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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微云坠

作者:非露非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眼见金坠以死相逼,顾翁和宛童大惊失色,左右上前死拽住她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五娘何苦来哉!”


    金坠挣开他们,佯疯作癫,一头朝着佛堂前那尊如来像撞去。默立其旁的慧空师太飞身拦住她,沉声道:


    “阿弥陀佛!世间万苦皆是修行道场。一念迷即苦海,一念觉即彼岸,金檀越切莫自弃!”


    金坠哀求:“求法师即刻为我剃度吧!”


    慧空摇头:“檀越尘缘未断,还请回吧。”


    金坠如遭雷殛:“您不收我了?”


    法师凝望佛像,淡淡道:“如来有命,非贫尼不愿收你。”


    “佛度世间一切苦厄,何以不可度我……?”


    “万般皆苦,唯有自度。度人者自度之,自度者天方度之——檀越尚有尘缘未尽,妄执未灭,空门并非你的归处。请回吧。”


    金坠颤声:“我已无处可去,求法师收下我罢!”


    慧空叹息一声,俄而道:“金檀越既虔心向佛,请答贫尼一问,若无误,贫尼便为你行皈依之礼。”


    金坠忙道:“法师请问!”


    慧空低眉发问:“相国寺山门后所题四言禅偈,是为何偈?”


    金坠一怔,皱了眉头。相国寺贵为皇家寺院,她自小到大不知随家人去进过几回香,寺中供奉的几尊佛像倒是面熟,却从未抬头注意过那巍峨山门后镌刻的偈语。


    慧空见她面露难色,冷然道:“金檀越请回吧。”


    金坠自知皈依无望,黯然起身施礼,转身欲去。踯躅片刻,又回首问道:


    “相国寺山门后所题偈语有何佛谛,望法师赐教。”


    “佛谛不可言,请自行前去参悟之。”


    “信女愚钝,既已遭法门所拒,有何脸面再往佛前?”


    “法门无边,不拒万物。佛恩无量,不责众生。”慧空合十微笑,“八万四千尘劳,八万四千法门。心怀菩提,身在何处皆可礼佛,何须囿于山门方寸之间?”


    比丘尼之声沉静悲悯,不可辩驳。金坠心灰意冷,惨淡一笑:


    “多谢法师指点——顾翁,宛童,我们走吧。”


    宛童应了声,忙上前拽过五娘的手,生怕她变卦。顾翁亦不可置信,片刻回过神来,对着慧空合掌谢恩:


    “多谢法师指点!阿弥陀佛,可算将这尊难请的菩萨请回家去也!”


    从伽蓝殿中出来,迈出不二法门,重又行经无作门、无相门、空门,重返外间的紫陌红尘。金坠形如泥塑木雕,在那一老一少的簇拥下被抬出寂照寺。


    正要离去,小尼净月匆匆追来,将金坠先前送的那支凤蝶金钗还给她,慌张道:


    “这是宫里的东西,太金贵了,我不能收!请金檀越收回吧!”


    这是宫里赐她的定亲聘礼,雕在钗头的那只不会飞的金蝶便是她宿命的写照。为了逃避这命,她逃来了这里,却终究又要回到俗世的茧房中去了。


    灿金尖锐的寒光刺痛双目,金坠轻叹一声,将那物重新递回净月小小的掌中,敛容道:


    “宫中之物供养三宝,功德倍胜。我与法门无缘,请小师父慈悲纳受,令其转作法供,共结善因。”


    净月踌躇着收下她的布施,问道:“金檀越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或许吧。”


    “不要回来!”净月悄悄道,“寺里又闷又寂寞,一点也不好……”


    金坠苦笑一下,喃喃道:“人活在世上,不管在哪里,都是寂寞的。不只是人,一花一草,一鸟一虫,都很寂寞……”


    “吉时不待人,五娘快上车吧!沈家郎君可还在府中等你呐!”


    顾翁已命众家仆在前开道,催促她下山。金坠淡淡应了声,作别净月,如来时一般头也不回地出了寂照寺。


    当朝金宰执府邸矗立于开元坊正中:前邻天街,后毗御苑,西近国寺,东倚皇城;朱门紫楣,户列簪缨,地灵人杰,济济有众。


    然这一切同金坠并无关系。五岁那年腊月,自感时日无多的母亲耗尽做针线攒得的盘缠,拖着病体带她进京,在金府外冒雪跪了终日。彼时老夫人尚在世,怜她母女无枝可依,破戒收容了她们——纵使那失踪多年的金家长子曾在家门前立下毒誓,此生惟愿携佳人诗剑飘零,再不踏入这“金笼子”半步。


    毕竟是名噪帝京的诗礼之户,金相夫妇谨遵家训,待她如己出。金坠被收在府里,同族中姊妹一道吃了数载白食,以叔母之言,是她“前世积德、转世难报”的福分。即使她的生母是个乐籍出身的“下流货色”,她的父亲则是个色迷心窍的“不肖子孙”。


    初到金府那年,叔父还未做上宰执,尚有闲暇燕居。下人将她母女带至堂前,叔父正儒雅随和地端坐看书,抬眼瞧了瞧她母女,随口问侄女的闺字。母亲搂着她,柔声唤出了那个明月似的小名——“皎皎。”


    叔父闻言,皱了皱眉,翻着手里的《世说新语》珍本道:


    “古人云:天月明浄,不如微云点缀——今后就唤她缀儿吧。”


    “是个好名。”叔母叶氏颔首附和,冲母亲讪笑,“嫂嫂安心养病,孩儿今后随我。她还不识字吧?明起便叫她与姊妹们一道读书,日后也好许个好人家。免得步人后尘,有伤门楣……”


    “我识字了!我还会写自己的名字……”


    金坠脱口而出,即遭母亲喝止。叶氏乜斜着她,冷笑道:


    “哦?那你可得学点儿新字了——咱们金家行土运,就照你姊姊们的字辈取个同音吧。(注1)”


    语毕,唤侍女取来纸笔,用淌着墨汁的笔豪大大书下一个“坠”字,递给身旁的丈夫过目。叔父瞥了一眼,仍垂首看书,点点头算是默认。金坠想反驳,却被母亲紧攥住衣角,只得干瞪着白纸上那个陌生的大字,仿佛那就烙在她脸上。


    就这般,她结束了与母亲相依为命的贫寒岁月,开始了寄人篱下的贵府生活。叔母信守承诺,让她与族中姊妹们一道随先生读书。学到《世说新语》时,她终于读到了叔父当初引来为她取名的那段文典。“明月不如微云点坠”后面跟着的分明是一句反讽:


    “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滓秽太清邪?”(注2)


    此后每见叔父叔母,她都想把这句话同书一道甩给他们,质问他们为何居心不净,滓秽太清。


    但她终归只能想想。来到金府翌年春,母亲便在那间照不到太阳的偏房里病逝了。临终之际,母亲紧握着她的手,用几不成声的语调反复叮嘱她要听话,直到她哭着保证。母亲欣慰地笑了,一声声在耳畔唤她“皎皎”。最后一声轻唤飘散,她彻底成为了“金坠”。


    从此,金坠便晓得自己人如其名,生来即是个累坠。


    花朝节这日,被恪尽职守的老管家顾翁从寂照寺一路抬下山后,金坠不得不回到了这里。望着金府门前那两只气派的石狮子,迟迟不愿迈步。多希望这对看门猛兽此刻活过来向她发威,好让她溜之大吉啊!


    如今他们五花大轿请她回来,只为来日再用五花大轿将她赶走。思及此处,金坠不免冷笑出声。但今日毕竟是她定亲的喜日,不好扫兴,甫一归家,她便换上寻常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脸孔,迤逦来到堂前拜会衣食父母。


    金宰执如往常一般不在府中,趁节令休沐去赴哪处的酬应了。饶是如此,厅中仍人头攒动,却并不如她预想得热闹——


    但见夫人叶氏雍容盛装,高坐堂前,正侧身吩咐婢子;两旁分坐着四个女娘,珠环玉绕,莺声雀语,俱是归宁的金氏女娘。瞥见金坠到来,其中三个仍笑语晏晏嗑着瓜子,只当吹进来一阵风;唯有末座上的四姊姊向她点了点头,送去一个稍显无奈的微笑。


    金坠无意搅扰她们母女的天伦之乐,又不好一言不发,遂自若上前道:


    “好热闹呀!难得姊姊们都在,大家赏花便赏花,何必专程等我?这般干坐着可要闷坏了!”


    夫人叶氏转过头来,冷冷道:“你还晓得回来?花儿都快开败了!”


    长姊金幸笑道:“今日可是五妹妹定亲的吉日,姊姊们特来向你道喜,何想妹妹姗姗来迟,等得人家新郎倌不耐烦,搁下聘礼先走哩!”


    金坠亦笑:“我一早见外头花开得好,便拉着宛童踏春去了,玩得高兴误了时辰,害大家久等了!”


    叶氏不悦道:“定亲纳采的日子,不在家好好见客,自己跑出去看花,你真是那天煞孤星不成?”


    金坠故道:“我不过稍稍晚到了些,谁成想他这般等不起!叔母怎也不替我留客?”


    “我没替你留?我嘴皮子都磨破了,他愣说还有公事,急着回去,我说哪有提亲提了一半上工去的道理?今日花朝各处休沐,他们那太医局又不是救命的地儿,能有什么急差?他说熟药所新采了一批西域药材,没人认识,他得去看着入库——原本还说等你回来一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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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明池赏花呢,这下你孤芳自赏去吧!”


    叶氏一顿抢白,说得太急呛了嗓子,话音未落便连连捶胸猛咳,吓得身后婢子慌忙递上茶盏。二姊金坛在一旁曼声讥道:


    “那沈学士毕竟出身药学世家,自是觉得药草比花草吸引人呢!”


    三姊金墨道:“药草哪有咱们五妹妹这芳草美人好看?不趁新鲜采了去,难不成等到残花败柳?”语毕掩袖窃笑。


    大姊道:“三妹妹说的什么话?男儿家都爱沾花惹草,难得这位学士郎夙夜在公,忙起来自是顾不得其他了。有了这般勤勉不着家的夫君,我们阿五的福分还在后头呢!”


    金坠面不改色,静静聆听,不时颔首表示同意。那厢叶氏咳完了一阵,呷着茶,苦口婆心道:


    “坠儿,不是叔母说你,你也知你的婚事是家里的一块心病。此番你叔父为了你不顾老脸上奏,今上念他是老臣,破例颁旨赐婚,还准了沈郎为他祖父守孝百日便可成亲。好容易有人家不计前嫌收了你,你可莫再作出幺蛾子来给家里抹黑,也好对得起你父母在天之灵——咳咳!”


    金坠柔声道:“叔母咳得厉害,不打紧吧?不妨回屋稍作歇息,待好说话了再来教导坠儿,坠儿定洗耳恭听。”


    叶氏面色愈发青了,不知是咳得还是被气得。几个女儿见婢子替她锤了半天仍不见好转,纷纷劝母亲回房休养。叶氏瞪了金坠一眼,无奈起身,狠狠用帕子点了她一遭,扬长而去。


    高堂缺席,姊妹同座,气氛愈加没遮拦。长姊金幸冷哼一声,徐徐道:


    “若非天子赐婚,哪个好人家敢给咱们五妹妹送聘礼来?可怜那沈郎被逼无奈,又是三代单传的独苗,家里没个替他做主的长辈,只好奉旨来捡别人退过两回的剩货!”


    二姊三姊纷纷附和:


    “不过看五妹妹的模样,可对这桩亲事颇有微词呢!”


    “人家一心想当嘉陵王妃,自是不高兴了!劝妹妹还是别做梦了,纵是给皇家配冥婚,凭你的身份也不够格呐——如今天子赐婚明媒正娶,又攀上个紫金学士郎,少说也能封个奉恩令人诰命。我要是五妹妹你,早就去庙里烧高香告慰祖宗了!”


    金坠静待她们说完,淡淡一哂,对大姊道:


    “我确是寒微之人,配不上他。大姊姊既这般不平,不妨替我嫁去沈家当正房吧?毕竟你成亲多年未有子嗣,又不准姊夫纳妾,早些改嫁也好让夫家早续香火,不枉一世贤德美名哩。”


    金幸面如土色:“你自己嫁去吧,我可不敢掠美!”


    金坠道:“那待我成了亲,嘱我夫君给姊姊开几副补药吧?总不给夫家添丁也不成规矩啊!”


    趁大姊面红语塞之际,她又向一旁的二姊金坛走去,徐徐道:


    “二姊姊,听说你下月便要随姊夫去漳州赴任,想必水土不服,我也请夫君给你开些药吧?姊姊若在异乡有个不测,岂不便宜你家那位姨娘婢作夫人、白白上位?”


    金坛缄口结舌,未及回骂,金坠已向对面的金墨走去,嫣然一笑:


    “三姊姊如今怀着身孕,回头我让夫君给你开些安胎药,免得一不小心让夫家绝后——对了,听说生了孩子的女子十有八九会发福,看来也得多给你开些养颜药方,免得姊夫被外面的狐媚子勾走呢!”


    金墨气急败坏,一手捂腹,一手指着金坠,正想破口大骂,金坠蓦地凑向她身前,一脸惊诧地盯着她的面颊:


    “呀,姊姊脸上是什么,青一块紫一块,怪吓人的!快回屋里照照镜子吧!”


    金墨一愣,举袖捂面,风一般跑回屋去。大姊二姊见状亦不纠缠,用尽在不言中的目光狠瞥了五妹两眼,鱼贯出去了。


    拔舌地狱似的厅堂转瞬成了清净国土。金坠冷笑一声,兀自落座,从盘中捡出吃剩的瓜子一粒粒剥起来。边上一直没说话的四姊金尘叹了口气,苦笑道:


    “你这张小嘴啊!只怕沈学士要永无宁日了。”


    金坠将瓜子剥得清脆有声:“谁让他非得和我成亲?娶鸡随鸡,娶狗随狗,他都没见过我,娶了便得受着!”


    【注释】


    (1)“缀”古通“坠”,皆有累赘之意。


    (2)出自《世说新语·言语》。司马道子和谢景重夜坐闲谈,天明月净,都无纤翳。司马道子觉得夜色可爱,谢景重认为不如微云点缀。前者讥讽道,你自己的心不干净,为何滓秽太清,让天也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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