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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春秋丨第二节

作者:莒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郑伯寿宴的喧嚣如同一层厚重的帷幕,沉闷地压在荔娅耳边。繁复的纹样的衣服束缚着她的肢体,厚重的发髻压得脖颈微酸。她感觉自己更像一尊精心摆放的青铜礼器,而非活人。


    好在男女不同席,不共食。那些暗流涌动的斗争被屏风隔绝在外。透过屏风缝隙,她冷眼扫视席间。郑伯威仪的目光如鹰隼巡弋,各国使节举爵谈笑间暗藏机锋,郑司徒游走掌控,如同一场精心排演的俳优戏。


    一道身影不期然地闯入屏风间隙的视野。申由步履从容行至殿中,向郑伯与申侯方向躬身长揖:


    “外臣申由,代父侯敬贺郑伯寿康。前番司徒府风波,幸蒙贵国孟姬明断,护申郑邦谊。家父特命奉上薄礼,聊表申国谢忱。”


    荔娅在心中冷笑。多么光明正大的理由。那个愚蠢的使者确实不止想要抹黑郑国,更想动摇郑国与其他国家的联盟。众目睽睽之下,这是申国在郑国核心权力场合宣示存在感、强化郑申纽带的机会。


    他姿态恭谨,目光却似无意掠过屏风。侍从捧礼趋前,郑司徒含笑颔首,示意侍者接过呈入屏风后。


    “公子过誉,此乃郑国分内之责。”郑司徒声如洪钟,不动声色将功劳归于国而非人。


    侍从恭敬地捧上一个精美的彩绘漆盒,呈给荔娅身边的侍者。


    其实申由最先准备的是雕工精湛、质地温润的玉璜,后又觉得配不上她。


    她需要更有用的东西。


    荔娅藏在宽袖下的手指微微蜷紧。又是这样。自己被当成了郑申两国展示邦谊和睦的道具,自己的价值又一次被他人定义和利用。


    她的目光穿透屏风缝隙,精准地、毫不避讳地锁定了席间的申由,带着冰冷的审视和无声的质问: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申由则往她的方向举杯,像是致礼。


    上一次外交宴席,申由根本没有关注荔娅。而现在,透过屏风缝隙,他才发现荔娅被好好打扮过,安静端庄坐在那里的时候……收起爪子,是另一种模样的迷人。


    郑国对她的压制居然这样深,看来她真实的潜力和可利用价值不小。


    申由坐在席间,指尖优雅而慵懒地摩挲着冰凉的青铜酒尊边缘,仿佛沉醉于宴乐。目光却一次次不受控制地飘向荔娅的方向。她安静得过分,像一尊蒙尘的玉像,收敛了所有的光芒和锋锐。


    这不对。一点都不对。


    他还是喜欢那只张牙舞爪的小豹子,哪怕爪子会挠伤他。


    就在此时,申由敏锐地捕捉到了郑伯和申侯正在和一位服饰明显带有西陲秦地风格的使者低声交谈着什么。那秦国使者面色凝重,郑伯眉头紧锁,申侯则频频将目光投向屏风后荔娅所在的方向,眼神中带着一种审视与权衡。


    有情况?还牵涉到了她。


    申由面上不动声色,端起酒尊,仿佛不胜酒力般晃了晃,随即自然而然地站起身,向着申侯的方向走去。


    一阵交谈后,他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向屏风后女眷所在的区域。守在屏风旁的女官立刻上前阻拦:“公子,此乃女眷……”


    申由停下脚步,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略带歉意的微笑,声音却足以让屏风后的荔娅听清:“由奉郑伯与家父之命,有件关于西陲风物的小事,需请教孟姬殿下片刻。事关邦谊,烦请通融引路,寻一僻静偏殿即可。”


    女官顿时不敢再拦,只得侧身示意荔娅随申由的侍从走。


    屏风后,荔娅早已将申由与女官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西戎?他们想让她辨认什么?一股熟悉厌恶感涌上心头,但更深的是警惕和被触及身世根源的、难以言喻的悸动。她在女官和申由侍从的“护送”下,随着申由,走向远离正殿喧嚣的一处僻静偏殿。


    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丝竹宴乐。


    他展开一幅图案——一只形态狰狞、尾钩高翘的蝎子,线条粗犷而诡异。


    申由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少有的认真:“这是秦国在边境擒获的一名刺客脸上的刺青。他们怀疑是西戎某部族的特有标识,想请你辨认。此事不宜声张,故郑伯与家父命我私下相询。”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荔娅,“你……可曾见过?”


    寒意,瞬间从荔娅的脚底窜上脊背。她猛地抬眼,撞进申由探究的视线里。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的眼中,此刻是毫不掩饰的锐利和审视。


    荔娅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绿眸深处冰封一片,声音冷得像淬了寒冰:“没见过。西戎部族众多,纹样千奇百怪,此等丑陋之物,或许是哪个不知名小部落的图腾吧。”她移开目光,“公子问完了?我可以回去了?”


    申由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了然于心的弧度。


    “孟姬说不认识,那便是不认识了。”


    荔娅正打算离开,申由却上前一步,郑重其事地作了一揖,姿态放得很低:


    “孟姬,前日是我唐突轻浮,言语无状,惹你动怒。由特此向你郑重致歉。望你……海涵。”


    这突如其来的正式道歉,让荔娅微微一怔。她狐疑地看着他,绿眸中的怒火并未消退,但多了一丝审视。这个家伙又在耍什么花样?


    他顿了顿,眼神里那份玩味淡去,透出几分罕见的诚恳:“我特意寻了工匠,配了能完全容纳那柄短剑的漆盒。不知……可能入眼?若是不喜,你告诉我,想要什么?”


    他的态度挑不出错,甚至过于“好”了。可荔娅心中的警惕非但未减,反而更甚。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极具诱惑的饵:“三月上巳,溱洧之滨,祓禊游春,很是热闹自由。若你想去,我有办法。”


    自由的气息仿佛透过申由的话语扑面而来,带着青草和流水的味道,强烈地诱惑着荔娅被重重枷锁束缚的灵魂。自被带到郑国,她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司徒府邸的方寸之地。关于溱洧踏青,她只在仆役的闲谈和偶尔飘进高墙的歌声中听过那番景象。


    “你有办法?”她的声音带着些许动摇和深深的怀疑。


    “当然。毕竟,我们很快就要……”他故意拖长了音调,“……有更密切的往来。长辈们,总会给未来的……嗯,‘盟友’一些方便。”


    联姻是郑申两国直接商定的,根本没有征求荔娅申由的意见。申由已经开始接触邦交,提前知晓了这个计划。而荔娅,大概要等到婚期临近才会被告知。


    申由喜欢这种信息差,并不想告诉荔娅此事。


    反正小豹子看起来并不会因为自己是联姻对象而改变对他的态度。


    “而且,你可是刚立下大功一件,救了郑司徒,他谢你还来不及呢。”


    “公子如此殷勤,所求为何?”


    他凭什么帮她?他图什么?这份“自由”的代价又是什么?


    “所求?”他重复着,目光大胆地在荔娅脸上流连,带着对她的机敏毫不掩饰的欣赏,“自然是求你……莫要再生气。前次廊下,我被那一下捅得,可是疼了好几日呢。”他故意揉了揉腹部,做出夸张的痛苦表情,随即又正色道:“孟姬就当是,我想看看这双绿眼睛,在春光下会是何等神采。”


    这理由半真半假,带着申由特有的暧昧不清。荔娅无法全然相信,但她太渴望撕下“孟姬”这层令人窒息的伪装了,哪怕只是片刻。


    他目光灼灼:“殿下意下如何?溱洧之约?”


    荔娅沉默着。理智在警告她远离申由的陷阱,但渴望自由的火焰在胸腔里灼烧。最终,对那方寸自由的向往压倒了疑虑。


    “时间,地点。”她声音很低,却清晰地传入申由耳中。


    申由眼底迸发出明亮的光彩。“三日后,溱水。”


    这一刻,荔娅居然捕捉到了申由眼中转瞬即逝的、对自由的向往,和她不相上下。


    这家伙明明自己也想去。或者说,他也被什么东西束缚着?


    三月初三,上巳良辰。春水初涨,碧波溶溶。岸芷汀兰,群莺乱飞。周礼虽衰,但这祓禊祈福、踏青游春的古俗却依旧热闹非凡。


    他们去的溱水,比洧水离郑都更远。用的是“为两国邦谊祈福”的理由。


    申由姿态闲适地斜倚在自家马车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荔娅那边堪称夸张的护卫阵型。


    侍卫们眼神锐利如鹰,手按腰间武器,组成一个几乎密不透风的移动人墙,远远将荔娅护在中心。他们严防死守,生怕这位身份特殊的“王姬遗孤”生出什么变故,或是被人劫走。


    申由装作欣赏风景,缓缓靠近侍卫圈的外缘。果然,他刚一接近,侍卫首领冰冷警惕的目光便如实质般扫射过来,手下的卫士们肌肉绷紧,瞬间调整站位,形成更严密的防御姿态。


    “啧,真是铁桶一般。”申由轻笑一声。


    申由望向荔娅。她的目光扫过河畔嬉戏的少男少女,扫过互赠兰草芍药的恋人,最后落向青翠的山林,眼神深处是压抑的向往和浓得化不开的厌倦。


    这样不好。说好了希望她不要再生气的。


    申由采来一束精心挑选的芍药,幽香袭人,姿态优雅地递到荔娅面前。荔娅面无表情地接过。她的目光并未在花上停留,而是再次投向那不可及的自由远方。


    申由看了看侍卫首领按在剑柄上的手,又看向远处林间惊飞的一只五彩雉鸡。


    “上巳佳节,岂能无射礼助兴?方才见林间雉鸟肥美,不若我等比试一番射雉如何?”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位神情严肃的侍卫首领,带着明显的挑衅,“久闻郑司徒麾下卫士皆精于弓马。不知你可敢代表司徒府,与孟姬一较高下?”


    此言一出,侍卫首领脸色微变。与孟姬比试?赢了是僭越,输了更是无能。这申国公子分明是给他出了个大难题!他下意识看向荔娅,希望她能识大体地拒绝这荒唐的提议。


    荔娅的绿眸瞬间亮了起来,如同冰封的湖面投入了火星。被严密监视的憋闷,对自由的渴望,以及骨子里来自西戎父亲的骑射本能,在这一刻被彻底激发。她不等侍卫首领回应,已从身旁一名卫士手中劈手夺过一张硬弓和一壶箭矢,动作快得让侍卫来不及反应。


    “怎么,你不敢?”荔娅的声音带着压抑已久的锐气。她拉弓搭箭,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目光锐利如电。那紧绷的弓弦和蓄势待发的箭簇,仿佛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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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被禁锢灵魂的无声呐喊。


    申由看着阳光下那抹引弓待发的身影,绿眸如火,芍药幽香萦绕,嘴角的笑意终于染上了真实的兴味。


    他低声自语,仿佛只让风听见:


    “好一把利剑……困在漆盒中,真是暴殄天物。”


    “孟姬既有雅兴,末将奉陪!”侍卫首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同样夺过身旁卫士的弓箭,动作虽也利落,却带着被逼上梁山的僵硬。


    申由好整以暇地退后几步,嘴角噙着玩味的笑,仿佛在看一场精心编排的好戏开幕。他的目光扫过荔娅紧握弓臂的手,那动作带着一种久违的、仿佛要捏碎枷锁的力量感。


    林间光影斑驳,一只五彩斑斓的雄雉被众人的动静惊扰,“咯咯”叫着,扑棱着翅膀从灌木丛中飞起,意图滑向更深的树林。


    几乎是同时,两道破空声响起。


    侍卫首领的箭,带着郑国卫士训练有素的规范,划出一道笔直的轨迹,直取雉鸟胸腹。这是最稳妥的射法,力求一击毙命。


    荔娅的箭则截然不同。她的动作并非中原射礼的优雅含蓄,而是带着西戎猎手的野性与爆发力。开弓如满月,撒放似惊雷。她瞄准的并非雉鸟的躯体,而是它奋力拍打、即将完全展开的翅尖。


    侍卫首领的箭,精准地穿透了雄雉的胸膛,巨大的冲击力带着它坠落在地。然而,几乎就在同一刹那,荔娅的箭也到了。它并未射空,而是刁钻狠辣地穿透了雄雉刚刚扬起的右侧翅尖。那箭矢的力道如此之大,竟将这只已然中箭下坠的雄雉,硬生生又带得在空中翻滚了半圈,才狼狈地砸落在地。


    侍卫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那只被两支箭贯穿、犹在抽搐的雄雉。


    侍卫首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看着荔娅,眼神复杂到了极点:羞耻、难以置信,甚至……恐惧。他输了。更可怕的是,荔娅方才展现出的那种源于血脉的、近乎野蛮的力量感,让他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这个看似温顺的孟姬,体内流淌着何等危险而不受控制的血液。郑司徒的严防死守,并非杞人忧天。


    申由抚掌大笑,打破了沉默:“好!好箭法!孟姬神射。”他对着荔娅的方向,放轻声音,意味深长,“郑司徒府上,真是……卧虎藏龙。”


    荔娅缓缓放下弓,胸膛微微起伏。方才那一箭,点燃了她沉寂已久的灵魂。阳光洒在她脸上,那双绿眼睛,如同挣脱了锁链的猛兽,闪烁着野性未驯的光芒。她看也没看地上抽搐的雉鸟,更没有理会侍卫首领复杂的目光,只是冷冷地、带着些许畅快,将弓和箭壶随手抛还给身旁还处于呆滞状态的卫士。


    “不过尔尔。”她吐出四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不知是在评价那雉鸟,还是评价这所谓的比试,亦或是……评价这禁锢她的牢笼和看守她的“勇士”。


    这溱水,总算是没有白来。


    荔娅转过身,在侍卫们更加警惕却难掩一丝敬畏的目光包围下,径直走向自己的马车。背影挺直,如同刚刚在战场上凯旋的将军,带着一种冲破樊笼后的凛然气势。


    申由快步追上,与她并肩而行。


    “好一把利剑。郑国只把你当礼器,真是愚不可及。”


    “利剑?”荔娅心中并没有被夸赞的喜悦,而是窜起一股火,“剑是工具。而我,是持剑之人。”


    申由微愣,眼中掠过真正的惊异,随即化为更深沉、更灼热的欣赏。


    “好一个持剑之人。孟姬若是愿意……”他凑得近了些,压低声音,几乎拂过荔娅的耳畔,“何不与我同谋?”


    荔娅没有停下脚步,甚至走得更快了些。申由所做的一切,这短暂的放松,全都是对潜在盟友的评估,这令她感到恶心。


    “公子是不是走错了路,你的马车在那边。”


    申由早有准备,大大方方把荔娅遗落的芍药往她怀里一塞,动作自然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气息,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


    “孟姬是不是忘了东西,你的芍药在这里。”


    荔娅拿着那株芍药,气得想笑。这家伙还真是事事周到,滴水不漏。此举巧妙化解了他跟上荔娅有所图谋的嫌疑,还又往她身边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短剑、漆盒、芍药,妄图在她的生活里留下不可忽视的痕迹,时刻提醒他的存在。要不是“为两国邦谊祈福”这个破理由,她一定会当场把这芍药摔在他脸上。


    另一边,申由已经钻入了自己家的马车。他脸上所有的笑意逐渐褪去,只余下一片深沉的静默和眼中跳动的、势在必得的幽光。他不自觉看起了自己的手。


    方才春水洗濯,荔娅踏过水边湿滑的青石时,他伸手虚虚扶了一把。一握即放。


    “孟姬小心。”


    那时荔娅眉梢一蹙,瞪了他一眼,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


    此时,那一瞬间的触感仿佛还在指尖残留。他摩挲着指尖,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


    不急。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和我一起做那持剑之人。


    申由不会想到的是,他的愿望在人间,永远无法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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