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是迅速退去的、翻涌着无尽恨意与记忆碎片的混沌深渊。荔娅的身体骤然一轻，仿佛捆缚了千万年的无形锁链在这一刻寸寸断裂，沉甸甸压在心口的巨石被骤然搬开。
一声短促的惊呼不受控制地从荔娅喉间逸出，子飞的手温暖有力，牵引着她向上，向上！
风，如此清澈、透亮，如同最纯净的溪流，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轻柔却有力地拂过她新生的神躯。这风仿佛能穿透灵魂，吹散了最后一丝残留的、属于“孟姬”的沉重与窒息。
从未有过的轻盈，从未有过的自由。
她感觉自己像一颗脱离了花托、终于可以随心所欲飘向任何方向的蒲公英种子。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顺畅，每一次心跳都带着前所未有的、纯粹的活力。
“我……我在飞……”荔娅喃喃自语，绿眸睁得大大的，里面盛满了惊奇与狂喜。生前所有的压抑、痛苦、绝望，在这一刻的绝对自由面前，显得如此遥远而渺小，仿佛隔了千万个轮回。
她尝试着伸展手臂，感受气流滑过指尖的触感；她微微侧身，身体便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掌握飞行要领后，她便开始像西戎雪原上挣脱了缰绳的野马，肆意地翻滚、俯冲、攀升。
自由！她生前梦寐以求的东西！
没有阻挡的墙壁，没有异样的目光，没有不怀好意的接近。
没有身份的枷锁，没有命运的桎梏。
没有孟姬。
直到飞得足够高，她才慢慢悬停，带着一种新生的、睥睨的姿态低头俯瞰——这片子飞口中名为“恨海”的、即将属于她的神域。
出乎意料的是，这里比她西戎父亲领地最严酷的冬日雪原更死寂，比郑国司徒府最幽深的高墙内院更压抑，与她刚刚体验到的、无拘无束飞翔的自由感形成了刺骨的对比。
没有她想象中仙乐飘飘、霞光万道的琼楼玉宇。下方，是一片巨大的……荒芜废墟。
目之所及，是翻涌着的、浓稠如墨的“海水”——不，那绝非她见过的任何水流，更像是凝固的、沸腾不休的绝望本身，沉重得仿佛能吸走世间所有的光。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恨海之上，几座宫殿扎根在最大的几块礁石或漂浮的巨岩上，布满风霜侵蚀和巨大力量撕扯后的痕迹。它们勉强围拢出一个核心区域，却更像是一座巨大坟墓的中心祭坛。
它们曾是怎样的辉煌壮丽，已无从想象。
这景象，与人间春秋杀机四伏的战场何其相似。甚至，与她被各方势力撕扯、囚禁于司徒府高墙内的窒息感……产生了诡异的共鸣。
荔娅甚至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在西戎养成的、对危险环境的警觉瞬间被唤醒。她仿佛能看到无形的怨灵在断壁间呜咽，能看到昔日神战的残影在墨海上空明灭不定——刀光剑影的碰撞、神力爆炸的强光、绝望的呐喊……
这里……发生了什么？原来神界也非净土，也和人间一样有过……战争？
“这就是……恨海？”荔娅的声音有些茫然，如同刚从云端跌落泥沼。
她握了握拳，感受着体内新生的、属于神明的力量，又看了看脚下这片翻涌着无尽黑暗的废墟，心中五味杂陈。自由是真的，但这片承载她新生的“海”，却沉重得超乎想象。执剑之路，似乎从这荒凉死寂的第一眼，就向她展示了其狰狞的底色。
子飞一直静静悬浮在她身侧，将荔娅从狂喜到震惊再到失望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仿佛承载着万载光阴的重量。
“是的。”子飞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与深沉的悲伤。
“恨海也曾有过繁荣时期。”子飞的声音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而沉重的传说，“也曾殿宇巍峨，神光流转，秩序井然，是轮回司不可或缺的一环。神明们在此梳理爱恨，维持平衡。直到……前不久的那场灾难。”
子飞的目光变得悠远而痛楚，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混乱的节点。
子飞曾经的手下骨力，恶意引导人间恨意丛生，造成了震惊神界的恨海失控事件。
人间大乱，战争四起。
子飞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大批神明为了安抚恨海神陨。他们的神躯化作光点消散，神力融入恨海，才勉强将这失控的浪潮压制下去，阻止了人间彻底化为炼狱。”
荔娅倒吸一口凉气。她仿佛能看到那惨烈的景象：神明们前赴后继地冲向那黑色的风暴，光芒在绝望的黑暗中明灭，最终归于沉寂。
神明……陨落了？
那些在她生前被仰望、被祈求、被献上无数牺牲的存在？那些她曾绝望质问为何对人世苦难视而不见的存在？
原来……并非视而不见。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搅。是震撼，是悲凉，更有些许……荒谬的慰藉？原来她所经历的、所目睹的人间苦难，并非神明的冷漠。在她绝望质问苍穹时，苍穹之上，也曾有神明在浴血奋战，以生命为代价，试图力挽狂澜。
“众神针对轮回的神力各不相同，那场灾难导致恨海处失去了众多拥有轮回关键部分神力的神明，连开启轮回都成了奢望。”
子飞顿了顿，目光转向荔娅，疲惫的眼中重新燃起微弱的希望之火。
“而荔娅，你觉醒的力量——轮回开启——正是恨海重建、恢复功能最核心、最关键的钥匙。你，或将成为恨海浴火重生的关键。”
荔娅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能担任这么重要的角色，绿眸中燃起熊熊斗志。
但是子飞紧接着的补充如同当头一棒。
“除了你，现在的恨海仅剩三位神明，人间恨意堆积如山。”
三位？荔娅看了看子飞。她极长的乌发披散，松垮的白色长袍沾着墨渍，眼底……青黑。
“纠正一下。”子飞按了按眉心，露出一丝苦笑，“除我以外的两位神明，束荷和伯蒲，正在外头做一项惩戒任务，无法参加工作，所以……”
荔娅两眼一黑。刚刚凝聚的神躯都晃了晃，差点从空中栽下去。
子飞及时伸手扶了她一把，语气带着安抚：“放心，考虑到人手严重不足的现实情况，长老会对恨海处目前没有任何业绩要求。你能在这里安心适应，熟悉环境，慢慢学习。这里……很自由，没有谁会逼迫你。”她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只是……荔娅，有一点你必须牢记。”
“人间爱恨是推动轮回的燃料，是神明力量的源泉，更是维系三界平衡的基石。你若真的一点工作不做，就无法积攒足够的神力。没有神力，你轮回开启的能力便无从施展。你的那些愿望……也就无从谈起。”
荔娅顺着子飞的目光，再次望向那片死寂的废墟。这一次，她的感受截然不同。不再仅仅是失望和冰冷，而是感受到了一种沉甸甸的、压在肩头的责任，以及废墟之下潜藏的、等待她去点燃的重生之火。
“工作我会做。但……”荔娅眼睛冒火，想起了在人间亲身经历的和见证的那些苦难，“所谓的上层，就这样放任恨海爱恨淤积，放任人间大乱？”
“不用担心，这只是暂时的。众长老只是忌惮恨海再次失控，需要一段时间从别的部门仔细挑选新神的加入。至于你，你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唯一一个并非上层调任的神明，是完完全全的新神。”
子飞的目光投向远处，似乎陷入了回忆。
“伯蒲，在陪束荷出任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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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发动了轮回预测的神力。他特意提醒我，要记得去神界东陵找一个绿眼睛的孩子。他预测了恨海未来会有拥有‘开轮回’、‘断轮回’力量的神明加入，并将迎来一场漫长、次数繁多、爱恨交织的巨大轮回。”
荔娅父母之间，以及他们本身就存在某种巨大的爱恨，大概就是伯蒲预测到的那个轮回。否则子飞也不会允许荔娅滥用开启轮回的神力。任何对神力的滥用都会遭受天罚。
荔娅就这样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抵达了的恨海处的文书殿。殿内景象让荔娅倒吸一口冷气。无数散发着或浓或淡黑气的卷轴堆积如山，几乎淹没了殿内的案几和柱子。荔娅在心中默默为自己打气。
文书殿的正中央，摆着一个古朴的杆秤。
或许是想让荔娅沉重的心情轻快起来，子飞无声地挡住了荔娅望向那些堆上天的文书的视线，引着她去看那个杆秤。
“荔娅，你可知这杆秤，为何放在文书殿最重要的位置？”子飞看到荔娅显然被勾起了兴趣，笑了笑，“此非寻常法器，是恨海前任神明枕石帝君所化，名为枕石之衡。”
荔娅愕然：“帝君？他……怎么是……？”
“嘘——”子飞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边，示意荔娅放低声音，“帝君在睡觉。他曾是轮回司最强大、最令人敬仰的‘轮回衡量者’之一，其神力浩瀚如星海。若非其神力巨大，他也无法在遭受成神代价重创后，以这种方式延续他的存在与使命。这是恨海处的传奇之一。”
子飞庄重的语气放柔，像是想要活跃气氛，眨了眨眼，尾音上扬。
“放心，枕石帝君只是在睡懒觉，静待他苏醒就好。他最喜欢给新晋的小神明讲自己当年的故事了，期待一下?”
荔娅看着那杆覆盖尘埃、仿佛亘古不变的秤，再看看眼前堆积如山的、散发着恨意的卷宗。
一股强烈的不服输的劲头猛地从心底窜起。
连那样强大的帝君都曾直面过可怕的东西，最终以这种方式坚守着职责。她荔娅，刚刚成神，被这点文书和恨意就吓倒了？
绿眸中的犹豫和失望瞬间被熊熊燃烧的斗志取代。
她不要像那杆秤一样，她要成为比那位帝君更强大的神明！这份职责的凶险，非但没吓倒她，反而成了她必须征服的高峰！
所谓的处理人间爱恨，其实就是处理来自人间的愿望文书，这也是神明寻找足以开启轮回的爱恨的主要方法。当然，恨海处的愿望文书比较特殊，基本全是诅咒。
子飞开始教荔娅如何工作。不合理的打回。合理的，美好愿望据此人功德决定是否提供部分助力，事出有因的诅咒需要设计相应反噬。
诅咒文书分拣系统已经把诅咒分成了无理取闹型，恶意型，冤屈型……
荔娅迅速消化工作要点，摩拳擦掌：“那些最头疼的，我全包了！你……赶紧去睡一觉？”她瞥了一眼子飞摇摇欲坠的样子。
子飞疲惫的脸上露出些许感激，但更多的是对新手能力的深深怀疑。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指了指案几一角相对“温和”些的文书堆：“先从这些开始适应吧，循序渐进。”
荔娅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将手伸向更棘手的那一堆文书。
果不其然。
文书从指尖滑落，荔娅踉跄着稳住身子。
“你将永载人间恨意……”初见子飞时听到的唱词在耳边回响。
这感觉像是……荔娅就是那个诅咒之人，在那片刻接触间亲身经历了那人的所经历的。
“别忘了，你付出的代价。”子飞想要扶住荔娅的手还悬在半空，但是荔娅摆了摆手，示意子飞不用担心。
荔娅深吸一口气，重新招来那个落在地上的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