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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扑灯蛾

作者:非露非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送别贞太妃,金坠顾不得吃朝食,匆匆赶去乔隽娘的绣坊。


    后日即是端午,一早就有客人陆续前来,为亲友或自己选购节礼。乔氏出品定价不菲,香囊、五色缕等小物算是最亲民的,在这时节自是供不应求。金坠到了绣坊,见隽娘已亲自在柜前待客,忙得不亦乐乎。金坠颔首同雇主打过招呼,径自来到堂后。此间已成了座锦绣山,堆满了尚待加工的丝线布料。绣娘们正埋首赶工,一只只精巧的手绣香囊如云而出。金坠与众人道了日安,在自己的绣案前坐下,加入这一针一线的绵绵苦劳。


    忙了终日,可算赶完了手上的一批活。金坠只觉浑身无处不酸疼,眼皮也累得打颤。回到家中,扒了口饭便去沐浴休憩。洗漱完毕,正要睡下,瞥见案头搁着的那只螺钿宫匣子,想起还得去替她的贞太妃妹妹跑腿。心头无端有些发怵,唤了几声宛童不应,只得披衣起身,揣上那匣子出了门,提灯往君迁屋里走去。


    夏夜沉沉,虫鸣絮絮。庭院中积的雨水未涸,映在灯下清晃晃的,教人疑心是月光。抬头看天上,却是一团团湿濡的暮霭黑云,看来明日仍是个梅雨天。


    从自己的寝房到东厢君迁的屋子,不过几步路,金坠却慢慢吞吞,好似走了一夜。半晌到了屋外,只见门扉轻掩,烛光摇曳,他已回来了。金坠在外徘徊片刻,终于上前叩了叩门。不待他应答,兀自轻步进去。


    屋中只点了两三盏灯,颇有几分暗昧。金坠隐隐嗅到一股清苦的药香,四下顾盼却不见其影。来到堂后,望见屏风后有个熟悉的影子在动,便走上前去唤他。


    刚绕到屏风后,却见君迁正在更衣。外衫已褪到地上,那阵充盈屋室的药香便是由此而来。金坠怔了一怔,背过身去,远远退至屋角。君迁蹙了蹙眉,唤她道:


    “你立得那么远做什么?”


    “……非礼勿视。”


    金坠将手中的宫匣子搁在案上,低低道:


    “这是贞太妃赏赐给你的,感谢你替她看病开药。宫里的东西不好不收,我搁这儿了,你自己藏好吧。”


    君迁并未出来看,兀自解着衣带道:“多谢。”


    金坠顿了一顿,隔着屏风问他道:


    “你今早为她诊治,究竟看出什么了?又像上回给寿娘看病一般,拿风寒唬人?”


    “她所患确为风寒。病根却不在寒。”


    “那是……”


    君迁停下手头事情,从屏风后出来,向她指了指自己的心房。金坠一怔,喃喃道:“心病?”


    君迁点了点头。金坠叹了口气,哀伤道:“太妃的气色确是不好,郁郁寡欢,同以往判若两人,大约在宫里过得并不开心吧……你给她开了什么药?只是驱风邪的么?”


    “世上并无心药。”君迁轻叹一声,淡淡道,“我帮不了她。”


    “也是……你毕竟不是真的神仙。”


    金坠撇撇嘴。君迁不置可否,复又退回屏风后。一时无言,金坠想起施济局的事,便问他道:


    “对了,听说你们那药王庙施济局后日便要开张了?”


    君迁应了句什么。金坠没听清,上前几步,余光无意间掠过屏风,瞥见他不着寸缕的肩臂。他已将上衣都褪下了,皙白的肩角上赫然烙着一处深痕,在烛影下似一朵暗红的蔷薇。


    金坠不由抽了口凉气,失声道:“你的肩……”


    “你不记得了么?”君迁转身面朝她,沉声道,“被你咬的。”


    金坠颊上一热,不由拢了拢襟口,撇过脸去嗫嚅:“……礼尚往来。”


    君迁似乎叹息了一声,迅速穿好衣服走到她身旁,敛容道:“金坠,那夜的事……是我不好。”


    金坠只觉心房砰砰乱撞,为了掩饰,大声嗔道:“你哪里不好?我看你好得很!”


    君迁在灯下望着她:“那你呢?你好么?”


    金坠岂知他会这么问,一时语塞,背过身走到一边,假装拨弄灯焰。半晌,忽听他在身后幽幽道:“金坠,你恨我么?”


    金坠冷冷道:“你可是尊人见人爱的医仙,我恨你作甚?”


    君迁道:“那你爱我么?”


    金坠一愣,不敢回首看他,只用更低的声音道:“……这世上人人都爱你,不少我一个。”


    “我不要别人的爱。我只要你。”君迁道,“你能爱我么?”


    他的声量低幽,听来十分寂寥,语意却很坚决,不似恳求,而是宣告。金坠从未听他用这般的语气说话,一时如鲠在喉,双唇微颤,发不出一个音节——尽管她很想将那骨刺吐出来。


    满室静谧,唯灯台中的一抹浮光焰焰抖动。一只灯蛾闯进来,绕着焰光扑腾片刻,终于一头扎进火里。


    沉寂过后,君迁淡淡道:“我去药庐了。不早了,你休息吧。”


    他的语气已同旧时无异,温和而淡漠,仿佛方才仅是一刹间失神的梦呓。


    金坠仍向隅而立,待他经过自己身前,倏然回过身去,轻拽住他的衣袂。只是拽着,不说话亦不看他,却也不肯松开,就这般无言对峙了良久。


    君迁任由她拽着自己,周身微微战栗,仿佛她攥着的并不是他的衣袖。半晌,忽伸出手去,轻轻将她的手从自己袂角上移开。


    “我不是谁的替代。若你不打算爱我,便不要靠近我了。”他轻语道,“我会很难过的。”


    他言毕转身离去,独留她在瑟瑟颤抖的烛影中。金坠呆了片刻,方确信他已走了。她兀自拈过火箸,将那只烧得焦黑的灯蛾夹出来,轻放在案前,蓦地滑下一行泪。双手捂着面,在灯下低低啜泣起来。


    元祈恩早已不在了,世上再没有什么能阻止她跑出这间空屋子去追上他,像那夜一般,不说什么,只是将彼此紧紧地箍在心口——


    她承认她贪恋那幻梦般的体感,从没有人给过她这些。然而,为了她那颗负隅顽抗的心,她不惜损人亦自损,甚至在他终于将自己的真心捧到她面前哀求她时,还要恶戏似的往上划几道。


    她又想起那夜他指着泼在地上的姜汤,质问她将他当做了什么。彼时她以不由衷的沉默作答,今夜亦如此。她想这便是他终于离去的原因了。


    从小,母亲便教她自尊自爱。可在金府那样一个地方长大,这反成了她的病,成了她的咒。她的心是一枚尘封在空水晶瓶中的暗绿燐石,孤傲地向外散着幽光。倘有人好奇往瓶中添一滴水,她便会散出不可承受的热焰,直至将自身亦熔作齑粉。


    嘉陵王曾是唯一承受住那份热焰的人。他以遗世冰玉似的清寒平息了她,或许冥冥之中,这便是他不得天年的缘由。


    那日在六和塔上,听彀师太确认殿下已死的瞬间,她固然痛苦,同时却感到一阵隐秘的释然,仿佛心中的一块悬石终于落了地。为这一刹的松弛,她几乎无法原谅自己。


    金坠哀叹一声,垂下眸子,将腰间佩着的那只素绢香囊解下来捧在手里,静静嗅着。心中悲凉似月下荒野,很有些宿命弄人的无奈。


    那个夜雨初霁的清晨,倘若宛童不曾将那只黑布袋交给她,倘若她不曾去六和塔上会见彀师太和梦觉,倘若彀师太不曾劝她切莫“耽溺逝水,空误兰因”……她早已捧着这只绣着她生辰的香囊闯进君迁的屋子,连同自己枯涸已久的心一并交给他了。


    她明知道这些皆是托词。唯一需自问的只有一句——她为何就不能勇敢些呢?


    就这般,满腹心事,一夜无话。翌夜亦是无话。再转醒已是端午,天地间皆是艾菖与箬叶的清芳,处处洋溢着喜乐融融的节氛,似令人不得不沉沦其中,一响贪欢。


    正逢凤凰山施济局落成开张,君迁天没亮便赶了过去。罗盈袖打听到了这桩大事,一早便捧着花来邻居家贺喜。见金坠竟还埋头睡着,好不惊诧,叽叽喳喳拽她起来,拉着她去施济局帮忙。


    毕竟是桩施药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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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的好事业,纵非她夫君一手操办,也理应去捧个场。金坠觉得自己缺席确是说不过去,便认真打扮了一番,随盈袖一道出门。


    二人乘车去往凤凰山,但见一路人山人海,不啻过年。五月五虽自古有恶月之称,在民间却是个颇为喜庆的节日,花头甚多,足以满足万众喜好——爱吃的,有各式馅儿的角黍;爱美的,有各种款式的香囊;爱闹的,龙舟竞渡、诸色百戏;爱雅的,插花斗草、诗会雅集……


    须臾到了北山脚下,翠玉石似的万松岭近在眼前。盈袖还在四下张望,金坠已熟门熟路地沿石径上坡,往那隐于万松深处的药王庙走去。盈袖忙跟上去,问她道:


    “想不到这药王道场怪隐蔽的!坠姊姊来过这儿么?”


    “……来过。”


    何止是来过,还被足足困了一夜呢——同君迁一道躲在石窟中的景象犹在眼前,不知那夜他们刻在壁上的种种私语如今是何光景。或许早已被刷上新漆,无迹可寻了吧。


    金坠苦笑着叹息一声。继续走了片刻,远望见山坡转角处一株倚墙而生的紫藤树,便知快到了。前回来时挂满树梢的紫藤花已谢尽了,只见一树绿荫随风披拂,颇有夏日清意。


    树底下聚了许多人,当中搭了个简易戏台,是街头艺人在耍皮影戏。盈袖见状,跑上前去看热闹。半晌却没听见一声锣鼓,只有个老者扯着嗓子在台上嚷嚷。底下有人骂道:


    “哪里来的老疯子,大过节的偏跑来把人家的戏台子占了,好不识相!”


    “要讲经滚回你的学堂给毛孩子讲去,莫挡着别人看戏!”


    台上那老者却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口若悬河,朗朗而谈。盈袖和金坠在人后旁观,但见此人耄耋之年,头戴高冠,穿着长袍,双目充血,手舞足蹈,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药吃错了,嘶声道:


    “……尔等今日在此快活,岂不见九天之上,英魂哀泣!香草美人皆忠良之喻也!呜呼哀哉!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那皮影戏班中皆是年轻女子,被这疯老头占了台去,不敢抗争,委屈巴巴地躲在后头。盈袖冷笑道:“好一个阴魂不散的假屈原!”


    她说罢挤上前去,昂首冲那老者喊道:“我倒要请教老先生,这端午节怎就不能快活了?”


    老者道:“端阳本是祭神祀灵之日,今人不思先贤,不崇古礼,在这庄肃时节,贪图喜乐,聚众淫戏,败坏礼德,全无敬畏!”


    盈袖大笑一声,径自翻上戏台立在那老者身旁。她今日穿了件清凉的半臂小衫,两只白晃晃的胳膊往腰上一叉,配上一袭同头上簪花一色的石榴红绣裙,活像从皮影戏中蹦出来的。


    “老先生,你晓得她们演的这出戏讲的是什么?正是讲个书呆子白读了一肚子四书五经,却没点眼力见识,到头来被自己下凡来的蛇仙娘子在端午当日活活吓死了!”


    盈袖朗声说罢,望向台下,笑眼盈盈:


    “姊妹们,这端午节可是个不多得的好日子,女儿家露出真面目来就会吓死那些没用的男人呢!咱们非要快活,非要喜笑,轮得着他道学老先生管教?”


    话音刚落,台下不分男女叫好一片,掌声雷鸣,纷纷折了手上的艾草菖蒲枝砸向那老者。独几个看热闹的儒生面露不屑,掉头走了。老者被众人轰下了台,面色发青,悻悻而去,不忘正冠整衣,一路仰天长啸:


    “呜呼!君不见荆楚屈大夫、吴越伍子胥之诫耶?礼崩乐坏,魂兮归来——天劫将至,天劫将至矣!”


    赶走了搅场子的,被迫中断的好戏又能开演了。那皮影戏班的小娘子们围着盈袖谢个不停,对这从天而降的巾帼英雄不胜感激。


    金坠独立人群后,耳听着那老者魇咒般的高呼遥遥响彻,在风中萦徊不散。心中无端一凛,倍感阴森,只想快些离开此地。遂上前轻拽过盈袖,低低道:


    “施济局就在前头了,我们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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