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坠一惊,不知沈君迁何以认出自己,他们分明素未谋面。转念一想,他曾见过自己的画像。
当初为将她这难脱手的侄女送出手去,叔父叔母不知请媒人往门当户对的人家处塞了多少幅她的画像,那许是她唯一可取之处。饶是如此,鲜有良家子弟愿接手一个毁了名节的女子。
金坠叹了口气,抬眼打量起面前这位狭路相逢的学士郎——最终是他仁心仁术,念在世交情面,更念在天子赐婚不可违的份上,忍辱负重地收了她的像,亦将忍辱负重地收下她的人。
早闻沈家郎君恃才清高,果不其然,面对聘妻的莺声燕语竟不动如山。嘴上说着“无需见外”,眼角眉梢却尽是生分,都没正眼瞧她。
金坠决心挫一挫他的傲气,故作娇态,晏晏一笑,端着声气儿说道:
“沈学士此言差矣!妾虽以身许君,毕竟尚未出阁,自需按内宅之礼相见。即便过了门,仍需尊你一声外子——俗言夫耕于前、妻耘于后,你我还是相敬如宾,见外些好!”
她一番大道理不疾不徐,听得沈君迁怔了一怔,眉头紧锁。他尚未说话,宛童追上前来,满面崇拜道:
“多谢沈学士相助!方才若不是你,我们五娘可要被那江湖骗子的鬼药烧成灰了!”
金坠冷冷一笑,斜睨那人,幽声说道:
“肉身都烧作了灰,蛊毒自也无处遁形——沈学士此言醍醐灌顶,我倒没想到还可以这样治病!”
君迁淡淡道:“戏谑之言,怠慢了。”
“那个巫医说我中了蛊毒,时日无多。”金坠徐徐道,“依沈学士之见,我究竟是有病还是没病?”
君迁亦徐徐道:“察言观色不足为证,金娘子若诚意问诊,不妨移步医局,我再仔细为你诊疗。”
“沈学士不愧仁心仁术。你我来日可期,何必急于一时?”金坠冷笑,“不过我若当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只恐对不住你提亲那日送来鄙舍的聘礼呢!”
君迁沉静如潭的面容上似起微澜,旋即敛容道:“当日事冗,未能久留,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无妨!那天我也忙得很。”金坠话锋一转,“对了,沈学士单独送来我屋中的那只匣儿我收到了。多谢你的灵丹妙药,我一次服完,只觉通体舒畅,百毒不侵!”
君迁一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你一次全服了?”
金坠点点头:“是啊,我还特意加了人参、当归、麻黄一起炖呢,可滋补了!”
君迁瞠目:“那都是上火的热药!你——你当真全服下了?”
“我若当真全吃了,不必等那江湖骗子的灵药把我烧成灰,我便早已引火烧身了!届时,恐你只得与我冥婚了。”
金坠粲然一笑,无辜地轩了轩眉,学着他方才的话术道:
“戏谑之言,怠慢了——放心吧,你那宝贝药匣子还裹着红绸,好端端地供在我屋里呢。”
君迁松了口气,望着她道:“你不好奇那是什么药?”
金坠略一沉吟,故作惊羞,凑到他耳边半嗔半喜地低语:
“不会是……那种药吧?”
君迁一怔,后退几步,敛眉嗫嚅:“……不是。”
话落,转身拂袖而去,似无意同她多纠缠。金坠铁了心要戏弄这一本正经的学士郎,岂能让他逃走,吃吃一笑,亦步亦趋死缠着他:
“什么不是?你晓得我说的是哪一种药?”
君迁一言不发,兀自走得飞快,头也不回。金坠不做不休,贴身上前,一把搂住他的胳膊:
“我身上真着火了不成?跑那么快,追得人好热呢!”
君迁面不改色,默默从她怀里抽回手,扭头便跑。不巧前边就是大相国寺正门,人山人海,阻住他的去路。寺前有云游高僧当街说法,吸引观者无数。大师舌灿莲花,正滔滔讲着《金刚经》:
“佛言过去、现在、未来心皆不可得,此是为三际之心。因何不可得?心不有,妄缘无;妄缘无处,即菩提……”
君迁走投无路,索性驻足回身,正色道:
“下月成婚后,我或将调职离京。金娘子若觉此间燥热急火攻心,不妨随我同行。看看山水,修生养性,或得解脱。”
金坠只当他在骂自己有病,怡然自得地点点头:
“好啊,我长那么大,还没怎么出过京呢。湖光山色两相和,不仅宜养生,更宜轻生。跳下去灭灭心火,正好解脱。”
君迁皱了皱眉:“你不想活了么?”
金坠懒懒道:“现世无趣,只求早日转生。”
君迁道:“所谓轮回转世皆是虚妄之念,人死灯灭,什么也不会留下。与其指望转世投胎,不如活好这一世。”
金坠冷笑:“相国寺前说这些悖天逆理的话,沈学士倒也不怕惹恼神佛。”
“我不信天理佛理,只信医理常理……”
君迁话音未落,不知从何冒出一群香客,拖家携口蜂拥而来,风风火火地拥进寺中,所过之处如风卷残云,霎时将正在寺前闲聊的二人卷入其间——
回过神时,他们已被人群裹挟着推进大相国巍峨的山门里。至于宛童则已不知被冲散去何处了。
“你瞧,这便是上天见你无敬畏之心,罚你到佛前参悟悔改来了。”金坠叹了口气,“来都来了,上炷香罢!”
大相国寺贵为皇家寺院,规模自与隐于山林的寂照古刹迥异。目力所及,无不金碧辉煌,法相庄严,钟鼓齐鸣,梵音震天。每至一殿,均庄严罗列着香花油灯,幢幡宝盖;菩萨金刚高坐云端,善男信女来去如烟。更有虔信香客,五体投地,一步一拜膝行至佛前,涕零长跪不起,高诵佛经全篇。
见此情景,金坠故意拽了拽君迁,向他耳语道:
“你瞧别人都在虔诚礼佛,倒显得你我心术不正,毫无信仰可言呢。”
君迁冷冷道:“有何信仰,虔诚祈求荣华富贵罢了。”
金坠一哂:“沈学士这般愤世嫉俗,倒颇似真正的法门信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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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了,我不信这些。”
“我知你不信——然有道是佛靠金装。你看这尊如来佛像金得晃眼,想来法力无边,断不会苛责芸芸众生的一点儿渴念。沈学士行医济世的人,又何必这般苛刻呢? ”
金坠语毕,将手里的三柱清香插入面前金身大佛前的紫金香炉中,也没许愿,兀自走出大雄宝殿。君迁早已不堪其扰,匆匆敬了香,快步随她离开这喧嚣之地。
二人漫无目的地在寺中游走,不觉行至偏殿中的一处禅堂。此地总算少了些人声。金坠松了口气:
“这里倒还有几分清净国土的模样。”
他们步入禅堂,见此间是个供人追思祭魂之处。堂中供奉着诸多牌位,每只灵龛前点有一盏长明灯,于静谧之中幽幽而燃,为彼岸亡者送去无量光明。金坠凝望着那些镌刻灵前的陌生姓名,不觉心生凄然。沈君迁亦无言徘徊,不知所思,面色看来有些凝重。
转角处的灵位前,有一家老小正在敬香凭吊,看衣着并非富贵人家。不同于先前在佛殿中所见的那些浮夸香客,这家人形容庄肃,轻声细语,一丝不苟地焚香参拜,瞑目默思。
见此情景,金坠侧过身去,悄声对君迁道:
“你看,世人求神告佛,不只为在身后寻些慰藉,亦是为所思所爱之人在彼岸求个好归宿。你若告诉他们人死后什么都不会剩下,只怕这佛殿中的长明灯将一盏盏灭尽,变得漆黑一片了。”
君迁不语,抬眸望向正在祭灵的一家人,看到灵牌的一刹却面露异色。金坠亦举目眺去,一时也面孔煞白,木雕泥塑般僵立在原地。
那青玉灵牌之上,赫然镌刻着“故嘉陵王讳祈恩往生莲位”。
四下无声,唯闻烛火瑟瑟轻颤。那一家老小依次上完了香,回过身去,才发现身后竟立着两个人。老翁主动问道:
“二位也是来为嘉陵王殿下敬香的么?”
金坠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强颜道:“相国寺供奉牌位费用不菲,请问诸位为何在此为殿下设灵供香?”
“先前老家闹水灾又闹瘟疫,县里贪官不管大家死活,若无嘉陵王殿下大恩大德亲自前来慈济百姓,一家老小都活不到今日!去年得知殿下遭逢不幸,乡邻们原想在老家为他建座祠堂,官府不准,后来听说帝京大相国寺准许百姓为贵人捐长生灵牌追福,全村人筹了钱粮,托小老一家进京来为殿下祈福。可怜殿下天人一般,竟早早往生去了……”
苍髯老人忆及往事,老泪纵横,合掌念佛。身旁家人触景生情,皆低声啜泣。老翁哀思半晌,复又叹道:
“阿弥陀佛!都说嘉陵王殿下是观世音菩萨转世,如今已渡生劫,可往彼岸净土安享天福矣!”
那家人离去后,佛殿中再无旁人,愈发幽寂。金坠呆立灵前,垂眸不言。君迁亦不言语,静候其旁。
“你知道,我与嘉陵王殿下曾经很熟吧?”沉默良久,金坠抬起头,以一种近乎逼视的目光望向君迁,“你不在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