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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190

作者:陈长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81章  秦扬含恨表情意


    ◎至于归顺晋王,也只是为了娶你◎


    隔天,杨晞终于又踏出杨府,一如既往地有向从天的爪牙跟随。


    马车停在成德公主府外,杨晞立在车侧,双手端在腹前,久久等候着。


    自先帝驾崩以后,公主府的内侍基本换了一遍,凡来求见公主者先由内侍总管禀告,杨晞失去了当初随进随出公主府的待遇。


    几个月来,这些变化杨晞已然习惯,毕竟这段日子她并非头一回登门公主府,而是第四回了,前三次赵淑瑞都拒绝会面。这次她想把洛蔚宁还活着的消息告诉她,于是再次尝试拜访,本以为继续坐冷板凳,但赵淑瑞仿佛有所感知似的,不过多久就召她入府了。


    新任公主府内侍总管是一名中年宦官,乃向党人,面目阴柔,做事稳妥,但从眼神里不难看出,是个城府颇深的人。一路上他半句废话不多说,开口就是探听杨晞到公主府的缘由,杨晞也就含糊回应几句。


    来到府中的园林,踏在石板路上,一边是一排翠绿的梅树,另一边是鲜艳夺目,开得正盛的各种花儿。明明一派生机,气氛却是死寂。


    走到园中那间赵淑瑞专门用来写文作画的木屋外,内侍总管先禀告。


    只听闻里面传出冷淡的话音,“进来吧!”


    内侍总管作了个请的姿势,杨晞跨过门槛踏进屋,随后房门就被阖上,她不由得在心里暗嘲父亲的虚伪,都把整个公主府的人换了一遍了,又何必装模作样,以为她会因此相信她们的谈话不被偷听?


    透过竹帘,杨晞隐约瞧见赵淑瑞端坐在窗边的案前,手里照常挥毫泼墨。


    她福身道:“民女杨晞见过成德公主。”


    竹帘另一头,赵淑瑞低头作画,书案上是一幅墨画,尚且只有黑白色,画中是月圆之夜下,一名头戴方巾的“公子”站在繁花满枝的梅树下,他仰着头,抬起手正在采摘花瓣。


    杨晞话音刚落,赵淑瑞的毛笔尖刚好落在画中那个采摘梅花的“公子”的指尖上,画下最后一笔,然后将毛笔搁在笔架,怜惜的目光在画中“公子”的身上流连片刻,纤纤玉手拿起压尺压在纸张留白处,随后才站起来,掀开竹帘走向杨晞。


    看着对方低垂着脸,依然福身的动作,她露出一抹轻笑,道:“晋王郡主的大礼,我这个没落公主可受不了。你快起来吧,过不了多久,恐怕就得是我向您这位公主施礼了。”


    语气带笑,笑里又藏着一根根利针,通过每一个字狠狠扎进杨晞心里。几个月不见赵淑瑞,经历大变故,杨晞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能坦然接受赵淑瑞的仇视与冷漠,没想到她高估自己了,几句话,绵里藏针,什么“晋王郡主”什么“您这位公主”,精巧地戳到她心里最忌惮的地方,痛得她身体一颤。


    她倒抽了口气,努力冷静下来,又道:“公主您永远是公主,民女姓杨,不敢僭越!”


    赵淑瑞身着缟素,仍在为赵建戴孝中,一边在杨晞身边逡巡,一边冷笑着睥睨她。


    “姓杨?不知你与向从天、向恒害死我父皇的那晚,可有记得自己姓杨,记得自己是杨御医,世食周禄?”


    赵淑瑞的面容愈发狠厉,质问的声音带着泪与恨。杨晞听罢,痛得泪意上涌,浑身战栗不止,只好紧紧咬着后槽牙。


    看着杨晞浑身发颤,强忍泪水的模样,赵淑瑞就有一种复仇的快感。这个自小玩到大的自己曾经当作闺中密友的人,瞒着她参与杀害她的父皇,背叛、谎言,令她既痛又恨。如今她有多难受,她就有多痛快!


    “我讨厌看到你这虚伪的样子,不过呀…也算你的拿手本领了。我真的很好奇,这十几年来,你表面与我交好,背地里谋划杀害我父皇,不露一丝痕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杨晞再也无法忍受这连续不断的挖苦,深呼吸了口气,挺直身子,抬起眸子直视赵淑瑞道:“因为就算是你父皇害死了我母亲,我痛恨的依然只有他一人,他是他,你是你,我从来都把你看作好友,从来都没有虚情假意。对待你我唯一的错便是隐瞒,我瞒着你谋划杀害了最疼爱你的父亲,我眼睁睁看着你出降兄长,却还是瞒着你了……对不起,淑瑞。”


    她含着泪光,晶莹的眼眸瞬也不瞬地盯着赵淑瑞的眼睛。


    赵淑瑞又道:“你对不起的又何止是我?”


    杨晞露出了苦笑,“是呀,你说得没错,我做帮凶多年,杀了皇帝,仇是报了,可也把整个江山,把万千老百姓都拉进了万劫不复之地。我对不起天下人,我就是罪人,以后必遭天谴,不得好死!”


    看着杨晞如此诅咒自己,赵淑瑞怔了怔,原来她也承认自己错了,难道正如此前向恒与她解释过的,杨晞不过是被亲生父亲用复仇借口利用的一条糊涂虫罢了!


    赵淑瑞霎时觉得她可悲极了,摇着头冷笑了一会,忽而道:“ 只是可惜了阿宁,原本可以过上平平凡凡的日子,却因为你卷入这场斗争,最后年纪轻轻就枉送了性命,大好的才俊,真是可惜……”


    谈到洛蔚宁,赵淑瑞的脸才终于现出了柔情,一双桃花眼含着明澈的水光。


    “你走吧,从今以后你我恩怨一笔勾销,那十几年的情谊就当从没有过。你们兄妹我都不想再见到,以后不必来了,你也不必再热脸贴冷屁股了。”


    “好,好。”


    杨晞哽咽着应了两声,然后若有若无地环顾了一圈,确认无眼线监视,于是上前一手拉着赵淑瑞的臂,另一手握着她的手,趁机从中塞入一张纸条。


    “我走,如果这样能让公主开心一些,也好!”


    赵淑瑞感受到掌心的异物,才明白杨晞的话意有所指,惊讶之余毫不犹豫地阖上了手掌。


    看着杨晞离开屋子,门又阖上,她回到书案前,张开掌,看着纸条上短短几个字,她先是震惊,然后掩着嘴,一时竟分不清是抑制哭声还是笑声。


    另一手的指尖触摸在案台画纸上那个“公子”的头上,轻轻地道:“还好,还好……”


    且说大周局势,自向从天掌权以来,北境有顺国驻军,当地反对势力忌惮他们兵力强悍,不敢贸然起兵,使北境暂且恢复了太平。而南境各路官府不服向从天操控朝政,且受前太子赵珙拉拢,遂与汴京朝廷形成对峙。


    自古以来,士大夫皆忌惮国有南北,朝廷两分,即便赵珙安于南境,向从天与他的汴京朝廷也无法容忍。更何况赵珙凭借手上重兵和秦渡的勇猛,不仅死死守住了苍木岭,还以清君侧之名进军北上,把战线延伸至北面的京南路,极大地挑衅了汴京朝廷。


    为解决秦渡,向从天遂决定派秦扬出征,并下达军令,要么招降秦渡,要么杀掉。杨敏得知后,不愿秦渡与秦扬父子相杀,主动请缨出征,为成功招降秦渡添一份筹码。


    出征前一日,杨敏与秦扬来到杨府,前者是为出征前回娘家拜别考妣和兄长,后者是为见杨晞一面。


    杨敏随着杨仲清到家中祠堂拜别先父母,杨府内堂只剩下秦扬和杨晞相对而坐。


    自打那次秦扬破坏杨晞与洛蔚宁相见的计划后,杨晞对秦扬已憎恨厌恶到了极致,无法杀掉此人,多看一眼就多添几分不舒服,很快她便起身离开。


    秦扬见状,猛然站起来,冷声道:“我有话跟你说!”


    杨晞的脚步顿时停在内堂中间,秦扬几步走到她身边,努力压抑自己因被杨晞厌恶而产生的愤怒。深呼了口气,道:“我就要出征,离开汴京好一段时日,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跟你说。”


    杨晞仍然满不在意,一句话没回。


    秦扬无奈,继续说下去,“你还是回晋王府住吧,这样你和舅舅就不用处处被监视,对你对舅舅都是好事。虽然赵珙手握重兵,掌控了南方各路,可皇帝还在汴京,晋王还有顺军援助,无名无分的赵珙注定败亡。不久的将来,你父亲就会登上大宝,而你也会成为万人敬仰的公主殿下,对你有什么不好呢?”


    杨晞沉默片刻,然后嘲笑道:“联合外族祸害百姓,就算当上皇帝,这江山也坐不稳,一群蝇营狗苟之辈罢了!”


    “谁坐了江山谁就有权主宰历史,何来什么蝇营狗苟?表妹,识时务者为俊杰,晋王是你的亲生父亲,背叛他对你毫无益处!”


    杨晞偏头看了秦扬好一会,突然咧嘴,露出了更为嘲讽的笑容,“背叛亲生父亲的人可不止我一人吧,表兄你不也是?背叛父亲,左右摇摆,以前是王县公,如今是晋王,都几姓家奴了?”


    秦扬最为忌惮的腌臜往事,杨晞偏偏就拿出来嘲讽攻击他,他顿时怒火中烧,双手紧紧抓住杨晞的手臂,脸涨得通红,狠厉的一双眼瞪得直直的。


    “你住口!”


    杨晞没料到对方会动手,手臂被钳得生疼,一时惊愕了。


    只见秦扬面容痛苦,继续道,“我这么做都是因为你!同样是出身将门,别人一入军就有亲爹铺好路,而我的亲爹,不但什么也没给我,还将我苦苦挣来的营长之位给了洛蔚宁。若非投靠王敦,我什么也没有,也就配不上你!至于归顺晋王,也只是为了娶你……晋王答应过我的,等他当上皇帝,将你册封为公主那天,便是我俩的赐婚之日!”


    听罢,杨晞大为震悚,双眸停止转动,周身仿佛被一团漆黑的雾霾所吞噬。


    “过不了多久,我会是一个崭新朝代的兵马元帅,而你是开国公主,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事到如今,为什么你还要执迷不悟,宁愿守着一个死了的女人也不愿抬头看看我?”


    杨晞花了许久才把方才秦扬恼羞成怒吐出来的信息消化过来,完全顾不上秦扬的呼吼质问,双臂奋力挣扎,大喊道:“放开我,滚,你给我滚!”


    秦扬松开双手,气呼呼地走出了内堂。


    杨晞深深地喘息着,好一会才缓过来,心底的寒意蔓延起来,脸上浮出一抹冷笑。心想,还真是自己多想了,向从天如此强硬让她回归向家,原来并非念在骨血之情,而是别有所用。


    她的亲爹口口声声说爱她母亲,可还不是不妨碍他背叛和利用她母亲?同样,身为他的女儿,也不妨碍被他当作一件工具,一件用作复仇,用作收买小人的工具。


    所幸她早已看穿并习惯了向从天的小人之心,这一次接受得很坦然。待到杨仲清和杨敏回来,她的心绪就恢复了平和。


    杨敏不见秦扬身影,瞧见杨晞眼眶泛红便没去过问。与杨晞谈了好一会,不舍、叮咛,最后方作别离开。


    杨晞和杨仲清送杨敏走到大门外,目送她的马车走远,杨仲清骤然唏嘘叹息,眼里充满了不舍与怜惜。


    “战场危险,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了?”


    杨晞听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沉默着挽起杨仲清的臂往府里走去。


    杨仲清继续道:“敏儿自小受爹娘疼爱,长大后又遇上秦帅这么一个忠直仁厚之人,两情相悦,琴瑟和鸣二十来年,本该是世间女子所羡慕的命。只可惜命有时候就是这样,总得有块缺的。她的夫君和儿子各有志向,如今走到了你死我活的关头,敏儿终得从他们之间做个抉择。”


    杨晞身为女子,对杨仲清这番话感触尤其深,心里亦忍不住发酸。


    何尝她姑母如此,这世间女子还不都一样。小时候依靠父亲,及笄以后嫁做人妇,为夫家生儿育女。待到丈夫离世,命运又交给另一个男人—她的儿子手中,短短一生依附男人,绕着男人转,被排斥在各行各业当中,男人的选择,便是她们的“选择”。只不过姑母更为难了一些,需在挚爱和至亲之间抉择。


    “那爹认为,姑母会选择丈夫还是儿子?”


    “你姑母出身医家,自小长辈就告诉我们,医者当有仁心,后当有一把尺,用以衡量是非。敏儿为女孝顺,为妻贤淑,为母慈爱,是为仁。接下来的抉择,我相信她会用那一把是非之尺。”


    杨晞的脚步骤然停止,“可是……”


    她并不认为秦渡会被招降,而杨敏又身在秦扬身边,若要全是非,难免……


    “回去吧!”杨仲清的话打断了杨晞的思考。


    杨晞从担忧中抽离出来,点了点头,挽着杨仲清,安静地穿过长廊,慢慢往后院去了。


    第182章  北峰镇汇合


    ◎女兵立即带着洛蔚宁、柳澈去见孟樾。◎


    汴京之外,洛蔚宁和柳澈、黄月三人几乎日夜兼程地赶路,终于来到了京南路与淮西路的交界地带。


    大周江山除了国都所在的开封地带,共分十二路,开封以南为京南路,而京南以南乃淮西路,两路由一道天险苍木岭为界,赵珙正是凭借苍木岭抵挡开封朝廷的兵力,将南方五路控制在手中。


    如今两方战场就在地属京南路最南端的庞州,庞州南北皆为高地,双方持续拉锯了几月,始终无法把战场往南或往北转移,造成当地许多百姓逃的逃,死的死,一派惨绝人寰之状。


    洛蔚宁驾着马车,沿路看到难民往北走,眼神便增添了几分注意力,行进速度也放慢下来。一路下来,百姓都是与她们一样往南走的,到了这里却看见大量百姓反道而行,显然已临近两方朝廷的交界地。


    她们向路上的难民打听自己身处何方,战火打到了哪里,走走停停三四日,路上的行人渐渐稀疏。马车刚转过一段弯路,就来到一片开阔的山地,几家茶肆的招子赫然映入眼帘,地上摆了一些低矮的台台凳凳,许多行人在那儿停歇饮食。


    洛蔚宁的眼睛扫视一圈,很快就瞧见其中一家的店家与伙计,“两男”两女,十分娴熟地蒸包子、擀面条,给客人斟茶,面孔分外熟悉,不正是她手下的女兵吗?


    她把马车驶到那家店前,吁的一声拉紧了缰绳,然后高声道:“店家,来一壶茶和三碗面。”


    四名女兵听闻熟悉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看向洛蔚宁。


    洛蔚宁从马车跳下,挺直身板,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黄月掀起车帘,柳澈半个身子探出马车,和洛蔚宁一样笑盈盈地望着她们,她们全都咧嘴露出灿烂的笑容,一切尽在不言中。


    为掩饰身份,几人并没有当场相认,女兵继续坚守店家的身份,给洛蔚宁和柳澈、黄月端上茶水和面食,待她们茶足饭饱,离开好一会后,她们才收拾摊子离开。


    几人在前方三里地外碰头,女兵们立即带着洛蔚宁、柳澈去见孟樾。


    此处地近战场,百姓不多,可官府唯恐谍人来往,管束极严。孟樾带领着几百名女兵过于引人注目,于是她们只好躲进了山村。


    洛蔚宁、柳澈下了马车与几名女兵沿山路步行,马车则由黄月牵拉。


    山路两旁青草丛生,路面也很窄小,只能勉强通行一辆马车。正值淮江地区的雨季,路上坑坑洼洼,泥巴又烂又粘,几人却丝毫不受阻碍,很快就走了十数里。


    四名女兵重新见到头儿,十分兴奋,不断地向她们介绍此地的情况以及南下路上她们的经历。


    “这儿是庞州辖下北峰镇的一条村子,离镇上最远,军队和官府都很难进来,所以里面三十多家住户都不用逃难避战。”


    柳澈略有担忧,“三十多家住户都愿意接待你们,是何人出的面?”


    几名女兵嘻嘻笑了几声,其中一人道:“柳军师果然神机妙算,听只言片语就晓得我们有人罩着!”


    柳澈淡淡一笑,这算什么神机妙算,不过按常理推测罢了。


    一个村子里忽然来了几百号陌生人,还在这儿屯兵,若非有人出面庇护,村民早就到官府检举揭发了。


    她复问庇护者谁,未待手下回答,就见前路的景象变得空阔明亮。


    一座座屋院在山中错落有致,一条小溪自山上而下,经过村子潺潺流向下游。好几名村妇蹲在小溪边上洗菜,谈笑声一片;还有一群穿肚兜的孩童手持小风车在路上追逐玩闹,风车翼呼呼旋转着,能听闻孩子嘻嘻哈哈的笑声;有人在山下的田地耕种,有男人挑着柴薪从山上下来。


    洛蔚宁和柳澈一路上看了太多难民,有的饿得面黄肌瘦,有的横尸路边,如今看到这片充满人间烟火的景致,脸上不由得浮现欣慰的笑容。


    如今这战乱时候,难得还保留着一处世外桃源。


    此时孟樾正在山上训练士兵,手下带着洛蔚宁、柳澈、黄月三人上山。


    在山顶一片树木稀疏的地方,孟樾命人除掉了杂草,辟出了大片练兵校场。洛蔚宁和柳澈突然来到,女兵们都高兴得忘了训练,纷纷围上洛将军和柳军师,孟樾欲以军纪阻拦,无奈手下早已跑没了影,而自己也着实想念柳军师和洛将军,只好加入上去,向洛蔚宁、柳澈问候,并表达想念的心情。


    后来看大伙高兴得无心训练,孟樾便放她们回去,带着洛蔚宁、柳澈来到山脚的一座大院。


    洛蔚宁和柳澈一路进去,浏览着院子,一路在心里猜测。


    这座屋院比其他村民家要大上几倍,颇有城里庭院的气派。石径两边栽种的不是松柏便是竹子,还有假山,山上落下清澈的“溪水”,沙沙作响,听起来悦耳,心中不禁觉得凉快。如此雅致,不难猜出主人是一个温婉有文化的人。


    穿过一道月门,立即瞧见一座厅堂,两名年轻女子立在厅堂外,脸上挂着柔和的微笑,显然是在此处恭候她们。


    “洛将军和柳军师奔波而来,民女有失远迎了!”其中一名身着淡粉色一字领裙,外面穿着同样颜色短褙子的女子首先拱手道。


    女子的衣裳刺绣精致,用料乃是锦缎,神态与动作端庄有礼,看起来出身大户。面容姣好,黑发虽然未盘起,但从她大方得体,八面玲珑的神态动作,不难猜出是一名年过双十的女子。


    “这位是……”洛蔚宁踏上台阶,来到厅堂外便迫不及待地问孟樾。


    于是孟樾向双方介绍了起来,先是向两名女子介绍洛蔚宁和柳澈,然后介绍方才先开口的女子名叫罗三问,祖上四代做的是商行生意,涉及米粮、布匹、陶瓷等老百姓生活中的重要物资,乃庞州的一门富户。只因顺国入侵,朝廷需要更多的银子用作军费,再加上庞州知府换了人,很快就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与前知府交好的富户抄家。


    而罗三问的父亲为了保护祖产,最终死于知府手中。罗三问曾有一名兄长,可惜英年早逝,如今家中只剩她一人。今年二十有五的她,亲事定了许多年,却为了协助父亲经商一直搁置着。最后又因为两年前的这场变故,说好的亲事黄了,孤身一人,只带了几名家仆和剩余的资产回到家乡。


    柳澈沉吟道:“罗三问,能为女儿取出如此名字,可见先考是个宽容善良之人。”


    罗三问淡笑道:“看来孟将军说得不夸张,柳军师聪明绝顶,尤其能见微知著。我爹一直把‘吾日三省吾身’奉为圭臬,兄长起名三省,而我起名三问,他希望我每日能够做到反问自己所做之事可有过错,待人接物可有礼仪,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原来如此,难怪罗娘子看起来知书达理、谦虚大方,都是家教!”洛蔚宁笑着称赞道。


    “洛将军见笑了。”


    而站在罗三问身边的女子,身着一袭窄袖米白镶红边的衣裳,黑发在后脑扎成一条马尾,看起来十分干练。尽管女子面容冷冷清清,但看洛蔚宁、柳澈的眼神流露着善意与钦佩。


    孟樾介绍这名女子的态度显然多了几分肃然与兴奋,“这位呀,说到她的由来,将军和军师一定意想不到!”


    “哦?”


    洛蔚宁和柳澈都饶有兴致地望着那女子。


    孟樾继续道“她叫谢摇云,正是谢家枪传人。”


    闻言,洛蔚宁的脸上果然展现出惊喜。


    天下枪法,杨家枪为最,其次是孟樾家族的孟氏枪法,而洛蔚宁习得的秦氏排在第四,位列第三的正是谢家枪。没想到又让她遇上谢家枪传人,现下她有孟樾,若能再收揽此人,与刘皇叔得卧龙凤雏又有何异?


    据孟樾说,谢摇云是她们南下途中,在京北路结识的。当时顺军从汴京朝廷手里得到了大量俘虏,分批押往顺国。谢摇云遇上一支押送女俘虏的军队,这批女俘虏将近二百人,多是艺伎,负责押送的顺军只有约莫十人。顺军欺侮艺伎的时候,谢摇云碰巧听闻求救声,于是只身提枪营救。


    以谢摇云的武艺,打败十来个顺军固然不成问题,但也难以做到斩草除根。


    当时深夜,孟樾和部下们混在难民堆里,和许多难民一样在路边休息,她隐约听闻山中传来的打斗声,忍不住前去窥视。借着月色,当她瞧见一名女子手握红缨枪,使出高超的谢家枪对抗十几个顺军,一群女人躲在她身后,全都吓破了胆似的挨在一块,她立刻分出了敌我,冲入阵中打倒一名顺军,抢了对方的红缨枪,与谢摇云并肩作战。


    一开始谢摇云担心惹出大祸欲留活口,在孟樾的劝说下才合力剿杀了所有顺军。然后孟樾喊来了部下,众人静悄悄地,七手八脚将尸体抬到山下河边,尸体和石头绑在一块,推入河中,很快就沉入了水底。


    本来她们打算遣散这帮被救的女俘虏,但身处北境,她们无依无靠,都愿意跟随孟樾,孟樾不得已,只好帮她们混入难民队伍跟随一起南下。


    谢摇云担心顺军发现俘虏失踪后追查凶手,干脆也跟着孟樾一起回南境了。


    而谢摇云和罗三问是竹马之交,正是她的关系,孟樾才得以带着大伙躲进了这座村子,一切吃穿用度,都靠罗三问筹措提供。


    听完这一遭经历,洛蔚宁和柳澈都十分感激谢摇云和罗三问。同时也恍然明白,原来方才在山上校场看到的许多陌生面孔是这样来的。


    “在下柳澈,谢女侠大恩,不胜感激!”柳澈客气地朝谢摇云拱手。


    “孟将军救我在先,我当以德报德,柳军师不必客气。”


    洛蔚宁接着拱手道:“谢女侠行侠仗义救女俘,又为我部下找到安置的地方,着实令在下佩服又感激。”


    谢摇云拱手回道:“洛将军客气了,早听闻洛将军的秦氏枪法练得出神入化,打了顺军一个三战三捷,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洛蔚宁无奈地笑了笑,道:“谢女侠见笑了,不过都是说书人夸张了罢!”


    南下途中她也听闻不少路人讨论她的事迹,出生的时候一团紫气萦绕屋顶,三岁习武,六岁打败一个武林高手,各种添油加醋,对于她的枪法,同样用“出神入化”来形容,她一问才知都是从勾栏里听来的。


    谢摇云了解的她,想必也是勾栏的版本。


    几人聊了少顷,罗三问便开口道:“好了,今日洛将军和柳军师刚到村子,我已命人准备了饭菜接风洗尘,我们快过去吧!”


    第183章  思卿切与水共舞


    ◎水浸润着她的躯体,柔软如同杨晞的肌肤◎


    在洛蔚宁和柳澈的接风宴上,除了孟樾、罗三问、谢摇云等几人,还有村里的族长夫妇和几个在村里帮忙管理事务的年轻人。毕竟这儿是向从天的汴京朝廷统辖地,洛蔚宁率领整支军队偷偷驻扎在村里,若不拉拢村里管事的人,军队的安危则难以确保。


    罗三问向他们介绍了洛蔚宁和柳澈的来历,他们得知眼前之人乃当初在北境三战三捷顺军的年轻将军洛蔚宁,显得十分敬重。在罗三问的解释下,他们亦深信洛蔚宁叛国是被冤枉的。想到在这乱世之中村子也需要军队佑护,他们对洛蔚宁和柳澈的到来显得欢迎。


    宴会过后,夜幕已降临,洛蔚宁、柳澈、孟樾再一次登门罗府,后院阁子里饮酒畅谈,洛蔚宁在柳澈的鼓动下,借着酒劲,把自己欲拯救苍生,让女子也可以走上读书从政之路的宏伟蓝图诉之于谢摇云和罗三问,举杯向她们敬酒,希望她们加入她的军队,辅佐她完成夙愿。


    第一杯敬酒两人委婉推却,洛蔚宁想起说书人讲的刘备三顾茅庐求孔明,觉得两个奇女子拒绝她再正常不过了。为表诚意,她再敬第二杯,这次谢摇云感激而受;直到她端起第三杯酒,罗三问方被打动,站起来恭敬地接过洛蔚宁的酒,然后一饮而尽。


    翌日,洛蔚宁在所有士兵面前任命谢摇云为自己的副将,罗三问任军队内务总督,军中一切用度皆由罗三问管理。


    为了募集军费,过了两天,罗三问就带着谢摇云和两个男兵驾车出村了。


    军队除了原本两个营的女兵,还增加了途中救下的百余名女俘虏和南下途中孟樾收编的上百员溃兵,皆是男子。练兵时分新老兵营,老兵由孟樾和洛蔚宁亲自训练,练习秦氏枪法、刀法、射弓、攀登以及兵阵。


    新兵分别由一名女兵营长和一名从溃兵收编进来的武艺高强的男兵训练,洛蔚宁偶尔也会去视察新兵训练。


    四月末的太阳,接近晌午时分变得火辣辣的,直直地照射在山上的练兵场。


    上百名女兵身上穿着粗糙短褐,头发如男子般全部束起,双手握着刀,跟着队伍前方女教头的动作艰难地练习,举刀的双臂因为力量不足止不住地颤抖,偏偏女教头要求她们每个动作都保持一段时间。她们咬紧牙关,脸涨得通红,柔嫩的脸上不停地渗出汗珠。


    这些正是谢摇云和孟樾在北境救下的女俘虏,她们曾都是艺伎,身骄肉贵,她们从前练过舞,也身段柔韧,可毕竟没练过力量,每一项训练都让她们吃尽了苦头。多日来的训练,也让她们原本白净的脸渐渐变黝黑。


    洛蔚宁来到新兵面前,她们扎着侧马步,双手举刀朝前砍,刀口斜斜地悬在空中,而教头始终没喊停。


    见到洛将军后,新兵们心头大震,原本快要脱力的双手迅速恢复了力量,重新打起精神,继续咬牙坚持。


    洛蔚宁在她们队伍中间缓缓逡巡,露出满意的神色。最后从右侧绕到最后一行士兵身后,发现其中有个看起来十六七的女兵在偷懒,握刀的双手肘部贴在身体借力,看起来在坚持动作,实际上轻松不少。


    洛蔚宁走到她身后,一声不吭地一巴掌打在她的肘部,使她肘部与身体分离。


    偷懒的女兵手臂突然被打得往上甩,吓了一跳,然后才看到洛蔚宁站在身后,赶紧抬起手臂把动作做标准。


    洛蔚宁久久挺立在她身后,她不得偷懒,又担心洛蔚宁会对她军法处置,既紧张又吃力,不消多久,一张稚嫩娇俏的脸就绷得通红了。


    不知过了多久,洛蔚宁抬头看了一眼高悬头上的太阳,随后才走回队列前方喊停。新兵们如获大赦,纷纷脱力一般垂下身体,军刀随手扔在脚边。


    女教头见状,严肃道:“我怎么教你们的,都忘了吗?”


    新兵们闻言,吓得赶忙捡起刀插回腰间的刀鞘,队伍整齐排列好,身体昂首挺胸地立着。


    “我说过身为士兵,坐立行需时时刻刻保持端正,脸上永远充满精气神,兵器无论如何都不能离手!你们虽然是新入军的,可也训练了半月有余,就连基本当兵的素养都忘了,甚至在洛将军面前也敢忘!”


    新兵们内疚又害怕,垂下了脸。


    洛蔚宁走到中间,双手叉在腰上,容色是惯有的温和。


    “柳军师托我给你们传几句话。”


    新兵们齐声道:“请洛将军、柳军师指教!”


    洛蔚宁高声道:“柳军师说,你们身为女子,能够不惧生死从戎,她十分敬佩,也为你们的加入感到高兴。你们从前是艺伎,是汴京城里无数人沉迷追捧的风流人物,风光过后本可安稳过后半辈子。偏偏生不逢时,恰逢天下大乱。本来女子立身就艰难,遇上如今这世道,不从戎就只能从男子,可男子尚且不保,凭什么相信他们会保护女子?作为女子永远记住了,这世上谁也不能依附一辈子,唯有自立自救,才不会在乱世之中被当作物品买卖,被当做粮食吃掉!老子云‘祸兮福所倚’,大乱之世看似黑暗,但也造就了英雄辈出的时势。望你们用心习武,他日若在战场上活到最后,定当成为名垂青史的巾帼英雄。”


    新兵们听了洛蔚宁传达的一番话,想起当日沦为俘虏被顺军欺压的屈辱日子,意志瞬间被唤醒,眼睛充满感激地望着洛蔚宁。听完最后一句话,脸上浮现出无比坚定的神色。


    她们齐声道:“我等谨记洛将军、柳军师教诲!”


    “柳军师说的话本将军也十分认同,望你们不忘初心,刻苦训练。”


    洛蔚宁说完就宣布训练结束,放她们去吃饭休憩了。


    除了监督训练士兵,洛蔚宁每日仍然坚持柳澈教导给她的打坐。在结束一天训练任务的黄昏时分,她会爬到山顶,先在草地上打坐约莫两刻钟,然后躺到吊床上。


    吊床两端绑在两棵松树上,她每日打坐结束便躺在上面,摇摇晃晃地,凝望着满天红霞,开始思考人生。


    她回想这段时日来自己全心全意打坐的感觉,从一开始打坐不足半柱香的时间,她就内心焦灼难受,浑身发热冒虚汗,到如今能坚持两刻钟,甚至还想坐更久。打坐入定以后,她完全感受不到躯体的存在,只剩下一团意识飘荡在虚无里,她才真切地体会到古人说的,魂魄和躯体是两样东西。


    在北境休养身体那几月,柳澈拿出随身携带的《道德经》给她,命令她再慢慢精读一遍,把五千言全背诵出来。


    这时候她忽然想起其中两句话,喃喃自语:“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


    营魄抱一,乃意念和躯体合一,她打坐的目的不正是如此?只有营魄抱一才符合“道”,可“道”又是什么,她该怎么用?还有“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又该如何理解?


    她不停地思索着,把这些日子打坐的感受,以及此前背诵过的《道德经》全从脑海里搜罗出来。她总觉得两者之间有微妙的关系,加以思考,她一定可以读懂这本经书的。


    夜幕遮盖了天空,满天星子隐隐闪烁,一弯月亮从东边升起,缓缓地跨过夜空,最后消失在西方天际。


    破晓的天空呈现朦胧的灰白色,山上雾气迷蒙,偶尔一声鸟叫从山间传出,叽叽咕咕的,充满了生气。


    洛蔚宁浑然没察觉时间流逝,就这样躺在吊床上,睁着双眼,一整夜都在思索自己的经历,试图用《道德经》的哲理来解释,嘴里时不时自言自语。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复归于婴儿。含德之厚,比如赤子……骨弱筋柔而握固。”


    洛蔚宁念着念着,漆黑眼眸逐渐变得清明,像是在黯然中点亮了光芒。


    她又道:“刚出生的婴儿骨弱筋柔,但拳头却握得特别紧,力气特别的大,难不成是因为专气致柔,也就是意念与身体契合?”


    洛蔚宁顿时豁然开朗,身体像鲤鱼打挺一样坐了起来。


    “我明白了!人只有恢复到最淳朴的婴儿状态,像婴儿一样心无杂念,意念与身体合一,这样才能‘骨弱筋柔而握固。”


    洛蔚宁激动地从吊床上跳下来,环视四周,最后目光停在五步外的一块大石块上,大石块棕褐色,上面有许多风蚀出来的浅浅的坑坑洼洼,足足有两把鼓凳那般大,底部还嵌进了泥里。


    她用力推了推石块,一动不动,掂量这石块得有近两百斤,加上底部长期固定在泥土里,凭自己以往的力量是很难推得动的。


    她要试试意念和躯体高度合一,复归于婴儿的状态,看看力量是否会变得强大。于是她站正了身子,缓缓地开始深呼吸,过了好一会,待自己完全镇定、放松下来,她才张开双臂,双手贴在石头壁上。


    又一次深呼吸,她凝聚了所有力量聚集于双掌上,一推,石头仍岿然不动。她想,一定是自己的身体和意念不够契合。闭上双眼,继续深呼吸,努力保持心境平静,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不知推了多久,她忽然感觉到石块晃动了,心中大喜,但理智告诉她这时候不能分散注意力。继续推了推,突然“轰”的一声,巨石终于翻倒了下来。


    洛蔚宁睁开双眼看着双掌,惊讶而喜悦。她竟然把这块巨石推倒了,神奇的是好像也不费多大的劲,这双手简直不是自己在用力,而是神仙借用它把巨石推动的。


    她打坐的时候就发现了,当她的意念和身体足够契合了,她的气息就会变得轻松舒畅,胸腔宽阔无比,几乎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如步入仙境,神游在太虚宇宙中。


    和方才推石块一样,貌似身体里都产生了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巨大的力量。


    “就像神仙的力量。”洛蔚宁低声念叨着,“原来只要大脑空虚,心胸平静就能产生神力。婴儿之所以握固,正是因为未经世事,心无杂念而拥有神力。”


    此刻,洛蔚宁很清楚自己发现了人世间独一无二的东西,悟道的感觉让她震撼又激动。思绪如一点星火在脑海深处点燃,然后迅速烧遍四肢百骸,令她浑身为之灼热,充满了力量。


    她明白了,婴儿之所以精气充足,孩提之所以天真快乐,体魄康健,是因为他们初入尘世,还未认识世俗事物之广博,未被世俗贪念所污浊。而人长大以后,想要的东西太多,贪念就越多,便有了贪嗔痴。当意念不再纯粹,就病魔入体,能量衰弱,于是万事不成。


    若复归于婴儿,返璞归真,则万事无不克!


    “天呐,天呐……”


    洛蔚宁惊叫着,兴奋地往山下跑去。


    旭日从天际升起,山里变得光亮而灼热。


    士兵们已经集结在校场训练,柳澈刚回到军署,坐在交椅上一边喝提神茶一边捧着本蓝皮书看。


    忽然听闻外面传来洛蔚宁的惊叫,“柳澈,我终于明白了!”


    柳澈闻声,惊疑地搁下手上的东西,刚抬起头,洛蔚宁就来到面前了。见她从头发到身上穿的红色短褐都沾了雾水。


    柳澈惊道:“你昨晚又在山上过夜?”


    显然洛蔚宁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洛蔚宁如打了鸡血一样情绪激昂,顾不上回答柳澈,而是弹珠落地似的道:“我发现这天底下最强大的力量了,只要做到了,我们将无往不胜!”


    柳澈看着眼前的人像是失心疯了一般,有点难以置信,“什么最强大的力量?”


    “你跟我来!”


    说罢,洛蔚宁扭头就往外跑,柳澈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匆匆跟了出去。


    洛蔚宁一路小跑到校场,柳澈腿比她短,体力没她好,过了很久才跑到她身边,累得弯着腰,撑着膝盖气喘吁吁。


    “洛将军,柳军师!”


    正在指导士兵练习枪术的孟樾立即领士兵们向两人行礼。


    “到底是什么事呀?”柳澈刚缓过气来就恼道。


    洛蔚宁的目光在士兵群里扫视一圈,然后上前夺过一名女兵手里的盾牌,又迅速回到孟樾面前,单手举盾面向孟樾。


    道:“孟樾,你来打我。”


    “啊?”孟樾一怔。


    不止孟樾,在场所有士兵包括柳澈看着洛蔚宁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举动,又突然让孟樾打她,无一不感到诧怪。


    洛蔚宁自顾自道:“等会我让你打你就打,使出浑身解数打。”转头向柳澈,“你好好看着。”


    话毕,洛蔚宁跨出一步稳住下盘,随后深呼吸几次,待浑身放松下来就让孟樾开始。


    孟樾担心伤着洛蔚宁,先是发中等之力推出两掌,掌心击在盾牌上,洛蔚宁非但岿然不动,还气定神闲地朝她一笑。


    孟樾讶然,再次运掌,这次使出浑身的力气凝聚于双掌,带着强劲的掌风击落在盾牌上。


    洛蔚宁只感到盾牌微微一震,脸上竟毫无吃力的神色。


    孟樾因用力过猛跌退了几步,当她看到洛蔚宁缓缓收回马步,轻松地舒出一口气,整个人都惊呆了。


    在场的柳澈和其他士兵也无不吃惊。


    虽然她们都知晓洛蔚宁武艺在孟樾之上,但并不以为差距如此之大。洛蔚宁不费一丝一毫力气就挡住了孟樾的两掌,可谓静如处子,又稳若泰山!


    孟樾震惊地回到洛蔚宁面前,拱手道:“将军神功,属下甘拜下风。”


    其他女兵好奇又兴奋,纷纷发问,“将军您到底练了什么神功?”


    “快给我们说说。”


    柳澈也惊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洛蔚宁双手别在腰后,笑得如沐春风。


    “没练什么神功,只不过昨夜静思,悟出了一些世间至纯至正的规律。”


    “什么规律?”


    “什么规律,洛将军快告诉我们!”


    洛蔚宁微微抬起下巴,装作一副学究模样,踱着步子道:“其实这个规律很简单,就是《道德经》里说的‘营魄抱一,专气致柔。’只要意念纯正质朴如婴儿,就能拥有天底下最强大的力量。”


    “什么意思?”众人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纷纷发问。


    有的人看向柳澈,用眼神请求她解释,然而这次博学多才的柳军师同样满眼疑惑。


    洛蔚宁继续道,“《道德经》世人多有读,可又有多少人能真正领悟复归于婴儿,返璞归真的道理呢?我忽然想起一句佛语,其实和老子的返璞归真是同一个道理。好像是……”她蹙着眉头思考,又挠了挠头,“是葡萄开始的。”


    柳澈闻言,惊得瞪大了眼睛,差点没气晕过去,“是菩提!菩提本无树。”


    “对对对,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洛蔚宁兴奋地道,“说的就是人的空性!我们生来世上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知,可随着成长,接触世俗越多,欲望就越多,嗔怒、痴怨、贪婪、痛苦就越多,意念被世俗掌控,就无法做到营魄抱一,专气致柔,故而身体越来越差,力量越来越弱,做事能不屡屡失败吗?”


    洛蔚宁转身望向大伙,没想到大伙纷纷摇头,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她又把目光挪向柳澈,“柳军师你一定懂的。”


    柳澈尴尬地笑了笑,她以博学多才著称,如今却对洛蔚宁这番话一知半解,说出去得多丢脸,于是她立即敛起笑颜,装模作样地点头道:“嗯,有懂一些。”


    洛蔚宁得知有人懂她,立即一拍掌,对大伙道:“太好了!所以从今日开始,除了练习武术和阵法,还要用……两刻钟练习打坐。当你们足够营魄抱一,专气致柔,就能在战场上无坚不破,无人能敌!”


    “啊?”


    士兵们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被洛蔚宁增加了训练任务,有种糊里糊涂被卖了的感觉,霎时又惊讶又懊恼。


    很快,士兵们遵照命令盘腿坐下,开始闭目打坐,洛蔚宁亲自监督。


    由于是第一次练习,许多士兵刚闭上眼睛就觉得这里痛那里痒,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纷纷破功了。洛蔚宁是过来人,自然明白打坐与练武一样,需要循序渐进,只好“饶过”了他们,接下来再逐日添加时间。


    晌午休憩过后,洛蔚宁来到后山的溪边视察水兵训练。


    两淮地区河网密布,免不了水上作战,故而军队需要熟悉水性的士兵。洛蔚宁从旧女兵中挑选了二十名训练水性,她们皆是柳澈在青军的时候招募入军的,本就是懂水性的南方女子。然而追随洛蔚宁北上后就再没下过水,如今重新回到南方作战,不得不把水性给练回来。


    山涧两边树林草丛郁郁葱葱,被士兵挖宽至一丈余的溪流一半在树荫的遮挡下,另一半洒满了阳光,水面泛起闪闪的光芒。


    由于山溪位置有限,每回只能容纳十名水兵训练。水兵身上穿着军队的衣裳——红色束腰短褐和裤子,光着脚,在溪里游来游去,既是练习水性,又是释放天性地玩水,游得好不畅快!激起的水花在阳光映照下呈现出霓虹般的五颜六色。


    洛蔚宁来到溪边,看着她们游得如此开心,脸上情不自禁浮出笑容。


    “洛将军来了!”这时候,一个女兵欢快地道。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湿漉漉的脸,笑吟吟地望着洛蔚宁。


    她们早在洛蔚宁坠崖后就知晓了她的女儿身,故而今日这般情景被她得见,毫无男女授受不亲之顾忌。


    “北上几年,看来大家都没把水性给丢了。”洛蔚宁笑道。


    方才首先发现洛蔚宁到来的那个年轻女兵昂起下巴,沾满水珠的脸露出骄傲,“这都是姐妹们从小习得的技能,正如乡音一样,到老也忘记不了!”


    “将军,你也是南人,下来一起游呀!”另一名女兵壮着胆子道。


    洛蔚宁温和的笑容顿时凝固,连连摆手说:“不了。”


    她们是知晓了她的女儿身,可村里的村民不知,新兵亦不知,让他们瞧见了岂不以为她是个以招揽女兵为名,实际上是为了满足自个色欲的世间罕有的大淫虫?


    再者,她习惯了男儿身打扮,一下水就原形毕露了。虽说同是女子,但除了在杨晞面前,她还没主动显露过身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该多不好意思呀!


    孰知女兵们看着她窘迫的样子,玩心大起,其中一个率先舀起一掌水泼向洛蔚宁,接着其她女兵纷纷有样学样,一时间,十个女兵二十只手捧起溪水泼向洛蔚宁,划出的弧度像一条条霓虹朝洛蔚宁喷水。


    “周围有姐妹守着,不会有外人进来的。”


    “对呀,水里可舒服了,洛将军快下来!”


    洛蔚宁被泼成了落汤鸡,脸上、头发都是水。她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咬着牙说:“你们给我等着!”


    说罢,扯掉腰带,脱了外面的红色短褐,只留一袭白色里衣。边走边扯下靴子,迫不及待地扑进溪里。


    双脚往下一踩,结果触不到底,原来她们不仅把溪拓宽,还挖深了。就在脖子没入水中的时候,洛蔚宁的双腿本能地往后蹬,双手划动,很快就浮起来了。


    果然,从小习得的技艺是不会轻易忘记的。


    女兵们笑盈盈地看着她,都退到一边给她腾出位置,好让她畅游一番。


    身为南方人,洛蔚宁不知多久没下水了,身体甫被水包裹,就和那些女兵一样,天性被释放,蹬腿翻手,像鱼儿在水里般畅快、自由。她好久没有这么愉悦的感受了。


    水真是很神奇的东西,它有毁天灭地的力量,可它又如此柔和、包容,她连日来的压抑都被水抹去了。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会浮水术,于是翻过身来欲仰浮水面,然而沉了下去。她又试着深呼吸了几次,让身体变得松弛,一边翻身,一边感受着水承载身体的力量,身体感到轻盈如羽,自然而然就浮了起来。


    洛蔚宁深呼吸了一口气,心情获得了久违的平静。她闭上双眼,一面享受着午后阳光,另一面在柔软的水中徜徉。她想,如此美妙的情景,是该和杨晞同在的。


    “巺子,我好想你”她在心里轻轻地道,“汴京如今变得怎样了,此时此刻你又在经历什么?我把你丢在了那儿,你一定很痛苦是吗?对不起,是我无能护你周全,你的情志备受折磨,而此刻的我却在开心;对不起,我的人不在你身边,我的心也再无法和你连在一块了。”


    “我不会再每时每刻想你所想,痛你所痛了,我想开心,当你在汴京哭泣的时候,另一片苍穹下的我可不可以过得开心一点,否则我真的活不下去了?如今我明白了,世间最大的敌人和最强的力量其实都在我们身上,如果人对生命的热情消失了,是很难活得长久的;如果人的意念和身体不在同一时空,做任何事情都会失败。所以我决定了,每日我只留半个时辰,让意念回到汴京,陪在你身边,想你所想,痛你所痛。而其他时候,我想感受当下的日子,我可以发自内心地开心,也可以心无旁骛地上战场。唯有如此,我才能活下去,才能平定天下,最后回汴京见你!”


    周围陷入了静谧,洛蔚宁的身体一动不动,任凭水带着她在溪中转圈,这种随遇而安,天人合一的感觉她许久没体验过了。阳光落在唇瓣,轻盈而炽热,一如杨晞的吻;双手在水中,涓涓细流从指缝间穿过,仿佛杨晞在和她十指相扣;水浸润着她的躯体,柔软如同杨晞的肌肤,紧紧贴在她身上。


    刹那间,她的心底燃起了火焰,越烧越烈,让她的情志躁动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然后沉入水中。终于,整个身体都和杨晞的肌肤贴在了一起。她的双臂环抱着水,在水中翻过身来,然后腾起身体吸了口气,旋即又潜入水中。


    她从溪流的那一端游到另一端,双手缓缓在水中拨动,像是打开那柔软的身躯,让自己融进去。她忽而腾起吸气,忽而扑入水中,忽而又在水中旋转翻腾,猛烈的力量卷起一带水花,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眼前的景致犹如一出精彩绝伦的舞蹈,女兵们定睛看着,惊艳得瞠大了眼睛。


    真可谓洛将军与水共舞,人水交融合为一。


    第184章  清宁军


    ◎保护苍生,也是保护杨晞。◎


    深夜,一弯朗月高悬在天空,照在依山而建的村子里。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向村口,只见洛蔚宁和柳澈、孟樾等人立在那儿,身边还有黄月和两名女兵举着火把。借着火把的光芒,她们把视线延伸到村外的道路。


    过了好一会,远处漆黑的路上出现了几团火光。


    “她们回来了。”黄月压着声音也难掩喜悦。


    一辆马车领着一辆拉货的无盖马车,随着火光渐行渐近,为首的车夫正是随罗三问、谢摇云出村募集军费的男兵。洛蔚宁和柳澈等人等候多时,见到她们回来赶紧走上前。


    “吁……”


    充当车夫的士兵拉起缰绳,驭停了马车,从车上跳下来道:“洛将军、柳军师。”


    车帘随即掀开,谢摇云率先跳下马车,然后扶着罗三问下来。外出奔波了十来日,谢摇云作为练武之人倒是无甚大碍,罗三问却满脸写着舟车劳顿。


    她们和洛蔚宁、柳澈互相寒暄了几句,瞧着两人脸上溢出的笑容,柳澈估摸她们此行收获不少。


    随后罗三问让她们去看后车几大麻包袋的米粮,略带歉意地说:“镇上有敌军排查,只带了这么点粮食回来。”


    洛蔚宁道:“无妨,你们辛苦了,回去再说吧!”


    一行人举着火把,拉着马车悄然进村,沿着岔路到达山里的军署。尽管已经二更天了,谢摇云和罗三问仍然迫不及待地和洛蔚宁、柳澈坐在军署里,把外出的收获告诉两人,生怕晚了就会耽误什么大事。


    自打那日出了村子,罗三问和谢摇云就一路打点往北边的县、城去,十日来拜会了不少她爹生前的旧交。得知如今整个京南路的民事和士农工商等各行各业都受到军队掌控,农户上缴的粮食比平常多了两倍,许多人都饿成了皮包骨。而商人非但纳税更加繁重,就连经营所得也被军队以保护为名占了近半。那些几代经营,积累了丰厚财富和庞大规模的商号,更是直接由朝廷安插外人接管,原来的当家要么屈居外人之下,充当傀儡,要么不服从被抄家杀头。


    向从天的汴京朝廷为敛财不择手段,搞得各行各业乌烟瘴气,人心惶惶,许多商贾名士敢怒而不敢言。当罗三问找到他们,略一试探就探出他们对汴京朝廷的怨恨,很容易就策动了他们协助洛蔚宁。他们都期待太子赵珙平定江山,好重新回到以前那种安稳做生意的环境。


    说到这些事,谢摇云不由得感慨道:“三问的言辞功夫我总算见识到了,她带着我拜访了十五人,这十五人都答应了给我们提供军费军粮。有许多人进门的时候不待见她,走得时候那眼神却像看菩萨一样,完全认定三问就是来打救他们的!”


    面对这番夸赞,罗三问淡淡一笑,颇有些不好意思。


    洛蔚宁也兴高采烈地跟着夸,“三问有谈判之才,愿意入我麾下,真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


    柳澈看了她一眼,没辙地笑了。


    “洛将军您就别跟着取笑我了。”罗三问谦虚道。


    “总之呢,这些日子辛苦你了。那些愿意帮助我们的商贾名士,我们既要记住他们,也要保密。等收复京南路,我一定要兑现承诺,向太子提请建议,还他们一个宽松的经营环境。”洛蔚宁又道。


    柳澈道:“嗯,言而有信,方能天下归心。”


    罗三问忽而生起愁容,“只可惜带回来的米粮不多,加上村里储存的,大概只能够军队吃半月了。”


    洛蔚宁也愁道:“所以半个月内我们务必要拿下此镇,和太子的军队联络上。”


    谈及作战计划,谢摇云想起了更为重要的事,赶紧道:“对了,我还打听出了此前攻打北峰镇的将领,叫胡昆。”


    “胡昆。”洛蔚宁先陷入了思索,好一会才从记忆中搜寻到一人,“胡都头!”


    她想起来了,她初入神卫军,管辖她的都头就叫胡昆。后来她当上营长后联络就少了,接着她入狱,当她重新回到军中,在神卫军里就再没见过胡昆的身影,隐约想起有士兵说他调去了殿前司的步军里。在她率领荡寇军离开汴京前,殿前司都指挥使是秦渡。若此胡昆当真是彼胡昆,只要拿下北峰镇,与他汇合,岂不是她们很快就能见到秦渡了?


    随着村里军粮吃紧,洛蔚宁令孟樾和谢摇云加紧练兵,等秦渡的军队再次攻打北峰镇,她们便与之来一个里应外合,拿下北峰镇她们就有出路了。


    同时她又派了几个士兵着便装外出勘察地形,打听镇上兵力布置,得到消息后便与柳澈商定作战计划。


    这日早上,士兵在旭日下练习枪术,整齐的军阵,雄浑有力的动作,呈现出一派士气高昂的气势。


    此时洛蔚宁和柳澈、孟樾、谢摇云三人也早早地在军署内摆沙盘论战,忽然听见外面传来黄月的呼喊,“洛将军、柳军师,罗总督来了,你们快来看!”


    听闻罗三问来了,洛蔚宁等四人赶忙出去,刚到门外就看到罗三问带着个慈眉善目的年老妇女,和黄月一起立在屋前。


    “洛将军,柳军师,我们的旗帜做好了。”罗三问一见到她们就道。


    随后她欠了欠身,身后的老妇走上前来,却见老妇手捧托盘,上面是折叠整齐的锦旗。这面代表军队的锦旗,是洛蔚宁和柳澈入村后商定出来,交由村里女子制作的,从织布到刺绣,经过十来天的努力,终于把成果做出来了。


    孟樾和谢摇云走过去,拿起锦旗,各执一端拉开给洛蔚宁和柳澈看。


    军旗布料用的是上好的锦缎,底色为淡蓝,四面镶棕土色的边,寓意乃黄土青天。军旗一面绣着一个大大的“洛”字,另一面中间绣着黑白太极图,边上绣着云纹和麒麟点缀。


    “如何?”罗三问道。


    洛蔚宁和柳澈不回答,但脸上皆是满意又欣喜的笑容。


    “本将要亲自把它插在军营里。”


    柳澈笑了笑,朝黄月走去,接过她手中的黑漆旗杆,在谢摇云和孟樾的协助下把军旗一端插入旗杆,然后双手举旗,亲手递给洛蔚宁。


    “来!”


    洛蔚宁抬头看了一眼迎风飘曳的旗帜,动容地笑着,双手握住旗杆,心里不禁觉得这杆旗帜的分量重若泰山。


    柳澈又道:“我们的军队是不是该起个名字?”


    “是呀,不如大家集思广益。”洛蔚宁环视众人道。


    大家一时安静下来,轻蹙着眉思考。


    很快,黄月就道:“要不就叫洛家军吧?”


    孟樾也道:“思来想去,没有比这个名号更亮堂了?洛家军,大伙就像一大家子的兄弟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何愁人心不凝聚?”


    洛蔚宁、柳澈和罗三问忖度着,脸上都有犹豫之色。而谢摇云素来话不多,亦不擅长建言献策,遂沉默不语。


    “你怎么看,还是你来定夺吧?”柳澈偏头看向洛蔚宁。


    洛蔚宁想了想,道:“如孟樾所说,洛家军名号亮堂,有凝聚军心之效。但我想,我们既然要归顺太子,协助他收复江山,就不可让他猜忌。洛家军难免让人产生拥兵自重的想法。依我看,就叫清宁军吧!”


    “清宁军?”


    众人喃喃自语,除了柳澈皆想不出洛蔚宁的用意。


    洛蔚宁抬头看了眼军旗上的太极图,沉吟道:“几年前我不幸入狱,在天牢的日子读过《老子》,可惜当时修为不足,没读懂。后来在北境死里逃生后我又看了一遍,才明白老子的为人治国思想是多么可贵。如今人心不古,天下大乱,谈无为而治难免不切实际。但我明白了,我的军队正是为了创造这样的天下而存在的。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废。我们清宁军,就是为了捍卫天地清宁,保护万物苍生而建立的!”


    众人听了洛蔚宁的解释,顿时醍醐灌顶,无不情志振奋。尤其是柳澈,一路跟随辅佐洛蔚宁,看着她从一个鲜有谋略,容易受情牵制的将军成长到今日,拥有了如此雄浑深厚的境界,让她激动又欣慰。


    她哽咽着道:“好,就如洛将军的意思,叫清宁军!”


    “清宁军!”


    洛蔚宁高呼一声,激动地摇动旗杆,抬头看着左右摇曳的旗帜,心中涌起了从未有过的振奋之情。她终于有自己创立的军队了,从今往后,她就拥有力量去打造一个清静安宁的天下,保护苍生,也是保护杨晞。


    第185章  清宁军庞州会师


    ◎看着活生生的洛蔚宁,秦渡几乎不敢相信◎


    七日后的深夜里,洛蔚宁派往村子外打探军情的士兵带回了一个消息—秦渡的部将胡昆再次对北峰镇发起进攻。洛蔚宁见练兵多日,时机已成熟,于是按原定计划召集两百名士兵,亲自率领军队支援。


    北峰镇位处高地,向从天的军队占据着高地,使得胡昆屡屡败退。洛蔚宁偕左右二将孟樾和谢摇云,带着士兵们,借着微弱的月光爬到山上,来到敌军背后。


    当时敌军已将胡昆的士兵杀回山脚,正值士气大涨之际,忽然听闻身后有人大声疾呼,“杀……”


    紧接着,刀刃与血肉摩擦的声音陆续传来,夹杂着一声声的惨叫。


    混乱中,只听见一些敌军歇斯底里地喊:“有偷袭!有偷袭……”


    敌军顿时乱了阵脚,月光照耀下可见一张张脸惊恐地前后顾盼。


    胡昆的士兵毫不知情,一开始有些愕然,但听闻是偷袭敌军的,不由得士气大振,纷纷举刀再次冲杀上山。


    敌军腹背受敌,霎时乱成一团,惊叫着四散逃跑。


    洛蔚宁穿着和普通士兵一般的轻便软甲追击逃兵,月光映衬下,一双明亮的眸子平静无波,手起刀落,陆续削倒了许多敌兵。从前她在战场杀敌的时候,脑子时不时会冒出同情敌军,物伤其类的念头。如今她悟得大道,努力让自己心无杂念,整个人放松了许多,不费摧灰之力就追上了敌军头子,蹬腿跃起,一刀劈下,敌军头子慌忙举刀抵挡。


    只听见“哐当”一声,一把刀竟断成了两截,敌军头子踉跄两步,由于山地凹凸不平,他倒在了丛林里,洛蔚宁顺势上前把他踩在脚下,刀尖指着他喉头。


    她一言不发,眼眸轻轻一眨,平静得若神人。那敌军头子看了不禁又敬又畏,眼前的人像铁面无私的阎王爷,又似仙风道骨的仙人,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物。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孟樾和谢摇云就上前把人绑起来了。


    洛蔚宁训练士兵添了打坐这项任务,在此次战役中卓见成效。士兵们依照她的教导在作战时心无杂念,分散追击敌军,很快就跑到了敌军前头将他们团团围住。又见领头的被捕,于是敌军纷纷缴械投降。


    这时候,胡昆来到麾下士兵的前头,对洛蔚宁的部下大声道:“敢问对面是何营的兄弟?”


    一名年轻女兵手里举着与人一般高的的短杆军旗,回道:“我们是洛将军麾下的清宁军。”


    “洛将军?”胡昆疑惑。


    “胡都头!”


    未及胡昆思索多久,洛蔚宁便疾步走到胡昆对面,看见久违而熟悉的面孔,脸上漾开激动的笑容。


    敌军缴械投降后士兵就点燃了火把,一张神色纯净的面孔出现在光亮里,胡昆立即就认出来了,比洛蔚宁更为激动,“洛蔚宁!”


    此人初入军时是他的部下,后来得皇帝的赏识,一路平步青云,历经磨难后又成为侍卫步军司统帅。如此传奇的一个人,军队上下无人不知,更何况他与其有过不浅的接触?


    很快,胡昆又想起那个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感慨道:“此前我们听到流言,说你在北境已经阵亡了,原来是假的,真是天助大周也!”


    如今洛蔚宁心境已变,提及那段从鬼门关回来的经历,已经从容多了。


    “那时的确受了重伤,侥幸从阎王爷手里捡回了一条命。如今还没有其他人知道我还活着,我手里也有一些兵,组了一支队伍叫清宁军。若胡将军不嫌弃,就让我们清宁军协助您收复庞州城吧!”


    洛蔚宁深知自己无论从前的地位有多高,现在已成为和朝廷失散的溃兵,没有从属,遂谦卑地拱手请求胡昆。


    胡昆也非落井下石小人,看到洛蔚宁行礼,吓得赶紧上前握着她的手,“洛将军您这是什么话?”话间扫视一眼被洛蔚宁的部下绑成一排押着的俘虏,“末将求您帮忙还来不及,怎会嫌弃?今夜已攻下此镇,再有洛将军协助,很快就能收复庞州了,到时候末将带您去见秦帅。秦帅一直以为您殉职了,到时候见到你不知该有多高兴!”


    “好!”


    北峰镇地处庞州东北面,地势高峻。洛蔚宁助胡昆攻破后,便一鼓作气,仅仅七日就以摧枯拉朽之力攻破了庞州,结束了两方朝廷持续几个月的拉锯战。


    敌军从北面突围而出,洛蔚宁又率领清宁军追击十数里,擒获上百名俘虏方才罢休。


    她一手拉着缰绳,另一手握着红缨枪,骑着黑色骏马奔跑在前头,谢摇云和孟樾策马紧随其后,身后跟着几十员步兵。疾速的脚步声浩浩荡荡,越过破晓的迷雾回到庞州城北门外。


    此时正值四更天,天空仍一片漆黑,城门外篝火通明,许多士兵在抬拾战后满地的残骸,时不时传出军官呼喝的声音。城楼上亦有许多士兵举着火把逡巡,以防敌军杀回马。


    洛蔚宁远远瞧见秦渡和胡昆从城门里大步向她走来。望着那张熟悉亲切的脸,她怔了怔,然后下马奔跑着迎上去。


    “秦帅!”由于激动过甚,声音都嘶哑了。


    “阿宁!”


    看着眼前活生生的洛蔚宁,秦渡几乎不敢相信。眼眶闪动着泪光,右手掌贴上洛蔚宁的手臂,“让我好好瞧瞧你。”


    他拍了拍洛蔚宁的臂,刚硬中带着柔软,还有温热的触感,终于相信是个大活人了。


    “你还活着,本帅真的好高兴!”


    洛蔚宁心情的起伏丝毫不亚于秦渡。秦渡是她死里逃生后重逢的第一个熟悉的人,历经大变,汴京回不去了,两人还能在异地相逢,这种感觉恍若隔世。


    她细细打量秦渡,对方的两鬓全都白了,脸上有作战留下的血污和炮火的黑灰,原本刚毅的神色多了沧桑,明明才一年多不见,对方却仿佛老了十岁。


    良久洛蔚宁才哽咽着道:“敌人未除,天下未定,阿宁怎敢撂下担子,一走了之?”


    “好,好,本帅果然没看错人。”秦渡又拍了下洛蔚宁的臂,“走,进城去,咱们好好聊聊。”


    说罢,两人就大步往城里走去,孟樾和谢摇云、胡昆等跟在身后。


    庞州城内街巷都是汴京朝廷军队逃跑时留下的痕迹,摊贩的档口、路旁的手推车东倒西歪,破败的物品散落一地,好不狼藉。


    庞州陷入占据多时,已没多少老百姓,仅剩的也吓得躲起来了,故民宅一片漆黑。


    士兵们有的在收拾废墟,有的举着火把逡巡照明。


    将近望日,夜空上的月光又大又圆,光辉洒落,可见洛蔚宁和秦渡立在城中最高的建筑,一座佛塔的楼阁上。


    “秦帅,阿宁没做过勾结顺国,背叛国家之事,都是向党人的污蔑,请您和太子一定要相信我!”洛蔚宁拱手向秦渡解释,眼神坚毅。


    秦渡赶忙抬手拆开她恳求的手势,道:“阿宁你这说的什么话?此事不必你解释,我与太子,还有全军上下都知道你是被冤枉的。顺国早不接受和谈,晚不接受和谈,偏偏在兵临汴京城下,先帝被逼死,另立了幼年皇帝后才接受,这就说明一切都是向从天的阴谋,向党人说的话,我们又怎会相信?你且放心吧,太子从没怀疑过你,他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很高兴。”


    洛蔚宁微微一笑,“如此我就放心了。”随后她转了话锋,疑惑道,“只是,有一事阿宁不明白,不知秦帅是否方便说?”


    秦渡面对着护栏外,俯眺庞州城的断壁颓垣,道:“本帅带你来这塔上,还有什么问不得的?”


    洛蔚宁望着秦渡黝黑而沧桑的侧脸,思虑片刻方问:“当初阿宁坠崖,昏迷了一月,醒来的时候就听闻先帝已死,顺军北撤。所以有一事不懂……既然太子手握重兵在外,为何还会让向从天得逞?”


    她的疑惑勾起了秦渡心底的痛楚和遗恨,秦渡长叹了口气,将事情来龙去脉细细道出。


    “自打收到你的密信后,我便与太子在先帝面前请求出战。只可惜向从天一党控制朝廷,蒙骗了先帝,先帝选择继续和谈。后顺国杀害楚王撕毁和约,我便随太子领兵北上支援。”


    “可我们一路南下都不曾听闻太子的足迹。”


    “是呀,我们根本就没往北走多远。才出了开封地界就听闻晋城失守,顺军势如破竹,一路南下又攻破了几座城。大周所有天险都丢了,我和太子都认为再支援也是徒劳,和其他文官商议后便转向东面的一个小镇,屯兵观察形势。后来……顺军很快兵临汴京城下,我们皆以为该回去解救汴京。可眼看着好几支勤王部队都被顺军打散,兵将死伤惨重,太子和身边的文官却有了别的想法……”


    说到这儿,再看秦渡无奈又遗憾的神情,洛蔚宁已经知道原因了。原来是太子畏惧于顺军兵力强大,所以不敢发兵勤王,转而绕路南下了。


    秦渡补充道:“可谁也说不准此事是对还是错,太子的选择也有他的道理。若发兵勤王,有可能被顺军歼灭。而现在,起码还留了力量与向党抗衡。”


    洛蔚宁也认可地颔首。


    虽然太子怯懦,眼睁睁看着汴京被围困而不营救,有失德。但俗话都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留下了兵力与向氏朝廷抗衡,也不至于完全没希望。


    第186章  领军队觐见太子


    ◎增兵三万补清宁军,任清宁军大将军◎


    佛塔的楼阁上沉默了许久。


    洛蔚宁和秦渡抬首看着天边那轮玉盘一般的月亮,油然思及那回不去的家乡和见不到的亲人。


    秦渡突然开口道:“当初你北上前,我答应了替你照看好巺子和你妹妹,后来逃出汴京却没带上她们,阿宁,是本帅对不住你。可是……我连自己的妻子都无能带上!”


    洛蔚宁看着秦渡握在栏杆上的双手,逐渐地加大了力度,指骨几乎要从皮肉冲破出来。她缓缓转移视线,落在秦渡的脸上,对方的面容痛苦与愤恨交织,月光映衬下清晰可见两行泪水从侧脸滑下,显得甚为苍凉。


    这是她头一次见到秦渡脆弱的一面。


    她的喉咙哽咽了一会,方道:“当时情势所迫,不能怪秦帅。”


    当时秦渡和太子领兵出京,一来是北上支援,二来想避开向党人的绞杀。若带上家眷必然招致怀疑,又如何保护太子成功逃出汴京?


    秦渡不过是在国与家,忠君与爱妻之间选择了前者,这份理智是洛蔚宁难以及得上的。


    她又安慰道:“所幸帅夫人是秦扬亲娘,巺子是向从天的亲生女儿,他们再坏也不至于杀害至亲,起码她们性命无虞。分离只是暂时的,等到收复汴京我们就能和她们团聚了。”


    这番话果然让秦渡的心情舒展了开来。


    洛蔚宁说得没错,起码杨晞和杨敏性命无忧,不至于和其他追随太子的文官武将家眷一样,惨遭了向氏朝廷的诛杀。


    收复庞州一役,洛蔚宁追击逃兵十余里,擒获众多俘虏,令汴京朝廷的军队吓得龟缩起来,接下来的几日也不敢折返攻击,庞州难得安宁下来。


    秦渡一边命洛蔚宁及胡昆等人整顿城内军务、抚恤深受战乱惊吓的百姓,另一边给赵珙写奏折汇报军情,并特意另写一封信告诉赵珙关于洛蔚宁从北境生还、组建清宁军协助收复庞州等诸多事宜。


    赵珙的临时东宫设在庞州以南五百里,位于淮东淮西两路交界的大城市桃州,奏报和信函送出当日便抵达桃州。第二日晌午柳澈领清宁军后续队伍赶到庞州。日落之前,桃州东宫的禁军携诏书至,封赏了秦渡及其部将,又召洛蔚宁率领清宁军下桃州觐见。


    洛蔚宁和柳澈、孟樾、谢摇云、罗三问众人都大为喜悦,得太子召见,意味着清宁军即将得到朝廷的认可,成为正规军,有军饷和俸禄供应。如此清宁军就不必担心维持不下去而溃散了。


    第二日洛蔚宁领柳澈和四百余士兵离开庞州,秦渡践行至城门外,叮嘱了一番,又提醒她与太子谈话的禁忌,二人就这样匆匆别过。


    清宁军乘船沿着淮清江而下,仅一日就到了桃州,登上码头便是桃州城门,城门外早有赵珙派出的几名文官武将和仪仗军队等候迎接,洛蔚宁等人和他们寒暄片刻,然后在他们的簇拥下入城。


    临时东宫设在桃州府衙附近的一处园林大宅,一派雅致的水乡特色。园林主人乃桃州首富,得知赵珙进驻后便主动将园林献了出来。


    当洛蔚宁等人下了马车,来到园林正门外,就看到赵珙一袭淡黄色曲领方心公服,头戴展脚幞头,领着身边的文官武将等候,两边分别立了三列禁军,百人有余,显得队伍庄重而浩荡。


    洛蔚宁和码头里迎接她的高官以及秦渡指派到清宁军,作为洛蔚宁与太子之间的引见人胡昆走在最前头,脚步紧随其后的是柳澈和几名接待的官员,其后是孟樾、谢摇云、罗三问及几名接待的小官。清宁军的营长及教官则领着阵容整齐的士兵走在最后。


    来到赵珙面前,胡昆首先跪下,带着激动的语气道:“参见太子殿下,卑职胡昆按照秦帅的嘱咐,特地把洛将军带到殿下面前!”


    接着洛蔚宁单膝跪下,俯首道:“卑职洛蔚宁参见太子殿下,愿太子千岁,福寿安康。”


    众士兵看到洛蔚宁、柳澈等陆续跪下参拜赵珙,亦齐齐跪下,呼道:“参见太子殿下,愿太子千岁,福寿安康!”


    赵珙听着洪亮豪壮的山呼,看到跪了一地的士兵,脸上尽是喜悦。当然最让他高兴和振奋的还是洛蔚宁这员大将失而复得。


    洛蔚宁又道:“卑职回来晚了,实属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


    赵珙赶忙弯腰,双手垫在洛蔚宁肘下,扶着她起来,“洛卿快请起,你为大周鞠躬尽瘁,本宫封赏还来不及!”


    洛蔚宁起来后,与赵珙互相寒暄了几句,然后便引见柳澈、孟樾、谢摇云和罗三问,述说她们各自的能力和为清宁军作出的贡献。


    赵珙赞叹她们皆女中豪杰,并请她们参加接风宴。


    纵然如此,洛蔚宁还是眼尖地察觉到当赵珙看到她的亲信和士兵多是女子后,笑脸里一闪而过的失望。


    还有周围文官武将向她投来的怪异目光,有失望,有嘲笑。大概都在想他们等候多时,满心期待的洛将军竟然如此重用女子,真真是个好色之徒。


    洛蔚宁不以为意,别人怎么想,说什么闲话不重要,时间终会击破一切。于是她带着几名部下,轻松坦然地参加了赵珙准备的接风宴。宴会上大家都吃饱喝足,得到了许多财宝奖赏,尽兴而归。


    三日后,一名身着青色公服的内侍乘着撵子,带着两名小内侍和几名禁军来到桃州城郊清宁军的军营。


    早有人往将军署里通报,洛蔚宁和柳澈等人很快迎到门口,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太子身边最亲近的宦官陈都知,那日在接风宴上见过。


    陈都知手里握着拂尘,由一名小内侍搀扶下撵子,另一名小内侍旋即递上一封折子。


    洛蔚宁领柳澈等人作揖问候,对方回道:“洛将军不必客气,奴婢这是来给您道喜了。”


    属下的脸色代表了主子的态度,这些人情世故军营里的人也懂。洛蔚宁和柳澈想对太子的心思揣摩一二,便仔细留意陈都知。


    尽管对方嘴里说道喜,但她们丝毫察觉不到语气里的喜悦,细看对方面容,嘴角刻意弯起一抹弧度,看不出在笑,却使得脸颊隆起的两条皱纹更显深厚。其眼神深邃,不喜不怒,在白皙的肌肤,阴柔的气质衬托下,显得十分冷酷。洛蔚宁和柳澈等人背后发凉,根本装不出热情的笑脸。


    陈都知径自打开淡黄色的硬皮折子,道:“宣太子懿旨。”


    洛蔚宁等人立即跪下,俯首道:“卑职接旨!”


    “侍卫步军司都指挥使洛蔚宁,以单薄之人,微弱之兵协同收复庞州,本宫感其英勇神武,忠心不二,封其归德将军。增兵三万补清宁军,任清宁军大将军,仍兼侍卫步军司都指挥使一职。”


    洛蔚宁磕首,锵然有力地道:“卑职谢太子隆恩!”


    然后挺起身接过陈都知的册封书,对方脸上仍是那抹情绪莫测的笑容。


    接着小内侍又递上一份册封书,陈都知打开道:“军师柳澈,以女子之身效力我军,聪慧多智,忠义两全,实乃巾帼不让须眉,封宣德郎兼领清宁军军师。”


    听罢,洛蔚宁、柳澈、孟樾等人都出乎意料,心里不是滋味。她们都以为国家离乱之际,太子求贤若渴,会稍微放下男女尊卑观念。以柳澈的聪明才智和立下的功劳,多少能得一个职官位置。如今除了原本就担任的军师,却只得了个宣德郎。位于七品,还是个有名无权的寄禄官。


    柳澈想到赵珙朝廷对洛蔚宁的态度还不明朗,担心给洛蔚宁惹上麻烦,即便再失望也莫敢有半点怠慢,于是谢恩领旨。


    军中还有一人得了册封,是秦渡指派给洛蔚宁的胡昆,封了武德大夫,与柳澈同为七品,并授清宁军副将军。其余人等由洛蔚宁安置在清宁军内,职位自行裁夺。


    孟樾、谢摇云、罗三问竟无一份朝廷的正式册封,这个结果令洛蔚宁怏怏不快。进城当日她特地引见她们到太子面前,求的便是太子能重视,许她们在朝廷一个名正言顺。然而她错估了太子求贤的程度,女子能力再强终究入不了他的法眼,册封柳澈宣德郎也不过是为了安抚她和清宁军。


    送走陈都知后,众人安静地消化了片刻。然后胡昆看了一眼手里的册封书,转头向孟樾、谢摇云、罗三问赔笑脸,拱手道:“诸位为筹建清宁军鞠躬尽瘁,乃建军功臣,在下却坐享其成,实在羞愧无比。”


    胡昆此前只是秦渡手下的一名先锋郎将,能力平庸,若非洛蔚宁率清宁军协助作战,又怎能顺利攻下北峰镇以及收复庞州?清宁军副将军一职,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他能授封不过是仗着男子身份和昔日在秦渡身边与太子有过见面之交。


    孟樾、谢摇云、罗三问心中很快便拨云见日,淡淡一笑。


    孟樾道:“胡将军过谦了,没有胡将军,又怎会有今日的清宁军?是胡将军帮我们联络王师,不但解了清宁军之困,还得朝廷认可成为正规军队。胡将军协理军务当之无愧。”


    罗三问的神态是惯有的端庄、温文尔雅,微笑道:“还记得我们清宁军之名取于《道德经》中的天清地宁。既然希冀天清地宁,人人当为而不争,各司其职,何必在意区区世俗名头?清宁军增补三万员,作为副将协理军务,笼络军心,胡将军最合适不过了。”


    听了这话,洛蔚宁对罗三问的钦佩和欣赏更增了几分。罗三问温和的语气总能说出最透彻最令人宽慰的言辞。清宁军增兵三万皆为男兵,孟樾和谢摇云任副将军的话,女子身份目前的确不能威慑他们,恐怕号令难出,而胡昆就没这方面的忧虑。


    如此想想,洛蔚宁心里总算舒坦了些。


    相信之后她们立下战功,在军队树立起了威望,太子就没理由再轻视了。


    第187章  秦父子阵前对峙


    ◎为了防止秦渡因妻子而思变◎


    清宁军增补了三万士兵后,洛蔚宁在桃州停驻了半月有余,命孟樾、胡昆、谢摇云负责练兵,自己每日带着柳澈入宫参与上朝,向赵珙提出分两线北伐,一边从西面占据高地,一边从中部沿江而上,并罗列了详细的作战计划。赵珙总算亲自见识到柳澈的孔明之才,不由刮目相看。


    就在赵珙即将下令让洛蔚宁率军出发之际,秦渡从庞州传回紧急情报。原来是向从天派秦扬领了十万禁军南下增援,大军气势极盛,已经逼近庞州。此外,秦扬一路下来还特意散播自己携上母亲,将一起力劝父亲停止叛乱,回归正途的消息,可谓表现得正义而忠孝。


    洛蔚宁听闻消息,立即和柳澈进了东宫。


    正值赵珙在议事堂与几位亲近的文臣武将商议此事,她们去得正合上意,立即被召入内参与商讨。


    洛蔚宁拱手请求道:“殿下,臣请领兵守庞州,以替秦帅迎击秦扬!”


    她深知秦扬带其母出征,还特意放出劝降消息,目的是为了离间秦渡和赵珙,更利用其母扰乱秦渡的心思。若秦渡迎击,无疑落入圈套。


    “本宫也想过让你守庞州,把秦帅调到西线。”赵珙神色无奈,“可秦帅早料到我有此意,写信坚决请求留守庞州,他想亲手诛杀逆子秦扬。”


    秦渡此番请求既是发自内心要诛杀秦扬,除掉这个自己生养出来的祸国殃民魔头,又是为了向赵珙表忠心,消掉君臣之间的猜忌。这一次测试正是赵珙需要的,他自然不想驳回。


    洛蔚宁想了想,又劝道:“秦扬故意放出消息,显然有备而来。此人手段狠辣,阴险狡诈,又挟母威胁,我怕秦帅难以招架。稳妥为主,还是让秦帅回避为好。”


    赵珙听后,重新思索起来。


    他虽然有意派洛蔚宁守庞州,但在洛蔚宁来之前与众臣商量过后,又存有担心。毕竟目前与向氏朝廷作战以中线为主,汇聚了十几万兵力。而庞州又是战略之地,好不容易拿下。就算把秦渡调职,至少也得留下十万兵力。众臣皆以为洛蔚宁刚从北边回来,不宜接管重兵,劝他再假时日观察。


    “难得洛将军奋勇请缨,如此为我军着想。可毕竟秦帅上表决意迎敌,本宫不能不尊重他的意思。况且秦帅在那作战好几月,熟悉地形,这点优势也是要考虑的。”


    洛蔚宁心急道:“殿下,事关重大,还是……”


    柳澈忽然清了清嗓子,同时朝洛蔚宁使了个眼色。洛蔚宁停了下来,然后看向赵珙晦暗不明的脸色。


    随后,太子太师黄誉道:“殿下言之有理,秦帅与敌人在庞州附近周旋多时,有足够的经验,老臣也以为让秦帅留守更合适。不过敌人是亲生儿子,又有妻子为人质,换作任何人都很难不受扰乱。殿下不如遣一官员以您之名协助秦帅,在适当的时候提醒一二。”


    洛蔚宁和柳澈听后更觉不妥,这不就是派人以主上之名监督秦渡吗?洛蔚宁欲立即反驳,但看向身穿一袭紫色官袍,下巴留着一缕白胡须的黄誉,她又冷静了下来。


    太师黄誉年近六旬,十几年前曾在宫里为诸皇子讲学,直到太子十二岁出宫开魏王府才随太子入府。那时候的太子生母早殁,上面有先太子,下面有母族强盛的秦王,不受皇帝宠爱,处境卑微。当时有权力有才华的官员大都不看好他,只有黄誉自荐入魏王府。他尽心辅佐魏王,陪着他从小儿长大成人,从自幼丧母的卑微皇子到成为大周未来的君王。可见他在赵珙眼里有多么重要。


    洛蔚宁与柳澈平静地对视了一眼,拱手试探性地道:“既然殿下决定让秦帅守庞州,不如……就由他全权负责?”


    被臣子猜到有疑人之心,赵珙脸上浮现出尴尬。


    黄誉遂替他打圆场,微笑道:“洛将军哪里的话,即便遣人协助,军中事务还是由秦帅一人决断。”


    赵珙立即附和道:“是呀,洛将军和柳军师不必担心。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个道理本宫还是清楚的。”


    既然赵珙话到这份上,洛蔚宁和柳澈再多的担忧也不宜再劝。


    接着众人又讨论派谁去协助秦渡,能以赵珙之名赴任,地位固然要有分量,但品级又不能压在秦渡头上,以免落下猜忌主帅,干预战事的口实。在黄誉的提议下,赵珙最终选了身边的宦官陈都知。


    从东宫出来后,洛蔚宁和柳澈骑马并行,慢慢走在回程的路上。时已至黄昏,天色灰蒙蒙暗沉沉的,空气中弥漫着湿气,显然又将要下雨了。洛蔚宁和柳澈的心情犹如这天气,又闷又沉,一路上谁也不说话,脸上布满了担忧。


    街巷的屋群升起一缕又一缕的炊烟,路上只剩下寥寥几人,行色匆匆地归家。


    “本来对战妻儿就够为难的,太子还要派人督军,我真的好担心秦帅。”洛蔚宁忽然开口道。


    柳澈道:“作为武将,最可怕的不是对手有多么强大,而是同僚的嫉妒,主上的戒心,从古至今,皆是如此。我们已经尽力了,惟愿秦帅能处理好一切吧!”


    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赵珙虽然嘴上说懂,可心里究竟还是对武将抱有警惕之心,尤其是妻儿在敌方阵营的洛蔚宁和秦渡。如今正是危急存亡之秋,理应毫无保留地放权武将,赵珙却放不下疑心。格局如此,谈何复兴大周?


    柳澈只顾想着,马步稍微落后于洛蔚宁。她回过神来,望着洛蔚宁的侧脸,心里便觉宽慰多了。她追随的是洛蔚宁,而不是赵珙,不是其他任何人,无疑是最正确的。


    就在领兵出发前一日,洛蔚宁仍不甘心地入东宫劝赵珙放弃遣人协助秦渡,想为秦渡再争取一次,然赵珙非但执意如此,还大为不悦,不一会就打发她回军营,好准备出征事宜。


    第二日,洛蔚宁带着不安和无奈,领着三万清宁军离开了桃州,往西面进发。


    且说秦渡领兵守庞州期间,大半月来又率领军队攻下周围两个重镇,直到秦扬率大军抵达才停下了攻势。


    旭日挂在东边,金黄灿烂的光芒斜斜地洒落在庞州城门。高峻的城楼上站着许多士兵,密密麻麻连成了三四排。士兵皆着红色战衣,头盔顶上扎着一束红缨穗,队伍整齐而浩荡,在朝阳映衬下像一条盘亘在城楼上闪着金光的赤色巨龙。


    秦渡站在城楼中间,由两名副将守在左右。旁边是刚到庞州不久的陈都知,他不敢立在城墙边缘,前后左右都有士兵保护,旁边还有人替他撑着红罗伞遮挡太阳。


    秦渡穿着一身棕色的铁甲衣,头戴铁盔,卓然而立,凌厉无惧的眼神看向城门之下。


    只见城门一里地外,敌军呈方阵而立,看起来足足有万人,黑压压的一片。那些士兵同样是大周的士兵,和赵珙朝廷的军队一样着红色战衣和棕色软甲,为了区分敌我,他们头上都勒着黑色抹额。


    两方对峙了将近半个时辰,突然,城门下的敌军方阵向前移动。秦渡见状大为警觉,立即命弓箭手挽弓搭箭。但见敌军毫无进攻的气势,且到城门三十余丈外又停下来,于是他抬手示意暂缓放箭。


    一会,敌军方阵中间空出了一条通道,有十几人骑着高大骏马缓缓走上前。为首的是身穿黑色甲衣,手握红缨枪的秦扬,身旁是穿上了戎装的杨敏,其余则是守卫在母子二人左右后三面的副将与骑兵。


    秦渡见状便挥手让弓箭手放下弓箭,当他看清楚为首者的模样后,眼中骤然涌起怒光。视线一转,又看真切了秦扬身边的人是名女子,正是他的夫人杨敏。


    愤怒转而变成了激动,脱口而出地喊道:“夫人!”


    陈都知奉赵珙之命督军,就是为了防止秦渡因妻子而思变。当他听见秦渡的喊声就警觉了起来,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秦渡。


    而城楼之下的杨敏,从骑马上前那一刻就盯着城楼中间的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越走近,秦渡那张遍布沧桑的脸就越清晰地映入眼帘。马停在城楼下,她静静地看了秦渡好久,终于才使他把目光投向了自己。


    夫妻两人分别不过一载,如今却站在了敌对的阵营里,两相对望,恍如隔世。想到这些,杨敏的眼睛就湿润了起来。


    见杨敏掉泪,无法开口回应秦渡,秦扬遂朝着城楼上高声道:“爹,儿子今日前来不是要攻打庞州,而是特意带娘亲来见您的。”


    秦渡平复了情绪,怒回:“逆子,把你娘亲带到战场上,到底想干什么?”


    面对秦渡称呼自己为逆子,秦扬早已无所谓,笑了笑,又道:“幼帝已在汴京登基,爹在这里随赵珙叛乱,儿子只好带娘亲来一起劝爹回归正途。爹,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晋王已许下承诺,只要爹归降,过往一律不追究,殿帅的位置也还是你的。”


    “走入歧途,执迷不悟的是你,逆子!阿宁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认贼为主,串通异族绞杀同袍,祸乱国家,实在是罪大恶极!”


    听了这句话后,秦扬整个人都呆住了,犹如被五雷轰顶,耳边轰鸣作响,脑里空白一片。


    洛蔚宁,竟然真的没死!


    第188章  杨敏割发断情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见秦扬震惊不语,秦渡又道:“你与向从天,自以为阴谋天衣无缝,编造谎言颠倒黑白,可万没想到阿宁死里逃生,把你们的肮脏勾当都向世人揭露出来!你……”说着,他伸出手居高临下地指着秦扬,义正词严继续道,“乃我秦家所出,如今却成了不忠不孝,阴险歹毒之徒。养不教,父之过,终有一日我要亲手斩了你,向上苍赎我不教之罪,给几十万死去的士兵,成千上万受难的百姓一个交代!”


    秦扬气得咬紧了后槽牙,含恨的眼神盯着秦渡,深呼吸好一会方缓过来。


    “父亲恨我至此,孩儿也不指望能说服您。只不过父亲尽忠报君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母亲?当日你匆匆逃离汴京,把母亲丢在敌营,难道就是君子所为吗?”


    “你……”


    被秦扬戳到最深的痛处,秦渡顿时气急败坏,脸也涨红了。


    “现在我娘就在这里,等你重新做决定,难道你还要抛下她吗?”


    秦渡的目光慢慢挪到杨敏的脸上,眼神充满了柔情和愧疚。


    陈都知看了看城楼下的杨敏,视线又回到秦渡身上,看着他为难的表情,也忍不住紧张了起来。


    只见秦渡的眼眶涌上泪水,大喊道:“夫人,是为夫对不住你!”


    杨敏含泪的眼眸忽然变得坚定,凝望着秦渡高声回:“大丈夫当以国事为重,将军何愧之有?自古以来,武将皆是家国不能两全,我杨敏从嫁入将门那刻就清楚了,又有何怨?生而为人,功名利禄皆是浮云,明了是非方是恒久。将军正直忠义,明知困难还逆势而为,妾身景仰不及,又怎敢叫将军为难?”


    说着,杨敏解下下巴处铁盔的绳子,把盔从头上扯掉,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一手抓着一束发尾,另一手举匕首,匕首的锋芒抵在乌黑的发上。


    霎时间,所有人都大惊。


    “夫人!”


    “娘,你做什么?”


    秦渡秦扬父子几乎同时喊出。


    杨敏先是看着秦扬,严厉道:“胜仗要靠实力打出来,用娘亲作要挟算什么大丈夫?”而后抬头看秦渡,“将军,今日妾身割发还给你,断了夫妻情义,不误将军坚守意志!”


    说罢,杨敏握着匕首的手用力压下。


    “夫人……”


    秦渡惊呼,来不及阻止,杨敏那一束头发就从发尾断开,握着断发的四指松开,微风拂过,一根又一根的黑丝从空中飘散开来,最后缓缓零落到地上。


    这一幕,非但秦氏父子,就连其他所有人都看得瞠目结舌。


    秦渡的眼眶再次涌上泪水,心中既悲痛又感激。悲痛于个人在时局中的无力,明明情深义重的夫妻俩却被迫断情绝义;感激的是成亲至今二十多年,他做的任何一个决定杨敏都支持,并在背后默默为他付出,哪怕被抛下,亦毫无怨言。今日为了不让他在家国之间为难,更不惜割发明志。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而秦扬本以为母亲在南下途中答应帮忙劝降,即使秦渡不为所动,也能借母亲要挟他,扰乱他的心思。但没想到他那素日温柔的母亲也会骗人,非但不劝降,还断绝夫妻关系,解了秦渡的后顾之忧。他气急败坏地从庞州城下撤回营寨。


    第二日四更天,又迫不及待地派出两队士兵,分别突袭庞州以及庞州东北面,被秦渡占据的一座重镇。然而秦渡早预备了大量士兵和守城武器,坚守了七日七夜。秦扬的军队损失惨重,士兵意志消沉,不得不撤退。


    接着秦扬调整了战略,按兵不发。秦渡俨然料到他的计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直紧闭着城门,双方陷入了长久而静态的僵持。


    进入秋季时节,两淮之地雨水少了。这日天高云淡,秦扬站在军营搭建的瞭望塔,远眺庞州城内的情况。看不出城中有何异样,便索然走下来。


    刚踏回地面,副将就匆匆上前道:“大帅,出大事了!”


    “什么事了?”


    “有敌军从西面北上,已打进京南路。听说主将正是洛蔚宁。”


    听闻洛蔚宁的名字,秦扬心头一颤,涌起了愤恨。又是她,抢占他的一切,屡次坏他的大事,偏偏还弄不死!


    秦扬立即回到帅营召集了副将、军师和随同出征的文官。


    “我朝大的粮仓集中在两淮之地,如今都为叛军控制,战事再这么拖下去,我军粮草耗不起。”说话的是一名看起来四十出头的幕僚,“再有叛军从西面北上,势头凶猛,恐怕很快就能与庞州的敌军形成南北合围,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了!”


    秦扬坐在上首,双手搭在交椅扶手,露出冷厉的神色,“光说理由谁不知道呢,本帅要的是解决办法!庞州易守难攻,南下不得,若分兵守西线,秦渡趁机打上来,又该何解?”


    说完,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身体往后一仰,靠到交椅背上。


    众人深知局势之危,难以化解,都低头不敢吱声。


    秦扬看着他们胆小窝囊的样子,冷嘲道:“怎么都安静了,在盘算着拿什么投名状投敌吗?”


    众人吓得身体抖擞,连声说“不敢。”


    这时候,一名站在队列最末端,穿着简朴灰色布衣,头戴四方巾的男子站了出来。


    “大帅,卑职有计可解。”


    秦扬挺直了背,仔细打量那人,其身材较一般男子矮小,不瘦不肥,脸庞白皙圆润,眉眼锋利,直视着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说说。”


    男子道:“两军作战,以攻心为上乘。大帅此前也用过的,为何今日又弃了?”


    一句话让秦扬陷入了思索,他用过攻心计,又弃了,是什么意思?


    只听见男子接着道:“当日大帅散播消息,扬言招降秦渡以离间君臣,后来赵珙便派了身边的宦官来到庞州,大帅为何不利用此人?”


    一言惊醒梦中人,秦扬顿时豁然开朗。那日兵临庞州城下劝降,他分明瞧见秦渡身边有一官僚站在红罗伞下,那是赵珙身边最亲近的宦官。连日来他陷于母亲不配合做人质的困局里,竟忽略了此人。


    “你叫什么名字?”他忽然问男子。


    男子眼中流露着野心,拱手揖道:“卑职欧阳灏。”


    几日后,秦渡派出刺探敌情的斥候匆忙回到庞州,把秦扬调军西进的消息告诉了秦渡。消息很快传到陈都知那里,秦渡只好请来陈都知,并召集诸武将、幕僚到军署里商讨战略。


    陈都知穿着青色曲领方心服,与秦渡一样坐在上座。一手捧茶杯,另一手提起杯盖,阴柔的脸看起来平静,可气场让在座的人无不感到压迫。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然后覆上杯盖,把茶杯搁在手边的几案上,方道:“太子之所以分中西两线北伐,目的是为了让洛将军先绕到北边,然后与我们合围包抄敌军。可现在我们一直按兵不出,敌人就调集兵力去打洛将军了。万一洛将军招架不住让敌军南下了,非但庞州腹背受敌,就连太子所在的桃州也难保。秦帅,这还不出兵,可要等到什么时候?”


    秦渡解释道:“我们在庞州城附近布有重兵,而秦扬竟敢调兵西进,我怀疑此事有诈,还是打探清楚再决定。”


    “既然秦帅也说了,庞州附近有重兵,为何不直接出兵?太子筹备军饷不容易,战事越早结束越好。”陈都知又道。


    秦渡看向陈都知,耐心地保持敬意,“陈都知所言极是,本帅明白太子不容易。但敌军众多,不可贸然出战,先按兵不动,等敌军的粮草和精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再出其不意地攻打,胜算就有十之八九。”


    闻言,陈都知有些动摇,看向坐在两边的武将和幕僚,“诸位以为如何?”


    一名年老的幕僚道:“卑职以为秦帅说得在理,查探清楚是否有诈再做决定更为稳妥。”


    “报……”


    就在这时候,一名小兵疾呼着跑到军署门口,直挺挺地立着,手里拿着一封黄皮信函。


    “敌营来信,是给大帅的。”


    “呈上!”秦渡道。


    小兵跨过门槛,疾步走到秦渡面前,将信函呈递上去。秦渡疑惑地拆信,展信看了一会,脸上即刻浮现不悦的神色。


    “这逆子竟还不死心!”


    陈都知偏头看着他,好奇,揣测。


    秦渡为打消他的疑虑便将信函放到几案上,挪到陈都知那边,陈都知立即拿起来细读。


    原来这是秦扬亲自给秦渡写的劝降书,信中对秦渡许以巨大的财宝和爵位,劝他归顺晋王,还希望秦渡继续按兵不发,好让他腾出兵力消灭洛蔚宁的清宁军。


    陈都知读后,一时判断不出个好歹。心想,若秦渡思变,那这封信绝不会给他看;若完全信任秦渡,那一直以来按兵不出,让秦扬腾出兵力西进又作何解?


    招降书又传给在座的武将和幕僚一一阅读。


    方才说话的老幕僚分析道:“依卑职看,这分明是离间法与激将法,西进是假,引诱我军出城为实。”


    众人亦纷纷附和。


    秦渡看到大家的想法皆与自己一致,遂放下心来。


    然后道:“敌人诡计既已拆穿,把这信拿去烧了!”


    “是!”


    招降书重新回到了呈信的士兵手上,他刚要转身离开,就传来陈都知的声音。


    “慢着,本官得留下此书,好生研究研究,万一还藏了什么阴谋诡计?”


    此举让在场之人脸色都沉了。


    士兵望着秦渡等待示意。


    秦扬的意图昭然若揭,陈都知却还有疑心,这让秦渡十分不快,但想到对方乃太子亲近之人,为免生嫌隙,无奈之下点了头。


    于是士兵就把招降书呈给了陈都知。


    第189章  秦渡身陷围困


    ◎他毕竟是你爹,可否留他一条活路?◎


    为确认敌军情况,秦渡又派出几名斥候出城刺探。陈都知唯恐秦渡蒙骗他,以协助为名安插了两名从桃州随他来的禁军加入斥候的队伍。


    情报还没送回来,秦扬的招降书倒是又到了。一如上次,送招降书的人大摇大摆策马到城下,闹得人尽皆知。然而这次秦渡却命士兵将来使抓住,得知送的又是招降书后,怒命人将来使推到城楼上斩首,以表他不降决心。


    翌日,一名斥候和陈都知的其中一个手下回到城里。告知敌军营寨里帐篷逐日减少,比刚来时少掉了大半,且每日有军队往西进发。


    秦渡听后露出了些许惊疑。


    陈都知则急得坐不住了,从交椅上站起来,看着秦渡说:“秦帅,现在不发兵,更待何时?”


    秦渡思索着,还不及回应,陈都知又忙道:“既然敌营人少,不如今夜发兵袭击,先歼灭了他们,再西进追击。”


    秦渡恢复平静的神色,道:“陈都知不必着急,依我看,还是等其他人回来再决定。”


    秦渡对他的儿子十分了解,其人虽无圣贤之大智慧,但足够机智,心计颇多。这番一面调兵西进,一面大张旗鼓地频繁送招降书,绝大可能是在耍阴谋诡计。故而他遣人出城前,特意叮嘱斥候不但要查探出敌营情况,更要跟踪西进的敌军,好探明敌人究竟是真的调兵还是往西走一圈作幌子。


    等其他斥候回来,确认敌军踏入洛蔚宁清宁军方圆二百里的地带,他再出兵追击不迟。


    然而陈都知见他的提议屡遭拒绝,以为秦渡别有用心,累积了多日的怨气终于按捺不住。


    他毫不客气地讽道:“还等?是不是要等到桃州被攻破秦帅才肯发兵?”


    “陈都知,此话不能乱讲。”秦渡被气得不轻,说话的语气也重了。


    太子行宫就在桃州,陈都知的话岂不在暗指他背主?


    “不是的话,秦帅为何还不出兵?”陈都知的语气锋芒毕露,显然不想把事情再压回去。


    秦渡急红了脸,也了站起来,“秦扬是我的亲儿子,我很清楚他。调兵西进太过于冒险,我相信他不会做这么愚蠢的决定。”


    “那秦帅的意思是奴婢愚蠢,才相信这个计划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都知忽然勾起唇角,轻笑道:“秦帅的儿子的确不蠢呀,还孝顺得很,调兵的时候还不忘发几封招降书,谁知道是不是成了?”


    听罢,秦渡终于忍无可忍,狠狠一掌拍下几案,砰的一声巨响,在场的文官武将都吓得身体一抽。


    “够了,陈都知怀疑秦某通敌就直说!”


    他瞪着陈都知,对方一时被吓着,不敢回应。他便继续道,“想当初十万唐家军,还有洛将军四五个营的荡寇军,都是中了埋伏。一个全军覆没,一个所剩无几,死里逃生,无人不为之悲恸。士兵也是爹娘生的,也是血肉做的,他们的性命也是性命,还望陈都知明白。等消息确切了,秦某必定亲自领兵讨贼!”


    陈都知被秦渡的气势镇住,敢怒不敢言,只能咬着牙把怒气往肚子里压回去。


    回去后,陈都知立即修书一封,附上秦扬给秦渡的两封招降书,命人快马加鞭传回桃州东宫。翌日,秦渡就收到赵珙的出兵令,无奈之下他只好先派两个营的士兵夜袭敌军大本营。


    不到天亮,前方就传回捷报,由于他们久不发兵,敌军毫无戒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弃营而去。据说有的往北逃,有的往西逃。陈都知听后大喜,敌军营寨戒备松懈,果然调兵西进了,然后要求秦渡领兵追击西进的敌军。


    秦渡被陈都知参了一本后,已深知太子意思,不愿与太子抗衡,同时又把不准敌人是真是诈,担心误了军情,遂立即调遣三万大军,大部分人马随他西进追击敌军,另外的随副将军往北追击。城内剩下约一半兵力,由陈都知和庞州知府调遣。


    天色朦胧光,庞州城内集结了众多士兵,城楼上下的火盆子还燃着篝火。


    秦渡和几名副将身穿甲衣,头戴铁盔,骑在高大的战马上,一手握红缨枪,另一手拉着缰绳,驭着马缓缓地从城里出来。


    陈都知和庞州知府等留守的官员走在他们身边,送到城门外就止了步。


    临别之际,秦渡回头看着陈都知等人道:“庞州城的防卫就有劳诸位了。”


    庞州知府道:“秦帅放心吧。若前方有变,务必谴人回来通报,我等立即派兵支援。”


    秦渡眼神感激,拱手道:“秦某先谢过了,记得一切以兵符为证。”


    陈都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秦帅就放心吧,敌军溃败在即,哪顾得上侵扰庞州。更何况城里数万士兵,还怕抵挡不住?”


    对于陈都知轻敌的态度,秦渡心里颇为嫌恶,但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后向两人告辞。


    在绵延不绝的擂鼓声中,军队缓缓出发,前有数千先锋军开路,秦渡率领大部队紧随,他在众兵将的簇拥下驭马前进,抬头看着远方天际朦胧的白光,心底油然产生了一股悲凉。


    他自随太子南下以后,从不打胜算不明的仗,故而虽不全胜,也不大败。可此次领兵西进的状况,在他看来就像这天色般模糊不明。


    太子呀,终究还是不信任他,他能做的唯有铤而走险以表忠心!


    七日后,秦渡派往北边追击敌人的军队落入围困,将领战死,士兵溃逃的溃逃,被俘虏的被俘虏。于是秦扬领兵回到原来的营地驻扎,并命人埋伏在连通东西的各条大路小路附近。


    此日黄昏,秦扬在帅帐里和幕僚们商讨战术,一名士兵突然来到门外,通报道:“报……禀告大帅,西路擒获一名俘虏,是授命回去搬救兵的!”


    众人一听,都了然地露出笑容。


    秦扬站起来,看着此时坐在下首左边首位的欧阳灏,拱手道:“欧阳先生不仅足智多谋,且还心思缜密,在下佩服!”


    派遣士兵沿路埋伏的计划,同样是欧阳灏向秦扬提议的,目的正是为了阻拦敌军回去搬救兵。


    “大帅言重了。”


    欧阳灏淡然一笑,然后跟着秦扬走出帅帐。


    秦扬来到帐外,看到俘虏双手被反绑,被两个士兵在后面强按着跪下,神色仍不屈不挠。秦扬认出此人是秦渡身边的副将之一,更显志得意满。


    一名士兵小跑上前,双手呈上虎符,“大帅,这是从俘虏身上搜获的。”


    秦扬拿着黑铁虎符,摩挲着凹凸不平的纹路,带着玩味的笑容走到了俘虏面前。


    “原来是徐将军呀,都派你回去搬救兵了,看来是我爹被围困。”


    徐将军三十多岁,脸庞黝黑,气质十分刚硬,眼神视死如归地望着秦扬,“阴险狡诈的小人,连亲爹都算计!”


    秦扬一笑,“战场无父子,兵不厌诈,你没听说过吗?”


    他故意把虎符在手里晃了一圈,徐将军顿时愤怒又激动地扑上去,欲用嘴叼回来。


    “把虎符还我!”


    几个士兵赶紧将他拖住,好一会才把他制服,他被几个人压趴在地上,即便不能动弹,仍挣扎得脸红耳赤。


    这时候,欧阳灏向秦扬拱手道:“大帅,卑职愿意带着虎符,领兵拿下庞州城。”


    闻言,徐将军更为激动和愤怒,挣扎着破口大骂。


    欧阳灏的请命与秦扬的想法不谋而合,秦扬欣赏地看着他,“好,拿下庞州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入城以后,本帅重重有赏。”然后把虎符交给欧阳灏,瞥了眼徐将军,冷道,“把俘虏就地斩了!”


    “遵命!”


    秦扬转身欲往回走,抬起头就看见杨敏立在他的帅帐外。身后传来兵器切割骨肉的声音,干净利落,同时瞧见杨敏身躯一震。


    杨敏嫁入将门多年,且这次一路随军,对于打打杀杀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是这次杀的是秦渡手下的副将,一个和她们母子相识多年的旧人,她的儿子就这样毫不留情地当场斩了,这份冷血着实令她毛骨悚然。


    秦扬走到杨敏面前,冷冷地笑了,“娘,儿子就要成功了。你看,就算你不帮我,我也可以打败我爹!”


    杨敏倒抽了一口凉气,面对被欲望支配的儿子,只觉陌生和恐惧。


    “秦渡在西边被围困了,今晚我就去会会他,你安心在军营里等我回来。”说完秦扬就要走。


    杨敏突然叫住了他,“扬儿……他毕竟是你爹,可否留他一条活路?”


    秦扬露出柔和的笑容,道:“当然,如果他想活,孩儿又怎会不允?”


    说完迈起步子就走了,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令杨敏的心也悬了起来。


    深夜,军营里安静而黑暗,只有立在通道边上的火盆燃烧照明。每隔十来步,通道两边就分布两名站岗的士兵,其中还有队伍举着火把巡逻。


    一座高大的帐篷里透出明亮的黄光,帐篷外有两名将士,身穿硬甲胄,看起来非普通士兵。他们为打发困意来回踱步,边聊天边剥着花生吃,好显悠闲。


    帐篷里,杨敏站在茶桌前,面色紧张地看着桌上的茶壶,又透过帐篷看了看两个守兵的身影,最后回头瞧了一眼正在埋头整理床铺的侍女。


    这些人都是秦扬安排在她身边,既是保护照顾她,又是秦扬的眼线。如今秦扬领兵离开三个时辰了,她不得不尽快摆脱他们,好在秦渡被擒获前赶到战场上。


    把藏在袖口里的一包药粉掏出,迅速打开,又警惕地回望侍女,确认对方低着头才揭开茶壶盖,将药粉全倒进去。茶壶盖与壶口发出轻微的陶瓷碰撞声,侍女转头看了过来。


    “夫人,怎么了?”


    杨敏的动作一气呵成,在侍女抬头前就手快地把叠在茶壶旁边的茶碗拿起来,以此掩饰方才的声音,接着提起茶壶,往碗里倒茶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晃了晃。


    边倒茶边对侍女道:“床铺整理好了吗?”


    “已经整理好了,夫人。”年轻的侍女面露尊重而乖巧的笑容。


    杨敏笑了笑,又道:“给两位营长送碗解困茶,你就回去歇息吧!”


    侍女迟疑了片刻,但还是嗯了一声,走过去将茶放到托盘上,捧着托盘就出去了。


    杨敏目不转睛地看着投射到帐篷上的影子,亲眼见到两个守卫倾起茶碗喝茶的动作,于是长长地松了口气。


    她出生医家,自小就习得医理,为防不时之需,出征前她配了一包毒粉,大阳之物,入脾胃经,喝下不足一刻种便会腹疼难耐。南下的路上她就筹谋着摆脱秦扬的眼线,故而每日深夜给守卫送上一碗解困茶。习惯成自然,守卫便会对她放下戒备心,终于在今晚落入了她的陷阱。


    第190章  秦扬战场狠杀父


    ◎秦渡那悬在空中的身体无力地垂下◎


    “啊,啊……”


    不消一会,门外传来痛苦的呻吟,杨敏抬起头就见到两个守卫弯下了腰,双手捂住腹部的身影。


    她抬高嗓音道:“二位想要解药就赶紧进来!”


    帐篷外的身影一僵,随后猛然转身入内,扑到杨敏面前。只见二人痛得面色惨白,额头渗汗,捂着肚子痉挛在地上。


    “求夫人给我们解药!”


    杨敏端坐在凳子上,平静地看着两人道:“带我去前线,我就给你们解药。”


    两名守卫痛不欲生,脑子已失去思虑能力,想也不想就应“好”。杨敏从袖中掏出一个拇指长的葫芦瓶扔到两人面前。他们赶紧旋出瓶塞,颤抖着手倒出药丸吞下。


    过了好一会,看着两名守卫身体逐渐放松,从疼痛中缓过来了。


    杨敏又道:“今晚的解药只有一半,能维持三日。另一半三日后我再给你们。”


    两名守卫听后,后背明显僵了僵,然后起身跪在杨敏面前,一副认命的模样。


    “一切听从夫人安排。”


    前线的天空一片朦胧的灰白色,正是破晓时分,隐约可见山林里坐落着七八顶帐篷,支撑帐篷的骨架或缺或折,帐篷搭得歪歪扭扭,十分破败。


    山下传来兵器碰撞的厮杀声,混杂着士兵们的惨叫,寂静的环境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帐篷外有两个身着盔甲的士兵站岗,红缨枪插在地上,双手握着枪杆末端,脑袋时不时往下垂,下巴撞到枪杆后迅速惊醒过来,又重新打起精神挺起头。若非枪杆的支撑,二人怕是早已睡倒下来。


    忽然,远处传来声嘶力竭的呼喊,“秦帅,秦帅,快走呀!”


    帐篷里的士兵连续作战多日,身体筋疲力尽,却不敢睡得太沉,一听闻呼喊,许多士兵都与秦渡一样从帐篷里走出来。


    跑回来报信的是一名年轻的士兵,蓬头垢面,身上的甲衣被砍了几道刀口,布满血迹,他一见到秦渡就像失去了力量般扑跪下来。


    “秦帅,敌人援军从后山杀过来了!”


    顿时,所有士兵都更为惊惶了。


    秦渡看起来疲倦不堪,多日不曾修理过的胡子凌乱地覆盖着腮边和下巴。漆黑的眼眸露出难以置信,喃喃地道:“敌人的援军……”


    敌人的援军都到了,那他派人回去搬的救兵呢?


    “难道天要亡我秦渡了?”


    身边的士兵纷纷劝道:“秦帅,我们快逃吧!”


    秦渡环视众将士,眼神疲惫而绝望,山下是敌人,山上又被敌人援军包抄,他们能逃去哪里?


    一名小将看出秦渡的迟疑,含着泪激愤地道:“我们的援军很快就到了,一定不能放弃!”


    其他将士也纷纷附和,以防止底下的小兵心思摇摆。


    就在这时候,一声洪亮而漫长的号角声传来,肃杀的声音响彻了山间。秦渡和众士兵皆警觉地环顾四周。


    接着,号角里传出秦扬的声音。


    “父亲,徐将军已被我斩首,你们已经孤立无援了,快投降吧!”


    当日众人助徐将军突围回庞州搬救兵,如今听闻人已遇害,所有人不由得惊愕而悲痛。


    “同是大周将士,现在投降,本帅可以饶你们一命。”


    秦扬的话再次传出,击溃了一些士兵心里最后一道防线,他们从惧怕变成犹豫。


    秦渡见状,骤然燃起了怒火,握紧了手中的红缨枪,瞪着号角声传来的方向大骂道:“逆子,少躲在背后煽风点火,快出来!今日不亲手了结你这个卖国求荣的逆贼,我秦渡誓不为人!”


    斗志重新唤醒,秦渡的容色充满了坚决,他回身望着在场的上百名士兵,厉声道:“今日我等孤立无援,就要和敌人决一死战。若怕死想投降的,就速速滚蛋;愿意留下的,就随本帅讨杀逆贼,临死前能为天下百姓除害,也死得其所了!”


    众将士几乎都为秦渡的视死如归所打动,况且这里多为秦渡的亲兵,除了十来人拔腿跑了,其他人都举着兵器高呼追随秦渡,誓死讨杀逆贼。


    大战持续了一整日,秦渡率领上百号士兵一面往山下杀去,一面抵挡从后山来袭的敌人,到黄昏时分,终于杀到了山麓,但秦渡身边仅剩几名士兵。


    敌人的数量不计其数,秦渡等人被团团包围着,他们满脸满身的血污,眼眸如穿过黑洞一般,视死如归地盯着敌人。


    忽然,敌人散开了一条通道,秦扬领着几名副将大步走到前面,他身上的盔甲整齐干净,腰间挂着佩刀,左手握着刀柄,一副昂首挺胸的姿态。


    看着仅有四五名残兵簇拥的秦渡,满身颓势,狼狈不堪的秦渡,秦扬轻笑了一下。


    “父亲,你已经逃不掉了,还是快投降吧,娘亲还等着你回家呢!”


    秦渡手中的红缨枪杵在地上,瞪着秦扬,怒火中烧。


    “少拿你母亲来诱降!我秦渡虽不曾建功立业,但也绝非贪生怕死之辈。今日就算只剩一口气,我也要杀了你这个逆子!嗐……”


    说完,秦渡大喝一声,挥起红缨枪就刺向秦扬。秦扬的副将赶忙挥刀抵挡,然后将人掩护到后方。


    秦扬盯着秦渡等人困兽犹斗的模样,咬着后槽牙,握紧了刀柄,眼神既悲痛又愤恨。


    “你就那么想杀了我?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了!”


    “把他们都杀了!”


    秦扬一声令下,士兵纷纷举起红缨枪往前一顿乱刺,掩护秦渡的几个手下战得筋疲力竭,陆续被长枪穿身而亡,最后仅剩秦渡一人仍在举枪拼杀。


    秦渡身上多处受伤,浑身是血,仍然能连杀数人,气势丝毫不见减弱。原本还激动地上前争抢军功的士兵,此刻都踟蹰不前,惧怕地看着他。


    秦渡沾满血迹的手抓紧了枪杆,瞪了一眼秦扬,秦扬也被那气势震得不敢对视。他又环视敌军,喝道:“来呀!”


    一名士兵不服气,举□□上前,而后又有两名跟上,秦渡抬枪抵挡,旋即一个横扫,强大的力气将三名士兵的软甲刺破,在他们身上开了个大大的血口子。


    接着一个又一个的士兵上前挑衅,就在秦渡忙于应对之际,旁边抛出一根麻绳,在空中转了几圈,精准地捆住了秦渡的脖颈。


    两个士兵各执麻绳的一端,还未等秦渡反应过来就把他往后拖曳。


    秦渡被拖倒在地,后背摩擦着地面迅速移动。红缨枪脱手而落,双手下意识攥紧脖子上的麻绳,不消一会,他的脸庞就涨成了黑红色。


    俩士兵拖了几圈,让秦渡失去战斗力后,将两端绳子绑在一处,然后挂到高处树枝上,只留下足够秦渡的脚尖踮着地面的高度。


    绳子一端捆着秦渡的脖颈,另一端握在秦扬手中。


    秦扬看着秦渡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打算投降吗?”


    秦渡双手抓紧颈上的绳子,直视秦扬,眼神依然视死如归,艰难地说道:“逆子,只要我还剩一口气,就要杀了你。”


    “冥顽不灵!”


    说罢,秦扬用力将麻绳往下拉,绳子摩擦着树枝滑动,秦渡的身体慢慢往上升,难受得双腿直蹬。


    “你到底降不降?”秦扬目无焦点地盯着前方,含恨的眼中漫上了泪水。


    只听见秦渡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逆……子!”


    秦扬深呼了口气,眼中滑下两行泪水,他咬紧牙关,拉扯绳子的手几乎要指骨突出。


    “扬儿,快住手!”


    忽然,杨敏的声音传来。众人看去,却见杨敏和两个护卫骑着马来到,杨敏下了马就飞奔上前,在离秦渡一丈远外的地方被几名士兵架枪拦下。


    看着被吊起,气息所剩无几的秦渡,杨敏挣扎着,冲秦扬大喊:“他是你爹,快住手!”


    秦扬不为所动,只流着泪面对杨敏,“是他逼我的,恕孩儿办不到!”


    杨敏一怔,终于明白到事情无可挽回,于是凝望着秦渡大喊:“渡哥!”


    久违的一声“渡哥”,让秦渡仿佛回到了年少,和杨敏新婚燕尔之时。那时候他还不是将军,年轻的夫妻恩爱缠绵,杨敏在外人面前喊他“郎君”,私下便唤他“渡哥”,而他唤她:


    “敏儿。”


    含泪的眼睛深深地望着杨敏,用尽最后力气道:


    “来生……我们……再做夫妻!”


    话毕,气绝身亡。


    杨敏终于停下了挣扎,睁大了眼睛,满目凄然,喊不出声。


    秦渡那悬在空中的身体无力地垂下,一动不动。身后的斜阳落下了西山,余晖映红了天际。


    周遭陷入了寂然,只剩下山中鹧鸪的啼叫声。


    秦扬转头看向秦渡,唇畔弯起一抹笑,痛苦、释然,然后缓缓松开绳索。


    秦渡的尸体落回地上,杨敏推开阻拦的士兵冲上前,她一手握着秦渡的手,另一手轻轻抚摸着那张布满污迹的脸庞,泪水如雨一般簌簌而下。


    “渡哥,你受苦了,你为大周付出的已经够多了,是该好好歇息了。你等我,敏儿就来陪你。”


    杨敏拔出早已藏于腰间的匕首,嗖的一声,毫不犹豫地插进了自己腹部。


    “娘!”


    秦扬见状,惊呼一声,慌忙跑上前搂着杨敏的身体,另一手紧紧地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娘,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要抛下我?”


    杨敏痛得身体抽搐,面色苍白,抬头看着秦扬。面对这个二十年来,自己一直疼在心窝里的儿子,眼里满是悔恨和绝望。


    “功名利禄不过过眼云烟,你竟为此出卖国家、杀害亲爹。娘亲好后悔太溺爱你,没教好你。”


    说完,杨敏嘴里吐出了一大口血。


    “娘!”


    “你……好自为之!”


    然后,秦扬亲眼看着杨敏的身体无力地倒在自己怀里,再也动不了,而她的双眼却仍睁得大大的。


    他惊得瞳孔大开,好一会才放声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认为我错,为什么你们都认为我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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