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卿云翌日便好起来,赶着到了太子跟前当差,李照也没瞧出什么异样,照例闲话逗了人两句,又吩咐下去说给卿云加两倍的月钱让他赏人,这才上朝去了,看来齐王之事并未叫李照多生烦忧。
卿云也终于安下了心,不必再担忧太子因此事生怒牵连了他,又得了许多钱,胃口立即恢复如初,回去便大吃了一顿。
长龄因担忧卿云半夜不好,又是一夜未曾好眠,眼下青青的,困倦地哈欠,见卿云吃得香甜才放心地去补眠,趁着太子未归,先偷睡一个时辰。
卿云平素也不去外头,长龄睡了,他便坐在自己那一边打络子玩,手指缠着丝线,他时不时地抬头望一眼长龄,心里又乱了起来,心一乱,手里的络子也打不好了,干脆放下,只望着外头。
日头逐渐洒入屋内,卿云瞧着地面砖石的颜色变化出神,心里不知不觉静了下来,便又觉着闲坐无聊,无事消遣,一时心里又发起了闷,好没意思,低头继续打络子,如此不知消磨了多久,长龄终于醒了。
卿云听得动静忙望过去,长龄起身睁眼便先冲他笑来,“你这络子还没打完。”
卿云也微微一笑,“打不好。”
长龄边下床边道:“你总太要完满,一点不顺意便拆了重编,可不总打不好。”
卿云道:“打的头一个络子,自然要尽善尽美,也算开个好头。”
长龄一面穿鞋一面笑道:“你打好了预备献给太子么?”
卿云笑道:“太子哪瞧得上这小玩意,我送给你,你要不要?”
长龄动作一顿,双眼自下而上望来,他神色难掩愕然,“给我?”
卿云原没想把这络子给谁,只长龄提起来说他要献给太子,他听着觉着不爽快,好似他要拿这些去讨好太子,便故意说这话来挤兑长龄,可瞧着长龄的脸色竟是当真了。
“你只说要不要。”卿云淡笑道。
长龄脸上神情悄然变化,眼睛笑得微眯起来,“那我就先谢过了。”
长龄下榻却不去收拾整理,头发散乱着去到自己柜前,开了柜子取了个木盒出来到卿云跟前递到他眼下。
“原是买了好些日子,只你有太子赏的好笔,我倒不敢献宝了,如今你既送我络子,便只当还礼吧。”
卿云一时怔住了,抬眼看向长龄,“这……你何时买的?”
长龄抿唇一笑,“太子赏的笔固然好,只不过毕竟是主子赏的东西,珍惜为好,也不敢多使,你平素练字可以用这个,你先试试看好不好,若是不好,我以后再寻了好的给你。”
卿云手上捏着络子,瞧着长龄的神情,倒不愿接了,勉强一笑,“难为长龄你如此细心。”
“若论心,哪比得上你亲手做的呢,我成日里瞧你拆了编编了拆,真不知你是要编出个什么花样来才满意,”长龄笑着,“赶紧打开试试趁不趁手。”
卿云只得接过,当着长龄的面打开,里头笔墨纸砚竟是一套齐的,卿云也不懂好坏,只光瞧着外头似是好的,他心里顿时闷闷的,想起那日他拿了太子的笔回来,长龄便似有话说,原是那时就买了这些?
长龄道:“你先拿着玩,我去打水。”
长龄出去了,卿云捧着那一盒东西放也不是,扔也不是,想起惠妃,想起瑞春,又想起福海,惴惴地发恼,想把那套东西砸了,又不敢,怕得罪了长龄,以他如今在太子面前的宠爱,怕是没法和长龄抗衡,心中便又发起狠来,手指甲死死地抠在那木盒上,待听得外头动静才将盒子盖好放在床头。
长龄打了水进来梳洗,卿云瞧着他解衣,平素里两人吃住一处,互相也是看惯了的。
除了自个儿,卿云也只见过两个人的裸体,一是长龄,二是太子,两人都跟他不一样,太子自不必说了,长龄虽是太监,却比他强健许多,二人不可言说之处也不尽相同。
长龄是受了阉割的,下头干干净净,只留下个大疤,让卿云觉着有种异样的恐怖,那地方原是该有的,便那么生生斩断了,卿云初次瞧见时只觉比他那副幼童般的袖珍器具还要可怖许多。
舍了这一套,便就不再是男人,长龄身上和他一样,瞧着光溜溜的,一点毛发也无,白白净净,只身上肉比他看着略有些起伏,许是平素进进出出忙碌的缘故,胳膊胸膛动起来还是有形状的,不像卿云,一眼望到底,上下都软面团似的。
卿云原也有些羡慕嫉妒长龄,倒未曾多想,只今日猛然从那套笔墨纸砚当中发散出去,想起长龄平日里待他的处处情景,心中不禁发毛。
莫说卿云已经从福海身上见识过,便是惠妃也常恐吓他,说些前朝往事,尤其是太监受折磨的,说得绘声绘色,卿云幼时躲不了,只能被惠妃逼在墙角,捂着耳朵边挨惠妃的打边胆战心惊地咬牙听着。
长龄浑然不知卿云的念头,进入浴桶后还自顾自地与卿云谈笑,“把东西收起来了,不是叫你试试么?”
卿云心中惊惧,面上也只笑着,“络子还没打好,不敢试长龄公公你送的好东西。”
长龄道:“怎么突然又生分起来?”
卿云道:“得了好东西,可不得恭维些吗?”
长龄笑了笑,拧了湿帕子往身上淋,卿云心惊肉跳,不敢看他,下了床道:“我出去办点事。”
卿云一气跑了出去,心慌得要命,横冲直撞只管往前,待到僻静处才停了下来,人靠在墙壁上发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去太子那求告,心中又深觉无望,又不能像对付福海一般把人杀了,又想到安公公,只这也实在不是什么好人,即便成事,怕也是会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一时之间竟生出几分绝望心思。
夏日日头毒辣地洒在脸上,卿云面上神情渐渐冷了下来,出玉荷宫前,他便做好了种种打算,此番情形难道一点都未曾预料吗?既早有预料,又何必疾风骤雨般地如此矫情,不过一身臭皮囊,怎么就金贵起来了?
卿云一想便通,只是胸口梗着口气,心里还是怨恨,恨得牙痒,在日头底下立出了一身汗,这才摇摇晃晃地回去。
方才到屋口,长龄便迎了出去,“你去哪了?太子派人来找你了。”
卿云心下着急,忙道:“我立即过去。”
“等等——”
长龄拉住了卿云的腕子,“你身上全是汗,过去惹太子不快吗?也来不及了,就这些水,随便擦擦吧。”
卿云手上微微一颤,长龄已上来解了他的腰带。
卿云目光从睫毛下放出,长龄神色紧张,全无狎昵,“别愣着,”长龄抬眼,“快些,别让太子等急了。”
卿云脱了衣裳,长龄递了帕子给他,自己也拧了帕子帮他擦去身上汗液,“我推说让你去帮我去膳房取东西去了,别说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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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云拿了帕子擦胸前,长龄蹲下身正帮他擦拭小腿,手脚麻利,卿云低头瞧着,一颗落在油锅里的心又缓了过来,他总不敢信自己能遇上什么好人。
干爽的衣物上身,长龄帮卿云束了头发戴上幞头,轻拍了下卿云的背,“快去。”
卿云没应,脚步方迈出屋内,便又回头,长龄正望着他,神色柔和,见他回眸,便伸手向外推了推,又催促道:“快去。”
太子召唤卿云,原也没什么正事,便是与他说两句话,闲暇逗闷子罢了。
卿云小心应付了半日,无惊无险地度过。期间太子詹事等人前来议事,卿云从旁听着,似懂非懂,只知似是丹州赈灾之事出了些岔子,皇帝先前派了个张文康去,这个张文康行事一贯平庸谨慎,应付不来,才又派了齐王。太子对此事不无不可,只忧心丹州的灾情能否缓解。
卿云余光偷偷瞥了太子一眼,只见太子神色平静,眉眼中浮现淡淡忧虑,卿云心下哂笑,担心的到底是灾情还是自己的太子之位,谁知道呢。
伺候完了太子晚膳,卿云退下回去,方到屋外便见里头已点了灯,灯下人影映在窗上,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
卿云立在外头好一会儿才进去,长龄正在灯下写字,卿云脚步声轻,走近了长龄才听得动静,回头对卿云一笑,“回来啦,吃宵夜吗?”
“刚从太子那吃了回来,”卿云道,“太子赏了些点心,你吃吗?”
“既是赏你的,你便留着自己用吧。”
卿云上前放下食盒,“你在写什么?”
长龄神色柔和,“你瞧瞧?”
卿云看了一眼,满篇的大字,他有些认得,有些却不认得。
长龄道:“这是论语首篇。”
卿云不知论语是什么,“原来长龄你在做学问,”他正学三字经,李照虽说教他,也是闲教着玩,卿云只学了约摸百字,心中对长龄又隐隐生出几分妒忌,他笑着看向长龄,“可不得了,这怕不是要考状元?”
长龄低眉一笑,神情中闪过一丝萧瑟,没接卿云的话,只道:“你如今也认了不少字,也该有个打算,旁的不提,论语是必要学的,不说学透,便是学个皮毛,也够明白事理,受用不尽了,你一向聪敏灵巧,假以时日,必定学有所成。”
长龄一番话娓娓道来,不骄矜自傲,反是字字恳切地替卿云打算,卿云听得怔住,他手不自禁地压在桌上,“你要教我?”
长龄笑了笑,“太子事忙,我也算不得教你,只是同你一起也学着罢了。”
卿云心中纷乱,他瞧着长龄的模样百般真挚,竟是瞧不出一点奸意,卿云不觉喜悦,心中反倒慌了起来,他收回手,人后退了半步,眼睫上下翻了两回,他轻声道:“你为何待我这样好?”
长龄似早有预料卿云会有此一问,温和道:“太子把你交给我,你我同在太子跟前当差,又同居一处,我自然要好好待你,教会了你,太子便会高兴,太子高兴,对你我自然都有无尽的好处。”
卿云扯了唇角,笑盈盈道:“说得有理,那我便先谢过了。”
长龄道:“我去打水,你瞧瞧有什么不认得的字,我回来再教你。”
待长龄离去,卿云立即变了脸色,三两步走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抽出那打了一半的络子,抄起剪子便将那络子剪了个稀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