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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公堂

作者:忱漾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县衙临时羁押室的浊气像浸了水的破棉絮,沉甸甸塞满李素的胸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陈年霉味和劣质皂荚的刺鼻感。


    李素背脊死死抵着冰凉粗粝的土墙,腕子上虽然没绑沉重的木枷,但依旧留着被衙役铁扭拽出的淤紫,像皮下埋了烧红的烙铁一跳一跳地灼痛,她闭着眼将舌尖死死抵住上颚,把喉头翻涌的铁锈腥气和眼底的酸涩硬生生摁回脏腑深处,恐惧委屈被压成冰冷的铁块,只余下烧灼的愤怒和刀锋般的清醒在黑暗中铮铮作响。


    朱扒皮的计又阴又毒,那块“搜”出的腐肉,呕吐物里蠕动翻滚的白蛆,几个满地打滚哀嚎的“苦主”……桩桩件件齐全得令人作呕。


    “李素!升堂——!滚出来!”一片静寂之际,一阵粗嘎的吆喝伴着铁链刺耳的哗啦砸破死寂,也砸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李素倏然睁眼,眸光清冽如深潭寒水不见半分波澜,她理了理沾了泥污的粗布衣襟站起,橡根挺直瘦竹似的跟着衙役踏入幽暗通道。


    尽头县衙大堂的天光惨淡,像蒙了层脏污的油纸。


    短短的路上李素想了好几种待会公堂对簿的话术,然而当她的目光触及公堂主位时,呼吸却猛地一窒——


    主位之上端坐着的正是几刻前还在他铺子讨素鸭吃的程锦明!


    簇新的官袍衬得他肩背如青松,程锦明清俊的脸上再无前几日交谈时那温和的书卷气,只有属于一方父母官的沉肃与不怒自威的凛然,他目光如冷冷的扫视全场,在朱永贵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带着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


    可是他堂堂一个县令何苦来审她这个案子?李素正疑惑之际,旁边的人却不淡定了。


    “啪嗒——”


    一颗盘的水润的核桃珠子咕噜噜滚到了李素脚边,李素循声望去,只见朱永贵那张原本志得意满的胖脸在看清程锦明面容的瞬间,就如同被滚油泼过一般,猛一下扭曲、抽搐,尽管他很快控制好了表情,但他脸上的血色依然“唰”地褪尽,惨白如白纸。


    他手中那两个盘得油光水滑的核桃也从他突然失力的肥手中滑脱,滴溜溜滚落在地,刚才滚到了李素跪着的腿边的便是其中一个。


    而朱永贵捏着袖里银票的手却怎么也不敢拿出去,他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眶外死死盯着主位上那张清俊却冰冷的脸,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


    怎么会是他?!那个在李素摊前多管闲事的穷酸书生?!竟然是新上任的县令?!他还捏着贿赂县令的钱去贬损人家县令本尊!


    完了!全完了!


    堂下那几个哼哼唧唧装死的“苦主”和“证人”也在看清程锦明面容的刹那,面上原本装出来的痛苦也瞬间被无边的惊恐取代。


    公堂之上一片死寂,只有粗重惊恐的喘息声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清晰可闻。


    “威——武——!”不管他们心中有怎样的惊涛骇浪,两列皂衣衙役依旧照常按刀低喝,肃杀之气瞬间弥漫。


    程锦明目光如寒潭深水缓缓扫过惊恐欲绝的朱永贵,扫过瘫软如泥的“苦主”,最后落在跪得笔直、同样难掩震惊却竭力保持平静的李素身上,他看到了她手腕上刺目的淤紫,眼神骤然冰寒。


    “啪!”惊堂木脆响,如同冰凌碎裂瞬间压下所有杂音。


    “庆阳县令程锦明,升堂问案!”声音清朗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朱永贵一党心头。


    “堂下所跪李素!朱永贵状告你售卖霉变腐肉,致人中毒垂危,此有苦主供词,”他示意衙役将几张纸呈上案头,目光如炬,直刺朱永贵,“及你朱永贵亲信刘三彪等人当场搜获之物证!”他指向地上盖布的托盘,“李素,你有何辩解?”


    李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迎向那熟悉又陌生的、此刻充满威仪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回禀县尊大人,民女冤枉!民女所用食材,皆当日新鲜采买,精心料理,绝无霉变腐坏!此物绝非民女所有!此乃朱永贵指使刘三彪及地上这几人,栽赃陷害,意图毁我营生,断我生路!”


    她字字铿锵,目光如炬,直指瘫在椅中、面色僵硬的朱永贵。


    “攀…攀诬!血口喷人!”朱永贵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肥猫猛地从椅中弹起半截,他肥手指着李素,色厉内荏道:“县令大人!您千万别听这刁妇胡言!证据…证据确凿啊!”


    他转向程锦明,脸上强行挤出比哭还难看的“悲愤”,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您看这苦主!看这块烂肉!难道…难道都是假的?!求大人明鉴!速速治她的罪!以正王法啊!”他嘶声试图用音量掩盖心虚。


    而程锦明神色却沉静如水,丝毫不为所动,他抬手示意衙役,缓声道:“掀开物证。”


    衙役于是忍着恶臭掀开盖布,那块腐败流脓、蛆虫蠕动的碎肉便随着他的动作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恶臭弥漫。


    “呕……”朱永贵立刻装模作样地干呕,眼神却慌乱地瞟向程锦明。


    而程锦明目正光锐利如刀的仔细审视腐肉,又看向地上抖如筛糠的“苦主”,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戏谑:“此物便是致人中毒之物?你等声称食下李娘子素鸭后立时发作,呕吐之物中便有如此蛆虫?”


    地上那个“晕厥”过的混混早已魂飞魄散,被程锦明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一扫更是吓得语无伦次。


    他一介布衣夹在官老爷和富商之间,哪个都不敢得罪,一时半刻的还真就不知道怎么半的好,情急之下,他只得结结巴巴的乱说:“是…是…大人…小的差点…差点就…呕…”


    言语未落,他竟真吓得干呕起来,还真有了几分“垂危”的样子。


    程锦明见状扯了扯嘴角将目光转向李素,走流程一般问道:“李素,你称此物是栽赃,栽赃者何人?如何栽赃?可有凭证?”


    李素心念一转,朗声道:“大人!民女虽无直接物证指认栽赃过程,但疑点有三!其一,此腐肉腐败至此,蛆虫硕大,绝非一日之功!若为民女摊上之物,为何此前数日,成百上千食客食用皆无异样?偏偏在朱永贵派人闹事之时恰好出事?”


    她目光如炬,扫过地上苦主:“其二,昨日此二人前来闹事,一人掀桌叫骂力大无穷,一人中毒晕厥时机恰到好处,呕吐物中蛆虫形态竟与腐肉上一般无二!天下岂有如此巧合?其三——”


    她猛地再次指向朱永贵,声音带着控诉的锋芒,“朱永贵因民女素食铺抢其散客生意早已怀恨在心!前日便亲口威胁民女,若不关铺便断我李家肉铺供给,更指使地痞流氓乱我摊子!昨日闹事栽赃正是其毒计!大人!民女所言句句属实!昨日这位‘苦主’晕倒前,曾与大人您有过接触,大人当知此人当时力气如何!求大人明察秋毫!”


    “你…你…信口雌黄!全是臆测!”朱永贵被她说的浑身肥肉乱颤,嘶声辩驳,“证据!程大人!她说的都是空口白话!证据呢?!这苦主昨日是受了惊吓才…才……”


    他语无伦次,指着地上混混,“对!是受了惊吓!至于威胁砸摊…更是无稽之谈!我朱永贵堂堂正正经商,岂会做此等下作之事!这腐肉就是铁证!就是她李素摊上的!”


    “哦?铁证?”程锦明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让朱永贵心里一阵发毛。他不再看朱永贵那张强装镇定的胖脸,而是目光转向堂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掌控一切的威严,“带人证物证!”


    话音未落,他那个面貌精悍的心腹随从周青就领着两名衙役大步踏入公堂,只见周青手中正捧着一个盖着的托盘,身后衙役押着的,赫然是两个鹑衣百结、抖如筛糠的乞丐!


    “周青!”程锦明沉声道。


    “卑职在!”周青抱拳,声如洪钟,目光如炬般射向朱永贵,“卑职奉大人密令,彻查此案!现已拿获关键人证物证!”


    他猛地掀开手中托盘上的布——赫然是几块同样腐败发臭、蛆虫蠕动的碎肉!还有一小包尚未使用的、米粒大小的白色虫卵!与堂上那块“证据”如出一辙。


    “此物乃从溢香楼后厨灶台下暗格中搜出,铁锁密封,暗格位置隐蔽,另有此二人,”他一指身后乞丐接着道:“他二人亲口承认昨日傍晚见到刘三彪将同类腐肉及虫卵交予那二人,并付以铜钱,言明‘按计行事,往死里闹’!人证物证俱在,请大人明鉴!”


    这又是哪来的证人!


    朱永贵眼前一黑,他指着周青手中的托盘和那瑟瑟发抖的乞丐,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声。


    时局如此,地上装死的混混也不装糊涂了,他俩连滚带爬地扑到程锦明案前,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的承认道:“青天大老爷饶命!饶命啊!我招!我招!小的没中毒!是…是装的!那蛆是刘三爷…不!是刘三彪那杀才!他事先给的一小包虫卵让小的含在嘴里,等吐的时候混着吐出来,那烂肉也是他指使俺兄弟趁乱塞进菜筐的…冤枉啊大人!都是朱永贵和刘三彪指使的!给了俺们一人五百文钱,钱还在俺怀里,求大人开恩啊!”


    说罢他便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脏污的钱袋呈到程锦明近前。


    另一个见状混混也瘫软在地,连声哭嚎道:“是…是!都是他们指使的!小的们猪油蒙了心啊!”


    “放屁!你们这些下贱坯子!竟敢攀诬老爷!”被按在地上的刘三彪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挣扎间竟爆发出不知道哪来的蛮力猛地挣脱了按着他的衙役,状若疯虎般扑向周青手中的托盘,企图毁掉物证。


    “大胆!”程锦明厉喝,一个眼神甩给了周青。


    早有防备的周青见状身形一闪,一脚狠狠踹在刘三彪膝弯!同时旁边衙役立刻扑上将刘三彪死死压在地上,刘三彪的嘴里被他们顺势塞入破布,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


    程锦明冷着脸扫过地上烂泥般的朱永贵、被死死压制的刘三彪、磕头求饶的混混,最后落在那两个乞丐身上:“尔等昨日所见,从实招来!”


    这大场面,那俩乞丐被吓得魂儿都要飞了,抖得几乎散架,其中一个顶着程锦明杀人一样的目光怯懦道:“回大人,昨日擦黑小的在溢香楼后巷亲眼看见刘三爷塞给这两人一包臭肉,一包白虫卵子,还给了钱说‘明儿闹得越大…赏钱越多’…呜呜呜…小的不敢撒谎啊…”


    铁证如山,人证俱在。


    程锦明觉得时候也差不多了,他霍然起身,将惊堂木重重拍下朗声道:


    “那此案便明晰了!朱永贵!”他目光如刀,“你栽赃陷害,扰乱市集!铁证如山,依律法,着即收监半年!”


    没再看朱永贵,程锦明的目光转向又死狗般的刘三彪:“刘三彪!你不仅恶奴欺主,又行凶公堂,罪加一等!枷号收监,待本官详查其过往恶行,数罪并罚!”


    最后他扫过磕头求饶的混混和乞丐:“尔等从犯,为虎作伥,枷号示众三日,以儆效尤!退堂!”


    “威——武——!”衙役堂威再起,肃杀凛然。


    李素完全懵在原地看程锦明三下五除二的把这些人都处理了,很快就有衙役把他们都押了下去,刚还闹哄哄的公堂此刻随着人流的退开变得安静了些许,李素撑着膝盖站起,她没有去看被拖走的朱永贵等人,而是将目光穿过公堂落在了主位上。


    程锦明此时也走下公案看着她,官袍衬得他身姿清肃如竹,眉宇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清澈,如同被这场风暴涤荡过的晴空。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她,微微颔首。


    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没有施恩者的姿态,只有一种沉静的认可与尊重。


    李素心头被这一眼看的猛地一热,那股被强行压下的酸涩几乎要冲上眼眶,她用力眨了眨眼将泪意逼回。


    “此事谢过大人明察秋毫了,我明日必定登门致谢,”话毕,李素才反应过来自己一个草民哪有上人家官老爷门的份儿,但话已说出口,李素尴尬的直扣手。


    程锦明似乎看出来李素的窘迫,他反倒爽朗的笑了笑道:“好啊,我府邸就在县衙后巷最里面,明日等着姑娘来,只是今日天色已晚,姑娘还是早些回去收拾摊子吧。”


    李素抿着嘴唇点点头,心里对程锦明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待到李素拖着疲惫却轻快了许多的身子回到摊前时,夕阳的余晖正懒懒地铺在青石板上,然而让她有些意外的是,那几张被她掀翻又扶起的桌椅旁竟还三三两两站着些没散尽的街坊,正是方才指指点点、甚至跟着唾骂她的人。


    此刻他们像被钉在了原地,眼神躲闪,手脚局促地搓着衣角或袖口,不敢与李素清亮的目光相接。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言的尴尬和沉甸甸的歉意。


    一个常来光顾、方才却骂得最响的老汉,佝偻着背,往前蹭了半步,嘴唇嗫嚅了半天,才挤出蚊蚋般的声音:“李、李丫头,我们…我们刚才糊涂了…”他干瘪的脸涨得通红,后面的话被卡在喉咙里,只剩下一声沉重的叹息。


    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把孩子往怀里紧了紧,低垂着头,声音带着点哽咽:“对不住啊,李娘子,朱永贵他…我们怕吃了真出事…”她的话没说完,但那份在强权威胁下盲从的恐惧和此刻的羞愧,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李素看着他们,看着这些熟悉又带着陌生惶恐的面孔,胸腔里先是翻腾着那些委屈和愤怒,然而在触及他们眼中那份小心翼翼、近乎卑微的愧色时,那股愤怒竟奇异地沉淀了下去。


    手腕上的淤紫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刚刚经历的屈辱和凶险,然而一股更深沉、更无奈的情绪涌了上来——


    这世道谁活着容易呢?


    朱扒皮敢如此嚣张,不正是捏准了这些升斗小民怕事、易被裹挟的软肋?他们今日的落井下石固然伤人,可细究起来,也不过是风雨飘摇中想抓住一根自以为安全的浮木罢了。


    她松下了肩膀微微叹了口气,压下喉头的微哽,她没有说什么慷慨激昂原谅的话,只是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地上狼藉的碎碗和油污,一边弯腰捡拾,一边用平静得听不出太多波澜的声音说道:


    “没事了。”


    这三个字像投入死水的小石子,让僵立的人群微微骚动。


    她直起身,目光扫过那些惴惴不安的脸,没有刻意停留,也没有回避,只是继续道:“官爷查清了,是朱永贵栽赃陷害,我没事,大家也没事,都过去了。”


    顿了顿,她拿起那块擦拭案板的布巾,用力擦掉上面沾着的泥污和刚才混乱中溅上的秽物,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韧劲:


    “明天铺子照常开张,素鸭管够。”


    没有指责,没有抱怨,更没有故作大度的热情,只有一句轻描淡写的“没事了”,和一个关于明天的、最朴素的承诺——开张,卖货,让人吃饱饭。


    这简单的话语却比任何宽恕的言辞都更有用,让那些悬着的心悄悄落回了实处,乡亲们面面相觑,最终只是无声地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更深一层的愧疚,慢慢散入了渐浓的暮色里。


    李素兀自低头忙碌,将那些被践踏过的痕迹一点点擦拭干净,准备迎接明日。


    溢香楼掌柜的被收押停业了几天休整,所以李素的素鸭铺第二天也变得格外热闹,直到忙到傍晚时分喧闹的摊子渐渐安静下来。


    李素将最后几个素鸭用新鲜荷叶包好,瞧了瞧再没什么人了,才从一个竹篮里小心地拿出几节东西——是刚从城外荷塘挖出的鲜藕,还带着湿润的河泥,藕节粗短饱满,断口处渗出晶莹的汁液,透着一股子清冽的甘甜气。她想了想,又装了一小罐自家酿的米醋,一小包□□糖,还有几样秘制的调料仔细放进篮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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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我出去一趟。”她提着篮子对正在归置桌椅的李屠户道。


    李屠户直起腰,看着女儿手里拎的东西,了然地点点头,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去吧,是该好好谢谢程大人,要不是他……”


    “嗯,”李素应了一声,没再多言,她拎着荷叶包和竹篮步履轻快却坚定地向县衙后巷走去,程锦明为官清正,不喜排场,县衙后面的小院清净又简朴。


    通报之后李素就被衙役引了进去,小院果然如其人,几竿翠竹倚墙而立,枝叶婆娑,一张朴素的石桌,两把藤椅。


    程锦明正坐在石桌旁,就着一盏摇曳的清灯翻阅厚厚的卷宗,烛光映着他清减了些许的侧脸,眉心微蹙,似乎被什么棘手的政务困扰,显得有些郁郁寡欢,连放在一旁石凳上的晚膳——一碗清粥,一碟咸菜——都只动了一两口,早已凉透。


    “民女李素,拜见程大人。”李素上前,敛衽行礼。


    程锦明闻声抬头见是李素,紧蹙的眉心才稍稍舒展,他放下卷宗温声道:“是李姑娘啊,你我之间不必多礼,坐,”看李素略显局促地坐在自己对面,程锦明才接着问道:“案子已结,朱刘等人罪有应得,你的摊子可还安好?”他目光扫过她手腕,淤紫虽未全消,气色却已好了许多。


    “托大人的福,一切安好,生意也更红火了。”李素真诚地答道,将手中的荷叶包放在石桌上,“今日冒昧前来是特意感谢大人还我清白的,无以为报,只做了些新琢磨的乡下小食斗胆请大人尝尝鲜,”她目光扫过那几乎未动的清粥,又添了一句:“解解烦忧。”


    程锦明眼中掠过一丝暖意和兴趣,这几日他忙于清理朱永贵留下的烂摊子、安抚灾民、处置积案,胃口一直恹恹,看着那散发着清香的荷叶包倒真勾起了几分食欲,“李姑娘在饮食上的巧思我早有耳闻,既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素莞尔,却没有去解荷叶包,反而将那个小竹篮提了起来:“大人稍待,这道菜需得现做现吃才不负这新藕的鲜甜。”她目光流转,带着几分请求的笑意看向程锦明,“不知能否借大人的小厨房一用?”


    程锦明微微一怔,随即含笑点头:“自然使得,姑娘请随我来。”


    他引着李素穿过回廊,来到县衙后宅一处洁净的小厨房。李素踏进去,目光快速扫过灶台碗柜,虽简朴却也齐整,她挽起袖子露出半截纤细却骨节分明的手腕,从篮子里拿出那几节沾着新鲜河泥的莲藕,又像变戏法般从篮中掏出一把薄刃小刀。


    灶膛里柴火噼啪映得她侧脸微亮,就在这县衙厨房的案板前,李素利落地清洗、削皮,薄刃小刀在她手中翻飞如蝶,将那鲜嫩的莲藕化作匀薄的玉片,动作行云流水,仿佛这里就是她自家的灶台。


    程锦明微感讶异,却也觉新奇,便静静看着,连日案牍劳形的烦郁似乎也被这充满生机的动作驱散了几分。


    只见李素手法娴熟如舞,她先将莲藕洗净,露出肥白脆嫩的藕身,然后取过一节,快而稳地切成约一寸长的厚段,接着她手腕灵巧地一转,刀锋切入藕段侧面,竖着划下深深一刀,却并不切断,再平行划下第二刀,轻轻一挑,一块形似小排、中间连着“骨”的“藕排”便赫然成型!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接着,她取出一只小陶碗将调好的面糊用筷子搅匀,又把切好的“藕排”放入面糊中均匀裹上一层薄薄的浆衣。


    将清亮的菜籽油倒入锅中,直到油温渐升,青烟微起,她才将裹好面糊的“藕排”小心地滑入油锅。


    滋啦——!


    热油欢腾,白色的浆衣瞬间膨胀,鼓起细密的气泡,颜色迅速由白转至诱人的金黄,浓郁的藕香混合着油炸的焦香,霸道地弥漫开来,瞬间盖过了小院里的墨香。


    李素用长竹筷轻轻翻动,火候掌握得妙到毫巅,不过片刻,一碟金黄酥脆、形似小肋排的“炸藕排”便捞了出来,沥在垫了荷叶的粗瓷盘里,滋滋作响,香气扑鼻。


    李素又另起一个小锅倒入少许底油,放入几粒花椒爆香捞出,再下入切得细碎的姜蒜末煸炒出香,接着她手腕一倾,将那小罐米醋倒入锅中,又加入一勺□□糖、少许酱油和盐,灶火舔舐锅底,醋香混合着糖的焦甜气袅袅升起,她专注地盯着锅里,待糖粒融化,醋汁沸腾,渐渐变得浓稠起泡,呈现出诱人的琥珀色,能拉出细丝时,迅速将炸好的“藕排”倒入锅中。


    滚烫浓稠瞬间包裹住每一块金黄酥脆的藕排,滋啦作响声中,酸甜的焦香、藕的清香、油炸的酥香完美融合,爆发出令人垂涎欲滴的奇异香气,最后撒上一小把翠绿的葱花,点点碧绿缀在金红油亮的“排骨”间,色香诱人至极。


    “程大人,请尝尝这‘醋溜藕排’,”李素将这一盘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杰作端到石桌上,金红油亮的“排骨”在烛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饶是程锦明这几日胃口不佳,此刻也被这扑鼻的异香勾得腹中馋虫大动,他拿起竹筷,夹起一块。触手是温热的酥脆感。送入口中,牙齿轻轻一磕——


    “咔嚓!”


    极致酥脆的外壳应声而裂!滚烫酸甜、带着微微焦糖香气的浓稠糖醋汁瞬间在舌尖炸开。紧接着,内里包裹的藕块露出真容——滚刀切出的藕块边缘微焦,内里却保留了惊人的脆嫩多汁,清甜的本味在霸道的酸甜之后幽幽绽放,恰好中和了油腻,带来一种奇妙的平衡,那藕的独特纤维感,咀嚼起来竟真有几分类似瘦肉的韧劲。


    程锦明咀嚼的动作顿住了,连日来积压在胸口的烦闷、案牍的枯燥、政务的沉重,仿佛被这口滚烫酸甜、酥脆爽口的“排骨”狠狠撞开了一个口子,一股久违的、纯粹的食欲,如同被唤醒的春潮,汹涌地冲刷上来,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又夹起一块送入口中,这一次他吃得慢了些,细细品味着那藕的脆甜在舌尖化开,感受着那酸甜汁液熨帖着空乏的肠胃。


    不知不觉,一块,两块……那盘金红油亮的“醋溜藕排”竟已下去大半。直到竹筷碰到空盘,程锦明才恍然回神。他抬眼,正对上李素含笑的眸子。那笑容干净明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如同她手中这道菜,洗尽铅华,只余本真。


    “李姑娘…”程锦明放下竹筷,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是由衷的赞叹,“这菜…真绝了!”程锦明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赞叹,“看着像排骨,但吃着像肉,却比肉还香!”他抚着微暖的胃部,连日来的郁郁寡欢竟好似因为这道菜也消散了大半。


    李素见状眼中笑意更深:“大人喜欢就好,这藕是今早刚从城外荷塘新挖的,最是鲜甜脆嫩,用糖醋来做,虽无肉却也能开胃解馋。”


    程锦明听罢手指抵住下巴思衬了片刻:“姑娘既然有这样的好手艺,又一心为民,就更不能埋没了,如今姑娘的摊子越做越好,但尚且缺一个官家招牌,不如......”他顿了顿,“我为姑娘提块匾可好?”


    官家的题匾,这可是溢香楼给上任县令砸了一堆钱都没得到的殊荣。


    李素被这话惊得结结实实愣一下,“就这么随随便便给我了吗?”


    刚走到石桌旁铺开宣纸的程锦明闻言一楞,随即失笑道:“那姑娘给我塞点银子?”


    李素闻言赶紧摇头,程锦明看她的动作只觉得她呆呆地好玩的很,他一边研墨一边道:“开玩笑的,只是觉得姑娘与我志趣相投,就算是被构陷仍然一心想着百姓,如此难得的赤子之心,当得起官家的脸面。”


    说话间程锦明已然提笔饱蘸浓墨,狼毫在灯下闪着乌光,他略一沉吟,将目光扫过院中翠竹,掠过桌上空盘,最终定格在李素那双清澈坚韧的眼眸上。


    他突然就知道要写什么了——


    于是程锦明手腕悬空,力透纸背,四个苍劲雄浑、风骨嶙峋的大字便一气呵成的跃然纸上——


    素心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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