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点也不想知道宿敌哥的内心》
2. 他知道得也太多了点
小无相山是险山。
可景也是个绝景。
天空是一刀劈白的鱼肚,早雾是垂弥山间的苍发,一路山壁势若笔下挥墨毫龙,林林起起又错撇一捺,点出古松峭奇藏云,翻出山泉喧嚣追瀑,各自峥嵘各自推,使人只觉乱艳堆寒——满满当当的是景,无处容身的是人。
可这山容得下高悠悠,是高悠悠容不下这景。
他已经在这路上走过太多次。
有一次他嫌走路太慢,直接就扛着一个受了伤、走不快的雁山派长老飞上去了。
问题他是飞太快,以至于长老在他肩上凌风乱抖,他平稳落地后长老就开始“晕肩”了,晕得颠三倒四,一直撑着卢掌门来慰问,这人竟直接扯开了卢掌门的衣衫……
事后高悠悠被掌门严重警告——警告他把长老扛上来竟没有第一时间准备呕吐的容器,让长老把掌门的胸口当呕吐袋了,吐完之后还把掌门藏在胸口里的猫给拿出来……
……擦了擦嘴。
实在太失礼了!
猫不能拿长老怎么样。
但猫在卢掌门胸口抓了好几道儿。
卢掌门疼得龇牙也不能拿猫怎样。
但完全可以把高悠悠给怎样怎样。
他之后惩罚高悠悠练功后帮忙在无相宫捡地上的猫毛三个月,并在山道上施行禁飞令。
禁飞令就算了。
但这个捡猫毛……
完全就是因为长毛禽兽最近到了换季时候……掉的毛太多让老眼昏花的老掌门根本捡不完……所以想找人帮忙吧?
总之他这次下山是慢慢走的。
小无相山繁华之处,不只在于泰巍殿阁、庄煌楼舍,更在于其汇聚天下武学人才与典籍。
说天宫胜似天宫,说仙境比仙境更真。
可天宫所以是天宫,仙境多半是仙境,只因有众生相的人间在这千百年下——亘古不动。
那人间是怎样的人间?
迎接他的先是一阵惨叫。
山脚下不远处的凉亭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脸上皱纹已和干瘪的橘子皮一样了,此刻却像在用全身力气释出这一声滚烫而粗粝的惨叫,却仍搐动着一股万劫不复的绝望。
因为他此时正被一个刀疤脸的山盗毒打。
如雷点般毒打,每打一下都能听见更厉的叫,每打一下身体就倾斜蜷缩得更加厉害,只剩颤动的双手护住胸部要害。
高悠悠稍微一停。
可也没继续动手。
仿佛不准备救人。
有人说他——非得是铁石心肠才能配上这神绣雪花的容颜,也不算错。
老农在毒打中跌伏哀嚎,一见他就发出虚弱的叫声:“救……救我!”
高悠悠依旧不动,只站在那儿如晨间叶上突兀的一片儿霜色。
山盗白了他一眼,嗤笑道:“小白脸想替老匹夫出头?他欠了我足足五百两银子,你敢过来,老子就连你一起打!”
老农几乎小心翼翼地哭嚎道:“没……没五百两……”
高悠悠面无表情地盯凝。
然后掉头就走。
那山盗大吃一惊,心里却难免有些失望:【这人怎这样沉得住气?】
他一回头的功夫,却见一阵劲风儿从脖颈那边吹起。
高悠悠此刻忽然出现在身后。
骇得他立刻回身。
回身就一刀砍!
那是一把如切峰断浪般的狭长刀身,刀脊翻覆间如白龙摆尾,只一瞬间就劈沉到了高悠悠的肩。
银光骤下,即要砍个鲜血淋漓、筋骨皆断!
却断在了高悠悠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动作。
一跃。
他一跃如飘身。
飘得像一片纸被个孩子抛了出去,又像一块儿手帕被随意丢了出去。
刀却迅速一转,转而跟上他的脖。似要斩大好头颅如斩纸。
但斩不去。
因他又一低首。
低的动作像是在观察地面,却偏偏在最精准的一刹最近的一寸,让出了这凶险得要砍入肌理的一刀,然后让刀随着惯性往前飞几寸,飞入了他想要的那个方位。
他迅速抬臂。
五根手指从袖中迅速伸出。
瞬间就敲在了这把硕大的刀锋上!
像个远行的客人敲了一下主人的房门。
像个悠闲的琴手敲了一下坚实的琴背。
明明敲的是刀,可那山盗却感到了别的。
他感觉被敲动的仿佛是自己!
自己全身上下都在发出一种被重锤敲震、骨骼爆裂的脆响。
在高悠悠敲刀瞬间,一种澎湃内力从那刀身上传来,像巨石碾肉、巨斧压花一般巨而有力地敲动他的五脏与六腑。
他全身上下震碎似的倒落下来。
刀也立刻下落。
落到高悠悠的指尖便是倏忽一转。
转如银光一折两翻,顷刻搠入了那老农夫的胸口。
老农发出凄厉百倍的惨叫。
却不是因为刀刺中了他,而是被刀刺入的胸口原本藏着的七十二根黑针、三十六种白刺,全在胸口急爆飞裂成了蜂窝。
而高悠悠无情无绪地,且居高临下地。
看这地上惨叫的老者。
面上冷漠得可以架一整个冰梯而不融。
“自己的暗器好受么,‘跛脚农’夏三路?”
那夏三路痛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如何看得出我的暗器……是在胸口……”
“你在蜷缩时也一直护胸。”高悠悠冷漠地宣判,“你和你的兄弟‘无量盗’何四道,总爱演这蹩脚戏把人诱到近处,再用暗器截杀,靠这么老的一招,你们在五大剑派的各大山道下,害死了至少十个年轻弟子。”
招虽老,可每次演的都不同,有时甚至扮作门派弟子截杀别的门派弟子,且每杀一人就换一个地点,靠这样杀人挑拨了许多门派是非。
其中一次,遇到他们的是投明山的女弟子顾逸人。顾逸人生性热肠,见到有差役毒打老人就上前阻止。
她剑法尚算不错,几招下来就重伤了那差役。
只是在她把这可怜哀嚎的老者从地上扶起的瞬间,毫不设防地被七十二根毒针三十六根毒刺倾泄到胸口。
就是现在这些扎在老人胸口的白针和黑刺。
高悠悠双手背后地、毫无情绪地看着这人。
像庙里一座断臂的残缺泥塑神像。
冷眼俯瞰脚下贪婪残忍的信众。
临死前,顾逸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也就是门派剑法之中的一道精华,刺伤了这老者和他的恶人兄弟。
她濒死都如此,可见若活着,剑法造诣本该更上一层楼的。
“她本是个练剑的好苗子。”他这么说。
夏三路一愣,随即便涕泪流得像多年喂狗的良心都活了起来:“老朽知道……不该杀了顾女侠,可……老朽……从顾女侠的身上……身上香包看出是她后,至少没侮辱她的尸体啊,你,你就可怜可怜一个老头子吧,唉,快死的老头子……”
“和我有什么关系?”他皱了眉,“我只是在说她的剑法。”
然后他蹲下来一指戳入了这老人的眉心。
把尊老的人杀了,却指望杀你的人尊老?
然后他接着往城镇的方向走,却看见一个可怜的少年摔在地上,骨头都给摔断了,哭天喊娘得可怜,见人来了就求救。
高悠悠走到大概一百尺的距离。
然后扭头就走。
那可怜少年都哭得暂停了,愣了。
接着他又走了一两里,发现一个凶神恶煞的地痞正把一个年轻俊俏的小倌强行压在地上,小倌哭天喊地,那地痞却姿势猖狂。
高悠悠还是走到大概一百尺。
然后扭头就走。
小倌地痞不仅一起楞了,连姿势也一道儿卡了。
高悠悠倒觉得方便。
从前没有心声,还需要靠近看一看这些恶人在玩什么把戏,现在只需隔一百尺,就能听到心声了。
比如方才那个装断腿的少年想的是。
【快过来啊受死啊!怎么还不过来?还不过来!?】
他就不过去。
之前那一个地痞和小倌想的则是。
【这么刺激香艳的场面他都不阻止?他也不看?他还是人嘛?他不来我们怎么能一起把他杀了?】
他就不去看。
自从他听到章师姐在脑内背诵了一百遍观鸟实录后,他已经完全……完全连现实里的真鸟都看不下去了。
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被这群小人消耗任何的体力内力。
这事儿有先例。
人称“幽海潜龙”的李构幽,在归乡路上被一伙邪派小人一路蹲点截杀,他遇到七路人打退七路人,却在终点遇到了一个真正强横的刺客,本来能打过的,可那时他的内力消耗太多,最终把活路打成了死路。
就在高悠悠不紧不慢地走了三四里路,走得天色渐昏日头渐暗的时候。
发现这些人居然又出现了一个茶棚附近。
且这次他们演的是一群小无相山的弟子。
方才摔断腿的少年,穿着弟子服,正笑着把腿搁在一个百姓颤动的身躯上,而方才的地痞和小倌,换了高阶弟子服,一个把锤子落在了食客弯曲的背脊上,一个把剑直接搁在了路人的大腿上,还在狞笑。
“小无相山弟子收租要钱?谁敢拒了我们就打杀谁。”
“你多看一眼,是不是心底在骂我?你也该死。”
“哭什么哭?把衣服脱了叫我割上一百刀再走。”
看装饰服饰,这三个恶人杀手,该是尘疯谷的“浪断腿”苏断、“八赖子”赖八八、“恶惜娇”柳娇男。
这三人,合在一起有合在一起的奸,分开来有分开来的恶。
没想到来的是他们。
高悠悠冷眼看着。
他不愿走那位前辈的老路。
可现在这群人顷刻间就要杀人。
且是顶着小无相山弟子的服饰。
他难道还能坐视不管?
正当高悠悠要一跃而出的时候,一道儿黑影忽闪而过,一把剑却如如银梭旋舞一般舞开来,刺向那嚣张笑的苏断!
苏断闪身一让,当即抽出白亮雪凛的刀子与之拼在一起,撞了个火光四溅!
高悠悠本来眼前一舒,此刻却失望了。
因为那确实是个唇红齿白的蓝衣青年。
可他和郭暖律的相似点也仅止于同为男性这一点了。
首先郭暖律的脸。是那种能让基本记不住外貌的高悠悠都能记得住的。
这已经是很高级别的赞誉了。
而这少年的脸……是个男的。
完了。
再是郭暖律的剑。如果这一剑是郭暖律刺出来的,根本就不能有那些又舞又旋的花招。
它会直接刺入苏断的咽。
完了。
这青年的剑和郭暖律比起来,像放慢了整整十倍后的慢动作。
不是因为青年的剑练得不到位。
是因为郭暖律的剑已经不是快。
而是根本看不见。
在郭暖律最高速甩出去的那一剑就像是刺破空气的一道直线,几乎到了无形可追的程度,哪怕高悠悠也只能透过上一剑的残影推测出下一次的路线,或者努力拉开距离不让近身。
一旦近身,剑强一寸便高一分的道理就会发挥最大余热。
高悠悠身上的几处隐秘而又缱绻的剑伤就是这么来的。
所以当那蓝衣青年的剑在柳娇男的剑上弹了一记又被拨回了赖八八的锤子上,接着步法被带偏了路线没能回到架势时,高悠悠就已判断——此人十招之内必入颓势。
果然第九招,蓝衣青年的剑就被一个冲撞带歪,剑锋竟卡在了一旁的木头砧板上。
只这稍稍一慢。
苏断立刻抽出机会就抽出一道“断水长刀”。
从那青年的脖颈之上如透明的浪峰一般大劈而下。
马上就要斩首于此!
高悠悠忽一跃。
他一个提膝猛地骑上苏断的肩膀,利用双腿一绞,直接把苏断给绞旋到了地上,接着往后一翻躲开赖八八的一锤,那锤子没锤到他,却砸到了地上的苏断。
欲斩首的苏断就这么被砸烂了脑袋。
赖八八看得那一团本来是脑袋的血肉发愣时,膝盖忽遭雷击般猛痛,像被什么人踩了一脚,他整个人往下一沉时,遇上高悠悠往上急托一掌,如水切云剪一般斩击了他的咽喉。
接着高悠悠头也不回,往后递去五指。
截住了刺向他脊背的一剑。
指尖分花覆柳般一转。
剑锋竟然被他像面条一样带着旋转起来!
柳娇花吃痛得松了剑,下一刻就发现自己的剑又回来了。
不过是剑尖回来。
刺穿自己的胸口。
持剑的另一端。
高悠悠的手。
他临死前最后看到的。
高悠悠的眼。
那一双仿佛是素手折雪、覆于神像,以至于泥塑气霜寒气和神圣感都混在一起的眼。
高悠悠起时,见到那个蓝衣青年震惊之余根本说不出话来,等到好不容易能说出来,那一脸崇拜敬重的眼神,活脱脱的就是那些个年轻弟子第一次遇到他的样子。
还没那么害怕他的样子。
高悠悠内心一复杂,对面那人就感激得恨不得扑上来:“在下徐宴冲,多谢恩公解决这些小无相山的狗贼,敢问恩公大名?”
高悠悠一皱眉:“小无相山的……狗贼?”
徐宴冲见他不愿透露姓名,只试探道:“这些人身着小无相山的衣服欺压百姓,用的又是小无相山的剑刃兵器,可不就是……小无相山的狗贼吗?”
高悠悠刚升起的复杂心绪当即变成了嫌弃。
他懒得多说,直接就走,舆论有别人去烦心。
可那徐宴冲看他穿得朴素干练一身布衣,又见他身无兵刃,便认定了是过路的高人,立刻就追上去道:“恩公且慢,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去找那小无相山的‘神佛无相’高悠悠,你见到小无相山的弟子就打,难道不是和我一样吗?”
高悠悠皱了皱眉:“你找高悠悠什么?”
徐宴冲的喜色一下子过渡成了怒色。
“他杀了我的堂兄徐宴山!”
徐宴山是谁?
“请宴八方”徐宴山,叙州有名的地方豪侠,平素最爱收容绿林人才,也好打抱不平,义气名声是有。
想一想,自己半年前确实是杀了此人,理由是……
徐宴冲怒道:“我堂兄当时不过是路过了高悠悠的杀人现场,却不知为何惹怒了这个杀神。”
高悠悠当时不过是路过了徐宴山的杀人现场,却不知为何发现对方除了杀人还在干一件事。
这人趴在一个小姑娘身上。
于是他就回到了杀人现场。
戳完指头。
把姑娘带出去。
出去时再把手上的血给洗了洗,然后就没了。
徐宴冲怒道:“我那堂兄是英雄盖世、义名四海截知,我始终想不明白,这狗贼到底为何就那样杀了堂兄!”
高悠悠淡淡道:“因为他是个该死的贼。”
徐宴冲一愣,立刻点头:“没错,高悠悠确实是个该死的贼!”
高悠悠:“……”
这脑子是和股子互换了吗?
他真不想理这人了,转头就要走,没想到徐宴冲马上道:“恩公若不愿搅入是非,还是快些离去吧,那高悠悠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你杀了小无相山的人,他必定要下来寻你麻烦。如今我和受过堂兄恩惠的人,还有和高悠悠有仇的人,都聚在这一两里外的聚义亭中,我们势要和他讨个公道,若有人问,我也会把这三人的死揽在自己的手下的!”
高悠悠忽停。
“……和高悠悠有仇的人,也会在那个什么聚义亭吗?”
那个人也会在?
徐宴冲道:“对啊,恩公这样问,是想和我一起去和群雄聚义吗?”
【话说回来,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恩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啊?】
高悠悠只冷定沉稳地回过了头。
“带我去那个地方。”
“我要找那个杀得了高悠悠的人。”
高悠悠本来觉得徐宴冲这种模式可能是什么新型的诈骗。
可听了心声发现,这小子是纯粹脑子不太好使,直接把他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人带去了此次行动的大本营。
然后他扫了一眼大本营。
“莲花小判”商道莲、“朦云剑”方朦河——勉强算中手好了。
“鹿山婆婆”朱鹿儿、”边塞兰衣”边叙兰——中低手。
“白刀屠夫”申屠、“黄城船夫”解隐——低手。
“明山有亮“兄弟俞又亮,甄更明——低低手。
其余的更是连低手都算不上了。
……这算什么?
这到底算什么?
就这么个破鸡屠狗一般的大本营,他为什么会觉得郭暖律会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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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儿来呢?
想了想,他还是一声不吭地坐下。
因为他忽然想明白,郭暖律肯定不会愿意和这些人为伍,但只要他认为高悠悠认为郭暖律在这儿,认为高悠悠会来这里找他,那么郭暖律也肯定会过来。
所谓连环套,就是这样了。
想清楚这点,他倒泰然处之。
众人本来是要询问身份的,可见那徐少爷力声儿保证,又见这人虽是衣着实在寒酸简朴,可看着俊风烈骨、寒凛逼人,不笑的时候,眉尖可自带一股悠远渺然的清淡,看着不像是是尘世里的人似的。
想来是个背景一般,是投门路搏出路来的无名客。
这样的人太多太多了。
只是他好看得也太多。
那“鹿山婆婆”朱鹿儿却笑了一声,善声儿劝道:“你这漂亮年轻人,年纪小小脾气倒大,连杀三弟子,把小无相山得罪得不浅,还是和我们一起吧,不然像高悠悠那等厉害的杀神,可是绕不过你的。”
徐宴冲也赶紧劝:“恩公你留下来,也好过被人追杀啊。”
高悠悠只淡淡道:“你说高悠悠厉害,他厉害在哪儿啊?”
“朦云剑”方朦河生的俊,讥起人也不含糊。
他不屑地扫了一眼这人一身白得有些发灰的朴陋衣着,和高悠悠背上那个骨灰盒一样的饭盒(里面是章师姐腌制的鸡),冷笑一声道:
“就你这穷酸样儿,白长了这一头好看容貌,怕是哪家庙门刚还俗的沙弥,还敢谈论他的厉害?不会以为你杀了三个低阶弟子,就觉得自己能杀了高悠悠吧?”
郭暖律还不出现?这种人也配用剑当外号吗?
高悠悠随意道:“我杀不了他,你们杀得了?”
方朦河讥笑一声,大家便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起了高悠悠的弱点。
有的说高悠悠的指法虽强,腿法下盘却不稳。
有的说高悠悠喜肉搏近战,肯定不擅兵刃战。
有的说高悠悠内力惊人,可外功却未必温当。
一塌糊涂。
糊涂一堆。
高悠悠听了一会儿,默默说了一句话。
“他的弱点在指尖劲气儿连发的速度。”
忽然,不仅是方朦河,连那一直一语不发的“莲花小判”,有名的美男子商道莲,此刻也转过了莲花面容,异常严肃地看向高悠悠。
“兄台请继续说。”
高悠悠随意道:“他的劲气儿连发过后,左右指尖搓合的速度会变慢,所以只需要多方进攻,左右交接,逼迫他一直连发,他迟早会慢到一个可以被打倒的地步……”
随着他娓娓道来,随意叙说,所有人的目光都亮了一层。
就这样,高悠悠在打倒高悠悠大会上获得了侦查高悠悠弱点的第一名。
看着大家此起彼伏的鼓掌声和一群惊叹的震撼的眼神,他只觉得有点奇怪的……安慰感?
为什么随便分享个见解这么多人会开心?小无相山外面的气氛就是这样热烈的吗?
徐宴冲笑着去挽他的手,他还是躲了,徐宴冲便学学记忆中的堂兄,故作豪迈地笑道:“恩公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你还不打算透露自己的姓名吗?有了你,我们的胜算可是大大增加了啊。”
高悠悠随便想了想。
然后他随便地说了一句让所有人的笑容都原地消失的话。
“我姓高,我叫高悠悠。”
全场静默。
死静。
然后,高悠悠抬起了手指。
一根手指抬起来。
俞又亮劈开的大刀,甄更明砍来的小斧直接凹进去了一大截!
两根手指捻上去。
方朦河的“懵云剑”被这手捻得一弯二折且几乎成了一条面!
三根手指在弹琴。
弹走的是“鹿山婆婆”朱鹿儿的杖,拨飞的”边塞兰衣”边叙兰的剑!
四根手指搓起来。
“白刀屠夫”申屠被一道无形的指尖劲气儿击中而倒飞了出去,连带着撞到了“黄城船夫”解隐,且一路往前撞到了树!
五根手指在摸树。
一道“无相随心指”的指尖劲气直接穿过树,靠这“隔山打牛”的神功,竟然直接打到了树后藏着的莲花小判”商道莲,逼得他吐血几分,栽倒在地!
全场倒地。
高悠悠站着。
他有些麻木和疲惫地看着地上这些人,然后看向了……场上战战兢兢的,唯二站着的那个人。
徐宴冲。
他充满惊恐地看向高悠悠。
高悠悠只淡淡道:“他们都出手了,你为什么不来打?”
落后就是得挨打,但先来的先挨打。
现在都打完了,就该轮到你了。
徐宴冲全身如灌了冰霜一般颤动不已,不知道是因为被救过而不愿出手,还是因为极度的恐惧导致手脚酸麻而不敢出手,只是高悠悠看他这样无甚斗志,也就无所谓地往前踏了一步。
他只是想走开。
可没想到这群人以为他连徐少爷也杀,纷纷声嘶力竭地怒吼。
“徐少爷快跑!快跑啊!”
可高悠悠横扫一眼。
这些人又大部分闭嘴了。
他更觉出一股强烈的郁闷和无趣。
郭暖律干嘛不过来。
不就是自己没有理他半年之久,不就是自己任由他在山门外一次次徘徊都没有去见他,不就是……不就是自己不敢在适应心声之前,去找他……去杀他么?
至于这么久不来?至于这么久……
一道儿疾风忽的破晓而来!
他瞬间浑身战栗似的猛地跳开。
而原本他站立的位置多出了一大道砍劈的凹痕!
对面的人还未看清楚身形,只有一把曲剑在空中如蛇游浅水一般抖擞刺来。
高悠悠不得不急速一偏腰。
那银光几乎是擦着他的腰间而去的。
可偏腰的瞬间他也刺出一指!
捻上那剑锋的同时,把内力也传上了剑锋。
那曲剑后撤,却是一把直剑紧接着递过来。
刺他的胸膛!
高悠悠立刻反手护着心口,同时急速后旋撤退。
滑开三丈之后,他惊觉背后一阵寒风,立刻旋背扭胯。
任剑尖擦着他的后背贴过去的,同时他的手也贴向那剑身,冲那剑的主人眉心发出一记致命的指风。
那直剑迅速回防到脸上,那人侧首一偏,换成了曲剑如瀑布一般展开,几乎似粼光一般波澜漫流。
长聚成虹,炫美绮丽之间,却在一瞬间万光齐暗,几乎没有任何空隙地去刺他的咽喉!
这种窒息式的密集打法,目不暇接的变招换招,已经把在场的人都看懵了。
高悠悠却瞬间双手齐发,指尖无形劲气如激流瀑雨一般飞涉而出。
这才堪堪刺偏了那剑尖的轨迹。
可剑尖忽的一折,继续刺他漂亮的咽喉!
而高悠悠一个大仰身躲过这一剑,同时空中连发六道劲气。
一道比一道猛、一道比一道急,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都来!
对面那人倒滑三步,飞跃三转,落地再扫剑似流瀑,这才飞转错开了六道指风,同时站立,冷眼而看。
而高悠悠也终于站定,在暮光下冷眼对望。
这几招之内的急杀抢攻,全在一瞬间完成,每一招都是险峰,每一次都是极致的没任何余地的厮杀。
谁也没占据上风。
是他。
郭暖律抬起深邃美厉的一双瞳,在昏暗光下竟隐泛琥珀黄色,一双秀眉,仿佛都带着碧刀绿剑般的凌厉翠意。
高悠悠目光一凛:“……你还没死啊?”
郭暖律目光冰冷,如同仇寇地看向他。
“杀了不该杀的人还敢现身,既然你这半年间都不肯死,那今日就该死在这儿了吧?”
可在那冰冷的成熟音色后,高悠悠忽然听到了一句从未听过的声音。
清亮纯粹的少年音。
【悠悠你终于下山了啊。】
然后又是这一种好像是甜汤里捞出来的少年声音。
【我很想很想你。】
【你想不想我?】
【……你好像有些不开心?】
……什么东西?
……刚刚什么东西在耳边响起来了?
看着眼前漠然冰冷的青年郭暖律,可听着耳边那明亮纯粹,且摇曳着意气、少年气,甚至清甜气息的陌生音色……
高悠悠忽的彻底麻愣住了。
3. 郭暖律是什么人呢
郭暖律是什么人呢?
“不老剑神”吴醒真的挚爱高徒,号称“剑绝“聂小棠的师兄,据说是”横刀请剑”白少央的昔日好友,同时也是……
高悠悠认识了一年,在一年中追杀交锋了十几次,在彼此身上留下过十几道擦伤、切割伤、碰撞伤,却仍旧未曾死,不可能死,死了也要活起来再战的……宿敌啊。
这样的宿敌。
这样被他承认的男人。
被他寄予厚望的一个人。
心声居然是这么地……这么地……
高悠悠一时失去了言语。
失去了表情。
连思考也短失暂去。
这导致郭暖律看向他的目光越发地冷凝、森寒、步步紧逼。
亭子旁的山风如一道叠上一道的浪,把他的衣衫吹出浮跃无定、行巅淌云的气浪,使得他整个人站在那儿,就如一块儿冰掉在一个自负不凡的隐世画家手里,于是一敲一啄,一撇一捺落在他身上,连笔触都是锋锐的,色调都是冰冷的。
这样一个人,幽冷的目光盯死高悠悠。
那感觉像一把刀搁在他的秀气脖颈旁。
没有人会怀疑他是真想把高悠悠一击毙命。
高悠悠也看过去。
他愿意再给对方一次机会。
就当刚才那种不可名状的声音是幻觉吧!一定是幻觉吧!
郭暖律冷笑挑眉:“你被雷劈傻了?眼睛发直地看人做什么?”
那森冷的声音也让高悠悠短暂地回过神来。
宿敌还是煞气满满。
令人安心。
宿敌还是嘴臭如粪。
使人平静。
然后就在高悠悠稍安心,觉得刚才只是幻觉时。
他又听到了那声音。
【呼吸平静些了呢……你不难过了吗?】
好像风里微雨里吹来的,恬亮的温存的寂寞的少年音。
使他眉尖一搐,心中好像某种异样的地方被触了一动,那声音却是微微一转,像被火燎过似的带了点儿动情的沙哑。
【你倒是不难过了。】
【但你为什么半年都不来找我?】
【我很想很想你!】
高悠悠沉默了。
郭暖律目光如冰层溅起的火花,是不加掩饰的杀气与冷嘲:“你在山上躲了半年,以为逃得过,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后事可都准备好了吧?”
【你不会一点准备都没做吧?】
【我可都准备好了,我就来见你啦。】
准备好的是……你自己的后事?
高悠悠的沉默越来越盛。
他困惑且震惊地瞪对方。
【我想你的手了。】
郭暖律的琥珀瞳孔微一眯:“你还不动手?”
【你这样看着我……】
【还是在难过么?】
郭暖律句句如刀,始终得不到对方的回应。
似乎觉得这种沉默有些异常和令人焦躁。
他便皱了皱眉。
干脆扫视周围。
凡被他扫视到的人,竟都有一种芒刺在背的尖锐感,一个个低下头去。
只因那目光厉得像一把旧刀子正在被人一点点地剥落铁锈,正缓慢露出里面的真正锋芒。
【是这些人的关系吗?你何时这样在意他人的想法了?】
然后郭暖律回头看向高悠悠。
“说不出话?哑了?还是做了亏心事,心里存着天大的愧?”
众人都以为他说的是高悠悠。
可高悠悠知道他说的是众人。
郭暖律眼见没有任何回应。
目光接近一种极致的冷冽。
【既然你还是这么难过……】
“既然你无话可说,那就……”
【那就一起来和我跳舞吧,悠悠!】
高悠悠一愣,就在他寻思这句语气略带期待的“跳舞”是什么意思的时候。
郭暖律再度拔剑。
长剑与短剑。
长的名为“曲水”,是一把白缎银链的软剑。
是两面轻剑。
短的暂名为“掩光”,玄铁所制、百刀不侵。
是八面钢剑。
他先拔一把长剑在手,周围三丈之内,全部充盈着无形无相的劲气与澎湃的杀气。
如搏浪之鲸、扑天之雕一般扑向了高悠悠
高悠悠立刻一跃。
在空中连击数道。
郭暖律则一碰就退。
不但避开正面交锋,还借着指风的劲力,向后急弹、旋撤。
高悠悠一愣,对方要逃?
却没想到对方后撤到了凉亭的台阶之上。
然后蹬了一蹬。
借力第二次冲。
这次他扑来更快,且力道更猛、气势更足,犹如一去不返一往无前的天地中一道无可阻挡的直线。
长剑如花鬘抖擞,深流飞瀑般刺出。
快到高悠悠只来得及微一偏首,长剑几乎从离他鼻尖不到一寸的距离滑过。
这么近、这么险的距离。
差一点就能切入两腮,生肉出血。
这险恶的交锋、这令人肝颤肉碎的杀戮,这一招近得他几乎可以看得见郭暖律眉尖怒发的翠意,这一剑厉得也能让他看得见对方眼底那清寒刺骨的杀气。
这一剑之厉之猛之悍烈无双,直接就把一旁的徐宴冲给看呆了。
有这么猛的剑?
剑还能这么用?
这么用的居然还是一把软剑?
软剑唉!
高悠悠则心中激喜,眼中彻骨透亮。
刚才的心声果然全是幻听。
做不得真的。
明明郭暖律还是那个郭暖律。
明明他杀人方式还是那么悍然,那么粗猛。
那么清甜温存,恬静寂寞的,怎么会是他的心中声音?
高悠悠不但安了心。
还生出了一些难得的振奋。
这振奋的直接后果就是——这样的颓然劣势下,他竟然在电光急褶间往前一纵身。
跟着剑,跟着跃,跟着急弹出水玉般的两根指头。
竟捻住了那一往无前的剑锋!
郭暖律吃了一惊。
高悠悠竟然空手握住了他的剑。
这还是数十次交锋以来的头一次。
情势立刻急转直下。
因为高悠悠捻在剑尖上的指尖开始发力。
如旋花鬘,似抖玉簪,旋而倒转,转而崩颤。
因为只要他的手指旋转剑锋,郭暖律人在半空,又不可能和他一起转。
他肯定得松开剑。
只要松剑。
高悠悠就能夺剑。
没了长剑的郭暖律。
就只剩下一把短剑。
就好像没了一条爪的猫。
怎么死,死得痛不痛快,都得是他说了算。
他就是靠这招杀死了尘疯谷的“恶惜娇”柳娇男。
现在就这招,去杀郭暖律!
郭暖律却在高悠悠开始急旋剑身的那一瞬,立刻地、果决无比地、精妙绝伦地做了一件救了他自己性命的事。
他直接打出了短剑。
却是打在了自己的长剑之上。
这关键性的一打,抵住了长剑。
也止住了高悠悠旋转剑锋的势。
然后短剑如匕首一般顺着长剑剑脊向前一滑,顷刻间就削向高悠悠的指尖!
高悠悠立刻撤指。
撤指却不撤风。
一道指风急弹而出,往上斜打郭暖律的肩。
郭暖律的短剑瞬间回防。
一剑到肩。
因为他早看出对方的习惯性动作。
早知道这一招接下来一招必是指风。
他太熟悉对手。
也太想活下去。
可他的瞳孔也立刻骤然爆缩。
因为极近距离的指风,居然是隔山打牛!
指风直接透过短剑的剑身穿透过去,这厉烈力道把郭暖律连人带剑地一次性冲飞!
这是高悠悠这半年来新研究的新指法——只要拉到极近极近,物理隔离完全失效。
这几下迅杀猛防、急攻回挡。
几乎把在场的人,包括商道莲、方朦河等人看得眼直了、心凉了,呼吸都快跟不上招式了。
郭暖律的剑法、算力、招式力道已经是同龄人中很强很强的的一个了。
可高悠悠居然这么强?
怎么和神仙一样强!?
怎么这么强这么强!?
要怎么可能打的赢他?
要谁才有可能打的赢啊!?
当然了,这指风无论如何都挡不住的话,郭暖律为什么还要用短剑去挡呢?
答案是不挡的话,会被指风直接在身上穿一个洞。
挡一下的话,只是被击飞。
只是击飞,就还有机会!
郭暖律被巨大力道冲飞的瞬间,立刻旋腰扭身,竟在撞向柱子的最后一瞬调整了步伐、腰部速度、落脚角度。
使他居然能在柱子上踩了一踩。
他踩的瞬间稳定身形,而高悠悠已飞扑过来。
郭暖律毫不犹豫地进行第三次冲击。
距离不够的情况下,再没有第四次冲击的机会了。
这一次就是决定胜负!
不胜就死。
素来如此。
郭暖律在半空中双剑参差急打,打出暴雨松针、银河倾泄的气势,分刺腰腹手足。
而高悠悠左躲右闪之后,指尖也一磋二磨,竟然疾弹而射三道无形无相、恍如罡刀的指风。
这三道指风,曾把一个彪形大汉飞上了天,等下地时他那肉一样的山身上已有了三个巨大的凹痕。
这三道指风,也曾在瞬间而发,同时把扑向高悠悠的三个邪教杀手刺倒在地。
现在指风对准郭暖律。
第一道指风打短剑。
第二道从中打长剑,逼迫他松手。
第三道才是真正杀招,在他松手而无法回防的一瞬间,直接刺向他的咽喉。
他死定了!
生死存亡之际。
郭暖律做的是什么?
他居然左手掉了短剑,右手立刻接上、交换。
瞬间交换了长短两剑的位置!
所以第一道弹在短剑上的指风,变成了打在长剑。
这是极为关键的一步。
这道指风打在剑脊上,剑脊一触即崩,长剑要软下去。
结果短剑一抵长剑。
使得长剑又“唰”地一下反弹了袭来的第二道指风。
同时这人身子往后一仰,急速后撤,同时把左右两剑横在了自己的咽喉之间,一层接一层地挡,终于挡住了那击向咽喉的指风,没让隔山打牛的劲儿刺入咽喉!
就这样化解了!
可郭暖律还是付出了点儿代价,那指风透过隔山打牛的劲儿没有击碎他的喉骨,却压着两把剑在他的脖子上划了一点儿浅浅的血痕。
他受了点儿轻伤。
可却越战越猛,目光如血上掺冰,越发冷酷!
这给了高悠悠莫大的惊懵。
也是莫大的惊喜啊。
他几乎一下惊红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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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出了一丝令人生寒的笑。
如疯如痴,如心悦如敬佩,几乎是这半年来最开心的笑!
这世上也只有你。
能拆得了这招、解得了这死题。
且是用这样巧妙的方式,这样厉害的方法。
我没看错你,我从来都没看错你是不是?
你还是我认识的宿敌对不对?
你会尽全力杀我的,是不是!
对方剑光袭来,而他毫不犹豫地带着杀人的指法一跃而前,势必杀到把所有招式都用尽时,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那个微微清甜的陌生少年音。
【你在笑唉,你很开心对吗?】
高悠悠一愣。
为什么又听到了……为什么还是能听到这声音?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咽喉处已冲跟过来一把剑。
郭暖律的曲水长剑。
剑若银流水瀑,曲挽芳华,却带给了高悠悠此刻最大的震撼。
因为他的咽喉,此刻竟抵在别人的剑下。
生死一刹,岂能容得下他一瞬间的分神?
而郭暖律纵使内力不及于他,可速度上却是绝对的恐怖,只这短短一丝不足间隙的分神,如果是别人,高悠悠仍旧可以迅速打杀回去。
可对面是郭暖律。
他就没有机会了。
分神即败。
然后,高悠悠冷眼看过去。
郭暖律的剑是抵着,那毫不掩饰的仇恨目光是这样看着。
可是没有下手。
且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以万夫不可阻挡之力去收了手,且是能在高悠悠的脖颈前三寸刚好停下。
停在那袅娜的秀气的脖子上。
可是他依旧没有下手。
而这场变故,已经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到无法言说了。
只有高悠悠目光漠然地看向前方。
“你赢了。”
好像只是说一句和自己全然无关的事实。
郭暖律却皱了皱眉。
【你竟然在这么重要的决斗中分心了……你之前几十次跳舞的时候,都没有分心的。】
又在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了,高悠悠不由得瞪着他,一字一句提醒道:“你赢了,下一步?”
郭暖律却只以厉烈如冰火的目光瞪回去:“闭嘴!”
【我必须想明白你为什么要分心,你从方才开始就很不对,很不对!】
高悠悠只一动不动盯着他,像揭发也像是抓贼那样看向他。
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一个可怕而荒谬的结论。
这小子和我做了整整一年的宿敌,看上去打生打死……
结果从头到尾,他根本没想过他可能会赢我这件事吗?
他从来没考虑过这个结果?
……以至于现在卡在这儿了?
高悠悠忽试探性地往前一急走。
一走就是把咽喉走上剑尖。
结果这一走,高悠悠发现他的喉咙还是贴着剑尖。
因为郭暖律也几乎在同时往后退立了一步。
和他退的距离完全一样。
高悠悠莫名其妙地看向对方。
郭暖律也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瞪得高悠悠有点微微怒了。
又前进了一步。
对方又又又无形地后退了一步。
再进一步。
再退一步。
退到一旁的众人有人看得直接呆了。
“那个……我刚才看见郭暖律直接退了一小段是吧?他是在高悠悠冲过来的时候退的,还假装没退对吧?”
高悠悠沉默了一小会儿。
然后迅速地,果断地往前猛冲!
一定要把咽喉送进剑尖才算完整!
结果他一冲之下。
剑尖直接就往后一撤,抵在他咽喉的就从剑尖变成了剑鞘。
同时郭暖律只以一种可结成冰的凌厉目光瞪向他。
高悠悠的眉眼已经微微搐动了。
“……你这是在侮辱谁?”
你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赢了我,却不杀。
你想告诉他们什么?
还是想告诉我——你从来没认真地当我是死敌?
我可没有留手。
那你凭什么留手?
你留的是什么手!
郭暖律瞪了他一眼。
这次却连剑鞘都收了回来。
同时抹了抹唇边的一抹血痕,像抹开了一道儿残破的胭脂。
高悠悠刚想骂,却看得一愣。
他才发现对方刚刚为了收这千钧万险的一剑,半空撤力强扭身形,甚至导致内伤反噬,唇边才留下了血。
郭暖律只把剑鞘一收,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高悠悠。
“你方才为什么要分心?”
“我一定要知道这一点。”
看着对方脸上的血,脖子上的血,还有那坦然告知执念的样子,高悠悠的怒意……
不知为何就聚不起来了。
毕竟如果是他的话。
也会想弄明白对手的一切。
郭暖律催道:“说明白,我就干脆地杀了你。”
高悠悠只无所谓道:“这对你很重要?”
郭暖律嗤笑一声,却也在这时抬起那一双在黑夜里也同样明锐冷寂的双眸,好像里面有什么亮堂的东西在无边无际的夜里滚了一遭再下来,以至于落于眸间,却还是那样定定地亮、凛凛地闪。
“是很重要,因为这会决定我的下一步。”
【因为如果我想不明白刚才你为何分心的话。】
【我就必须绑架你了,高悠悠。】
4. 神魔自古一念间
心声一落,高悠悠先是猛生一顿震惊和恍然。
然后指尖一动,杀心骤起!
在这杀心聚起之前,他还在和郭暖律平静地说话。
郭暖律此刻也正在想事儿。
想事儿就有迟疑。
迟疑的时候,他手里拿着的还是剑鞘。
而不是双剑。
只这一瞬迟缓。
就给够了机会。
高悠悠电光火石般抬起一指,在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关头,急弹而切射出一道儿无形无相、却如霹雳的指风。
这么近的距离下,郭暖律当即以身体本能拿出剑鞘挡在胸口,却因巨大的冲击力而如一只受到弹弓击打的飞鸟。
荡跌出去,翻飞如蝉!
他在半空之中强行提起一阵内力,可方才强行停剑时的内伤反噬却拖累了他的一点点速度。
鲜血从口中溢出。
他忍痛调整身形,再要复起时。
脖子间已搁了一根手指。
高悠悠的手。
一只杀人的手。
也是一只所有人都挪不开眼的手。
也不知是神功特成还是天地造化,这只手的指节修得恰到好处,多一分是画蛇,少一点是不足,手脉纹路,是最高明的书法家都没办法绘出的一撇一捺。那只手的肤感,竟异于常人。
竟在暮光下浮着一种比冰脆,比玉更明净的润光。
仿佛不是一只手,而是一朵藏着某种精灵的莲,是层层叠叠地被人摆放、雕刻成那个样子的。
让人想吻上去,摸上去。
是对这世间所有好色的口舌和好动的手指的挑战。
可这样一只手。
却掐死过百十个恶徒、戳死过数十条不甘的性命,也点死过十几个闻名于世的高手。
美和神佛。
杀如阎王。
便是高悠悠的手。
而此刻,高悠悠冷眉凝目地看向他。
“你知道你输在哪儿么?”
郭暖律扬起了好看俊秀的脸,吐了一口长长的气儿。他躺在那儿平平静静、冷冷淡淡的样子,就像是接受一场早就期盼的刑罚,一种介于死与生的奖励。没有恼,没有怒,也没有不服气,只是单纯地……
懒得说话罢了。
高悠悠却有些不舒爽。
他的指搁在对方的脖子上,几乎可透过那瘦长有力的脖颈体会到一条大好性命的脉动,也几乎可以瞬间体会到一种脖骨碎裂的声音。
这种情况下,郭暖律为何不说话?
那他就要说话了。
而且是以教导的口吻去严肃冷寂道:
“只要没有一方彻底倒下,决斗就永远不算结束,我以为你出道这么多年,杀了这么多人,出了这么多剑,反败为胜这么多次……你应该已经明白这个道理。”
说到后面,故意加重、咬字。
场地里几乎只剩下了他冷寂而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
连呼吸声都被盖了过去。
尤其是郭暖律的呼吸声。
高悠悠抬头看去,他要看郭暖律的反应。
要看对方的冷眸发出愤怒的喷火的气息。
可是郭暖律没有。
他只是冷冷淡淡地、毫不在乎地,好像即便自己的性命已经完全掌控在了高悠悠的指尖,他也会和之前一样随意地说几句嘲话、闲话。
他似乎已完全不在意。
更让高悠悠奇怪的是。
这个时候,他就读不到对方的心声了。
为什么郭暖律这个时候就没有一点心声?
这个时候不应该是有很多很多的心声出来吗?
不应该有强烈的山呼海啸一般的无法遏制的恐惧么?
不应该有愤怒、懊恼、渴求性命、骂他卑鄙无耻、骂他反手忘恩,骂他只求胜利不顾一切的姿态吗?
难道不该骂吗?
还是说……郭暖律以为自己会和他一样,把决斗当儿戏,会留什么情面,会下什么软手?
还想着绑架?
还想着生擒?
你以为这是什么你追我逃的游戏么?
这是你死。
我活!
高悠悠目光一冷。
他立时指尖发了微力。
他看见郭暖律的脖子已不受控地微微向后倾倒,脖颈之间的青筋已如虫豸一般在漂亮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上一跃一动,脸色已呈现一种受窒的微白。
郭暖律却始终未曾言语,脖子上的指陷得越来越深,终于到了影响他说话能力的程度。
他说不了话,做不出什么。
只有那双冷厉清明的眸,如一双带着焰尾的尘星子在燃烧,遇火摧火,遇风折风,从天际缓慢下坠到了人间。
下坠到了高悠悠的眼中。
他看着眼中的这个男人。
这个数十次交锋几乎致自己于死地的男人。
也是这个在最后一刻留了情面,把那一万夫不可阻挡之剑给硬生生折下,以导致自己受了内功反噬的男人。
这个男人……这个人……此刻他的性命就在我手中。
高悠悠目光一狠,看着这个被他掐攥得一点儿都动弹不得的这个人,仿佛失望得根本不愿再多说几句。
可他还是说了。
“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既不肯下死手,那我留你这样的对手,这样的宿敌……也没什么用处……”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可还有什么遗言?”
他的指尖微微一松。
他想让郭暖律说话。
可指尖仍旧搁在对方的脖颈上。
对方不说话了,没有心声了,他反而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想要急切地、迫切地听到对方说的话。
可郭暖律只是平静漠然地看着他。
一句话都没说。
这种平静的力度,这种稳定的极致,反叫高悠悠的心内生出了各色不安跳动的火焰。
“你以为不说遗言,我就会放过你?”
“是你自己要对我留手,不是我求你留的手,我现在就杀了你,省的午夜梦回还要梦到你……”
梦到你,梦到你的眼,你的心声……你的那些少年一样的心声……
我统统不想再听到了……
他似是心中魔怔杀性一起,竟重新掐上了对方的脖颈,这次使了比之前更足、更狠,势要置人于死地的劲儿!
有个人说他是佛子容貌,却是修罗心肠。
也不算错。
从来不错!
郭暖律的脖颈被掐在那指间,内力劲儿几乎从脖子一点儿灌入全身,以至于他的脸色也发出了一种异样悲惨的红。
最后这人竟干脆闭上了双眼,竟仿佛在忍受这种死亡之前缓慢下坠的跌落。
可还是没有说话
也没有反抗。
高悠悠心中却伸出一股子仿佛是被无视的、痛惜般的、原始而又滚烫粗糙的的愤怒。
你都要死在我手里了。
为什么一句话都不给我留下?
你以为摆出这副姿态我就会放你……
【没关系的……我已经准备好啦。】
高悠悠心底猛地一颤。
准备好了……是指这个?
然后他又听到了那个清亮的,纯粹的,没有任何杂质的少年音色。
【不要难过啊,高悠悠。】
好像一个躲在角落里多年的少年走了出来,向着他递来一颗童年从未得到的糖果,然后冲他扮了个鬼脸,接着爽气一笑,俏皮地说了一声——“不要难过啊,高悠悠。”
高悠悠忽觉一阵恍惚。
他这样铁石心肠、杀伐果断的人,掐死戳死点死的人比他吃过的盐还多,可这一刻的恍惚却如心头一阵重击。
像本就在天与地之间来来回回升腾的云朵,被甩进人间重新了洗刷了一回,却是轻轻洗而没有褪色的那种,空气里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好像在回应着他的这种恍惚,以至于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而不确定了,心里像一个被困住的孩子使劲往前冲,冲到心房撞了个鲜血淋漓,才把他很久很久没有拿出来的那点子温情、脆弱,给释出。
忽然,他的手中一松。
郭暖律的脖颈从掌心之中温然地滑落。
可是高悠悠的恍惚并未结束,而是看着眼前这个刚才生死危机之中逃离出来的男人。
被指风透骨的,内伤发作,以至于有些站不起来的郭暖律,此刻竟有些茫然而困惑地看着他,
好像在问。
我已经准备好了,你为什么……
“唰”地一下!他看见郭暖律的眸子瞬间睁大,且充满了惊恐。
从未见过的惊恐。
然后高悠悠才觉背后一阵微寒。
才觉出一种难以想象的剧痛从脊背的某一处开始蔓延。
鲜血从他的背后渗了出来。
一把剑的尖头没了进去。
像一点清雪山冰的白。
撞入鲜红滚烫的海。
高悠悠赫然回头。
发现背后出剑之人竟然是——徐宴冲。
他也是满脸惊恐。瑟瑟发抖地握着手中的剑,仿佛也没料到自己这一招从背后竟然命中了,他几乎是喃喃道:
“你……你杀了我的堂兄,我……我必须报仇的……”
高悠悠忍不住发出没有温度的一分笑。
他打了所有人,却唯独不小心遗漏了这个。
其实也不是不小心。
只是对方那副憧憬的、崇拜的、完全没有杂质的眼神。
让他想起了刚入门时看他的那些师弟师妹们罢了。
没想到这一星半点的仁念、慈悲。
换来的是……
“我救了你……你在我背后出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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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宴冲一愣,巨大的愧疚和惶恐几乎把他的整张脸都拉扯得面目全非,口中更是语无伦次,形同哭泣一般:“我……我不想的……可是我只有这个机会……只有你恍惚的机会我才能杀了你……杀了你!”
不等他说完,高悠悠猛地转身扭胯,硬生生地让那剑尖从自己的脊背抽拉出去,竟在半空中蹿出一道儿血泉。
点点滴滴的血落在地上,犹如几点道义聚成的红梅凄厉地洒在名为人间的大画布上。
那图案像一个嘲讽的奸恶笑脸,也似是一位菩萨的悲悯抬唇。
高悠悠立刻想出指杀人,却忽觉背后的伤势清寒无比,登时觉得五脏六腑的血都一起聚涌上来,背部的肉好像被什么人大力地绞扭着,整个人无处着力,无处可立,浑身软了大半,像一片儿翅膀遭折,从云台跌落的病鸟。
他想站立,却踉踉跄跄,几乎要跌倒。
徐宴冲都看得目瞪口呆,手颤到几乎打摆子了。
场上围观的那些人,立刻提醒了懵了的徐宴冲。
“徐少爷,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别心软,杀了他,杀了他啊……!”
“他不死的话一定会杀了我们的,你不能给他机会啊!”
“别忘了你的堂兄!别忘了他!”
徐宴冲仿佛才想起了什么,如同被所有人的声音推着上前,如同这样就能忘记自己曾经的目的和原则是什么……他跌跌撞撞地……走上前来。
却被一道寒光直冲进胸口!
直接把他撞飞了五尺。
撞得肋骨立断三根,还在空中连续翻滚了多圈。
撞进亭内,翻了一张石桌三根椅子,翻倒了碗筷酒杯一副,甚至翻到了三根台阶上,从上狼狈无比地滚下来,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方才停歇。
他忍着剧痛,口中鲜血直流地抬起眼。
发现站着的是郭暖律。
那个受了高悠悠一击,险些被窒死的人。
此刻怒火中烧,目光冰冷地看向自己。
徐宴冲几乎是满腔悲怒地勉强抬头道:“我……我刚才杀他……也是,也是救了你……”
郭暖律冷冷道:“他救了你,你却从背后出剑……你救了我,我便从正面出剑鞘……岂不是刚好?”
徐宴冲彻底愣住。
“更何况,在你出手之前……他就已经松指了。”
“你没有救任何人,包括你自己。”
郭暖律当即一剑滑过。
一阵惨叫过后,徐宴冲的手筋处几乎是鲜血淋漓一片,这人怕是以后都不可能再用剑了。
高悠悠勉强站着,只觉背后像被烈火灼烧过,心里却明白这不单单是剑伤,而是自己方才一瞬间心魔攻身,真气本就有些逆行,如今那火焰更像是一路从背后烧到了心脏处再倒溢出来,如今心口像被锤慢杀、刀软割一般,又似一阵蛮牛从心脏那边往前冲发,却跑错了方向,不到胸膛,竟是在背部撞了个支离破碎。
他面如白纸,眼前恍惚,胸口背后如四方拉扯一般疼,却始终紧握双拳,如残缺的神像一般,威严而冷漠看向周围的所有人。
他没有倒下。
他还是站着。
他不会输掉!
郭暖律来到了他身边。
脖子上还有新鲜红肿的掐痕。
眼睛带着血丝,甚至连说话声音都是沙哑的。
胸口也有一道儿明显的贯穿伤,是刚刚的指劲儿穿的。
“你说得对。”
“只要决斗没有一方完全倒下,胜负就没有分……”
高悠悠冷笑道:“所以,你终于明白这个道理了。”
郭暖律冷静道:“所以……”
【所以,我不会和你跳舞了。】
这时他手上先抖擞了软剑,抖出一阵炫目的瀑布流光,抖到高悠悠的目光全在这把杀人无数的软剑上时。
他忽扯下自己的腰带,往前猛地一个投掷!
缠在高悠悠的手腕上,再往前猛地一扯,高悠悠猝不及防之下,往前一个跌扑,却被他抱了个满怀。
郭暖律一手已抱扯住他。
一手点住高悠悠的穴。
高悠悠眼前一黑,顿时脑袋一垂,晕了过去。
郭暖律看着枕在身边虚弱的人,那双素来嘲讽讥诮,藐视世间英豪的眼,却是软温了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让高悠悠好看的脑袋枕在臂弯,又看那瀑一般的秀发垂落下来,如黑缎子闪着光。他伸手一点,像点了什么烫手的水晶似的,觉得又烫又脆,又好看又不可思议,眼前还有一种惊艳迷离的恍惚感。
然后,在第一次的点触成功后,他却看见了眼前人的背上——那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血。
他忽然心疼黯然,懊恼痛苦地低下了头。
然后难过又小心地绕过背部,像燃尽也用尽了身上的一切力量,抱住了昏迷的高悠悠。
5. 他如何喜欢人
一年前第一次见到高悠悠的时候。
郭暖律感到的其实也是一阵恍惚。
像他这样出道多年的江湖剑客,风里来雨里去,见过的人物和不人不物的东西多了去了,可当他见到传闻中的高悠悠本人。
他还是感到恍惚。
一种致命的恍恍惚惚。
好像眼前受了一阵重击,被一种强烈地无法抵挡的强光给刺了一下,烧了一点,灼了一道儿。
适应了好一会儿,几乎是拿多年来积攒的决心和毅力去抵挡才感觉到了这股强光的来源。
是高悠悠本人。
是他站在那儿。
他站在一个四处流血的客栈里,脚下是死人也有活人,可他仰头时睁开的那双湛然冷清的双眼,让人想起下雪天里白茫茫的山野反射的强光。好像埋伏了很久,专门就是在那儿等着郭暖律过来的那种强烈的,无法被忽视的光。
郭暖律强行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一向擅长在最剧烈的情绪中逼迫自己冷静,这种冷静让他能在被包围时找出最能逃生的路线,叫他能在陷入最可怕的绝境时也能发现敌方的弱点以至反败为胜。
这是一种生存的本领。
藏好自己。藏好情绪。
于是他藏着一切也捏着一切,嘴边溜出来的话就成了一句最寻常不过的冷言冷语。
“你谁啊?”
然后在那次见面之后,他们多次厮杀多次交手,不分胜负、难说上下。
郭暖律总是去找他。
总是负伤。
越伤越找。
越找斗得越是激烈,学得更多也杀得更狠,且每次去找高悠悠的时间间隔都在缩短,每次回来的精神状态也越发出奇地热情。
这种不同终于被朋友注意到了。
朋友的名字叫白少央。
白少央,外号“横刀请剑”,不过这点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个极擅交际,极爱结缘,连眼也极毒的人。
他曾经进去一个茶棚,里面坐了五湖四海来的五个陌生人,一炷香后他离开,五个人里就有四个人都成了他的朋友。
第五个人则成为了他很好很好的朋友。
他曾经在大街上看见一对看似热拢的夫妻和丈夫的妹妹走在一起,只看了一眼走势、坐势、及牵手势,就精准地看出了妻子和妹妹的关系更为不同寻常,而丈夫似乎只是两条河中间搭的桥。
果然一个月后,妻子和妹妹私奔了,而丈夫找了妻子的弟弟生活在了一起。
于是,白少央果断地注意到了郭暖律的不同寻常。
他找高悠悠的频率是不是有点……过于频繁了?
从前朋友找他,他都是推三阻四嫌七搞八,怎么现在自己主动去找高悠悠,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了那么多次?
半年就几十次啊!
他和某些朋友几年才一次见面的!
白少央实在是好奇得憋不住。
就约了朋友在一个茶馆,开门见山。
“你是不是……喜欢上了那个小无相山的高悠悠?”
如果郭暖律真能喜欢上什么人,那也算是天大喜事了。但这个人若是和他经常决斗的高悠悠,却不知是喜是忧了。
郭暖律果断而冷肃道:“我并不喜欢他。”
白少央忍不住松了口气。
然后他就听到对方异常冷静和平淡地说。
“这只是一种健康的自恋而已。”
啊?
他好像听懂了所有的字眼却完全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茫然得像一个抹去了所有恋爱知识的情场巨婴。
而郭暖律却以那种“你竟还不明白”的鄙视眼神看着他。
然后他竟然开始解释。
大段大段、逐字逐句地解释,是白少央从未见过的会说很多话的郭暖律,与平日里那个沉默寡言、能不说就绝对闭嘴装死的人完全不同。
“这当然是一种自恋。”
“因为高悠悠很像小郭。”
“我现在是老郭,小郭当然就是年轻时的我。”
“我很爱很爱小郭,当然也会喜欢像小郭的他。”
“他像小郭一样好斗、像小郭一样凶狠野蛮,也像小郭一样永不服输、为胜而活!”
“那他就是小郭的替身。”
“所以我的这种喜欢也不过就是一种自恋。”
“只是比较健康和正常的自恋而已……”
白少央:“……”
他感觉自己积累的所有恋爱知识和看人关系的阅历,在郭暖律面前都成了白纸、废纸……甚至是厕纸!
然而,这种健康的自恋论在一个月后就宣告破产了。
因为白少央在一个月后看见了决斗负伤归来的他,无奈且无想法地问:“你最近还在‘自恋’嘛?”
脖子上留有一抹如吻痕般的指印的郭暖律断然抬头,冷肃地瞪他一眼:“当然不是。”
“这次决斗让我对他有了更清楚的了解。”
“他一点也不像是年轻时的小郭。”
“这种喜欢当然也不会是自恋。”
白少央凑过去,恨不得自己长了三双耳朵道:“那到底是什么?”
郭暖律看了一眼周围,确定无人的情况下才一本正经、极度严肃道:
“这其实是一种妄想!”
……啥?
郭暖律先喝了一杯水,然后一反常态地长谈道:“首先,我才认识高悠悠几个月,我根本不可能真正地了解他心里想什么,我也不清楚他的生平一切,我喜欢的高悠悠,实则是我心中幻想中的高悠悠,是美化的,无缺的,是和真实的他有大大区别的,我喜欢的是我心里这个美好无暇的形象,并不是真实的他。”
“所以,我喜欢的其实是这种喜欢一个美好的假人的感觉,而不是喜欢这个真实的人。”
最后,郭暖律如同把心中积压的思想块垒都劈碎,喝完一整杯水,并长舒出一口气道:
“所以,这种喜欢其实是一种妄想。”
白少央:“……”
这个小子……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自拔了吧?
他其实心里明白——自己的这个多年老友一直都是很离谱很离谱的人。
年轻时候的郭暖律有一种令人发指的洁癖,他看见人亲热,看见肉与体扭捏地抱在一起,就有种全身发麻,想要剧烈呕吐的恶心感,后来这个人形单影只久了,就会神神叨叨地和人说——剑是他的老婆。
这小子一直都离正常人很远。
但现在他离任何生物都很远了。
这是一个活着的会动会想的生物能说出来的话吗?
于是,白少央忍不住问:“你都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完全了解高悠悠了,你也知道自己心中喜欢的高悠悠,与真正的他差得可能是十万八千里……那你还要这样喜欢下去?”
郭暖律却以利眼反问:“可是,你们不都是这样么?”
白少央一愣。
郭暖律那清冷目光如月下无尘的霜雪,一字一句都是霜雪里埋藏的刀。
“你喜欢什么人,不也是投入了你自己的幻想和美好的愿望?你扪心自问,你喜欢上相好时,你真的完全了解那人么?他喜欢上你时,他了解你是什么人么?那些恶毒的,虚伪的,美好的,庸俗的想法,他都喜欢么?你都喜欢么?”
“所以,这世上的人喜欢别人的时候,本来就是喜欢自己加入的美好印象,你们喜欢的本来就都是幻想。”
“你们都是这么做的,为什么我不可以?”
白少央见自己也被无差别攻击了,一边头皮发麻的恼,一边却是更多的困惑和好奇。
“好啊,就你活得清醒,咱们都在做梦,行吧?那你都知道自己喜欢的不是真实的他了,为什么还要接近?”
郭暖律笃定道:“为了消磨这层喜欢。”
“啊?”
“我从前喜欢喝水,就去喝各地的河水、雨水、雪水,喝到极致我就不那么喜欢了。”
“我从前也喜欢杀人,就去杀各种该杀的、难杀的、必杀的人,杀到最后,我也没那么喜欢了。”
“所以,只要我接近他够久,我就能知道他并非是我心目中那个神仙一般的男子,我就会知道——他高悠悠也不过是个普通的,有缺点的人,然后,这层妄想就会破灭,我对他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喜欢,就能被消磨掉了……”
这理论就好像野生大象喝醉了酒唱的歌那样全是鬼扯,但被郭暖律这样一本正经、笃定坦然地说出来,又莫名其妙地很有道理。
不过他毕竟是郭暖律。
只要他想,哪怕是狗爱吃屎这件事他也能讲得像是一件金科玉律。
白少央持怀疑态度。
高度怀疑。
于是一个月后去看他。
发现对方身上的旧伤好了,新伤又多了几道,就知道他又又又去趁高悠悠下山的时候去找他了。
白少央忍不住道:“这次你接近他挺久了吧?有没有发现他的真实面目,有没有把这些要命的喜欢消磨掉?”
“有的。”郭暖律笃定道,“从前我总觉得他是完美的,直到接近之后才发现——高悠悠其实也有缺点。”
白少央这回是真的好奇了:“什么缺点?”
“他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缺点。”郭暖律认认真真道,“像他这样没有缺点的人,就是木秀于林的那棵木,小人的口风天天想摧他,这么惹人妒忌这么容易叫人生事……这不就是他最大的缺点吗?”
白少央用尽全力才按住了在桌板上抠出三道指痕发出四种嘲笑以及翻上五个白眼的冲动。
“说点认真的吧,别开玩笑的那种,人不可能没有缺点的,我觉得高悠悠的缺点很明显就是……”
“就是没有。”郭暖律认认真真道:“没有缺点,我知道朋友之间有不同的见解是很正常的,尊重不同观点是朋友的基础,我不会因为你不认同高悠悠没有缺点这件事就斥责你什么,只是如今时辰不早了,这里已经容不下没品味没眼光的人了……”
白少央:“……”
……说好的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是朋友剑法和师父呢?几年前是谁说的这话?谁啊?
年纪大了,就容易背叛年轻的自己,这话一点都不假。
自恋论爆破了,妄想论流产了,白少央觉得郭暖律肯定是想不出新的理论和新的胡扯来搪塞敷衍了。
于是一个月后他再度拜访对方。
看了一圈对方战斗之后跃跃欲试的眼神,白少央笑嘻嘻地问道。
“这次你总得承认——你就是喜欢上高悠悠了吧?”
郭暖律异常沉默。
也许是思索。
也许是默认。
作为过来人,白少央忍不住拍了拍对方的肩:“认识到现实就好,这种时候你就可以向经验丰富的朋友请教了。”
对方异常冷淡道:“请教什么?”
白少央目光一亮,循循善诱道:“你可以请教请教我——怎么才能追求他,讨好他,甚至是改变他。”
郭暖律随意而冷静道:“我为什么要改变他?“
“他身上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
白少央笑容一僵。
拍在朋友肩膀的手渐渐退到了自己的身上。
这个时候还装什么强硬冷漠啊……
你都默认是喜欢了,那难道不应该……
想起这位朋友是如何难搞的性子,他只长叹了一口气,耐着性子,如哄一个完全没有经验的小朋友似的。
“高悠悠素来冷酷无情,不近任何男色或者女色,如果你不试着去改变他,让他容得下你,让他心里有你,你要怎么让他接受你的告白?”
郭暖律只淡淡道:“我为什么要和他告白?”
白少央愣住了。
“你……你不打算让他知道?”
郭暖律却以一种极为荒谬的目光看他,好像白少央刚刚问了一个小孩子都知道答案的常识性问题似的。
“我喜欢他是我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心里的想法,他有什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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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要吗?”
白少央彻彻底底麻了。
“你都不打算告白的话……你怎么和他在一起!?难道你在决斗中死在他手里的时候都不想让他知道!?”
郭暖律却以一种更加荒谬的,好像白少央刚刚问了一个完全不可理喻的问题似的目光看着他。
“为什么因为我喜欢他……他就要和我在一起呢?”
白少央彻底惊楞。
说不出一句话了。
郭暖律却是认真的、正经的,毫无玩笑地问他。
“高悠悠在遇到我之前生活了二十多年,他活得好不好?”
“他是一个缺了爱意就活不好、活不强盛的人么?”
白少央像是被堵在了一个不可名状的认知角落似的茫然道:“好像……不是?”
“不是好像。”郭暖律认真地,仿佛是想把这世上最高明的道理教给白少央似的,“他是我见过的活得最真,活得最高悠悠的人。”
白少央直直地瞪着他,那表情活脱脱写满了一句话……你能说点我能听得懂的话吗?
郭暖律淡淡道:“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活了这么多年,他已经有了自己想要达成的梦,想要飞到的地方,他现在需要的是能帮他飞上去的那个人——也许是对手,也许是敌人,但唯独不是爱意。”
“敌人的喜欢对他来说不是惊喜,而是打扰。”
“更是冒犯!”
“是不尊重与不专业!”
说到这里,郭暖律以一种异常困惑的眼神看向白少央,仿佛他才是那个缺乏常识的人。
“你们这些人,为何总觉得自己对某人产生了喜欢,就觉得他们理所当然地——该和自己在一起呢?”
“你们的喜欢,难道只在于能不能和这个人在一起,只在于他可能会变成与现在全然不同的样子?”
“不在一起,就不喜欢了?”
“可是,现在的高悠悠有什么不好么?”
“冷酷无情、一心一意只想达成最强的他,有什么不好?”
“不知我心意,不和我在一起的高悠悠,和我没有未来的那个他。”
“不还是他么?”
好像直到此时此刻,白少央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与眼前这位朋友相差的不仅是阅历、常识。
还有关于喜欢和恋爱上的巨大鸿沟。
几乎无法弥补的,天差地别的鸿沟。
白少央忍不住问了那个图穷匕见的问题。
“你认为喜欢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郭暖律却反问他:“你觉得是什么?”
白少央苦笑:“我以为是——拉扯。”
“拉一个人的心、肺、肝、脾,拉得这个人为你魂牵梦萦、日夜不停,扯得他想放下你却又放不下,想抛下你却只能抛下自己的一部分,最后,拉和扯到了一块儿,终于再也分不开,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你……”
郭暖律看了他许久许久,仿佛看见了白少央和他心爱之人那一段段美好的初遇,那些明明被道德压迫,却依旧无法克制的内心悸动,明知道是鲜血淋漓刺骨纠缠,明知是正邪不两立善恶得分明,却仍要取个两两相合,死也不分,爱到彻底的结果!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
只不过……
只不过他还是开了口。
“我以为喜欢的本质……”
“——其实是看见。”
郭暖律说到这儿,那冷淡得像结了冰的池塘的目光开始熠熠闪光。
就好像那一天他在客栈里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差点被炫目的光闪瞎。
“我看见了高悠悠。”
他看见了高悠悠抬指时冷眼睥睨、毫不留情,丝毫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杀劲儿。
他看见了高悠悠不许他斥责师弟,那股残酷铁血下难得一见的慈悲与柔情。
他看见了高悠悠因为解不了一道儿招就日夜苦思,最后与他来回切磋试招终于得出了一个答案,而露出的那种得意地、畅快地,好像自己是天下第一的嚣张的笑意。
他看见了对方的手。
层莲叠花的手。
他看见了对方的眼。
日月星辰的眼。
就这么短短几个月的功夫,他却好像看见了太多,太多……
他看见了高悠悠看见自己在半年后出现时的微惊与微喜——好像倒映在河川里的星子那么亮眼夺目。
他也看见对方把手指掐在自己脖子上时——那种藐视世间一切常规道德的讥诮和杀人见血的清寒刺骨。
也看见那不解和困惑,那种渴求答案到几欲愤死的眼神,还有那种被不知被什么东西击中产生的恍惚面色,那种在恍惚下产生的彷徨悲惧,和一种冰雕雪像似的尖锐的脆弱。
他更看见了——高悠悠背上那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血。
他接着看见了——对方被自己暗算过后被抱了满怀之前,那种不可置信,却恍如释然的眼神。
然后他抱住了高悠悠。
……
在简单处理完了伤口,把对方带到早就准备好的一处藏身地点,再仔细地清理一遍伤口,接着撒药,把身躯垫在柔软的被褥上,把漂亮的令人心头鼻头都一动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整理干净。
然后他看见对方动了动沉重的眼皮,好像是要醒过来的样子。
他醒了他醒了他醒了!
郭暖律只觉得心口像活过来一样重复着这些激动得语无伦次的字句。
可话到嘴边说出来。
却成了世上最冷酷的言语,最冰冷的口气。
“看见你醒来我才发现,原来你自诩如神如佛,也不过是个愚蠢的凡人,受了伤也一样地狼狈,一样地难看……”
高悠悠虚弱而恼怒地瞪着他,瞪着这个冷眼冷语、满嘴喷毒的郭暖律,却不是因为他嘴上说的话,而是因为……
【这是我半年来最喜欢的一个早晨了,因为我看见了……】
【刚刚醒,但又没完全醒的……你……】
【你知道自己很漂亮的对吧,悠悠?】
6.你跑不跑呢
……这家伙又在心里说一些奇形怪状、情感强烈的话了?
他在这儿观察我多久了?
半醒半睡的高悠悠勉强睁开眼,想看清楚眼前这个人。
可只有一个模糊得如同纸片圈成的轮廓映入眼帘,只那几分熟悉得过分的冷言还在耳边徘徊。
眼皮有些沉,眼前依旧有些恍惚,身体如一片儿漂浮在水上的落叶,有些部件像是自己的,有些好像长在了别人身上,知觉半脱半离,可见伤仍在烧,血未曾愈,如今应该还没过去一天,至少没给够复原时间。
这么短时间内,也不可能离开小无相山太远,这一处窄小房间该在五十里内。
既如此,高悠悠只模糊地感受了一圈周围。
床褥新鲜柔软,房间窄小不大,背后的伤口似乎被仔细地包扎过,腿脚的知觉在慢慢回转,而手上……
等等,手上?
他猛然惊醒,看着自己这双杀人无数、漫尽血光的手,戳人脑壳子如戳豆腐,敲人宝刀如敲山核桃的手。
怎么会……
一旁的郭暖律抱剑在手,背靠柱子,目光冷然、且煞气十足地如仇敌一般地盯着他。
“你这十根指头最是可恨,我没剁掉是惜才,但看着不太舒爽,重重束缚了才解气。”
高悠悠只眯着一双眼以诡异的角度斜睨着他。
“……重重束缚?”
郭暖律冷笑道:“怎么,想求我帮你解开?”
高悠悠只是看向眼前这双手。
绑他手的……首先不是坚实可靠的铁锁重枷。
其次也不是浸润马尿而变得异常坚硬的绳索。
甚至不是稍牢靠一点的布带与皮带。
而是……
松散绑着的青绿色宫绦发带。
连个死结都没有。
有一半忘记绑了都快掉下来了。
再不小心维持一下,发带都快散掉了……
你管这叫重重束缚……
你是在重重侮辱我的脑子吗?
郭暖律目光凌厉:“死到临头,还只知瞪我?”
【我根本不会打死结,试了半天还是算了,就这样吧,首先捆绑这件事我本来就不擅长,这么麻烦的……】
高悠悠“啪”地一下吧手上的发带和发簪一起捏断了。
然后伸出凌霜赛雪的一双手。
对准郭暖律,漠然道:
“重新绑。”
郭暖律:“……什么?”
高悠悠漠然且傲然道:“你绑架的是小无相山十大弟子的首席——‘神佛无相’的高悠悠,你想绑住的手是发得出‘无相随心指’的手,是险些十三次戳穿你喉骨,七次洞穿你心脏,五次挑断你手筋的手……”
“你既然要绑架就认真一点,你绑得这么敷衍吝啬……”
“你对得起谁?”
郭暖律:“……”
这场面真是第一次见。
高悠悠冷厉地瞥他一眼:“你不绑?是不会么?”
“那我教你,我一句句说,你一步步来,傻子都学得会。”
郭暖律那森森寒寒的目光像一下子沉了下来。
“堂堂小无相山首席,这么响亮的人物还不是落在我手里?想教我做事之前,不看看自己凭的什么?”
高悠悠随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湛然神光,即便躺在床上也是一副目不可侵、身不可犯的姿态。
“我曾经帮公门擒拿过江南塞北一带的大盗大贼,自然也知道该如何做才能拿捏得住他们……”
“你既打算囚我在此,你束缚我的规格不能比一般的江洋大盗要小,点穴封阻是最起码的,刑具枷锁要一应俱全,另外你理应日夜坚守……”
郭暖律挑了挑眉:“……你有病啊?”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喜欢做这种东西?】
【我天生长了一张喜欢囚禁美青年的脸?】
【可我又没有……】
【虽然悠悠你长得很好看很好看,但感觉你才比较像是会做这种事的……】
高悠悠冷瞪他一眼:“……我看你才有病!”
他骂得好看,使郭暖律也眯了眯眼,像悬崖小花儿似的笑,如刀锋剑花在指尖转,说不出的好看,也说不出的锐气与杀气。
“擒你不过是前奏,杀你才是结局,若我是你就该想想,那时为何偏偏松开了手指,给了我擒杀你的机会……”
高悠悠狐疑地瞪他:“你真要杀我?”
郭暖律厉目以对:“我真要杀你!”
这姓郭的小子……不会是传说中那种嘴里心里都说着喜欢啊漂亮啊,其实手里很下得了狠招的人吧?
如果是那样的话……
那可就很正常了!
是正常的宿敌了!
就真的很让人放心了啊!
高悠悠只觉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之前很多矛盾的地方还能解释得通,那自己还能勉强和他做一做生死宿敌,甚至还能接受他的一些怪话。
这样想的话,心里可能还好受一点点……
我这认识一年的宿敌,绝没有故意背弃我吧?
他只是性子扭曲、喜偶尔发癔症,经常偶尔对吧?
他想到此处,竟如释重负,便也严肃配合地问:“你现在还未杀我,是因为有话要问我?”
郭暖律断然道:“是,我问完两个问题就会杀你!”
“第一,为何在小无相山上躲了半年都不下山?”
“第二,和我决斗的时候为何分心?”
这个真不好说。
心声这种东西,说出去了傻子才信。
郭暖律只是性情扭曲古怪,又不是脑子里扭了麻花,他不傻的吧?不会信的吧?
高悠悠实实在在沉默了一会儿,决定扔回去。
“两个问题,我也问你。”
“……说。”
“那时你为何收剑?”
他目光灼灼,死也不放地盯凝对方。
“你见我之前,准备好的又是什么?”
话音一落,郭暖律几乎是有些诧异且震惊地看向对方。
然而,几乎是转瞬的功夫,他已掩藏好脸上的表情,重新恢复了那种杀气腾腾、麻木不仁的感觉。
“高悠悠,你死到临头了,还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说?不说的话我会真的很担心很担心!】
担心什么?难道这场生死游戏他还想玩下去?
高悠悠只淡淡道:“我若死活不说,你待如何?”
你到底是真做宿敌还是故作儿戏?
对方目光彻底冷肃下来:“你若不说,我也不能轻易放了你,但就此杀了你也没什么意思。”
“愿意打个赌吗?高悠悠。”
“不愿意。”
郭暖律忽卡在那儿。
【……这还能直接不愿意赌的吗?接下来怎么说?】
片刻后,他假装没有听到地说了下去。
“这里其实是一座高塔的顶部,正常逃生的路线已被我封死,你必须另寻出路下去。”
“你第一天逃出不去,我挑手筋。”
“第二天还是出不去,我挑脚筋。”
“第三天还逃不出去,你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了……”
高悠悠有些困惑地看向对方。
怎的忽然变得如此凶残可怕?
难不成这家伙直到今日才露出真实面目……真的是一个心里话与做的事儿完完全全相反的人?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困惑,郭暖律直接冷了面目道:“你在过往的交锋里也差点挑过我手筋……怕了?不愿赌了?”
“若我逃出去了又如何?”
郭暖律随意道:“你若逃得出去,你的伤势恢复之前我就不会去找你……等你好了我们再战,然后你不许再分心,也不准再留手,如此可好?”
怎有种又凶残又讲道理的势头……
高悠悠目光一凛。
答应了。
在对方转身出去之后,他陷入了十足十的沉思。
其实他知道关于郭暖律年轻时的一些传闻的。
他知道对方说话一直神神叨叨。
还知道这个人曾说过剑是他老婆。
所以他更知道的是,这家伙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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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话本来就有一定概率是有病的、虚假的、不能作数、不可当真的……
但最起码是正常的。
正常的宿敌,正常的对手,正常的你死我活,正常的你一剑我一指,比如我把你的喉咙捅穿你把我的后方贯穿这种很正常的事情……
为什么现在都不正常了?
为什么他表面看上去成熟冷锐得如一把削薄如纸的铁剑,心里的声音却温软清亮地像个从未长大的少年?
为什么在那最接近生死的一瞬与弥留人间的一时,他心里竟没有怨、没有恨,竟然说的是一句……“准备好了”?
准备什么准备?
他是真准备死在自己手里啊!?
还有,为什么要绑架他?
绑架他真的只是为了询问这些问题?
最后,郭暖律真的凶残到可以做得出挑断他的手筋脚筋这种事情吗?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太多为什么。
高悠悠想知道。
他很想很想知道郭暖律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因为他听到的只有强烈情感的心声,对于具体细节却并不清楚,所以对方这些想法遗漏出来的时候就像一块儿残碎的地图漏了一角,拼不出个整形儿。
他想知道更多。
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必须知道——郭暖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代表着自己前一年战斗是否掺杂水分,这代表着自己的这些日子是否有错付,是否看错了人。
看清郭暖律。
看见他面目。
高悠悠在这一瞬间觉得,这甚至比他自己成功地逃出去还要重要。
当晚的郭暖律花了几个时辰,专做某些不为人知的事,且当时他觉得这一切已准备就绪。
他的笑容一直保持到第二天上塔。
高悠悠仍旧在房间里。
端坐如神佛。
清冷如佛子。
还冷冷地睥了前来查询的郭暖律一眼。
“……你还活着呢。”
郭暖律的笑容已过渡了彻头彻尾的冷脸。
“你还在这儿?”
【我昨晚花了足足两个时辰准备的逃生梯子、逃生绳子、逃生索子,你是一件儿都没动过啊!】
高悠悠横眉冷对:“按着赌约,你是不是要挑手筋了?”
他有逃生的本事。
哪怕留下来也能对抗。
只因他就要看看,他内心强烈要地看看,这家伙说的话是不是还算一丁点儿的数。
姓郭的小子,是不是那种内心全在说些漂亮话,其实手底下依旧可以凶残到不顾道德不讲原则的人?
郭暖律似乎是有些阴霾在眼底积聚:“你不信我的话是不是?你不会觉得我口硬心软,会特意恐吓你放过你?”
“我现在就挑给你看!”
高悠悠心中急剧恍然,甚至指尖已蓄势待发着一道风,只等对方……对方忽然拿出了一根儿小小的皮筋,戴在了自己那修长分明的手腕上,然后用力地用指甲盖,堪称优雅地挑了一挑。
“……”
“…………”
这在搞什么东西?
郭暖律面无表情地指着手上皮筋:“这是手上的一条筋,对不对?”
又指了指自己的手:“我刚才在挑它,对不对?”
最后指了指自己:“合起来我就是在‘挑手筋’,是不是?”
高悠悠死死地瞪着他。
眉眼已开始微微绞动。
这家伙……
这完全就是……
郭暖律冷笑一声,故作谬然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是挑断真正的手筋还是这种胡闹的挑手筋法,最终还是我来定义,你若一日不逃,就得一日活在这种生死一线的恐惧之中……你今日是侥幸,遇上我的心情好,可是明日……明日你还能如此吗?”
【现场编造实在是一件费心费力的事情,不过幸好我能圆的上,他要是明天再不跑的话,我就得又想出新的方式去圆了……】
【不过……他为什么不跑啊?】
【他为什么这么愤怒地瞪我啊!?】
7.我想看你
一天之前,郭暖律背着高悠悠走到这座十三层高的白虹塔下时,瞧着这椎状的琉璃宝塔,层层都由琉璃浮雕穿凿起落,就如同他的心情一样,是绚烂缤纷、五色斑斓的。
半天之前,郭暖律把高悠悠包扎好放在床上的时候,瞧着这泛白藏玉的面颊,那胸口肌肉一轻一颤得如蝉翼轻摺,道道都是冰雪勾勒的轮廓,只觉这男人身上还是那么白,白得发光,这光连盛他的小房间都照得仿佛广阔了起来。
一个时辰之前,郭暖律放完威胁从高悠悠房间离开时,心里数着自己的床榻离对面房间的距离,一步,三步,十步……十三步,他从未睡在一个离对方这么近的地方。
一炷香前,他还在回想着在高悠悠身上看到的所有细节。他带对方来这座高塔,本就是想检查一下对方身上有没有隐藏的内伤和外伤,看看对方是不是偷偷趁着他受了伤的缘故,才半年都没有下山。
而现在,旧伤检查过,没任何异样,没任何能耽误高悠悠半年的东西,他这时才感到一种异样的念头,一个可怕的思路顶在他的胸口。
半年前的高悠悠……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郭暖律身上的,心里的异样?
所以才待在了小无相山上长达半年?
那现在的高悠悠……是不是也察觉到了什么?
不然要怎么解释……当他在被告知可能会被凶残可怕地挑断手脚筋后,他不逃就罢了,连打也不打起来?
郭暖律可没点他的穴。
他有手有脚。
他能动能杀。
却不动也不杀。
还不紧也不慢地留下。
好像是在观察郭暖律?
还问自己“准备好的是什么”?
他却宁愿对方逃。
或者打。
因为他凭着一种近乎通透的直觉,认定高悠悠似已猜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
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但还没完全地知道。
如果高悠悠知道——在过去每一次决斗之中,郭暖律都拼了命,但也藏了招,如果他知道郭暖律每一次都在努力地把控局面,让高悠悠受和自己差不多的伤以至于最后能刚刚好地拉扯成平局。
那就不好。
非常不好。
因为如果高悠悠知道——郭暖律始终会在最后一刻停下来,如果他知道自己一直一直存有一个悖逆的心思——不想真正去杀死高悠悠的心思……
高悠悠就一定会去找新的宿敌。
找新的对手。
他会撇下自己,继续往前飞的!
所以,郭暖律即便万般地、千种地、一百分地不愿意。
也强行压下了想要和高悠悠呆一起,想要多看高悠悠,想要在有高悠悠的房间里呼吸最甜美的空气的愿望。
他一向擅长压制愿望。
也一向善于剿灭情绪。
这是他和高悠悠相似的点,但他比高悠悠做得强——高悠悠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只把喜欢从自己的情绪本本里去掉,而他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却把喜欢这个词儿给盖住而画成了讨厌。
总之他下了一种近乎残酷、理智的结论。
高悠悠必须得走。
而且是得自己走。
打出去,杀出去,逃出去,都可以。
因为只有这样,郭暖律的秘密才能保住。
才能克制好情绪,就继续去扮演好宿敌的样子。
他不想暴露一丁点的喜欢。不愿让自己的狂放心思像涨潮的海水一样在嘴上泛滥。
过去每次在去见对方之前,他总是时刻地厉声尖叫般地去叮嘱自己——要藏好自己要藏好自己!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去冒犯悠悠!
因为悠悠的样子,活脱脱得就像年轻时的小郭。
小郭一旦被吓坏了,就一定会跑掉。
而高悠悠若被吓跑,就再也不会让人找得到了。
他很有自知之明地晓得——自己半年来几十次都能找到高悠悠,并非因为自己的追踪功夫多么地高明多么地厉害。
而是因为高悠悠允许他追上。
高悠悠从不躲他。
不仅不躲,还会经常偶然地不小心地或故意地在郭暖律出现过的山道、小路、凉亭处,来回走,来回走,来回走……
高悠悠还以为自己把这一点藏得很好。
就像郭暖律其实也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反正,他就是要把高悠悠吓唬走。
或者逼得对方出手。
可是——“挑手筋“这个不经思索随口而出的威胁,显然是没有什么实际上的威胁意义的。
他勉强圆了过去,虽然善良的高悠悠当时没拆穿,但那表情那五官——好像眉毛下一刻要飞出去痛揍郭暖律,那威严美丽的两眼更是震怒而瞪大得——能从左眼驾车半个时辰到右眼。
高悠悠的怀疑加深了呢。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呢?
只能这么办了吧。
他这么想,于是在一天后再度推开那扇门,看见门里那个如菩萨似的男人端然坐在自己的囚床之上,那闭目安然的样子仿佛这天地间的牢笼都会因为他而变得神圣,那微微扬起的唇角弧度,似被香火供奉多年的脱俗一笑。
仿佛这全天下的桎梏,全在他脚下成了装饰的鲜花黄金。
他看着高悠悠,心中像沸的糖水那样煮出了纯甜的欢喜和醇香的激动,可话到嘴边一过滤,又成了这世上最冷静克制、残忍可怕的话语。
“你还是没逃走啊。”
“那么……我要挑脚筋了哦。”
————
高悠悠看着眼前冷静的郭暖律,只觉烛光打在这人身上,把他那黑珍珠一般的脸颊烧得毫无理由地漂亮,那一层艳烛之色淌在他俊俏的鼻尖,灿烂得好像会发出光响。
郭暖律这一双眼,当真是冷得刀锋流亮,黑得星屑凝墨。
可是,这么亮堂堂的人,说得却是最暗黑也最无情的话。
挑脚筋?
怎么挑?
高悠悠却一动不动地盯凝着他。
一夜过去了,他是可以走的。
但他选择不走。
他就是要看看,他要睁大眼睛清清脆脆地看——看郭暖律这家伙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看看对方到底带他来这儿是想做什么。
不看清楚的话。
他就是不走了!
郭暖律这回似也看清了他的心思,只是目光炙烈如火刀,落在人身上像是能发出噼啪的响儿。
“你是不是以为昨天不过是一场滑稽戏,今天也必定是昨天的重复?”
“如果我说,其实我……”
话音未落,他忽一剑轻飘飘地往前递去。
这一剑突兀得没有任何预兆,像平静的日光下来之前的天空骤然一阵撕裂!
高悠悠却当即发指。
他发指是蓄势待发。
是宛如天谴的一指。
发的指风在空气划出裂帛破锦之声儿,如一道儿氤氲的晕光直袭而去。
却被郭暖律一个利落的撩剑扫截。
剑身往上对上指风。
这次竟折射了劲气儿。
那劲气儿那指风一旦偏斜,就如一道银光玉髓般往前翻飞、徐飘、乱跃,在这窄小的无处可躲的房间越过桌板、闪过椅子、翻过洗脸盆,直接击中了墙壁,半路激出的碎石粘片还打灭了一旁的蜡烛。
房间蓦地一黑。
高悠悠当即意识到对方是想引自己出手灭掉蜡烛。
而漆黑一片儿的房间里,一道寒光往下一落,他当即觉出有人如蝙蝠一般滑翔下落,直接往后一指袭去。
那人惊呼一声儿,像是被这一指直接击中而不小心翻飞出了窗户。
好像直接在黑暗里掉落了下去。
高悠悠当即惊出一声冷汗——外面可是十三层高!
他当即不顾一切冲过去捞人。
却因为动作太大速度过快。
导致背后伤口猛地撕裂一阵。
可就在这时,那人却猛地一个鹞子翻身从掉落的窗户那边翻了进来。
一把清寒的犹如代表仇敌意志的软剑抵在了高悠悠的脖子旁。
烛光再一起,照的是高悠悠的面目,和郭暖律面无表情的脸。
郭暖律挑眉,丝毫没有感激之意地说:“我记得你说过——不会感激我的留手,我自然也不会感激你试图救我……”
高悠悠似无所谓:“是,我们之间从来就是这样的。”
可他抬眉看向对方的模样神情仿佛还是有所谓的。
“只是我本以为你会和他们不一样。”
“他们是谁?有什么不一样?”
“他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以为你是不会使诈的。”
郭暖律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天真的天都承载不住像大地般广阔的笑话。
“利用地形和光线的变化可不是什么使诈,利用你这一瞬间的慈悲也不是,不出声地从背后出剑才是……”
高悠悠沉默了下来。
他不是出于慈悲。
这只是对于对方毫不吝啬的伤口包扎,毫不犹豫地一路背过来的同等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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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也发现,自己又一次听不到对方的心声了。
郭暖律似乎把这场动作都在心底排练了一遍,以至于他根本不需要心声的提醒就能记住在这瞬息该发生的一切。
而现在,郭暖律记住了上次的教训,把剑搁在高悠悠脖子旁的下一刻,就点了高悠悠身上的穴道。
尘埃落定。
结局已定。
郭暖律目光冷厉地看向他:“你昨天本可以逃,是伤势太重逃不出去,还是根本放弃了抵抗,软弱得不想逃跑……”
【我没点住你也没绑住你,你为什么不逃?】
高悠悠沉默一会儿。
“看清楚你,是需要我留下的。”
这话说得那般清绝、那样鲜白,像把一个沉默寡言惯了的泥塑神像给剖开,露出里面藏着的一切骨架和料草烂泥,以至于像把郭暖律模糊不定的目光都烧得清晰赤红了几分。
高悠悠只直直地盯着对方。
“看清楚后,才能决定逃的是哪个方向。”
是上山。
还是下山。
是陪在人间。
还是人间陪我。
所以,在那之前,我想直接穿过这些乱七八糟的心声,通过你的动作你的身姿你的眼神去看清楚你。
因为人有的时候连自己都在骗自己。
因为这世上的道理本来就是很奇怪。
可能有些人心里说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好,其实都是为了他自己,有些人心里说完全是为了他们自己,倒反而可能是为了你好。
郭暖律,你的心声是可笑的,幼稚的,欢喜的。
那又如何?
它能代表真正的你么?
能代表你杀人的本能,和一身几乎已成为本能的算计么?
也许你也和那些人一样,用自己的心声骗自己,你骗你自己说很开心见到我,你骗你自己说很希望有一个活着的宿敌,但其实——也许你真正想做的是摧毁我、折磨我、杀死我。
谁知道你呢?
你知道你吗?
因为高悠悠听不到任何心声。
对面的沉默如同黑黝黝的山洞一般可怕,丢个东西过去都不会响的。
难道这就是心声的结束了么?
还是说——此刻的郭暖律情绪已压制冷淡到了极点,连杀死我都不会有任何波动?
他是这样揣测的,却不晓得听不到心声——不是因为郭暖律不激动。
恰恰是因为郭暖律太激动。
思绪是乱了的,心声是形成不起来。
郭暖律长吸一口气,只能压抑住所有表情来充当煞气。
“所以,不是我囚禁了你,是你的好奇囚禁了你自己。”
“可你不知道好奇要死人的吗,高悠悠?”
高悠悠淡淡道:“不是说只挑脚筋么?”
“我真的会死么?”
郭暖律一愣,却见对方认认真真道:
“失去一只脚,如果能换来看清楚你这个人究竟是谁。”
“这笔买卖亏吗?”
“不亏啊。”
高悠悠还是没有听到任何的心声。
面上没有任何表现。
可心中更是困惑、更是失望,也更加怕自己得到的是另外一个结果。
但和之前一样,他听不到心声,不是因为郭暖律没有任何真正的声音在心头响起,而是因为他心内的情绪,已经泛滥成灾一般,比刚刚更浓厚更可怕也更加不成形状了。
震撼太浓厚,喜悦太粘稠,笑意太没有形状和厚度,恍然到了根本发不出心声,心声需要成形的话语,可他此刻的心里全是浓烂了的情。
因为高悠悠居然说——为了看清楚他这个人,哪怕是被真的挑了脚筋也没关系,也值得?
原来他是真的在意郭暖律到愿意留下来,陪这滑稽戏演到个血肉淋漓,竟也愿意?
郭暖律深着呼吸,想用尽一切力气使自己冷静下来邪恶下来无情下来。
却激动难抑、感动难压,而睁大了一双瞪得灿烂且一塌糊涂的眼。
他瞪着高悠悠,却几乎瞪出快乐的血,瞪出了一种感激与心酸并存的光。
因此刻的痛苦里夹着的激动,此刻的快活里混着的呐喊,就好像胸腔里多年来藏了五十多个心脏三十多个肺腑,可怜地挤在一起渴求着相同的血液和相同的空气,希求着从不可得的理解,和从不晓得能不能得到的认同。
却忽然一下子。
都在同一个人,在同一片烛光月光与目光下照着的那个人身上……
彻底地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