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书院的月末考试，牵动着所有学子的心，更牵动着“听竹亭”赌约的胜负。
考室外，学子们或紧张踱步，或闭目凝神。
谢楚仪、徐瑜、柳明湘、宋飞雪四人站在廊下角落。
柳明湘还在飞快地翻着诗集，嘴里念念叨叨；徐瑜神色平和，闭目养神，气息悠长；宋飞雪则安静地站在最边缘，目光低垂，仿佛将自己隔绝在喧嚣之外；谢楚仪小脸沉静着。
“哟，这不是我们的榜首吗？”
陈文轩在一群士族学子的簇拥下，径直走到谢楚仪面前。她今日一身簇新的宝蓝色锦缎儒衫，华贵逼人，更衬得她眉宇间的倨傲。
“怎么，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只是不知这光，够不够亮啊？”
谢楚仪眼都没抬：“陈学姐说笑了，临阵磨枪总好过连枪都没有，只能干瞪眼强，是吧？”
她笑吟吟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陈文轩身后那几个明显学问不精的跟班。
陈文轩脸色一沉：“牙尖嘴利！我在京城的两年可不是白待的，待会儿考场上见真章，看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彼此彼此，”谢楚仪笑容不变，“学姐从京城名师处学成归来，想必胸有成竹。座师若知门下仗着师门名声，在外行那打压同窗、逞口舌之利的事，是会赞你锋芒毕露，还是会叹有负师教呢？”
这话戳中了陈文轩的软肋，她眼中闪过恼羞，但并未失态，反而冷笑一声：“呵，牙尖嘴利也改不了你浅薄的事实！”
“我师从名门，胸中自有丘壑万千，岂是你这井底之蛙能妄加揣测的？”
“陈学姐慎言！”
一直闭目养神的徐瑜忽然睁开眼，声音温润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度，她上前半步，将谢楚仪微微挡在身后，“学子当以学问立身，而非以师门贵贱论人。陈学姐既得名师真传，更应谨言慎行，莫要堕了师门清誉，也失了士族体统。”
她不卑不亢，一番话让陈文轩一时语塞。
柳明湘适时插话，夸张地叹了口气：“哎呀，说得对！陈学姐您可是名门高徒，跟我们这些‘井底之蛙’一般见识，多掉价呀。”
“再说了这还没开考呢，火药味就这么浓，待会儿考卷上岂不是要烧起来？陈学姐，您大人有大量，何必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呢？。”她语气浮夸，看似劝架，实则火上浇油。
陈文轩被两人一唱一和挤兑得脸色铁青，尤其徐瑜那番义正辞严的话。
她狠狠剜了三人一眼，目光在沉默的宋飞雪身上也扫过，冷哼一声：“哼，逞口舌之快！待会儿考场上，自有分晓！我们走！”
带着人昂首走进了考室，背影带着压抑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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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试结束后，榜单贴出，“谢楚仪”三个字依旧高居榜首，人群中瞬间爆发出惊叹。
“又是她！三甲上！”
“陈文轩呢？快看陈文轩！”
“第二名！陈文轩是第二名！”
陈文轩站在榜前，死死盯着自己名字屈居谢楚仪之下，脸色由红转青，胸膛剧烈起伏，双拳紧握，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她猛地转身，目光射向不远处被徐瑜和柳明湘围住的谢楚仪。
“谢楚仪！”陈文轩的声音尖利，她排开人群冲了过去，“你用了什么龌龊手段？！定是纪云绮那个疯子徇私舞弊，给了你考题！否则凭你一个下贱商户之女，如何能胜过我？！”
“崔师说得没错，纪云绮就是个祸害！教出来的学生也只会使些下作手段！”
她早就打听过了，这谢楚仪也是那不知好歹的纪云绮的学生，还是她舔着脸主动上门收的，世人分流，谢楚仪只不过是个商户之女，肯定是贿赂了钱财，果然，那纪云绮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难怪京中就少有人认同，就连老师也看不起她，说她是个行事乖张，离经叛道的疯子，在京中早是声名狼藉。
这番指控极其恶毒，不仅污蔑谢楚仪，更牵连了纪云绮，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谢楚仪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小脸绷紧，眼神冷冽：“陈文轩，输不起就污蔑师长、血口喷人？这就是你陈家的教养？京城名师若知你如此心性，怕是要痛心疾首。”
“你放肆！”陈文轩被彻底激怒，扬手就欲向谢楚仪脸上扇去。
“住手！”徐瑜厉声喝止，毫不犹豫地伸手格挡。
然而，一道更快的身影猛地从斜刺里冲出。
是宋飞雪！
她瘦小的身躯此刻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和力量，精准地插在了陈文轩和谢楚仪之间。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竟只用一只看起来依旧纤细的手臂，就稳稳架住了陈文轩全力挥下的手腕！那手臂如同铁铸一般，纹丝不动。
陈文轩只觉得手腕被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力钳住，痛得她“啊”了一声。
陈文轩身后的几个跟班见状，立刻叫嚣着冲上来，场面瞬间失控。
几个士族学子红着眼，有的伸手去推搡宋飞雪，有的试图绕过她去抓扯谢楚仪，有的甚至朝柳明湘撞去，咒骂声、推搡声、惊呼声混杂在一起。
混乱中，宋飞雪如同定海神针，她动作并不花哨，但每一次都巧妙地护住了谢楚仪和徐瑜，将冲上来的人挡开，不至于伤人。
谁也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看着有些营养不良的木讷少女，竟有如此神力！
在书院这几个月，虽仍要做杂役，但食堂便宜的饱饭、山长偶尔的关照、学舍里谢楚仪她们“吃不下”的点心投喂，让她的身体如同久旱逢霖的禾苗，悄然舒展开来。
徐瑜并未慌乱，她一边尽力护住身侧的柳明湘和更小的学子，一边高声劝阻：“大家住手！有话好说！书院圣地，岂容拳脚相向！”
她拉开两个扭打在一起的学子，发髻微乱，却依旧保持着冷静，她深知自己力量有限，目光急切地扫视着寻找破局之法。
柳明湘则在混乱中像条灵活的游鱼，她一边尖叫着“哎呀别打我！”“谁踩我脚了！”，一边在推搡的人群缝隙中穿梭。
趁着陈文轩重心不稳之际，她“不小心”绊倒，带着陈文轩一个趔趄，狼狈地向前扑倒。
随即她飞快地爬起来，躲到徐瑜身后，拍打着衣摆上的灰尘，一脸惊魂未定和委屈：“吓死我了！谁推我？！这地上也太滑了！”
谢楚仪被宋飞雪护在身后，并未慌乱，她一边躲避着飞来的杂物，一边反击试图靠近的人：“是非曲直，自有定论！动手打人，只会显得你们心虚理亏！”
不远处，闻讯赶来的周绪琴看到这混乱不堪的场面，眉头紧锁。
本欲上前阻止，但眼见宋飞雪神勇，徐瑜尚能自保，而陈文轩一方人数众多且情绪失控，自己贸然介入恐怕也难以平息。
她当机立断，转身挤出人群，朝着山长和监学办公院落的方向疾奔而去。
“反了！反了天了！”
一声怒喝如同惊雷炸响，山长方泽菡和纪云绮等几位夫子在周绪琴的引领下匆匆赶来。
方泽菡看着眼前这推搡咒骂、尘土飞扬、如同市井斗殴般的混乱场面，气得脸色铁青，太阳穴突突直跳，指着混乱中心的手指都在哆嗦。
“都给我住手！”山长的声音压过喧嚣，混乱的场面为之一滞。
然而，就在这混乱将息之际，一阵极其突兀的笑声却响了起来：“哈哈哈哈！好！打得好！真是热闹！”
“要我说，你们比那戏台子上演的还带劲儿，那戏班子里的武生只怕都不如你们。”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纪云绮正抚掌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仿佛看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大戏，丝毫没把山长的怒火和现场的狼藉放在眼里。
“纪云绮！”方泽菡简直要气疯了，指着她，声音都变了调，“你……你还有心思笑？还不快制止！”
纪云绮好不容易止住笑，抹了抹笑出的眼泪，依旧眉眼弯弯，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山长息怒，息怒嘛！”
“年轻人嘛，气血方刚，有点摩擦碰撞，在所难免，说明都活蹦乱跳的，是好事！你看，”
她指了指两方，“这不都好好的？没缺胳膊少腿，连油皮都没蹭破几块，顶多就是活动活动筋骨嘛！我们书院学子，动手都懂得点到为止，这不正说明教得好嘛！”
她这歪理邪说，听得方泽菡眼前发黑。
在几位夫子和山长的呵斥下，混乱终于被彻底制止。学子们狼狈地分开，整理着凌乱的衣衫和发髻。
陈文轩被她的跟班扶起，崭新的锦缎儒衫沾满了尘土，皱巴巴不成样子。
最显眼的是，在靠近臀部的位置，赫然印着一个清晰的脚印，位置极其刁钻显眼。
“谁？！是谁干的？！”陈文轩羞愤欲绝，指着那个脚印，声音都变了调。
山长脸色铁青地扫视众人，目光尤其在柳明湘脸上停留了一下，柳明湘立刻摆出比谁都无辜的表情，还小声嘀咕：“都说了地上滑嘛……”
纪云绮却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物，兴致勃勃地凑上前，围着陈文轩转了小半圈，摸着下巴仔细端详那个脚印，啧啧称奇：“瞧瞧这位置，深得偷袭之精髓，干净利落。高手啊！”
方泽菡气得差点背过气去：“纪云绮！你闭嘴！”
她深吸几口气，强压怒火，转向陈文轩和谢楚仪，“当众斗殴，成何体统！陈文轩，你动手在先，是大错！谢楚仪，你言语挑衅，也有不是！此事必须严惩！”
陈文轩此刻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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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昏了头，指着谢楚仪，不顾一切地尖叫道：“山长！我不服！她定是舞弊！有本事就跟我比真才实学！当场比试！若她输了，就证明她舞弊，立刻滚出书院！”
“比就比！”谢楚仪毫不退缩，眼神锐利，“怕你不成！若你输了，又当如何？”
“我若输了……”陈文轩咬牙，“我当众向你磕头认错！承认我不如你！”
“好！”纪云绮抢先一步高声喝彩，用力一拍手，显得比谁都兴奋，“山长，我看这法子好！既分高下，也省得有人不服气嚼舌根！”
“当场比试，众人评判，公平公正，众目睽睽之下，谁也做不得假。比什么好呢……”
她眼珠一转，笑容狡黠，“就比诗词！题目嘛……就‘松柏’如何？岁寒不凋，劲节凌云，正好看看两位的心志气魄！”
方泽菡看着这烂摊子，再看看纪云绮那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只觉得头痛欲裂，心力交瘁。事已至此，为了尽快平息事态，也只能顺着这个台阶下了。
她疲惫不堪地挥挥手，声音都透着无力：“就依纪监学所言，当场比试！”
澄心堂前瞬间成了临时的擂台，所有学子，连同赶来的夫子们，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场地中央的谢楚仪和陈文轩身上。
两人各自在书案前提笔，凝神静气。
陈文轩显然有所准备，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提笔蘸墨，笔走龙蛇，几乎不假思索，顷刻间便已完成。
她傲然吟诵起来，诗中极尽描绘松柏之外形伟岸——诗中极尽描绘松柏之外形伟岸，气势磅礴，辞藻华丽，引经据典。
吟罢，她挑衅地看向谢楚仪，她身后那群士族学子也适时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
谢楚仪却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眼中澄澈。
她提笔写下，诗句平实却意境深远，不着重于形，而着力于松柏历经风霜严寒，扎根岩缝仍不改其志的内核精神，更以松柏喻寒门学子坚韧求学的志向。
诗成，清朗吟诵，字字珠玑。
两首诗意境高下，立判分明。
陈文轩的诗如金玉其外，辞藻华美却流于空洞浮夸；谢楚仪的诗则似璞玉浑金，质朴无华却蕴含深沉力量，格局立意远胜一筹。
连几位原本对寒门学子有所偏见的夫子，听完后也不由得目露赞许。陈文轩的脸色随着谢楚仪的吟诵越来越白，最后一片惨然。
“好！”纪云绮第一个大声喝彩，带头鼓起掌来，“此诗当浮一大白！”她看向陈文轩，笑容带着冷意，“陈学子，如何？”
“你……你们……”陈文轩嘴唇哆嗦着，目光死死盯着谢楚仪，又扫过纪云绮等人，眼中充满羞愤、不甘和怨毒。
她猛地推开身边试图搀扶她的人，连一句场面话都未留，在一片复杂难辨的目光注视下，跌跌撞撞地冲出了人群。
几日后，消息传来，陈文轩退学了，但所有人都知道，谢楚仪几人与越州陈家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风波过后，纪云绮将谢楚仪四人唤到跟前。她懒洋洋地斜倚在竹榻上，目光在四人身上逡巡，最后落在谢楚仪和宋飞雪身上，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赞赏。
“干得不错！”纪云绮笑道，语气轻松，“该争的时候寸步不让，该藏的时候……嗯，藏得也挺好。”她又看向柳明湘，促狭地眨眨眼，“下脚也够利索，有前途！”
柳明湘立刻装傻：“老师说什么？学生听不懂。”
纪云绮也不拆穿，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不羁：“管他懂不懂，痛快就好！”
她坐直身体，难得地带上一丝正色，目光扫过四人，“记住，在这天地间，不惹事是智慧，但绝不怕事是骨气！护己，护友，这次，你们做得很好。”
她挥挥手，又恢复了慵懒模样，“去吧，该读书读书，该习武习武，日子还长着呢。”
走出纪云绮的院子，夕阳的余晖将四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经过这次的混乱，羁绊在四人之间悄然加深。
柳明湘笑嘻嘻地一把揽住谢楚仪的肩膀，半个身子都挂了上去：“谢妹妹，以后姐姐就靠你罩着了，打架有飞雪，骂架有你，善后有徐姐姐，我负责貌美如花和写诗记录咱们的丰功伟绩！”
徐瑜无奈地笑着摇头，伸手轻轻拍掉柳明湘不规矩的手，温声道：“明湘，莫要闹楚仪。不过，”
她看向谢楚仪和宋飞雪，眼神温暖而坚定，“经此一事，我们确该更加同心协力。前路或有荆棘，然吾道不孤。”
连一向沉默木讷的宋飞雪，看着同伴们轻松的笑脸，听着柳明湘的插科打诨和徐瑜温和的话语，那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弯起了一个清晰的弧度。
夕阳的金光落在她眼中，驱散了平日的茫然，映出一点温暖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