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伊始,梅子黄时,端午将至。虽是百毒俱出的“恶月”,江南风物毕竟养人,倒使这万物翠绿的初夏成了一年中最为丰饶可爱的时节。
放眼望去,大街小巷的市集皆上了新色。卖花的担子上是茉莉、白兰、栀子;卖水果的担子上是枇杷、樱桃、杨梅;卖香饮子的摊肆前也挂上了各种夏日凉饮的木牌,乳糖真雪、黄冷团子、沉香紫苏饮等琳琅满目,引人生津。调皮孩童头顶新摘的荷叶笠蹦蹦跳跳踩着水坑,家家门前悬的艾草菖蒲在榴花微雨中散着幽香。这番景象,不知惹多少初到此地的旅人赋诗寄情,甚至尚未离去便生出思江南的哀愁来。
可惜金坠并无诗瘾。人生初回在江南淋过了梅雨,五感皆难忘,又不好向外人道,只得暗自将这番美景映在心底。
手头绣活交付在即,她不敢怠慢,养好了病,便同往日一般回到乔隽娘的绣坊中。紧赶慢赶,终于将金主定制的百草绣衣并绣物做了出来,按时交了工。隽娘验了货欢喜得紧,除却约定的十金酬劳,愣要多塞工钱给她。金坠只得笑纳,又主动揽下了她店里的一批香囊绣活,权当以劳代酬了。
正值雍阳长公主凤驾下江南,沿途游山玩水,在扬州、苏州各停几日,赶在初一当日到了杭州。各路官员铆足劲头,提前做好了迎驾准备,华盖香花从城门外数十里一路铺至西湖边,阵仗不啻御驾亲临。
为迎长公主来杭,织造院加班加点赶制了一批新罗进献。乔隽娘更不得闲,亲自绣了幅端午清供五瑞图呈送。长公主凤颜大悦,赏下诸多贵礼,还请隽娘去赴她在湖畔的游宴。恰巧罗盈袖也要陪她的花道师父登台献艺,缺个打下手的,便拽着金坠同去。于是主雇二人是日皆未去绣坊,一前一后来到宝石山下荷塘边的游宴地,成了长公主的座上宾。
正是五月的第二日,微雨丝丝,不拂雅兴。湖上荷叶田田,绿风烟中零星杂了几点红菡萏,并未像那水榭亭台上的歌人唱的一般——“有凤来仪,满池香荷一夕开”。好在长公主游兴甚浓,伴乐轻摇罗扇,对着一湖碧色颔首微笑。
雍阳长公主亡夫神武大将军祖籍淮扬扈氏,驸马病故后雍阳未再改嫁,先帝特准她回宫颐养,此后十年未再出过帝京。今上登基不过三月,长公主却借为先夫祭祖之由久违地出宫下了江南,不得不惹人嚼舌。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那尚未弱冠的小皇帝元祈威登基未久便不动声色地发起新政,自行提拔了一批清流言官,不仅对权相金宰执行围剿之事,连雍阳驸马的旧部扈家军都被摆了一道,足以令满朝文武胆寒。
无论是金家还是扈氏,皆与大长公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今前者被煞了威风,雍阳偏挑这时离宫,若说不是为了避开她那小侄儿皇帝的锋芒,是谁也不信的。
话虽如此,大长公主毕竟仍是大长公主。出行仪仗未减分毫,仪容亦不改旧时风貌,所经之处必如天人下凡,光华煊赫。与其说是出宫避世,不若说是以退为进,同自己君临天下的小侄儿扬威——一路上鞍前马后赶着接驾的那些官员便是她的法宝。
帝京官场再是风雨交加,元祈威毕竟只有十六岁半。离了顾命大臣和垂帘姑母,他不过是个坐在龙椅上做清梦的孩子罢了。
湖上花不够,篮中花来凑。须臾唱完了曲儿,轮到盈袖师父登台了。只见一个素妆雪衣的绝色女冠翩然而来,身后伴随两位韶华佳人,正是盈袖与金坠。二人亦着素衫子,各拎一只提篮侍立两侧,一人捧花,一人捧草,皆是今早刚采摘的时令花材。
司礼女官将她们引至水榭台前,回身向座上的雍阳长公主禀道:“这位便是凤凰山六微真人,以花艺见长。”
长公主笑道:“久闻真人仙名,果然清姿绝尘,不可方物。”
六微真人敛衽见礼,曼声道:“请长公主赐题。”
长公主道:“端阳将至,便请真人插一幅浴兰清供图驱驱邪气吧。”
盈袖闻言,悄声在她师父身旁道:“这还不简单?我也会插!”
六微真人颔首微哂,端坐案前,双目掠过陈列案前的各式官窑花器,从角落取了只不起眼的竹编小篮摆在面前。盈袖不假思索,从自己篮中取了枝鲜艳的蜀葵花递上,满心以为端午主花除此无他。
六微真人却摇了摇头,兀自从金坠提着一篮子配草中取出段树枝。去了叶后取其嶙峋之态,斜插于花篮两侧,错落辅以长剑似的菖蒲,又剪了两三片荷叶点缀其旁,正中只插了枝双头萱草花。盈袖嘀咕道:
“总觉得还缺些什么……”
六微真人侧首看向金坠:“你觉得呢?”
金坠略一思忖,捡出一枝挂着小果的石榴花递上。真人微微一哂,从她手里接过枝条,将枝上红花悉皆摘落,横斜插入花篮,仅留几粒真珠似的小石榴果累累摇曳。端详片刻,又道:
“水芝丹。”
盈袖不解其意,埋头寻了半天。所幸金坠眼疾手快,从篮底取出一枝初生的莲蓬递上。六微真人接过那“水芝丹”缀在篮边,起身施了一礼,宣告完成。
女官提着她刚插好的花篮款步至宾主席前,逐一呈览。长公主发问道:
“不知真人此作有何寓意?”
六微真人淡淡道:“插花之道,悦目娱情,重在其形。形在而神显,观者自有分辨,无需赘言。”
“真人妙言!我顶烦那些凡事都要讲上一堆大道理的,讲也讲不出个新意,不过佶屈聱牙,卖弄学识,搅人家的乐子!譬如前回浴佛节,大家正欢欢喜喜地插花供佛,偏有个翰林院的吴老学士跳出来讲什么道法自然、草木有灵,说咱们是‘杀生佞佛’——好像天底下独他通灵悟道似的!我看他既爱好自然,干脆叫他去岭南养老,同山中的花花草草作伴吧!待在皇城里头倒是委屈他老人家了。”
雍阳长公主悠悠言至此,一面端详着面前花篮,一面问众宾客道:“诸位觉得如何?”
众人竞相观赏,连连称好,皆赞其“清绝孤秀”。长公主笑道:
“六微真人此作甚雅,怪我是个俗人,略觉素净了些——叶贞太妃的风疾还未痊愈吧?一会儿将真人插的这花篮儿带回行宫去供在塌前,端阳百草为药,正好与你去去风邪。”
“谢长公主赏赐。”
侧席上一个柔弱的声儿轻轻应道。金坠循声望去,正是她那位嫁入皇室不久便守了寡的小妹妹叶灼。原来她也随长公主出宫来了江南。金坠远望着阔别已经的故人,但见她面白如纸,病容憔悴,不时掩着帕子低咳,与春宴时分那个活泼女娘判若两人。
金坠轻叹一声,又听雍阳长公主朗声道:
“今日大饱眼福,得见六微真人花艺,确与京中流派迥异,颇具山野意趣。观赏此作,倒令我想起了乔娘子昨日送的那幅五瑞清供绣图。果然是江南水乡,真花绣花皆灵秀得很,惹人欢喜!”
乔隽娘叨陪末座,闻言忙笑着谦辞。长公主笑道:
“鲜花虽好,却是刹那芳华,不若绣花保存长久。得亏有你乔隽娘这般的绣活高手,不至让这一匹匹杭罗空有颜色。尊夫在织造院的差事虽当得不差,依我看却未必比得上乔娘子那一间小绣坊。你昨日送来的几只香囊可是人见人爱,花样也新鲜,我都没来得及摸便被那些丫头片子们抢没了!”
隽娘笑道:“这都是鄙店绣娘们的巧心,尤其是那位金娘子,今岁的花样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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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她手绘的绣,有许多奇花异草我都不曾见过呢!长公主若喜欢,我再多制些送来便是!”
“如此甚好,我也好带回去当做节礼分赏,让宫里的孩子们开开眼。御贡绣品里可寻不出这般灵巧的玩意儿呢!”
长公主说着,依照隽娘的指示望向立在一隅的金坠,笑道:“哎呀,恕我眼拙,才发觉金五娘子竟在这儿当散花天女呢!快上来坐着!”
金坠连忙谢恩,到末座上挨着乔隽娘坐下。长公主侧目打量着她,徐徐问道:
“前回春猎那场马球赛上,金五娘子摔下了那一下,身子可好些了么?未留下什么疤印吧?”
金坠回禀道:“已无大碍,谢长公主牵念。”
长公主一哂:“那便好!想是你家那位药师如来照拂周至。自从沈学士来了杭州,宫里就像少了颗定心丸,教人连药都不敢吃了!杭州气候潮热,你们夫妻在此还过得惯么?不久出了梅便是连日酷暑,金娘子若觉难捱,我请陛下提前召沈学士回去,好让你们避避暑。我年轻时可最怕江南的夏天了!”
金坠莞尔:“谢长公主挂怀,妾天生体寒,不怕热的。”
长公主笑了笑,不多说什么。片刻台上来了个本地知名戏班子,女官捧着牌子来请长公主拈戏,长公主摇摇头,指着金坠道:“请金娘子先拈吧。”
金坠推辞不得,信手拈了块木牌。女官翻过牌子报道:“是《白蛇传》。”
长公主摇扇笑道:“这出戏拈得倒合时宜!正好从这儿能望见雷峰塔呢,一会儿别将那白蛇娘子招出来了!”
说着便示意戏班开唱。水榭戏台上旋即锣鼓齐鸣,白蛇、青蛇、许仙、法海和尚依次登场,咿咿呀呀唱个没完。半晌演到白娘子在端午被泼了雄黄酒露出蛇尾,长公主冷笑一声,低低道:
“依我说,世上每个女子都生一条尾巴才好,碰上这书呆子般没用的东西,也好现出真身来试探一遭,免得错付了真心,白白折损道行!浪费笔墨枉读了一肚子仁义礼智信,索性多吓死他几个清净!”
未几台上演完了这一出,大家鼓过掌,女官又捧着戏牌过来。长公主仍是不拈,看向侧席上病容怏怏的叶贞太妃道:
“叶娘子气色欠佳,快拈出戏来提提精神!”
叶灼浅浅一笑,掩帕止了轻咳,信手拈了块木牌。女官翻牌报道:“是《吴越春秋传》。”
“如何拈来拈去尽是这些,江南的戏班只演得了江南的故事么?”长公主一哂,“罢了,入乡随俗,唱便唱吧。”
戏台上得了指令,换妆改乐,复又吹拉弹唱演起杂剧传奇。半晌饰演西施的乐伶娉婷登场,长公主幽声点评道:
“唱得不错,只是扮相倒不如咱们这位活生生的病西子俏!”
众人闻言,纷纷扭头望向叶灼。仍是少女模样的贞太妃雪颊上微微泛了些血色,垂眸轻语:“都怪妾搅了兴……”
长公主道:“贞太妃可还舒坦?若撑不住了便先回去修养,身子要紧!”
叶灼道:“偶感风寒,不碍事的……”
“你都从春天咳到夏天了,哪里是偶感?宫里那些太医开的方子不管用,这才让你随我来杭州寻救星的——都是一家人,明日请沈学士替你瞧瞧。西施虽美,总颦蹙着眉头也不是回事儿呢。”
长公主说着,转头望向末座上的金坠:“金五娘子明日也同尊夫一道来行宫吧,也好陪贞太妃解解闷子。”
金坠求之不得,连忙颔首称诺,远远向叶灼送去一个微笑。叶灼与她眼神相交,亦隔席回了五姊姊一个苍白的笑。复又颦眉观戏,默然遥望着泛舟荷塘的西施与范蠡,眼底的神采渐渐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