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觉铭骑着那辆三轮车,载着路珍妹和简知,一路来到荃西街,他从小所住的棚户区出租屋。
一从马路上拐进荃西街,空气中已浮现出外面不曾有过的淡淡霉味。
这片区域是早年洛溪市还没进行城市化开发时就住在这的本地人群居处,洛溪市的主城区开始发展后,本地人纷纷搬离此处,可络绎不绝的外来务工人员则都因为这里的租金便宜而搬了进来,久而久之,这里变成了那些无力负担得起洛溪市昂贵租房价格的人在这座城市的容身之所。
整条街区上,高高低低的矮楼肩并肩挤在一起,屋顶缝缝补补,晒得褪色的蓝色铁皮屋顶与各种防水面料堆积的屋顶相互连缀,若从空中往下望,便如同大大小小的调色颜料方格。
简知从没有来到过这里。
记忆里路觉铭自从搬来简家,就很少和他提起过以前的事,他那时年少轻狂,根本没想过了解路觉铭的曾经。
等他后来在新闻上看到岱宗收购这片区域的地皮进行商业开发时,又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以后了。
他们抵达路珍妹租住的那间小屋,是一间平房,门口有一块没有铺好的泥地,用旧铁丝网做的栅栏将这片泥地围了起来,当做自家院落,里面堆满了各种废弃的大件家具和一些回收品。
路珍妹利索地跳下三轮车,招呼路觉铭把车上的蛇皮袋和纸板搬到院子里一角,而简知则跟在他们后面,小心翼翼地左右观察着这方小小天地。
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以前不懂事的时候,是没想到过去了解,等他后来渐渐明白事理,却已经来不及向路觉铭说声道歉。
路觉铭把东西扛到一边,转过身时,正巧与好奇四顾的简知视线交汇。
简知立刻像做错了事情被抓包的小孩一般,身子一缩,眼神飞快别开,垂下头,双手背到身后,似乎这样就可以让自己从路觉铭的注视下隐身消失。
可路珍妹却没放过他,热情道:“小朋友,你进屋饮茶啊,来来来。”
简知不好推辞,却又在路觉铭的目光中无处容身,憋得双颊与后脖颈皮肤都发红,只能手脚僵硬地跟着祖孙二人进屋。
当他幸运到从未意识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生活时,即使是闯入他人的贫乏,都成了一种不道德。
这件屋子内部也不过十几平方大小,所有的生活起居物品都在门口即可一览无余:
四面墙壁被油烟熏得漆黑,屋里成堆垒着绑好的废旧纸板和塑料垃圾,家具都被挤在回收品的狭缝里,这更像是一间放回收旧物的屋子,而不是两个人的的生活空间。
只有正对着蚊帐床的那面墙上仍有色彩:大大小小的褪色奖状贴满了正面墙,泛出浅淡的橙白底色。
那是路觉铭从小到大所有获得过的奖状,都被路珍妹一张一张捋平,郑重其事地贴在墙上,再隔三差五地用鸡毛掸子仔细拂拭每一粒灰尘。
她和天底下所有普通人家一样,觉得家里有个会读书的孩子是最骄傲的事情,小孩只有会读书才能有出息。这一张张金光闪烁的,哪里是奖状,而是她热切盼望着的,路觉铭能够走出这局促贫寒的小屋的凭票。
路珍妹拨开放在木质旧沙发上的杂物,招呼简知坐下。
简知小心翼翼地把屁股挤进那一块平坦表面,旁边路觉铭已从热水壶里倒了杯温水,没放茶叶,递给简知。
简知接过时,因为紧张而手指僵硬,不小心与路觉铭手背相触。
那一瞬间的温暖干燥像往心脏里顶入一根针,痛得他手臂一颤,险些将水杯摔落。
简知下意识抬头去看,就发现路觉铭正低头观察他。一双幽邃黑沉、陷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睛。
简知霎时浑身发凉,连心脏中的血液都冷透。
他住院时最怕路觉铭用这种眼神看他。很多时候路觉铭坐到他的病床边,就会用这眼神安安静静地盯着他看。这眼神带着点探究,似乎想把他的灵魂挖出来仔细瞧个遍,又似乎带着点儿濒临疯狂的诡异平静——简知总怕再往前一步,路觉铭就会伸出手扼住他的脖子,质问他为什么要夺走属于他的一切。
简知面色惨白,神情中不自觉露出几分惊惧凄惶,双眼湿漉漉地躲开路觉铭视线捕捉,无意识用双手将那茶杯紧握。
路觉铭的手指自杯身离去,眉心微微一蹙,光是这表情,已把简知吓得坐立不安。
路珍妹还在和他说话,问他几岁了、在读几年级,他如实回答,可在路觉铭审视的目光下,又觉得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简知忍不住分出一丝心神,狠狠谴责起自己来。
他想,他明明已经知道,这里才是他本应该生活的地方,他就应该在这长大,路珍妹也本该是他的奶奶,可他就是无所适从。
这里就像是一段属于路觉铭的秘密回忆,而他则是那个闯入者。
充满着生活痕迹的空间,早已成为一件私密物品。这不是属于他的。
他不应该想着,自己才应该住在这,这无异于再一次夺走路觉铭所珍视的东西。
简知终于意识到了。
他一点也不习惯这里,觉得自己触碰了路觉铭的某种隐私。
简知几乎是数着秒,喝完了一杯白开水。
他是藏不住心思的人,脸上的表情从不会伪装。路珍妹看出了他的局促,只以为是这个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出来的小孩子不喜欢这么破旧脏乱的地方,便有些不好意思再开口留他吃饭了。
因此当简知提出要准备回家时,她也没有多拦,只是转身从嵌在杂物堆的一个柜子里摸索出一个柠檬黄的马口铁饼干盒,想塞给简知,道:“小朋友,这个是我从大超市里买的饼干,好好味的,你带着走好不好?”
她眼神在简知脸上打量着,试探又小心,似乎担心简知会看不上。
可那饼干盒却很干净,锃亮。它是全新的,被人小心翼翼地擦拭了好多次,不舍得打开。
简知犹豫了下,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路觉铭却已替他自然地接过。
他把饼干放在一边,向路珍妹打手语:“我帮他拿,陪他回家。”
路珍妹和简知都看得懂他的手语,路珍妹道:“对,阿铭,你记得要送人家回去,路上小心点。”
而简知却瞬间更加慌乱!为什么路觉铭还要送他回家啊,不要!
简知连忙甩头摆手:“不用了!我自己能、能回去的,我先走啦!奶奶再见!”
他急匆匆与路珍妹作别,踏出屋门时,就发现了路觉铭正跟在他身后。
简知立刻站定,又往前走几步,又站定,又往前走几步,只觉双肩和背部都被冻在一起,不知道该怎么活动了。
他像个僵硬的机器人一样抬脚往路边走去。
门外的马路很窄,人行道窄得只有几脚距离,路面上不时有电动车和三轮电瓶驶过,人行道上也都是些修补过的阴井盖,因此简知走得很小心,根本谈不上健步如飞。
路觉铭就一直缀在他身后,不远不近,抬脚快走几步能追上他,放慢步子,也能远远地目送他离开。
简知心脏跳得砰砰作响,完全不敢回头看路觉铭,耳边电动车的喇叭声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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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滴想个不停,他在一片嘈杂里仿佛走在梦中,世界正在他眼前缓慢融化。
那些路边的棚屋一间接着一间地软和下去,融化成浑浊的色块,层层叠叠涂抹在四周,简知一步一步向前走,眼神忍不住向四处看去——
混乱、嘈杂、样样都挤成一堆,到处都是发霉的门框和生锈的店面,却有一股格外真实的闷腥烟火气扑面而来,混合着汗臭与路沿的尿骚气,一切景象都生猛有力,简知连梦里都没见过这样的街与楼、人与景。
他忽然觉得胸闷气喘,脚下的地面都开始起伏摇晃。
腿脚发软,器官奋力呼吸的声音如风挤过狭小的管道,呼哧作响。
简知大口大口地吸气,脚步不自觉放缓,背越来越弯,地面晃动得也越来越厉害。
身后路觉铭的脚步声明显紧了起来,简知突然生出一股不知道跟谁较劲的委屈,他想,哪怕在我的梦里,路觉铭也不肯放过我吗?
他这一辈子眼看已经到头,可他仍然是个胆小鬼,不敢面对路觉铭。
这股委屈在他心口乱撞乱窜,终于包不住了,要从他舌根下冒出来,仿佛带刺一般地自言自语说:“我知道我这叫回光返照。”
路觉铭的脚步声就在他背后停下。
简知自嘲地笑了笑,不知哪来的胆子,还敢提高声音:“原来死之前,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可以在脑子里看到以前的事。”
他的手在发抖,声音在发颤,额上冒出细细汗珠。
“可我、我要是从这个梦里醒了,我是不是就会死?”
简知一点一点转过身,看向就站在他身后的路觉铭。
少年身形高大,瘦削的身体像收拢的一把蝴蝶刀,眉眼沉默,正紧握双拳,死死盯着简知的脸,眼睑发红。
简知用尽毕生胆量,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直勾勾和这个十七岁的路觉铭,这个他记忆里根本不曾出现过的路觉铭对视。
然后,他惨笑了下。
他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和对方说话:“我现在从这里出去,是不是就会永远睡着了?我是不是,就永远都不用看见你了?”
简知眼前又看见那辆冲过来的小轿车,在大雪中开着远光灯,撕裂的刹车声,那一瞬间亮如白昼——
可整个人也向羽毛般的轻柔、快活,好像所有的苦难和悲伤都在那个刹那离他远去。
他转过脸,身体已不由自主地向汽车驶过的路面上踏步过去,像被某种巨大的解脱诱惑。
紧接着,是天旋地转。
手腕被人紧紧攥住,仿佛要捏碎骨头,疼得他想叫出声,身体陷入一个硬如钢铁般的怀抱,箍住他身体的手臂完全要嵌进他的血肉里去。
抱着他的人浑身都在颤抖,皮肤烫得像赤血在皮下翻滚,双眼转瞬已爬满血丝,神情可怖至极。这哪里还是个人,分明是个从炼狱里爬出来的鬼!
“……你怎么敢。”他听到这个人在说话,用沙哑到仿佛这辈子没有开过口的嗓子,好像被他吓到神魂俱灭,一个字一个字,咬牙切齿地对他说。
简知张开嘴,努力呼吸着,只觉浑身上下都快要碎裂,眼泪滚滚落下,湿哒哒爬满整张脸,早已看不清谁是谁——十七岁初见的路觉铭,二十岁来找他的路觉铭,二十八岁对他不闻不问的路觉铭,他临死前那个抱着他几欲发狂的路觉铭,无数个路觉铭在同时重叠,哪一个是真,哪一个又是他的幻觉?
他唯一知道的是,他注定要死,他真的会死!
一阵强烈且不可抵挡的晕眩向他袭来,简知身体一软,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