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礼垚突然的癫狂将大家吓了一跳。
他平时总是摆出一副斯文、高深莫测的样子,开口闭口动辄“我们知青应该如何,不该如何”。
无时无刻不在显摆自己跟其他人的不同。
说话时自带一股泰然自若、自命清高的味儿,此刻完全破功了。
“老邵——“
“事情没坏到那个地步,笔试成绩再怎么作废总要参考一二。你的分那么高,不可能被刷下来!”
三百多分……
遵匀县排第二,怎么可能被推荐卡住?何况邵礼垚父母都是工人,论成分那是一点问题没有。
安永良不嫉妒。
邵礼垚虽然惯会躲在背后指挥他,但每次出的点子往往都有用。
人嘛,没有十全十美的。
这会子看他失态成这样,他不像谷军两人那般幸灾乐祸,而是绞尽脑汁安慰对方。
邵礼垚嘴唇颤动。
他脸色灰白,两眼呆滞的看着安永良,“……葛政委说我们私自进斑鸠岭,劳烦村民连夜进山冒险搜救,属于严重违纪。”
伤好后,不仅得挂上‘落后分子’牌接受批判教育。档案还有可能被注明‘政治不可靠’,势必影响升学和招工。
别说这次不行,以后可能都……
安永良表情立刻也僵在脸上。
喉结滚了滚,他把违纪的事忘脑后了。
“那,那怎么办?”
“就……完了?”
他嘴角掀起一个苦涩的笑,“早知道不该进山的。”
以为十拿九稳,没想到运气这么差。
如果不迷路,如果没被发现……
他低头,看着使不上劲儿的胳膊,心里的悔恨达到了顶峰。
安永良没有怪谁的意思。
可听在贺巧珍耳朵里,却不免咂摸出两分怨气。
她不服气。
当即嚷嚷:“是我提议进山打牙祭没错,但谁让你俩牛皮吹上天,我还没怪你们害我毁容呢。”
董婷完好的那只手臂往前够了一段距离,想拽贺巧珍让她说话注一点。
但贺巧珍已经上头了。
说着说着,哭了起来,“于医生说我是容易留疤的体质。都怪你们,明明连东南西北都不会辨,还吹嘘自己是森林专家。”
“呜呜呜……”
董婷看着她脸上不细瞧便看不见的伤疤,再看看自己开裂渗血的胳膊,登时没了当和事佬的心情。
而安永良早被怼懵了。
一米八高的壮汉委屈巴巴,小声还嘴:“我没说什么啊。”
“你还没说?”贺巧珍气得俏脸绯红:“话里话外不就是怪我牵头吗?”
“我没——”
“你有!”
“……”
两人吵起来,谷军、何志学当然帮贺巧珍。整个医疗站瞬间比赶大集还要嘈杂。
“吵什么?”
在隔壁房配药的于先敏“哐哐”拍门板上,沉着脸警告:“养伤都不老实,当医疗站是戏台子吗,想唱就唱??”
“这么精神那就都回去,我给你们开证明,出了医疗站想怎么吵怎么吵。”
于先敏个头不高,皮肤黝黑,瞧着就是个普通的乡下大嬢。
但气场却很足,眼神十分锐利。
一出声,几人全消停了。
“……算了,怪谁都没意思,只能说咱们大家都倒霉。”
“对,已经发生的事再争谁对谁错没意义。贺巧珍,你是听谁说县里发了新公告?更改录取规则的原因,有说吗?”
何志学没报名。
但谷军三人都报了,只不过谷军和贺巧珍分数低,走不到政治面谈那一步,只有董婷达标了。
这话显然是帮董婷问的。
董婷眼睫颤了颤,没说话。
直勾勾注视着贺巧珍,眼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盼!
贺巧珍:“大队长亲口讲的,现在大队部办公室外的公告栏上应该贴好通知了。”
“我问为什么改得这么突然!”
“大队长说,好像是哪个省的哪个知青答了白卷,在试卷背面写了老长的一封信,这信被各省日报、人民日报转载了……”
“总之,现在文化成绩作废……哦,不叫作废,叫仅作参考,以政治表现为根本标准。”
她挑拣着把几项标准说给大家听。
首先得群众推荐,而后政治审查,看看是否红五类,是就批准,否就不通过。最后省招办备案,学校还需复审一遍。
听完邵礼垚心如死灰,彻底绝望了。
董婷嘴角耷拉。
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当真正确定自己没希望时,依然止不住地难过。
就在两人陷入深深懊恼,埋怨老天不公时,贺巧珍又补了一句。
“其实就算不改,面谈也未必能过。”
“为什么?”
贺巧珍道:“刚刚我给我妈打了电话,她说我们院儿有人面谈没过,分数没邵礼垚高但也有二百八,原因是父母工龄低了,没满十五年,加上本人很少参与批斗,拿不出足够的发言记录,政治表现不突出。”
“虽说每个省具体要求不一样,但应该大差不差吧,有的还要求知青手掌老茧厚度必须大于3毫米……这,咱们哪点符合啊?”
许是有了对比,邵礼垚和董婷终于从溺水状态脱离了一点点。
从觉得百分百脱离苦海却被自己作掉机会的痛不欲生中,过渡到‘原来面谈标准如此严格,本来就不一定能通过’的恍惚中。
新规带来的伤害无形中被削弱。
两人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不再觉得天塌地陷。
“……算了。”
董婷低头,摊开手,细长的手指上已长出一层薄茧。
她突然轻笑一声,故作轻松道:“既然高考已经放开,那肯定不止今年这一回,现在不达标,大家也不能气馁,万一明年行呢?”
“对,不要以一次成败论英雄,我们还年轻,一定等得到。”
“那我也给家里去封信,让他们把初高中课本寄过来。”
“……”
邵礼垚沉默着,一声没吭。
半晌。
他突然问:“……相亲在哪里报名?”
这话题转得太快,大家齐齐一愣。
“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你真打算在这里落地生根?”
安永良担心他自暴自弃,忙不迭劝慰:“老邵,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一旦跟当地女同志结婚,你就彻底被困死在这片土地了。”
这回集体相亲是兵团和大小于村。
小于村大家族少,管得宽松,位置却偏僻,日子更苦;
大于村地势开阔,各方面条件都稍好一些,但家家沾亲带故。连隐隐存在分歧的昌于、汉于两大支中都互有嫁娶。
这意味着大部分时候整个村子都一致对外。
可想而知,一旦跟本地青年结合,只要出现负对方的苗头,必然招致全村人的敌视,日子怕是难过得很。
邵礼垚摘下眼镜,闭目缓缓说道:“他们有选择,我没有。”
这句话是对董婷几人说的。
“兵团的违纪记录消不了。”邵礼垚顿了顿,看向安永良:“上大学这条路子……我们走不通了。”
只要存在面谈,需要推荐,档案有污点的他们必然被刷掉。
同时在兵团内部也没了晋升空间,尽管知青的晋升概率原本就低。
邵礼垚向来擅长为自己打算。
发完狂,伤心懊恼完,确定结果无法挽回、未来也难以补救后,便迅速给自己换路子——
他要在大于村找一个条件过得去的姑娘结婚。
如此,便有两个选择摆在面前。
一,户籍保留在兵团;
二:户籍转入生产队。
邵礼垚打算选第二条。
留在兵团固然有每个月的28元补贴,但默认必须交12元伙食费。同时还要承担生产队的农活。
双倍劳动指标,他可完成不了。
第二条弊处就很明显。
没补贴,扎根农村,理论上回城不用再想了。
但优点也非常突出。
村里是个讲人情的地方,他们对自己陌生,那他就有的是机会改头换面,重新树立“上进努力”的正面形象。
等得到大家的认同,彻底被当成自己人后,他再想法子拿到村里的推荐名额。
反正,工农兵大学也是大学,不是吗?
邵礼垚心底弯弯绕绕一堆,表面上却仿佛将一切都看淡了。
他眼神放空。
半颓废半豁达道:“命该如此,强求不得。”
随即叹了口气,冲大家摇头苦笑,“国家一直鼓励知青跟贫下中农结合,或许……在这里结婚生子、落地生根也不错。”
“……”
这年头娶媳妇嫁闺女都看成分。
一个犯小错的人想开了,打算找个成分好的找补找补,也无可厚非。
众人面面相觑。
还是觉得邵礼垚被刺激狠了,竟丁点回城的念想都不给自己留,一想到他文化成绩那么好,如今却……
原本人人都觉得自己最惨。
心里多多少少怨怪邵礼垚吹牛皮,害得大家一道犯错。此刻却什么难听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觉得他实在可怜。
毕竟自己只要表现好点,明年、后年还能继续参加高考,大队长很通情理,从不无故刁难他们。
邵礼垚和安永良却机会渺茫。
哎,太可怜了!
谁都想不到邵礼垚恢复这么快,眼珠转一转就开始立新人设了。
更想不到的是——
七三年高考不过昙花一现,接下来又彻底退回了推荐制。
*****
集体相亲的日子定在公粮征购结束后。
八月底,高考录取结果出来了,整个遵匀县共录取一百六十三人。
其中三成是退伍军人特招,五成是三线工厂子弟捆绑录取,剩下两成则是各个生产队推荐出来的知青和本村劳模。
大于村有七个名额,知青分到了一个。
那人叫毛玉堂。
六五年下乡,至今已待八年。
小福山下那片石坎梯田就是他主持修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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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两年在研究油菜育苗移栽,说是搞成了能让油菜籽增产。
名额给他,所有人都没意见。
有意见的是凭什么只给一个??!
知青们觉得村干部欺负人,一个个义愤填膺全涌到大队部要说法。
他们到时村里干部都在,民兵队里四十多号人也在。
“……今年除了反空降反渗透训练,舟艇训练也要安排上,附近的水电工程很重要,如果到了必要时候,你们得上,还得有能力上。”
“于叔你放心,训练我们没落下过。”
民兵排长石峰露出一口大白牙,自信回答。
于诚点头。
又说起训练消耗的弹药,最后才说到汛期。
“马上进入汛期,要随时做好堤坝抢险的准备工作……”
话没说完,远远听到一声“大队长”。
于诚抬眼,就见知青们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他皱了下眉,继续安排工作:“石峰,你安排人更换沿河布置的竹筒,确保传信通畅;”
“景福,尖竹竿交给你准备,最少要保证200根;”
“好妹儿,肉食补给任务交给你,顺便还有个事,你等下回家跟你妈说一声,让她把妇女们组织起来,准备编草袋……”
“……”
“队长,书记,我们有话要说。”
所有人齐刷刷扭头看向知青们。
于诚:“……”
见知青实在不懂事,明知他正忙还出口打断,于诚顿时没了好脸色,“有什么话,等我开完会再说!”
他沉着脸不耐烦。
站在最前面的孙明却没有打住。
反而往前跨了半步,走上夯土圆台。
“大队长,书记,我们不会占用大家很长时间,只是想要个说法。”
于诚心说,又要闹什么妖?!
还没开口,旁边茶盅不离手的于克光先一步发问:“出什么事了吗?”
边问,眼神边往民兵队的男男女女扫去。
民兵队很茫然。
他们也不懂知青们又要闹什么。
季好瞥了眼一个个气得跟河豚似的知青,侧身问站在旁边的赵友兰:“什么情况?”
赵友兰摇摇头。
小声回答:“不清楚,最近没听说哪个跟他们闹矛盾了。”
“不过,好妹儿……”
“啥?”
赵友兰小指勾了勾,季好脑袋往她的方向又偏了几寸。就听她用压到嗓子眼的蚊子音说:“于先秋跟一个女知青——”
突然。
一道声音突然拔高:“文件上白纸黑字写着大队有七个名额,为什么我们知青群体只能得一个?”
季好&赵友兰:……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是为了推荐名额。
小姐俩十分默契地不再聊于先秋的事,而是兴致勃勃地看着台上的孙明。
此时孙明梗着脖子。
眼里燃烧着怒火:“书记,这样的分配方式不公平!”
“就算知青和队里不能对半分,我认为至少也要分三个才合适。”
于克光听完他的诉求没有动怒.
而是一脸和蔼问:“孙知青,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问完,又看向台下抱团的其他知青,“大家也觉得不公平吗?”
被扫过的众人纷纷躲开,不敢对上于克光的眼神,几秒过后,终于有个女同志站出来:“对,我觉得不公平。”
于克光:“哪里不公平?”
“知青十四人争取一个名额,大于村适龄男女青年共有486人,劳动积极、日日拿满工分、做过突出贡献的有两百来人。而这两百来人竞争剩下的六个名额,有问题吗?”
孙明盯着于克光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攥紧的掌心进一步收紧。
“不一样。”
孙明抬头挺胸,但明显底气不足:“我们十四个人里,有十二个是高中生,只有两个初中学历,我们更能适应大学的学习——”
“高中生?”
于克光突然笑了,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孙知青,你来咱们村几年了,每年评劳模你都在场,你们是比得上几天几夜照看病牛的赵家小子,还是比得上危险来临,随时扛枪进山搜寻的好妹儿几个?”
“可是文件说了,各大队应该按知青比例分配——”
“文件?”
于诚提高音量,掏出兜里的语录,“主席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十四个知青分一个名额,这还不叫按比例?”
“还是说,你们觉得只有知青有资格拿名额,当地人不配参与分配?”
“再说高中生初中生,我大于村的娃娃难道没有吗?”
“这,这个,那个……都念完了初中。”于诚手指在民兵队队列里点了点,冷笑道:“睁大眼瞧瞧,他们哪个比你们差?”
这些话像记闷棍,砸得孙明眼前一黑。
他张了张嘴。
扭头看向台下,却发现同伴们都在往后缩——连刚才说‘不公平’的丁玉虹也躲进了人群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