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看着青鸟将白鹭押出后堂时,后槽牙轻轻咬了咬。
三年前南京那声爆炸的轰鸣突然在耳边炸响——当时他刚接手顾氏绸庄三个月,正为改良织机跑苏州染坊,接到林芷兰秘书的急电时,只来得及在报纸上看到"爱国女商林芷兰殒命日机轰炸"的通栏标题。
此刻白鹭的话像根烧红的银针,正挑开他刻意尘封的记忆:林芷兰总爱穿月白立领旗袍,说话时指尖会轻轻叩桌沿,去年清明他去她墓前,碑上的青苔都是自己亲手擦的。
"顾少。"苏若雪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
她抱着檀木匣站在门口,珍珠簪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那是他们定亲时他挑的,说要"像雪地里的月光"。
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怀表,表壳硌得掌心生疼。
"地窖钥匙。"他从袖中摸出铜钥匙,指腹蹭过钥匙齿痕——这是顾宅最老的地窖,当年祖父藏过抗倭的火药,后来改做酒窖,如今倒成了关人的好地方。"让阿福带三个会武的,每两个时辰换班。"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别给她水喝。"
苏若雪应了声,却没急着走。
她盯着他发顶翘起的碎发——那是方才在露台被风揉乱的,像小时候他躲在染坊偷学织机时的模样。"要写什么信?"她指了指书案上摊开的信笺,墨汁还未干透。
顾承砚低头看信,笔尖在"愿以顾氏三成纱厂股份为聘"几个字上顿了顿。
这是他权衡半夜的筹码:老九要的是利益,林芷兰对他而言是棋眼——当年她联合江浙纺织业抵制日纱,被日商买通的特务盯上,若她还活着,便是能撬动整个日商商团的楔子。"引蛇出洞。"他将信折成三叠,火漆印按下去时,朱砂在烛火里像一滴血,"他们要我合作,总得拿出点诚意。"
苏若雪没再问。
她知道他的脾气,越是紧要关头越像口深潭,表面风平浪静,底下暗潮翻涌。
她转身去小厨房煨了盏碧螺春,茶叶是今早刚到的明前茶,她特意挑了芽尖最嫩的,用顾宅祖传的汝窑杯盛着。
经过书房时,见他正对着墙上的上海地图比划,红笔在法租界圣母院路79号画了个圈——那是白鹭说的林芷兰住处。
她轻轻推门进去,茶盏搁在信笺旁时腾起白雾,模糊了"三成股份"几个字。
《江南织造志》是从他书橱最里层抽的,书脊还留着他当年用小楷写的"承砚手录",纸页间夹着半片褪色的蚕茧,那是他改良双宫丝时的样本。
纸条是用他常用的湖笔写的,字迹学他的瘦金体,只在末尾添了朵小梅花——那是她的暗号,代表"我在"。
等她离开时,顾承砚才发现案头多了东西。
茶盏余温透过瓷壁漫进掌心,他翻开《江南织造志》,纸条飘落在地,墨迹未干的"你不是一个人"像颗小太阳,烫得他眼眶发涩。
他突然想起上个月苏若雪发高热,他守了整夜,她迷迷糊糊抓着他的手说:"要是我走了,你别学那些戏文里的痴儿......"他当时拍着她背笑:"傻话,要走也是我先走。"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顾承砚将纸条折好收进怀表夹层,那里还躺着他们的定亲信物:半枚羊脂玉蝉。
这时候电话铃突然响了,是青鸟的声音,带着紧绷的沙哑:"顾少,法租界同仁诊所,您让我查的人......"
同仁诊所的消毒水味刺得青鸟鼻尖发酸。
他裹着件灰布长衫,帽檐压得低低的,假装咳嗽着在候诊室踱步。
上午他跟着老九的车夫到这里,车夫进去半小时,出来时怀里多了个牛皮纸包。
现在他盯着二楼第三间诊室,门牌号"302"的铜牌擦得锃亮,门框上挂着"陈济生医师"的木牌——陈济生,这名字他在林芷兰的旧档案里见过,是她留日时的同学,专攻外科。
诊铃响了。
302的门开了条缝,一个穿藏青西装的男人探出头,金丝眼镜反着光。
青鸟的呼吸骤然一滞——那是林芷兰1932年春拍的合影里站在她右首的助手,照片上他别着"国货促进会"的徽章,此刻西装领口却别了枚银质樱花胸针。
他摸出怀里的莱卡相机,快门声被走廊尽头的婴儿啼哭盖过。
照片冲洗出来时,男人正低头递东西给车夫,侧脸清晰得连嘴角的痣都看得见。
青鸟把照片塞进暗袋,出门时故意撞了下门柱,木牌"陈济生"晃了晃,露出背后用铅笔写的小字:"每周三晚八点,密信交门房"。
顾承砚收到照片时,天刚蒙蒙亮。
他捏着相纸的手微微发抖,照片里男人的侧脸与记忆重叠——林芷兰曾说这助手最是可靠,"他父亲是苏州绣娘,从小在染坊长大,对丝绸比我还熟"。
现在照片上的樱花胸针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根刺扎进他眼底。
"备车。"他对候在门外的阿福说,声音里带着久未出现的锐度,"去总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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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案上的《江南织造志》被风掀开,夹着的纸条轻轻飘动,"你不是一个人"几个字在光里忽明忽暗。
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顾承砚整理好袖扣,将照片收进西装内袋。
今天的会议,该让那些躲在阴影里的人,看看他顾承砚的棋盘,到底有多大。
总商会的红木大门被阿福推开时,顾承砚的皮鞋跟在青石板上叩出脆响。
会议室里二十来号人原本还在交头接耳,见他进来,声音像被剪刀剪断的丝线,霎时静了。
"顾少,这时候说要跟吴兆麟周旋?"福源米行的周老板先开了口,茶盏在桌上磕出个白印子,"那老狐狸上个月刚把咱们的棉纱配额压了三成,您倒要递橄榄枝?"
顾承砚把照片往会议桌中央一推。
相纸边角还带着显影液的潮意,西装内袋的热度让那枚樱花胸针在众人眼前泛着冷光。"这是同仁诊所拍到的。"他指节叩了叩照片里男人的侧脸,"陈济生,林芷兰当年最信任的助手,现在替日商送密信。"
满座倒抽冷气。
恒丰纱厂的赵厂长扶了扶老花镜,凑近看了半响:"确实是他!
民国二十年国货促进会合影里,他站林女士右手边......"
"林女士若真活着,就是悬在日商头顶的刀。"顾承砚扯松领带,喉结滚动两下,"但现在他们以为我们还蒙在鼓里。
所以要做戏——跟吴兆麟虚与委蛇,让英国商会以为我们要解散,引他们把底牌亮出来。"
"可英国佬的安全协议......"布庄的孙掌柜搓着掌心,"那不是明摆着要咱们把厂子抵押给他们?"
"抵押是假,转移是真。"顾承砚从公文包抽出一沓草案,封皮上"安全撤离协议"几个字被他按得发皱,"我让人在闸北仓库挖了暗窖,这月十五前,把最紧要的织机、账本先运过去。
等日商以为咱们要散伙放松警惕......"他手指猛地攥紧草案边缘,"再连锅端了他们的走私货栈。"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墙上西洋钟的滴答声。
周老板摸出旱烟袋,火星子在烟锅里明灭:"顾少这步险棋,成了是救市,败了......"
"败了我顾氏纱厂抵给各位。"顾承砚解开袖扣,露出腕间被怀表压出的红痕,"但我算过,吴兆麟最近在跑法租界的地皮,急需咱们的丝绸做面子工程;英国商会要的是战时物资储备,他们都等不起。"
赵厂长突然拍了下桌子:"我信你!
当年你带着咱们改良双宫丝,把日商的绢丝挤出十六铺,这胆子我认!"
附和声渐起。
顾承砚望着众人发红的眼眶,喉间发紧——三年前他刚接手顾氏时,这些人还骂他是"纨绔败家子",如今却愿意把身家压在他的"疯点子"上。
此时后堂传来轻叩门板的声音。
阿福探进半张脸:"顾少,苏小姐让送的急件。"
牛皮纸信封还带着苏若雪袖间的茉莉香。
顾承砚拆开,账册复印件上"苏州汇通银号"的红戳刺得他瞳孔收缩——收款方写着"林氏纺织行",金额是五万银圆,附言栏用蓝墨水写着"染坊设备款",落款日期是上个月初三。
他的指尖在"林"字上停了三秒,突然抬头对赵厂长说:"苏州的染坊订单,最近有异常吗?"
"上月确实多了笔急单,要的是改良靛蓝染剂......"赵厂长话音未落,顾承砚已将信封塞进西装内袋,"散会。
周叔,麻烦你盯着吴兆麟的货船;孙掌柜,英国商会的茶会你替我去——"他转身时衣摆带起风,吹得会议桌上的草案哗哗作响,"我去苏州。"
顾宅后院的月洞门爬满紫藤,夜露打湿了苏若雪的缎面绣鞋。
她望着顾承砚往皮箱里塞换洗衣物,烛火在他眉骨投下晃动的影:"苏州的汇通银号,我让人查过,收款账户是新开的,用的是林芷兰的旧印鉴。"
"所以她可能藏在苏州。"顾承砚扣上皮箱搭扣,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她鬓角的珍珠簪微微摇晃,"若雪,等我回来......"他握住她的手,掌心还留着牛皮纸的纹路,"我想带你去看真正的江南。
不是现在的租界、不是染坊,是有青石板桥、有菱角船的江南。"
苏若雪的指尖轻轻抚过他掌纹里的茧——那是当年在染坊调试织机磨出来的。
她仰头笑时,眼尾的泪痣像落在雪地上的朱砂:"我等你。"
凌晨三点的上海站,蒸汽机车的白雾漫过月台。
顾承砚裹着件灰布长衫,皮箱里除了换洗衣物,还塞着那页汇款记录和半本《江南织造志》。
他望着车窗倒影里自己紧绷的下颌线,听见车轮与铁轨碰撞的哐当声,像极了三年前染坊里织机的轰鸣。
火车驶出站时,苏州方向的天空正泛着鱼肚白。
顾承砚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望着渐次后退的路灯,在玻璃上呵出一团白雾。
他掏出怀表,夹层里的纸条被体温焐得温热,"你不是一个人"几个字在雾中若隐若现。
"林芷兰。"他对着白雾轻念,呼吸在玻璃上凝成细小的水珠,"这一次,我要找到你。"
火车鸣笛的长音消散在晨雾里,苏州站的站牌已在前方若隐若现。
顾承砚整理好衣领,将皮箱提在手里。
月台上的路灯映着他挺直的脊背,像一柄收在鞘中却已磨利的剑——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任何线索从指缝间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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