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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神界丨第一节

作者:莒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父母之间别样的、压抑的爱,以及整片被金兵踏碎的土地,如同汹涌的洪流,给了荔娅前所未有的神力增长,她理应觉得兴奋。


    可那无声的拥抱、李玄黓临终的眼神、江渌水撕心裂肺的哭喊,在脑中挥之不去。


    可明明已经关闭了轮回镜,荔娅的眼泪却像决堤的恨海之水,却怎么也止不住。束荷的镇静、伯蒲的玩笑,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狼狈地别过脸。


    某种意义上来说,荔娅已经达到了她的目的。


    痛苦的折磨。深爱而不得。这不就是她的父母经历的吗?


    活该……她喃喃着,声音却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嘶哑,毫无力量。那精心构筑了千年的恨意之墙,在父亲以命相护的决绝和母亲痛彻心扉的拥抱前,竟显得如此……单薄可笑。那份被轮回碾碎又重塑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爱,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心口反复切割,带来迟滞却深入骨髓的剧痛。


    你们两个,活该!


    她试图用愤怒的火焰驱散心底那片冰冷的荒芜,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滚烫地砸落在冰冷的神殿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她不敢承认,她动摇了。内心深处某个角落,为那血泊中紧握的手、为那句未能出口的守护誓言,泛起了一丝不该有的、微弱的心悸。


    那堵名为“怨恨”的墙,分明在无声地龟裂。墙的另一边,是那个在西戎雪原上渴望母亲拥抱却屡屡被推开的小女孩;是那个在洛邑城下阴影里,眼睁睁看着父亲撤兵、最后一丝希望熄灭的绝望身影。


    她恨了千年,惩戒了五世,如今却仿佛站在一片废墟上,茫然四顾——她到底在恨什么?恨他们不够爱她?恨他们选择了自己认为更重要的东西?还是恨这命运本身?


    这动摇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仿佛她执剑审判的基石正在崩塌。如果连这恨都错了,那她成神的意义何在?她“执剑之人”的誓言又算什么?


    不行!不可以!千年前,他们两个依然抛弃了她。


    她依然无法原谅。


    这眼泪不是为了镜中那对男女,而是为了那个被轮回彻底遗忘在西戎风雪和郑国高墙里、从未被如此珍视过的自己!为了她那被当作筹码、被无视意愿、最终在绝望中凋零的短暂一生!她恨他们此刻的深情,恨他们迟来的悔悟,恨这轮回将她最深的伤痕如此清晰地映照出来,证明她千年的执着,竟像一场自欺欺人的独角戏!


    你们两个……凭什么……


    束荷递来的丝帕被她狠狠攥在手里,指节捏得发白。伯蒲试图用玩笑冲淡这沉重的气氛,声音却在她耳边模糊不清。她像个迷路的孩子,被困在巨大的悲伤和无处宣泄的愤怒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荔娅第一次明白了,为什么恨意也是一种能量。虽然此刻的恨意更像一种逃避,但她乐意抛开不该有的怜悯。就像……她曾有过的,对郑姜,甚至对申由的怜悯。


    申由……说起来,很久没有看到那家伙了。不知道他在魔界怎么样了。


    此刻,她竟如此渴望见到他。


    申由,你能告诉我吗?告诉我的恨全都有迹可循,而非是一个笑话。只有你知道我在人间的所有痛苦和不甘。只有你能告诉我,那些被利用、被忽视、被当作筹码的屈辱,全是真切存在的历史。


    可如果我恨了这么久,恨错了人,恨错了事情,我该怎么办?


    就在此时,恨海宫殿的寂静被一声沉闷的巨响撕裂。一道裹挟着浓重血腥气和污浊魔息的身影,如同被折断翅膀的玄鸟,狠狠砸在冰冷的殿砖上,翻滚几圈后,彻底没了声息。


    荔娅的泪水还挂在睫毛上,悬而未落。她猛地抬头,绿眸中的脆弱与茫然瞬间被惊愕取代。


    申由。


    他躺在那里,玄色的衣袍几乎被暗沉的血迹浸透,多处撕裂,露出底下深可见骨的伤口。那些伤口边缘泛着不祥的紫黑色,丝丝缕缕的魔气如同活物般缠绕、侵蚀。他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可怜。


    那枚荔娅塞给他的流萤佩已经脱手甩在了地上,已经暗淡无光,显然是用过了。


    子飞紧随其后。和申由不一样,她不仅没有受伤,还浑身整洁,只是有些虚弱。她在魔界经受了许多,又一路护着申由,是硬撑着到了文书殿。


    束荷、伯蒲、荔娅如同三道闪电般冲了过去。


    束荷第一时间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子飞,冰蓝色的神力带着抚慰的凉意,小心翼翼地探入她体内,帮她梳理紊乱的气息:“子飞!你怎么样?发生了什么?”


    伯蒲则蹲在申由身边,紫眸中星光急闪,探查着他糟糕到极点的状况,脸色无比凝重:“魔气侵体,多处骨裂……伤得很重!骨力那混蛋!”


    荔娅冲在最前面,此刻就站在申由倒下的地方,离他最近。她看着地上那个气息奄奄的身影,看着他身下迅速洇开的暗红,看着他破碎衣袍下那些狰狞可怖、被魔气侵蚀得发黑的伤口……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麻痹感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刚刚获得的、足以撼动轮回的庞大神力,此刻仿佛凝固在了经脉里,沉重得让她无法呼吸。


    “申由?”她几乎是扑跪到他身边,双手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不敢触碰那具仿佛一碰就会彻底碎裂的身躯。那浓烈的血腥味和魔气让她胃里翻江倒海,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父母轮回给她带来的冲击,本就让她虚软无力。为什么……父亲不是最混账,最爱强权吗?母亲不是最痛恨父亲吗?申由……他理应在脸上继续挂着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容,对着她说“骨力不过如此”,再嘲笑她因为父母这可笑的轮回而哭的。


    她好像搞错了很多东西……父母的本质……还有申由……他在神魔两界来去自由,荔娅居然下意识地相信他是无所不能的。可是倘若此行如此凶险,他为什么要答应呢?他明明一向善于权衡,善于算计……不是吗?他怎么会允许自己伤成这样的?


    子飞在束荷的搀扶下,艰难地坐起身,喘息着,目光第一时间落在申由身上,带着深切的担忧和些许后怕。她对着束荷微微摇头,声音沙哑虚弱:“我……无妨,只是耗力过度。是他……挡住了骨力大部分的……”


    申由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极其费力地掀开了一条缝隙,仿佛刚从最深的地狱挣扎回来。目光艰难地移动,最终,落在了那个紧抿着唇、绿眸死死盯着他的人影身上。


    在看到荔娅的瞬间,申由那双因剧痛和虚弱而显得灰暗的眸子里,竟极其微弱地、极其艰难地,亮起了一丝光。那光亮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跨越生死、穿透黑暗的奇异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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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量。


    成功了……


    活着……回来见你了。


    “……荔……娅……”那破碎的声音,气若游丝。


    荔娅却如同被雷击中,不顾那浓重的血腥和污秽,凑近了他。


    申由的目光涣散而迷茫,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聚焦在荔娅焦急的泪脸上。然后,他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语调,说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我……字……叔河。”


    字?叔河?


    荔娅的呼吸蓦地一窒。


    字!


    荔娅瞬间理解了这个行为在人间礼制中的意义——这是最深沉的信任与托付。


    在人间,在那个礼制森严的春秋,男子二十及冠取字,是成人的标志,也是至亲挚友方可称呼的私密尊名。她从未知晓,也从未有机会知晓。


    申叔河?这个称呼陌生得让她心头莫名一颤。这代表着一种身份,一种认可。它比冰冷的“公子由”更贴近一个人的灵魂本质。他为何在此刻,以这样的状态,告诉她这个?


    “叔……河……”荔娅下意识地、带着些许生涩和茫然,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称呼。


    申由艰难地牵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笑容。他涣散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恨海冰冷的宫殿,回到了那个礼法森严、处处掣肘的人间。


    为魔千年,终究难忘春秋时期那惊鸿一瞥。


    若在人间……就能知道她的真名“荔娅”……


    若在人间……就能以“申叔河”的身份,而非“申国公子”的立场……


    去认识“荔娅”,而非那个被礼法枷锁禁锢的“孟姬”……


    他们之间……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


    他看着她眼中的迷茫,用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断断续续地解释,或者说,只是陈述一个简单却沉重的理由:


    “要是死了……就……再也没有……谁知道……我的……字了……”


    他停顿了一下,积攒着最后一点说话的力气,慢慢吐出那个在心中呼唤了千年的名字:


    “荔娅。”


    这几个字,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他眼帘沉重地垂下,再次陷入昏沉的黑暗,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恨海宫殿内一片死寂。荔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申叔河……她无声地在心中咀嚼着这个名字。


    “他承受了……”子飞的声音很轻,带着颤抖,仿佛在回忆极其恐怖的画面,“骨力的核心攻击……几乎都是为了……隔绝我和骨力的直接接触……”


    束荷和伯蒲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和后怕。能让子飞都露出如此神情,骨力在魔界获得的力量,恐怕远超他们的想象。


    荔娅想起人间时他所有意味深长的眼神、那些带着试探又隐含关怀的举动。那些被她解读为“算计”的行为,此刻在“叔河”的映照下,蒙上了一层截然不同的色彩——那或许是一个骄傲又身不由己的贵族公子,在森严礼制和利益算计的缝隙中,能给予一个“异类”的最大限度的关注和靠近。


    她攥紧净心铃,仿佛那是连接他生命的唯一纽带。


    脸上的眼泪已经分不清是为谁而流了。混杂着为父母轮回的悲伤、为子飞获救的释然,还有“申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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