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年后。
四月, 临近清明,温市连着下了一周雷雨。大雨滂沱直到清明过后才歇,雾气氤氲, 灰蒙的天久不见太阳。
陈颂清明三天忙得脚不沾地, 今日调休一觉睡到傍晚五点才醒。
怡乐配置的单间宿舍二十平左右,空气里粘着梅雨季的潮湿,闷得陈颂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将要换季,陈颂鼻炎又犯, 时而瘙痒时而流鼻涕, 擤鼻涕频繁,鼻头总是红红的,擦破点小皮。
高三那年落下的老毛病了, 小问题。陈颂也不放心上,只是略微担忧紧跟在鼻炎后的发烧。鼻炎过后就是扁桃体发炎, 发炎引起发烧。
陈颂倒不是害怕生病难受, 怕耽误工作。
陈颂翻身起床,打开窗帘通风, 暮色垂落, 川流不息的街道亮起霓虹灯,晚风徐徐透过衣间, 吹散薄汗。
空气中混着树木花香和泥土的气息, 陈颂敛眸,长睫轻颤, 睡意一晃, 忆起那个久久难忘的初夏。
浑雨浇灌竹林杂木,他跪在陈升平的坟前,有人立在他身侧为他撑伞。
许久没想起了, 这已经是快五年前的事了。
陈颂回身走到冰箱前,打开冰箱取出西红柿和鸡蛋。厨房设施简陋,陈颂随意起锅下了碗番茄鸡蛋面。
边吃边查看手机讯息,忙过清明后,排班闲下来,这都是为过几日外出培训做准备。一觉醒来并未工作消息,正要关手机时最上栏弹出一条新闻,陈颂点进去看。
“本台消息报道,4月5日江省温市安山县,邵渭村发生大面积山体滑坡,房屋坍塌,造成全村5万多人受到严重伤害。消防部一级预警,正在火速赶往支援,被困人数和死亡人数正在统计,关注本台消息,本台将为您持续为您更近最新消息”
视频里坍塌的屋檐一片,崩塌的山威严肃立如苏醒的猛兽,大地万物之下,救援部队的身影显得如此渺小,躺在废墟里的人发出的呻吟犹如蚊蝇。担架抬出一个鲜血淋漓的男孩,男孩断裂的腿和手被打上马赛克,触目惊心。
陈颂的心跟着沉下去,不敢想象距离自己如此之近的地方竟然发生如此惨烈的地质灾害。
陈颂不忍再看,关上手机,沉吟片刻鼻炎又犯,连着打两个喷嚏,烧水吃了点感冒药预防发烧,半小时后药效起了,陈颂洗完澡睡意沉沉,又是一觉到天亮。
夜里多梦,一醒来陈颂也忘了做的什么梦,呼吸有些沉重,身上微凉。昨夜开的窗户忘记关,夜里晚风溜进屋内吹了他一宿。
陈颂随意洗漱后换上白大褂去上班,宿舍就在怡乐后边,几步路就到办公室。陈颂拿着病例先去巡逻一圈,病人多数在休息,检查没什么问题后陈颂放回病例,去食堂买早餐。
今早只有两个窗口开了,陈颂扫一眼没什么胃口,都是看起来很油腻的包子油条,陈颂就要了杯豆浆。
回办公室的路上碰到了同事安许生。
安许生与他同期入怡乐,一个科室,一个导师带,年前一起转正。安许生是个话多的,时间久了和陈颂也熟络起来。
安许生看到陈颂打了声招呼,看到陈颂手里的豆浆顿时黯然失色:“今天又没能吃的啊?怎么这么命苦,餐厅的饭菜真是越来越烂了。要不是赶不及,就在外面带了。”
“你等会我,我有点事跟你说。”安许生拍了陈颂肩膀,去窗口要了两个肉包。
陈颂站在原地喝着豆浆,太甜,喝几口腻得慌便停下了。安许生咬着包子走来,二人一道往外走。
“你知道安山那边山体滑坡的事没。”安许生边走边说,咬着包子说的话断断续续,“你昨天休息,院里发紧急通知了,选十个人去支援。”
陈颂静静听着,把豆浆扔进垃圾桶里,按了电梯。
“名单下来了,都是我们这些刚转正的,这不摆明了要我们去受苦。虽然说也是为了救人,但院里专派我们去,非常不厚道。我都不知道林正真是怎么想的,越来越不是个人了。咱们是私立医院,上头要的都是公立的人去。公立是强制安排的,市一院那要了百个人。林正真非要掺一脚,把我们这些刚转正的拉下水,他倒是立了个仁慈大义的好头衔。老医不敢得罪,全盖我们头上。你知不知道那边条件怎么样?”
“地方偏僻又邪门 ,这次坍塌说是前两日雷给劈的,山一崩就淹了整个村。那个村刚好落在山脚,这么大的村,那么多人,没个把月的回不来。又苦又累,那么危险,保不定出个什么事回都回不来。”
电梯“叮”的一声开门,出来几个护士,陈颂进电梯按了7楼,若有所思没说话。
安许生颓废地瘫在电梯壁上,嘴里油腻得也吃不下包子:“你也是命好,上周报上外出培训的名单躲过一劫。我惨了,我女朋友为着这事昨天还跟我大吵一架。是我想去的么?我也不想去啊。好命苦啊!”
电梯到了七楼,陈颂走出电梯,安许生跟上拉住陈颂的手臂,哀嚎道:“陈颂!我走了后你要记得想我啊!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哇~呜呜呜~”
陈颂无奈安抚:“我会的。”
“吵吵什么,”二人拐角就撞见蔡英,蔡英戴着无框眼镜,凌厉地扫了安许生一眼,“大清早的有没有点当医生的样。都转正这么久了,还不知道规矩吗?”
安许生立马收起情绪,松开陈颂,站好垂头正色道:“主任。主任早。”
蔡英依旧盯着他,还想发难,陈颂先开口道:“主任这么早来是有什么事么。”
现在是早上七点半,他们这位雷厉风行却总是晚到的主任出奇地来这么早发难,也是吓了安许生一大跳。
安许生缩着脖子不敢说话。
蔡英看他几眼确认好人老实后才把目光移到陈颂身上,语气缓和不少:“陈颂你来,有点事和你讲。”
陈颂应声,蔡英点头转身向前走:“来办公室讲。”
安许生如临大赦,看着陈颂的背影忽的闪过一个不祥的预感,有个令人胆寒恶心的猜测油然而生。
陈颂关上门,蔡英坐在椅上打开电脑说:“坐吧。”
陈颂拉开椅子坐下。
蔡英敲击着键盘,语气悠闲,像是在说一件很小的事:“那个,陈颂啊。安山坍塌那个事你知道没。”
“嗯。”陈颂低低应声。
“新闻看过了吧。”
“嗯。”
“看过了就好说了,”蔡英继续翘着键盘,眼神看似专注在电脑上,“咱们院长宅心仁厚,想找十个自愿的志愿者去支援。医者父母心,发生这样的事咱们当医生的肯定是很心痛的。去支援的医生国家会颁发五千元的奖金。那边的费用国家也会全包揽,去那边就安心救援。不管能救下多少人,都是给自己积功德,咱们医院的名声也能更好。”
“当医生的想要快速晋升是不可能的,”蔡英瞥了一眼陈颂,“所以医院里给你们刚转正的孩子机会。这次办的好了,都是为以后晋升做准备。”
陈颂垂眸静静听着,没吭声,看不出什么情绪。
蔡英停下敲键盘的手,给陈颂沏了杯茶:“你是咱们科最优秀的孩子,我呢也不想你错过这样的机会。咱们医院和若阳交好,以后去培训的机会很多。但这次支援的机会错过就是错过了。机不可失,你是聪明的孩子,你应该清楚孰轻孰重吧。”
蔡英把茶杯递到陈颂面前,陈颂看着杯中的茶水片刻,接过:“您的意思是让我放弃去若阳培训的机会,去安山支援是么。”
蔡英顿了下,收回手推了下眼镜,目光重新落回电脑屏幕上,点击鼠标:“我只是跟你介绍其中的利弊,怎么做选择都是你自己的决定。”
蔡英知道陈颂是个聪明人,平时不管给他安排多繁重的任务他都是任劳任怨接着,也没把话说这么明白过。
当然,蔡英知道此事和平时那些不一样,也没想过三言两语就能让陈颂同意。
“跟你同期的都自愿参加了。他们都抓住这次机会呢。”
陈颂哪里听不出她话里的逼迫。说是自愿,实际上都是这么一个个压迫过来的。其实他没那么想去若阳的培训。以前向往若阳,可若阳在北城京市,他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如果没有此次培训,不用蔡英此番谈话,他都会去的。
蔡英能这么暗示他,显然是来通知陈颂的,看似是让陈颂自己选择,可他何时有过选择。
陈颂接过茶杯抿了一口,清新的茶甘在舌尖扩散,他润色道:“好。我去安山。”
蔡英一喜,放下鼠标,看向陈颂,没想到陈颂答应得这么爽快,她本还准备周旋几个回合。
“好好好,陈颂,你果然是我们科的骄傲。是个好孩子。我很是欣慰,果然没有看错人。”
隔天怡乐就包下面包车把志愿者们送去安山县。
陈颂坐在后座,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逐渐变成山河稻田。
安许生愤愤道:“我他妈就知道女魔头找你没好事。你干什么同意她啊!你来了倒是便宜盛子墨了。我服了,他竟然把你去若阳的名额抢了。我真吐了,关系户怎么这么恶心啊!太恶心了,你直接一脚从天堂摔倒地狱啊大哥,你这怎么能忍啊?要是我,我早就把桌掀了!”
陈颂眼里含着浅浅的笑:“你不是说让我记得想你么,所以我跟来了啊。”
安许生怒气消了不少,反到起一身鸡皮疙瘩:“我靠,你别搞啊。神经病啊,我跟你说正经事!”
陈颂抬手伸向窗外,感受山间自由的风穿过指缝:“我不想去若阳,自愿来的。”
“真的假的,”安许生不信,“好好的阳光大道不走,非得挤我们这阴沟里干啥。”
陈颂没说话。
他一直生活在阴沟里,但此次支援并不让他觉得也是去阴沟,反而让他找到些许活在世上的意义。
好像一直遗弃他的世界,终于对他说“我需要你”。
面包车从早上开到傍晚终于抵达目的地。
混乱的现场让人不禁生出诡异的畏惧。细雨中遍布浑浊的尘埃,暗沉的天压在眼前,近在咫尺的截断的高山是庞然大物,如凶恶的上古猛兽断了头骨般可怖。散落残石之下的呻吟是猛兽带着痛苦的哀嚎与极具危险性的呵斥警告。
雨越下越大,砸在众人身上磅礴的声响加大心中的恐惧。如此大的雨夜要将他们吞噬。肃然畏惧万物的震撼,陈颂浑身僵栗,原来自己如此渺小,曾经埋怨世界的遗弃,可当他亲眼见过世界才知道,世界根本没空搭理他。
“有没有人!这边下面有个孩子!”
第52章
救援速度很快, 效率高,支援人士一批批到达,短短半天时间就搭起医疗棚, 没有休息站。浩浩汤汤无人休息, 每个人都忙得前脚不沾后地,实在撑不住时找个空地眯一会。
湿冷的雨水砸向泥石碎屑,溅起污浑不堪的泥渍,酸臭的气味混着颗粒呼吸都困难。无人能安心休眠, 休息片刻又被雨水惊醒。
一道惊雷滚下, 陈颂陡然一醒。他累了两天两夜此时在门口闭眼,屋外的雨越下越大滚进陈颂身上,湿了一片。闪电惊起, 在黑夜中将天划破。
雨中跑来一个人,身上披着雨衣:“快!所有还有力气的人快一起搬东西离开!这里太危险了 !可能发生二次坍塌!快点动起来!”
所有人猛然起身优先将伤员转移。雨水又湿又脏, 混着山里的风, 比京市的冬雪还冷。陈颂抱着怀里的少年奔跑,雨水不断滚进眼里, 刺痛得睁不开眼睛。
这雨水一定很脏, 沾满细菌与泥泞,陈颂把少年掩得严实了些在混乱的人群中继续奔跑。支援的队伍庞大, 在黎明前完成大面积转移。
滂沱大雨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 众人已精疲力竭,但无人敢停下。不少伤员的病情也更加严重。呻.吟哀嚎一片。
消防员发号施令, 让已经搬离的医生就地留下照顾伤员。陈颂喘着气, 有些昏头,他甩了甩头快速投入医治当中。
破晓前的至暗时刻即将过去,惶惶人心也逐渐安宁, 想象中的坍塌并未到来,阵地转移也即将大功告成。
就在所有人都松一口气时,连续几道天雷轰隆而下,震得所有人肝胆俱裂,伏袭依旧的猛兽遽然展开猛烈攻击,巨石滚滚而下,惊天动地。重新搭建的棚子摇摇欲坠,所有人再次拉响一级警报。
新搭建的阵地离旧处有三公里远,周围尽是坑坑洼洼的灰土。距离坍塌中心六公里,已经是安全地带,强烈的震感还是让人恐惧。
被吓到孩子不断尖叫哭喊。陈颂抱住小女孩安抚道:“没事没事,这里砸不到了。”
医护人员维持秩序,安定人心。
长达一小时的二次坍塌终于停下,天光渐亮,雨势减小,不远处跌跌撞撞跑来一个人,有气无力地喊叫:“还有没有人!还有没有人快去支援!101区和120区的被埋了!!!快来人!!!”
陈颂闻声心下一震,掀开帘子冲了出去:“在哪?快带我去!”
医护人员分开两拨,少部分人留在阵地医治,剩下全部前线支援。
陈颂赶到的时候,安许生已经被抬了出来。
安许生的白大褂被血浸染得无一处洁白,他的双手折进胃部,弯曲的肠子和内脏漏了出来,一只脚断裂,白骨混在血肉里滴答挂着血珠。
安许生的脸惨白,没有一丝痛苦的神情,只是挂着血。嘴角带着浅浅的,释怀的笑意。
恶寒让陈颂想吐,双腿一软跪在安许生的跟前,血腥味呛得他热泪直下。雨水顺着泪水模糊视线,心脏骤裂般得疼痛着,他每呼吸一下都疼得彻骨。浑浊的雨水混着颗粒滚进呼吸管,割裂着血肉。
附近赶到的医护人员都是做过手术的人,做过专业的克服训练,但见到这样的场景时还是忍不住纷纷吐了。
远处呼救的声音来不及让陈颂伤痛,安许生被盖上白布从陈颂眼前抬走,陈颂在原地低声哽咽片刻重新站起身投入到救援当中
二次坍塌来势汹汹比第一次还惨重,夺走一批医护人员和救援大队的生命。恶劣的形式无疑是雪上加霜。支援大队的气氛凝结到极点。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雨停了。
乌云压迫山头,大雾四起,雾霾灰蒙一片,给人一种神秘的诡谲感。
陈颂的头越来越沉重,好几日都没怎么进食,吞进身体里的都是污浊的雨水,胃里时时绞痛。他晕倒过一次,睡了不到半小时又起来救援,不敢耽误一刻,只怕一刻都会葬送一条能够挽救的生命。
二次坍塌导致山的背面滚下很多巨石,堵住新一批救援队的道路,人手紧缺,陈颂也加入消防员的救援队伍中,清白的双手被石头割裂,泡在水里肿大发炎。
时间紧凑,他无暇顾及,随意用绷带缠绕几圈继续搬石块。陈颂的耳边忽而响起“嗡嗡”的声音,他喘着气坐在地上休息,以为是耳鸣。
那嗡嗡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大出现在头顶上空,雾霾缭绕,陈颂抬头什么也看不见。
那声音像是直升机,盘旋在上空,好像只有一辆,听声音在远处医疗棚降落。陈颂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救援队终于到了。
由直升机卷起的风将厚重的雾霾吹散,远远望去依稀能看见直升机停稳后有许多黑色人影跑了下来。
一瞬的松懈让坐在地上的陈颂闭上双眼昏睡过去。迷迷糊糊间陈颂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那声音陌生又熟悉。
“陈颂——!”
近在耳边的那声高喊惊醒陈颂,猝然睁开双眼,心脏剧烈跳动。昏沉的大脑渐渐清醒,山风拂过脸颊,眼前的一切清晰起来。
尘雾淡去,断崖之后夕阳正燃烧最后的火焰向下缓缓沉去。新鲜的空气吸入肺腑,心旷神怡。
陈颂在山体崩塌最偏远处,抓住一旁的碎岩慢慢起身。还没站稳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了过去,撞进一个温热汹涌的怀抱中。
映入眼帘的是许多日夜里那条银晃晃如新月的项链,项链上坠着他亲手打造的戒指。熟悉的木质香如奔涌的浪花将他包裹,清冽又沉寂,顷刻间勾起许多回忆。
“陈颂”头顶落下嘶哑的哽咽,一滴热泪坠下,烫在陈颂冰冷的脸上,“陈颂”
他低声呢喃,像失而复得一样罕世珍宝般。陈颂的手贴在他胸前,强烈跳动的心脏隔着单薄的衬衫传递滚烫的温度,像一股电流灼烧手心,那电流穿透手心酥酥麻麻扩散全身。
陈颂不禁蜷缩手指,片刻后又跟好奇似的摊平贴在衬衫上感受着那跳动的心脏。
浑浑噩噩亲眼见证生与死太过仓促的他,如行尸走肉般渡过这几日,这热烈至诚的心似乎是暗境中唯一的生机。
“顾”陈颂条件反射地喊出了他的名字,“墨”
他的声音细弱无声,顾行决还是听见了。
顾行决松开陈颂,全身上下检查着。陈颂的白大褂上沾满泥泞和血渍,污秽不堪,从头到脚都潮湿,原本那双皎洁如白玉的手被绷带随意缠绕着,渗着干涸的枯血。
顾行决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手,生怕疼着他:“很疼。我们去看医生。走。”
他拉起陈颂,陈颂站着没动,灰色的眼眸里亮着夕阳残辉。
顾行决墨眉紧蹙,幽深泛红的眼眸中满是担忧炽热的火光。脸上沾着泥灰风尘仆仆,一丝不苟用发胶背过的黑发逃出几缕发丝,凌乱在额前。
他身着衬衫黑裤皮鞋,早年的浪荡纨绔全然不见,只剩下成熟稳重,矜贵沉着。污秽黏身,让他像个流落在外的精英贵族。
他……怎么在这?
“怎么了?”顾行决俯身擦去他脸上的污渍,带着厚茧的指腹触碰到肌肤时一顿,片刻后顾行决松开手,指腹若有似无地划过,温热又痒。
顾行决偏过头去,不再看他,向后推开一步,视线落在地面上,方才为陈颂擦拭的那只手背在身后。
“抱歉,突然出现在你眼前。明明明明答应过你了。”
陈颂的目光抓住方才一闪而过的光亮,那是顾行决逃在身后那只手上的戒指反射出黄昏的光芒。
他结婚了么
“我”顾行决磕磕绊绊地解释道,“我在附近出差,听,听说这里山体滑坡,就带人来支援了。不是不是故意要出现在你眼前的。”
顾行决脸上浮着讪讪的红晕,不敢看他的样子像个犯错不知所措的孩子。
他背后是混乱的废墟,天边乌云尽散,浅蓝色的天像海洋。
陈颂没有想过会再见到顾行决,更没有想到二人重逢的地点在坍塌崩坏的废墟之中。
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身体里那颗死寂的心忽然跳动了一下,又再次沉睡下去。
“救命”
“人有”
在二人的沉默间石堆之下传来很轻的呼救声,是个女人的声音。
“孩子救救我的”
陈颂立刻转身,放低脚步声去听那声音,循声走去。陈颂踩过潮湿的木板,翻身跳进污水沟向前吃力地走去。污水沟的水漫过膝盖,声音是从两条污水沟中间的坑中传来。
陈颂搜寻一整天都没收获,没想到人在这里。她现在才发声,一定是积攒了许久的力气。
顾行决方才一直不敢吭声打断女人的呼救,默默跟在陈颂身后。陈颂要爬上小石坡时不慎脚底打滑,将要摔下时被顾行决抱住。
顾行决俯身握住他的双腿,让他坐在肩头,稳稳起身将他托举上去。陈颂奋力爬去,站住脚跟后双手握住庞大的碎石无法撼动。
他浑身无力,一鼓作气了几次碎石纹丝不动。
“人是人来了么?”底下传来女人竭尽全力的声音。
陈颂喊:“是!你再坚持一下,我马上救你上来。不要说话,把力气存起来!”
陈颂再一次蓄力抬起,碎石竟真的悬浮起来,陈颂感受不到自己的用力,是翻身上来的顾行决抬起的。
顾行决脖上爬满似乎要爆裂的血管,他闷声道:“你松手,我把这石头扔了。小心砸到你。”
陈颂依言赶紧松开手,顾行决不敢贸然扔石块,这废墟之下不知何处可能还藏着虚弱的生命,他将石块搬到另一边的空地上。
石坑底下,一对母女相拥在一起。小女孩靠在女人的怀里没有动静,女人仰面满是污泥,拼尽全力眨着眼睛,眼泪随着她的呜咽声一起落下。
坑底满是折断的钢柱,陈颂想要跳进去时被顾行决拦下:“我进去,把他们拖起来,你在这拉她们。”
“好么?”顾行决垂眸看着他。
陈颂犹豫片刻:“好。你小心。”
顾行决忽的笑了:“好。”
坑口狭窄,顾行决下去时要抓住壁上断裂的钢柱小心而下,时刻要注意璧上横出的钢柱,还要注意脚下以防摔下去砸到母女。
夕阳沉去,天色昏暗,此处有崩裂的山体阻挡,坑底视线很弱。顾行决落地时没注意,手臂被钢柱划开一道口子,他眉头微皱,一声不吭蹲下先抱走小女孩。
这个坑约两米半高,顾行决一米九多的身高将小女孩举起,陈颂还得半个身子探进石坑才能接住小女孩。
“你看着点旁边的钢柱,别伤到了!”顾行决朝上面喊。
陈颂闷声用力,没多余的力气回复顾行决。
二人几番周折后终于把母女二人救出来。陈颂抱着小女孩,顾行决抱着女人,二人前往医疗棚。
医护人员连忙接过母女二人进行治疗。
陈颂稍微松了口气,扶住一旁的桌子。侧眸时看见顾行决手上的那枚戒指时浑身僵住了。
明明明明已经砸烂了
顾行决的衬衫被划破,漏出皮肉绷裂的伤口,鲜血淋漓浸湿沾满灰泥的衬衫,猩红的血液顺着手臂潺潺而下,浸湿银亮的戒指。
顾行决注意到陈颂的目光,快速将手背在身后,将那枚戒指摘下捏在手里。
“你你饿不饿?”顾行决与他保持着距离,生硬地转移话题。
第53章
雨后山风寒凉, 暮色沉沉,医疗棚内挂上灯泡,昏黄灯光洒在顾行决身上, 眸光闪烁眼底藏着浓厚的情绪。
陈颂敛眸轻息片刻, 转身走向置物架上拿医疗工具。
顾行决脸上的笑意淡去,看着朝思暮想的背影神色凝重,双手轻轻握拳,这才感受到手臂上的疼痛。这点伤势和他平时玩极限运动比起来简直不足挂齿。
他很痛, 心里很痛, 酸得发麻,像拧出许多柠檬水从呼吸管倒流至嘴里又转为干苦。他轻启唇瓣苦涩得说不出话。
直至看到陈颂端着小塑料箱走过来,他才喜笑颜开, 心跳得厉害。
“陈颂”顾行决柔声叫他。
陈颂没看他走到桌边:“过来。”
顾行决阔步跟上,坐在桌旁边的椅子上, 仰头看陈颂。
陈颂脸上很脏看不清他的脸, 眉眼间尽是倦意。骨骼轻瘦似乎还是没长出肉来,与被污染的皮肤紧紧贴合, 白大褂显得宽松很多, 风一吹就能掀起很大空隙,隐隐现出纤细腰线。
陈颂用剪刀把伤口周边的衬衫剪开, 仅隔一层绷带触及那紧实有力的肌肉时, 手被烫得几乎要缩回。
余光中顾行决的视线炙热又滚烫,不知是不是被他烫得, 陈颂身体闷热, 头脑昏沉,胃部丝丝抽疼一阵,他微不可察地深吸几口气, 用镊子夹起酒精棉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液。
医疗棚内进进出出都是人,声音杂乱,处理的过程中二人没有一句交谈,周遭一切就像是他们的背景板。
伤口消毒好后陈颂开始缠绷带,打结,剪断,结束。
“三天内不要沾水,绷带一天一换,”陈颂整理药箱说,“去护士那领一针破伤风,要吃的药她们会配给你。”
“好。”顾行决的目光还是黏在他身上。
“这几日不要搬重物了。你回去吧,这太危险。”
“你也知道危险,”顾行决沉声道,“知道危险你还来。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我在新闻上看到消息的时候心都死了。
陈颂放药瓶的动作慢了一瞬,盖上盒子,没有再听他的下言转身走了。
顾行决难掩眼神里的落寞,好不容易见一面,陈颂与他的话题一如当年,除了赶他走还是赶他走。
“顾总!”门外走来一个黑框眼镜,身穿POLO衫的青年,“谢家的部队已经疏通路口了,所有志愿队马上过来。”
“嗯。”顾行决漫不经心地应声,目光落在陈颂的背影上。陈颂把药箱放在工具架上,踮脚去拿顶端的大箱子。
“你受伤了顾总!”青年看衬衫血红一片,惊呼道,“我马上去把医生叫来给您看看!”
“不用,没看见人已经包扎好了么。”顾行决的声色比平常温润几分,语罢便起身略过他,走到陈颂身边,帮他端下箱子。
“要搬哪,我给你搬。”顾行决见陈颂不语,晃了晃箱子补充道,“这个沉。”
陈颂额前起一层薄薄冷汗,胃疼得他淡眉轻蹙,略微颔首强撑片刻,声音还有些抖说:“搬到刚才送来的小女孩旁边。”
顾行决上前一步:“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陈颂摇头,咬牙把胃痉挛的疼痛忍过,稍稍好些后带顾行决走:“跟我来吧。”
顾行决眉头皱了皱,不放心,但不好多说什么,端着箱子跟在陈颂后面。
“我来端吧,顾总。”方才一直在旁边看着的青年迎上来说。
他是顾行决的总助温卓,跟顾行决半年多。顾行决自进炎盛集团后,身边的助理换过十几个人,要么是被顾行决嫌弃太蠢开了,要么就是受不了顾行决阴寒到极致的坏脾气和高强度玩命工作自己辞职了。
温卓能待在顾行决身边这么久,除了自己本身就是个卷王工作狂外,他还擅长察言令色,正式任职前就多方打听,相处一个月左右就将顾行决的习性摸得大差不差。
最最最最重要的一点,在一次顾行决醉酒下,他意外得知这个冷面老板有个隐藏很深的秘密。
工作上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阎王竟然为了一个人哭得泣不成声。第二天酒醒,温卓佯装什么都不知道,他当顾行决也断片忘记了这事。
哪知一周后顾行决直接让温卓去找个人安排在南城温市的一家医院里,让那个人偶尔拍一个人的生活照给他看。
那个人就是顾行决醉酒后喊的人,照片中的人清俊淡漠,生的像古画里忧郁的美男子。温卓试探地问过顾行决为什么不亲自去看看。
问完那个问题他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多此一举,顾行决是个每天只用睡四个小时的工作机,哪来时间去见。刚想转移话题,却听顾行决淡淡地道:“他不想看见我。我去了怕忍不住跟他说话。”
后来温卓也知道,其实顾行决偷偷跑去看过一次,过年的时候。
温卓听过顾行决京市纨绔第一的名号,只有温卓知道他浪子回头改了性。
不管应酬给他塞多少人,他都冷脸拒绝。直到有一次,有位合作商叫来一个和照片上有三分像的人来讨好,顾行决勃然大怒后,再也没人敢用情、色讨好他。
温卓见证了顾行决的隐忍,以为时间会让他淡忘。谁知前两天还在m国出差的顾行决,看到新闻后疯了似的连夜赶到这个乡村里。
顾行决不惜发动谢家的势力,调动人马来支援,结果快到时又被碎石封住道路。他立马调动直升机来救援。
就这样,温卓也看到了照片上的那个人,本人看起来比照片里更瘦,泥泞污渍满身看不出照片里的清俊肤白,或许正是因为这样落魄,称得他那双灰色的眼眸更加郁苦深沉。
温卓跟着顾行决半年多,还从没见过他如此卑躬屈膝的样子,身上还受着伤,有个万一他怎么跟顾老爷子交代。
顾行决却只是扫了他一眼,继续端着箱子往前走,温卓着急忙慌地跟在他后面不知如何是好。
“你去管好带来的人,跟这边的总指挥交接一下,不用管我。”顾行决顿了下,微微勾唇道,“我这边有人管着呢。”
温卓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瞧他那大总裁不值钱的样,颇为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吧,你你照顾好自己。支援队马上都来了,有什么事叫我就行。”
“嗯。”
温卓走后顾行决快步上前,与陈颂并肩走。陈颂余光看了他一眼说:“你带了多少人过来。”
顾行决说:“两千消防,一千医护。原本堵在被封路段的还有一千人。”
陈颂微微睁大双眸,没想到顾行决能带这么多人。他来到这,零零散散的支援者医护加上消防一共也才一千两百多人,二次坍塌伤亡四百多人。顾行决此次支援解可以说是振奋人心。
陈颂至此还是不相信顾行决来了,头热得厉害,胃又开始隐隐作痛,他疲倦地眨了下眼睛,揉了揉太阳穴让自己清醒。
二人穿过满地伤员,来到救治母女的垫子旁。
母女躺在一起,都挂着点滴,两名护士在帮她们处理身上割裂的伤。陈颂蹲下问:“母女伤势怎么样。”
顾行决把纸箱放下,蹲在陈颂的对面看他。
护士回答:“伤的不重,没伤到骨头,都是些皮外伤。在石坑里待太久有些缺氧,太久没吃东西,正在输液。”
陈颂颔首,下巴抬了抬地上的箱子:“这是带来的干净衣鞋,方便的时候给病人们换上吧。”
“好。”
“叔叔”昏迷的小女孩此时醒了过来,虚弱地喊着,垂着沉重的眼皮看向顾行决,很快又闭上眼睛,“先先救妈妈”
她说完最后的话又昏迷过去,一旁的女人泣不成声:“楠楠”
“谢谢你们,真的太谢谢你们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才好”女人情绪有些激动。
陈颂动容,一时热泪盈眶,短短几日他见过残酷的生死,深深敬畏生命的脆弱。
二次坍塌带来的不仅仅只是□□上的死伤,深深震慑所有医护和消防的灵魂,这种心理创伤是很难治愈的。
如果顾行决没有带救援队过来,留存下来的人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撑下去。
两位护士也红了眼眶。
“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我们就好好养病,”顾行决温和地笑着说,打破沉重的气氛,“以后有很长的时间慢慢想。”
“好好”女人泪如雨下抽泣道。
“陈颂!陈颂是哪个?”门外进来一个消防员拿着电话进来,“有人给你打电话。”
陈颂回头稍愣,缓缓站起身,蹲了许久站起身时眼前有些发黑,腿麻得又要摔回去时顾行决扶助了他。
“哪里不舒服?”
“没事,”陈颂甩了甩头,上前说:“我是。”
“是你医院总部打来的电话。”
陈颂接过手机,消防员转身跑走了:“打完后送到1区。”
陈颂颔首,把手机贴在耳边:“喂,我是陈颂。”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意外的声音。
“小颂,我是景笙。”云景笙的声音里透着喜悦,其中还有未散去的焦急。
“景笙哥”陈颂脱口而出的叫唤惹来了顾行决深沉的注视。
陈颂与他相视一眼,转身向外走去:“怎么了,景笙哥?”
第54章
夕阳沉落, 横跨整个天空的皎洁之月缓缓从遥远边际攀升,暮色浓韵。
茫茫暗夜中,庞大的救援队正提着手电筒赶来, 点点星光如火炬亮起人们心中的希望。
陈颂站在岸沿上, 夜间寒风刺骨,掀起他胃里的疼,扑灭身上不正常的热。
“小颂,”云景笙敛起情绪, 语气凝重, “为什么突然放弃培训的机会,转去救援。名额都已经上报了,肯定是改变不了的, 怎么能让人代替你来。”
“我给你打电话你都没接到,二次坍塌怡乐来的消息说过去的支援者有牺牲的, 名单一直无法确定, 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风灌进口鼻冷得心颤,陈颂眸低暗淡下去, 沉寂片刻后, 声色有些沙哑:“我没事,景笙哥。救援队来了, 很快很快就会把人都救出来了, 不会再有人死了。”
陈颂的声音越来越轻,语音未落他猛烈地咳嗽起来, 胃部绞痛如刀割, 他弓起背,脚底无力,眼前发黑, 黑暗的脑海中闪过安许生躺在担架上的一幕。
“小颂?小颂你怎么了?喂”
手机掉在地上,陈颂趴在地上干呕,他没吃东西,胃酸在肠道里翻涌,根本吐不出东西来。竭尽力气时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中。
“你怎么样?陈颂?”顾行决托起他的脸撩开碎发,“哪里不舒服?”
陈颂强撑着抬起眼皮,长达近一周的超负荷救援行动和精神紧绷下终于如这山体滑坡般塌陷。
对自然灾害的恐惧惊慌,无法救下生命的不甘,同事惨烈牺牲的伤痛,所有情绪在此刻如洪水般奔腾决堤。
“我好痛”陈颂两行清泪刚出眼眶就被脸上的污泥尘埃染浊,“我好痛”
“哪里痛?”顾行决心疼得发紧,温柔地擦拭他的眼泪,压下自己焦躁的情绪尽力安抚他,“你身上好烫。我带你去找医生好不好?马上就不痛了。”
顾行决边说边将他抱起往医疗棚里走。
陈颂倚在顾行决的怀里,紧紧攥着他脖上的银项链:“安许生死了那么多人都死了我救不了他们我好没用我谁也救不了”
“我身上哪里都痛,头好痛,胃好痛,心好痛,有东西在咬我”
“陈颂,”顾行决颔首吻着他的额头,哑声道,“我带你去看医生,马上就不痛了,你留着力气,等好了我听你说好吗?我在呢,我一直在呢。”
“不好”陈颂攥紧银项链,昏沉沉地闭上双眼,“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来”
顾行决脚步一顿,心刺痛了下:“对不起,对不起。等你好了我就走。”
陈颂没了反应,顾行决抱着人跑进医疗棚内:“医生!快来!”
医护人员立刻围上来对陈颂进行检查。
“你认识他吗?”医生问。
顾行决点头:“认识,怎么样?他是什么情况?严不严重?”
医生说:“那你知道他有没有做过什么胃病的手术?初步诊断他是急性阑尾炎引发的发烧,加上工作压力大,没怎么吃东西身体脱水。”
“有,他做过急性阑尾炎的微创,平时胃就不好。”
“那赶紧给他送去附近镇上的医院,这里做不了这个手术,他二次复发,情况比较严重,很容易感染。”医生沉声道,“不过附近的医院估计已经被这里的伤员沾满了。只能去县上的医院了。晚上山路危险,开车过去要将近三小时的车程,他情况危急,怎么撑”
医生话还没说完顾行决已经把人抱起冲了出去:“温卓!给我车!”
“温卓!谢家的人呢!”顾行决冲进人群里喊。
温卓听见喊叫忙循声跑来,见势马上领着顾行决跑:“这边!”
顾行决带来的人也围上来问什么情况,顾行决说:“你们继续在这边救援,该干什么听指挥,不用管我。”
“是。”众人又散了回去。
“要开的最快的车。”
哪里有快车?开过来的车都是运人的大车。温卓正焦头烂额,看了眼他怀里的人:“陈先生这是怎么了。”
顾行决没理他,一眼望去都没一辆能开得快的车,忽的他眼睛一眯,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去把直升机驾驶员叫来!快!”
温卓火急火燎跑去人群中找,好不容易找到后晴天霹雳的是驾驶员方才救人时不慎把手摔骨折,此时昏了过去。温卓无功而返,颤颤巍巍地对顾行决说:“顾总,我们开车吧,驾驶员受伤了人还晕着呢。”
顾行决闻言镇定自若,手里还拿着干净的毛巾给陈颂擦脸:“去把钥匙拿来,我开。”
温卓:“???”
“啊?”温卓磕磕巴巴道,“顾总,这这”
顾行决凌厉喝道:“叫你去就去!快点!”
温卓忙不迭回去取钥匙,冷汗岑岑,疯了真是疯了。这他妈开飞机是闹着玩的么?
陈颂的脸擦干净后,白净的脸病恹恹,浑身都在发烫,嘴里喃喃胡言乱语听不清在说什么。
“诶!”直升机外走来方才给陈颂看过的医生,“这里有些降温的冰贴给他戴着先。还有一些紧急的药物。”
医生把袋子递给顾行决,顾行决接过:“谢谢。”
医生见这阵仗,心里轻轻惊叹这二人的来历,但也不敢多说,转身走了。
温卓火急火燎地跑回来,把钥匙递给顾行决,顾行决给陈颂带好防护帽,对温卓说:“你上来扶好他。”
“啊?我?我也要去么?”温卓稍稍一愣,语罢心一狠上后座扶住陈颂。
顾行决翻身上驾驶座,带上帽子:“你把帽子带上,把人扶稳了。然后马上搜索能到达县里医院最近的路线。并联系好那家医院,我们要在天台登录。”
温卓声音抖得厉害:“好。”
顾行决启动直升机,机翼旋转发出刺耳的声音。
“放心,我有驾驶证,我们会安全抵达!”
温卓闻言心里除了镇定许多,更多的是对顾行决的敬畏。
这下他才想起,顾行决早年纨绔浪荡,经常在世界各地玩刺激危险的运动。他只知道顾行决会开赛车,没想到连直升机都会开,真是非比寻常
温卓办事效率高,在正式飞行前就安排好一切。刚起飞时他心里还是有些恐惧,直到直升机平稳飞行后他悬起的心才渐渐落回肚子里。
身旁扶住的人脸上已经被擦了干净,清润白玉的俊容让温卓心底惊叹。虽然他是直的,但对同性恋爱这件事并没有厌恶。
这个叫陈颂的男人,就连病恹恹的样子都让人忍不住侧目为之吸引,怪不得顾行决能惦记这么久
——
陈颂梦见自己困在一个幻境当中,那里冰火两重天,他在岩浆迸发和冰川崩塌的分界线承受折磨。又冷又热,直至后来幻境被打破,他落入一个无比温暖的羽绒当中。他听见有人在哭,声音很小,很悲伤,泪水似乎蔓延到包裹着他的羽绒当中,湿哒哒,热乎乎的。
这哭声隐忍又漫长,吵得陈颂头疼,多次想睁开眼来打断都没力气。
后来哭声终于停了,没过多久陈颂也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眼是云景笙。
“你醒了!”云景笙俯身靠近他喜道。
陈颂缓慢地敛眸,蹙眉轻声问:“是你一直在哭么?”
云景笙愣了一下:“没啊,幻听么?你等等啊,我把医生叫来给你做检查。”
云景笙阔步走出门。陈颂的视线随着他扫过整个病房。
这是个单间病房,空间不大,云景笙走后就只剩他一个人。
陈颂脑子昏沉,隐隐觉得有什么被他忘记了。梦里有人抱着他一直在流泪,那种感觉太清晰,他感受到后颈湿热的泪水一直滚烫着他的肌肤,把衣服都浸湿。
陈颂条件反射地抬手摸向后颈,干干的,衣服也是。
可能真的只是做梦吧。陈颂累得脑子想不动又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时是个明艳的大晴天,云景笙还在身边,从云景笙那儿得知自己急性阑尾炎又犯了,加上劳累过度就累到了。
记忆回笼后,陈颂记得当天是昏在顾行决的怀里,醒来后没看见他,陈颂便也没再问关于他的其他问题。只是问云景笙怎么在这。
云景笙顿了下,不动声色地给陈颂削苹果:“那天给你打电话觉得不对劲就来了,后来打了几个电话,那边的人说你被送去县上医院了,我让支援者先去救援,我先来了你这。”
陈颂点点头,看着窗外的绿树在阳光下摇曳,眼底看不出什么情绪。
四天后陈颂出院了。云景笙劝说过陈颂无效,只能带陈颂一起去邵渭支援。
前来支援的救援队越来越多,办事效率提高不少,救援进度快速发展,人手足够,医生也只用医治病人。陈颂和云景笙也快速投身医治行动,连着半个多月救援终于进入收尾工作。
这天陈颂终于得空能吃顿饭,他坐在小墩上,边吃边看黄昏落下。迎面跑来一个带花环的小女孩,两个小辫子边跑边跳。
“医生叔叔!我终于找到你啦!”小女孩蹦在他面前,摊开手把两颗糖递到陈颂面前,“这个送你和另一个叔叔。谢谢你们救了我和妈妈。我找了好久没见到另一个叔叔,妈妈说他回家了,你可以帮我带给他嘛?”
陈颂敛眸看着小女孩掌心上的两枚糖果,黄粉的炫彩包装纸由金丝绑作可爱的糖果形状,在余晖反射下绚烂得像是天边彩霞。
顾行决真的来过……
当陈颂从医院醒来一直回到救援阵地,都没再见过顾行决的身影。来支援的人越来越多,没有人再提过他的名字。
好似二人在迷雾中的重逢只是他持续低烧出现的幻觉
“怎么啦医生叔叔?”小女孩水灵灵的眼睛望着迟迟不接糖果的陈颂,“难道你也不知道他在哪嘛?”
“可是妈妈说过,你们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小女孩歪着头疑惑道,“妈妈说你得了很严重的病,要去大医院才能治疗。车开的慢,那个叔叔就开飞机把你带走啦!好酷诶!医生叔叔你的病现在好了嘛?”
陈颂淡眉轻蹙,陷入短暂的回忆后,看着童言无忌单纯的小女孩,舒眉展颜,轻声笑了笑,接过糖果,摸摸她的头:“我好了,不用担心。我会帮你给他的。”
如果有机会的话
第55章
这场长达一个半月的救援行动终于结束, 惊动政府,引起全国广泛关注。
安山县邵渭村坍塌,造成全村五万余人流离失所, 其中九千余人死亡。救援消防与医护共计投入一万人, 二次坍塌造成支援者牺牲四百余人。
国家和社会群众的捐款为邵渭村搬离安全地带,兴修房屋。政府为此次支援人士颁布锦旗,给予奖金,封牺牲的支援者为烈、士, 发体恤金安抚家属。
梅雨季过后, 温市逐渐升温,初夏带着清爽的晚风悄然而至。
怡乐给回来的支援者放半月假,陈颂在宿舍睡得昏天黑地, 浑浑噩噩过了三天才清醒过来。
六月初的清晨,陈颂在噩梦中清醒过来的, 猛然起身喘着大气, 脑海里全是安许生鲜血淋漓,白骨狰狞的模样。
窗口的风灌进, 吹散陈颂身上的汗水, 掀起冷意。陈颂缓了许久,看向窗外时目光落在旁边桌子上的两颗糖果。
糖衣沾上一点晨曦便散发出绚丽耀眼的光芒。
陈颂光脚踩在地板上, 拿起两颗糖在手中摩挲, 目光落在远方的旭日上。
今天,他要参加安许生的葬礼。
阳光盛大, 公墓死气沉沉, 一群身着黑色丧服的吊唁者,有人无声落泪,有人哭天喊地。
陈颂西服革履肃穆而立, 手中捧着一小朵白雏菊,迎着正午太阳凝视着墓碑。
他没有落泪,眉间皱起的苦痛不是正午烈阳灼烧西服的闷热,而是深山雷雨中无法宁息逝者的沉重。
陈颂读不懂,那样抗拒去山区支援的安许生,在生命最后一刻嘴角的那一抹浅笑。
安许生出生于温市之下的县级市,清嘉市。小康家庭,父母经营个体商铺,家中还有一个当教师的姐姐。父母恩爱,姐姐宠溺,家庭氛围很好,陈颂经常会听他讲起家中一些趣事。
安许生的人生是陈颂一生祈望却无法抵达的梦境。可连甜蜜梦境也在厄运面前破碎,变成他难以释怀的梦魇。
这是陈颂第一次参加城镇丧礼,不像农村葬礼那样繁琐。无需捧着骨灰盒,披麻戴孝从家出发一路烟花爆竹徒步走到山区祖坟。没有敲锣打鼓的度化仪式,农村要七天的时间,城镇仅仅三天就能完成所有流程。
如果说农村太过繁琐长久,那么城镇则太短,短到无法承受与逝者已经天隔两方。
与农村敲锣打鼓不同的是,城镇只有无尽的哭声,沉重,沉重得无法呼吸。
陈颂上前哀悼时,安母依偎在安父怀中哭喊:“儿啊!儿啊!我苦命的儿啊!黑心吃人的医院不得好死啊!怎么这么命苦!”
陈颂单膝而跪将一朵白雏菊放在墓前一堆吊唁物中。
安母倏地冲上前抓住陈颂直晃:“你是不是许生医院的!是吧,我记得你,陈颂!你和他一起去了,怎么你好端端的回来了!他却死了!?凭什么?你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不救他?你就眼睁睁看他死在你旁边!他把你当成好朋友,天天我去送什么东西都要给你带一份!你怎么这样!”
安母双目狰狞血红,端庄盘起的发丝早已凌乱不堪。陈颂哑言,那句“我救不了他”的话卡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不觉得安母的言行举止癫狂。在陈颂眼里,安母只是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痛苦的母亲。
“别这样妈!别这样!”安晴上前拉住安母,“这跟陈颂没有关系的。他也是救援者,他也只是运气好才能回来。他是救人的医生,不要这样妈。”
安母一怔,眦裂的双眸骤然失神瘫软在安晴身上,安父上前稳住了她,对陈颂说:“好孩子,对不住你。”
安父语罢便把安母带到一旁去了,安晴扶着陈颂起来:“抱歉,我为我妈说的话跟你道歉。你是许生的朋友,我弟弟”
“虽然他嘴上不情愿去那地方。但是我知道他是热爱这份职业的。他只是讨厌院长的虚伪。嘴硬心软。从小就立志从医救人的孩子,怎么可能在终于成为医生后,见死不救呢。这样这样也算是死得其所,对得起梦想了。”
“以他的性格,就算不是强制性的他也会去的。他永远嘴里抱怨,身体实诚。在名单下来后早早就开始做准备。大包小包的,恨不得把家都搬去赈灾。怕伤员没干净的衣服换洗,自讨腰包去买,大人小孩的都有。嘴里骂骂咧咧,实际上心思比谁都细腻,一直在说你被换名单的事,为你打抱不平。”
陈颂怔愣在原地没说话,这后知后觉的恍悟像是安许生最后一抹浅笑杀来的回马枪,正中心脏。
同为医者,他怎么能读不懂安许生死而无憾的笑呢?
“他嘴巴这样毒,平时真是麻烦你照顾了。”安晴艰难地笑着,眼泪夺眶而出,“还有小萱。”
安晴看了眼一直站在墓碑旁无声流泪的林萱,叹了口气。
“他们都要订婚了。真是苦了她了。”
陈颂看向林萱,怅然若失的脸哪还看得出原来恃宠而骄大小姐的模样,她捂住嘴的手上还带着戒指。
那枚戒指是安许生征询过陈颂的意见,最后筛选出来的。钻石在阳光下明晃晃胜似朵白浪花,闪耀又刺眼。
丧礼结束后,陈颂没留下用宴席,也没走,坐回车上独自抽烟。
陈颂染上烟是在怡乐实习半年的某次手术后。那次手术不是他主刀,人没救回来。那是第一次在手术台上无法挽救一条生命。
虽然在这之前经历过心理培训,陈颂也知道既然踏上这条路,总有这么一天会来。但当这天真的来的时候,陈颂还是无法承受。
进入医院半年来,每天都有人死去,气氛沉重又压抑。陆远总是开玩笑似的递给他烟,那一次,陈颂没有拒绝。
他第一次抽烟的时候,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顾行决站在昏黄路灯下抽烟的样子。
以前看到人抽烟,陈颂想到的都是陈升平抽烟恶臭的模样。自那以后陈颂抽烟时,想起的都是顾行决。
他抽烟的次数不多,偶尔无法纾解心中郁结时会来一两根,就和想起顾行决一样。他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迟早有一天会将顾行决忘记。
陈颂抽的烟不烈,烟草味里渗透淡淡的清香,烟雾从肺部环绕而出,缓缓扫去些许郁结。一烟过后,手机响起一阵铃声,是陆远来的电话。
陈颂按灭烟,接起电话:“喂。”
“喂,葬礼结束没”
“嗯,结束了。”
“你现在在回温市路上?”
“没有。”
“那你什么时候回,晚点的话说不定赶上下班要堵车了。”
“再晚点吧,我打算去看一下我爸的墓。”
“什么??”陆远从床上跳起来,“怎么突然想去了?”
陆远知道的,自陈升平去世后,陈颂从没去看过,清明节也没去扫过墓。本来这次陈颂去支援,陆远一家都很担心。所幸陈颂没事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但他们都看得出陈颂状态很不好,以为是支援很辛苦,陆家父母也就没多说。陆远了解陈颂性格,绝对不只是单单的劳累,一问才知道陈颂同事去世了。
陆远怕陈颂状态不对出什么事,所以打电话关注一下他的状态。
果然太不对了,哪有人大晚上去深山老林里扫墓的。
“要不你回家休息一晚,明天早上再去吧。你到那都黑灯瞎火了,你爸那个山弯弯绕绕那么危险,到时候出什么意外呢。”
陈颂平淡地说,像是心意已决:“没事的,我去看一下就回来了。明天还要去上班。”
“怡乐不是给你放半个月假么?你这休息才刚一个星期就要去,大哥你玩命呢。”陆远劝道,“要不然你今天别去,过几天等我出完差回来,陪你一起去。”
“你放心吧,我会小心点的。有跟你打电话的时间,我都能提早到。到那最晚才六点,天哪里黑了。快夏天了,这天黑的慢。我去待一会就走了,不会很晚的。那我就先挂了。”
“诶你!”陆远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陈颂挂断了。打算再打个电话去劝的时候,手机上栏弹出一条消息。
【渣男】:陈颂在哪
陆远正思索着什么,对面直接弹微信电话。
陆远接起电话:“你他妈有病啊,每次没回你一会儿就要打过来。我是什么很闲的人么,一天到晚都要盯着手机。”
顾行决冷声道:“陈颂在哪。我在医院没看见他,也不在宿舍。他最近状态不对。”
陆远沉吟片刻道:“他状态确实不对。他有个同事在支援的时候去世了。今天是那个同事的葬礼。我刚跟他打完电话,他已经参加完葬礼了。他说他要去给他爸上坟。”
“他自己开车去的?”顾行决的声色骤然冷了下来。
“对啊,我都叫他不要去了。这么晚了到时候”
“什么时候出发的。”顾行决打断他。
“刚刚吧,他说到那估计六点多。”
顾行决直接挂断电话。
“诶!他妈的一个两个都挂我电话。服了。”陆远扔开手机,登时反应过来。
“什么叫我在医院没看见他?这渣男来温市了???”
——
陈颂还是失策了,傍晚路堵,晚了足足一小时才到。
晴朗皎月垂落竹林之上,画下重重卓影。山间晚风与叶簌簌拂去烦热,虫鸣蛙响齐奏和谐,一片恬静祥和。
越往深处走,万物的声鸣越轻。繁茂木林厚厚叠叠,挡去月光,掩去晚风,屏蔽虫鸣,只剩下错落各处的坟墓缄默。
四周暗淡只陈颂一双灰眸流转波光,他踩在落叶堆满的阶梯,一层一层往上,最后在陈升平的坟前停下。
这座大坟墓共有五层,往上都是陈家祖辈。
爷爷奶奶还在世的时候,陈颂也没得到过宠溺,受宠的是大伯家的儿子,其次是二伯家的。等堂哥们都长大离家很远地方读书的时候,爷爷奶奶也没有给予他过多的关怀。
二老相继离世的时候,最后病重只躺在床上,陈颂经常去看望。也是那时候他们才真正知道陈颂的好。
尽管如此,陈颂在他们心里也比不过堂哥们。爷爷死撑着最后一口气,为的就是等大堂哥回来。直到众人劝说大堂哥回不来了,他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陈升平去世已经快四年了,岁月在陈颂心中落下的疤痕越来越淡。曾经的他无法理解陈升平为什么在临死前说爱他。
可他逐渐从安许生最后一刻的淡笑中解读出来。所有仇恨怨怼,遗憾悔恨,在生离死别前都如一缕青烟,淡如泊水。
人在死前将会放下所有执念,这是陈升平的忏悔。
陈颂能理解了,但无法释怀。
或许等到他死的那天,他也能放下一切心结。
第56章
陈颂将鲜花放在墓碑前, 开瓶撒上一瓶酒,原地静默着,心中无端生出一股闷闷的苦涩。
他突然想抽烟了, 手放在西裤口袋上一摸, 平坦一片。烟在车里没带来,于是打消这个念头。
夜色更深,墓碑上最后一抹月光也被抹去。深山漆黑一片,陈颂拿出手机, 现已十点多, 不知不觉中在这停留将近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内想起从前太多事,阴郁灰色的记忆太多太浓厚,是时候该告别了。
陈颂打开手电筒, 一束狭小的光在黑夜中照亮下山路阶。他每一步都走得仔细又淡然,一路走出墓地, 没有陆远口中说的意外和危险, 平安抵达停车位。
此处为庐水山,是方圆百里农村的公墓。入葬那天, 逝者的骨灰将由亲属从家一直步行端到墓地, 不管距离多远都要一步步走来。
陈颂走过爷爷奶奶的,但没走过陈升平的。陈升平的丧事很简单, 除下葬在山上的墓地外, 流程甚至比城镇的还简单。陈颂当初发烧在昏迷之中,醒来后丧礼已经结束了。
按理来说, 他该端着陈升平的骨灰盒, 从家出发,步行三四个小时走到墓地,按照村里那封建的礼数, 肯定会把他叫醒去,再退一步也是延期丧礼等他病好。
想至此,他忽的忆起顾行决在墓碑前为他撑伞时的样子,陈颂开车门的手一顿,会不会是他阻挠的缘故
陈颂当时那个样子,要是徒步走那么远身体一定是吃不消的。
陈颂很轻地敛眸一瞬,开了车门坐进车内,发动车子。
山路崎岖,但近年发展许多,好歹装上路灯,不至于黑得看不清前路。陈颂不打算回村里的家停留一夜,打算直接开回怡乐。
自虞黎那晚的电话后,债主便再也没有找上门。陈颂存的钱也能够承担一辆车的首付,后续也不影响生活和分期付款。
这辆代步车性能一般,一路颠簸,半山腰有个巨大环形坑,上山时有些吃力,这次过去时依旧有些艰难,好不容易开过去后,车子突然熄了火,重启几次车都纹丝不动。
陈颂凝眉坐在车上沉默片刻,不至于这么倒霉吧。
车……抛瞄了……
具体哪里出了故障,陈颂不清楚。无奈之下打电话去了保险公司,保险公司说尽快赶到。陈颂也没抱多大希望,再快也得一个小时才能来。
车子停在弯道前方,路旁没有围栏和树木,长着几处杂草,放眼望去能将远处的村庄田地尽收眼底。皎皎月光夜色美好。
车上太闷,陈颂脱下西装外套,拿了烟盒和打火机,下车走到路口边缘,晚风习习甚为凉爽,空气也清新。
陈颂打开烟盒,抽出一根烟咬在嘴里,拱手避风点燃烟,星火蔓延烟草,烟雾缭绕。
陈颂站了良久,烟燃尽三根。今天一直站着,腰有些酸了。
他弯腰蹲下时打火机从胸前口袋里溜了出来,掉在崖下弯折的断木枝上。
陈颂向深不可测的崖底望了望,抿唇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俯身去捡,仔细小心地挪着腿,刚俯身一刻耳边就响起一声惶恐的叫喊:“陈颂!”
陈颂身形一滞,愣了片刻转头看去时身体已经撞进宽大的怀抱中,浑身被紧紧禁锢着后退好几步。
“不要,不要这么做,不要再这么做了!”男人的声音激动高昂,又带着苦苦的哀求。
他抱得太紧,像是硬生生要将陈颂的骨头压碎揉进身体里,把陈颂勒得无法动弹,不能抬头看是谁。
但仅凭声音就能认出,他是谁。
顾行决一遍又一遍揉着陈颂的头发,陈颂能感受到他的手在发抖,厚茧裹附的指腹擦过头皮像电流般掀起一阵酥麻,直达心脏。心脏很快的跳动了一下又恢复平静。
陈颂的耳朵贴在胸膛上,薄衫之隔的心跳声好大,擂鼓振振般敲击耳膜,肌肤的热血灼烧陈颂脸颊,烫得他想要逃离,要挣扎时脸上滴下一滴热泪来。
陈颂缓缓睁大双眸,下雨了吗?
顾行决压抑地哽咽声驳回了陈颂的猜想。
雨水是冰冷的,只有泪水,才是滚烫的。
“你”陈颂很轻地眨了下眼皮,“怎么哭了”
顾行决听见陈颂的声音很高兴,但这让他压抑的情绪爆发了出来,他留着泪,颤声断断续续地说:“因、因为你、你不要我了。”
陈颂的心被根细小的针扎了下,薄唇微动,没说话。
见陈颂又不说话了,他忙解释道:“我是说,你又要做那样的事。又想放弃自己的生命,放弃这个世界。我已经答应你了,不再出现,可是你不能你不能再做这样的事好么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照顾好自己。”
“这是这是我能离开的前提。”
陈颂垂眸看着地面上的小石头,轻叹一声:“但是你出现了。”
顾行决语气着急起来,泪水已经被压了下去,声音还带着哽咽:“那那还不是因为你又做这样的事了!要是我没赶上呢?你这不是要你自己的命,这是要我的命啊,陈颂!”
“你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是什么?”陈颂像是卸下为了生存伪装的盔甲,叹声问。
“我的意义是你。”
“我?”陈颂冷笑一声,“好,就算真的是我。我现在已经跟你彻底决裂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顾行决把头抵在陈颂额前,虔诚地说:“我活着的意义是能够再次见到你。不管你身在何方,即使我不能见到,只要你平安喜乐地活在这世上,我心中的念想便能足矣让我活下去。”
“陈颂,”顾行决搂紧他,温声安抚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他是医生,为救病人付出一切此生无憾。他没有死,他活在每一个人心中。我们该为他骄傲,不是吗?”
“没有人能阻挡别人的命运,神仙都没办法普度众生,你已经拼尽全力了。你很好,很厉害,你是一名优秀的医生。”
“所以,珍惜自己的生命好么?”
陈颂红了眼睛,抬眸看向漫天星辰缓了片刻,沉声道:“好了,放开我吧。”
“不要。”顾行决不安地蹭了蹭他,这让陈颂觉得他像只巨型犬,“你现在情绪很不对。我一松手抓都抓不住了。”
陈颂深深吸了口气,动了动挣脱不开,声音冷了好几个度:“我说了。放开。”
顾行决的指尖微动,感觉到陈颂的怒气,有些害怕,还是紧紧抱着不放,固执道:“不要。你没有照顾好自己,违反约定,我就要出现在你面前。”
陈颂:“”
“我什么时候跟你约定了?”
顾行决不吭声。
陈颂无奈,只好解释道:“我没有想那样做,我只是想捡打火机。打火机掉了。”
顾行决闻言犹豫了一下,垂眸看他,陈颂也抬头看他。二人目光相峙,顾行决不太相信:“真的么?”
顾行决眼睛还是红的,深沉的双眸近在咫尺,盛满月光的柔情。
陈颂移开目光:“你不信的话自己去看。”
顾行决看了他片刻,然后看向方才陈颂站着的地方,看了好一会儿说:“我没看到。”
陈颂:“你眼瞎。”
顾行决认真地说:“我不瞎,我眼光好着呢。我看上的人可是全世界第一大美人,我不允许这么说自己。”
陈颂:“”
“你有病。”
顾行决笑了笑,捏着陈颂微红的耳垂,逗他:“是,我有病,相思成疾,爱你上瘾。”
陈颂:“”
“你再不放开,”陈颂沉声道,“我真的生气了。”
顾行决闻言,这才缓缓松开了他:“好吧,但是你不能再站那么危险的地方。你回车里坐,我去给你捡打火机。”
顾行决松开陈颂,见他没有什么危险的举动后,才放心转身去给他找打火机。
夜里起风,顾行决今天穿得也是白衬衫黑西裤,两条笔直修长的腿阔步走向山崖边,陈颂叫住他:“不用找了。回来吧。”
顾行决转身问:“怎么了?”
陈颂话到嘴边又停住,唇边微动:“反正也没什么油了,我不要了。”
顾行决看了他片刻,回头望了一圈杂草,看见了打火机,油水还多着呢,不过掉落的位置还是挺危险的。
顾行决扬起唇角,回身朝陈颂走去,没戳穿他:“好。”
顾行决一年不见,沉稳许多,但扬起嘴角笑时的模样,一如当年的桀骜张狂。陈颂立刻后悔制止了他,话锋一转问他:“你怎么在这。”
顾行决脸不红心不跳地正色道:“出差。”
“你当人都是傻子么。”陈颂冷言轻嗤,“你派人监视我么。这就是你放过我的方式?你真是恶心。就算是这样,都一年多了,你就不能继续维持,不再出现么?这样纠纠缠缠有什么意思。”
顾行决垂下了头,哑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下次没有下次了。”
陈颂胸口轻轻起伏着,本以为顾行决会继续跟他胡搅蛮缠地吵,突如其来的认错倒给他整不会了,好像自己才是那个咄咄逼人的坏人。
陈颂转身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发动不了车子才想起车抛瞄了。
顾行决俯身问:“是车抛瞄了吗?”
陈颂说:“跟你没关系。”
顾行决钻进窗口检查,按了开发动舱盖的按键:“刹车好的么?”
陈颂不理他。
顾行决也没追问,走到车前打开发动舱盖检查,陈颂坐在车上看着他捣鼓半天。
顾行决盖上发动舱盖道:“应该是变速箱出问题了,我打电话叫人来吧。我开车先送你回去,夜里凉,你今天也累一天了。”
陈颂说:“不用,我叫人了。马上到,你自己回去。”
顾行决拿手机的手一顿,把手机塞回兜里,坐在车前:“好,我在这陪你一起等。”
顾行决那么大一个身影坐在车前,看得陈颂心中无端生出一股焦躁。
一年多没见,顾行决变了很多。褪去恣意张狂的皮夹克,白衬衫简约纯净掩在皮带里,轻微褶皱贴合胸膛展现比例优越的上身线条。
半挽起的袖下小臂紧实,爬上男性荷尔蒙爆棚的青筋,单手撑在车盖前,手腕扣的表精致明贵,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成熟男人的矜贵禁欲。
月光洒下时,无比耀眼的是他无名指上那枚戒指。上次陈颂匆匆一眼就能捕捉到款式和纹路,和自己当初做的一模一样,只是做工没原来那枚精致。
陈颂清晰地记着,一年前温市的雪夜里,他已经把戒指砸烂扔掉了。那天夜里顾行决在雪中落魄寻找戒指的画面再次浮现脑海。
陈颂心中生出一股烦闷,解释不清因为什么,最终他将这种情绪归结为不想再看见顾行决。
陈颂从车柜里翻出烟盒,抽出一根咬在嘴里,摸胸前口袋兜时才想起打火机丢了。他蹙眉申舌尖舔了烟尾。深吸一气正要拿掉时,黑色的火机出现在他面前,蹭一下亮起火焰,点燃香烟。
火光照亮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庞,顾行决垂眸为他认真点烟的样子,像一位虔诚的信奉者。
陈颂深吸一口烟,缓缓运出白丝烟雾。藏在烟雾中的灰眸若隐若现,加重眼底忧郁寡淡的神色,微阖的眼尾神秘勾人。
顾行决眼底亮过几分,喉结微动,静默片刻后说:“好久不见。我记得,你以前不抽烟。”
他刚才开车刚转完时就发现陈颂站在路边抽烟,不知想什么那么入神,连他响起转弯口的车都没发现。顾行决又把车退了回去,下车守在一边,看着陈颂的烟灭了一根又一根,他的心也跟着紧了起来,于是走得离陈颂越来越近。
不过幸好刚才把人拉回来了,否则陈颂要真再出什么意外,他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陈颂收回目光看向窗外,手伸到窗外点了烟灰,淡淡道:“人都是会变的。”
“嗯,你变了很多。”顾行决说。
陈颂褪去学生时代的稚嫩羞涩,穿上白大褂,白衬衫,气质一如既往的清冷,只是双眸黯淡无光,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淡漠,是对所有事情都不再有期待的寂然。
顾行决深知,这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陈颂没再回话,顾行决也不敢多说。一烟燃尽,保险公司的拖车就来了。
负责人从副驾驶下来,前来查看汽车情况。
顾行决协助他检查,把车盖再次打开:“刹车、燃油、轮胎蓄电池那些都好的,应该是变速箱的问题。”
负责人查看后道:“嗯,确实这样。这车我们先拖走吧,一周内给你修好,最快三天就可以来提。”
顾行决说:“好。”
“那你们二人就先上前面车位坐上等会吧,吊车需要点时间。”
陈颂看了顾行决一眼:“你可以回去了。”
陈颂落眼时下意识看向那枚戒指,顾行决反应过来比他先一步把手藏在身后,双手在背后揉搓,摸着那枚戒指却还是不舍得摘下来。
“你们不一起么?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陈颂先生。这位是你的朋友吧。”负责人有些疑惑地看着二人,这深山老林的,他怎么回去?走路回去还是住这坟山里??
顾行决回答他:“我开了车,停在前面一些那辆就是我的。”
负责人说:“啊,那辆原来是你的。我们差点以为那辆是陈先生的。那这里就交给我们吧,你们俩先回去吧。坐在我们后边还很挤,到市区里还不好开,要先开到修车总部,位置比较偏,到总部再叫人把你送回去也很晚了。要不你们俩一起走?”
顾行决没吭声,看向陈颂。
陈颂没看他,对负责人说:“没事,他还有事。我没事能等。”
负责人看出二人的气氛有些古怪,但也没再多说:“行,那你先去车上坐着吧。”
顾行决心里是有那么一丝丝期待的,可现实陈颂疏离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贪婪。这一年多来,他靠没日没夜的工作来麻痹自己,让自己不要再生出一丝去找陈颂的念头。
可这样只会让他对陈颂的思念更深,无法自拔。他强力压制一切念头,有痛不欲生的蛊虫在身体里,喝血吃肉,疯狂叫嚣对陈颂的思念。
仅仅是看一眼也好,远远看一眼也好,不然他真的活不下去了,陈颂是蛊虫的解药。
所以他忍了一年,在除夕夜这天去偷看了一眼。
除夕夜陈颂还是和陆远一家过的,顾行决在楼下抽了一晚上的烟,去年温市没再下雪,却比京市还冷。顾行决第二日就走了,他怕天明看见陈颂从陆远家出来,会控制不住自己和他说话。
冷风吹了一夜,好久没感冒过的顾行决发了高烧,第二天飞去s国的行程也被延迟一天。
那次偷看后顾行决偷看得次数频繁许多,甚至逐步在南城成立公司,开设炎盛在南城的商业版图。这样一来要拉的合作商更多了,南北来回跑,还要经常飞国外出差。即使忙得昏天黑地,也总要抽出一点时间去看看陈颂。
一个月一次,半个月一次,一周一次。最后恨不得天天见。
后来得知陈颂去了安山支援,他很不放心,总是惴惴不安。但有个重要的国外合作非去不可,事关他能否彻底落实南城工作,不再回北城。他想尽快完成谈判,赶回来去山区暗中相助。
然而在谈判前十分钟,得知安山二次塌陷,怡乐有支援者牺牲,他立刻停止所有工作赶回国。
如果陈颂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那么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他的世界在逐渐崩塌,强烈的恐惧像密集的网,一刻一刻收紧他的心。
顾行决玩世不恭的岁月里,他从未对时间有过任何感知,一晃就过去了。在那一刻他觉得时间无比漫长煎熬,飞机的速度可达一小时一千公里,那么快的交通工具也不能立马到达陈颂的身边。
在生离死别的命运面前,顾行决显得无力又痛苦。他从不畏惧攀登陡峭岩壁,不畏惧高空跳伞,不畏惧深海鲨鲸,可他畏惧陈颂的死。
焦躁与恐慌让他心肺血管膨胀得快要爆裂,直至迷雾中再次见到陈颂,所有的情绪都被抚平。
没有这次机会,他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再和陈颂说话。一句话开始,就像他们之间的丝线,千丝万缕相触,再难割舍。
一年多了,陈颂对他依旧疏离与抗拒。顾行决预料到这个结果,但他的心还是忍不住的疼痛。
陈颂头也没回地上了车,仿佛顾行决根本不存在。
留给顾行决的只剩下决绝的背影。
陈颂上了车,从副驾驶爬到后面的座位。座位的确又挤又乱,堆满很多东西。
司机师傅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大叔,用方言问他:“小伙子,怎么晚上来上坟啊?这山可不好开。多危险。”
陈颂说:“平时忙,今天刚好有空就来了。”
“哦~”司机师傅看了后视镜一眼,“那个小伙子还不上来吗?有负责人看着就可以了。”
陈颂靠在玻璃窗上,目光轻轻扫了后视镜一眼,顾行决还站那:“他开了车来的,自己会回去。”
司机师傅也重复了负责人刚才的问题,陈颂依旧说顾行决有事,不跟他们一起。
吊好车后,众人便出发了。
山路崎岖,大吊车比普通轿车开得还要缓慢,许久才开下山,从村庄向市中心驶去。负责人困得睡着了,陈颂倚在玻璃窗上也有些犯困。
“你的那个朋友跟了我们一路嘞,他不是有事吗?”司机师傅一句话把陈颂的睡意全部扫荡。
陈颂从后视镜看去,果然有辆黑车跟着他们。
与漆黑的夜融为一体,车前两盏近光灯是为他们引路的明灯。
陈颂指尖微动,轻吸一气,闭上了眼睛。
到达总部后,众人下了车。负责人本想给陈颂叫人送回去,结果一下车就看见顾行决的车停在不远处熄了灯。
负责人问陈颂:“你朋友没事了吗?还需要我去叫车送你回去吗?”
司机也下了车绕过二人时插了一嘴:“他跟我们跟了一路呢,肯定没事。”
陈颂沉吟片刻,只好道:“嗯,他没事了。那我先走了。”
负责人说:“好的好的,车修好了联系你,给你送过去。”
陈颂颔首后向顾行决的车走去。
顾行决见陈颂走来,立马下了车跑上前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陈颂眼里有些倦意,没看他也没回他,自顾自地往前走,拉开后座的车门,坐进去。
顾行决在原地懵了片刻,随后回身阔步往前,坐上车,他嘲后视镜看了一眼,陈颂靠在窗户边闭上了眼睛。
顾行决心中有些小雀跃,直至在紧闭的车内闻到陈颂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他脸上的笑才淡了下去。
烟草味中有一丝不仔细闻,无法察觉的清香,那是陈颂一惯用的洗衣液的味道。像一朵幽深静谧处盛开的花朵,和陈颂这个人一样。
顾行决放低声音,缓缓深吸几口气,恨不得将这一丝幽香全部吸进身体里。他没再多说话,安静地开往陈颂的宿舍。
顾行决不是故意把车开慢,虽然他很珍惜和陈颂待在一起的时间,但放慢速度是为了把车开得平稳,好让陈颂睡得舒心。
陈颂确实睡着了,睁开眼睛时,顾行决近在咫尺的脸吓了他一跳。
“你醒啦。”顾行决笑着说,温和的声音带了点宠溺。
陈颂眨了眨眼睛想与他保持些距离,身体却早就靠在车门边无路可退,慌乱之下转身直接开了车门下车,甩上门后没听见响亮的关门声,只听见顾行决低声克制地“嘶”了一声。
陈颂转头一看,顾行决的手立刻红肿起来,骨节渗出血斑。顾行决眉头轻皱,唇边抖得白了些。
陈颂心下一乱,道歉的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双手微动,生生克制住了想要上前握住他的冲动,目光怔怔落在那枚戒指上。
顾行决注意到他的目光,立刻颤抖地收回手背在身后,要去摘戒指时手疼的他脸色狰狞起来,戒指也卡在红肿的地方取不下来,越是着急,他越用力,越用力越疼。
“嘶那个,我没事。你回去吧。好好休息。”
顾行决强撑镇定地说,害怕陈颂又要把他的戒指拿走砸烂。
陈颂没说话,顾行决看不出他眼底什么情绪。那双灰色的眸子对他来说极具神秘又诱惑,可他就是捉摸不透,唯一能懂得是里面的决绝。
陈颂默了片刻,转身:“上来吧。”
“啊?”顾行决愣了一瞬。
陈颂没回头,向楼道里走去:“有个东西给你。”
顾行决唇角微扬,眉眼稍喜,心跳得有些快,带着雀跃与忐忑两股矛盾的情绪跟上陈颂。
陈颂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侧眸看了一眼,走进楼道按下电梯。顾行决并肩与他站着,强忍着痛把无名指上的戒指摘下,小心翼翼地放进西裤口袋。
尽管他再小心,陈颂还是注意到了。
陈颂抬眸走进电梯,按下7楼按钮:“怎么修好的。”
顾行决跟着进了电梯,身形一僵,本将要伸出口袋的手又落了回去紧紧捏住口袋,喉结微动,局促得说不出话来。他垂眸立着,身上那股上流精英的气质被减淡,像个犯错后被教育的孩子。沉沉的眸子底里都是委屈。
陈颂淡眉轻蹙,很快又恢复原样,看向电梯上的数字逐渐递增:“我不管你是怎么修的,还是重新做的,以后别戴了。”
电梯“叮”得一声打开门,陈颂与顾行决擦肩而过,走出去:“还有项链上那个也扔了吧。别再留什么念想了。”
顾行决站在电梯里,看着陈颂的背影渐行渐远,明明就在眼前,二人之间却隔了一条他怎么拼尽全力也无法跨越的沟壑。顿时眼眸酸涩,僵硬地挪动脚步跟上去。
他跟没听见陈颂说的,喉结轻动,咽下灼烈的苦涩,哑着一口哽咽的嗓音问:“你要给我什么东西。”
陈颂拿房卡的手轻颤,平静如水的心中砸进几颗沉重的石头,掀起阵阵涟漪。他敛眸很快压下这种情绪,然而这种情绪无法消灭,渐而转化为焦躁。
陈颂转身面对他说:“你能不能别这副样子。装可怜给谁看?你只会感动你自己好么。你不累么顾行决,征服者的游戏还没玩够么?”
顾行决说:“我没有玩,我没有把这当成是一场征服者的游戏。”
“没有?”陈颂冷笑一声,“没有你处处监视我?我在哪你都知道?跟踪变态狂。我不过是你养的狗,左右都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顾行决眼中布满血丝,他眼底的情绪翻涌又可怖,让陈颂畏怯想要逃避,可又有魔力一般让注视的人深深陷入其中,无法逃脱。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可是你早就逃了不是么。我只是想远远看你一眼也是错吗?你生的那么好看,别人能看,我为什么不行。我也不是故意要打扰你的。”
“陈颂”让他的声音涩得厉害,“我才是那条你养的狗,我早就沦为你的阶下.囚。”
二人无声对峙片刻,顾行决败下阵来,垂眸时眼角落下一滴泪来,他柔声说:“我知道了。你、你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我吗。我拿了就走。”
陈颂看见他的泪水,下意识脱口而出:“有什么好哭的,一直哭,多大的人了。”
语罢他一怔,后勃颈有些热,想起那个梦境,有人抱着他一直哭,热泪一直灼烧着后颈。他不经意抬手一摸,后颈还是干的,衣服也是,随后用力揉了揉,压下那股痒和热。
顾行决抬手擦掉眼泪,扬起唇角:“没,就是能和你说话太高兴了。”
陈颂一时语塞,转身开门:“你在门口等。”
“好。”
顾行决规规矩矩地立在门外,视线随着陈颂,一眼就能看全屋内环境。
宿舍不大,比原来他和陈颂住的小屋还要小点。私人物品不多,看起来冷清清的没什么人气。可能对于陈颂来说,这只是个睡觉的地方,算不上家。
陈颂走到桌边在白塑料箱里翻找什么东西,不过一会便提了一个塑料袋走来,递给顾行决。
“药,自己擦。”
顾行决眼里闪过一丝亮光,接过袋子,心中顿时有些酸涩:“你不能给我擦吗?你以前……都帮我擦的。”
“你也说了是以前了。”陈颂忽略这个请求,冷淡地说,“伸手。”
顾行决依言摊开手掌心,下一刻手掌心落下一颗包装绚丽的小糖果。
“安山,你救下的那对母女记得吧。”陈颂收回手。
“记得。我们一起救下的。”
“小女孩给你的。”
顾行决静静看着糖果,楼道里的感应灯一下灭了,屋内昏黄的光落在糖衣上,闪耀得像星星。顾行决握拳,将糖果包裹在手心里,看向陈颂。
陈颂背着光,灰眸一片阴暗,清冷极致。
“我是医生,比任何人都知道生命的可贵。我很珍惜我的生命,所以,请你别再来打扰了。你也朝前走吧,别回头。你和我,早就没可能了。”
顾行决眉头轻抬,双眸微睁,迅速垂下眼皮,倏地笑了一下:“是啊。早就没可能了。抱歉,又打扰到你安静的生活。”
他的笑容酸涩,密集的长睫下渐渐蓄满泪珠,屋内的光倾洒而下,如同钻石般闪耀。微红的眼睑在隐忍,可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相识那三年里,陈颂只在初见时见过顾行决的泪水。现在的顾行决,不知何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轻易落泪。
英气冷峻的五官明明一副坚不可摧的模样,何时变得如此脆弱。
可顾行决的泪总是能泛起陈颂心里密密麻麻的痛痒,陈颂沉默半晌,说:“已经不是小孩了,哭没有任何用。”
语罢,陈颂便进屋关上了门,靠在墙壁上无力地坐到地上,把头埋在膝盖臂弯里。
顾行决将额头抵在门上,轻声地叹息。
可是,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做个孩子啊
顾行决的幼稚,任性,所有孩子的一面,陈颂都承担着,包容着。顾行决没想过陈颂也会累,陈颂也会有一天承担不起。
陈颂也会脆弱,也需要有人包容,疼爱,宠溺。
他醒悟的太晚太晚太晚。
——
空气里已经有初夏的闷热,天还未晴几日便又乌云密布。
近日复工,院里没把太多工作给陈颂,陈颂也得空有时间吃午饭。
职工餐厅这个点人多,陈颂排长队打菜,轮到他的时候已经没什么菜了。新炒的菜还没端上来,陈颂不想再等,随便打了两个菜凑合。
陈颂端着菜盘找位置,远处有人朝他招了手。
叶闻舟喊道:“老大,这里有位置。”
叶闻舟旁边的董景明也朝陈颂笑着招了招手。
二人是刚进医院三个月的实习生,一个科室,叶闻舟是陈颂带的,董景明是安许生带的。安许生走了后,科室还没招到新医生,董景明就被分给陈颂带。二人平时关系就不错,现在一组后工作时间也统一不少,关系更好了。
陈颂目光微眯,想起以前安许生喊他吃饭的光景。驻足片刻后,朝他们走去落座。
叶闻舟笑着说:“老大,你今天难得吃午饭诶。”
陈颂低低“嗯”一声。
陈颂其实不大习惯这个称呼,但叶闻舟执意要叫,他也只好由着他了。
“就是这菜做得是越来越敷衍了,”董景明挑出一片鸡蛋壳,又去挑黑点,“人稍微来得晚点就只能吃残羹剩菜。”
叶闻舟戳了戳菜,董景明越说他越没胃口,扔掉筷子:“靠,还是点外卖吧。真不是人吃的。这青菜都烂成什么样子了,吃起来也太恶心了。我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难吃的!我真是被我爹害惨了,把我扔这。”
董景明说:“行了,菜都打了,你就收收你的少爷脾气吧。这顿吃完,晚上再点外卖。”
“晚上都回家了,谁还点外卖啊。”
董景明无奈:“好好好,那你明天中午点外卖。”
“不过说到这个,”叶闻舟压低声音靠近二人说,“我爸跟我说林老头的儿子,前段时间创业好像失败,欠了不少。诶你说这林老头是不是挪用医院的钱去还债了啊我靠。所以对我们这么敷衍!”
“老大,你们以往培训是不是很多,今年变少了?”
陈颂想了想,确实是这样。他实习期春季就有三次外出培训机会,费用全是怡乐出。今年开春到现在以来只有一次,名额只有一个,就是上个月若阳的培训。费用全部还是由若阳承担。
听原来带陈颂的医生说怡乐的培训机会还是很多的,一年有个十几次。叶闻舟这么一提,到真像他说的那回事。
进怡乐的人很多都是关系户,叶闻舟也不例外,具体什么背景也不知道,至于叶闻舟他爸说的是否是真,也不可得知。
培训机会减少,餐厅敷衍的确是真的。
陈颂点点头。
叶闻舟说:“你看!肯定是真的了。我想起来了,我们来医院的第一个月,那个工资还迟迟不发,拖了一个月,第二个月才一起给的。我真是服了,能不能有人来管管了。”
董景明推了推眼镜:“估计是没有,他是院长,从这家怡乐建立以来就是他当。早年办的都很好,如果真的是因为你说的那个原因,估计他也做后招应付怡乐总部和股东。”
“我靠!那怎么办?感觉要倒闭了。”
“倒闭不至于,”董景明说,“你家不是靠关系把你塞进来么,你家能不能管管。问问你爸去。”
叶闻舟: “我家哪能管啊?就在这里面认识个人,我们家做的是餐饮生意。我爸就是想开拓医疗企业才把我送起来学的。”
董景明:“除非投诉到总部去,但谁又知道上面是不是官官相护。”
“我去说起这个!”叶闻舟愤恨地拍了下桌子,然后有看了眼陈颂的脸色,“老大那件事你应该也知道了吧。”
董景明立刻会意叶闻舟说的是什么事了,放下筷子变得沉默。
陈颂咀嚼的动作一顿,随后将饭菜咽了下去:“嗯。”
叶闻舟咬牙切齿地说:“盛子墨简直不要太过分了!他这个死人!不禁抢了你的培训名额,连这个还恬不知耻地霸占!太没道德了!”
第57章
“你小点声。待会儿全给人听见。”董景明说。
“那咋了!”叶闻舟不服气道, “我行得正坐得直,说的都是真话。有本事把我开了。”
他话虽是硬气,声音还是小了些。这毕竟不是他的私事, 事关陈颂, 不能让别人落下话根。
“虽然我自己也是靠关系进来的,但我知道我什么实力,我不争不抢,该是我的就是我的。他是我见过最恶心的关系户。他恶心, 他爸恶心, 林老头也恶心,还有和他爸一腿的女魔头更是恶上加恶!”
董景明推他:“这你都敢说,到时候真给听见, 有你受的!”
“我靠,这不是人尽皆知了, 还用得着我说么?破坏别人家庭的下三、滥货色, 踩着多少人爬上来的,现在又要压着多少人托举那个废物上去。”
“小舟, ”陈颂安抚他, “好了,我没事。对我来说, 这些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我没什么所谓。以后别说了, 更别被人听到,对你不好。”
叶闻舟努了努嘴:“好吧。老大, 你一直都是淡淡的。但我没想到你能这么淡。你不是说你也是人介绍进来的吗, 他知不知道这些事?”
“不知道,他在外地很忙。”陈颂顿了下,放下筷子整理餐盘, “不过他跟我叮嘱过可能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其实锦旗上写的名字是不是我,根本不重要,我救下的人记住的是我这个人。他拿一面写着他名字的旗子,也不过只是一面写着他名字的旗子罢了。”
“我靠!大师我悟了!”叶闻舟抱拳,“徒弟甘拜下风。”
陈颂眼里含着笑,端起餐盘起身:“走吧,下午还有几个病人要看。”
“好嘞!”叶闻舟端盘跟上。
董景明嘴角含笑也跟了上去。
安许生的离去让他痛心,刚开始也没适应陈颂的工作节奏,很多时候不在状态。而陈颂从不责备他,总是平静沉着地收拾他的烂摊子并宽慰他,鼓励他。
渐渐地他也进入工作状态,慢慢了解陈颂后也为之敬佩。安许生夸奖过的人,果然没错。
下午的工作忙碌起来,直到晚上八点骨科室科长通知全科人来开表彰大会。
参加表彰大会的主要是上层领导以及与支援者的科室。众人围坐在会议桌前,听林正真的致辞。
林正真一身白衣,油光发亮的黑发一丝不苟梳整着,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捏着话筒,微抬着下巴,慈眉善目地笑着说。
“今天你们不仅仅是我的同事、下属,请允许我尊称你们为医生。”
“尊敬的医生们,此时此刻我们怀着无比敬畏又沉重的心情,集中在这里,共同缅怀我们的白衣战士,安许生同志!”
热烈的掌声轰然而起,缓缓落下后,林正真继续说着。
“安医生自愿申请安山塌陷的支援者,以血肉之躯救下无数生命,他没有离开我们任何一个人,他的灵魂永驻,是铁骨铮铮的烈士。对得起这身白衣,对得起从医初心,为自己、家人、怡乐争光。”
“安医生燃尽生命之火,为安山邵渭村点亮希望之灯,我们要将着生命之火无线延续,燃成大火,生生不息!愿逝者安息。让我们默声哀悼一分钟。”
哀悼结束后,林正真推了下无框眼睛继续道:“此次救援行动,我院不仅有安医生献身的烈士,还有九位英勇就义的勇士!接下来有请我们的勇士上台,为他们颁发国家授予的锦旗。”
“他们是:陈正奇、岑宏毅、吴俊良、关鹏、骆志明、叶康时、蒋兴业、林元青……盛子墨,让我们掌声欢迎!”
掌声依旧轰雷般,只是台下几位医生的目光纷纷投向陈颂。
陈颂清冷的模样,神色如常地鼓掌,目视前方,好像此次的救援行动他真的没有参加一样。
盛子墨与他对视一眼,眼里含着狡黠的笑意,那是胜利者的耀武扬威。自从进若阳后,他处处都被陈颂压一头,这次终于让他名利双收,狠狠将陈颂踩在脚底下,痛快得不行。
“你瞧瞧他那贱样我实在受不了!捡个漏洞还要犯贱啊,”叶闻舟气得不行,把圆珠笔在本子上按得嘎嘎响,“这是那么多条血命给你铺作的锦旗,他简直就是亵渎!迟早挨天谴!”
叶闻舟语音刚落,屋外就闪过一阵惊天雷电,吓得屋内众人一愣。
“我靠真的假的!?真打雷啊,赶紧劈了他!”
盛子墨更是手一抖,锦旗就这么砸到地上,哐当一响。屋外雷电骤然大作,大雨顷刻间盖下,混着雷声嘈杂乱响。
盛子墨看着窗外的雷电不禁哆嗦一阵,连锦旗都忘了捡,直到有人把锦旗郑重地敲在他手里,他才回过神。
盛袁军严苛的目光凝视着他:“国家给你的,还不接好!”
盛子墨手心起了一层冷汗,缓缓捏住锦旗,汗水湿濡了锦旗上的灰尘,黏黏的有些难受。
林正真见这雨势忽大忽小说:“锦旗也颁发完了,奖金一个礼拜后发。大家今天赶紧先回去吧!”
会议结束后众人纷纷走出会议室。
叶闻舟走在陈颂身边,痛快地唾弃了一把:“恶人自有老天收!看把那怂货吓得!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这傻逼迟早阴沟里翻船。”
董景明看他一眼:“你收敛点,都是人听见了。”
“咳咳!”身后传来一阵中年女人的咳嗽,本欲张嘴的叶闻舟立刻缩起脖子不说话。
“陈颂,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蔡敏走了上来。
陈颂说:“好。”
叶闻舟看陈颂跟着蔡敏进了办公室,愤愤不平道:“这老妖婆不知道又要整什么幺蛾子,怎么专挑软柿子捏啊!和盛子墨他爸蛇鼠一窝,奸夫淫.妇,呸呸呸!这怎么当上医生的我不懂?一点人理道德都没有。”
董景明唏嘘一声,没再阻止叶问舟说话。
办公室内,蔡敏请了陈颂坐。
蔡敏说:“锦旗这件事,院里也是没办法改的。你也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安山塌陷已经轰动全国,如果临时改名,国家会有所怀疑,怕有不怀好心的人撺掇荣誉。这名字虽然写的是子墨的,但咱院里的人都知道去的人是你。”
蔡敏说着握住陈颂的肩膀,像是安抚他:“好孩子,为咱争光的人也是你。你也看到刚才有人在录像吧,这是要给上边看的。所以就让他去了。这奖金到时候还是会打到你的卡上的。你心里也别有疙瘩,两个人都是好孩子,都是怡乐的一份子。别因为这件小事伤了和气,大家还是同事,以后还要一起共事的,都是为怡乐贡献,为人民贡献,名誉对咱们当医生的来说,就是身外之物。”
“医者父母心,我们的初心就是救人。别被什么利益熏心。到时候晋升加薪,上级都会把你这次事件算进加分项的啊,放心吧孩子。”
陈颂淡入静水般地回答:“嗯。”
他真的对这些毫无感觉,早已对人世间的不公麻木,他没身份没背景,没人站在他身后撑腰。
陈颂现在浑身疲惫,只想回去休息。
“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休息了,科长。”陈颂起身,再听蔡敏说些冠冕堂皇的唠叨,他真的会当场睡过去。
蔡敏见陈颂毫不在意的模样怔愣半天,她早就和盛袁军商量好了,先来个先斩后奏,后面慢慢安抚陈颂。没想到陈颂压根儿不在意。
这小孩儿平时就孤僻怪异,像个没有心的工作机器。
陈颂眼见着开门出去,蔡敏才张嘴道:“好,那你好好休息,注意身体啊颂——”
门咔嚓一声关闭。
陈颂长舒一气,转角口探出两个脑袋。
“oi!老大~咱们去吃夜宵吧?”叶闻舟试探地问,“我请客。”
董景明说:“是啊是啊,陈医生咱们去喝一杯吧。一醉解千愁。”
陈颂拍了下他们两个人的头,向前走去:“无愁何必要醉,醉酒误事。你们去吧,我休息去了。少喝点明天早班别迟到,科长值班。”
趴在墙上一上一下的两颗脑袋立刻落寞地垂了下去。
叶闻舟:“苍天啊,造孽啊。”
董景明站起身:“算了,还是回家睡觉吧。陈医生好好休息,晚安!”
叶闻舟也跳了过来:“晚安老大!”
陈颂没回头,朝他们挥了挥手。
陈颂走到门口才想起屋外下雨,他忘了拿伞,再折回去又麻烦,正打算随意遮掩一下走出去时,有人叫住他的名字。
“陈颂!我来接你了,别淋雨。”
陈颂闻声看去,陆远正朝他走来。
“你怎么来了?”
陆远撑开伞搭住他的肩膀,二人一起往外走:“这不是给你一个大大的surprise嘛!”
陈颂微微一怔,即使撑了伞,雨水还是溅在他的白衣上,画出一片痕迹。
就像即使他给回忆上了锁,那刻骨铭心的回忆还是如泉水般钻出空隙,复涌而出。
“surprise么”
“对啊,surprise!你远哥一出差回来就专门跑来给你过生日,开不开心?感不感动?我本来都在你宿舍门口蹲着你了,结果外面下大雨了,我想着你可能没带伞就过来接你。”
陆远笑嘻嘻地晃了晃他肩膀,打在伞上的水哗啦啦落下,将二人的衣服都淋湿了,又潮又粘。陆远扶稳雨伞,不敢再轻举妄动。
“你不是知道的么,我从来不过生日。怎么这次”陈颂狐疑地看向陆远,“想起我的生日了?”
陆远刚扶稳的伞又抖了一下,二人身上湿得更多了,他稳住伞,用力搂住陈颂的肩膀,“咳”一声故作镇定说:“我、我每次都知道好吧!哎呀别说了赶紧回去,这雨说下就下,烦死了,烂天气。”
“再不回去,给你买的蛋糕都要化了!”
“你还给我买了蛋糕。”
“对、对啊!我买的咋了,我不能买么?”
“哦。”陈颂懒懒地应了声,“什么口味的。”
“黑森林的。”
陈颂半阖的眼底掠过一丝闪光,呼吸跟着紧了几分。
“黑森林……么……”
第58章
陈颂不过生日, 说是自己没这个习惯,实际上从没人给他过过生日。
“生日”这两个字组起来的单词还是从小学课本里认识的,英语单词上写的“birthday”拼读很多遍, 多媒体上书中人物的生日聚会让他对生日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
直到上高中住校, 班级里有一位同学生日,父母特地买了双层大蛋糕送到学校分给全班人,陈颂才对“过生日”这件事有深刻体会。
原来过生日的人会收到这么多的惊喜和礼物,是他想象不到的幸福。
原来, 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也可以是很多人的幸福。
十九岁生日那天, 陈颂也迎来了他的第一块蛋糕,是顾墨带给他的。
那天晚上顾墨依旧醉醺醺地回来,站在门口, 手里提着一块黑色蛋糕,倚在门口, 微红的脸溢着慵懒的笑, 他说:“Surprise~”
“朋友说这个很好吃,我给你留了一块。”顾墨抬手晃了晃蛋糕, “尝尝?”
那晚事后陈颂想起, 那天是他的生日。
十九岁第一个蛋糕,也是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蛋糕。
他偶尔在心情好又赶上顾墨来的时候, 买一块黑森林蛋糕一起吃。
后来, 一起吃蛋糕的机会越来越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再也没吃过了。
短短一路的雨水将陈颂拉入长长的回忆。二人走进楼道上了电梯, 电梯打开门时楼道的上方响起仓促的脚步声。
陈颂顺着楼梯层层而上的台阶看去, 只有窗外漆黑的夜里砸进来的雨珠溅在地面上。
陆远“干咳”一声拉住陈颂走出电梯:“快进去吧,我今天还没吃饭呢,就等着和你吃蛋糕了。”
陈颂看他一眼, 陆远朝他乐呵呵笑着。
陆远笑得脸有些僵,很快笑意也淡了下去。陈颂显然已经发现端倪。
陆远心虚地移开目光,快步走到门前蹲下提起一个方形礼盒:“你最喜欢的蛋糕。快点,我们赶在十二点前许个愿。”
陈颂看了眼蛋糕没说话,静默中感应灯也灭了,黑色的蛋糕与黑夜融为一体,屋外雨声嘈嘈,幽寂而神秘。
“陈颂”陆远轻声叫了他,他垂着目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陈颂拿出房卡,走到门口。门口摆了一堆大包小包的礼盒,陈颂像是没注意似的开门跨过进屋。
陆远从楼梯口朝楼上看了一眼,转身进屋,把蛋糕放到桌子上后又到门口把一堆礼盒抱进屋,小腿勾着带上门。
陆远拆开蛋糕盒的丝带,将蛋糕端出来插上蜡烛点火。
“快过来许愿。”陆远起身关了灯。
陈颂看着黑夜中唯一的火光,心里涌出一股暖流,走了过去。陆远搭在他肩膀上让他坐下:“闭眼许个愿。”
陈颂看着火焰左右轻轻晃动,沉默不语。
“怎么了?”陆远问他。
“我没有愿望。”
陆远拿出手机给他录像:“你好好想想。哎呀,其实你也没有那么反感过生日嘛。高中想给你过生日你都拒绝。礼物也不要。我当初就在想怎么有你这么傻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好不容易有一天有个日子能白拿礼物也不要。”
“没人会给我。”陈颂淡淡道。
“我不是人么?”陆远忍住想骂他的冲动,“我发现你这人老不把我当个人。是不是兄弟了!”
陈颂抬眸看他,眼底闪着火光:“就你一个。”
陆远不满的话顿时忘却,沉吟片刻后道:“一个怎么了,一个也是一个。再说了,我一个人就能送你超级多礼物!以后生日我都陪你过!”
陈颂眉眼舒展,笑得很淡:“好。”
“想好什么愿望没有?”
陈颂思考片刻闭上眼睛,正要许愿时陆远把他双手抬起合十并拢:“你是真没过过生日,连许愿都不会许。”
陈颂做好姿势后,陆远立马掏出一个生日帽给陈颂带上,陈颂想伸手去摸。
“别动。就这样许愿吧。”
陈颂闻言才把稍稍松开的双手重新并拢,片刻后道:“我希望”
“哎呀不要说出来,在心里默念。”陆远正给他录着像,听见陈颂说话忍不住探出脖子看现实里这个傻子。
陈颂被火光映照明艳的唇瓣缓缓闭合,在许下愿望的那一刻嘴角扬起淡淡的笑意。
与此同时响起陆远轻声哼唱的生日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等陈颂再次睁开眼时连带着眉眼都染上柔和的笑意。
“好了就吹蜡烛吧。”
陈颂吹灭蜡烛后陆远去把灯开了。
这份蛋糕不大,仅有四寸大小却十分精美,陈颂对半切分给陆远。
陆远把蛋糕又还了回去:“第一块要给自己,傻子。我吃另一份就好。”
陈颂说:“要不我烧两个菜?”
“不用不用,就这么吃吧。你忙一天了,待会我回家再吃点。吃完蛋糕就走。那些礼物你慢慢拆啊。”他一时话比脑子快,说完才反应过来,嘴里的蛋糕瞬间有些噎,咽了好几下才吞下去。
陈颂没看他,声音很平静地说:“是你一直在跟他说我的消息吧。”
陆远抿了抿嘴,心都跳到嗓子眼,最后沉下气方才叉子说:“对不起陈颂。我我鬼迷了心窍。他拿保时捷911诱惑我说,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不会再出现你身边打扰你,我也就同意了我错了,我今天就把车还给他,我不要了。”
陈颂敛眸,榛果在牙齿的捏碎下发出轻轻声响,奶油的甜味混着巧克力的苦在唇舌间迂回。
“把他送来的礼物也带走吧。”
“我的可以留下吧?”
“嗯。”
二人吃完蛋糕后陆远让陈颂先去洗漱,房间由他来打扫。陈颂实在太困也没再推脱。
陈颂昏昏沉沉从浴室出来瘫倒床上,陆远看了他一眼收拾完东西准备走,他环顾一周想起些什么问:“你不是说你今晚有那个表彰大会嘛,你的锦旗呢,怎么没见你拿回来?”
陈颂往被子蹭了蹭,瓮声瓮气说:“嗯……给别人了。”
“啊?”陆远没理解,“什么叫给别人了?你的锦旗还能给别人?”
陈颂呼吸重了些,半晌才回他:“被人抢走了……”
陆远一股火蹿上来,还想问个清楚,走到床边看见陈颂均匀呼吸的睡样后闭上了嘴巴。烧到嘴边的火气硬生生给他咽了回去。
到底他妈哪个孙子干的事!?不是那什么景给他介绍的工作么,怎么还有人敢爬到他头上来!这东西也能说抢就抢的?
直觉告诉陆远,陈颂肯定在医院受到非人的待遇!
陆远气的不行,但还是蹑手蹑脚大包小包把顾行决送来的礼物全都抱出门,关好门后他朝楼上轻声喊了一句:“喂,走了。”
头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顾行决先是探出头往下看,看到陆远怀里抱着一堆东西后目光一沉,看了眼他身后紧闭的房门,走了下来。
陆远把东西全扔他身上,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舍不得地摸了几下,随后心一狠扔进礼盒袋里:“他都知道了。以后别找我套消息了。”
陆远语罢便往楼下走:“劝你别再来了,好好回北城当你的京爷吧,深情男不适合你。”
顾行决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挪不动脚步。悬在悬崖之上的心脏摇摇欲坠,怎么也落不下来,然而那种失重感又一直存在,像病毒在全身扩散,慢慢啃噬着血肉骨髓,让他生不如死。
“还站着那干嘛,快走。就算你站在那一辈子,他都不会心疼你一分。”陆远停在台阶上回身看他,“你其实心里知道的,陈颂不可能原谅你了。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旦下定决心,做出抉择后就不会改了。你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只是你不愿意面对,无法承担这样的结果。”
“可这样的苦果是你自己亲手种下的。”
顾行决耿直的身躯一动不动,如深山雪松般伫立不倒。那样的气势似乎就算天塌下来也无法弯折他固执的灵魂。
“你这样又是何苦呢?虽然你坚持一年多了,但是他同样也坚持一年多了。真是一个比一个倔。而且感情这种事,又不是努力就有用的。”
陆远长吁一气,边说边重新上去把人拉走。在陆远生拉硬拽,连劝带骂下才把人拉出职工宿舍。
屋外雨已经停了,只是场短暂的雷雨。
“你开车来的吧,这车你到时候让人开走就行了,里面我填的配置也不要了。今晚顺道把我送走吧。”陆远将伞折叠好收了起来。
顾行决捧着一堆礼盒没吭声。
陆远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没事的渣男。配不上我们家这么优秀的陈颂很正常。趁年轻早点放下,另寻他人吧。”
陆远从礼盒堆里掏出钥匙对车开了锁,趴在车上哀伤道:“让我最后开一次开回家吧。呜呜呜我的宝贝爱车,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顾行决仰头看向楼上的那间屋子:“我放不下的,这辈子都放不下。”
陆远闻言停止哀嚎,立刻走到他面前拽住他的领子喝道:“我不管你放不放的下!你他妈的都不能再来打扰他了!是我猪油蒙了心,上了你这条贼船。要是我当初没有同意你,现在说不定你们俩早就各管各的,生活过得美滋滋的。早就抱个新的小情人甜蜜蜜了!”
顾行决看向他,漆黑胜夜的眼底是一片孤沉的死寂:“我不会再打扰他,但谁也无法剥夺我去看他的权利。我放不下他,我就是放不下他,你以为我没想过么?陈颂是瘾,我戒不掉,除非我死了。来啊,把我杀了。杀了我,杀了我就能排除我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风险!”
陆远推开他:“疯子!你他妈是个疯子。”
顾行决强大的身躯竟毫无防备地被他推到地上,礼盒撒落一地,他冷冷笑了起来:“我早就疯了!我他妈早就疯了!”
陆远上前踹了他一脚:“你要疯滚回你的北城,别再这疯!你自己疯也就算了,你要把陈颂也逼疯么?!”
顾行决的笑声戛然,他忽然抖了一下,嘴里喃喃:“我不要,我不想我不想别这样”
“不要就赶紧走。”陆远看着他这精神失常的样子有些可怕,但这可怕之中又有些可怜。
这一年多,他比谁都能感受到顾行决汹涌沸腾的思念。数不清的讯息和电话每一条都是关于陈颂。
陈颂是顾行决的氧气,没了就会窒息;顾行决是树陈颂就是水,没有他就会枯竭;顾行决是鱼陈颂就是海,没有他就会渴死。
所有人忘却的生日,顾行决却准备了很久很久。每个礼物都不是没用的装饰品,都是为了改善陈颂生活状态的用品。
助眠的高奢香薰早在两个月前就定制了,请海外最权威的医生准备调理身体的营养品,最先进的肩颈按摩器等等
他是真的希望陈颂过得好,陆远知道的,但陈颂无法原谅做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车你开走吧。”顾行决屈膝蹲起,把礼盒一个个捡起,“我不会再打扰你们俩了。这车,也算是对打扰你这一年的补偿了。”
“别,我受不起了。我也白开你的车一年多,你不要求我补偿就可以了。这车我平时也爱惜,没有损伤的地方。就这样吧。我也不用你送了,我打车走了。你、你也早点回去吧。你随便开哪一辆都行,但是今晚必须找人把另一辆也开走。”
顾行决捧着礼盒起身:“知道了,你走吧。”
陆远没动,看着顾行决抱着礼盒坐进车里开走后,他才长吁一气打车回家了。
忽然他想起来一件事,打开微信给顾行决发消息。
【远】:跟你最后讲件关于陈颂的事
第59章
翌日, 陈颂锦旗被盛子墨抢一事在医院传得沸沸扬扬。由盛子墨牵扯出盛袁军和蔡敏偷情的事,成了医护人员闲暇摸鱼时聊天的火爆话题。
陈颂耳后听见不少,起初人们是可怜陈颂的, 也有不少人前来安慰他, 可陈颂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淡漠,像是事不关己。
因此,人们在唾骂鄙夷盛子墨他们的同时,也反感陈颂的不近人情, 像只会工作的冷血机器, 没有喜怒哀乐。
原因仅仅是他们的关怀没有得到陈颂的正面情绪反馈,于是心生不满,两头都骂。
人性便是如此, 社会便是如此,不会讨好迎合人群的人只能被社会孤立。
陈颂乏于融于社会, 只想做好自己该做的, 其他流言蜚语随意。见过许多生死后的他知道,任何东西在生命面前都轻如鸿毛, 不足挂齿。
陈颂忙过一上午, 终于得空带着叶闻舟和董景明去吃饭。在食堂排队的三人前面有两名护士刚好在说起锦旗一事,叶闻舟也跟着起火, 忍不住加入战场。
“妈的, 盛子墨这种畜.生就不配当医生!”
两名女护士吓得转头,看到陈颂立刻闭上嘴, 尴尬一笑以示歉意, 回头迅速打好菜走了。
“别这么激动,你看都把人家吓走了。”董景明推他上去打菜。
“有么?我情绪有很激动么?真的假的,我只是实话实说, 真情实感罢了。”
“有啊有啊,少说两句。先打菜吧,你再不打让陈医生先打。”
陈颂说:“没事,你们先打吧。”
叶闻舟看了眼档口的菜顿时没了胃口:“要不我们还是点外卖吧,这真不是人吃的。怎么越来越敷衍了,这要干啥啊大爷们,养殖场里的猪都比我们吃的好吧。”
打菜的阿婆瞪他一眼,用方言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叶闻舟只觉得她情绪激动,听不懂说了什么。
叶闻舟出生时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就不在,家里父母亲戚说的都是普通话,偶尔几句方言能听懂,一连串对他来说难度太高了。
“他是不是在骂我?”叶闻舟气势都有些弱了。
陈颂听明白个大概意思,董景明全听懂了。
董景明点点头:“骂的很难听。”
叶闻舟家里虽然没有老一辈,但父母辈总是要他对老一辈心生敬畏,所以他现在立马好声好气地让阿婆给他打了几个菜,一溜烟跑走了。
“我先去找座位啊!”
二人打完菜后叶闻舟叫了他们,二人循声前往落座。
“干嘛?你眼睛坏了?”董景明看着叶闻舟挤眉弄眼的样子实在可笑,刚往这走的时候他早就看见斜后方的盛子墨。
叶闻舟说:“那傻逼怎么今天也来食堂吃饭了,这妈宝男平时不是他妈来给他送饭么?我靠你们别提那多刺激了。有一回我点外卖吃的,去前台拿的时候刚好老妖婆也下来碰上他妈,那场面别提多炸裂了,旁边一堆人看着好戏!那老妖婆还跟没事人一样笑呵呵地跟他妈谈论起盛子墨,还帮她送盒饭。我天呐,真的好惨!”
“咳咳。”董景明在桌下踢他一脚,给他使眼色,“别说了。”
“你踢我干嘛,我正说的起劲呢!”叶闻舟埋头戳着餐盘里的菜叶,好像那就是让他恶心的人一样,根本没注意到董景明的眼色,“你说盛子墨这狗东西是真傻还是装傻,我就真不相信全医院都知道他爸和老妖婆那破事,他不知道,还在那心安理得地接受老妖婆给他铺的路,恶”
“砰!”一声巨响,叶闻舟被铁盘当头一击,铁盘坠在地上哐当响,残羹剩饭浇灌在叶闻舟的头上淋漓而下。
桌上三人皆是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盛子墨的骂声已经劈头盖脸砸来。
“你他妈的说谁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狗东西!你破烂实习生敢来骂上我了?你爸不过就是个炒菜的!花钱给你他妈这个不学无术的废物送进来,你不感恩戴德谢天谢地夹起尾巴做人,还敢在这里跟长舌妇一样嚼人舌根,滚回家去吧,死人养的东西!”
“草!”叶闻舟抹了一把脸上脏臭的汤汁,拍桌而起,一拳冲向盛子墨,“我他妈说的就是你!说的就是你们这贱.种一家!你踹破你娘肚子跑出来,喝她血吃她肉长大,现在跟着你那个种.马臭.吊的爹一起,跟外面下三.滥的妖婆勾搭在一起!你简直猪狗不如!你妈这么辛苦给你们俩当牛做马!你们俩迟早遭天谴!”
战火一触即发!二人扭打在一起,嘶吼的骂声不堪入耳,怒火愈烧愈旺。惊得整个餐厅的医护吓了一大跳。
“怎么突然打起来了?”
“什么情况!”
陈颂方才一直敛眸发呆,没瞧见盛子墨来。董景明是看见盛子墨吃完饭端餐盘过来的,几次暗示叶闻舟别说话了,然而还没阻止住,盛子墨就阴沉着一张脸过来了。
他也没想到盛子墨二话不说就把餐盘盖在叶闻舟头上,更没想到叶闻舟也是一喝而起冲拳过去。
二人火急火燎上前拉架,两个青年血气方刚,一拳砸得比一拳狠,猩红两双眼睛,豺狼般吼叫,已经完全被兽性掌控,失了理智。
“别打了!!”董景明呵斥道。
可他的声音再大也顷刻间被二人刀锋相见的咒骂声掩埋。扭滚在地上的二人即使被拉起,还是如胶般黏在一起。砸的到处哐当响,场面一度混乱,来拉架的人慢慢多了起来,二人才被分开。
然二人对彼此的咒骂声还是没停下。盛子墨急红眼打不到叶闻舟,注意到旁边拉着他的陈颂,立马挥拳并朝他踹了一脚,破口大骂:“我草.你妈的陈颂!都是你养出来的狗!是你教他这么说的吧!所有谣言都他妈是你传播的吧!我爸跟那个老女人没关系!!!我爸最顾家了!!都是你乱说!草!!!”
陈颂虽然是来拉盛子墨这一方的,但他的注意力全在对面的叶闻舟身上。
叶闻舟鼻青脸肿,流了满脸的血,看得他心一抽一抽的痛。
所以自己才会防不胜防挨了盛子墨的打,一头磕在桌角尖上划拉出一道深深的口子,猛烈的撞击伴随着一拥而上的痛感让他两眼一黑,强烈的痛感让他晕厥,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
“你敢打我老大我杀了你!草!老大!老大!?你怎么样你怎么样快去扶他啊”
……
陈颂清醒过来时护士正在给他缠绕绷带。
“你醒了!陈医生!”护士小姐喜道,见陈颂想起身忙制止他,“别动别动,先让我包扎好,等会伤口又要裂开了,刚给你缝好的针。给你打了麻药,现在没那么痛。医院给你批假了,等包扎好后你先回去修养一周吧。”
麻药还没过,陈颂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晕倒前的那种痛感让他心有余悸,像是有人硬生生将他的皮肤撕扯下来。
“小舟怎么样了?”陈颂问。
护士缠好绷带打了个结,减掉多余的绷带说:“和盛子墨伤的不相上下,但没什么大碍,两个人都没伤到骨头,都是皮外伤。你这个再深一些都要见到骨头了,依稀可见了都。麻药过后要痛死了,记得吃止痛药。”
陈颂沉默片刻又问:“小舟现在在哪?还有景明呢?”
护士放下剪刀,整理工具,轻叹一声:“董医生跟手术去了,刚才来了一个急诊。叶医生和盛那货挨了处分被赶回家思过一周,院长那样的顾及形象也骂不出什么话来。即使心里想把他们俩再毒打一顿,院长当着大家的面肯定是慈眉善目那一套,听他们说可恶心人了,装模作样的跟个伪人似的。你们科长和医务科科长,也就是盛的爸,他们俩倒是骂得厉害。两个人跟唱戏一样,夫唱妇随的也是恶心人。要写检讨两万字呢,还要罚款一千。”
“你这伤已经报上去当工伤了,不用再付医药费了。”
陈颂敛着眸子没说话,看不清眼底什么情绪,不知在思考些什么。护士看着他欲言又止,拉着推车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对他说:
“陈医生,其实我大概能懂你什么感受。别人怎么乱说都是别人的事,我们也难管。但是也不用什么事都强撑着,物极必反,回去好好休息找人说说吧,不要憋坏了。在外面坚强,到了家里就和家人抱怨抱怨。”
“偶尔没那么坚强也不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陈颂垂落的黑睫轻动,坚硬的心脏忽然被羽毛轻轻揉了下,瞬间如一滩秋水般软了下来。他淡淡一笑,抬眸看向护士:“谢谢你。”
但是我好像一直都没有家人
闷热的六月天盖着低气压的乌云,雨要下不下,闷雷时而作响。焦躁的热气流烧灼整座城市的人心,人们都在哀怨这雨何时才能下。
陈颂提着药回到宿舍,坐在床上,他没开灯,静谧的房间内潮湿又闷热。窗外乌云压境,气氛有些压抑,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靠在墙壁上仰头将思绪放空片刻,余光中看到茶几上的礼盒,站起身走到茶几边拆开丝带。
陆远给他送的是一瓶香水和一款大牌人工智能表。香水看起来也很名贵,陈颂不了解,估计也是大牌子。手表的牌子他倒是认识,和他前段时间新换的手机是一个牌子。
陈颂想到陆远经常唠叨他的话,算是明白陆远是什么用意了。陆远经常嫌弃陈颂工作忙,忙得手机不知乱扔在哪,发消息有时候几天才能回,电话都打不通。
陈颂因为工作的特殊性,可能上一秒还拿着手机,下一秒就有一个伤员被推进来,他一着急就不知道把手机丢到哪里去,手机一丢就再难找回来。
还好手机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有些关于顾墨的回忆吧,他没删除,老天帮他删了。
陈颂坐在地上捣鼓手表,和新手机链接,弄着弄着昏睡过去。
昏昏沉沉不知过去多久,一阵阵门铃声惊醒了他。
陈颂猝然睁开双眸,伤口疼得他冷汗岑岑,门铃声让他心跳加快
第60章
“叮咚”
门铃声停了一阵, 响起一声叫唤。
“颂颂?在家吗?是我,唐阿姨。”
陈颂吞咽干涩的喉咙,回过神, 心缓缓平静下来, 张口想回应,说出的话却哑然无声。
门铃声带给他的回忆实在太多,其中包含着那些日夜等待的岁月里穷无止尽的思念、孤独、期待、惊喜、依赖。是一个独属于他和顾墨之间的秘密暗号。
当门铃声再度响起时,便是二人重逢的时刻。
顾墨的很多习惯在骨骼里刻下烙印, 即便是过去一年多他也很难忘却, 大脑最基本的条件反射告诉他,他依旧还没忘记顾行决。至于往后还要多少时间才能真正忘记,他不知道。
虽然来的人不是顾行决, 是唐诗禾,还是让他有些意外。
“来了”陈颂从地上撑起身时头疼欲裂, 眼前昏沉一阵扶着墙才堪堪稳住身体, 缓步上前开门。
唐诗禾一见他就惊呼:“颂颂!你这头怎么了?”
鲜红的血浸湿白纱布,逐渐蔓延, 看得唐诗禾心惊肉跳, 手里提着的一堆袋子掉在地上,袋子里骨碌碌滚出几颗大红苹果, 一路从楼梯的台阶上“砰砰砰”滚下。
“哎哟哟!”唐诗禾心都扭成麻花绳, 眼睛一下就红了,伸出双手想去摸又畏怯地收回来, 就这么颤抖着顿在空中, “这是怎么受的伤啊?血都流成这样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看你脸色这样不好。咱们再去医院给重新包扎一下吧?”
陈颂方才疼得冷汗岑岑,不知为何一见唐诗禾就没那么疼了,甚至有些开心。可是唐诗禾红着眼睛操碎心的样子又让他忍不住心疼。
“我没事。”陈颂嘘声扬唇说, “下午刚包扎过,得过两天才能去换。先进来吧唐阿姨。”
陈颂垂眸,目光延长至摔下楼梯的红苹果,出门准备去捡被唐诗禾拦了下来:“你快先进去坐着别乱走了,这些我来去捡。听话乖孩子。”
唐诗禾摸摸他的脸颊,陈颂跟着心中一暖:“好。”
陈颂回屋给唐诗禾倒了杯水放在茶几上,随后坐在沙发上静静看着唐诗禾提着几个袋子进来,先将袋子放在厨房桌上,将饭盒端到茶几桌上,一一摆开小菜。
“阿姨今天给你送菜来着,想着你忙就没给你打电话。去医院你同事说你回宿舍去了,我就来了。你先吃着,我把东西先放冰箱里。”唐诗禾把筷子勺子都递给陈颂。
陈颂接过,眼里有些发酸,垂下眼眸,紧紧握住筷子。
唐诗禾本想抚摸陈颂的头,看见那伤口只好拍拍他的肩膀:“多吃点,咱们家颂颂总是这么瘦,工作那么忙肯定没时间吃饭吧?以后阿姨常来,给你喂胖点。”
陈颂扬起唇角,轻轻点头,嘴里咬着美味的菜叶子,眼眶里不知不觉中蓄起泪水。
他怎么没有家人呢,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唐诗禾一直都很照顾他。
只是他自己,不知道怎么去处理一段感情,不管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内心一直有一条无法跨越的分割线。那是他敏感,执拗,自卑下,为保护自己而设下的一道厚厚围墙。
他站在围墙之内,看不见外面的景色,固执己见地将心封闭太久,错过许多。
护士小姐说的没错,或许“偶尔没那么坚强也不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也可以适当地依赖一下别人。
唐诗禾做得饭菜怎么会这么好吃呢,好吃得比刘师傅做的都好吃,好吃得都让他落泪了。陈颂任由着眼泪缓缓滑落,夹了好多菜塞进嘴巴里大口咀嚼着。
“颂颂啊,给你带了粽子,阿姨自己做的,过几天就是端午了。都是你爱吃的那款,豆子蛋黄和牛肉三合一的,市面上也难买到三合一的。给你放了十个在冰箱里,你早上起来放到蒸锅上蒸十来分钟差不多。不能连续吃太多,不好消化。给你买了苹果,一天一个。梨子青枣山竹也都买了些。虽然你肯定忙得会忘记,但想起来就要吃啊。坏了就扔掉。牛奶也给你买了两桶,枣奶味的。我就没给你买菜了,你也不一定有时间做,还有,米汉堡那些给你放冷冻下面了,你第二天要吃的话先拿出来放冷藏,早上起来热五分钟左右就行了。”
唐诗禾安置一样物品就给他嘱咐一句,陈颂眼里的泪水好像源源不绝似的,一直落下。感觉到唐诗禾快放好时他才匆忙地擦去泪水,擤鼻子笑着说:“我会记得的,好好吃饭。”
唐诗禾收拾好走到陈颂身边坐下,搭住他的肩,仔细瞧着他头上的纱布,即使看不见里面的伤,她也要细细瞧着,好像她有透视眼,能穿透纱布看到里面一样。
“昨天小远回家说是给你过生日去了。你们俩也真是的,过生日不跟阿姨和叔叔说,自己偷偷过。以后过生日好歹跟我们一起吃个饭。你叔叔出差去了,今天就我一个人过来给你做顿饭。你这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要和我们说知道么。”
“你和小远都长大了,虽然我们大人不一定帮得上忙,但跟我们说说心里总是好受些,一个人憋久了太辛苦。”
陈颂点点头,每动一下都牵扯到额头上的伤口,他扬起很深的微笑:“我知道的,阿姨。就是不小心磕到了,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
他不需要和唐诗禾抱怨,不需要说让她担心的事。唐诗禾能来给他送很多好吃的,总是记挂着他,就已经足够了。
唐诗禾还是担忧地看着纱布那团殷红的血:“那以后就小心点,这么好看的小脸,不知道要不要留下一个疤呢。你是医生应该比我懂,是不是有什么药膏能抹好的?”
陈颂说:“有的,医院已经给我了。好好抹抹应该不会留疤。就算留下也没事,头发养长点就能挡住了。”
陈颂额前的头发短了些,原先护士包扎时给他剪了点,方便他以后换药之类不会感染。
“下次给你带个夹子来,把这头发卡住。老掉下来弄到伤口。”唐诗禾将陈颂的刘海捋到一边,“那你这是不是算工伤了,有没有给你补偿什么的?”
“有的,医药费不用付了。还放了一周的假。”
“那还可以。那这几天你就在家好好休息,按时擦药。这几天我都来给你送饭吃,你别自己做了。要不然你跟阿姨回家住?”
唐诗禾来回跑也是麻烦,但让她不要来也不可能。陈颂思考片刻说:“刚送来的吃的怎么办?”
唐诗禾见陈颂有要来的意思,喜道:“那有什么关系,咱们直接带回家吃就好了。等你好了后我再买新的。安叔就在楼下呢,你有什么要带的东西一起带上,叫他上来一起搬。”
唐诗禾握住陈颂的手说:“你就当陪我这个小老太婆玩个两天,正好小远这些天也在家,一起热闹热闹,也方便照顾你的伤,你一个人在家多不方便。怎么样?”
“好。”
陈颂搬去陆远家住了一周,唐诗禾变着花样给陈颂炖补汤,老鸭汤,排骨汤,鸽子汤等等,做的都是陈颂和陆远爱吃的菜。不时陈颂还会陪唐诗禾出门逛逛,陆远有空也跟着,陈颂的气色好了不少,陆远因伙食太好也跟着圆润一圈。
六月中旬的天越来越热,潮湿的阴雨天过去,火辣辣的太阳直射大地,晚霞妖冶迷人。陆远开车将陈颂送了回来,帮忙把唐诗禾准备的吃食用品提了上去。
临走之前陆远说:“你以后在医院横着点没事,谁再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抄家伙就上去干翻他!”
陈颂笑着说:“没人敢欺负我。”
“吹牛逼。得了吧你,也就敢在我面前硬气,窝里横。”陆远轻嗤一声,“不过确实,以后也没人敢欺负你了。也用不上我。”
陈颂觉得这句话哪里有些不对,但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对,也没细想,只当陆远以为自己这一伤吓得医院职工都不敢靠近他,怕他碰瓷。
“好了好了,你快回去吧,再晚点要堵车。”
“嗯嗯,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有空放假就来家里住。走了。”陆远挥挥手上了车。
陈颂远远看着,直至车子慢慢消失在视野之中。
家么?
翌日陈颂回了医院,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好很多,不用再绑绷带,贴一块方形纱布即可。今天也是叶闻舟和盛子墨思过复工的日子。
陈颂来的早,先去办公室查看这一周患者的病例情况。董景明路过门口时看到了陈颂,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陈颂没抬头,翻着病例:“进。”
董景明进来坐下:“陈医生,伤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没什么大事。”
“吃过早餐了么?”
“嗯。”
董景明看了眼陈颂的伤口,把牛奶放到桌上,起身去关门:“陈医生你肯定还不知道,我跟你说吧。”
董景明正要关上门时,走廊里冲进来一个人。
“哎呀董景明啊,老大在里面对吧?”叶闻舟一把推开他,董景明猜到他要说什么话赶紧把门关上。
叶闻舟冲到陈颂面前,一屁股坐上他面前的椅子:“老大老大老大!我猜你肯定还不知道!我告诉你!”
董景明:“”
“我刚要说好么。”
叶闻舟说:“不行不行,这得让我说!你说的没劲!让我说让我说,这等大事肯定要我来宣告。”
陈颂大清早被着活宝吵得人都精神许多,关上病历本问他:“什么事这么高兴。”
“林老头被换了!他被总部革职了!!!连带着盛狗父子和老妖婆一锅端,全把他们给踹了!现在的新任院长是纪元林!”
陈颂怔愣片刻:“这么突然?”
“对啊,就这么突然!”
“为什么?”陈颂觉得奇怪。
董景明做到旁边的椅子上解释道:“上面给出的通报是林正真私自挪用股东和总部批给医院的公款。盛袁军他们是勾结上报假的支援者,欺骗国家公关,亵渎支援勇士。另盛袁军和蔡敏偷情的事影响风气。锦旗的事情不知道是谁在网上发帖子,已经在网上发酵得很厉害,引起公愤了。陈医生不怎么上网可能没了解到。但你的个人信息都被保护的很好,大家只知道是一位姓陈的医生,都在为你打抱不平。有很多知道你的支援者也站出来为你发声。”
叶闻舟幽怨看他一眼:“我靠被你说了,我说什么?”
陈颂凝眉思索片刻,他这几日确实都没关注网络新闻:“突然检查他们也不可能,是有谁举报么。但仅仅凭几个人的举报可能无法成功。很多人一起举报又不太现实,这跟他们利益没什么相关。”
董景明点点头:“是,我也想不通这点。”
叶闻舟扬起下巴:“这你们都不知道了吧。我可知道。”
董景明看他:“怎么说?”
叶闻舟嘿嘿一笑:“我爸告诉我的。那天回去后给我一顿毒打。说好不容易给我送进来,结果我捅出这么大篓子,医院说不定要让我卷铺盖走人。结果过了两天他应酬回来跟我说,咱们这家怡乐来了一位新股东。那股东新官上任三把火,雷厉风行把怡乐查了个底朝天。我爸又说我行侠仗义干的好。”
“我真吐了,这见风使舵的老头!”
“新股东?”董景明问。
“对啊。好像叫什么,顾、顾、”
陈颂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睁大双眸看向叶闻舟:“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