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海舰护送三公主
◎还望三公主登上大宝后不忘约定◎
慕容清在晋国南北境都秘密安插了传信人,以此和顺京的母后、亲信传递消息。顺帝病危的消息正是她母后通过层层传信人送到她手里的。
她假装被柳澈斩首,并在城门上悬挂首级骗过了秦扬,相信不久后消息就会传回顺国。为避免她母亲伤心绝望之下把帝位传给二哥,她很快写了一封解释信,通过飞鸽传给最近的传信人,让他们送回她母亲手中。
在朗县的事情处理完后,她就秘密跟着柳澈的队伍一起下中都见洛蔚宁。
洛蔚宁对她礼遇有加,到达中都当日就在行宫设宴为她接风洗尘。她十分好奇洛蔚宁要怎么助她返回顺国,所以第二日一早洛蔚宁和柳澈就带着她到中都城外的淮清江,然后乘坐小船到达江面中间的船舰上。
登上甲板,看着高如一座小城楼,阔能站下上千人的船舰,还有修筑在甲板上十几座可灵活转向的重型抛石机,慕容清一时惊得嘴巴都合不拢。
洛蔚宁看着她的样子,微微笑了。她知道顺国乃游牧民族,不善水战,更别提建造如此庞大的船舰了,故而难免震惊。
海风飘拂,吹得几人的衣摆猎猎作响。
洛蔚宁负手而立,放眼看向甲板尽头,道:“这是我命人花了一年时间打造的海舰,已经试航成功了。本来我和柳相还头疼着从哪里搞到经费多建十来艘,从沿海进攻晋国,没想到就遇上了三公主。我决定海舰暂时不造了,就用这仅有的一艘送三公主回顺国。”
听了洛蔚宁的话,慕容清恍然大悟,原来她们是要通过海路助她回顺国。
柳澈分析道:“顺国东面靠海。按照这艘海舰的速度,从这儿回到顺国最近的沿海城镇,只需要一个月。那里距离顺京四百余里,不近但也不远。三公主快马加鞭的话,四五日就到了。”
“看来柳丞相对我们顺国的地理也颇为了解的。”
柳澈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我们把北边战线都寄托在三公主身上了,还望三公主登上大宝后不忘约定,尽快出兵助我大夏统一江山。”洛蔚宁又恳切道。
慕容清诚挚地看着洛蔚宁,“您放心吧,我们顺国人最重信义,别人救我们一命,我们赴汤蹈火也会回报。更何况我们定下盟约,我既当了大顺皇帝,又怎敢背信弃义?”
洛蔚宁欣赏感激地看着慕容清,“那就一言为定了!”
几人沿着甲板慢慢走着,吹着凉爽的海风,显得悠闲自在。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父皇当初会配合向从天夺权而假意进攻大周?”
洛蔚宁难得与慕容清见面,问出了困惑已久的问题。
她知道当初顺国出兵大周,虽然打到了汴京城下,可并非真的要侵犯大周,而是为了帮助向从天打散大周原有的君主、官僚体系,使他以最快的速度成为国家的掌权人。
顺国固然收了向从天提供的巨额军费,可这笔费用他们完全可以向赵家索要,为什么非得是向从天?
这是一个代价沉重的阴谋,但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如今说起来,几人脸色都比较淡然。
慕容清道:“我还记得那年带人来大周贺正旦,上元节后在城郊游园,刚好碰上了您和杨御医。”
洛蔚宁想了想,记忆中确实有这回事。那年她在大朝会表演蹴鞠,并打赢了顺国武士,从而得到赵建赏识,升迁了营长。与慕容清碰面的时候,正是杨晞接受她的第二天。
“我那时候就提醒过杨御医,她所识之人不一定是她想象中那样,只不过没点明那人是她父亲向从天罢了!” 慕容清继续道。
“那时候向从天就和你父皇有联络了?”
慕容清笑着摇了摇头,“不止。早在二十年前我父皇就认识向从天了。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向从天领兵驻守周国北境,而我父皇当时只是一个部落世子。在和其他部落的一场战争中,我父皇被围困,向从天带领周国士兵刚好巡逻经过,是他出手救了我父皇。从那以后两人就称兄道弟,并定下约定,倘若我父亲统一各部,当了皇帝,日后也助向从天坐上皇位。”
洛蔚宁和柳澈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向从天和顺国的渊源。
“后来即便向从天不在北境领兵,不参与政事,他仍然用自己的手段秘密给我父皇提供了许多军饷,可以说没有他,我父皇这一辈不可能统一得了各大部落。现在想想,没有他就没有顺国,我与你们结盟还有点对不住他。呵呵……”
洛蔚宁和柳澈也忍不住笑了笑。
“向从天年轻的时候还挺会识人的,早早就押注在你父皇身上。只可惜老了,糊涂了,这次看走了眼。”柳澈感叹道。
慕容清道:“是呀,如果他这一次选择不站队,不对我下毒手,就算我当了大顺的皇帝,我也不会毁了和他的联盟。可惜呀,他这人太精于计算,算到最后反害了自身。”
接下来的几天,柳澈派人购置大量食物搬到海舰仓库,数量足够让慕容清一行人在海上度过一个半月。为了防止海舰遭到来路不明的海贼袭击,还在舰上添了大量兵器,尤其是火炮。
由于顺军不善水性,柳澈还从夏军中抽出五十名善水战的士兵跟随护送。
慕容清启程前一日,洛蔚宁令柳澈邀她入行宫赴践行宴。
柳澈乘着小舟来进入海舰,登上甲板,看到慕容清伫立在船栏边上的紫色背影,走到她身边。
“还没出发就待船上,也不怕接下来一个月在海上发霉。”
慕容清才注意到柳澈的到来,偏头看着对方笑了。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了,柳相竟然主动来找我?”
柳澈立即道:“纠正一下,不是我要找你,是我们陛下让我来找你的。”
然后柳澈就把洛蔚宁邀她今晚赴践行宴的消息告诉她。
“现在天色不早了,三公主是时候出发了。”
“好。”
慕容清嘴上应着,双脚却钉在原地。看着柳澈在海风吹拂下,散乱的发丝拂过俏丽的脸庞,她的眼睛勾出笑意,仿佛盛开的花儿。
柳澈察觉到她的目光,浑身不自在,没好脾气地吼了一声:“干嘛?”
“我慕容清虽然平日打打杀杀的,但也是个讲究礼节的人。当年柳相陪我一夜,我放柳相离开。现在柳相救我一命,难道就不想要在下也……陪你一夜吗?”
柳澈没想到慕容清会不知羞耻地提起当年的事,脸上还带着回味似的笑,问她要不要陪她一夜?
她顿时又羞又气,想也不想就狠狠地一脚踩在慕容清脚上。
“啊……”
慕容清强压着惨叫声,被踩的脚疼得反射似的抬起,手握着着又疼又麻的脚尖,单脚跳了几下。
“我是认真的。”
柳澈似乎还不解气,咬牙切齿道:“本相对你……没兴趣!”
说罢就转身离开了。
这晚,洛蔚宁设宴为慕容清践行,第二日天刚亮又亲自送她到海舰上。道别过后,她和柳澈就回到了淮清江岸边,一直目送着,直到海舰消失在江面上。
回到中都城内,洛蔚宁没有直接摆驾回行宫,而是登上城墙,并让黄月带一壶酒上去。
在慕容清的接风宴结束后,洛蔚宁就私下向她打探杨晞的情况,虽然得知杨晞还活着,但同时收到了一个噩耗,就是成德公主在前年十月薨了,是悬梁自尽的。
当晚她彻夜难免,心里像被石头哽住。脑子里不断浮现曾经和成德公主相处的种种。
那年上元夜她女扮男装欺骗了赵淑瑞,害她芳心错付。后来她们被高党算计,官家点她做驸马,她不留情面地拒绝了,虽然惹得公主很难过很生气,但最终公主还是宽宏大量地原谅她和巺子,并用婚事换取大赦救了她一命。
多么善良的公主,本该一辈子享受荣宠,无忧无虑,却不幸遇上国破家亡,落得悬梁自尽的悲惨下场,老天爷真的太残忍了。
她欠赵淑瑞太多了,还来不及报答,她就走了。洛蔚宁遗憾又难过,哽咽了许久,直到天亮的时候才痛快地哭了出来。
她眼眶含着泪,远眺北方。然后从黄月手里接过一杯酒,道:“公主,您的大恩大德阿宁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敬您一杯,愿您一路走好!”
说完,她倾斜酒杯,酒水在地上浇出一条线。
从城楼下来后她就平复了情绪,回到行宫继续和柳澈商议军事。
杨晞和赵淑瑞感情深厚,她知道赵淑瑞的死一定对她打击很大,她得想办法早点打回汴京,回到她身边。
……
大夏崇宁二年九月初,顺国皇帝驾崩,嫡女慕容清继承大统。次月,新帝废除与晋国联盟之国策,宣布与夏国结盟,并于当月派兵南下,助夏伐晋。
而在半个月前,晋国西境西山路路府也被夏军攻破,其他城池的守将一些投降,一些被追着往汴京方向逃。
汴京四面受困,向从天自知无路可逃,便一面命人加固城墙,一面隐瞒战报。除了几个朝中重臣,根本没人知道夏军和顺军即将兵临城下。
无论是汴京百姓的生活还是向从天的朝廷,都在他的隐瞒中有条不紊地运行着。他也不知道还能瞒多久,时而激昂振奋,欲背水一战。时而又觉得大势已去,萎靡不振地在后宫饮酒赏舞。
而杨晞在赵淑瑞离开后,凭着一点求生欲又度过了两年。只是长期难以入睡、噩梦,再加上胃口不振,整个人快瘦成皮包骨了。
最近一个月,她连坐起来的力气也丧失了。
这日午膳,侍女扶她坐起来,靠在樱雪怀里。樱雪一手搂着她,一手拿调羹把肉末米糊送到她嘴边。
摸着她骨头突出的手臂,看着那苍白如纸的脸,毫无生气的眼睛,樱雪难过又恐惧,真怕杨晞哪天就不在了。不过杨晞这个样子已经持续了几年,整个公主府的人,包括樱雪,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如今难过、恐惧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转瞬就能振作起来。
当肉腥味传入鼻息,杨晞顿时就觉得胃里翻滚,下意识别过脸,远离嘴边的食物。
站在床边的傅长史耐心劝道:“公主,您一天没东西下肚子了,多少吃些进去。”
樱雪也道:“是呀,公主现在太瘦了,不吃点,我怕到时候洛将军回来不认得。”
她们都知道洛蔚宁如今是夏国皇帝,但樱雪还是习惯称呼她作洛将军。
杨晞听闻“洛将军”三个字,凝神思索了起来。
这几日她频繁梦到爹娘,还有赵淑瑞、疏影这些已故的人,她在梦里很想跟他们走,虽然他们都赶她回去,但她总觉得自己没多少日子了。
此生此世,她还能见到洛蔚宁吗?
思及此,两行泪水从眼里滑出。
第232章 终局战:围城
◎这次夏军乃皇帝洛蔚宁御驾亲征◎
樱雪大概猜到她在想什么,连忙道:“公主,你再坚持坚持,一定可以等到洛将军的。”
“来。”她又把米糊移到杨晞嘴边,“努力吃一点下去。”
尽管胃里还在涌上恶心的感觉,但杨晞这次没躲闪。她答应等洛蔚宁回来的,这么久都挺过来了,不能在最后关头放弃。
她想到洛蔚宁那次回汴京教她的办法,吃饭的时候感受食物的味道,用全部意念去做她正在做的事。于是她试着接受那股恶心的肉腥味,张开嘴吃下第一勺米糊。脑海摒弃所有思想,只感受口腔里的味道。不知觉间浑身松弛了下来,反胃的感觉消失,食物顺利吞了下去。
这几年来她都是靠着这个方法,短暂地让自己摒弃思虑,用所有意志感受食物才能把食物吃下去,她的生命才维持至今。
樱雪看到她的样子变平静,激动得几乎屏住呼吸,舀米糊的动作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打破这份平静。
杨晞吃了几口就开始觉得筋疲力尽,杂念重新占据脑海,眉头蹙得越来越紧,恶心的气味突然涌上口中,她猛地推开送到嘴边的调羹,低头对着床下就是吐。
“呕……”
方才吃进去的尽数吐了出来,另一名侍女赶紧用巾帕为她擦拭嘴边的污物。
傅长史看着她虚弱地靠在樱雪怀里,一副有气出没气进的样子,不安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
从杨晞的寝殿出来后,傅长史就去皇宫求见向从天。
自从赵珙死后,向从天就对杨晞的生死不闻不问,似乎完全没有了感情。一年来没传召过傅长史了解她的病情,傅长史也不敢求见。但这次她感觉事态严重,杨晞可能撑不了几天了,只好大着胆子,冒着激怒向从天的险进宫。
当时向从天坐在垂拱殿的龙椅上,不戴冠,露出一头银发。他单手举着一本打开的奏折,看着奏折的眼珠子一动不动,样子颓丧极了。
这时候,内侍都知走进来禀告他傅长史求见。
他回过神来,想了一会才想起傅长史是谁。接着他又想起了杨晞,那个他恨之入骨又舍不得杀死的女儿。
随手把奏折扔在桌上,道:“宣她进来吧!”
傅长史进来后,先拜见向从天,然后开始述说杨晞的情况。
当听闻杨晞已经瘦得不成人形,食物也吃不下,没几天日子了。向从天的心里轻轻一颤,接着涌上强烈的悲凉。
“呵呵!”他苦笑一声。
想到他们父女俩斗了那么久,如今一个江山不保,一个危在旦夕,都没落得好下场。所以这场斗争,究竟有什么意义?
“哈哈哈……”
冬日的阳光透过公主府寝殿的窗牖,斑驳地洒在床榻上。
杨晞侧躺在床上,锦被盖到脖颈处,后背对着阳光才觉得身体是温暖的。她最近清醒的日子不多,无论白天夜晚都在睡觉。
迷糊中,她听见了一把熟悉的声音。
“杨教授。”
声音带着哭腔,而且还是她久未听过的“杨教授”。
她努力掀开眼皮,一张布满泪水的熟悉面孔映入眼帘,从迷糊到清晰。
“暗香。”她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
暗香竟然还活着,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尽力气地伸出手想摸摸是不是实体。
暗香赶紧把她的手握在掌中,“杨教授,是暗香,我来看你了。”
“你还活着?”杨晞虚弱得只能发出气音。
“嗯,暗香还活着,只是一直没机会来看您。”
暗香不同于疏影,她当初是杨晞直接招募入暗府的,与向从天的关系并不密切。在向从天政变成功后,她和枕流漱石本该像林姥姥一样被灭口的,大概向从天当时想和杨晞修复关系,故放了她一条生路。这几年她也很想念杨晞,奈何一直被软禁着。
昨日宫里突然来了人,命她搬入公主府为公主诊病,她高兴又急迫,一整晚也没睡着。她心想,向从天都允许她和杨晞联络了,杨晞的情况一定很差了。
到了公主府一看,果然如她所料,杨晞整个人都瘦脱了相,几乎陷入昏迷。
他们说杨晞得的是心病,她了解杨晞,一边给她开药,一边陪她说说心里话说不定能活下来。
杨晞苍白的脸久违地挤出笑容,“太好了,你还活着。”
“暗香不会扔下杨教授不管的。”暗香用手抹了一下眼泪,又赶紧道,“顺国皇帝驾崩,三公主慕容清继承大统,她跟洛将军的夏国结盟了。现在汴京四面被包围,大势已去。洛将军和顺国的军队很快就能打到汴京了。一切都快过去了,您一定要好起来。”
“真的吗?”
“是真的。傅长史入宫把你的病情告诉了向从天,然后他放我来见你,顺便让我把消息转告你。”
闻言,杨晞怔了怔。
向从天知道她快不行了,然后放暗香来看她,还告诉她夏顺联军很快要打到汴京了?他不是一直希望她死吗,如今居然改变主意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来他真的要败亡了。
果然,杨晞知道夏军即将打回汴京后,当天就清醒了不少。樱雪喂她喝米汤的时候,暗香在一边陪她聊天舒缓她的情志,不知觉间就喝下了小半碗。
接着暗香又根据她身体情况开了药方,熬出来的药她都喝下去了。她的求生意志变得强烈,待到有力气坐起来,便让人抬到庭院里晒太阳。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胃口变得越来越好,很快就恢复了下地行走的力量。两个月后,她的身体长回不少肉,看起来终于像个活人了。
而在这两个月里,夏军和顺军从南北两边一路猛进,终于兵临汴京城下。
汴京又一次遭到围困,城内百姓早早嗅到风气的已经提前出城了,但大多数人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逃。街道上又陷入混乱的抢购,有人为了抢食物被踩踏而死,有人为了抢食物斗殴而死。不到一天,粮铺肉铺就被抢夺一空,店家关上了门。
接着禁军巡逻戒严,所有商铺和民宅都关上大门,全城仿佛静止了一般。
这次夏军乃皇帝洛蔚宁御驾亲征,顺军带队的则是慕容清的手下大将。兵员共计二十万,在汴京郊外四面屯驻着,把汴京城团团围了起来。
洛蔚宁深知此战一旦打起来,比之前任何一场都要惨烈,不忍血流成河,尸首如山,她给了几天时间晋军考虑投降。然而城内守将是秦扬和被重新起用的郑铭,一个对洛蔚宁恨之入骨,一个对向从天忠心耿耿,皆拒绝投降。
战场之上,刀兵无眼。
大战开始前,洛蔚宁向各路军队包括顺军多次申明戒律,入城后不得屠杀、掠夺平民百姓,不得□□妇女,包括官僚、皇室家族女眷。待局面平定后自会奖赏。有违戒律者,格杀勿论,且后代不得从军从政。
她还担心大军破城后伤及杨晞,于是命画师画了大量杨晞的面像。
腊月初,夜幕早早降临,军营里火堆燃起。
洛蔚宁在帅帐外摆设了筵席。她身着简便的圆领黄袍,坐在主位上,下首两边各坐了十几人,有柳澈、孟樾、谢摇云、胡昆以及夏军其他军队的将领,还有顺军的六名将军。
所有人面前都摆了一个小几案,侍者们陆续端上酒菜。
待菜肴上完,又有侍者进来,给每个将领都分发了一沓画像。众将看着画像,有的疑惑,有的了然。
侍者退下后,洛蔚宁道:“画上之人乃寡人发妻,时局所迫,她一直被困在汴京。寡人与她夫妻情深,当年被晋军俘虏,正是她出手相救,没有她就没有今日的我。刀兵无眼,寡人担心城破后士兵无意伤到她,所以今晚请诸位帮帮忙。”
听她说完,所有人都明白了洛蔚宁今晚设宴的原因。他们又仔细看了看画上人的面容,一名腰圆肩宽的顺国将军率先道:“此事好办,陛下放心吧,本将回去就把画像张贴在军营,叮嘱底下的人都瞧清楚。到时候进了城,绝不伤到夫人一根汗毛!”
洛蔚宁看着这名将军,拱手道:“多谢鲁将军!”
然后,其他将军也纷纷承诺把画像公示给士兵,叮嘱士兵记清楚,不要伤及画上之人,洛蔚宁一一谢过。
“等战事结束后,寡人会逐一感谢各位的。”
洛蔚宁很清楚这是她的私事,无论是今晚设宴的费用还是之后报答诸位将军的赏赐,都会从她的私库出。
“陛下言重了。”
“举手之劳,陛下何须客气?”
洛蔚宁双手端起酒杯,敬向众人,“诸位慷慨帮忙,寡人敬你们一杯,以表感激。”
柳澈及诸将端起酒杯回敬,然后跟随洛蔚宁一饮而尽。
寒风划过军营,篝火微微摇曳。
夜越深,寒越重。
尽管筵席露天而摆,衣着单薄的众人丝毫不觉寒冷,反而喝过酒后浑身热络,慷慨激昂地谈着话,好不尽兴。
三日后,夏顺联军对汴京发起了攻击。
洛蔚宁穿上银色盔甲,亲自指挥军队进攻南门。她指挥火炮手推来十几座投石机,隔着护城河对城墙抛去火石。火石炸开,轰鸣声一阵接一阵,响声几乎震彻天地。
另一边,她又派人到附近的山上挖泥制作土包。深冬时节,护城河水流量少,若士兵无法通过云梯越过护城河,她就用土包填在护城河里。
城内的人终日听着厮杀声和炮火声,又担心自己会困死饿死在城里,情志的压力越来越严重。官员们还恐惧城破后被杀,在战事开打不到十日,有很多人就自尽了。
杨晞为了保护暗香、樱雪及府里一些下人,早早就发动府里的人在自己寝殿的床底下挖地库了。
府里的内侍最近也变得十分敬重她,甚至到了谄媚的地步。素来对她不冷不热的傅长史也每日亲自给她端药。他们都知道杨晞将要成为夏朝的皇后,既能保他们性命,伺候好了,还能继续跟着享荣华。
虽然这几年杨晞一直都卧病在床,但府里人做的事都一清二楚。这些日子,晚上她就在寝殿里记述这几年晋廷里的人,包括府里内侍做了什么事,好事坏事,一一详述。而白天,她就和暗香在庭院里信步聊天,晒晒日光,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日午后,向恒派人来请她去东宫一趟。
东宫的内侍一直引着她来到赵淑瑞生前居住的院子,她在院子门外突然驻足,穿过门口看着那间熟悉的屋子。
这是赵淑瑞生前最后居住的地方,在这里她陪她渡过十月怀胎,看着她拼尽性命生下孩子,从鬼门关里走了出来。可最后也是在这里,她亲眼看到赵淑瑞悬梁自尽。
强烈的痛楚慢慢从心底涌上,不经意间又流下了眼泪。
她想起向恒还在里面,抬手抹了抹泪,然后跨过门槛踏入院子。
进入屋内,只见向恒身着淡黄色的太子常服,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全部束起,发髻上戴着一个金冠。一手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白衣孩子,是他和赵淑瑞年仅两岁的女儿,另一手缠着一圈白绫。
只看一眼,杨晞就懂了。
向恒看着她立在对面,对怀抱的孩子露出慈爱的微笑,道:“兴平,快叫姑姑。”
杨晞的目光落在孩子身上,孩子长了一双杏花眼,乌黑的眸子水润明亮,像极了赵淑瑞。她手里拿着一枚猫奴形状的糖画,看到陌生人,露出了怯色。
赵淑瑞死后杨晞一直被禁于公主府,这是两年来第一次见孩子。杨晞凝望着孩子,慢慢走到她面前,湿润的眼睛勾出温柔的笑。
“平乐。”
杨晞举手欲抱平乐,平乐却害怕地埋首于向恒的颈窝。
向恒亲了亲她额头,哄道:“兴平乖,她是姑姑,以后就和她一起生活了。”
平乐额头蹭着向恒,嚷道:“兴平要爹爹。”
“你答应过爹爹的,收了糖糖,就要听爹爹的话。来,让姑姑抱抱。”
平乐听后,试探性地偏头窥视杨晞,杨晞始终面带温柔的笑,举着双手等着抱她。
杨晞看到她手里那枚猫奴状的糖画,道:“兴平喜欢狸奴吧,姑姑府里有狸奴,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平乐的眼睛眨了眨,露出些许期待。
“来,我们去看狸奴。”
杨晞试着伸手抱平乐,孩子乖乖地顺从了,来到她怀里后就双手环过她脖颈。
“乖。”杨晞摸了下那肉嘟嘟的脸蛋。
这几个月杨晞的身体恢复了许多,抱一个半大的孩子虽然有些吃力,但咬着牙坚持一刻也不困难。
向恒看着杨晞道;“妹妹,兴平就交给你了,请你一定要让她活下去。”
“我会的。”
杨晞低头看了一眼缠在向恒手掌的白绫,一时间,兄妹相顾无言。
过了许久,杨晞道:“比起日后受凌辱,还是早点走更体面。”
“是呀!”向恒含着泪,叹息道,“踩着那么多条性命,做了四年太子,享尽尊荣,也是时候还了。”
“其实一开始兄长也不想这样,可他是父亲,从与不从,我们的宿命都一样。”
从向从天发动政变那一刻起,他们身为子女的,命运就和父亲绑在一起了。
向恒抽了下鼻子,心绪平复过来,“不说了,你也要早做打算。”
“我会的。”
向恒又重新把目光放回平乐脸上,牵着她的小手道:“兴平记得要乖,要听姑姑话喔!”
“好,兴平会乖乖。”兴平学会说话不久,咿咿呀呀的,口音不是很正。
“乖。”向恒揉了揉她的额头,眼中充满不舍。
杨晞最后看了向恒一眼,然后抱着平乐离开屋子。
刚踏出院子,杨晞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虽然她一出生母亲就和向从天和离了,他们兄妹各在一家,但她时常回向家,兄妹俩见面的机会多,感情不比同住屋檐下的浅。小的时候,他是除了母亲、爹之外最疼爱她的人。
这时候,他的懦弱,他对赵淑瑞的无情她好像都忘了,只记得娘亲出殡那天,他们看着娘亲的棺材下葬,向恒握着她的手说:“巺子不要哭,以后兄长会替母亲照顾你的。”
那时她以为兄长就是天,什么事都可以依靠他。直到长大后才明白,原来每个人活在世间,都是渺小、无力的。
第233章 终局战:城破
◎我一个罪人,不配做你的皇后。◎
翌日,杨晞就收到消息,向恒在赵淑瑞去世的那间屋子,以同样的方式追随赵淑瑞去了。
自尽的官员已有十余人,所以当向从天听闻向恒悬梁的时候,只是淡淡地苦笑起来,骂了一句,“懦弱。”然后就命人草草下葬了。
正月初二,天色阴沉,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在这座经受了一个月炮火,破败焦黑得如废墟的城池上,就像为王朝送葬而洒的白纸。
也就是这天,夏顺联军终于攻破了汴京外城,十万将士蜂拥而入,与城里仅剩的数千晋军展开激烈的巷战。
所有人都清楚,外城被攻破,不需一日,夏军就能打到皇宫,从此向氏朝廷不复存在。
一些高官自知罪孽深重,拖儿带女,用尽各种方法自裁。而那些小官小吏,为求一线生机,纷纷修降表,准备荆条背身上,并在家门口插上白色小旗。
公主府内,杨晞召集了府里的人到寝殿外。
暗香抱着平乐,还有樱雪、傅长史及一众内侍、侍卫等来到寝殿门外的院子里,看见站在台阶之上的杨晞穿着纯白色的交领衣,外面一袭同色大氅。黑发披散在背后,面色凝重。除了手里捧着一个方而扁的木匣子,浑身上下一片素净。
大家都惊讶了。
暗香先问:“杨教授,你这是干什么?”
夏军打进来了,她不是该高兴地迎接洛蔚宁吗,为什么穿了一身降服?
杨晞平静道:“寝殿内的地库可容纳府里所有人,里面的食物,省着点吃足够支撑五天。大家等战事结束,安定了再出来。”
说完,她走下台阶,来到暗香面前。平乐看着她,眼珠子碌碌眨动,一副天真无知的样子,杨晞见了不由得放下心来。
果然,这孩子从出生时候就表现得镇定过人,她兄长需要人抱着哄着才愿意睡,而她自个儿躺在襁褓里就呼呼入睡,一觉睡半天。现在听着隐约传来的厮杀声和哀嚎声,以及大人们异常的举动也都不哭不闹,杨晞相信她一定能在接下来的混乱中安然度过。
她又看向暗香,“暗香,平乐就交给你了。”
“那你呢?”暗香急问。
“我还有事情要处理。”
“外面那么乱,我陪你去。”
杨晞握着暗香的前臂,神色十分从容,安慰道:“暗香,每个人都有他的责任和宿命,我也一样。我的责任我会一个人承担,而你的责任,是照顾好平乐,等局势平定后带她去见洛将军。做好这件事,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暗香愣住了,然后心头涌上无尽的悲凉。她明白了,杨晞有她的责任要完成,有她的宿命要奔赴,她是改变不了的。
她静静地望着杨晞,眼眶含泪,难过而不舍。
接着,杨晞对樱雪道谢,谢她这几年一直没放弃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使她活到今日,并叮嘱她以后照顾好自己。樱雪听着,泣不成声。
最后,杨晞看了看手中的木匣子,递给暗香,“这里面的信物可以保你们性命,现在不能打开,等平静下来后,带着去见洛将军。”
杨晞担心他们短时间内见不到洛蔚宁,把玉璜留在里面,作为她们保命的信物。另外还有一本她花了一个月晚上写的记录,记述着晋廷里她所知道的一些人做过的一些事,交给洛蔚宁去审判。其中也记有府里内侍的恶行,为了防止他们抢夺销毁记录本,她才故意说成是保命的信物。
暗香带着一丝疑惑,慢慢接过木匣子。
然后偏头看向平乐,“那平乐的身份……”
杨晞的目光移到平乐身上,牵起平乐的小手,徐徐道:“见到阿宁前,你就说她姓洛;见到阿宁后……她姓赵。”
她还记得那年上元夜她们的约定,一旦拥有了权力,就要改变天下女子的处境。所以她相信洛蔚宁和柳澈一定也希望孩子姓赵。
……
公主府处于大内,杨晞一出来就看到许多官吏、内侍抱着抢到的典籍或金银财宝奔跑逃窜,场面嘈杂混乱,人人自顾不暇,无人注意到她。她就这样一路从前殿走到后宫。
福宁殿内,向从天穿着登基大典那天穿的曳地冕服,头戴十二旒冕,站在龙椅前,看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心中百感交集。
想到自己做过皇帝,心里有知足和骄傲;想到自己始终得不到妻子和女儿的支持,有遗憾;想到短短四年他的江山就败亡了,有凄凉,还有丝丝不甘。
外面传来宫人的哗叫和奔跑声音,所有人忙着洗劫皇宫的财宝,无人再理会他这个皇帝。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当皇帝最重要的是底下的人承认、听命,没有他们,皇帝不过普通人一个。
这时,他看见一袭白色身影从台阶踏上来,手里捧着托盘,上面有一杯酒。身影慢慢地走近,他看清楚了,这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女儿杨晞。
杨晞踏入福宁宫,走到向从天面前,原本毫无波澜的脸现出一丝悲凉。
“昔日父皇放女儿一条生路,今天女儿给父皇送来体面,就当报答这份恩情了。”
尽管向从天逼死了赵淑瑞,处死了她爹和疏影,发动叛乱害得生灵涂炭,是个要载入青史遗臭万年的魔头。但杨晞很清楚他始终对自己尚存亲情,否则她不可能活到现在。
托盘上是她亲手调配的毒酒,一杯下肚,立即肝肠寸断。比任何死法都要迅速,这是她对向从天唯一的报答,其他的,她无法做到。
向从天盯着那白得晶莹的高脚小杯,他女儿最后送他的礼物。脸上一半苦笑一半欣慰,慢慢踩着台阶下来。
“好。赵建死前还有一个宦官为他拼命,我还以为我连赵建都不如。幸好,还有巺子愿意送父亲一程。”
说完,向从天拿起了酒杯,定睛看着杨晞,露出释然的笑,“我们父女斗了这么久,没想到最后还是巺子赢了。”
他边笑边踱着步子登上台阶。
杨晞面色冰冷道:“父亲错了,这场斗争从始至终都没有赢家。我和阿宁的理想是远离朝堂斗争,平平淡淡地度过余生。可是都毁在了父亲手里,从今以后都实现不了。”
向从天以为洛蔚宁当了皇帝,并打败了他就是赢,但杨晞却清楚,当了皇帝的洛蔚宁,就算战事结束后,也永远都不会只属于她一个人,她们永远都过不上向往的只有彼此的隐居生活了。
她又继续道:“父亲之所以失败,并非在我们身上,而是在你自己身上。你败在太心急了,所以你的江山来得快,去得也快。”
向从天雇佣顺军造反前就已经成了除赵建外的朝廷一把手了,他完全可以徐徐图之,再多花二十年,利用政治手段把江山收入囊中,而不是用这种涂炭生灵的方式。
“你说得对。”向从天边说边坐下龙椅,右手拿酒杯,左手抚摸着雕刻在龙椅扶手的金龙,脸上是享受和留恋。
“可这把龙椅实在太过诱人了,为父怕还没坐上就撒手而去。虽然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可究竟坐上了这位置,我向从天这辈子值了!”
说罢,他抬起右臂,下巴昂起,慷慨地饮下了杯中酒。
杨晞定睛看着他喝下酒,看着他在一瞬间双目大睁,面容扭曲,口中吐出一股鲜血。他张了张嘴,还想对她说些什么,但下一刻就仰倒在龙椅上了。
酒杯从手中脱落,撞击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他终于死了。
杨晞的脸上展开了笑容,既有轻松,又有悲哀。眼眶骤然盈满泪水,她跪下来,双掌交叠顶在额前,磕首道:“儿臣……恭送父皇!”
这座福宁宫,是她母亲遇难的地方,是赵建被勒死的地方,最后向从天也死在了这里。所有的噩梦,所有的罪恶都在这里结束吧!
杨晞推倒了台阶边上的一盏宫灯,灯油洒在正对龙椅的地方,她扔下一个火折子,火势很快在地上蔓延开来。
火光映照出杨晞那双冷酷的眼眸,她看着龙椅上向从天的尸体逐渐淹没在摇曳的大火中,一步步后退着,慢慢退出了福宁宫。
在混乱奔跑的人群中,她从后宫一路行到大内南门宣德门。
守卫皇城的禁军早已放弃职责逃跑了,城楼上空无一人。她踩着一块木头爬到城墙上。
脚下距离地面五六丈高,只要她往前迈开一步,就会摔下城楼,摆脱此生的痛苦。可她现在还不能这么做,她还要等洛蔚宁回来。
杨晞的目光从脚下的深渊往上移。
她站在城楼正中央,汴京内城的景致尽收眼底。很好,只要洛蔚宁一进城,在这里她就可以第一时间看到。
就在一刻钟前,洛蔚宁率领士兵终于杀到了内城南门。她骑着白马,手握红缨枪走在最前头。左右有谢摇云和另一名亲卫守护着,身后还有千名步伐整齐的士兵。
城楼上下只剩百来名守兵,他们经过一天激烈的巷战,布满血迹的脸上尽是颓态。士兵排成两列,举着红缨枪作防卫姿态,在他们的逼近下,吓得一步步后退。
所有人都知道大势已定,这些守兵不过是螳臂当车。
突然,城内传来兵器划过石板路嘶嘶的刺耳声,缓慢地划着前进,声音也越来越响。守兵从中间退到两边,只见一名不戴战盔,发丝凌乱,脸上沾满血迹的黑甲将军出现,他单手握红缨枪,枪尖擦着路面,慢慢走到最前头。
双眼毫无畏惧,如垂死不屈的鹰隼,凶狠地盯着洛蔚宁。
洛蔚宁高声道:“秦扬,现在投降,寡人留你全尸!”
她只想早点见到杨晞,阻止事情走向和梦境一样的结果,所以此刻不想再战了。
秦扬唇角勾起一抹邪笑,昂首望着洛蔚宁,“从前别人都嘲笑我秦扬左右摇摆,不忠不义。可今天我要告诉天下人,我谁都可以降,唯独不降你洛蔚宁!”
“事到如今,你不降死得更难看。”洛蔚宁道。
“废话少说,有本事就下马决一死战,用你学到的秦氏枪法和我一较高下。”
“寡人不觉得还有必要跟你打。”
“有!”秦扬单手举起红缨枪指着洛蔚宁,眼眸现出坚决和痛恨,“你想得到她,除非踏着我的尸体进去!”
洛蔚宁终于明白了,深呼了口气,“好,我跟你打。”
谢摇云立即紧张道:“陛下,不可。”
洛蔚宁不以为意,“无妨,我能打赢他。”
说完就跃下马背,手握红缨枪走向秦扬。而谢摇云阻止不成,于是从手下处拿来一把弓,拉开弓弦,搭上箭矢,随时准备射杀秦扬。
身后数十名弓箭手也单膝跪下,箭矢放在弦上,斜斜地对着地面,只要对面的士兵动手,他们立即放箭攻击。
洛蔚宁从容走到秦扬面前,“这一次,我会让你输得得心服口服。”
“哼!”
秦扬冷笑一声,然后单手握枪,呈一字横开。洛蔚宁同样一字横开红缨枪,与之对峙。
“哈!”
秦扬大喝一声,枪杆划了一个弧度迅速向洛蔚宁刺去。洛蔚宁始终心平气静,一边看着他打过来的招式,一边出枪抵挡。她先是防守与躲闪,意念集中于手中的枪杆上。她知道秦扬枪法颇有造诣,比秦渡更胜几筹。他会把秦氏枪法各招融会贯通,不停地变换顺序打,速度快且变化多端。以前她未悟得天机,不知道什么是以静制动为?且力气也不如秦扬,所以会败给他。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明白了天道运行之法,无论秦扬的招式变化多少,力量有多强大,只要她的意念足够纯一就能应对。
才过了二十招,洛蔚宁的意念就完全与手中的红缨枪合二为一,明明秦扬出枪的速度更快,力度也更猛,但两根枪对打碰撞的感觉传到洛蔚宁脑里却变缓慢和轻盈了。
趁着这种感觉,原本一路后退的脚步突然稳稳地嵌在地面,枪杆架在秦扬的枪杆下,秦扬想压下枪杆直到洛蔚宁脱力后退,但却感到一股强大无比的力量反推回来,他咬着牙,用尽全力,洛蔚宁的脚步始终一动不动。再看她的神色,就像佛祖拈花弹指般不费力气。
秦扬惊呆了。
洛蔚宁气定神闲地望着他,然后施了一点力度,枪杆反推上前,秦扬趔趄着退了好几步。随后,洛蔚宁又像闪电一样,不等秦扬反应过来就使枪绕着他的枪杆前进,最后用力一挑,把他的枪杆从手中挑出。
秦扬欲扑过去抓回红缨枪,洛蔚宁却反手用枪杆打在他胸膛上,强大的力量震得秦扬当场喷出一口血。洛蔚宁看到他身体后仰,即将倒地,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同时一□□出。闭上眼睛,她清晰地感受到枪尖穿过秦扬的甲衣,刺入皮肉,然后插进了肋骨。
“啊……”秦扬痛得仰头惨叫,同时抓着枪杆欲拔出来。然而枪头深深插进骨头,他痛得无力拔出。血液从被刺入的口子流出,很快沾满了他的手。
洛蔚宁提起枪杆,拉着他站起来,看着痛得泪流满面的秦扬,她斥道:“跪下!”
秦扬死死瞪着她,痛得颤抖的身体不愿下跪。
洛蔚宁单手握着枪杆,用力往下压。
“啊……”秦扬痛得又是一阵哀嚎,脸上突然惨白如纸。在洛蔚宁的动作下,他不能后躺,疼痛迫使下,他的双腿最终还是弯了下去,跪在地上。
“给你爹道歉!”洛蔚宁又命令道。
听了洛蔚宁的话,秦扬放弃了挣扎,逐渐变得平静。他缓缓抬起头,看到秦渡和杨敏出现在面前,还是和死之前一样,一个愤怒,一个失望。
“爹,娘。”秦扬落着泪,轻声唤道。
“孩儿……对不起你们。”
他从不认为自己投靠高党,背弃大周有错,然而亲手勒死父亲,砍下父亲的头颅,逼得母亲自刎而死,这些事情就像阴影缠绕着他,他一直不敢面对。直到今日大限将至,他终于坦然承认了错误,给自己,给爹娘一个交代。
血从伤口流淌而下,淹没了地上薄薄的积雪。
秦扬那张惨白的脸展开释然的笑容,他艰难地把视线投向洛蔚宁,从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照…顾…好…巺…子。”
说完,他就闭上双眼,同时头一歪,就这样保持着跪姿死去了。
洛蔚宁始终面色冷峻,她用力抽出枪杆,然后重新骑上马。
守兵全都投降了,她领着军队长驱入城。
有其他军队的士兵从别的城门攻入了内城,路上都是两方士兵厮杀的身影,洛蔚宁顾不得助战,骑着马沿着御街飞奔向宣德楼。
宣德楼下也是一片混乱厮杀的景象,洛蔚宁远远看到皇宫深处升起浓浓的白烟,视线下移,赫然瞧见城楼正中央站着一抹纯白身影,如同飘在空中的雪花。
杨晞终究还是站了上去。
“巺子!”她惊叫一声,然后驾的一声,快马加鞭。
杨晞迎风立在城头上,长发飘拂,发丝随着雪花凌乱地打在脸上。眺望着城内还有零星厮杀的士兵和厮杀留下的一具具尸体、一片片血色,她的心已经麻木了。
这是最后的杀戮了,今日过后一切都会平息。她作为向从天的帮凶,身为晋国的公主,也该为无数枉死的性命负责了。
忽然,御街正中央出现一个银色身影,她骑着白马,一手握缰绳,一手挥鞭策马朝她奔来。
“阿宁!”她惊喜交加,眼眶很快涌出泪水。
洛蔚宁离杨晞越来越近,看到她站到围墙上,一步踏错就会摔下来,她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巺子……”她高声呼喊,“快下去!”
本想直奔城门,但在她离城门只差三四丈的时候听到了杨晞的呼喊。
“阿宁,停下!”
“再不停我就跳下去!”
“吁……”
洛蔚宁吓得立即勒紧缰绳,马前蹄高高抬起,然后落在原地。她急忙下马,抬头看着杨晞,浸润泪水的眼睛充满了恐惧。
“巺子,为什么要这样?”洛蔚宁高声问。
杨晞凝望着那个思念了无数日夜的身影,脸上很快被泪水淹没。
“我身上背负太多人命,罪该万死!”
“那都不是你的错!”
“他们的死皆与我有关,是不是我的错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应该拿命去赎罪!”
“你若走了我怎么办?六年,我打了整整六年的仗,就是为了让你活下去,你若走了,我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洛蔚宁哭喊道。
杨晞道:“平息战乱,为天下百姓开创太平就够了。”
“只有你做我的皇后,我们一起享受的太平才是我想要的太平!”
“我不配!我一个罪人,不配做你的皇后。”
“巺子,不要这样,我求你了!”
洛蔚宁绝望之极,泪水不断地从眼角流出,沿着脸庞滑下。她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在她离开汴京的这些年,她的巺子承受了太多折磨,心已经死了。
杨晞深深地凝望着洛蔚宁,“阿宁,我答应过等你回来,为了不负于你我才支撑到现在,今天终于兑现承诺,我也没有遗憾了。我走以后,你要好好活着,做一个明君,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开太平!”
“阿宁,来世……我再与你厮守终老。”
说完,杨晞的右脚缓缓往城墙外挪去,随后闭上双眼,张开双臂,任由着身体往下坠。
“巺子……”
洛蔚宁浅唤一声,心情从悲伤瞬间变得冷静,在杨晞双脚离开城墙那一刻,她深呼吸了口气,身体随着气息呼出而飞跃上前。
周围的士兵都停止了打斗,望着洛蔚宁蹬地一跃,脚步快如幻影。
洛蔚宁飞扑上前,就在杨晞离地面不过二尺距离的时候抱住了她,侧身落地,在地上连滚了几圈方停下。
“啊……”
她垫在杨晞身下,吃痛呻吟了一声,然后顾不得疼痛,搂着杨晞翻身而起。
“巺子,没事了。”
洛蔚宁望着杨晞虚弱苍白的脸,心疼得鼻涕连着泪水一起下。她想紧紧把人抱入怀中,可生怕多施一点力气她的巺子就像齑粉般化掉。
杨晞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洛蔚宁的脸庞,泪水夺眶而出。
“阿宁。”
她抬起手想触摸洛蔚宁的脸,但虚弱使她难以触及。洛蔚宁立即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巺子,我回来了。”
触及那结实炙热的肌肤,杨晞心尖颤了颤,含泪的眼睛露出浅浅的笑,“你终于回来了。”
随后,洛蔚宁亲眼看着杨晞的眼睛渐渐失去光彩,睫毛垂下,直至闭上双眼。她痛哭出声,紧紧地把人搂入怀中。
“巺子……”
第234章 后记
◎把平乐立为储君,将来大夏就有女帝◎
大夏崇宁三年正月初二,夏军攻破汴京,晋帝向从天焚于大内福宁宫,晋国灭亡,国祚仅四年。大夏完成全国统一,皇帝洛蔚宁改元开泰。
夏军进入汴京第二天,开始大肆搜捕晋廷官员及家眷。洛蔚宁特地令谢摇云亲自带人搜索淮国公主府,很快就在地下室发现了暗香、樱雪等众人。
大内后宫偏殿,洛蔚宁半蹲在地上,面前站着一个身着白衣裳,头上左右两边各扎了一个发髻的小女孩。她轻轻握着孩子双臂,诧异地打量着。
两岁的小孩睁着晶亮的大眼睛看她,又胆怯又好奇。
暗香跪下来乞求道:“陛下,杨教授托我求您一定要放过这孩子。”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暗香道:“杨教授说,她姓赵。”
“姓赵?”洛蔚宁心中有了一个猜想,满脸的震惊。
她仔细端详这张脸蛋,粉雕玉砌,宛如小仙子,即便才小小的年纪,看着也尤其熟悉。
洛蔚宁露出难以置信的笑容,“是成德公主的孩子?”
“陛下猜对了。”暗香顿了顿,继续道,“是成德公主和向恒的女儿,所以杨教授才特地恳请陛下放过她。”
“我懂了。既是成德公主的女儿,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好她。”洛蔚宁笑着抱起了平乐,对谢摇云道,“快传柳相!”
半个时辰后,柳澈来到殿内。此时洛蔚宁已屏退了樱雪和暗香,只剩下谢摇云和抱着平乐坐在龙椅上的她。
平乐见多了人后,现在已不再怕生,安静淡定地坐在洛蔚宁腿上,面对柳澈好奇打量的目光,她也敢抬头迎上去。
“这是成德公主的女儿,我打算培养她为大夏储君。”洛蔚宁高兴地对柳澈道,显然对于平乐的出现如获至宝。
“如今天下已定,储君问题确实是时候考虑了。”柳澈也道。
洛蔚宁以男子身份立世,成为大夏开国之君。天下既定,不久以后群臣将纷纷献女填充后宫,以求诞下皇子传承大夏基业。且不说洛蔚宁不愿意广纳后宫,就算她同意,女儿身的她广纳妃子又怎么做到繁衍子孙?
想要堵住群臣提出广纳后宫的嘴,唯有立储。
“陛下打算以什么身份公开这孩子?”柳澈问。
“巺子觉得她应该姓赵,柳相意下如何?”
“姓赵?”柳澈踱着步子思索起来,“其实就算对外称她姓洛也不是不可以,立储的阻力也会少很多。”
按照平乐出生日期推算,赵淑瑞怀上她的时候正是洛蔚宁被俘虏回京那段日子,完全可以对外宣称是杨晞为洛蔚宁所生之女。既是洛蔚宁之女,即便母亲是身为晋廷公主的杨晞,只要在群臣面前稍加压力也可成为储君。
然而柳澈想起那年上元夜在梅园,她和洛蔚宁、杨晞、赵淑瑞的约定,要改变天下女子的处境。杨晞之所以认为孩子该姓赵,正是为了实现这个理想。
洛蔚宁道:“大夏建立那年,为了笼络前周势力,我许下过承诺,等百年之后就把帝位还给赵氏。虽然自古以来,从未有过把皇位还给前朝的先例,所以寡人不兑现承诺也无可非议。可现在既然有了平乐,不如就以承兑现诺言为由,将她立为储君。”
她沉吟片刻,继续道,“天下人重男轻女,把女子视如物品,不过是因为女子无权。女子地位的衰落历经千年,要重新提升并稳固地位,非一朝一夕就行,靠我一代女帝固然做不到,所以我们把平乐立为储君,将来大夏就有女帝。我们办的女子学堂,允许女子入朝为官才能延续。但平乐之后呢?朝中那帮男人或许容得下一代女帝,但平乐之后,他们绝对会反扑,帝位一定会回到男子手上,到时候我们所做的就前功尽弃了。”
“男人的权靠姓氏传承,女人无法传姓,所以无权。我们让平乐随成德公主姓赵,让天下人知道女人也能传姓。到时候平乐继续立女儿为帝,那帮男人就无法用女儿不能传姓来反对了。倘若平乐现在随我姓洛,万一日后宝宝成亲有了儿子,平乐之后,那帮男人一定宁可立宝宝的儿子为帝也不立平乐的女儿。再退一步说,就算宝宝没有儿子,平乐也没有其他兄弟,他们也只会在平乐的儿女中选一个男孩继承洛姓,立为皇帝,就这样,最高权力又回到男人手里。柳相觉得以后他们还会放权立女帝吗?”
柳澈边听边颔首。
若不开女子传姓先河,二代之后,天下又将回到男人手里,女子将重新被打压,甚至压得比以前要狠。所以趁着现在朝中有大量前周旧臣,不如让平乐以赵氏子孙的身份继承大统。
“其实,把江山还给赵氏,最难交代的是你们这些从一开始就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姐妹。”洛蔚宁又道。
只有她们以及清宁军在意大夏江山不姓洛,如果有反对把江山还给赵氏的人,那一定出自其中。
柳澈道:“你说得对,别说其他姐妹了,就连我也很难接受。”
毕竟她们只认洛蔚宁,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结果还是回到赵氏手里,怎么可能不难受?
“几千年来,天下之所以总是动荡不安,或许就是因为公天下变成了家天下。如果以后的女子不用一出生就被当作累赘抛弃,她们可以读书,可以入朝为官参与国家大事,保证国家公平运转,皇帝姓不姓洛又何妨?”
“我明白了。虽然心里有些旧思想,一时间很难接受,但此举对于天下女子乃至所有老百姓的确是好事。说服姐妹们还有胡将军的事就交给微臣吧!”
听罢,洛蔚宁感激地笑了。
柳澈离开后,洛蔚宁就抱着平乐回到仁明宫。
仁明宫原是前周皇后的寝宫,晋廷四年一直空置。洛蔚宁昨日入主大内后就命人迅速布置一番,给添了新主人。
她抱着平乐坐下床边的圆凳,看着凤纹锦被遮盖下昏迷不醒的人,脸上又现出担忧和心疼。
一直守候在屋里的洛宝宝愁道:“昏迷快一天了,药也吃了两服,嫂嫂怎么还没醒?”
洛蔚宁凝望着杨晞的脸,肌肤仍然苍白如雪,双眼闭合,但眉头全舒展开来,容颜安恬,像小孩儿睡觉的轻松模样。如此反常的情况,洛蔚宁心里更添害怕。她好怕杨晞就这样永远醒不过来。
平乐望着杨晞,大眼睛碌碌,或许是好奇,她半个身子向床上探去,伸出小手摸杨晞的脸。
洛蔚宁见状,露出温柔的笑,对杨晞道:“巺子,平乐来看你了,她想和你玩,你还不愿醒来吗?”
床上的人始终没有反应。
洛蔚宁只好握着平乐的小手,把人圈回怀里,以免她抓挠到杨晞。
又道:“你放心吧,我会保护好平乐的。我还要把她培育成大夏的储君,让她继续实现我们的夙愿。”
平乐的出现也无法唤醒杨晞,于是洛蔚宁就抱着平乐走出仁明宫外。这时谢摇云刚好把内侍总管—罗三问族妹罗澜带来。洛蔚宁把平乐交给罗澜,嘱咐她好生照料,并让谢摇云派七八名亲卫日夜轮流保护平乐。
安置好平乐后,洛蔚宁就带暗香樱雪进去看杨晞。
暗香坐在床边,为杨晞切脉
“她怎么了?”
洛蔚宁知道她回来前好长一段时间都是暗香给杨晞诊治的,暗香对杨晞的病况最了解,是治好杨晞唯一的希望了。
只见暗香收回手的时候凝重地叹了口气。
“她本来身子就弱,或许从城楼跳下来的时候受了惊吓,又或许她失去了求生的意念,现在脉象很弱,没那么快醒来。”
闻言,站在一边的樱雪难过得簌簌落泪。
洛蔚宁紧张道:“暗香,你一定要救救她,让她醒过来。”
暗香不敢确定能否治好杨晞,但还是点了点头,“我给她开个方子,先服两天药看看。”
待暗香退出后,洛蔚宁对洛宝宝道:“现在有人照顾你嫂嫂了,你守那么久,回去歇歇,然后忙你的事。等她醒来我会派人告诉你的。”
洛宝宝不舍地看了看杨晞,“好,我忙完事情再来看嫂嫂。”
说完她就转身出去了。
洛蔚宁面色沉重地在床边坐下,目光始终注视着床上昏迷的人,以为多瞧一眼她就能立刻醒来。她牵起杨晞的手,手还是凉冰冰的,于是她伸出另一只手,把杨晞的手呵护在两手之间,恨不能把所有体温都渡过去。
“樱雪,这几年你一直守在她身边,你能跟我说说,那些日子她都经历了什么吗?”
樱雪神色一顿,“都过去了,陛下何必再寻痛苦?”
这些年杨晞承受过的痛苦樱雪都看在眼里,看着杨晞痛苦,连她也经常难过得哭上大半宿,更何况是深爱着杨晞的洛蔚宁。所以她内心是不想告诉洛蔚宁的。
洛蔚宁却道:“你说吧,我能承受。”
樱雪沉默片刻,君命难违,她只好把洛蔚宁离开这几年,杨晞经历的事情都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述说出来。
洛蔚宁知道了杨晞为了取消和秦扬的大婚,不惜以身犯险,差点被秦扬污辱;她知道了杨晞亲眼看到一生挚友赵淑瑞悬梁而死;更知道了杨晞因为曾经欺瞒过赵淑瑞一直心存愧疚,尤其是赵淑瑞死后,得知对方对她的情意一直埋藏于心,于是认为自己横刀夺爱。杨晞被罪恶感折磨得夜不能寐,甚至试图追随赵淑瑞悬梁自尽。
这几年杨晞多次踏入鬼门关,为了等她回来才支撑到今天。
原来杨晞活下去的唯一力量只剩她。
“巺子,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
洛蔚宁心疼内疚,眼泪像决了堤一样流个不止,侧额贴着杨晞的手心,哭得浑身颤抖。
约莫一个时辰后,她的情绪才平复过来。这时候暗香也端来熬好的汤药,洛蔚宁亲自喂杨晞服下。刚放下碗就见暗香捧着一个木匣子进来。
暗香道:“这是杨教授留给陛下的。”
洛蔚宁眼睛还红肿着,好奇地接过匣子,打开,首先映入眼睑的是那半块玉璜。
她慢慢拿起玉璜,拇指触摸着冰冷的纹路,心房骤然一疼。这块玉是杨晞母亲留给她的,也是她们的定情信物,在她们心中,这玉就和生命同等重要,杨晞竟然留下来了,可见她赴死之意多么决绝。
“她留下这玉,是为了让陛下看到玉之后相信我们说的一切,放过平乐郡主。”暗香又道。
“我明白了。”洛蔚宁沉重道。
她把玉放回木匣子,又拿起那本蓝皮册子。
“这是什么?”
“这是杨教授花了一整月的晚上记录的,里面记着许多官员和内侍的所作所为,方便陛下赏罚。”
洛蔚宁翻了翻册子,几十页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杨晞的字迹。她费那么多心思,都是为了让她入城以后不被奸人撒谎蒙骗以及错判了善人,让作恶者得到惩罚,正义者得到奖赏。
洛蔚宁翻回首页,开始细看记录。
暗香见状便默默收拾药碗,退了出去。
一会,洛蔚宁命人送来笔墨,就着身边的几案在册子空白处批注。当她在最后一页写下最后一个字,搁下毛笔,抬起头伸懒腰之际,她才发现已经夜晚了,殿内几盏油灯也不知什么时候被点亮了。
她看了看还在昏睡的杨晞,然后拿起册子起身走向外间。
“谢将军。”不知道谢摇云此时是否在殿外,她试着喊了一声。
不一会,谢摇云迈着稳步,不疾不徐地走到她面前。
不等谢摇云行礼,洛蔚宁就把册子递给她道:“你拿去看看,一旦搜捕到记录在册的人就按照批注处置。”
搜捕工作由谢摇云麾下的士兵执行,所有被捕的人都会记下家族、姓名,名单交到谢摇云手中。所以洛蔚宁把册子交给谢摇云,一旦发现册上有记载的人被捕,就直接按照她批注的意思处置了。
杨晞在册子里记录了很多她所了解到的晋廷官员做过的事,良心未泯做过善事的,洛蔚宁都决定留下继续用,比如淮国公主府的傅长史,虽然听命于向从天,负责看管杨晞,但此人未做过坏事,在杨晞病重之时还去求见向从天,带着暗香回来挽救了杨晞的性命,所以洛蔚宁将此人留下,让她入宫继续侍奉杨晞。
那些独善其身,未行善也不作恶的人,她就放逐回民间,不再任用。而作恶者,她就先关押起来,等审理清楚再判刑。
谢摇云双手接过册子,道:“末将明白。”
她刚要退下,但看到洛蔚宁憔悴的面容,迟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陛下一直守在夫人身边,千万记得保重龙体,别累着了。”
洛蔚宁心里一暖,微笑道:“嗯,我会的。你从白天守到现在,也该回去歇歇了!”
“多谢陛下体恤,那末将告退了。”
洛蔚宁回到床边坐下,看着杨晞道:“你留给我的册子我都好好看了,谢谢你为我做那么多。”
伸手抚摸着杨晞的脸,又怅然地叹了口气。一天过去了,还是没醒来。
门外传来细碎的说话声,“动作轻点,别惊扰到夫人。”
是黄月的声音,洛蔚宁循声看去的时候她已经进来了,怀里捧着一张厚厚的黄色锦被,身后跟了两个内侍,他们用力又小心翼翼地搬着一把躺椅。
洛蔚宁惊疑地站起来,看着黄月指使他们把躺椅放在床边。
“黄中书,你这是?”
黄月把锦被搁下躺椅,舒出一口气。
“臣就不指望陛下回床上睡了,所以特地搬来这椅子,好让陛下歇得舒服。”
洛蔚宁无奈一笑,“你还想得真周到。”
“陛下夜里别太劳累,明日还有早朝。”黄月好奇看了一眼杨晞,后道,“臣就不打扰陛下了。”
洛蔚宁看着黄月的背影,又看看那躺椅,有点哭笑不得。
翌日,洛蔚宁准时召开了入主汴京后第一次早朝,结束后搬着奏折又回到仁明宫。她在床边批阅奏折,生怕杨晞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不是她。
然而又过去了两天,杨晞依然没醒来。
第四日退朝后,她带着洛宝宝走出垂拱殿,打算一起回仁明宫看杨晞,这时候傅长史焦急地跑上前。
“陛下,夫人她醒了。”
洛蔚宁大惊,“什么?”
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笑。
“可是……”
傅长史话未说完,洛蔚宁就飞奔着往后宫去了。
她跑得很快,谁也追不上她,很快就回到了仁明宫。
“巺子!”
“陛下!”
站在床边的暗香和樱雪都面色紧张,想对洛蔚宁说些话,可洛蔚宁完全察觉不到,直奔床边坐下。
看着杨晞清醒地坐在床上,她的眼眶都涌上了泪水。
昏迷了三日四夜,在她快绝望的时候竟然醒过来了,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紧紧抱着杨晞。
“巺子,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然而下一刻她却感受到一双抗拒的手抵在自己胸膛,用力把她推开。
“放开我。”
“巺子,你怎么了?”
“你是谁?”
洛蔚宁一怔,才发现与她对视的那双桃花眼灼灼生光,充满了纯真和诧异。
“巺子,你不记得我了?”
第235章 后记之二 杨晞的记忆和心智都回到了十……
阴沉的天色笼罩着大内,寒风拂过,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宫殿上的金色琉璃瓦。
偏殿内,洛蔚宁听了暗香的话,一时难以接受,整个人都呆住了。她扶着榻子扶手无力地坐了下来。
杨晞的记忆和心智都回到了十岁那年,她母亲还没去世的时候。
她把自她母亲去世后所有的事情,无论是被向从天欺骗利用,还是与她相爱的经历都忘了。
“那她还能恢复吗?”
站在她面前的暗香无奈地叹了口气,“很难说,大概永远都记不起来。”
泪水很快漫上眼眶,洛蔚宁痛苦地闭上双眼,两行泪水从眼角滑下。
为什么会这样,杨晞竟然连她也舍得忘掉?这些年她们深爱的痕迹都在她脑里荡然无存,她不爱她了,从今以后她又该以什么身份与她相处?
洛蔚宁实在无法接受,胸口像被巨石堵住,分外痛苦和压抑。她不敢睁开眼睛面对这一切,任由泪水不断地溢出。
“龙体要紧,陛下还请节哀。”
“你回去看她吧!”洛蔚宁嘶哑地道。
暗香躬身行礼,默默退了出去。
屋内气氛安静而沉重,洛蔚宁坐着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眼泪才止主。等到泪痕干了,她缓缓睁开眼眸,深呼了口气,然后起身走出偏殿。
走到仁明宫外,她驻足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忍不住跨过门槛。她脚步很轻,走到前殿与内间相隔的月门旁,静静伫立着,看着里面的情景。
只见杨晞穿着雪白素净的里衣,坐在床上,喝着樱雪送到嘴边的汤药,看着有些焦急。
喝完一汤匙,她问:“樱雪,这到底是哪里?”
语气稚嫩,脸色看着弱小可怜。
经过大半日的相处,樱雪渐渐习惯了杨晞的询问和闹腾,温柔地哄道:“这呀,以后就是小娘子的家了。”
“啊?那我娘和我爹呢,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等你喝完这碗药我就告诉您,来。”
说完,樱雪又把一匙汤药送到杨晞嘴边,杨晞虽然满头疑惑,但也听话乖巧地喝下,不一会就把整碗药都喝完了。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樱雪搁下药碗,牵着杨晞双手,耐心哄她,“主君和夫人让我好好照顾您,等您病好了自然就知道了,这段日子您就安心疗养吧!”
“你还是没告诉我。”
杨晞的脸色从充满期待变成了沮丧,眼睫毛垂下,难过欲哭,“我娘那么疼我,我生病了她还不回来?”
樱雪抚摸着她的头,又道:“夫人说,小娘子今年就十岁了,要学会独立,不能老嚷嚷着要娘亲。”
“好吧!”
杨晞耷拉下脑袋,双手玩着垂落在肩前的头发,不再说话。
洛蔚宁看着杨晞天真可爱,神采奕奕的样子,心情分外复杂,但似乎没有刚才那么痛苦了。
樱雪捧着托盘转身的时候看见了她,欲开口行礼,她摇头制止了。
带着樱雪走到仁明宫门外,洛蔚宁回头道:“现在她只记得你,这段日子就劳烦你多照顾她了。”
樱雪道:“陛下言重了,不用您吩咐奴婢也会照顾好夫人的。就是……夫人一直要见爹娘,奴婢下次该怎么答?”
洛蔚宁思考片刻,道:“你就像方才那样说,等她病好了自然就知道了。她身体恢复后我再跟她说吧!”
“是。”
洛蔚宁在原地站了很久,她恨不能立刻进去看杨晞,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但面对一个心智回到十岁,完全不记得她的杨晞,她实在无法淡然自若地和她相处,她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吓到杨晞。
她想给自己几天时间缓缓,顺便想想该怎样解释她爹娘和父兄的去向,总之不能说他们都死了。
……
或许是失去记忆,心情愉快了,杨晞的身体真如十岁少年一样恢复得特别快。昏迷三天四夜,养了不到五天就能下地活蹦乱跳了。为了不让她感到烦闷,嚷着要见爹娘或外出游玩,洛蔚宁就命人准备了一些游戏用具,比如投壶、蹴鞠用具,还有竹马、陀螺、竹蜻蜓等玩意,让樱雪、傅长史等宫里内侍陪她玩。
那天,洛蔚宁邀请至清真人入宫叙旧。由于杨晞小的时候她母亲曾带她拜访过至清真人,所以杨晞还记得至清真人。至清真人先去看了杨晞,然后跟随洛蔚宁到偏殿。
两人坐在榻上边喝茶边谈论杨晞的情况。
“收到陛下诏令的时候,老身给巺子起了一卦,看似是祸,实则乃福。”至清真人平静的面色泛着一丝欣慰。
“何以见得?”
“老身闻陛下悟出营魄抱一,复归婴儿之道,细细一想,巺子现在的情况不正应了此道吗?”
“自章嫣逝去,巺子的人生就受到其父掌控,于是有了之后的百般痛苦,一心求死。或许因为陛下回来了,她也想活下去,所以无意中清除了那些让她痛不欲生的记忆,魂魄回归到十岁那年。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洛蔚宁颔了颔首,“真人所言甚是。”
她很清楚自己之所以痛苦、难以接受,是因为杨晞把她忘了,不爱她了,而非杨晞的记忆停留在十岁以前。如今被至清真人一点破,她心里便好受了许多。
杨晞能重新拥有快乐,一直留在她身边,即使忘了她,不爱她又何妨?
至清真人又道:“所以恢复记忆对她来说不是件好事,陛下千万要小心。”
“一旦她恢复记忆,是不是就……”洛蔚宁恐惧,不敢说下去。
至清真人凝重地点了下头。
“我明白了。”
送走至清真人后,洛蔚宁一边思索一边沿着宫道慢慢地走,心情沉重,不知觉间就来到仁明宫后院。
闻得女孩清泠的笑声,她驻足在长廊下。放眼看去,阳光正好的天气里,杨晞和樱雪、洛宝宝还有暗香站在院中玩蹴鞠。
她们四人站成一大圈,轻盈的草球在她们脚上轮流传递,得球者需要变着脚法颠球十来下才能把球传给下一人。
“小娘子,接住!”樱雪话音刚落就把草球传给了杨晞。
“嘿!”杨晞笑着抬起右脚,脚尖准确无误地接住了球,然后颠了几下球,又传到左脚,左脚颠几下又传回右脚,接着左右脚互传,蹦蹦跳跳的像跳绳一般。
洛蔚宁看着杨晞活泼的身姿和脸上天真无忧的笑容,眼神愈发痴迷。过去杨晞因母亲去世,从童年开始就受向从天欺骗利用,困于朝堂斗争,早早就失去童真快乐,所以洛蔚宁时常想,要是自己在童年时候就陪伴在杨晞左右,或许她就不会经历那么多痛苦了。
看着眼前童真活泼的杨晞,这种感觉就像自己参与到了杨晞的童年中,连日笼罩心房的阴霾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脸上展开豁然开朗的笑容。
既然她的记忆回到了十岁,那她就陪她重新长大一遍。这次,她要给她一个快乐的、充满爱意的童年。
她忘了她,不爱她,那就努力让她重新爱上她。
随后,洛蔚宁从腰间取下玉璜,攥在手心,走向院子。洛宝宝首先看到她,然后停下动作,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停下,看向她。
杨晞回头看到洛蔚宁站在自己面前,脸上是纯真和诧异。
“又是你。”
这个在她刚醒来的时候莫名其妙抱着她的人。
阳光照射下,洛蔚宁的微笑温暖和煦,“你不记得我了吗?”
杨晞凝神想了想,然后摇头。
洛蔚宁伸出手,打开五指,露出里面的玉璜。
“这是在瀛海的时候你送我的。”
杨晞先是惊讶,然后恍然大悟。
“我想起来了,原来是你。”
原来是外祖父丧礼那天来家门口乞食的女孩儿,她当时觉得十分可怜,身上又没有吃的和银两,随手就扯下腰间一块玉璜送出去了。
“把玉璜送给你后,母亲还说我不懂事,不应该送这么重要的信物。”
洛蔚宁笑道:“我现在有银两吃饭了,那你要收回去吗?”
杨晞想拿,但刚抬起手就觉得不妥,重新收回手。
然后道:“还是不了,做人要言而有信,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之理?”
“那我就留下了。”
这是她们的定情信物,洛蔚宁固然不希望杨晞收回,所以趁她未改变主意,她很快就合上手掌,垂下手。为了安抚她,又道,“不过你放心,从今以后我都会陪在你身边,这玉也相当于留你身边了。”
“真的吗?”
“真的,你愿意交我这个朋友吗?”
杨晞又陷入思考,“唔……那你愿意每天陪我玩吗?”
洛蔚宁点头道:“自然愿意。”
“那太好啦,我又多一个朋友。”
杨晞朝洛蔚宁展开稚嫩而灿烂的笑容,洛蔚宁与之对视,也愉快地咧嘴笑了。
夜晚,杨晞坐在床上。此时她身上只剩一袭纯白里衣,长发披散在后背,正准备盖被子睡觉。
她昏迷醒来后,那些夜晚都是樱雪陪她的,然而今晚却不见樱雪的身影。
在她疑惑之际,洛蔚宁捧着她那张明黄色的厚被子走进来。
“以后晚上就由我陪你了。”
“樱雪呢?”
洛蔚宁看着床,想了想道:“这床睡三个人也不太好,我陪你还不够吗?”
“可是我才刚认识你,还不太熟悉,我怕睡不踏实。”
洛蔚宁笑了笑,“没事,慢慢就熟悉了,今晚我先睡这里。”
说完她就一把将被子扔到床边的躺椅上,在杨晞惊疑的目光下,她解下外衣挂在架子上,又自然地躺下躺椅,盖上被子。
偏头对杨晞道:“我睡了。”
杨晞第一次见如此厚脸皮的人,惊得咋了舌,想反抗把人赶出去,可对方已经躺下了,于是只好不情不愿地躺下床,拉起被子盖到脖颈处。
她双手抓着颈边的被子边缘,紧张,浑身不自在。一会,她忍不住偏头看洛蔚宁,结果发现对方侧身朝向自己,也在看她。
她像做贼心虚一样,咻地把头转正,心跳得如擂鼓一样。
洛蔚宁把她所有举动看在眼里,觉得十分可爱,不由得翘了翘嘴角。
为了缓解杨晞的紧张,并让她早日熟悉她的陪伴,她开始跟她谈话,“你把这么重要的玉璜送给我,救了我一命,我一定会报答你,好好陪你的。”
杨晞道:“我爹说做人要行善积德,我送你玉璜其实不求你报答,你可以不用陪我的。”
“可我奶奶说做人要知恩图报。”
杨晞虽然心智回到了十岁,但性情聪慧,听出洛蔚宁明显在跟自己唱反调,忍不住转身向洛蔚宁,又好气又好笑地道:“你怎么这么执拗?”
洛蔚宁也笑道:“我们年龄差不多大,都是女孩子,我陪着你有什么不好?”
见杨晞不回应,她忽然从被窝里掏出个将近一尺高的人偶给杨晞递去。
“送给你!”
杨晞转头看去,顿时眼睛一亮,“磨喝乐!”
磨喝乐是一种儿童玩的人偶,烧泥塑造而成。洛蔚宁手上这个磨喝乐头上黏了黑发,两鬓扎起马尾,身上穿着红色襦裙,显然是给女孩用来梳妆打扮玩儿的。
杨晞开心地接过磨喝乐,捧在面前打量,摆弄它的衣裳,简直爱不释手。
洛蔚宁看着杨晞的笑容,心里暖洋洋的。没想到一个简单的小玩意就能让杨晞开心,她的开心变得那么容易。
“喜欢吗?”
杨晞这才把视线从磨喝乐身上移到洛蔚宁身上,高兴地点头,“嗯。谢谢你,阿宁。”
“好了,现在可以安心……”
洛蔚宁话未说完,忽然别过脸打了个喷嚏,然后接着说,“安心睡吧!”
杨晞的笑容凝固,静静看了她一会,心中涌起愧疚感。她试探地道:“你睡那里是不是很冷?”
洛蔚宁不以为意道,“有点,但不要紧。”
杨晞忐忑道:“那……要不你上床睡吧?”
洛蔚宁喜出望外,“真的?”
“上来吧,着凉就不好了。”
杨晞说完就往里面挪,腾出位置。洛蔚宁便毫不客气地起身上床,躺在杨晞身边并扯她的被子盖身上。
“现在暖了吗?”
“好暖。”洛蔚宁笑了,“你要是觉得冷就抱着我的手。”
此时杨晞正侧身朝向洛蔚宁,听了她的话就把磨喝乐搁到枕边,然后试探般伸出双手抱着洛蔚宁的手臂。
果然好暖,于是她壮着胆子地把侧脸贴在洛蔚宁的臂膀上。
洛蔚宁心窃喜,偏头看着杨晞,那娇弱稚嫩的神色得让她心生怜爱,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摸摸她的头,“乖乖睡吧!”
短暂的安静后,又听见杨晞道:“阿宁,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洛蔚宁早已编好理由,“这是我家。”
她告诉杨晞,她和妹妹原来是汴京大户人家流落在外的孩子,最近才被认回家。
杨晞又问:“那你知道我爹娘还有父兄他们都去哪了吗?”
“因为朝廷的原因,他们都被逐出汴京回老家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带上我?”杨晞难过而沮丧道。
“当时你不小心摔伤,他们又被迫赶紧离开,担心你赶路身体吃不消,所以把你留在汴京,托我照顾你。”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洛蔚宁抚摸杨晞的头,顺着她的头发,徐徐道:“等我们长大后,朝廷开恩了他们一定会回来的。在他们回来前我会一直陪着你,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杨晞抬头看着洛蔚宁,充满感激道:“阿宁,谢谢你。”
洛蔚宁捧着她的脸,漆黑明亮的眼眸盈满柔情。
第236章 后记之三 “拜见太女殿下!”……
夏军用一个月搜捕了所有晋廷官吏以及相关人员,然后又用两个月审理他们。罪无可赦或宁死不降者都判了斩首,其中包括郑铭。那些愿意归顺夏朝的,可用者留用,不可用者都放逐了回去。
期间,夏朝在中都的朝廷也都搬到了汴京,正式定都汴京。
朝政日渐稳定,于是群臣纷纷上表奏请洛蔚宁选秀扩充后宫并立后,为大夏皇室繁衍生息。
早朝后,洛蔚宁坐在垂拱殿批阅奏折,看着一本又一本奏折,写的都是立后选妃这件事。最后她烦恼地把奏折扔回案桌,用指腹揉着眉心以缓解疲惫。
“罗卿。”
候在大殿一边的内侍总管罗澜走到中间,躬身道:“臣在。”
“去传柳相。”
“是。”
罗澜领命而去。
约莫二刻钟后她就带着柳澈来到垂拱殿,然后又知趣地退出大殿。
这些奏折都是柳澈审阅过才交到洛蔚宁手中的,故而洛蔚宁无需说明便开门见山道:“我想立巺子为后,柳相觉得如何?”
杨晞住在仁明宫多时,地位如同皇后,柳澈知道洛蔚宁迟早会提出立她为后。再加上近日许多大臣奏请选秀立后,逼着洛蔚宁做决定,所以柳澈早已想好应对之策,以便洛蔚宁随时问起。
只见柳澈面上波澜不惊,沉默片刻,道:“陛下认为此事成功几率有多大?”
一句话就把洛蔚宁问住了。
大夏位列朝班的重臣,完全由洛蔚宁提拔上来的不足一半,更多是前周旧臣。即便杨晞没有生病,心智像个成人他们也不容许前晋的公主成为大夏国母。更何况现在杨晞心智回到了十岁,给他们多了一个反对的理由。
洛蔚宁摇头叹气,完全不敢回答。
柳澈又问:“若朝中有人死谏反对,陛下可还会坚持立后?”
洛蔚宁又是一阵沉默,因为她相信以朝中那帮前周老臣对向氏的痛恨,完全有可能做出死谏,而且还不止一人。一个人死谏她可以说服收买,但两个人,三个人,一个屈服了还会有下一个站出来,她怎么都收买得了?
她也承认自己做不到忽视礼节,忽视臣子的性命去坚持立杨晞为后。毕竟天下刚统一,难得恢复和平,她若失了人心,很可能招致叛乱。
思虑过后,她道:“群臣都在上表请求选秀立后,这件事总得要给个交代。既然立不了巺子,那就立平乐为储?”
柳澈道:“皇后如今的情况,立与不立,什么时候立,其实对她来说也无大碍。反正陛下已决定把江山还给赵氏,不如就先立平乐郡主为储。”
洛蔚宁认可地点了点头。
柳澈的话确实在理,杨晞如今既不知道自己身处皇宫,也不知道她是皇帝,不记得她们的关系,立不立后对杨晞来说毫无意义。洛蔚宁之所以想立,是为了确保杨晞的名分,向天下人昭告她的身份。
名分都是给外人看的,对如今的杨晞来说,最重要的是她的爱和陪伴,所以立后一事不如暂且搁置,再徐徐图之。
“好,那就先立储。不过平乐毕竟是女子,恐怕他们也难以接受。不如寡人先提立后,遭到反对再立平乐为储。”
洛蔚宁的主意和柳澈想到一块去了,柳澈不禁露出欣赏的笑容。
“陛下若想开一扇窗,就得先提出掀翻屋顶。”
洛蔚宁笑道:“正是此理。”
几日后的早朝,洛蔚宁以杨晞是她的发妻为由,提出立杨晞为后。正如她和柳澈所料,遭到那帮前周旧臣强烈的反对。他们认为杨晞乃反贼之后,不配母仪天下,日后诞下的子嗣若继承大统,岂不是污了大夏的血统?
洛蔚宁故意在朝上勃然大怒,果然引得群臣更强烈的反对,有几人当场以死相阻,一人撞柱被拦下。
最后君臣不欢而散。
后来洛蔚宁召见那些反对立后的大臣,假装收买他们,但仅有一人心动。那些坚定反对的甚至拉拢了越来越多的同党。
事情轰轰烈烈闹了一个月。
那日早朝,那些前周旧臣在等候洛蔚宁到来的时候窃窃私语,还在为反对立后串通说辞。
“皇上驾到……”
清脆响亮的女声从大殿后方传出。接着,只见洛蔚宁牵着一个身着淡黄色圆领袍的小女孩徐徐登上台阶,身后跟着罗澜及另一名内侍。
群臣怀着诧异躬身行礼,齐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吧!”
群臣站直身子,悄悄抬起眼皮看洛蔚宁,只见她坐在龙椅上,笑盈盈地扫视他们,而那小女孩则立在她腿边。
洛蔚宁首先开口,“立后争议也有月余,寡人想通了,反对的爱卿所言也有理,都是为了大夏基业着想,所以此事暂且搁置吧!”
“后可不立,后宫也可以空置,但是皇帝却不能后继无人。所以寡人决定先立储。”
由于洛蔚宁早已对外宣布了平乐的身份,群臣都知道平乐是前周嫡公主成德公主之后,虽然生父为向恒,但她随母姓赵,是前周皇帝赵建唯一存世的血脉。
原本群臣还在为赵平乐出现在早朝而诧异,如今听了洛蔚宁的话,都恍然大悟了。
接着,洛蔚宁说起自己登基那年向诸位前周旧臣和百姓许下的承诺。赵氏蒙难,她以前周兵马元帅身份继承赵氏江山,登上帝位,百年之后一定把江山还给赵氏。
以此为由,洛蔚宁提出为了兑现诺言,立赵平乐为皇太女。
霎时间,那批反对立后的人都不知所措了,毕竟他们虽然心怀前周,反对立向从天之女为后,但也不想要皇太女呀!
女人当皇帝实在太挑战他们的观念了。
“诸位爱卿意下如何?”洛蔚宁问。
柳澈早已和洛蔚宁商量好此事,她也懒得装,首先站出来道:“天子一言九鼎。当初陛下许过承诺,如今立赵氏后人为储,既保证大夏后继有人,又能留下信守承诺、不谋私利美名,为天下做表率,臣附议!”
然后,被柳澈说服的罗三问、孟樾、谢摇云、胡昆、黄月等清宁军老臣纷纷站出来附议。见状,好几个有眼力见的前周旧臣也跟着附议了,剩下还在犹豫,面面相觑的还是反对立后那批人,其中就有尚书令及户部尚书丁文方。
洛蔚宁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笑容,不过是笑里藏刀。
“寡人信守承诺,把江山还给赵氏,如此高洁之举几位爱卿又有异议吗?”她特意强调“又”字,“丁卿家,有话不妨直说。”
被点名的丁文方身躯一震,低垂着脸和其他同党对视,见尚书令点了点头,他才举着芴板站出来道:“从古至今,鲜有女子当皇帝,还望官家三思。”
“鲜有不代表不能。若担心女子无才不能胜任,丁卿家大可不必。朝中有柳军师、谢将军、孟将军、罗侍郎等诸多智勇双全的才女,这就是女子最好的典范。寡人相信在她们的辅佐下,皇太女不会逊于男子。”
丁文方面色难堪,但仍不死心,“陛下言重了,臣无质疑女子才华之意。臣等以为陛下还年轻,立储一事不着急,还是先扩充后宫,将来有了子嗣再立为太子。”
“丁卿家的意思是让寡人做那言而无信之徒了?”洛蔚宁收起笑容,语气变重。
丁文方吓得背后发凉,赶紧道:“臣不敢,臣只是为了捍卫陛下。”
说完,丁文方便战战兢兢地退回原位。
尚书令接着站出来道:“陛下,平乐郡主乃向氏之后,立为储君于理不合。”
洛蔚宁早就料到了,当他们无法以女子身份来反对立平乐为储后就会论血统。
她早想好了应对理由,义正辞严道:“既然平乐随母姓赵,那她就是赵氏之后。她乃前周成德公主之女,也是前周文宗皇帝留下的唯一血脉,她的身份毋容置疑!”
她说的前周文宗乃赵建,在向从天摄政期间,赵建的庙号被定为思宗,有追悔过错的含义,所以赵珙称帝后改成了文宗。
“寡人想把发妻立为皇后,你们说她是向氏之后,伪朝公主,立为皇后于理不合。现在寡人为履行诺言,要立赵氏之后为储君,你们还反对?你们说捍卫寡人,却处处与寡人唱反调;说心怀赵氏,却又不愿立赵氏之后为储。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洛蔚宁一番震怒让那些反对的大臣都愧疚不已,他们低着头不敢再说。
良久,才有一名胡子花白的年迈老臣道:“兹事体大,陛下不如择日再谈。”
洛蔚宁在心底暗笑一下,择日再谈?今日放他们回去,让他们想出法子应对还得了!于是她朝站在群臣队伍中的谢摇云使了个眼色。
谢摇云点头,随后连拍三掌。
霎时间,十几名身穿甲胄,腰系佩刀的禁军涌入大殿,他们迅速关上大门,然后成列堵在门前。
那些反对的大臣万万没想到洛蔚宁一点余地都不留,直接用武力胁迫。眼尾窥视身后的刀兵,都吓得浑身发麻,冷汗涔涔。
洛蔚宁偏头看向身前的平乐,眼神恢复了柔和。
面对突然闯入的禁军,一屋子的杀气,两岁的平乐居然没被吓到,脸上只添了些疑惑。洛蔚宁高兴极了,她的平乐果然有帝王气魄。
她再次俯视群臣,严肃道:“兹事体大,毋庸拖延。寡人觉得平乐郡主最适合当大夏的储君,众卿家是否附议,今日都给个说法吧!”
然后,以柳澈为首,方才附议的大臣重新表明一次态度。
而以尚书令和丁文方为首的十来名反对党则重新思索起来,当初反对立杨晞为后,由于杨晞身份不适,他们占理,所以洛蔚宁不敢放任他们死谏。如今洛蔚宁依照承诺把江山还给赵氏,立赵平乐为皇太女,他们反对就理亏,就算洛蔚宁杀了他们也不会失去人心。
掂量过后,尚书令带着不甘拱手道:“臣……附议。”
其余人纷纷跟随。
洛蔚宁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从龙椅起来,牵着平乐的小手慢慢走到平台正前方。
柳澈见状,躬身道:“拜见太女殿下!”
众臣在丞相的带领下也躬身行礼,齐声道:“拜见太女殿下!”
同年秋天,洛蔚宁亲自率领士兵北上,迎回当年在北境被秦扬背刺的时候,那几百名为守护她而死去的荡寇军士兵。
洛蔚宁追封李超靖、李超广为大夏国公,在汴京设云霄阁,把兄弟两人及那些年牺牲的部将牌位供奉阁中,以向世人昭示功勋。
开泰二年正旦,顺国女帝慕容清受邀入朝同贺正旦。两国君主相见甚欢,签订多项贸易优惠协议,并重申百年和平的约定。
大内宣德楼上彩旗飘飘,都是为了庆贺正旦而插的。
城墙边上每隔十步就有一名身姿挺拔的禁军站岗。
夕阳斜斜地照射下来,身着棕黄色龙袍的慕容清和穿着紫色官袍,头戴乌纱帽的柳澈在城墙上信步,金黄色的光芒洒在她们身上。
慕容清腊月廿三到达汴京,到今日正月初五,她才鼓起勇气约见柳澈,决定把憋了十几天的话对柳澈说。
她看了一眼柳澈,咬了咬唇,微笑道:“柳澈,要不你来顺国做我的皇后吧?”
柳澈脚步一顿,然后尴尬地笑了,“陛下开什么玩笑呢?”
“我是认真的。”慕容清敛起笑容,深情的目光盯着柳澈,“我一直都没忘记你,这次出访夏国也是为了你。”
柳澈低垂眼睑,不敢正视慕容清。
“可是我对皇后的位置没兴趣。”
“要是你愿意随我回顺国,皇后是你,丞相也是你,够不够?”慕容清又道。
对方如此有诚意,出于礼节,柳澈深知不能再含糊其辞逃避了。她舒出一口气,微笑着看了看慕容清,然后转脸眺望着城墙外的景致。
“承蒙陛下厚爱,可是身为大夏子民,柳澈想留下来为大夏效力,所以只能辜负陛下了。”
虽然柳澈的回答在意料之内,但慕容清还是忍不住失落。她静静地伫立着,目光停在柳澈俏丽的侧脸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会,她道:“是想留下来为大夏效力,还是想为她的大夏效力?”
柳澈神色一怔,被慕容清戳到心坎,脸都烫了。
只听见慕容清又道:“就算她心里永远都不可能有你,你也不在意吗?”
柳澈思量了许久,然后抬头看着慕容清,目光淡然而坚定,“那是我们的约定。”
她们约好了要改变天下女子的处境,要创立一个太平盛世,所以就算她的感情永远得不到洛蔚宁的回应,她也会一直留在洛蔚宁身边。不为洛蔚宁,也为履行约定。
慕容清彻底死心,叹了口气,“好,我尊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