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苏荷区边缘的污水巷嘎然而止。
“到了，小姐们。”老比利的声音透过雨帘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小心脚下，也…小心人。”
“谢谢，比利。在这等我们，或者去附近的老橡树酒馆暖暖身子，我们出来会去找你。”
简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她率先跳下车，油布雨衣在风雨中猎猎作响。我紧随其后，冰冷的雨水落在我的雨衣上。
流莺巷，伦敦有名的混乱的歌舞艺者的聚集地，成名的，未成名的，歌者，艺人，演员都在此抱团取暖。
这是我在简的笔记还有伦敦地区图里见到过的。
巷子幽深，两侧是挤挤挨挨的廉价公寓和背靠剧院的演员宿舍。（空气中的味道并不好受，但经过之前的下水道和烟道之后，我竟然已经可以习惯了。）
“里斯克小姐。本小姐。”
有一个人跑了过来，向我们示意，是查令十字街的修表匠，老嘀答。
“老滴答，辛苦了，情况怎么样？”简严肃地问，同时用她锐利的浅绿色的眼睛扫视着周围。
“一切都还好，今天只有那位老熟人（指霍华德警探）上去过，那位小姐很聪明，她没再出来过。”老滴答说。
伦敦的雨还在下。
雨水在坑洼的石板路上积成浑浊的水洼，映照着两侧窗户里昏黄摇曳的灯火，以及偶尔闪过的人影，警惕的，麻木的或是带着赤裸裸的目光。
我不小心一脚踩进了旁边的水洼，简没说话，只是伸手拉住我。
说实话，我从小不喜欢这样子的环境，也讨厌伦敦那阴郁的天气，但到现在我要强迫自己在这种环境中行动。
老滴答佝偻的身影隐入巷子深处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后，很快又探出头来，朝我们急促地招手。
简的步伐没有丝毫迟疑。我紧跟在侧，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像她一样，将感官完全打开，捕捉每一丝声音，每一道视线。
几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在门廊下避雨，她们好奇地看着我们。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靠在潮湿的砖墙上，浑浊的眼睛在我们身上游连，简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那目光中的寒意竟让那醉汉瑟缩了一下，嘟囔着别开了脸。
老滴答引我们进入的是一条更窄，更陡峭的木质楼梯，年久失修。
空气里弥漫着香水，烟尘和……淡淡的血腥味？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简的手不动声色地按在了腰侧，脚步放得更轻。我们在顶楼一扇漆皮剥落的门前停下。老嘀嗒没有按门铃，而是用一种特定的节奏，用指节在门板上叩了叩。
然后，他退到了一边。
门开了一条缝。
隔着细链（就是栓门的那种，艾米安小姐并没有把它取下），门后露出的那张脸，瞬间揪住了我的心。
是艾米安·丽德。
她的秀发失去了光泽，胡乱地挽着，漂亮的脸蛋苍白得像纸，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里布满了惊惧的血丝。
“里斯克小姐！”她的声音嘶哑而急促，目光越过简，落在我身上时，闪过一丝惊讶和……犹豫？但她还是猛地拉开门，带着孤注一掷，“进来！”
门在身后迅速关上。这间小小的阁楼房间异常简陋，墙壁斑驳，唯一的窗户用厚布遮得严严实实。桌上放着一杯冷掉的水和半块干硬的面包。
“艾米安，”简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注视着那位紧张的小姐。
我说过的，任何人，看见里斯克那浅绿色的眼睛，听着她安抚的话语，都会安定下来，去信任她。
“风浪暂时过去了。老滴答在下面守着。这位是弗瑞·本小姐，我的搭档。”她侧身示意我，“她不久前从杜维恩夫人的沙龙回来。”
艾米安的目光倏地转向我，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沙龙？”她喃喃道，嘴角费力地牵起一个苦涩的弧度，“她……还好吗？”
这个“她”突兀又自然，但我们都知道艾米安指的是谁。
“杜维恩夫人……”我斟酌着字句，迎向她急切的目光，“她看起来……非常疲惫，沙龙上出了点状况，有位夫人不慎提到了……你。”
艾米安身体猛地一僵，“然后呢？”她追问，声音紧绷。
“伯爵夫人说……‘不过是一位可怜的……女性的……胡言乱语罢了’。”我复述道，仔细观察她的反应。
艾米安脸上没有受伤，反而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笑，但笑容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悲哀。
“‘胡言乱语’……她只能这么说，不是吗？在那个地方里。”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洞悉。
“她帮过我。”
我和简同时凝神。
“有一次……在剧院后台的角落，他……弄伤了我的手腕。”艾米安下意识地抚过左手腕，那里皮肤光滑，记忆却狰狞。
“很疼，肿了。第二天排练前，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年轻女仆，偷偷塞给我一个药膏盒。没说话，只是塞给我，用那种……害怕又同情的眼神看着我。”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锐利起来：“盒底，用针尖划了一个很小的、几乎看不清的字母‘I’。伊莎贝尔（Isabelle）的I！那是她的东西！她在提醒我，也在……求救？或者只是……不忍心？”
“我知道，她是一个可怜的，高贵的好人。我明白的。”
艾米安的语气复杂，既有对那微弱善意的感激，也有对其无力的清醒认知。
“日日伴随着那样的恶魔，我怎么去要求她做更多呢。”
她几乎又要落泪了，为自己？为夫人？我不知道，我靠近她，她没拒绝，我给了她一个安抚性的拥抱。
“你保留了药膏盒吗？”简追问。
“是的，还有……”艾米安的眼神变得异常锐利，带着一种机敏。“里斯克小姐，请原谅我之前没有把这些交给你。”
她从我的怀抱里出来，迅速走到那张破旧的铁架床边，没有跪地摸索，而是直接掀开薄薄的，打着补丁的床垫一角。
那里赫然有一个被巧妙切割开的夹层！她从中取出一个盒子，动作快而稳。
这就是那个药膏盒！
而里面，被艾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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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放着一张照片！
简接过了照片，而盒子被递给了我。
那是一个蓝色的，类似于东方青花瓷的药膏盒，盒底，确实是被人划出了一个“I”，很深刻，绝不是意外磕碰。
难以想象，杜维恩夫人，不…伊莎贝尔小姐做这些的时候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至于照片。
那是一个绝对的证据。
简看完之后递给了我。
照片有些模糊，是在某个私人聚会后台的抓拍。奢华的休息室一角，艾米安正试图挣脱侧身离开，脸上是清晰的抗拒和惊慌。
而一只属于男人的，戴着硕大宝石戒指的手，正如同铁钳般死死抓在她的手腕上。
最关键的，是那手腕处露出的昂贵衬衫袖口，袖口上，一枚独特的，由交织字母“G.D.”组成的金质袖扣，在闪光灯下清晰无比。
加德·杜维恩(Gad Duveen)的标志性袖扣。
“这张照片当时被一个喝醉的报社小记者无意中拍到，他本想拍后台花絮。杜维恩的人后来清场收走了大部分，这张是我慌乱中藏进裙褶带出来的。”
艾米安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但更多的是决绝，“我知道这不够，里斯克小姐。我不是唯一一个。还有其他女性，还有……”
“是的，我知道，”简接话，“杜维恩府上，尤其是他身边的仆人，换得特别勤。特别是年轻女仆。”
而艾米安小姐，是少有的，活着的，勇于控诉加德·杜维恩伯爵的人。
简的目光转向我，“弗瑞，杜维恩夫人那条线不能断。她送药膏的举动，证明她可以突破。”你需要回去，接触她，赢得她的信任，或者……至少让她觉得你是安全的倾诉对象。看看能否从她那里，或者她身边亲近的女仆那里，找到关于消失的人下落的蛛丝马迹。”
“而我，该去找处理这种事情的人，还有那些知情人，泰晤士河的水并不平静。”
“明白。”我立刻应下，“我会想办法再接近伊莎贝尔。”
至于简后面说的泰晤士河，我不想细想，也不愿意将其与消失的人联系到一起。
时至今日，我亲爱的读者，即使我作为简的搭档已经很多年了，对于那些黑暗早已是心知肚明，但我总是会震惊，为什么有些人类总是会对自己的同类如此残忍。
明明大家都是人类。
哦，抱歉，我又开始感伤了。
天主垂怜。
让我们回到当时。
简的目光最后落回艾米安身上，“这里不能待了，艾米安。收拾东西，立刻跟我们走。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艾米安几乎没有犹豫，她迅速拖出一个磨损的小箱子，“我早准备好了。”
简再次检查了门外的动静。
“走！”
我们三人迅速行动，老滴答在不远处点头示意。比利的马车带着我们在夜晚的伦敦转移。
伦敦的雨已经停了，但夜晚仍未过去。
但总会天明的。
我们都知道。
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