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迁将那副血淋淋的驴肝肺仔细包好,取来一只竹筐,与其他待入药的兽禽角骨等收在一处。见金坠气鼓鼓地杵在一旁,神色如常道:
“我正忙,你请自便。”
金坠冷笑一声,又同此前参观书架一般信步参观起他的药架,随手拈起一簇生药道:
“好多灵丹妙药!我还以为只有在太医局熟药坊才能见到,没想到你还在家里开了个小药坊——这是野山参吗?”
君迁瞥了眼她手中的药材,纠正道:“当归。”
金坠扔下那药,从另一筐中挑出一簇:“这应该是黄麻吧?”
君迁淡淡道:“红蔻。”
金坠讪讪一笑,蓦地眼前一亮,自信攥出一把淡金碎粒捧到他面前:
“这个我认得,是决明子吧?”
君迁不可思议地盯着她,从她掌中将那金碎粒拈回竹筐,语重心长道:
“这是稻谷粒。”
金坠长叹一声,故作谦虚地撇了撇嘴:
“见笑见笑!我承认我是五谷不分了些,但四体还是勤快的——夫君若愿不吝教我些药理常识,我或可帮你打打下手呢。我看你这里也没个药童,你一个人怪忙的……”
“多谢好意。”君迁头也不抬,“你还是看书去吧。”
金坠欣然道:“那正好!我刚从集市上买了些新书回来。你要一起看吗?”
“我很忙。”
“劳逸结合嘛。你没空的话,我念给你听!”
金坠一哂,从行囊中掏出一本书来翻开,清了清嗓,站在君迁跟前朗声念道:
“‘赵后飞燕,父冯万金。祖大力,工理乐器,事江都王协律舍人。万金不肯传家业,编习乐声,亡章曲,任为繁手哀声,自号凡靡之乐’……”(注1)
君迁面露异色,在药炉前煽火的蒲扇慢慢僵在手中。
“怎么了,不够吸引人?那我换一段念。”金坠将书往后翻了几页,正色念道,“‘后德懿计,是夜进合德,帝大悦,以辅属体,无所不靡,谓为温柔乡……’”
“金娘子,请你勿在此妨碍我炼药。”君迁猝然打断她。
金坠白他一眼,嗔道:“人家看你辛苦,好心给你念书消遣,倒成了不知趣了!”
君迁耐着性子道:“我多谢你,消遣完了,能让我炼药了么?”
“念都快念完了,别急嘛。”金坠盈盈一笑,兀自往后念下去,“‘后骄逸,体微病,辄不自饮食,须帝持匙箸,药有苦口者,非帝为含吐不下咽。昭仪夜入浴兰室,肤体光发占灯烛,帝从帏中窃望之……’”
正念至精彩处,君迁疾步上前,蓦地从她手中夺过那书,冷冷道:“别念了!”
“你干什么呀,凶神恶煞的!”金坠娇声嗔怪,踮脚抢回了书,“这《飞燕外传》可是历代名篇,我读得好好的,你抢它做什么!”
“我请你别念了,我需专注炼药!”
君迁苦口婆心,见金坠仍不依不挠,忍无可忍,几回夺书未果,蓦地出手紧攥住她的素腕,任她百般挣扎也不松手。金坠佯痛叫了几声,见他不为所动,话锋一转,幽幽凑上前,在他耳畔呵气如兰:
“夫君抓着人家不放,莫非是想与我照着这书上画的尝试一番?”
语毕眼波流转,单手将书页一抖,一副插画赫然展露在他们眼前——工笔精妙,活色生香,绘得正是那《飞燕外传》中记述的汉宫秘戏图景。
君迁面若死灰,钳口结舌,缓缓松开了她的手。金坠计谋得逞,吃吃一笑,脱兔似的从他身前蹦开,边跑边举书念道:
“‘帝病缓弱,太医万方不能救,求奇药,尝得慎恤胶遗昭仪。昭仪辄进帝,一丸一幸。一夕,昭仪醉进七丸,帝昏夜拥昭仪居九成帐,笑吃吃不绝……’哎哟!”
金坠放下书,应声抬头,只见一个中年女子岿然伫立眼前,青面白眼,木然僵持。若非她终于动了动,还当撞上了尊女药叉雕像呢。
“夫人日安!今日又没刮风,怎将你吹来了?”
金坠粲然一哂,欠身唱喏。来人是礼部尚书的夫人许氏,就住在沈府邻巷。此人亦是曾对金坠口诛笔伐的贵妇团成员之一,偏是冤家路窄,竟在这不尴不尬的时辰撞见。
眼见金坠应对如常,许氏亦不好丢了贵妇尊严。强颜寒暄毕了,径自上前对沈君迁道:
“沈学士新婚燕尔,本不该上门叨扰。奈何家中小女昨夜忽有些头疼脑热,咳嗽不止,大约是犯了夙疾,我想着你今日休沐在家,便来请你开几副药,别的医官我也不放心——我没打扰吧?”
君迁亦恢复了常色,温言道:“无妨。我记得前回曾给令爱开过几剂药方,仍未见好转么?”
许氏道:“好了,上回服了你的药,一时活蹦乱跳;大抵是昨夜着了风寒,又发作了。反反复复的,也不知怎么是好!”
君迁道:“令爱之疾先天所带,只可调养,暂无法根治。正好熟药所前月新采了一批西域药,我新开一副方子,看是否能缓解令爱之症。”
许氏欢喜道:“那便有劳沈学士了!我就知你是药师琉璃光如来下凡,总有救命仙方!”
君迁淡淡一哂,走到药架前迅速捡出些药材,依量包妥,又到书案前援笔濡墨,写下一副药方医嘱,一并交给许氏道:
“此处只有其中几剂,余下药材还请至熟药所中按方寻购。”
“多谢沈学士!”许氏如获至宝,接了药去,转头命随行婢子取钱递上。君迁忙道:
“不必了,此间药材皆是我药园自产,不作售卖。”
“那怎么成,请个江湖游医开假药还得给钱呢,况这些皆是名贵药材,怎好白吃?沈学士不开价,我便估摸着给了。”
许氏语毕,从荷包中取出几枚银锭强塞给君迁;又接过婢子递上的一只锦布包,笑道:
“沈学士新婚,我也没来道喜。这是府里新到的几匹缎子,材质纹样俱佳,权当贺礼,还请笑纳。”
君迁岂会笑纳,再三婉拒。金坠冷眼旁观,烦透了他们你推我让,径自上前从许氏手中接过新婚贺礼,笑道:
“郎君好不知趣,夫人盛情难却,咱们推脱反不给人家情面了——多谢夫人赠礼,正好我打算做几件春衣,正缺好看的缎子呢!”
许氏未料到她竟这般厚颜无耻,皮笑肉不笑道:
“喜欢便好!没几日便是春猎宫宴,金五娘子穿了新衣裳去,也好让大家耳目一新——女娘们难得聚在一处,都不知该聊些什么呢!”
弦外之音不言自明,无疑又要拿她不守妇道的那些前情旧事大做文章。金坠淡然一笑,徐徐道:
“谢夫人提点!届时盛装出席,艳冠四座,还请莫要见怪。”
那礼部夫人冷哼一声,向沈君迁颔首作别,带着婢子扬长而去。未出沈府门院,一路便低低骂道:
“果真是个狐媚子,刚死了情郎便来勾引新夫,瞧她那样儿!白日宣|淫不知廉耻,沈学士好好一个正人君子竟遭她染指了!”
随行婢子偷笑道:“沈学士看着也像个不谙风月的,长久下去非憋出病来!都说医者不可自医,总得有人来医他不是?”
许氏啐道:“油嘴滑舌!若是剂正经药也罢了,偏是那天煞的‘慎恤胶’(注2),男人家沾了没一个好……作孽,作孽哟!”
药庐内重归寂静。君迁送走不速之客,重又回到灶前看药。金坠摩挲着许氏送的那几匹绸缎,懒懒道:
“这缎子你要么?不要的话我拿去裁了做绣料了。”
君迁道:“随你。”
金坠欣然颔首,又拎起读了一半的《飞燕外传》在他眼前晃了晃:
“那这书你还看么?也随我?”
君迁埋头炼药,只用一个忍辱负重的白眼回应她。金坠料到他会如此,终是收起了书,嗔道:
“真不懂你,你说你出身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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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又不是佛门,有什么看不得的!算了,不缠你了,好生拾掇你的救命草药吧,药师如来大人!”
语毕径自走出庐舍,将他独留在那苦香氤氲的清幽药园中,心中暗暗得意——今夜,想必他宁可枕药为眠,也不会回到洞房之中了。
当夜,沈君迁果然又没回房。再次独守空床,金坠好不自在,拉着宛童到房中解闷,同她讲起日间诸般情形,惹得宛童笑弯了腰。笑完一遭,又担忧道:
“五娘这样不留情面,会不会对沈学士太过分了?毕竟他也没做错什么……”
“他若做错了倒还好办,正因他没做错什么,我才得过分些。长此以往不留情面,他忍无可忍,自会后悔与我成亲,想方设法也要摆脱我。届时,我便可重获自由了。”
“可你今日那样作弄,他都没发火,足见他耐性可好哩!”
“那许氏是出了名的长舌妇,今天在药庐撞见的丑事不消多时就人尽皆知了。他沈君迁那么爱面子,我不信他能忍,不定明早就送来一纸休书了。反正恶名由我一人担,他没什么好顾虑的。”
“五娘若是和离……今后打算如何?不会还要出家去吧?”
金坠垂眸不语。宛童鼓起勇气道:
“五娘请容宛童劝一句。嘉陵王殿下已经不在了,不妨放下过去好好生活吧!这些时日,夜里常听你在屋里哭,这样哀思过度会伤了身子的……”
“我好不容易能有一会儿不想他,你又来害我伤心!”金坠冷冷道,“真是可悲,难道我就不能为我自己好好哭一场么?天底下惹人伤心的事儿那么多,哪里哭得过来呢?”
宛童见她生气,慌忙缄口。金坠轻叹一声,执起宛童的手,柔声道:
“殿下救过我的命,当初若非遇见他,我早已不在世上了。我答应过他,亦在神佛前起过誓,会好好活着。不仅是为了他,亦是为了我自己。”
言至此,沉默片刻,眼眶倏然洇上了烛火似的绯红。
“可我真的很想念过去,想念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每天在这张床上睁开眼,我都幻想自己死了,再不必掏空心肺扮成个笑盈盈的活死人,做谁家的孝女,谁家的新妇。”
她轻抚腕上那只翡翠镯子,摩挲着镌在镯身内侧的“阿儡”二字,经久无言。宛童小声道:
“可是殿下已经不在了,你再想,他也没法回到你身边来啊!殿下在天有灵,定也希望五娘能放下他,好好活下去……”
金坠深吸一口气,呆望着塌边那盏孤零零的烛火,敛容道:
“宛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不是不愿放下,不是不想好好生活,可我这般模样,娘家回不去,夫家呆不住,又失了唯一的依靠,我凭什么过我想要的生活?我现在唯一的指望,是沈君迁能放了我,让我彻底身败名裂,再没人敢惹我。我出家也好,流浪也好,自己找个营生做,反正不愿呆在帝京,在这个聒噪虚伪的地方蹉跎度日……”
“五娘去哪,宛童也随你一道去!宛童晓得五娘心气高,不愿靠人过活。打小在金府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往自己肚里咽。五娘放心,神佛不会亏待你的,定指给你一条闯出去的路……”
宛童说着也红了眼圈。金坠为她抹了泪,主仆二人相拥着彼此安慰。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空落的婚房中唯闻烛火瑟瑟轻颤,一滴滴淌下红泪。窗外,一弯新月已过中天,遭云翳遮住,发出惨淡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春夜潮湿的气息,许是要下雨了。
金坠走到窗边,望着夜空,信手卷起颈边一缕青丝在指尖绕了几圈,幽幽道:
“好了,哭也哭过,该想想眼前的事了。天要落雨,娘要嫁人——我要好好想一想,明天该如何折磨那人才好!”
【注释】
1.出自《飞燕外传》,记载汉成帝时赵飞燕、赵合德姊妹的宫闱秘史小说
2.慎恤胶:古老的助情香,相传为飞燕合德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