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前,郭暖律背着高悠悠走到这座十三层高的白虹塔下时,瞧着这椎状的琉璃宝塔,层层都由琉璃浮雕穿凿起落,就如同他的心情一样,是绚烂缤纷、五色斑斓的。
半天之前,郭暖律把高悠悠包扎好放在床上的时候,瞧着这泛白藏玉的面颊,那胸口肌肉一轻一颤得如蝉翼轻摺,道道都是冰雪勾勒的轮廓,只觉这男人身上还是那么白,白得发光,这光连盛他的小房间都照得仿佛广阔了起来。
一个时辰之前,郭暖律放完威胁从高悠悠房间离开时,心里数着自己的床榻离对面房间的距离,一步,三步,十步……十三步,他从未睡在一个离对方这么近的地方。
一炷香前,他还在回想着在高悠悠身上看到的所有细节。他带对方来这座高塔,本就是想检查一下对方身上有没有隐藏的内伤和外伤,看看对方是不是偷偷趁着他受了伤的缘故,才半年都没有下山。
而现在,旧伤检查过,没任何异样,没任何能耽误高悠悠半年的东西,他这时才感到一种异样的念头,一个可怕的思路顶在他的胸口。
半年前的高悠悠……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郭暖律身上的,心里的异样?
所以才待在了小无相山上长达半年?
那现在的高悠悠……是不是也察觉到了什么?
不然要怎么解释……当他在被告知可能会被凶残可怕地挑断手脚筋后,他不逃就罢了,连打也不打起来?
郭暖律可没点他的穴。
他有手有脚。
他能动能杀。
却不动也不杀。
还不紧也不慢地留下。
好像是在观察郭暖律?
还问自己“准备好的是什么”?
他却宁愿对方逃。
或者打。
因为他凭着一种近乎通透的直觉,认定高悠悠似已猜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
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但还没完全地知道。
如果高悠悠知道——在过去每一次决斗之中,郭暖律都拼了命,但也藏了招,如果他知道郭暖律每一次都在努力地把控局面,让高悠悠受和自己差不多的伤以至于最后能刚刚好地拉扯成平局。
那就不好。
非常不好。
因为如果高悠悠知道——郭暖律始终会在最后一刻停下来,如果他知道自己一直一直存有一个悖逆的心思——不想真正去杀死高悠悠的心思……
高悠悠就一定会去找新的宿敌。
找新的对手。
他会撇下自己,继续往前飞的!
所以,郭暖律即便万般地、千种地、一百分地不愿意。
也强行压下了想要和高悠悠呆一起,想要多看高悠悠,想要在有高悠悠的房间里呼吸最甜美的空气的愿望。
他一向擅长压制愿望。
也一向善于剿灭情绪。
这是他和高悠悠相似的点,但他比高悠悠做得强——高悠悠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只把喜欢从自己的情绪本本里去掉,而他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却把喜欢这个词儿给盖住而画成了讨厌。
总之他下了一种近乎残酷、理智的结论。
高悠悠必须得走。
而且是得自己走。
打出去,杀出去,逃出去,都可以。
因为只有这样,郭暖律的秘密才能保住。
才能克制好情绪,就继续去扮演好宿敌的样子。
他不想暴露一丁点的喜欢。不愿让自己的狂放心思像涨潮的海水一样在嘴上泛滥。
过去每次在去见对方之前,他总是时刻地厉声尖叫般地去叮嘱自己——要藏好自己要藏好自己!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去冒犯悠悠!
因为悠悠的样子,活脱脱得就像年轻时的小郭。
小郭一旦被吓坏了,就一定会跑掉。
而高悠悠若被吓跑,就再也不会让人找得到了。
他很有自知之明地晓得——自己半年来几十次都能找到高悠悠,并非因为自己的追踪功夫多么地高明多么地厉害。
而是因为高悠悠允许他追上。
高悠悠从不躲他。
不仅不躲,还会经常偶然地不小心地或故意地在郭暖律出现过的山道、小路、凉亭处,来回走,来回走,来回走……
高悠悠还以为自己把这一点藏得很好。
就像郭暖律其实也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反正,他就是要把高悠悠吓唬走。
或者逼得对方出手。
可是——“挑手筋“这个不经思索随口而出的威胁,显然是没有什么实际上的威胁意义的。
他勉强圆了过去,虽然善良的高悠悠当时没拆穿,但那表情那五官——好像眉毛下一刻要飞出去痛揍郭暖律,那威严美丽的两眼更是震怒而瞪大得——能从左眼驾车半个时辰到右眼。
高悠悠的怀疑加深了呢。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呢?
只能这么办了吧。
他这么想,于是在一天后再度推开那扇门,看见门里那个如菩萨似的男人端然坐在自己的囚床之上,那闭目安然的样子仿佛这天地间的牢笼都会因为他而变得神圣,那微微扬起的唇角弧度,似被香火供奉多年的脱俗一笑。
仿佛这全天下的桎梏,全在他脚下成了装饰的鲜花黄金。
他看着高悠悠,心中像沸的糖水那样煮出了纯甜的欢喜和醇香的激动,可话到嘴边一过滤,又成了这世上最冷静克制、残忍可怕的话语。
“你还是没逃走啊。”
“那么……我要挑脚筋了哦。”
————
高悠悠看着眼前冷静的郭暖律,只觉烛光打在这人身上,把他那黑珍珠一般的脸颊烧得毫无理由地漂亮,那一层艳烛之色淌在他俊俏的鼻尖,灿烂得好像会发出光响。
郭暖律这一双眼,当真是冷得刀锋流亮,黑得星屑凝墨。
可是,这么亮堂堂的人,说得却是最暗黑也最无情的话。
挑脚筋?
怎么挑?
高悠悠却一动不动地盯凝着他。
一夜过去了,他是可以走的。
但他选择不走。
他就是要看看,他要睁大眼睛清清脆脆地看——看郭暖律这家伙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看看对方到底带他来这儿是想做什么。
不看清楚的话。
他就是不走了!
郭暖律这回似也看清了他的心思,只是目光炙烈如火刀,落在人身上像是能发出噼啪的响儿。
“你是不是以为昨天不过是一场滑稽戏,今天也必定是昨天的重复?”
“如果我说,其实我……”
话音未落,他忽一剑轻飘飘地往前递去。
这一剑突兀得没有任何预兆,像平静的日光下来之前的天空骤然一阵撕裂!
高悠悠却当即发指。
他发指是蓄势待发。
是宛如天谴的一指。
发的指风在空气划出裂帛破锦之声儿,如一道儿氤氲的晕光直袭而去。
却被郭暖律一个利落的撩剑扫截。
剑身往上对上指风。
这次竟折射了劲气儿。
那劲气儿那指风一旦偏斜,就如一道银光玉髓般往前翻飞、徐飘、乱跃,在这窄小的无处可躲的房间越过桌板、闪过椅子、翻过洗脸盆,直接击中了墙壁,半路激出的碎石粘片还打灭了一旁的蜡烛。
房间蓦地一黑。
高悠悠当即意识到对方是想引自己出手灭掉蜡烛。
而漆黑一片儿的房间里,一道寒光往下一落,他当即觉出有人如蝙蝠一般滑翔下落,直接往后一指袭去。
那人惊呼一声儿,像是被这一指直接击中而不小心翻飞出了窗户。
好像直接在黑暗里掉落了下去。
高悠悠当即惊出一声冷汗——外面可是十三层高!
他当即不顾一切冲过去捞人。
却因为动作太大速度过快。
导致背后伤口猛地撕裂一阵。
可就在这时,那人却猛地一个鹞子翻身从掉落的窗户那边翻了进来。
一把清寒的犹如代表仇敌意志的软剑抵在了高悠悠的脖子旁。
烛光再一起,照的是高悠悠的面目,和郭暖律面无表情的脸。
郭暖律挑眉,丝毫没有感激之意地说:“我记得你说过——不会感激我的留手,我自然也不会感激你试图救我……”
高悠悠似无所谓:“是,我们之间从来就是这样的。”
可他抬眉看向对方的模样神情仿佛还是有所谓的。
“只是我本以为你会和他们不一样。”
“他们是谁?有什么不一样?”
“他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以为你是不会使诈的。”
郭暖律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天真的天都承载不住像大地般广阔的笑话。
“利用地形和光线的变化可不是什么使诈,利用你这一瞬间的慈悲也不是,不出声地从背后出剑才是……”
高悠悠沉默了下来。
他不是出于慈悲。
这只是对于对方毫不吝啬的伤口包扎,毫不犹豫地一路背过来的同等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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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也发现,自己又一次听不到对方的心声了。
郭暖律似乎把这场动作都在心底排练了一遍,以至于他根本不需要心声的提醒就能记住在这瞬息该发生的一切。
而现在,郭暖律记住了上次的教训,把剑搁在高悠悠脖子旁的下一刻,就点了高悠悠身上的穴道。
尘埃落定。
结局已定。
郭暖律目光冷厉地看向他:“你昨天本可以逃,是伤势太重逃不出去,还是根本放弃了抵抗,软弱得不想逃跑……”
【我没点住你也没绑住你,你为什么不逃?】
高悠悠沉默一会儿。
“看清楚你,是需要我留下的。”
这话说得那般清绝、那样鲜白,像把一个沉默寡言惯了的泥塑神像给剖开,露出里面藏着的一切骨架和料草烂泥,以至于像把郭暖律模糊不定的目光都烧得清晰赤红了几分。
高悠悠只直直地盯着对方。
“看清楚后,才能决定逃的是哪个方向。”
是上山。
还是下山。
是陪在人间。
还是人间陪我。
所以,在那之前,我想直接穿过这些乱七八糟的心声,通过你的动作你的身姿你的眼神去看清楚你。
因为人有的时候连自己都在骗自己。
因为这世上的道理本来就是很奇怪。
可能有些人心里说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好,其实都是为了他自己,有些人心里说完全是为了他们自己,倒反而可能是为了你好。
郭暖律,你的心声是可笑的,幼稚的,欢喜的。
那又如何?
它能代表真正的你么?
能代表你杀人的本能,和一身几乎已成为本能的算计么?
也许你也和那些人一样,用自己的心声骗自己,你骗你自己说很开心见到我,你骗你自己说很希望有一个活着的宿敌,但其实——也许你真正想做的是摧毁我、折磨我、杀死我。
谁知道你呢?
你知道你吗?
因为高悠悠听不到任何心声。
对面的沉默如同黑黝黝的山洞一般可怕,丢个东西过去都不会响的。
难道这就是心声的结束了么?
还是说——此刻的郭暖律情绪已压制冷淡到了极点,连杀死我都不会有任何波动?
他是这样揣测的,却不晓得听不到心声——不是因为郭暖律不激动。
恰恰是因为郭暖律太激动。
思绪是乱了的,心声是形成不起来。
郭暖律长吸一口气,只能压抑住所有表情来充当煞气。
“所以,不是我囚禁了你,是你的好奇囚禁了你自己。”
“可你不知道好奇要死人的吗,高悠悠?”
高悠悠淡淡道:“不是说只挑脚筋么?”
“我真的会死么?”
郭暖律一愣,却见对方认认真真道:
“失去一只脚,如果能换来看清楚你这个人究竟是谁。”
“这笔买卖亏吗?”
“不亏啊。”
高悠悠还是没有听到任何的心声。
面上没有任何表现。
可心中更是困惑、更是失望,也更加怕自己得到的是另外一个结果。
但和之前一样,他听不到心声,不是因为郭暖律没有任何真正的声音在心头响起,而是因为他心内的情绪,已经泛滥成灾一般,比刚刚更浓厚更可怕也更加不成形状了。
震撼太浓厚,喜悦太粘稠,笑意太没有形状和厚度,恍然到了根本发不出心声,心声需要成形的话语,可他此刻的心里全是浓烂了的情。
因为高悠悠居然说——为了看清楚他这个人,哪怕是被真的挑了脚筋也没关系,也值得?
原来他是真的在意郭暖律到愿意留下来,陪这滑稽戏演到个血肉淋漓,竟也愿意?
郭暖律深着呼吸,想用尽一切力气使自己冷静下来邪恶下来无情下来。
却激动难抑、感动难压,而睁大了一双瞪得灿烂且一塌糊涂的眼。
他瞪着高悠悠,却几乎瞪出快乐的血,瞪出了一种感激与心酸并存的光。
因此刻的痛苦里夹着的激动,此刻的快活里混着的呐喊,就好像胸腔里多年来藏了五十多个心脏三十多个肺腑,可怜地挤在一起渴求着相同的血液和相同的空气,希求着从不可得的理解,和从不晓得能不能得到的认同。
却忽然一下子。
都在同一个人,在同一片烛光月光与目光下照着的那个人身上……
彻底地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