。
“收拾好了?”
蒋亭渊强盗似的,无视宋彦泽的挣扎,瞥向莲心淡声问道。
莲心心疼地看了眼自家公子,点点头,瞥了一眼那煞神一样的蒋亭渊,不知怎么,竟觉得有些眼熟。
“不叫了?”
蒋亭渊抱着他一路走出去,宋彦泽遮着脸不说话了。
蒋亭渊就知道他脸皮薄,走到马车边把他塞了进去。
莲心刚要跟,身边的人就一拦,眼睁睁看着蒋亭渊钻进去了。
“蒋大人,不知下官哪里得罪了你?”
宋彦泽裹着外袍,青丝散乱,连鞋都掉了一只。蒋亭渊看他一眼,拎着只鞋子,抓住他的脚腕套好了。
“自己想。”
蒋亭渊抓着他的脚腕不放手,掀起眼皮看他涨红的脸,笑了一下松开手。
宋彦泽坐到另一边同他拉开距离,掀开帘子看见两列御前使穿着官袍前后跟随。宋彦泽赶紧放下帘子,看向蒋亭渊。
他靠在一边岔腿坐着,抱着手臂就那么盯着他看,脸上的笑意似有似无。宋彦泽看得心里发毛,贴着墙壁看他。
“今日大人为何突然提拿罗简,还特意挑在春日宴的时候。”宋彦泽垂下眼思索片刻,抬眼看向他。
“现在还闹出这么大动静。”
蒋亭渊通通不回答,只是问:“小宋大人觉得是为什么?”
宋彦泽按了一下头,低声只提了两个字:“户部?”
“说对了一半。”看来他确实也在查户部贪腐的事。
宋彦泽不清楚蒋亭渊的立场,他为皇帝亲卫,但不一定就不站队,不保哪一党。
要不然他搅什么浑水,平白把这事硬是摊到明面上去了,明日早朝他都不敢想会有多热闹。
如果是太子,就是想把事情闹大借户部倒李,还尚可以合作。
如果是李阁老,那就是断尾求生,把案子结在罗简身上。一个罗简,搜不出多少白银,充不了多少国库,皇上不会满意这个结果。
宋彦泽心绪已定,一抬眼又看见他撑着手臂盯着他,宋彦泽眉头一皱,下意识摸摸脸颊,疑心是沾了什么。
“小宋大人祖籍是徽州?”
宋彦泽跟他的思路就不在一条道上,他在这朝堂斗争,党派关系,蒋亭渊却在这说些有的没的。
“是,一直留在族学读书。”
“听小宋大人说话是有点吴侬软语的细软好听。”
宋彦泽气得笑了一声,抿了抿唇,想把话题拉回去。
“不知蒋指挥使说的对了一半是什么意思,还请给下官一个明示。”
“你总会知道的。”
“那下官敢问,蒋指挥使今日拿了朝廷一个三品大员,是已想好了明日如何面对各位大人的责难了?”
“你担心我?”
蒋亭渊个子高腿长,想来平日里是骑马多,坐在马车里倒显得这里逼仄。
他偏偏就挤在这待在这盯着他看,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也不像是有什么话要密谈。
“看来蒋指挥使是同下官无话可说。”
“小宋大人已一一查看过户部近年的账本了?”
蒋亭渊掐在他气极了不愿意搭理他的临界点上,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倒是让他愣怔了一下。
“是。面上是一点破绽也无,但实则确是触目惊心。”
去岁一年亏空已经到了一千两百万两,而上一年既无大的战争要打,宫中也并没有兴建宫殿土木,只在两江地区修建堤坝上开支多。
他是淮州知州,心里却清楚这些钱到地方上才有多少。
工部、吏部、甚至是兵部都有很大的问题。
那不仅仅是李阁老的势力,也有太子党。
蒋亭渊又问他:“既然是面上没有问题,那就是,六部的尚书都已拟了票签了字,内阁也批下去了。”
宋彦泽自然清楚这些,这就说明他们在朝堂上争,但在利益瓜分掩饰太平上,两派却已然拧成一股了。
向户部开刀这件事,就是要和整个朝廷作对,就算是为皇上做事,到最后也不一定能被保得住。
“下官曾任淮州知州五年,辖区九县,数十万百姓。春耕秋收,也有种桑缫丝或进山谋生的。”
他端坐在马车里,脊背挺直,形容虽狼狈,但仪态端方,一双黑色的眼睛平静而淡远,夹着警惕和猜疑地看着蒋亭渊。
“或是上天垂怜,时节风调雨顺,交了赋税,再免了劳役。一家每人每天白米不足七两。”
“或遇上水灾大旱,或是朝廷增收赋税,又是另一种情形。”
宋彦泽看着蒋亭渊,缓缓说着,眉宇不自觉蹙起,叹了口气。
“这是自家有田的情形,若是已将田卖了,在大户手下耕种生活一日两餐都算是好的。”
“国库亏空,自向两处征讨,一民,一官。我想为万民搏一个可能。”
蒋亭渊看着他,突然一笑,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眼神很不同寻常,称得上温柔缱绻。
“最坏不过是人头不保,我孑然一身倒也不挂累他人。”
马车停下了,宋彦泽回神,撩开帘子看了一眼,已到了门口。
他刚想起身就被按了回去,蒋亭渊猛地拽着他坐在他怀里。蒋亭渊的手指突然搭在他肩膀上,颈侧被蹭过,宋彦泽一激灵想躲。
“不是死都不怕?”
宋彦泽被他按在怀里,他的手指蹭着他的侧脸,勾起青丝。
他这点挣扎,在蒋亭渊那像是闹着玩,他气红了脸骂了一句。
“有辱斯文!”
“听不懂你说什么。”
蒋亭渊垂眼看他泛红的耳朵,喉结滚动,摸出一根木簪。他垂着眼,手指轻柔灵巧地替他挽发。
宋彦泽莫名觉得这情形很熟悉,莫名想起了另一个人。
宋彦泽回头看着他的眉眼,皱着眉打量了一会,蒋亭渊一笑,看着不亲和,倒觉得他欠揍。
怎么可能是他,小雁哥哥可不像他那么欠揍,那么轻佻。
宋彦泽撇过头,立刻起身撩开帘子踩着台阶快步离开。蒋亭渊跟着他出来,就站在门口。
“莲心,东西都收进来了?”
宋彦泽边走边问,一听都收好了,立刻扬声道:“把门现在就给我关上!”
蒋亭渊抱着手臂站在马车边,人见人怕的御前司指挥使蒋大人就这么被关在门外了,嫌弃的态度不要太明显。
第93章 折梅3 我不是断袖
清晨, 三声鞭响,站于最前的大太监唱福,众臣手持笏板上殿。
宋彦泽昨晚没睡好, 一脸的困顿,不住地揉着头。他这个样子不少人明里暗里投来视线, 也有来试探昨日罗简的事的。
不过他来得晚,都说不上几句。但宋彦泽从他们异常客气和同情的眼神中, 再次明确了蒋亭渊真是招人嫌。
谁被他整了,其他人都会自然对谁抱有同情和善意。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宋彦泽站在众臣之中, 远远地看见蒋亭渊随行帝王, 而后同几位大臣站在一起。
李恒李阁老已至古稀之年, 发须皆白, 站在最前列。身后就是几位内阁重臣,年轻的太子站在最近皇帝的身侧, 隐隐瞥向了蒋亭渊。
宋彦泽正要收回视线,却无意间注意到了一边身着亲王朝服的瑄王,瑄王同他距离不远, 偏过头冲他一点头。
瑄王在兵部任职, 政绩不错, 但少于群臣交游,看着没有什么野心。
“臣有本启奏。”
胡众越众而出,率先发声。
“昨日御前司蒋指挥使称奉诏命, 捉拿我户部侍郎罗简,现下人已经下了诏狱。”
蒋亭渊面不改色,好像这事跟自己没关系一样,也不管他微妙的停顿和众人各异的眼神。
“哦?”皇上自上发话, 淡声:“可有此事啊?”
蒋亭渊当即拱手回话:“确有此事。”
所有人都静了一下,等他的后文,没想到他就什么也不说了。李恒半眯着眼,很沉得住气。
“那蒋大人是承认自己假奉诏命私自扣押朝廷命官了?”
胡众冷笑了一声,直直看向气定神闲的蒋亭渊。
“如何是假传诏命,诏命就在此,不知大人可愿一观?”
蒋亭渊掏出那张批红的纸,眼神轻飘飘的,胡众一下就被挑起了火气,当即就要上前。
宋彦泽眉头一挑,好损的一招。
“启奏陛下。”
李恒突然发声,胡众猛地回神,看了一眼坐在上位垂眼看着他们的皇上,惊出了一脑门汗。
诏命诏命,是皇上私下里下的旨意。
若是诏命是真的,他的质疑就是公然打皇上的脸。若是假的,他当众看到皇上下令调查户部,他又怎么下的来台。
他敢这样堂而皇之的拿人,可能已经掌握了什么证据,甚至交了皇上过目。
皇上装傻,可能是时候未到,他挑开了是真下不来台了,自己找死。
“李阁老不用跪了,站着回话吧。”
李恒躬身一拜继续说道:“臣有罪,去岁亏空上报一共一千二百余两。国库有亏,臣竟年节已过还未能将票拟好,交由御呈。”
不愧是能在朝中屹立不倒的李阁老,一下就切中了这件事真正的焦点,转移可能滑向危险境地的话题。
顺便还可以将六部都拉下水。
宋彦泽暗自思忖着,不得不叹服这位老人三两拨千斤的官场功底。
胡众一甩袖子,立刻跪下请罪:“陛下,此事不怪李阁老,皆是因有几张票拟实在不敢签字,这才一直不上奏。”
“胡大人这是话里有话。”工部尚书钱涣绷紧了面皮看向胡众。
工部尚书是太子府出来的,去岁未有大灾,只工部要修河堤是最大的开支。
“今日正好,你们六部当家的都在。那就听听户部的难处。”
皇上缓缓出声,他也花甲之年了,喜怒愈加不形于色,让人根本无法看透他的想法。
宋彦泽忍不住看了一眼全身而退的蒋亭渊,他自然地将那张纸收起,退在一边,交由他们扯皮。
向户部开刀确实会惊动两党的人,但也可以由一个户部挑起他们之间的矛盾。
只是两句话,一张难辨真假的诏命,蒋亭渊就脱身了,还挑起了清算去岁国账的事。
原本宋彦泽只觉得他做事冲动粗莽,想不到是粗中有细,进退有度,不是简单人物。
他一时入了神,蒋亭渊突然稍一偏头捉住了他的眼神,轻一笑。
宋彦泽赶紧收回眼神,总觉得他笑里带着得意。毕竟他昨晚才说过,蒋亭渊明天不好交代了。
有什么好得意的,笑什么笑。
“兵部上报,新增浙海战船四十艘,多出报账四百多两,可前日浙海总督回报并无新增的战船。”
“可笑,各部有多少战船,自然都有明确造册核准,如何是能造假的。”
兵部尚书易炳冷笑了一声,他曾是太子府詹事,自然也是亲太子一党。
“易尚书大人,这里谁说你兵部造假了?”吏部尚书刘绎一笑,他是李恒的门生出身。
“既然银子已经花出去了,解释清楚便好。”他一副和事佬的模样,实则拱火。
“三十艘战船在年中便已经竣工完成,两江建造堤坝,运送材料困难,调用过去了而已。”
兵部尚书易炳看了一眼,一直不说话的工部尚书钱涣。
若是借用去建造堤坝,工部尚书应该知晓,钱涣和他同属太子党,此刻竟没有立刻出声。
太子静静负手而立,只看着他们互相指责。
钱涣最后一拱手:“确有此事。”
“好,借用了战船运送了材料人工,想来这堤坝是固若金汤。”吏部尚书刘绎立刻笑了一声说道。
“淮江,安江,灵江,在江南省境内,每年端午前后春汛都来势汹汹,想来今年两岸百姓大可以安枕无忧了。”
宋彦泽看见了钱涣一瞬间的不自在,莫名心一紧。
他任淮州知州,辖区经常遇上春汛受灾,修建堤坝之时,不少百姓应征劳役。
修筑堤坝是省里派遣下来的河道总署的官员,他几次想过问都被挡了回去。
事后他细细问过辖区去过的百姓,他们只说应当是实心修堤坝的,原来的老堤坝都叫炸开重新修了。
走前他也去看过,他不精于此,面上看不出什么问题。
他回过神来时,几人又吵了两轮,现在是工部尚书钱涣指着户部尚书胡众的鼻子骂,直说他报账不实。
“去岁仰赖陛下天恩,风调雨顺,各地粮官都报了丰收,收上来充入国库的数目却同三年前中原大旱,两江发水时的税款一致!”
“也不知户部是怎么做的钱袋子,恐怕是钻了一个洞,底下还一个口袋接着的吧!”
“休想把这亏空都按在别人头上!”
胡众指着钱涣你了半天,捂着脑袋晕在当场,而后爬起来痛哭要辞官。
“胡大人好算盘,捞了不少家底要辞官回家含饴弄孙了。我看是自请让蒋指挥使抄了大人的家才对吧。”兵部尚书冷笑了一声。
宋彦泽知道火候差不多了,果然皇上淡声。
“好了,既然罗简都已经下了诏狱,众位爱卿又直道户部有私。”
“蒋亭渊。”
皇上停了一下,又继续说道:“那位竹骨冰心的小宋大人可在?”
宋彦泽早有预料,越众而出,叩拜。
“臣在。”
“朕听闻昨日,众世家子皆畏惧刀刃,只有你面不改色。朕就命你同蒋亭渊主办此案。”
“户部历年账本,皆可由你们调看。”
宋彦泽身着绯色小暗花官袍,胸前云雁补子,上前同蒋亭渊站在一起。蒋亭渊今日着官袍,与他同色,胸前是狴犴踏云的补子。
两人站在一起,一眉眼沉静一似笑非笑,一文臣一武官。
宋彦泽一撩衣摆衣袖,腰背挺直叩领,蒋亭渊看了他一眼,随意一拉衣摆,动作粗放许多。
李恒始终没有发话,只是敛眉沉思着,半眯着眼。直到群臣一起叩安时,他才颤颤巍巍地跪下,只说陛下圣明。
今日一下朝,原本没什么人理会的宋彦泽,一下子被围起来了。
宋彦泽还没说话,就看见一道高大的影子自后笼罩过来,他们立刻像见了鬼一样告辞了。
他还没转身,蒋亭渊就附身凑在他耳边说话:“小宋大人今天热闹看得开心吗?”
他的说话时的热气缭绕他的脖颈,宋彦泽一颤,猛地拉开了距离。
“蒋指挥使今日风头出尽。”
蒋亭渊背着手走在他身边,官道人不多,两边红墙琉璃瓦,青砖道,道路宽敞着。
他的文官官帽长翅都不能让他离远点,非要挤着他走。
“怎么说?”
“一切缘起皆因大人昨日拿下罗简,今日又拿了份诏命做局。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陛下准了你如此挑明地去查户部。”
蒋亭渊垂着头看他,一副认真听的样子,那眼神却看着发毛,直勾勾的,从他的眉眼,顺着脸颊滑到开合说话的红唇。
“小宋大人,你……”
蒋亭渊说着,宋彦泽凝神抬眼看着他准备仔细听。
“你脸好白,没用早膳?”
宋彦泽差点脚一滑,用一种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他,骤然停下了脚步。
“蒋指挥使。”他脸冷了下来,唇一抿吐出一口有点为难一样。
“我不是断袖。”
尾音咬得很轻,瞥了一眼蒋亭渊。
蒋亭渊一挑眉,眼神愈加放肆,有如实质,哼笑了一声。
“是吗?”
宋彦泽从脸红到脖子,哽着一口气,抓着笏板转身就快走,绯红的宽大衣袍翻飞,黑色的皂靴踩在石板上哒哒的。
蒋亭渊笑了一声,不远处的人都偷着转头去看,心道。这煞星怕是瞧着小宋大人生嫩,肆意欺弄呢。
禽兽。
蒋亭渊大步跟着他,就贴着他走,宋彦泽都出汗了,蒋亭渊还是脸不红气不喘的悠闲模样。
“小宋大人不同我商议商议?”
蒋亭渊腿长,随意一踩宋彦泽的马车横辕上,利落地挤进来。
宋彦泽取下了官帽,竖起的发髻簪着根朴素的木簪,脖子还是红的。
马车本来就不大,主要为了轻便,蒋亭渊进来一挤,不得不腿贴着腿了。
宋彦泽浑身鸡皮疙瘩往下掉,刚想要说话,就听得蒋亭渊缓缓说道。
“小宋大人可知自己现在的处境?”
宋彦泽怀疑他是故意的,但又觉得他想多了,蒋亭渊哪里会那么了解他的心思,掐准了他的底线。
每次在他真生气前又横跳回去了。
“在他们眼里,我同礼部尚书和刑部尚书一样持中而已。我又是外调官,背景干净,只御史台新任四品官。”
“他们主要的焦点还是在你身上,只是难免该有着急的人要从我身上争取争取了。”
说到这,他又皱眉思索了一会。
“但李阁老……”
“李阁老刚刚一句话,让我觉得他知道是皇上是对户部不满了,也是不满国库亏空过多。”
说到这宋彦泽就不说了,他总直觉蒋亭渊不是只为皇帝马前卒,有的话不能跟他说透。
比如李阁老会不会断尾求生,舍弃胡众,舍弃户部独揽的大权。
比如他不想卷入党争,只想为皇上抄出个满意的数字,一整户部,好让今年赋税不增。
还有会不会有人发觉他一直在查户部,牵扯众多,干脆想一不做二不休……
蒋亭渊似乎知道他不信任自己,也不强求他说更多,只跟他说了一句。
“小宋大人和我有比邻而居的缘分。不得安寝之时,找我这个罗刹有用。”
宋彦泽怀疑蒋亭渊在威胁他,他背景干净也意味着说不定有人想拉拢。蒋亭渊这是警告他,让他好好听他的话?
蒋亭渊看了一眼他头上的木簪,又收回了眼神。
“小宋大人想先去诏狱,还是户部查账?”
第94章 折梅4 胸无点墨
户部的账本宋彦泽只能看呈报的内库一部分, 看不到要紧的近几年国家大账。
但也足够看出很多问题了。
户部贪污已经是板上钉钉,难的是把这件事锤实,要有证据供词, 过堂之后才能下令抄家抓捕。
此外,赃款的去向也是个颇为棘手的事情。
万般头绪, 还需一件一件抽丝剥茧地去做。
“先去户部吧。”
于公于私,他都不打算先去诏狱。
于私自然是今天完全不想跟蒋亭渊粘一起。于公是现在去找罗简用处不大。
要罗简配合他们倒戈, 总要拿出板上钉钉的东西,或者清楚一些内情拿去诈一诈他。
这些都要先从账面细细查起。
想到这宋彦泽突然跳了起来,顾不上嫌弃蒋亭渊, 抓住了他的衣袍。
“蒋指挥使!户部各官员的宅邸恐怕也得着人看着。”
今日早朝之后, 难保不会有人销赃款, 毁证据。
宋彦泽看这特务头子一脸悠闲, 心下明白了,肯定是早安排好了, 手一松,又瞥他一眼,拽了拽抓皱的官袍。
蒋亭渊略一动腿撞他一下, 宋彦泽眉头一跳, 当不知道。
“前面就到了岔路, 不如我们就此别过?”
宋彦泽面对他就觉得浑身发毛,能克制住不跳车那是他还要脸。
蒋亭渊一挑眉:“不是去户部?”
“这点小事,下官去办……”
“陛下让我们两人去查, 我总要去一趟吧?”
宋彦泽一皱眉,蒋亭渊这是担心他背着他看账本?也是,他跟自己不是一条心的,没道理不去看着。
蒋亭渊又拿腿一撞他, 他自己下手没分寸的,自己觉得收了力,实际宋彦泽被撞得一晃。
垂着眼睛自己一个人在那琢磨来琢磨去的,心思比小时候重了。
蒋亭渊支着头,更乐意看他被惹毛的样子,气鼓鼓的,还说些文人酸话。可惜现在是好面了,或者是单纯是警惕他,酸话也不说了。
倒是能忍。
“蒋指挥使!”宋彦泽几乎是咬牙切齿了,而后深吸一口气。“下官到底是哪里惹得蒋指挥使不快了,还请示下。”
“自己想。”
他又是这么一句,似笑非笑的,宋彦泽差点就真信了,自己曾经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马车缓缓停下,蒋亭渊起身率先下车。宋彦泽回神,一切事情都得等到这件事解决了再说。
他抱着官帽下车,蒋亭渊自然地抓着他的腰带扶了一下,又在他发觉前松了手。
户部衙门往日里来往都算得上热闹,今日却已经是大门紧闭。
不过主要原因应该是这里里外外围着的御前使。
宋彦泽正了正衣袍官帽,猜想这些人是什么时候被蒋亭渊布置过来的。这家伙手段倒是雷厉风行。
“蒋大人,宋大人。”
很快就有人来回话,是蒋亭渊的御前使。
“京都户部内大小官员皆已在此,所有账本悉数扣押……”
两人并肩往里走,户部衙门大堂里跪着一排排的官员,皆是惶惶不定。罗简被收押了,胡众已经被带去了御前司,领头的是另一位侍郎姓石。
宋彦泽走到他们面前,稍稍扬声,眉目淡然,瞧着比他身边的蒋亭渊和善多了。
“各位大人莫要慌张,蒋大人与我奉皇命前来查户部的账本和票拟,有什么误会说清便无事了。”
他这话说得温和,一副不想多事的模样,不少人都悄然松了一口气,几位郎中、员外郎悄然互相递了个眼色。
蒋亭渊也不多说,只跟在宋彦泽身后。两人来到后堂的庭院,这里满满摆了十几个大箱子,一掀开全是账本,票拟。
石侍郎上前低着头:“这里是近五年间的账本票拟和各地的赋税报呈。”
他一个三品左侍郎,做足了谦卑的样子,实则是等着他们下不来台。
近五年的财务情况,并不是好梳理的,尤其是要从中找问题。
且不说数目庞杂,还要对各部事宜有一定的了解。不仅如此,还要清楚各地的实际情况。
否则看不出什么毛病,不过是浪费时间心力。
一个小小四品御史,不过外调做了江南的官,能有什么能耐?让他找他也找不出毛病来。
“来人!”宋彦泽却气定神闲,脸上不见半分难色。
他一振袖袍,站在庭院里,明亮的日光笼罩在周身,一派清正雅致的气质,眉眼间藏有少年风流的自矜笑意。
“搬一条大桌案到这里,再来一条椅子,几人听我吩咐分拣账本、票拟、十三清吏司呈报。”
蒋亭渊抱着手臂看他,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抬下巴让人照做。
御前使都是身高八尺的精壮汉子,搬起大木桌椅一点不费劲。
宋彦泽一进入状态就把蒋亭渊忘脑后去了,官场上的事他能看透,但实在做不到蒋亭渊那样挑弄权势。
做实事才是他的领域。
“十三清吏司各郎中何在?”
石侍郎从他搬了桌子在大堂,又一一吩咐清捡文书就开始有不祥的预感,一个知州,竟对户部结构职能如此了解?
宋彦泽取了笔墨纸砚,摊开了空白纸张,笔搁在一边,拿着砚台不紧不慢地磨着墨。
各郎中战战兢兢地被御前使提了出来,跪在庭院边的走廊。
他一抬眼皮扫了一眼,又沉声继续说道:“司务厅两位司务上前。”
他语气不重,甚至温然和煦,所有户部官员却都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他是阎王喊魂来了。
他身后就是红衬黑衣的御前使来回忙碌分拣,他们动作很快,各个带刀有血煞气,正拿着那些要命的文书分拣,越发清晰条理。
更可怕的是,这位温和俊美的小宋大人有时一扫过去,指了两下挑过几本要求做了标记……
“另有外库八司八位提举何在?”他垂眼继续慢悠悠地点名。
蒋亭渊突然走上前来,要接过他手里的墨条替他磨墨。宋彦泽捏紧了墨条,不想搭理他。
蒋亭渊突然侧身凑近他,粗糙的手指轻佻地蹭着他的指缝,暧昧地来回磨蹭。
“小宋大人好威风,真是令在下心折。这点小事就让在下代劳吧。”
宋彦泽被恶心地甩手把墨条给他了,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大人,各文书均已分拣完毕。”
“大人,人都已跪在廊内听候吩咐。”
宋彦泽忍不住一点头轻笑,看着有点坏,轻声对着他们说道。
“各位大人都是户部各部门的主事当家人,想来对于各分属的情况定是了如指掌。”
“各位莫要担忧,我怎么问,各位怎么答便是。”
他生得好,和气起来让人觉得舒服。但现在没人觉得他好惹了。宋彦泽脸上笑一收,肃着脸又压低了声音笑了一声。
“不过,各位答之前也要想清楚了,如实详尽,但凡有一点不对,或是核实之后有误……”
蒋亭渊的视线从他露出的脖颈和侧脸寸寸舔过,而后抬头笑了一声,单手抽出身后属下的绣春刀。
金属嗡鸣一声,听着让人牙酸。
他单手一掷,雪亮的刀光一闪,直直擦着石侍郎的官袍,割破了他的衣裳,沾了一线血迹钉在他身后的树上。
石侍郎顿时捂着胳膊瘫坐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去扶头上的官帽。
“各位大人善自珍重。珍惜好好听各位说话的小宋大人,可不要落到我这个粗人手上了。”
宋彦泽下意识抬眼看他,蒋亭渊那张深邃立体的脸上没了笑,瞧着真是骇人,其实他长得俊俏,只是通身的气派是拼杀沾血的森冷。
这几天蒋亭渊老爱逗弄他,他有时候差点没想起来,这是个号称“玉面罗刹”。是从兖州的尸山血海里走出来,拎着人头拿军功的蒋亭渊。
“宝光三十四年十三司呈报。”
宋彦泽一振袍袖,淡声吩咐,很快呈报就拿了上来。
他们每个人都很紧张,但却不认为一个那么年轻的新上任的御史能看出什么。
宋彦泽一一翻了,看得很快,很快他就抽出几张来,拿起一边的毛笔润润红墨勾画起来。
“临平省、阜口省、江南省。”
他缓缓报着,一字一顿,三位郎中被揪着领子拽到他脚下了。
天下分十三省,户部有十三清吏司,是负责呈报各地粮食税收的官员,郎中是一司主管。
“你们且和我说说,宝光三十四年各属地都收了什么税款?各有多少,要报详细了,有多少送内库,有多少送外库。”
内库是供皇亲国戚的私库,外库是国库。
“小人小人是江南省的,大人当时还任知州……应该不用……”
“问你什么答什么。”蒋亭渊捏着墨条,随意一瞥。
那人立刻将头埋了下去擦擦汗,另外两位也一激灵。
“当年税款无非就是粮食、丝绢、人丁。江南省一省粮米缴纳……缴纳了二百……”
他说着,睨着宋彦泽,宋彦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双黑眸无波无澜。他突然惊出一身冷汗来了。
是啊,这位小宋大人曾任的是淮州知州,隶属江南省,收了哪些税款……
不对,他怎么可能都能记得清楚,那是五年前的事了。辖区那么多事务,不是灾年荒年,税收是最不值得知州记住的数目。
“江南省共缴纳了二百三十担粮米……”
“郎中大人。”宋彦泽一抖手里的纸张叹了口气,又看向他:“郎中大人确定?”
“别的辖区自不说,本官在任,淮州内所有县每一笔税收都有记录造册。”
蒋亭渊一摆手,身边的御前使粗鲁地提起他的发髻,领着他的衣领就往外拖。那人立刻哭号起来,手脚并用地挣扎,却只是蚍蜉撼树罢了。
那位和气的小宋大人却只是一皱眉,转头对蒋亭渊说了一个字。
“吵。”
蒋亭渊一挑眉,随意一挥手,御前使正要把他嘴塞住。
那人突然哭号着叫起来:“大人!大人!四百五十万担,是四百五十万担啊!”
宋彦泽一笑,扬声:“大人这不就结了,说清楚便好了。”
经这一遭,另外两个郎中已经快虚脱了,他们本来官职品阶就不高,从中的油水捞得并不多,还要为上司担风险。
本就是地方上的官,没必要为轻拿轻放的事情丢了命,真正要倒霉的应该是那位要晕过去的侍郎大人。
还有那位已经被拿下的罗侍郎,甚至是那位尚书大人……
下面的各个郎中和库司都老实了,间或有人觉得他清楚江南省,不一定清楚其他省的情况,所以便少说一些。
却在下一刻被拖出去了。
宋彦泽怡然自得地铺开一张,捏起笔润墨,笔走龙蛇,写得一手漂亮风雅的字。蒋亭渊凑在他身边看着,看得入迷入神,神情严肃。
宋彦泽正晾着墨迹,轻轻吹着,偏头看他锁着眉,下意识问他。
“蒋大人,有何不妥吗?”
蒋亭渊一回神,轻咳了一声:“这里写的什么?”
宋彦泽看了一眼,后半截他用了不少僻字,没多想:“蒋大人不是看了……”
“嗯?”宋彦泽一哽,反应过来,他这是没看懂后半截的字。
“胸无点墨。”宋彦泽忍不住唇角一勾,咕哝了一句。
蒋亭渊是实打实的武官,不懂一些僻字很正常,但宋彦泽就是忍不住想嘲笑他。
谁让他那么爱撩闲。
“什么?”
蒋亭渊没听真切,只看见他一脸得意的窃笑,唇瓣抿着,觉得有点可爱。
宋彦泽没理他,直接让他们上来画押签字。
“宝光三十四年至去岁,这林林总总的差额,竟有二千三百万担粮食。”宋彦泽皱着眉,啧声两下。
这还只是捋了粮食税一项,还有丝绢、人丁、甚至还有钱币。
光这一项,够诛九族了。
宋彦泽转头看见本来悠悠转醒的石侍郎又两眼一翻白,这回怕是真晕过去了。
蒋亭渊嗤笑一声,宋彦泽一拽他,温声:“来人!去请大夫好好为大人看看,可不能让大人出事了。”
此刻天已经不早了,已过了晌午,粮食已经查得够多了。
“时候也不早了,我们暂且……”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要查也不会今天再查,这个数额已然够多了,牵扯够多的人了。
而且别的可不像是粮食,不是一问对对数额就可以的。
宋彦泽扫过外库八位提举,将他们的小心思尽收眼底。
“暂且先给八位提举上茶,我们边喝边问。”
宋彦泽看着他们骤然变白的脸,揣着袖子一笑。
“八位提举,我们先从盗卖官粮的事先问,还是私造纸钞,或者从这个所谓的竹篓税开始?”
当场两位提举就摔了茶杯晕了。
盗卖官粮、私造□□、假造名目多收税款。这些他竟是都清楚,这位小宋大人是要把户部都掘了啊!
蒋亭渊却忙着瞪一眼端着茶杯,准备给宋彦泽送茶的下属,没眼色,不知道给他,让他送吗?
他端着茶杯递给宋彦泽,俯身轻声:“老爷喝茶。”
宋彦泽脸上的表情一崩,转头不理他了。又点了几本账本,哗哗翻着,显然是早知道哪有问题,有备而来。
户部门口,一不起眼的小厮溜了出来,对拦着的御前使点头哈腰地笑着解释:“里面小宋大人让小的去多请几个大夫呢。”
很快他被核实了身份,就被放行了。小厮一路跑到医馆里,一转身却直直跑到了一家酒肆,直上了三楼包间。
他躬身敲了三下,低着头进去跪下一一将里面的情况详尽地说了。
半晌无声,很快里面传来一阵低哑的咳嗽声,另一个声音压低了急切地说道:“老师,这个小宋大人把我们都给骗了。”
“看来前段时间暗中调查之人就是他。”
“这个宋彦泽,不能再留了。”
第95章 折梅5 柱国公蒋氏和兖州蒋氏
“今日辛苦各位了。”
宋彦泽此刻正站在书案边, 拎着宽大的袍袖,捏紧了毛笔手肘带腕,完成最后一个字。
无人敢回他这句。
在他书案前横七竖八躺了不少人, 也有跪在地上面色灰白的,守在院子里的御前使正忙着拿着他之前写完的状子, 穿梭着递给他们画押。
有的有气无力的,一看见上面的字就冷汗直流, 手发抖,御前使便帮着按了手印签字。
这位小宋大人不动粗的,也不动刀枪, 他诛心。
现在还有谁没能觉出来户部内隐隐的风声来源于谁。
这位小宋大人一早将他们的情况摸了个底掉, 甚至还对各地情况颇为熟悉, 尤其是南边富裕之地。
在这样的情况下, 他们动什么心思都那么可笑,无论怎么颠来倒去地粉饰遮掩, 都被他一句话塞回去。
蒋亭渊拎着一油纸包背着手走进来了,走过游廊时,还顺脚踹翻了一个抖着手迟迟不敢签的员外郎。
宋彦泽正拿着手里的纸张扫视着, 他从早忙到晚几乎粒米未进, 他一人对户部所有的官吏。
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至少有多少数额,已得到了准确数据。他其实哪有那么神,他只知道其中四五分, 剩下的就是诈。
再加上御前司在这的震慑。
他坐回椅子上揉揉眼睛,按按额角。高度紧张的神经一过,就感觉浑身都乏累,也饿得不行。
“吃不吃?”
正想着, 一根麻绳拴着的油纸包突然吊着出现在他面前,热腾腾的温度,还有椒盐的香味。
“恭敬不如从命。”
宋彦泽一咽口水,眼瞬间亮了,江南那边的小吃食爱弄甜的,什么马奶糕、奶皮烧饼、荷花饼。
偏他爱吃咸的,馋这一口好久了。
他伸手一抓就被人吊着拿过去了。蒋亭渊这才看见他转头看自己一眼,动手把油纸拆了,摊在桌案上。
宋彦泽正要拿着吃,又犹豫犯难了。
说来也是怪,蒋亭渊一见他皱眉就知道自觉拿个帕子给他。
他一边递过去一边眉头嫌弃地皱起,还啧一声,但这动作做得过于自然了些。
宋彦泽下意识接过来,包着手帕捏起来才愿意吃,还要远离书案。就算是很饿了也保持优雅风度,吃相小口小口,一点不急,时刻注意不能落脏。
蒋亭渊抱着手臂看他吃,伸手摘了他的官帽随手按在书案上,这才看见他额头上压出的红痕。
“皮太嫩了点。”
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小宋大人不想跟他一般见识,背过身去吃,偏生这家伙抱着手臂又绕着他转过去继续看他。
“这些陈状暂时不要往上递。”
宋彦泽一愣,抬眼看向了蒋亭渊,夹着后知后觉的惊疑不定。
蒋亭渊伸出手指一按他的脑门,垂眼看他,有点无奈,也有点生气,这笑容太复杂。宋彦泽不明白,吃完了手里的饼离他远了一些。
此刻户部大堂早已被清场了,该被收押的收押了,该放的暂时放了。户部不能不运转,此时从翰林院调人也不现实。
而且放一放他们,留个口子,让他们喘气,互相递消息,再挣扎挣扎,对抓把柄也有好处。
陈状一收上来,宋彦泽就捏着赶紧收到手里,警惕地看着蒋亭渊。
“蒋指挥使请明示。”
这份陈状立刻送到御前,可让皇上明白,查户部大有利可图。
“我明白小宋大人踏这浑水的初衷。”蒋亭渊没有阻止他,只是轻声笑了一下。
“仕人做官,一为名,二为利,三为公,四为民。”
“前两者不胜其数,大多庸庸碌碌懂明哲保身。第三者造极者,称之为权臣。第四者,古往今来寥寥数人。”
“小宋大人知道他们的结局都是如何吗?”
宋彦泽听他突然聊起为官之道,眉头松开,手指慢慢抚平纸张的褶皱,心下明了了,缓声回答他。
“不过大多,不得好死而已。”他轻声笑着说的,脸上是洒脱。
“蒋指挥使是想提醒我,这些陈状不仅干系朝中众人,更有地方官员和豪绅,甚或者皇亲国戚。”
贪腐贪腐,自然是有来有回,谋私利,权钱交易。
地方上豪绅不愿缴纳税款,便贿赂官员,户部官员便想着自编名目向百姓多征税。倒卖官粮,买的卖的,都不会干净,又牵扯到商户。
这是惹众怒的事,皇上不会管工具的死活,大概率是让他办成这件事后,再斩了他宋彦泽平众怒。
这事前朝今朝都不稀奇了。
“小宋大人不怕死,我却舍不得小宋大人这样难遇的人物死。”
宋彦泽早明白这道理,不过是真的不在乎。蒋亭渊看他的眼神温柔,熟悉又陌生,让他恍然片刻想起故人来。
心里一松,久久沉默不语。
“蒋指挥使不见得没有私心吧?”
蒋亭渊干脆地点头,就那么承认了。“当然也有私心。你把桌子掀了,当然也会让我背后的人犯愁。”
宋彦泽被他这句过于坦荡的话噎住了,下意识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你……你不怕我说出去?”
御前司指挥使,只为皇上做事,顶头上司只有皇上一人的“纯臣”,早已在背后投靠了朝中的某位。
“你会说吗?”蒋亭渊又问他。
宋彦泽很想说怎么不会,但心里痒痒的,不上不下的难受,就是说不出口,只说了一句。
“我……我本来也不要参与你们这些权斗,我只想实心为百姓做点事。”
蒋亭渊凝望着他,笑了笑:“那就做你想做也擅长做的事。其他的,你且听听。”
反正,我总会在你身后护着呢。
宋彦泽本身也不打算那么鲁莽地往上递交,只是一直警惕着蒋亭渊的态度。
可今日若无他带人在这镇着场子,哪里会那么顺利。
虽然烦他撩闲,宋彦泽却实打实地明白,蒋亭渊对他没有做一件不好的事,反而处处照顾有加。
宋彦泽自己对他也总有种若有若无的熟稔,不自觉地放任他接近。
宋彦泽已经选择暂时信任他了,总归他不至于会阻挠他把这件事做好。
*
这几日蒋亭渊忙着派人去地方上抓人,审问,还要看着京都中的动向,也是忙了起来。
宋彦泽也不闲着,账本还要再查,从中找出具体细致的可能掌握的证据。还要一一查问户部各衙门下的职员,时不时需要出城赶往户部仓库核对,查看实情。
莲心端着热水过来,看自家公子还在忙,忍不住劝他。
“公子,早些歇下吧。您明日不是还要出城?”
宋彦泽摸排到了一个疑似放仓倒卖官粮的仓库,干系重大,若能拿到收支出入的账本,再着人去称重存粮一核对。
再并和蒋亭渊从几个官员和商户嘴里撬出来的供词,胡众就无论如何也赖不掉了。
宋彦泽还在看文书,只随声应答了两三句。
这行程当然是保密的,此事只有蒋亭渊和他知道,连车夫都不知晓,只有明天听宋彦泽指路的份。
“公子,门房那边说有小厮递来了张纸条给您。”
宋彦泽微一皱眉,展开了纸张。
“柱国公蒋氏。”
他手一紧,立刻将字条烧了。柱国公是世袭爵位,到了这一代已经不行了,族中子弟没有什么能人,但也是出了名的李恒党。
蒋亭渊……柱国公蒋氏,可蒋亭渊都说是兖州蒋家的啊?
“莲心,你对京都的世家贵族熟悉。你可知兖州蒋都督一家和柱国公蒋氏可有什么亲缘关系?”
“公子这可问着了,兖州蒋氏就是柱国公蒋氏分出去的一脉,早年间依稀记得,柱国公蒋氏还将一个庶子过继到兖州蒋氏去了。”
“这件事牵涉到后宅阴私,也没什么动静。那妾生的庶子是个歌姬生的,母亲到死都是贱籍,柱国公家人丁多,谁人也不在意这事。”
“但我们老太太同兖州蒋氏关系亲近得很,提过一嘴。”
蒋亭渊……不会吧?但这人送这么一张字条是为什么?
提醒他提防蒋亭渊?如果他是蒋家人很可能也是亲李一派。蒋亭渊把罗简拿下,某种程度上也在保护李阁老,这是说得通的。
关键人物捏在手里,想怎么说也大有可为。
他不至于因为这一张字条就怀疑蒋亭渊会对他怎么样,而他本来也没到对蒋亭渊全心托付的程度。
这样的想法直到第二日宋彦泽到了大仓,一下马车,所有一应人员全都等在门口恭候,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
宋彦泽心里一沉,快步走进大堂内,账本竟是已经呈在他的案上了。
他随意翻过几页,规规矩矩,找不出破绽,仓库内的粮米也没有以次充好,白米,糙米,分类摆好,重量明细清楚。
随意指了人上前回话问询,各个对答如流。
若不是早知道他们有问题,他真要以为这里一点错处都没有了,那么多粮仓,这么短的时间,他们做不到这个程度。
除非他们提前知道了宋彦泽会去哪个粮仓。
蒋亭渊,会是你吗?
宋彦泽心一沉,但没有武断地认为就一定是蒋亭渊泄密。他随手把账本摔回了桌案上去,拎着披风向外走,干脆不查了。
他拢着披风向外走去,吩咐了人都不要跟着,牵着匹马沿着小道出去走走。
他虽什么都不说,但几位官员已经开始皱眉互相对眼神了,其中一位看向车队其中的一位红衬黑衣的御前使,暗中一对视线。
这里大仓倒卖官粮已经多年了,附近的县城百姓,粮商不可能不知道。而且如此大量的亏空,一夕之间补齐,只能是——向豪绅大户借了粮应付。
他也看过了,里面大多都是新米,他心里能有九成把握。只要他细心去问去看,一定能找到蛛丝马迹。
他今日本就是便服,一身布衣书生打扮,正方便了走访。
他牵着马慢慢走在田垄上,两边的水田有人家在育苗,也有在忙着插秧的。
一位老人家坐在田垄上满脸愁绪,田间竟是一位年纪不过十岁的小娃娃在干活。
宋彦泽停下了脚步,二话不说套了马,卷起袖子,脱了鞋袜。
“老伯,小生是南边来的书生,想向您讨点东西吃。”宋彦泽说了徽州府方言,笑得亲切和煦,天生就招人喜欢。
“什么都成,糙米麦麸都行。我帮您干活,行不行?”
“不是伯伯不心善,只是这里的粮都让征走了,说是四五天都还,还多给粮。这都六七天了,各家各户早都揭不开锅了。”
“阿伯,无妨,我帮您干着。”
宋彦泽爱洁,也讲究风雅,但从不是书斋里的书生。淮州时便时常帮忙,他打了缚膊,动作熟练干练。
“你个白净的小后生竟是能干着。”
宋彦泽笑笑,趁机就多问了几句,三下两下就套出个大概来了。最后,他还是吃到了粗糙卡嗓子的麸皮饼。
他从小不受宠,可养在祖母膝下也是锦衣玉食,但他眉头也不皱一下,陪着水囊笑着吃得干干净净。
宋彦泽一路走一路打听,到了城镇就去看粮行,里面竟是从前几日开始就限人限量了。
这真是,有备而来,专程恭候他来呢。
天色不早了,宋彦泽牵着马往回走了,一路上脸上没了笑了,皱着眉思索着,一会不愿怀疑蒋亭渊,一会又顺着这条线一想都是顺畅合理的。
噌!
宋彦泽心里一紧,他刚走进这片树林,天色已暗了,耳边似乎传来了一道破空声。
宋彦泽心里越跳越快,当即一闪身跳进一边茂盛草丛中,他刚躲,刚刚站着的位置就落了箭矢。
宋彦泽心里狂跳着,小雁哥哥教过他一些拳脚功夫,但他就没认真学过。
如果对方只有一个人,那再来十个他自己……也打不过。
他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躲在草丛中稍稍探头一看,好啊,四个。
那人的脸他还挺熟,蒋亭渊派来的那几个护送的御前使。
蒋亭渊!
宋彦泽脑子一片混乱,你最好是被冤枉的!
要不然我做鬼了都不放过你!
第96章 折梅6 书呆子,是我
“小宋大人?小宋大人?我们奉命来接您回去了。”
那四人边搜边喊, 宋彦泽心里砰砰狂跳,当然没那么傻的信了。
第一日户部问案之后,他们故意放了一批户部官员, 任他们将当日公堂的情形散出去。
宋彦泽就想过,很可能会有人坐不住, 想要一了百了,可怎么都想不到会是蒋亭渊这边的人。
宋彦泽缩回草丛里, 手脚发软,那几人抽刀在草丛间乱劈砍着,四散搜寻, 用不了多久就会找到他。
怎么办?
身后是山林, 此时已接近日暮, 夜里上山不知是否有野兽, 他连水囊都没有,只袖间藏了一把小匕首。
宋彦泽只犹豫了一瞬。
往前是立刻死, 往后是一线生机,他果断顺着土坡往下慢慢滑下去。
树枝杂草丛生杂乱,宋彦泽的头发衣服被勾得蓬乱。
坡上石头土块错综, 宋彦泽跌跌撞撞, 撞得青一块紫一块。露在外面的皮肤、脸颊都蹭得灰扑扑的, 还刮出了口子。
宋彦泽扶着起来,左右看看选了条被踩出小道的险路,而后便拔足狂奔。双腿强抬着向前, 跑到腿发软,他不敢停下。
御前使都是追踪、刺杀的一把好手,找他的踪迹不会难。
但至少他现在还有逃跑的时间。
宋彦泽只顾蒙头跑,哪里看着人迹罕至, 看着偏僻就往哪里跑,还好他方向感不错,始终明白方向。
他能拖到有人来救他吗?
不对,或者说有人来救他吗?
宋彦泽心里一沉,他强迫自己去冷静下来思考生路。
蒋亭渊先不考虑。
不希望他死的,大概只有皇上?
太子那边的人恐怕也更想他死,正好换上自己人查户部。
第二日就要入宫面见皇上呈报,照这个情况,也许撑到明日就会有人来救他。
宋彦泽脚步不停,往上爬山躲藏,心里暗自盘算着。
天边太阳西沉,时间不多了,到了晚上还没找到躲避的地方,他今晚怎么挨过去都是个问题。
宋彦泽这才停下脚步,扶着树干弯腰喘息,眼前一阵发黑。
“在这里。”
宋彦泽猛地站起来,那声压低了的细微声音不会是他的错觉。
这么快,该说蒋亭渊你手下的人真是厉害吗?
宋彦泽左右看看,他在山道上,这是个踩出盘旋向上的小路。
往前是树林山顶,这样跑下去没有意义,左手边是陡度几乎垂直的陡崖,那高度看着让人腿发软。
“小宋大人,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我们就彼此不要为难了。”
几人边说着边抽出了刀,绣春刀上的纹饰也是御前司的制式,不是假冒。
宋彦泽没动,扶着树干歇息着。
“我都已经快死了,各位不妨让我做个明白鬼。告诉我,是谁派你们来的?”
“小宋大人,你聪明过人,应该知道朝廷内,没人希望您能活着回去。”
宋彦泽嗤笑一声,慢慢往旁边退。
“死前能成了各位大人的心病,倒也是我的荣幸。”
说完就毫不犹豫地纵身往旁边跳,几人脸色一变,快步跑上前往下张望,却已经看不见人影了。
“这么高,即使有坡缓冲,想来也会摔断手脚,跑不远的。”
“不能再往那边追了,天色已晚,附近树林有狼,还有豹子。”
“他活不过今晚了。我们现在回大仓,明早再回御前司复命。”
“蒋亭渊明日晚才能回,明早去复命暂时不会惊动他。”
山崖下,宋彦泽捂着脑袋趴在横过去的岩石下,手指间是温热滑腻的血。
在他们来之前他就仔细观察了,只要没摔晕,他来得及将自己趴着躲到岩石下的缝隙,从上面看就是人不见了。
天色已晚,他们也不会再追。只是现在半边胳膊,还有左腿都动不了了,头上不知道撞到了哪,血一直在流,还晕乎乎的。
宋彦泽咬着牙想让自己清醒,却抵不住,昏了过去。
*
“蒋指挥使,从各省提拿来的人犯已悉数收押诏狱。”
蒋亭渊翻身下马,腰间的红色刀穗轻晃,沉声吩咐:“连夜审。一个地方抓来的放在一起审,只管用刑。”
蒋亭渊这两天都在出公差,宋彦泽也忙,都好几天没看见他人了。
一墙之隔而已,蒋亭渊每次都犹豫着要不要翻墙过去看看,但又怕会让他真睡不好了。
这次提前回来了,总该能见一见他了。
蒋亭渊将马绳扔给一边的下属,手指绕着红穗,时轻时重地捏着,交待完一应事宜转身就走。
春芳斋的糕点他爱吃,只吃咸口,甜的只吃牛乳糕。
蒋亭渊拎着东西叩门,已经这个时候了,小宋大人无论去哪都该回来了。
“公子!你终于……啊,蒋大人。”
蒋亭渊皱眉,将手里的东西都递给莲心。
“他还没回来?”
莲心接过温热的糕点,有些讶异地看着他,这里全是按他家公子口味买的。这个眼熟的蒋大人这么了解他家公子?
“是啊,公子说酉时就回,现下已亥时了,城门都快下钥了。”
蒋亭渊眼皮一跳,思索了一会,转身从门房拉了匹马,招呼也不大就翻身上马走了。
他一路策马就往御前司去,沉声叫了人:“玄青,早上负责护送小宋大人的人,回来复命了没?”
大仓本来就不近,有事耽搁了暂住一晚也正常,玄青问了一圈回道:“还未回来复命,但没有受到任何异动的消息,想来无事。”
“不可能。”
蒋亭渊拧起眉头,心脏莫名砰砰狂跳,捏着红穗的手心已经出汗了。
宋彦泽那人能赶在城门下钥前回,就一定不会磨叽到第二日,他认床。
在大仓无论碰见什么了,都不至于到现在解决不掉,还没有任何消息。
更有可能是出事了。
蒋亭渊直接转头点了人,上马赶在城门下钥前策马出城。
御前司衙门这边一出动,那边就有人小跑着拐到京城某处大宅院去,一路到书房内。
“老爷,蒋亭渊带着人出城去了。”
胡众在榻上惊得一翻身坐起来了,而后又吐出口气,挥手让人下去。
他对面的吏部尚书刘绎敲着棋子笑他。
“胡大人这就坐不住了?怕什么,蒋亭渊只能先去大仓找人。那群油子就够他缠的,等他赶过去,只能给这位小宋大人收尸了。”
“再退一步,即使蒋亭渊把人找到了,宋彦泽敢跟他走吗?这下他敢信蒋亭渊吗?”
胡众听他这么一说又稍稍放下心。
这几日官场风声鹤唳,可处于中心的他却异常清闲。
皇上没有立刻让他革职下狱,好像户部的大难跟他这个尚书没关系似的,蒋亭渊都没上门找他的麻烦。
可越是这样他越要坐不住了。
“老师年纪大了,心软了,却也不想想这是你死我活的事。”
胡众忍不住埋怨李恒,若是老师帮他一把,共同做局想办法,一个小小的宋彦泽早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过几回了。
刘绎哼笑一声,不多说一字。哪是心软,那是早看透了,这刀子捅不到自己身上的。
*
烛火昏暗,蒋亭渊站在书案旁,半明半昧的光亮在他高挺的眉骨上投下阴影,半垂下眼睫让人看不透他的意思。
他的右手一直紧攥着那只红穗子,另只手随意翻过案上的账本和文书,面前跪着两排大仓的管事。
“小宋大人晌午一过边独自走了,还牵着匹马,我们谁敢过问大人们的事。”
“我们哪里知道小宋大人往哪个方向走了,走的时候我们都没看见。”
几个管事都是不好缠的,无论怎么问,都咬死了不知道。没看见,没察觉什么异常,更不知道后来随行的人都去了哪。
“大人冤枉啊!天地可鉴,我们没有半分虚言!”
“大人,随行的御前使已经押过来了。”
蒋亭渊沉声让他们带上来,随手将账本合上,啪地一声砸在桌案上,哭求的声音一静。
所有人都睨着他的脸色,蒋亭渊看着一如往常的镇静,只脸上半点笑也无,脖筋绷着,右手手掌青筋绷紧。
“他在哪?”
蒋亭渊直接这么问,目光冷静到冰冷,声音沉冷。
“属下也不知。”
唰!
挥刀出鞘的金属摩擦声让人牙酸,这声音一落地,就有人沉重倒地的闷声。
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跪在回话身边的几人脸颊、脖子上就被泼溅到温热的血。
滴答滴答……
血滴下,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让几个刚刚叫得大声的管事,都捂着嘴干呕了一声。
蒋亭渊手里这把雁翎刀细刃而短,只开半刃,刚刚切开了一人的喉咙,却仍然雪白森冷,洁净如新。
“他在哪?”
他刚杀了一人,脸上仍是那副平静的模样,眼里没有杀意,声音平静没有威胁的意思,像是单纯询问。
倒下的尸体睁着眼,身下的血还在往外流着,几个离得近的管事已经吓得往旁边缩,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剩下三个皆垂头不言,跪在地上抿紧了唇。
一睁眼就能看见死去的同僚睁着眼看着他们。
“你们,我只留一个回去审。”
蒋亭渊提着雁翎,垂眼看着他们。
光影交错,雪白的刀刃割开光,他的眉眼闪过一线冷光,才窥见他让人心惊的杀欲,以及杀戮惯了的漠然。
他说完就转头看向几个缩成一团的人,翻手一横刀刃向外。
“你们也一样。谁先来?”
蒋亭渊一抬手随意指了一个,一边的玄青立刻拎起一个。
“大人!大人!我们有吏部的九品官带!我们也是朝廷……”
蒋亭渊一抬手,雁翎白光乍现,那人立刻惊声:“北边!北边!”
蒋亭渊依旧挥刀而起,破空声让他直接吓瘫了。刀刃却稳稳停在他的脖颈,割出一条血线。
“小宋大人往北去了,那里有农田和城镇!”
蒋亭渊扫过一边的三人,淡声:“你们呢?”
*
冷,疲惫……
宋彦泽猛地睁开了眼睛,身体各处的剧痛猛地刺破钝钝的意识,浓重的血腥味冲得他打了个抖。
紧接着就远远地听见了接连不断的狼嚎声,宋彦泽眨眨眼,粘稠的鲜血糊住了眼睫,什么都看不见。
他强撑着单手抬起摸到了石头,撑着要出来。
这里不安全,浓重的血腥气招狼,狭小的空间抵不住狼,他还没有余地躲藏。
挪动出来后,他才摸上了手里的匕首,这小匕首最大的用处大概是自裁,让他能走得没那么痛苦。
山穷水尽之时,宋彦泽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是上一科的状元,当时状元高中,身披红袍簪花,打马恣意游遍京都,马蹄踏落红花,鲜衣怒马何等意气风发。
只觉得这世上再无难事,任何难事都只事在人为而已。
但入翰林修撰文书典籍快两年多,一甲的同僚大多已有官职,他却一直压在翰林中。
他想过是他不好交游打点关系,或是是他不会攀附。
直到他的“父亲”拜访,那个在年节都见不过几面的“父亲”告诉他。
“宋家不需要一个惹眼的状元郎。”
其实是不需要一个脱离他掌控,与他没有父子之情的状元郎。
宋彦泽握紧了手中的匕首,手掌被上面的花纹硌到了。那些不好的情绪都散了去,只剩下另一个人。
小雁哥哥
高中状元的那一日,鲜花盈怀,他只在想。
你看,我说过我会是状元。那你呢,你什么时候能成了大将军回来找我?
狼嚎声越来越近,他拖着一只腿根本走不了几步。血沿着额头下巴往下滴,砸进了地上。
宋彦泽停住了脚步,转头看见隐隐幽绿的眼睛,竟然有种解脱的感觉,但仍然不死心抓紧了手里的匕首。
可惜,看来他是再见不到他了。
早知道就直接问问蒋亭渊,同在兖州,有没有见过……
噌!
箭矢破空而出,远处火把火光明亮。
噌噌噌!
又是几箭,每支都钉死在狼身上,恐怖的狼嚎声回荡着。
宋彦泽强撑着看见有人抽刀,猛地砍杀尚有余力的狼,奋力地朝他跑过来。
燃烧的火光里,宋彦泽摇摇欲坠地要倒下去,握紧了匕首举起对向来人。
“站住!”他用尽力气,说了好几声才发出一句像样的声音。
“是谁?”
来人一身黑衣红衬,手里提着一把雪亮的短刀,红穗垂在手指边,一双黑色的眼睛紧紧盯住他。
“蒋亭渊。”
蒋亭渊举着火把,看见了他手里的刀,天黑看不真切,却闻见了血腥味。蒋亭渊浑身躁动着杀意凌然的戾气,恨不得杀光那些人。
“走开!”
宋彦泽意识模糊,正常情况下,他应该冷静周旋,仔细思索,但现在他只凭本能。
蒋亭渊顿住脚步,火光大盛,身后众人也陆续过来。蒋亭渊却一抬手,让他们先后退,深吸了一口气。
“书呆子,是我。”
宋彦泽恍然一瞬,手一松,心神松懈,扶着石壁直直往地上倒去。
蒋亭渊大步上前,连手里的雁翎刀都扔在地上,抱住了他。
“谁?”
蒋亭渊看见他眼皮沉重,昏了过去,这才低声在他耳边说。
“是我,小雁哥哥找你来了。”
第97章 折梅7 小雁哥哥是你什么人?
意识昏沉, 他却感到了安心。
初春时节,江南细雨淋漓却细绵,温软的风吹得堂前的芭蕉叶相互亲昵地蹭着。
正是午后好睡时, 宋彦泽依靠在床榻边点了灯看书,头却一点一点的。
不想看, 但明日夫子要考学了,现在不抓紧晚上又没得睡了。
第四次睡着后, 宋彦泽干脆起身推开了木窗,清新的水汽扑面,落雨声很好听, 屋檐下的铃铛淋了雨泠泠作响。
“哪来的乞丐?去去去!”
宋彦泽散着发, 青丝只用一根红穗子发绳在发尾系了一下, 伸手接着水滴。
“还不走?不走我可叫人……”
宋彦泽猛地支楞起来, 来了精神,扬声喊:“莲心?怎么了?”
往常他都不管这些事的, 只是今日他又困又看不进书。他披上靛蓝色锦袍,拿着把绘了红梅的油纸伞从小院走出来,推开半扇后门来。
莲心这时跟他一样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 见惊动了主子更是气急, 抄起大扫帚就要打那个赖在自家院门前的人。
“慢着!”
“公子!你不知道, 这人就赖在我们后院门呢,刚刚还要翻墙进来,这是贼人!”
莲心还不会讲官话, 一口姑苏话吧嗒吧嗒的扫射出来,那个哑嗓子。宋彦泽赶紧把伞给他,让他不要管了。
这是两家宅邸的后巷,白墙黛瓦, 青石板被水唰得亮亮的。一个身影蜷缩着在后院门旁,身上裹着破布,还有破草席。
都不用走近,那难闻的气味惹得人一皱眉。
宋彦泽没走近,观察了一圈,却看见了他手脚指甲脏污却齐整,露出的手臂上有伤,衣物脏破,但能看出是棉布锦衣,不是寻常叫花子的麻布。
更不用说他手里还攥着一把精巧的小匕首,怪不得莲心反应那么大,这是怕他闯进去伤人。
“兄台?不知你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何故做贼人……”
“我没有!”
一声粗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明显听着就跟莲心和他一样在换声期的粗哑,年岁大不了多少。
更让宋彦泽惊讶的是,他能听得懂姑苏话,因为这人回话说的是京都官话。
宋彦泽看见了他蓬乱头发下的一双黑眸,两人对视一瞬,都愣了一下。
他明显在哆嗦,看着快要昏厥过去了,宋彦泽一抿唇走近了两步商量。
“你把匕首先给我,我们就带你进去救你。等你大好要离开时,自会交还给你。”
“公子!管他作甚!”
宋彦泽的白色锦靴踩在水里,青丝垂下,红色的穗子在风里轻轻转着,他身上的书墨味道夹着清梅香气,在温软的江南烟雨里飘过来。
昏暗的天光透过红梅油纸伞透光,宋彦泽向他伸出手,眼里有点兴奋也有点好奇。
“你同意吗?”
他下意识抓紧了手里的小匕首,藏进怀里,不肯放手。宋彦泽看他脸颊和眼睛都红红的,立刻蹲下来伸手摸摸他的脑门。
他警惕地往后避,一下子撞到墙上去了。
宋彦泽还是把手贴上去了,他一皱眉,那双漂亮的眼睛如水墨晕染勾勒,袖口间带着他的身上的味道,清香温暖。
“公子!脏!”
“莲心,他在发热。”宋彦泽有些为难地看着他,再次和他保证。
“我不是要你的东西,院里虽没有女眷,但到底要考虑安全。”
他一口姑苏话,语调轻缓,刻意说慢了些,吴侬软语痒了耳朵。
他终究是伸手把那把小匕首交给他了,松懈了身体扑进了他怀里。
“莲心!来搭把手!哎呀,别管那伞了!”
他靠在这位小公子的肩头,柔软顺滑的青丝有浅浅的香气,随着风丝雨丝挠着他痒。
心里突然横生了一股子戾气和狠意,他伸手去抓他的头发,发丝顺滑穿过指缝,只有一截红色的发绳被他抓在手里。
小公子笑笑,轻声对他说着。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睡吧,我守着你。”
房间里只点了床边的茶油灯。屋子里光线昏暗不明,蒋亭渊的佩刀卸下了扔在一边,拧着帕子擦着他的脸颊,低声哄他。
树叶,灰尘,血迹
手脚摔断了,头磕破了,独自一人在树林里躲人。
那么爱洁,那么娇气的人。
他该亲自陪着的,他该在的。
郎中还没来,蒋亭渊只能先简单处理,好歹是头上的血止住了。
里衣下皮肤上青青紫紫的,蒋亭渊擦洗完掖好被子,才发现手一直在抖。
胸前还有一大片他的血,蒋亭渊忍不住不断地伸手探他的脉搏,指腹下的鼓动如一根细线将他的理智绷住。
“大人,郎中来了。那几人您亲自审吗?”
蒋亭渊一言不发,只看着郎中为床上的人诊治。手心湿润,还有微弱的血腥气残留,他握紧了手掌,脸庞隐没在阴影里。
“大人手臂不要紧,您接得很好。只是腿上的伤不好说,只能先固定了慢慢养,不能动。”
“头上口子深都只是外伤,后脑勺磕的包才万分要注意,先开些散瘀的药看看,估计要晕个几天了。”
玄青松了口气,听着意思就是没有性命之忧了。
可一抬眼见蒋指挥使脸上却丝毫不见喜色,一直沉默着不说话,守在床榻边。
“玄青,那四个是御前司的人。”
他头也不抬,接过了郎中的伤药亲自照料。玄青一激灵,沉声拱手请罪。
“我说过了,只留一个回去审。”蒋亭渊揽起宋彦泽,将他从背后揽在怀里,配合着郎中仔细包扎。
“其他的就地杀了,不用避人,让所有人都去看。”
他声音很轻,顾忌着怀里皱着眉睡着的人,却让玄青后背起了冷汗。
蒋亭渊的意思不只是杀那几个御前使,还有大仓里的那几个管事。
杀到只剩两个回去审,在他们眼前一个一个杀,不知道下一个死的是不是自己。
蒋亭渊垂下眼,烛光暖黄,眉眼间专注细致,动作很轻,只觉得温柔。
玄青领命出去。
蒋亭渊和宋彦泽的理念一向不同。
宋彦泽学的是仁爱,苍生万民,教化泽被;而他,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只习得杀戮狂悖。
只有杀,只有怕,才能让人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有些人不可教,不可救,只可杀。
第二日清早,安排的马车来了,蒋亭渊又抱着他回了宅子。宋彦泽一直没醒,蒋亭渊就耐心地一点一点把药给他灌进去。
煮药他也安排就在院子里,推开半扇窗户就能看见,不会有任何做手脚的可能。
莲心完全插不上手,这熟悉的失宠感觉……他现在只能守在院子里煮药,屋子里都挤不进去。
小宅院不大,为了方便办公,宋彦泽将卧房边用了帘子隔断,另一边就是他日常回家处理文书的地方。
风吹纱动,蒋亭渊放下手里的药碗,走过去撩起纱帘要关上窗户。
书案上,风吹书动,一张写满的纸页飘了出来,是宋彦泽的字迹,上面是些涉案人的名字,不少在后面还有小字标注。
他刚要夹回去,却看见下面的一个小角落有他的名字,旁边也标了一行小字。
“兖州?京都?”
蒋亭渊手一顿,手指轻点字迹,较其他的字迹更新些。蒋亭渊将字条折起塞了回去,垂眼思索了一会,哂笑了一下。
这又是哪路神仙使的小动作。
御前司的人反过来追杀,只有两人知道的行程泄密,大仓的粮食和账本提前被换好……
够阴损。
*
从那一片江南烟雨里醒来,宋彦泽恍然了很久,睁着眼呆呆地看着床帏,总觉得一转身还能看见他。
“醒了?”
现在回神了,现在转过身只能看见一个,站在床边能把亮光都挡住的同僚。
“有劳……”他咳了两声才能说得出话,咳到头疼。
蒋亭渊将药放在一边小案几上,动作娴熟地慢慢拎他起来,自觉坐到床边让他靠在他怀里。
宋彦泽平时就挣脱不开他,现在更是跟个鸡仔一样任他摆弄。
“多谢……”
“别说话,把药先喝了。”
蒋亭渊语气没有不好,宋彦泽莫名就有点情绪,本来他喝药就难,太冲不喝,太苦不喝,颜色太奇怪不喝,心情不好不喝。
现在四样全齐了,抿着苍白干裂的唇,闭上眼睛。
蒋亭渊太知道他什么毛病,不给他反应的时间,拦着他的手猛地捏住他的脸颊,卡着牙床让他仰着头闭不上嘴。
酸苦的药液强灌了进去,他只能往下咽,他拽着蒋亭渊的手,除了让手指疼没有别的用处。
在他要骂之前,一颗盐津梅子塞进了嘴里,腮帮子一酸,味道却是他最爱的,嘴巴又忙着去咂摸味道了。
只拍开他凑过来的手指,湿红着眼角看他。
“小宋大人,可还记得是谁救了你?”
宋彦泽恍然一瞬,想起他那声“书呆子”,可这不能代表什么。
小雁哥哥只是个流民,现在应该在军营里,没有高贵的身份,不可能和京都侯爷家有什么牵扯,也没理由出现在徽州和他遇见。
“蒋指挥使。”
宋彦泽垂下眼睫,遮掩住眼中的怅然,声音不自觉有些冷淡。
蒋亭渊被他这声哽了一下,低头忍不住凑近他,想看他的神色。
“但蒋大人,逼我至此的也是你御前司的人。”
宋彦泽冷笑了一声,他手臂和腿都固定住了动不了。除了能扭着腰挣扎,只能躺在他怀里,扭腰什么的,他还要脸。
他一抬眼,皱眉一偏,不习惯他离得那么近。
“是,但很明显,不是我的授意,否则没必要那晚去救你。”
蒋亭渊太清楚他的宋彦泽是什么样的人,不要问他信不信,也不要拿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说话。
他的小宋大人只听事实,如何决定,信不信,谁也不能动摇。
“去大仓的事,只有你我知道。”宋彦泽直视着他,看着他脸上每一寸的神情变化。
“大仓账本和粮食的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怎么解释?蒋指挥使。”
“御前司里不干净。去大仓的事,你写的是公函,不是私下里只和我口头上说的,这一路上经手的人有问题。”
“你昏迷的这几日我已经从头到尾捋了一遍,该杀的杀了,该押的押了,一共十二人。你随时可以去单独审问。”
“追杀你的四个御前使,就地杀了三个,还有一个押在牢里在审,不好撬。从他们四人那里搜出共四百两,是宝钞。”
蒋亭渊逐条说着,神情坦然,问什么答什么,说得详尽。
“这些说辞你早有准备。”宋彦泽听着,没有急着说信或不信。
“是。”
蒋亭渊的手掌拢住他的肩膀,他可以放他坐着,或者放他睡下。但他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的感觉太好,他舍不得。
“那晚我去大仓的时候,看了账本和文书,明显行程泄密,早有准备。”
“当日你独自出去,御前使没有回报。过了应会的时辰未归,他们也没有任何通报。”
“前前后后,足够我猜到这是什么心思了。”
蒋亭渊没有说起那张字条,他想听宋彦泽自己问。
宋彦泽轻轻吐出一口气,笑了一声:“看来我没有不信的理由了。”
蒋亭渊手一紧,追问他:“那是信还是不信?”
宋彦泽眉眼淡然:“重要吗?反正我不会把你当敌人,以后有类似的事,我会当面和你说,不发公函。”
宋彦泽本来就没有真的信就是蒋亭渊指使的。只是官场上,总要谨慎些。
宋彦泽说得没问题,于理上是这样,可于……他还不够。
蒋亭渊承认他是心急了一些,也在无理取闹。
可凭什么小雁哥哥可以被无条件信任,蒋亭渊却没有。
他不再是徽州的庭雁,也做不回那个小雁哥哥,更不想只是小雁哥哥,所以他成了蒋亭渊。
他还比不过他自己。
“小雁哥哥。”蒋亭渊突然垂下头,贴着他的耳边轻声问。
“他是你什么人?”
第98章 折梅8 他本就是腌臜泼才
“什么?”
宋彦泽从他嘴里听见这个称呼吓了一跳。
他头上还包着绷布, 也不敢大幅度躲开,缩着脖子,眼神游移。
该不该向他问一问, 可一个是兖州都督之子,一个只是小卒, 他怎么会知道。
“你昏睡的时候,一直在喊。”
蒋亭渊本来是想逼他, 但此刻凑在他脸侧又闻见他身上的香气,温暖的,有生机的。
他顿时生莽地想钻进他衣领里, 最好和他贴着, 像是吃牛乳糖一样含一含, 舔一舔。
宋彦泽只有一只手能推:“他……他是我的朋友, 我们有过命的交情。”
“他……他也在兖州当兵,你……”
蒋亭渊突然抬头停住了, 抱着他的腰的手很欠地改了掐着,低声反问。
“只是朋友?朋友你喊得和情哥哥一样。”
“蒋亭渊!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腌臜,不知羞耻, 不知所谓吗!”
难为他刚醒, 还能发出这一声, 说完又抖着捂着脑袋咳嗽。蒋亭渊端来茶水喂他,宋彦泽喝完就嫌弃。
“难喝,糟蹋东西。”
蒋亭渊脸皮厚, 不痛不痒的。到底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不知道想骂他多久了。
“是是是,我是腌臜泼才,你们是君子之交。”
“我原本都要和他结拜了, 亲哥哥一样。你不要说这样的浑话!”
蒋亭渊眉毛都没动一下,垂眼等他说完又把茶杯凑过来灌进几口茶水。
谁要和你结拜,还亲哥哥一样……就是这样才不能做什么小雁哥哥。
他本就是腌臜泼才,一肚子男盗女娼,半夜捏着救命恩人的小衣自|渎的东西。
想干弟弟的腌臜东西。
宋彦泽气顺了点,声音也软和了点:“听闻你曾在兖州做将领,那可曾听过庭雁的名字,徽州来的。”
“若我说他死了……”
蒋亭渊的衣领被一揪,话就被掐在嗓子眼里了。
“开玩笑的。”
蒋亭渊差点犯浑。真死了,活人又争不过死人了。
“他去兖州那么多年,我从未听过他的名号,想来也是没什么建树,这么多年还是个小兵卒。”
蒋亭渊笑了一声,却被宋彦泽一锤。
“我只想知道他是死是活,过得如何,又为何当初不告而别。”
蒋亭渊咬了一下腮帮子,额角一跳,心里满胀的全是酸水。
“你没有别的想问我?”
“除了那个小兵卒。”
宋彦泽反倒是很疑惑,抬眼看他:“什么意思?没了。”
蒋亭渊磨了下牙,咯吱咯吱的,恨不得在他脸上咬一口。
“你不想知道我在兖州的事吗?”
宋彦泽差点脱口而出,不想。他是京都蒋氏,还是兖州蒋氏不重要了。他在兖州怎么样,那更是和他没什么干系。
“我累了。”宋彦泽凭直觉,两眼一闭,转过脸。
“放我睡下,困了。”
蒋亭渊笑了一声,伸手就捏住他鼻子,他手劲大。宋彦泽睁开眼,还没看到他,毫无预兆地他立刻托着他后背,垂头偏了一点亲了过来。
唇瓣相接,蒋亭渊咬住了,掐他的后脖颈,贴住了他。
床帏的纱幔放下一半,隐隐绰绰地两个身影交叠在一起。
宋彦泽唔着推他,却被蒋亭渊全吞吃掉了。他半垂着眼,绷紧的额角暴露了他的急切,气息炽热,乱作一团。
宋彦泽咬他,紧闭牙关,他都不知痛,也不知难,硬要强求。直到搭在他脸侧的手指蹭到他眼角掉下的泪。
蒋亭渊温柔了一下,一下一下地舔过他唇上干翘起的皮,含住润一润,撑在他上面看着他。
“还困不困了?”
宋彦泽捂着头,急促地顺着气,枕在软垫上别过头去不想看他。他眼角湿红,唇瓣上水泽润红,衣袍散乱。
“我说了,我不是断袖。”
蒋亭渊高竖起的青丝垂下,目光灼灼,听他这样说反而没有动气。
知道总比不知道要好,也没和他装傻。
还知道他就是要和他断袖,而不是拿出什么同僚,什么朋友,什么兄弟搪塞他。
“现在问吧。”
“什么?”
“问我,蒋亭渊,你到底是什么人,在兖州做了什么,又是怎么来的京都的。”
蒋亭渊掐着他的脸肉,让他看着自己。
宋彦泽从没这样仔细地看过他,浓眉,眼窝,眼睛,长直的眼睫,高挺的鼻梁,破了个口子的唇。
他充满了那种肉食者的侵略性,对人命的漠然。
他们是两路人,不该不明不白的纠缠在一起。
可他忍不住按住鼓噪到心慌的胸口,转过垂下眼睫。
“那你说,我听。”
蒋亭渊松开手,放任他转身背对着他,将他身上的被子盖好。
“我是京都柱国候蒋氏出身,不过生母是个歌姬,生产时又难产去了。在侯府和野狗一样命贱,但好歹是有活路。”
“后来因着我武艺上颇有点天赋,得了侯爷几句夸,几个哥哥和小娘找个机会让拐子将我带离了京都。”
宋彦泽捏着被子一紧,又转过脸去看他,哽了一下,绷着脸装,实际上一双眼睛含着柔光如江南烟雨,专注地看他。
还是心这么软,好了伤疤忘了疼,又不怕他再凑过来了。
“后来机缘巧合去了兖州,从小兵卒做起,立了军功。便得了蒋都督的赏识,我同他说了身世,他便去信将我过继他名下。”
宋彦泽的心弦却被这苍白单薄的几句话扯动。
独身一人的少年到位高权重的男人,从京都到兖州,再从兖州回到京都。其中辛酸苦痛,全在里面了。
“你大可以放心,我同京都李恒党的蒋氏没有关系了,他们自己也清楚,不来寻晦气。”
蒋亭渊皱眉,神色间有几分寥落,似乎是被往事牵动。宋彦泽张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妥,最后只说。
“我真的信你了。真的。”
蒋亭渊嗯了一声,垂头看他,嘴里似乎在咬含什么东西。宋彦泽下意识一咂摸嘴,才想起盐津梅子的核不在嘴里了。
宋彦泽浑身一震,从脸颊红到耳朵根。
蒋亭渊偏偏又捏起一个问他还要不要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是他性情就是如此孟浪,不觉得不妥,还是想拿他取乐。
不管如何,该离他这样的人远一点,不,越远越好。
然而他的想法好像过于天真了,晚上的时候,他眼睁睁看着蒋亭渊十分自然地进了他的房间。
卸下佩刀,松腰带,宽衣就一点不避着他,把这当自己卧房了。
“蒋指挥使,这是我的卧房。”
蒋亭渊散了发,披着外袍,里面就一件松垮露出大片蜜色肌肉的胸膛。
灯火昏黄暧昧床帏将光散得朦胧,他大步走到他床边,语气过于自然随意。
“小宋大人,你没说错。”
说着掀开被子睡进来了,他身高腿长,手臂一伸将他整个人挪进怀里去了。
“蒋亭渊,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睡觉吧,明日给你带文书来,想休息也休息不了了。”
宋彦泽的注意力被文书两个字一散,下意识想嘱咐两句,又贴住了他的胸膛,被他身上皂角的清香气整个充盈了。
……还行,他还知道洗干净了再来。
“你……你不能回隔壁吗?”
宋彦泽腿动不了,面朝着他,看见了他胸膛上交错的疤痕,质问的语气莫名软了。
“不能,你现在动不了,喊莲心来也没用他打不过我,最后结果还是一样。”
“省点力气,多休息,你早点好了,我让你骑脖子上扇脸都行。”
宋彦泽竟然觉得很有道理,不爽的啧了一声,让他去吹灯。
蒋亭渊侧卧着,揽着他,宋彦泽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没看见黑暗里,蒋亭渊脸上欠揍的坏笑。
他拍拍宋彦泽的后背,在沉沉的夜色里相依偎着睡下。
天不亮,蒋亭渊要去早朝,他刚起身,宋彦泽就迷迷糊糊地扯他的衣袍。
春寒料峭,夜里还是冷,蒋亭渊确实烫烫的,当个暖床的正合适。
“醒着的时候怎么没这么粘人?”蒋亭渊忍不住搂住他,低头亲亲他的额头。
出了房门的蒋指挥使又是另一张脸了,眉眼沉肃,通身的气派让人都绕着他走,生怕招惹了他。
谁人不知,最近御前司杀的人流出的血怕是要把京都淹了,自己人他都不曾网开一面,眼也不眨一下。
杀伐太重,皇上也只是轻飘飘地说了句,注意分寸。
过了宫门,所有朝臣都要步行,吏部尚书刘绎同李阁老走在一起。蒋亭渊走到他们身边,侧头看了刘绎一眼。
“刘大人最近去看胡大人了?也不知胡大人身体如何。”
刘绎看了一眼李恒,李恒却一脸和气,没有说话的意思。去看胡众,是他自己的意思,他也没做什么。
只不过在胡众的计划里推了一把,比如离间……
“胡大人还是老样子。”
“那就好。”蒋亭渊笑了一声,紧接着说道:“总不能还活不到抄家的那天。”
刘绎脸色骤变。蒋亭渊又笑:“刘大人害怕了?”
“放心,御前司下手不知轻重,但也到底不会冤枉人,大人什么都没做,就什么事都没有。”
“那便好,看来我等也可高枕无忧了。”
李恒抬眼看了一下蒋亭渊的神情,和气地笑笑。
“都是为皇上办事,各司其职,尽心尽力便好。”
“小宋大人已经醒了?不知身体如何了?”
蒋亭渊一笑:“他好得很,今天就要看文书了。总不能让胡大人天天在家担惊受怕。”
李恒脸色未变,笑呵呵地接话:“谁做的事谁认,做错了受罚,亘古不变的道理。”
刘绎敛眉看了一眼李恒,知道他是打算弃胡众了。
蒋亭渊笑了一声:“李阁老是个明白人。”
户部的案子这不过半月,出了那么多事。
先是这么个小宋大人户部问案,又是遇刺差点丢了性命,御前司里又出了纰漏,杀了一批人。
蒋亭渊那煞星,想必是为了震慑可怜的小宋大人,杀了那么人,他也不好找御前司的麻烦。
这秘辛街头巷尾传得有鼻子有眼,又有人说看见那蒋亭渊日日去小宋大人宅邸,想必是被看管起来,关起门来不知道怎么搓磨人呢。
宋彦泽捏着牛乳糕,坐在软榻上翻着御前司给的卷宗,煞星就站在一边忙着给他倒茶,磨墨。
宋彦泽之前在户部写的那几张纸最后给了蒋亭渊,让他拿去撬了罗简的嘴。还真问出了个关键的东西——私账。
私账是胡众保管,但罗简这人留了个心眼,也有一本私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一家老小找个活路。
大仓那里更好办了,蒋亭渊杀了那么多人,剩的那个为了活命,倒豆子一样把能说的全说了。
宋彦泽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强硬的手段是能快速达到目的。
大概就是一力降十会?
只是私造宝钞这件事不好办,他们的宝钞放在一起完全看不出区别,连印都找不出破绽。
“宝钞……”
宋彦泽揉着眉心,手指轻点,蒋亭渊立刻不让他看了,仔细看看他脑袋上的伤口。
宋彦泽闻见他袖口磨墨后沾的墨香,眼睛一亮,抓住他的手。
他立刻拿过了一边搜出来的宝钞,拿到鼻间仔细闻闻。
“味道。”
“蒋亭渊,宝钞司用的松烟墨,味道和这些假造的不同。”
蒋亭渊反抓住他的手,低头闻闻,没闻出区别来。
不过,这下是蒋亭渊体会了一把事半功倍。
有证据、人证、口供,甚至是账本,定案很快。
蒋亭渊领了诏命,当天就点了人迫不及待地准备去抄家。
比起其他,宋彦泽更在意抄家后的钱款,还有皇上要如何安排户部的缺。
这些他还暂时操|不上心,只能天天躺在家里养病,外面什么消息只能听晚上蒋亭渊跟他说。
不知道什么时候,宋彦泽完全习惯了他,甚至盼着他赶紧来告诉他进程。
“公子,门房递了信,是徽州来的信。”
第99章 折梅9 好没良心的负心汉
“怎么?连饭也不吃了?”
蒋亭渊从御前司下了值, 腰间雁翎还未卸下,边大步从前厅过了抄手游廊往后走,边听着莲心跟他告状。
“下午看了信后就闷在屋里, 不许人打扰,晚饭也不用了。谁说都不行。”
莲心现在完全是个叛徒模样, 提着灯在前面引路,活脱一个领着老爷回房, 看闹脾气的夫人的小厮。
蒋亭渊一皱眉,问他:“什么信?”
“徽州来的,一封是老太太的信, 里面还夹了一封就不知道是谁的了。”
蒋亭渊听见老太太这三个字, 脚步顿了一下。
廊下灯光昏暗, 淡黄的灯火下只看见他唇瓣一抿, 捏着红穗的手一紧。
莲心就送到庭前,蒋亭渊站在院子里看见窗纸上一个剪影, 他最近已经可以在屋子挪一挪了。
蒋亭渊站在原地看了一会,正要进去,一偏头看见了庭院前的梅树。
红梅香气在冷夜里散着清香, 花朵全放, 在廊下微弱的灯火下别有意趣。
蒋亭渊想不出什么文人雅趣之类的, 伸手就挑了一枝花朵最多的枝杈,顺手一撇。
花树震颤,花朵扑簌簌往下落, 这煞花人一点没自觉,转着看看手里的枝杈,还觉得稍稍满意了。
“一个人闷在那做什么呢?谁给你气受了?”
蒋亭渊一进来就看见他半躺在榻上,披着衣服发呆, 眉头皱着。
宋彦泽闻见了梅花的香气,一转头看见他怀里的红梅,伸手撑着坐了起来。
“给你插瓶里?”
蒋亭渊看他嘴角一翘就知道是做对了,转身按他的指示找了个瓶子灌了水插好了,再送到他面前。
榻上的案几上散落着几页纸,灯火透着淡黄的油纸落在他脸庞,面色如玉,垂下的眼睫盈光,抱着瓶子看那支梅花。
“清香雅韵十分足,俗态嚣尘一点无。”
宋彦泽笑笑,凑近了一点闻闻那带着夜里寒凉的清香气。
蒋亭渊却是提了一包糕点放在桌案上,听他念酸诗。
“说什么呢,听不懂。”
宋彦泽忍不住一翘嘴笑了一声,撑着头看他:“蒋大人没事的时候,一点书不看?”
蒋亭渊拆了油纸包,倒了杯茶放在他手边。
“好没良心的负心汉。日日为你这瘫子郎君里外操持,现在嫌弃别人了。”
宋彦泽一时间被他噎住了,主要是手边糕点茶水全是人家买来放好的,手边还有他早有预料,放的干净油纸,留他包着拿。
“我……我没嫌弃你。”
蒋亭渊忙着在桌案边给他滤药渣,那么重的药罐,他单手拿得稳的离谱,酸苦的药汁匀速满了白瓷碗。
他也没说话,就是在那忙着,滤完了又拿勺子搅搅好凉得快些。
“你……抱歉,你生气了?”
他一个朝野上下无人不畏惧的权臣,天天在他这忙前忙后的。
手是贱了点,但无一不细致的,知道他那些娇惯的毛病,一声不吭的就那么纵他。
而且他幼时想来过得很苦,哪有什么机会同他一样安心在书斋里读书,真真是不该说……
蒋亭渊端着药碗放在他面前,伸手撩开脸颊边的青丝。
灯花爆开,骤然明亮了一瞬,宋彦泽看见他脸上的坏笑,黑色的眼睛含着柔光。
“心这么软。”
宋彦泽呼吸屏住,他离得越来越近,视线从他的眼睛滑到唇瓣,他垂下眼,只看见他喉结动了一下,轻笑了一下。
“那作为补偿,今天就自己把药乖乖喝完,糕点也吃尽了。”
蒋亭渊又起身了,伸手把他拎起来,坐在他身边拎起他的胳膊查看起来。
宋彦泽慢慢吁出一口气,掩饰似的端起药自己就一口气喝完了,喝得太急,喝完直打恶心。
蒋亭渊就往他嘴里塞了一块饴糖,捏了一下他滚烫的耳朵,视线扫过散落的信纸。
“收到家书了,怎么还不高兴。”
宋彦泽闻言从信纸里挑了一张出来,含着饴糖化了一会又觉得太甜,腮帮子咬着。
“随信来的,还有我同乡好友的信。他叫时玉成,徽州商贾世家出身。”
蒋亭渊听见这人的名字眉一抬,那手臂就自然地揽上他的腰,宋彦泽这么多天被他搬来搬去的,自己都没意识到对他的触碰一点也不敏感了。
“玉成他来信说,上个月末途经了安江、灵江,从堤坝那走过,见那堤坝拆了一半只建了一半。”
宋彦泽说着又皱起眉来。
“淮江是大江,在我辖区内,修建堤坝我插不了手,但好歹我盯得紧些,走之前我去看过,看着是修完了。”
“可玉成说,他听我同他提过,特意绕道去淮江堤坝上看了,还没到汛期就看见坝上有裂缝,渗水严重。”
蒋亭渊敛眉思索了一会,轻声道:“工部尚书钱涣,他是太子的人。”
宋彦泽懊悔地一揉眉心,扯动了头上的伤口。
“端午汛,还有两个月不到。近日江南各地,还有三江上游从开春就一直在阴雨不断。”
“要来不及了,要来不及了。”
宋彦泽更自责他的疏忽,他现在不是淮州的父母官了,但又怎么能冷眼旁观。
可这个节骨眼上,户部事还未了。
蒋亭渊从他手里拿过那张信纸,放在桌案上,沉声道:“不要急,事要一件一件做,饭也要一口一口吃。”
宋彦泽焦躁了一下午的情绪莫名就安定了下来,又觉得自己这样不好,怎么就下意识和他都说了。
都不知道他在朝堂派系间扮演着什么角色,怎么就什么都和他说了。
宋彦泽看着瓶子的梅花,鼻间一直缭绕着那股清香,转过脸避开他的视线,看着花瓣。
“嗯,我明白的。”
“现在去说了也没用,国库是空的,还不如把户部的案子赶紧了结了,有了银子都好说。”
蒋亭渊就不耐烦他躲,伸手包住了他搭在瓶子上的手,低头靠在他肩头。
“再念两句酸诗听听。”
你让念就念,什么意思。宋彦泽哼了一声,转着瓶子不理他。
“我从未上过蒙学,以前在侯府,我想听先生念诗都是躲在房外偷听,被发现了又是一顿打。”
装可怜装的略微生硬了些,但听着倒是很真。
宋彦泽愣怔了一下,闷声咕哝了一句:“他们品行恶劣,修身尚且不能做到,学问多了也是枉然。”
蒋亭渊靠在他颈侧嗅闻他身上的气味,暖融融的,沾了清梅的香气,唇角一直勾着。
“夜窗却恐劳清梦,速剪寒梢浸玉壶。”
宋彦泽低声缓缓地念着,语调清和柔缓,字字句句都让他听得通晓明白。
蒋亭渊忍不住轻声喟叹一声,闭上眼睛听着他说话。
“这句诗说的是你呢,你剪了梅枝送给我,让我一夜清梦无扰。”
蒋亭渊手臂越紧,一颗砰然的心横冲直撞,生生忍耐那痴然的疼痛。
那瓶梅花放在了床边的案几上,清香盈室,灯火灭去,月华流泻一地,梅花影绰的轮廓朦胧了一个剪影。
宋彦泽隔着放下的纱帘看着,心里静了下去,他正要安然闭上眼睛,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睁开眼。
“蒋亭渊,你从哪弄的梅枝?”
“就院子里那棵,看着太细瘦,挑了好久才给你挑了个大的。”
蒋亭渊拍拍他的背,不经意间展示自己的用心。
“什么!!”
那梅树细瘦,看着不好成活,宋彦泽费了不少心思去养护,从不许人碰。
蒋亭渊轻啧一声,低声说道:“你知道的,我从小……”
“滚!”
*
宋彦泽挂念户部的结案,腿能自己下地了就去上值了,期间还觐见了几次皇上,得了不少赏。
因为他回来接手了文书和审理,又有大理寺和刑部的同僚,蒋亭渊的压力小了很多,至少不用忙着一边抄家一边点库存。
户部这是大案,两个侍郎,一个尚书,流程会繁琐些,还要过朝堂议事。
可除却他们,户部各大小官员的家产、田产就已经抄出了一个不小的数字。
京都的街道上,近日总是能看见列队的红衬黑衣的御前使,百姓也凑着去看热闹。
很快,宋彦泽也荣获了一个外号“抄家御史”,比起蒋亭渊的“玉面罗刹”褒义的意思多些,但听着好听不到哪去。
终于是到了廷议的日子,宋彦泽这几日一直数着端午汛的日子,总要把银子在汛前送到各地,责成把堤坝修好。
三条江,整个江南省,二十三个县,一共几十万百姓。宋彦泽每每想起,后背冷汗就直冒。
宋彦泽拿着笏板,一身绯红官袍入了宫门,身侧是蒋亭渊,他撑着他的手肘,随时照看着他。
时间太短,走路还是不利索,多了就会疼,左胳膊也不利索。
快要入殿时,一人独自负手从他身后走来。
胡众年逾半百了,任户部尚书快八年,朝堂波谲云诡半辈子,一步一步从布衣到了正二品大员。
今日,也是他的终局了。
胡众今日竟少有的平静,这段时间里来,他日夜难眠,每晚都梦见有人闯进来杀他一家老小,抄家灭族。
他何尝心里不清楚,但他从来没有回头路。
殿前的汉白玉台阶宋彦泽走得艰难,胡众却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一步一步跟着他们往上走。
“可惜。”
胡众低笑了一声,神色从容平静。
“还能让你活着回来。”不等他说话,他又摇摇头:“算了,是你也没什么不好。”
“不是你,还会有别人,是你,倒让我看见后生可畏。”
“胡大人,五年,二千三百万担粮食,宝钞金银六百万两,临平省、阜口省、江南省、东乡省,四个省百姓纳粮食税,各以粮食需以竹篓装卸名义多交四个铜板。”
“户部内堂,您的衙门后书。”
“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宋彦泽不急不缓地说着,胡众就站在大殿前的廊下看着蓝天,听见最后那一句才摇着头笑了一声。
“小宋大人,你可知官字上下两口。”
“上面的吃不饱就要问下面的要。今日我之祸,恰恰因于此。”
胡众一振袍袖:“而不是因为你所说的明月清风。”
说完他站在殿前,整了整衣冠,正了正官帽,却怎么都觉得歪了些。他索性撒手了,大步迈入殿内。
宋彦泽在堂上一一陈述罪名,贪墨数额,盗卖粮食的几处仓库,文书、证据,口供一样一样上呈天子。
皇上翻了翻,将手里的奏章扔到堂下。
“你自己看!”
胡众跪下高呼:“臣有罪!只求念在多年辛劳的份上,留族人一命!”
“辛劳?忙着往国库里钻个洞出来?”
工部尚书钱涣冷哼一声。
石侍郎已经押在诏狱里,听说精神失常已不能面见天子。
皇上最后免了胡众的诛九族,三位户部主官秋后问斩,抄家,家产尽数抄没。其余人等皆按律法,问斩、抄家、流放。
胡众平静地叩谢君恩,李恒始终半眯着眼没有看他。
这一遭整个户部,一半以上的缺都空出来了。
太子党自然心思活泛起来,户部危险,但却是实打实的钱袋子。
宋彦泽听着朝臣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太子党积极的态度,突然心下一阵失落。
换太子党,换那个修堤坝都要贪墨敛财的官员吗?
蒋亭渊转头看他,宽大的袖袍遮掩下捏了一下他的手指,温暖粗糙,还有点粗硬,但他心里却定了一些。
“臣,倒是想为陛下推荐一人选。”
宋彦泽看见他的顶头上司,已经七十岁的老人家,正二品右都御史余注出列。
“不如瑄王殿下。”
殿上顿时一静,李恒眉一跳,太子也目光微凝。
宋彦泽脑中猛地一跳,手指一紧捏住了蒋亭渊的手指,转头看向他。
蒋亭渊神色平静,半点讶异也无,安抚地一蹭他的手背。
第100章 折梅10 你想要我,是不是?
瑄王年纪轻, 一派温雅仪态,见人三分笑意,平日爱弄花草字画。
他立刻上前一拜:“父皇……这……儿臣并不通晓户部事宜。”
“恐怕难以担此重任。”
李恒转过脸暗自思索, 一边年轻的太子脸上表情一松,看了一眼这个跪在地上行了大礼低着头推辞的兄弟。
余注……御史台……又是御史台。
蒋亭渊没看过去, 也好像完全不在意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
宋彦泽却了悟了什么,这位瑄王殿下, 当真是藏得深。户部的缺不能再空了,这才是年初,一应事宜都需要尽快运转。
御座之上的皇帝发话:“好了, 不会做可以学, 可以问。”
这就是定了。
“户部侍郎的人选就交由你, 慢慢斟酌向朕举荐。”
看来皇上也没有完全信瑄王, 在其中没有运作,这是在试探。
一切尘埃落定, 去岁的亏空补了一半多,总算是没那么难办了。
朝野上下却开心不起来,这是从他们身上找钱, 刀子还没砍到身上但看着不免兔死狐悲。
宋彦泽下了朝慢慢走在宫道上, 身边除了一个蒋亭渊一个人也没有。
他正出神着, 差点踩空一阶,蒋亭渊立刻抓住了他的胳膊。
“小心。”
“不成体统。”
一道声音自身后传出,宋彦泽循声看去, 是他的“父亲”礼部尚书宋安。他长须白面,皱着眉头瞥向两人,定在宋彦泽身上。
“不求你给宋家光耀门楣,只求别辱没门庭。”
宋彦泽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 最多是觉得他很好笑。蒋亭渊却直直盯住宋安,冷笑了一声。
“宋大人说的哪个宋家?京都宋家?”
“小宋大人不是徽州人士吗?”
宋安生平最好面子,满口家族荣耀,却最是薄情寡义。
祖母不接入京都奉养,发妻不爱护,哪小妾、歌姬和通房毫不顾忌,也只当她们是消遣的玩意,也不善待。
他一振袍袖冷哼一声,背手便走。
蒋亭渊看着他的背影,扬声玩味地说道:“宋大人,看你眼下发青,走路虚浮,想来阳气不足,肾气有亏啊。”
宋彦泽一扬眉,忍不住笑。来往的朝臣怎么可能听不见,都狐疑地往宋安脸上瞥去,宋安气得涨红脸遮住脸就走。
“你这一套,够他气半个月了。”
宋彦泽被这么一打岔,刚刚窥见朝堂波谲云诡的凝重散了,一扯他的袖袍,走出好远了都在笑。
“这就开心了?”
蒋亭渊皱眉,完全不能理解这就让他那么高兴,不痛不痒的几句又不算报复。
宋彦泽觉得他话说得奇怪,也没多想。
直到晚上下值,听说宋安在府门前下马时,不知怎么,马受了惊,一脚踹在他后背,整个人撞到门槛上磕掉了门牙。
宋彦泽暗自乐了一会,没过一会,又听得刑部的人来回报收押情况,他听了一耳朵。
说是怪了,胡众收押抄家时不小心摔了,把胳膊腿都摔断了,头还破了个口子。
宋彦泽笑容一滞,走出衙门看见蒋亭渊负手站在马车旁等他回去。
“今天怎么一直看着我?”
蒋亭渊解下腰间雁翎刀,随手放在一边,本来是垂着眼的,猛地一抬眼捉住了宋彦泽的眼睛。
“看你是个什么人。”
宋彦泽摘了官帽,蒋亭渊看了一眼他头上的疤痕,又瞥了一眼他头上木簪。
“那得出结论了?”
蒋亭渊眉骨高,不笑的时候又冷又凶,低头时窄双的眼睛看着像是在生气,一笑了不得,看着就是在琢磨怎么弄死别人。
无人不怕他,京都里的孩子哭闹不止,都拿他压神。
宋彦泽却没觉得害怕过,就觉得他欠欠的,身上有种很难说明的浑劲,却细致温柔。
但他做着皇帝的刀刃,又一脚掺搅进了夺嫡。
“算了。”
宋彦泽叹了口气,垂眼看着他解下的雁翎刀,花纹制式朴素,皮革金属冷硬,只有红穗子柔软漂亮,看着也有点旧了,但被爱护地很好。
他下意识伸手一戳那红穗子,这才看见前面是一截红绳,像发绳?
蒋亭渊一直看着他,猛地伸手将他的手同红穗子一起抓住了。四目相接,宋彦泽忍不住喉结一动,怔然地看着他。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神,急切渴求,又有些小心翼翼,这在蒋亭渊身上,就觉得很莫名。
宋彦泽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几天他们太越界了,亲密过头,他一边习惯一边提着心。
“其实我的伤已经大好,你……”
“你想看看这把刀吗?”蒋亭渊打断了他的话,抓着他的手从带着他体温的刀柄,一路缓缓抚摸着。
“御前使配绣春刀,是仪仗刀。这把刀从兖州就一直跟着我,叫雁翎。”
噌,抽刀出鞘,雪亮的刀锋森冷。
“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宋彦泽避开他的视线,低头看着,低声轻缓地念着。
“它是战刀,杀人的刀。”
宋彦泽忍不住抬头看他,蒋亭渊脸上是一种惯常的漠然,没有惶惶,没有对人命的感慨。
“那天,在山崖下救你回来后,四个御前使,大仓主事十人,我只提回来两个审。”
“肃清御前司,杀了十二人。”
蒋亭渊说完松开了他的手,抬眼看着宋彦泽,看着他脸上的每一寸细小的神情变化。
宋彦泽那只手,白皙修长,指尖柔软,一看就是握笔的手,他抓紧了刀鞘,让雪亮的刀锋缓缓入鞘,眼神平静。
“你想要我,是不是?”
宋彦泽没有看他,却始终能感到灼灼的目光。
“不是一晌贪欢,你想要我了解你,理解你,知晓你的所有,好的,坏的,然后都接纳。”
“好聪明。”蒋亭渊低声笑了,看着他握紧雁翎刀鞘的葱白手指。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能是你?”
“见色起意?”
“一见钟情。”
宋彦泽不说话了,回想着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怎么咂摸都觉不出一丁点的暧昧。总不能是他就喜欢不听他话的,和他对着干的?
那这样的人海了去了。
“你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宋彦泽撑着脸,摇摇头:“一见钟情?”
蒋亭渊却笃定地回答他:“真话。”
马车停下,两个人都没有动,蒋亭渊仍是看着他,宋彦泽低着头用手指绞着红穗子,面色如常,耳朵绯红。
“我是男人。”
“看得出来。”
蒋亭渊每一声回答,每一句话,笃定而坚定,不假思索,恍若理所当然别无可能。只有他语气犹疑,一颗心不上不下。
宋彦泽攥紧了红穗子,反问他,语气有种微妙的埋怨:“你觉得我凭什么答应你?”
蒋亭渊猛地倾身过来,凑近了他,鼻尖蹭到了他的鼻尖,呼吸交缠,轻笑一声。
“不凭什么。”
“早晚的事。”
宋彦泽浑身紧绷,心脏发麻,手握紧了,他害怕那样疯狂灼热的吻又搅弄他的心,滑腻的舌头又极尽堕落地挑|逗,让他全无君子自持之心。
但一瞬间他又在期待什么。
宋彦泽不会刻意逃避那一刻诡异的思绪,但不妨碍他恼羞成怒,他猛得一推他的肩膀,撩开帘子就走。
“呀,公子,你发热了?”
“……没有。”
宋彦泽抱着官帽,跨步进了门,头也不回。
“把门关上!”
蒋亭渊抱着刀,抓着红穗子笑看着他的身影。莲心原地纠结了一下,看看宋彦泽又看看还没进门的蒋亭渊。
“莲心!”
莲心当即啪一声把门关上了,门震得一抖。
宋彦泽蒙头往前走,还没走出游廊腿又疼了,扶着柱子坐在一边,想起自己正事没说懊恼地一拍柱子。
一抬眼就看见秃了一块的梅树可怜地立在那。
“腌臜泼才!”
本来是想旁敲侧击地问问他是不是瑄王党,若是如此,更想探一探口风,能否将银款拨一部分去三江修堤坝。
这下好了,他们之间挑到这个份上了,他又要去求蒋亭渊办事了。
这算什么。
要是他直接同他商量,蒋亭渊若是提什么条件他答不答应。若是自己提……那更不行,那是折辱他的真心,也是侮辱自己。
他要是干脆答应了,那他好像有点拿住他的意思,挟色迫他办事?
宋彦泽搓搓鸡皮疙瘩,烦躁地揪断了廊边的花草,脸一阵青一阵白。
用过晚饭,他还在纠结这件事,事是肯定要办的,还要快些不能拖。但是怎么说,怎么提……
宋彦泽站在院子里叹了口气,今日蒋亭渊不在,他还有点不习惯。用饭的时候下意识去看向身侧,连倒茶都倒两杯。
他这算什么,贪恋人家的温柔小意,百依百顺?他若是求一晌贪欢,图谋欢好,那他自可以自重,轻易回绝。
可他哪里是这样的呢。他早有察觉,只不过今日方才醒悟。
没有等重的真心意,没有无暇的爱意,随意慢待他,轻易回应只为享受他的好处……
不是君子所为。
宋彦泽想想之前,又觉得自己太孟浪,行为也很小人,懊恼地又拔了两根草。
“保持距离,保持距离。”
他刚念叨完,一转身,院墙上跳下来一个人。
蒋亭渊一身黑衣常服,高竖的马尾一晃,动作娴熟,一转头看见手里攥着几根草的宋彦泽。
“草都没长出几根,拔它做什么?”
宋彦泽撇过脸去,蒋亭渊进一步,他就退一步。
“大晚上,你干什么?”
“无聊,翻墙串门玩。”
宋彦泽哦了一声,看他一眼,还沉浸在自己前段时间稀里糊涂占别人便宜的懊恼里。
“那你串完了,回去吧。”
“你今天不是要沐浴?不是不方便?”
蒋亭渊边说边捋袖子,语气平淡,表情淡然,跟说帮你倒杯茶的口气一样,显得一边不自在地宋彦泽多心。
“不用,不用你费心。”
“信不过我?”蒋亭渊自嘲一笑,转身要走:“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
前段时间,擦洗、喂药、换衣服,他从未假借他手。更不要说昏迷的时候,什么样子他没见过。
“不是,我是……”
“那便好,走吧,去沐浴。”
蒋亭渊本来就没转多少,立刻转回来,揽着他的腰整个将他扛起来往里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