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细微的躁动从树的底部传来，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声响一点一点往上，颤动越来越近，像有什么东西汇集着，伸出千百只爪子。
那声音像是无数的指甲在轻敲黑板，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咔哒。”
“咔哒。”
阴魂不散的声响又来了。
这次，那声响简直像是贴到了姜萤耳朵边。
她不敢再看，害怕地闭起了眼。
突然！
有金黄色的光从树根喷薄而出，朝着天上飞去。
姜萤一颤。
无数亮晶晶的小虫擦过她的脸颊，带着她的发丝往空中上扬。
金色的光亮一颗一颗连成片，跳跃着，飞舞着。
就像时光倒流，坠落于凡间的星倒回天上，铺天盖地，无边无际。
“哗啦！”
金色的小虫们像是受到某种召唤，突然用力地舞动起来。远远看去就像随着风狂舞的无数花瓣，层层叠叠。
姜萤的视线被金花瓣们遮住，她看不见四周的一切，只感觉到自己好像被托起来。
花瓣们带着她汇集，在金色的海洋里翻腾。
她上升，又下坠。
花瓣和星星调皮地拱她的指尖，拉扯她的发梢，玩闹得累了，才把她轻轻放在柔软的草地上。
姜萤能动了，她身上的疼痛神奇地消失了。
萤火虫们稍稍散去，只留少许漂浮在空中，她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小艾姐，你听，好像有动静。”
“这山里不会真的有妖怪吧？”
“哪有什么妖怪，姜林飞，你胆子也太小了吧。”
一望无际的草地连接着低垂的黑夜，萤火虫们以天为幕，向姜萤回溯着某段记忆。
“我真的听到奇怪的声音了！”
萤火虫们在空中组成一个似真似幻的人影，“小艾姐，你走慢点，我害怕。”
“姜林飞，是你说这里有萤火虫我才来的。”
另一边的萤火虫也拼凑出一个人形，转身欲走，“你在这故弄什么玄虚呢。”
“我没有！”
萤火虫们拼出的姜林飞像是豁出去一样，去牵刘艾的手，“你别走，这里真的有萤火虫。”
在两人牵手的这一刻，树木草丛像是激动的旁观者，扭成波浪状，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什么声音？”刘艾警觉道。
花草们顿时安静下来，像吐泡泡似地噗噗吐出两朵萤火虫。
刘艾试图去摸亮闪闪的小虫，“真的是萤火虫哎，我还以为它们都灭绝了。”
小虫噗嗤一声，远远地遁开。
听见“灭绝”两个字，森林灌木不乐意了，伸出触手枝丫把刘艾和姜林飞的手按在一起。
然后像豌豆射手似地，噗噗噗地射出无数金色小虫。
“哇！”
漫天萤火虫在空中漂浮翻腾，换来刘艾和姜林飞的惊呼。
美景在前，两人忙着四处观望，相握的手不知不觉地松开。
然后，又被树杈枝芽紧紧地按了回去。
甚至有开着小花的枝条攀上两人的手腕，牢牢地系在一起。
慢慢地，萤火虫的幻象散开，只余两个年轻人欲语还休的心跳声在黑夜中颤动，震耳欲聋。
望着四散的金色小虫，姜萤突然明白为什么艾女士神神秘秘地说山里有怪东西，还让她和孟延祈牵好手，不要放开。
原来她的父母也曾在这里，得到过天地山林的祝福。
倏然间，散开的萤火虫们又动了起来，在她面前汇成两条线，指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这是要她顺着线走吗？
可是要先走哪一边？
姜萤有些犯了难，左看右看，也没在其中找到孟延祈的踪迹。
而小虫们起起伏伏，忽明忽暗，似乎在催促着她做出选择。
她一咬牙，随便选了一条，往未知的方向走去。
线的尽头是一张纸。
一张亮晶晶的，分外眼熟的纸。
姜萤抬手取下半空中漂浮着的纸，看见上面有自己和孟延祈的名字。
薄薄的纸片被风从她手里抽走，往远处飘去。
姜萤看着金纸越飘越远，飘到月亮上。
下一秒，她突然就离月亮很近。
她又回到了赤霄殿。
仿佛要占据整个天幕的月亮从赤霄殿后面冉冉升起的。
而一袭黑袍的孟延祈靠在屋脊的一端，接过从月亮上飘下来的金纸，轻轻地摩挲。
他似乎并不惊讶金纸的出现，也对纸上的姓名没有疑惑。只像是瞬间感应到姜萤的到来，朝她投来目光。
他们两人就这样对视着，一人垂眸，一人翘望，谁也没有说话。
“丹莹，又见面了。”
突然，孟延祈笑了，“不，或许我该叫你姜萤吧。”
“孤是不是很过分？”
他挥了挥手里的金纸，朝姜萤道，“孤作弊了，感受到了你的情绪，才愿意相信你。”
他的发丝低垂，从屋顶蜿蜒而下，有着某种脆弱的华美，“这金纸契约是你和另一个孤签的吧？有了它，你每次一出现，孤就能知道你来了。”
姜萤的出现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孟延祈低眉浅笑，满身的杀气和怨愤褪去。
就像是他存在了几千几百年的黑白灰里突然跳出一点颜色，像是寂静无声的暗夜里突然有花开的声音。
让人……
感到无比幸福。
只要她出现，他就已经觉得幸福了。
“原来陛下不是从御汤的铜镜里发现的我。”
“陛下好像很会骗人。”
明明是指责的话语，但姜萤也笑了笑，“但是没关系，我原谅陛下了。”
这月亮太大，也太圆了，衬得孟延祈太渺小。
发光的圆月下面只有他一个人，好像孤独得无边无沿。
这一刻，她忽然不想去怪他了。
“不怪孤吗……”
孟延祈语调轻颤，突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唇齿轻合：“姜萤，孤很有耐心的，可以等你久一点，但只能久那么一点点。”
“嗯。”
“我尽量会快一点，再快一点点。”姜萤说。
如果真的她是游戏的病毒，那她一定会尽全力去破开这个孤独的天地，让他自由。
姜萤的回答忽然激起大风，无数萤火虫从她身后显现，推着她往前。
她踏出一步，眼前的景色又倏然转变。
月亮不见了，低垂的天幕和草地里唯一还亮着的，只有一颗亮莹莹的小黄点。
姜萤朝着小黄点走去，把它抓在手中。
黄点在她手里延展拉伸，眨眼间又变成一张金纸契约。
金纸前方，一行金色小虫又排成排，催促着她往前。
这次，只有一条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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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萤顺着金色的线往前。
但这次她走了好久好久，都没有走到线的尽头。
实在太久了，久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像是天地都被时间侵蚀得褪了颜色，她好像终于走到某条河边。
河水拍打着岸边，传来阵阵规律的哗啦声。
天地无光，姜萤看不清河的样子，只看见孟延祈一个人站在河边。
河边有雨，淅沥的雨下个不停，他却哪里也不去，任凭雨淋着。
等走进了，她才听见他的自言自语，“你不是说姜萤只是被卷进灵墟大陆，一会儿就回来了吗？怎么那么半天都不来。”
也不是自言自语，孟延祈面前停着一颗小小的黄光，被他叨叨得上下扑腾，连身上的光都暗了几分。
“你这雨能不能别下了，待会儿我一头一脸都是水，能好看吗？”
“而且我要的是我和她初遇的难忘瞬间啊，不是狼狈回忆。”
艾女士所说的怪东西确实存在。
但它既不是鬼，也算不上妖怪，而是某种有了自我意识的存在。
万物有灵，即使现实世界气韵稀薄，也总会有钟灵毓秀的地方得到天地的青睐。
弥丽镇植物园生机盎然，植被繁茂，绵延的山头在天长日久中诞生了灵智。
这个可以被叫做守护神或者是山神的意识体，纯然到相当无害，只懂花草树木，又相当热衷于为大家保媒拉纤，制造浪漫。
站在雨幕外，姜萤轻笑。
她不由得想起孟延祈穿越来那天的狂风暴雨，他也是这么站在河岸边，被她丢了，还等着她来。
“萤萤！”
姜萤的暗笑像是被孟延祈察觉，孟延祈像猫似地动了动耳朵，转身朝她挥手，笑容灿烂：“我在这里！”
他双手呈喇叭状，大声朝她喊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在河边把我丢下了！”
“但是我不生气哦！”
“我只是决定，只要你回来找我，我就一辈子赖着你了！”
这一次，即使雨水滴答滴答下个不停，也再没了姜萤记忆中的潮湿和寒冷。
她人生电影里名为“雨”的那个场景好像被孟延祈剪了胶片，替换了内容。
“姜萤！我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
“你可不可以也喜欢我？”
“哗啦啦！”
孟延祈的话语引得他身边的小虫一阵激动的乱窜，雨也下得分外大起来。
“傻子。”
姜萤低低道，她试图掩藏自己的表情，嘴角的笑容却不知不觉地扩大。
她跑进雨里拽起孟延祈的手，带他冲出雨的包围。
金纸契约在两人手牵手的那一刻变成金色的线，一圈又一圈地缠绕，牢牢地捆住对方的手，坚固到像是永远无法分离。
雨水积成的低洼被他们踩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像是奏响某种欢快的乐章。
而在他们冲出雨幕的霎那，所有雨滴都变成金色的光点，在身后炸开绚烂的烟花，一朵又一朵，久久都不停歇。
姜萤拉着孟延祈跑了好久好久，久到她可以名正言顺地说心脏巨大的跳动是来自于奔跑，而不是心动。
但她只是停下脚步，把自己扔进蓬松柔软的草地里，摊开身体呼吸草叶的香气。
孟延祈也有样学样，躺在她的身旁。
“姜萤，为什么你总要逃避呢。”
“逃避我，逃避你自己的心。”孟延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