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海处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千年寒冰。申由躺在偏殿的静室榻上，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那身玄色衣袍下的伤口在纫兰昂贵灵药的作用下虽不再流血，却依旧泛着不祥的紫黑色魔气，侵蚀着他残存的生命力。他像一尊被污浊玄玉雕成的塑像，静卧榻上，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仍在与黑暗搏斗。
荔娅又一次站在榻前。
她来得越来越频繁，处理完文书、甚至刚承受完一轮人间恨意冲刷后，第一件事就是到这里。她什么也不做，只是站着。那枚净心铃被她紧紧攥在掌心，冰凉的触感也无法平息她心底翻涌的焦躁与……陌生的疼痛。每次看到他那副毫无生气的样子，那句气若游丝的“我字叔河”就在她耳边回响，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她咀嚼着这个名字——申叔河。它剥去了“申由”这个符号化的公子身份，指向一个她或许从未真正了解过的灵魂。这份迟来的认知，在寂静中发酵，混杂着愧疚、担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
或许他真的那样讨厌魔界，或许他……是真正的战友。除了战友，荔娅实在找不到其他词语描述他们之间越来越复杂的关系。
灵霙已经苏醒，正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跪坐在榻边，用一方浸了温水的素帕，动作轻柔地擦拭着申由额角。
偏殿另一侧，气氛截然不同。
纫兰正叉着腰，对着刚给田蓼喂完药的采菲发号施令：“药碗拿稳点！撒一滴都是天河星砂也买不到的损失！”共菽和吕隼在旁边安静坐着，闭目调息，身上残留的魔气已被纫兰用顶级净化符箓驱散得七七八八，但精神依旧萎靡。
天倪又捧来了一盘灵气四溢的仙果：“纫兰，吃果子吗？这个能补充神力，你骂人……不，你指挥辛苦了。”他无视了纫兰的白眼，将果盘又往前递了递。
“笨死了！没看见本小姐忙着吗？放那儿！”纫兰没好气地挥手，目光扫向灵霙，柳眉瞬间拧紧。多年浸淫奇珍异宝练就的毒辣眼光让她捕捉到了异常。
“灵霙！”纫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尖锐，“你水盆里的水是哪儿来的？本小姐瞧着颜色不对！”
灵霙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抖，手中的帕子“啪嗒”掉进水盆，溅起几滴水花。他脸色煞白，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没、没有啊纫兰……”
纫兰几步冲过去，一把夺过水盆，指尖凝聚起一缕金色的探查神光刺入水中。那缕神光刚一接触水面，立刻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染上了灰败。
“好哇！‘梦魇草’的汁液！你是想让他永远醒不过来吗？”纫兰气得脸都红了，指着灵霙的鼻子厉声呵斥。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以为那是安神的……呜呜呜……”灵霙的眼泪瞬间决堤，哭得肝肠寸断。
樊娀慢悠悠的声音插了进来，一字一顿，每个音节都拉得很长，如同粘稠的蜜糖滴落，“他，此刻，心神，混乱。代价，反噬，共感，需，查明，根源。”
或许是因为伤得最重，灵霙陷入了一段时间的身份认知混乱。一会儿以为自己是魔界贵族，一会儿以为自己是人类女子，甚至会把自己当成花鸟虫草。一直照顾灵霙的樊娀清楚这一点。可是灵霙还未好全就硬撑着要起来出力。
樊娀的话像给紧绷的弦松了松。纫兰虽然依旧气恼，但看着樊娀那副洞察一切却又慢条斯理的样子，也知道此刻深究一个“心神混乱”的灵霙意义不大。她狠狠瞪了灵霙一眼：“再让本小姐发现你乱来，扒了你的皮！天倪，把他给我看紧了！寸步不离！”
“好的，纫兰。”天倪认真点头，像一尊门神般站到了灵霙身边。灵霙抽噎着，身体缩成一团，仿佛被吓破了胆。
荔娅压下纷乱的心绪，起身走向灵霙。灵霙瑟瑟发抖、绝望哭泣的样子，瞬间与人间时被各方势力审视、排斥的自己重叠。
在人间没能得到的维护，她要让灵霙拥有。
“不必如此，灵霙只是不小心。别忘了，当初是他挡在我身前，拦下了致命一击。”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绿眸扫过纫兰，里面燃烧着保护弱者和对抗不公的火焰。
荔娅转向灵霙。虽然她早就已经道过谢，但她清楚那种被当成异类一遍遍否定的自卑和敏感心理。她的绿眼睛盯着灵霙的红眼睛，声音放柔。
“你很勇敢，也很坚强。如果身体还没恢复，不如先去休息休息？”
受制于代价，灵霙长大得很快，已经比荔娅还高了。可荔娅的身躯挡在他面前，比什么都令人安心。他一脸感激地望着荔娅，重重点了点头。离开的时候，他想起荔娅今天看了几眼申由榻边的空花瓶，一个念头悄然浮现。
下次来时，他要在花瓶插上一支白色小花。他一向希望靠近荔娅这道给予他安全感和认同的光。他想分担她的痛苦，哪怕只是一点点。
与此同时，文书殿深处一间布下重重隔音结界的静室内。
子飞、束荷、伯蒲围坐。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子飞脸色依旧带着虚弱后的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刀。她指尖在空中划过，勾勒出骨力在魔界登基为王的血腥景象，以及他麾下那支来自淳于娩的傀儡军。
“骨力已成魔王。”子飞的声音低沉而疲惫，“‘灵魂吞噬’让他力量暴涨，且毫无顾忌。他下一步，必是神界。神庭已全面戒备，‘轮回分流’计划该提上日程了。可是申由现在的样子不容乐观……”
“轮回分流”本是神界针对骨力精心策划的计谋，申由就是计划中的关键。神界的备选方案，并不多，也没有“轮回分流”更有力。
束荷冰蓝色的眼眸寒光闪烁：“骨力如今力量太强，冻结所需的神力和时间远超以往。若不能一击彻底解决，后患无穷。”
伯蒲烦躁地抓了抓他那头引以为傲的银发，紫眸中星光乱窜：“我的预测被他身上混乱的灵魂漩涡干扰得一塌糊涂！”
子飞想到什么，眼睛猛地一亮：“他的成魔代价！入眠之时，噩梦反噬！吞噬的灵魂越多，反噬越强！若能让他陷入无法抵抗的深度睡眠……”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型。”只要让神庭搜寻拥有强大‘安眠’、‘沉梦’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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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的神明……”
“好主意！”伯蒲抚掌，“趁他病，要他命！”
田蓼采菲的“轮回梦境”，只能以睡眠为前提，而非强制让其入眠。虽然她们的神力无法直接派上用场，但或许，她们认识更多相似神力的神明？
就在三神为这个抓住一线希望的计划感到振奋时，静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荔娅站在门口，眼神透着不同寻常的平静。
“何必那么麻烦？为什么不交给灵霙呢？”
三神皆是一怔。束荷的眉头立刻蹙起。
荔娅自顾自地说下去，语调笃定：“他的轮回空间，独立于三界之外。只要能把骨力引入其中，在那个空间里，他就是绝对的主宰。困住他，剥离他与外界魔力的联系，甚至……直接湮灭他混乱的神魂，都是轻而易举。”
伯蒲紫眸闪烁，快速推演着可能性：“听起来……似乎可行？在空间里关门打狗？”
“但灵霙神力尚浅，空间不稳，还需提升。”束荷补了一句，点出了关键。
“那就让他提升！”荔娅立刻接口，语气急切，“给他资源！给他任务！让他尽快强大起来！为了恨海，为了神界，他必须担起这个责任！”
子飞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好，就按荔娅说的办。”
荔娅离开后，留下的三位上神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张力——一线希望与深重疑虑交织。
荔娅是怎么闯进来的？她又是怎么做到突破重重隔音听到他们的谈话的？
虽然荔娅神力大增，即将成为恨海的第四位上神。但方才，三神感受到了一丝不属于恨海的气息。
灵霙很容易受到了怀疑。当然不仅是因为他神魔混血的身份，更是因为这个提议和灵霙直接相关。就算灵霙不是直接操控者，至少也是被魔界暗中盯上的某种……突破口。
从此，灵霙不再缩在角落，而是主动要求处理最困难、恨意最浓烈的文书。他整日泡在文书殿，眼神燃烧着前所未有的斗志。
除了为了神界，他或许还想成为像荔娅那样能被依靠的神明。他拼命处理文书、提升神力时，会偷偷观察荔娅的反应。如果得到荔娅一句简单的肯定，他会开心很久，仿佛得到了最重要的奖赏。
在荔娅看着昏迷的申由出神时，灵霙鼓起勇气，细声细气地说：“荔娅前辈，你……你也要休息。申由……会好的。”
荔娅回过神，对灵霙笑了笑。但灵霙敏锐地捕捉到了荔娅的变化。那双总是带着戒备和倔强的绿眸，此刻蒙上了一层脆弱的水汽。
在暗处，灵霙悄悄攥紧了拳头。
又是他，申由。
最近灵霙对申由的敌意越来越强了。当然，这份敌意并非单薄的情爱所致。在尚未加入恨海的时候，灵霙就对申由存在敌意。
他的敌意，是从那年被申由带去魔界开始的。
如果不是申由，灵霙本可以一直躲在神界，不去触碰魔界的阴影，不去了解自己的身世。
也不会……认识他那个魔族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