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渐过,院里的围墙如今已经全然砌好,屋顶的蝴蝶瓦也被铺得规整。待等个雨天,卫锦云检查过铺子有无再渗水漏水的情况下,就去周记砖瓦铺把剩余的人工费给结了。
周掌柜听了只是笑,往日修缮院子动工完便结账,这卫娘子的心思实在是够活络。
见铺子里这俩兄弟在卫娘子那里似是干得相当快活,甚至张口闭口都是“卫小娘子如何如何”,他时常骂上两句,但他同意了卫锦云的想法。
没有了周遭的砌墙声,祖孙四人一早就将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剩余的砖瓦整齐地堆叠在墙角,地上的泥浆也都扫了个透彻。
到了午后,整个院里不再有粉尘飞舞,槐花攒满枝头。
院里一张王掌柜送推车时顺带送来的长桌被擦得锃光瓦亮,一家人围在桌旁,替卫锦云挑茉莉花。
她从小摊贩那里买来的两筐茉莉眼下只剩一筐,另一筐全被卫锦云糕点试做时用光。
这两日除了两个妹妹,右舍时常来她家铺子里溜达的孟哥儿以及左邻的张仁白,吃了不知多少卫锦云的试验品。
三个小娃娃吃得肚子溜圆,都快吃不下去了还要赞扬每一种都好吃。
张仁白是一点不浪费的,只不过从孟哥儿试吃时听了一句“比卫姐姐前两日送给大家吃的荷花酥还要好吃”时,苦皱着眉毛,皱了一个下午。
不过到了夜里,他又想通了。
怎的茉莉花糕让他试吃呢,怎的不是卖编织品的李大叔,怎的不是开瓠羹店的吴小哥,怎的不是瓷器铺子的王大哥......
卫锦云低头正摆弄着她新自己新雕的茉莉花模具,张仁白又与孟哥儿一块踏进来了。
他家文房四宝店,就一个伙计看着,介绍得过来吗?
“姐姐的这个花花模子真好看,像真的一样。”
卫芙菱吹了吹上头的木屑,将半闭一只眼睛仔细瞧,又用手触了触里头的花纹。
“确实确实,卫小娘子竟有这手艺。”
张仁白也拿过一个,夸赞道,“雅,实在是大雅!”
这是卫锦云从王木匠那里要了几块木头自己刻的。小推车上的花纹成片,她没有那么些力气,但她糕点模具的手艺传承她祖父祖母。
祖母的糕点,模具都是祖父亲手所刻,祖母画的花样,她小时候跟在一旁就学了个七七八八。
一旁的扁箩里堆着小山似的茉莉花,花萼已经被几人处理干净,茉莉花香四下围绕。
卫锦云将剥好的新鲜茉莉花瓣细细捣成花泥,又用垫布滤去粗渣,与糯、粘两种米粉混合,在锅中炒熟后揉成了一个浅碧色糕团。
另一只大瓷碗里,盛着泡好的绿豆,她试过枣泥与红豆,都不如绿豆与茉莉的味道来得相配。
王秋兰将蒸屉下头的水烧开,并在上头铺好半湿的细白笼布。
蒸屉在滚水上氤氲出白雾,摆在屉布上的绿豆香弥漫在整个小院之内。卫锦云掐着时间,约莫两刻的功夫后,熄了火,又耐心等蒸汽慢慢消散,才掀开蒸盖。
绿豆沙蒸得软烂过筛,混了一些黄糖与猪油,醇香可口。
清甜和淡淡的香气融合,但毫无甜腻之感,卫锦云将它小心摆在一旁,慢慢放凉。
圆球似的绿豆馅被裹入糕团中,按入清洗干净,铺了层熟米粉的模具中,一按一脱模,便是朵漂亮的茉莉花。
香气裹着更加浓郁的茉莉清香铺面而来,碧色的茉莉花糕悄然绽放,用筷子轻轻一按,就知其软糯。
原先几人的试吃是在未用模具的情况下,如今捧起这朵姿态甚美的“花”,倒是有些舍不得下嘴了。
“我先放放。”
卫芙菱捧着碟子,直咧嘴,“我要看一会。”
“那我也放放。”
张仁白盯了半晌,“雅,实在是大雅!”
“张公子若是喜欢,拿几块放在铺子里摆着当点心。”
卫锦云抬眸浅笑。
“果真?”
张仁白心中一乐,“我招待客人时,用的是徐记的点心,他们总说吃来吃去都是这几种,有时候就只喝口茶,不用点心了。”
“自然。”
卫锦云笑得更高兴,“届时若我新做点心,张公子尽管拿去摆着,也不必给我钱了。”
他铺子里的文人墨客,可不少。
张仁白的眼里直冒心心。
卫芙蕖与孟哥儿到没这么多动作。孟哥儿捧了碟子出门寻他阿娘去了,卫芙蕖轻轻咬了一口,朝卫锦云竖了个大拇指。
“卫小娘子要将这花糕拿去卖,要多少定价?”
张仁白进门时就注意到了摆在院里的推车,不说他从未未见过这样款式的,那车上竟然还刻着梅兰竹菊。
雅,实在是大雅。
“六文一块。”
张仁白手一抖,险将碟子摔了。
便是他偶尔买徐记名气大的海棠糕,也才五文,卫小娘子第一次做生意,就定价这般高吗。
虽这花糕味道是极好的,却是名不见经传,不是人人都能接受。
“就六文。”
卫锦云只是笑笑,“若张公子得空,劳烦给我的招幡与木笺提个字。”
“得空得空!”
张仁白读书多年,又得了童生,写出来的字落笔有力,洋洋洒洒,颇有几分颜柳的味道。
卫锦云万分谢过,从井水里取出两只浸了一半的陶壶,将布打湿,在陶壶上包了两层,与花糕一块装在推车上,出门了。
“就走了吗。”
张仁白拿着手中的笔,一时间心里空落落的。他没发挥一半实力,还想多写几个呢。
他转身看过两位盯着他瞧的妹妹,“来来来,仁白哥哥教你们写字。”
卫锦云告别祖母和妹妹,推着小车,穿过喧嚣的街巷,往平江府学而去。
平江府学是范文正公所创立。范文正公为平江府吴县人,还曾在未改名的平江府这儿当过知府。
他因母丧忧思期间,目睹教学存在“生徒必出簪缨”的旧制,平民之子不能获得良好的教学的不易,在南院之地创立了府学,是大宋较早的一批官学。
府学巍峨,朱门紧闭。门前是一条宽阔的路,两旁种了不少香樟。
卫锦云在草市淘宝时打听过,像她买的茉莉花这样挑担的小摊贩,属于细碎交易,可免税,不用考虑交税的问题。
但若是固定的摊位经营,需收百三的税收。
只要她老老实实在街道司划定的区域内正常摆摊经营,不引起争吵,不乱丢垃圾,不扰学,到了特定时间,自有税务人员负责收税。
在府学附近摆摊,有卖普通的纸笔砚台的,也有卖茶水饮子与油炸小食和煎饼的,但是寥寥无几。
毕竟府学周围,禁止大声吆喝扰学。
相比在这儿,对于小贩来说,岂不是阊门和娄河那儿的市集人更多,生意更好。
但对于卫锦云来说,这可是放学门口。
在现代,去放学门口摆摊,卖火腿肠,辣炒火鸡面和寿司,那都是要先占位置的。
眼下平江府的读书人不一样,大多都喜欢文雅的东西,爱吃油炸是一回事,对她的东西感不感兴趣,是另一回事。
这是她的目标客户们。
卫锦云将推车停在了府学大门斜对面的一株大香樟下,默默收拾她的摊位。
两只包了湿布的陶壶先放在最底下,其上的水沫蒸发吸热制冷,不会让陶壶里她一早煮好,浸在井里的薄荷水晒热。
“嚯,好别致的推车。”
一旁卖煎饼的钱娘子特地围着卫锦云的摊位转了一圈,“瞧你年纪轻轻,怎么将摊子府学门口来了......这儿的生意可不好做。”
“想卖些自家点心,补贴家用。”
卫锦云打开上头遮盖的一层布,“娘子要来块尝尝不。”
钱娘子盯着台面上摆着样式极好的糕点,有些吃惊,“这样好看,相比茶楼里的都毫不逊色,这些都是娘子自己做的?”
“正是。”
“若有这手艺,去些有名的茶楼里应聘个点心师傅,每月得好几贯钱呢,人也轻松,何苦来摆摊受累。”
钱娘子熟练地调制手中的面糊,“我就不吃了,我这人不爱吃甜的。娘子不必客气,唤我钱娘子就好。”
正巧下午得空,还未到放学时间,二人闲谈了一会。
原是这钱娘子是个寡妇,她的儿子就在府学里读书,每日在这儿摆摊的同时,还能顺道瞧瞧他。
平江府学招平民和招商户子,收纳贫寒子弟,只要他足够优秀。学校将学田租给农民,将田租作为学费,非常人性化。
到了申时初,府学内传来悠扬浑厚的钟声,紧闭的大门慢慢打开。安静的街道被涌出的学子填满,笑语喧哗。
“娘,我午时说下学要的十二个鸡蛋饼,做完了吗?”
吴生呼朋引伴,挤到钱娘子摊位前,将在府学里就收好的银钱一股脑儿全灌进钱娘子的钱罐,“拢共三十六文,我都数好了。”
“那是自然,我都给你装好了。”
钱娘子笑眯眯地将灌着鸡蛋饼的油纸递给吴生,“晚食要吃些什么?”
“娘做的我都爱吃。”
吴生一个一个按照人头纷发给同窗,一抬眼,见到了一旁的卫锦云。
她穿一身月白襦裙,套了件青褙子。双螺髻旁簪着支木钗,鬓边别朵盛开的茉莉,周遭混着糕饼甜气,在风里轻轻荡开。
推车上刻着梅兰竹菊,摆着的花瓶里插了几簇茉莉,一旁招幡上潇洒着写着“云来香”。
这儿什么时候多出个造型独特雅致的摊位,还有位茉莉娘子?
“哟,茉莉花糕呢,我瞧瞧,还唤作‘玲珑雪’,名字取得真好听。”
吴生身后一位扇着折扇的同窗瞧了桌案和卫锦云一眼,浅笑一声,“吴兄,我们买块尝尝?这位娘子,多少钱一块?”
浅碧色的花糕被摆在素白的屉布上,精致如玉,清香袭人。
“六文一块,配一碗茶。”
“六文就能吃糕喝茶了?”
那同窗将手中折扇“啪”的一声,利落收好,“来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