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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作者:香草芋圆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从背后传来章晗玉的喊声:“哪有叶少卿这般敷衍的?谢罪词毫无诚意念完,我这苦主还未回复呢!你回来——“


    叶宣筳跑得更快了。


    他身上的绯色官袍显眼,后方的人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走动行迹。只见他绕过龙津池半圈,直奔对岸而去。


    章晗玉越喊人跑得越快,她也觉得有意思,乐了一阵,扭头对留在池边的人说:“叶少卿去得无影无踪,倒仿佛晗玉是什么吃人猛兽似的。还好凌相不怕我。“


    凌凤池立在水边,叶宣筳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池子对岸,显然不会再回来。


    他昨夜睡得不好,两边太阳穴一突一突地疼。


    叶宣筳是相识多年的,胜在听劝讲理,懂得轻重缓急。虽说性子疏放惯了,不拘小节,但遇事决断,是个可以放手做事的能臣。


    凌凤池自己是谨慎周密的性情,两人一起商议常有互补之处。


    过来御花园前,他原本和叶宣筳说好:


    ——二人共同去御花园龙津池走一圈,探查由章晗玉筹办的春日宴,可有什么不寻常的蹊跷处?


    ——假设有人趁春日宴的机会,打算暗害凌六郎,会从哪几处下手?


    ——今年宫宴设在水边,与以往惯例不同。龙津池水深几何,能否淹人,是这次探查的重点。


    ……


    如今倒好,叶宣筳不知发什么癫,扔下他独自跑了!


    清净水边,视野广阔。只剩他和章晗玉单独相对。


    平湖般的表面下,一股暗流开始翻江倒海。


    这股暗流,从昨夜辗转思虑、久不能寐的深夜里,就在他的心底涌动激荡不休。


    凌凤池站在池边默想:当初她投效阉党,认贼作父,真有什么不得已的隐情?


    法理不能超脱人情。若她有不得已的难处,只要愿意向自己和盘托出,他亦可郑重承诺,从宽处置。


    她身为名门遗孤,父母自幼遭难,失了管教,以至于走入歧途,非她这孤女之错。


    若她当真有不得已的隐情,自己可以为她做下担保,将她从终身劳役的宫廷苦役中释放归家……


    池岸对面传来一阵躁动。


    七八名干练官吏脱了袍子,穿一袭短打衣裳走近水边,手持长篙,在水里戳来戳去,开始测量水深,查探污泥。


    这些官吏是叶宣筳带来的大理寺属吏。


    他人虽然莫名中途跑了,好在还记得今日要做的事,回禀了小天子,以“向章宫人赔罪、协助准备宫宴”的名头,派出大理寺干练官吏,重点勘察这次春日宴的举办地:龙津池。


    近水危险。


    水边污泥,可以藏利器。污泥本身积淤太深,泥深可陷人。水深可溺人。


    这次春日宴定在水边,朝野哗然,各个痛骂章晗玉居心叵测,不知打算如何害人。


    凌凤池立在水边,注视几名吏人忙忙碌碌,将七尺长的长篙笔直插入水中,又拔出查看水痕,如此几次三番。


    看着看着,他的神色微动。


    池中水浅,不足以溺人。


    凌凤池心里闪电般地想起凌六郎。


    六郎春潇身高七尺八寸,站在龙津池里,水深只怕才过腰。


    昨日也是个晴天,同样有暖风阵阵,刮过平湖。有个人凑近他身侧轻声耳语:


    “看顾好他呀。”


    她如今已是被罚入宫劳役的宫人身份。


    就如大理寺官员建言书“上策”所说的:只能办好,不能犯错。


    或许众人误会她了。


    她只想专心筹备春日宴,并无害人之意,也深怕被人构陷,落下罪名。


    凌凤池依旧能清晰地回想起昨日水边交谈的细节。


    金光落在她皎洁若白瓷的面颊上,他可以感受到她在近处耳语时的呼吸,感受到一两根被风吹乱的柔软发丝拂过他衣襟。


    入宫半个月了,她依旧没有穿耳洞。


    暖玉色泽的小巧耳垂上,空无一物。


    ……


    凌凤池直视前方波光闪耀的水面,右手不自觉地开始缓缓抚摸腰间挂着的白玉牌。


    他站在清净无人的水边,不回头地开口问询:


    “此处说话可方便……?”


    话还没问询完,原本没骨头般躺在美人榻上的章晗玉忽地哧溜一下,重新坐起身:“慢着!”


    水边说话不方便!


    但凌凤池早有准备而来,人就在面前,不问个清楚,如何肯罢休。


    他侧了下身,转向数尺外的遮阳纱帐。


    “昨日水边——”


    “好个诡计多端的凌相。“


    美人榻上半躺半坐着的章晗玉一抬手,蒲扇挡在两人中间,晃动几下,把皎色面庞挡住了。


    章晗玉在蒲扇后道:“我正奇怪着,叶少卿好端端入宫来,人怎么发失心疯跑了。如果有凌相在背后授意于他,假借当面道歉,实则替凌相寻一个单独会面的机会……那便说得通了。”


    凌凤池的心往下沉。


    声线也沉冷下去。


    “并非我之授意。何必以阴暗心思揣度他人?”


    “是说我以小人之心,度你君子之腹了?”章晗玉轻笑起来。


    “哎,凌相,你恩威并用,屡次企图让我改换门庭,投靠于你。今日又私下单独见面,难道不是为了再一次的劝降,诱我背叛义父?”


    或许面前水波刺眼的缘故,也或许是今日的阳光太晒。风里传来的字字句句,全是不动听的言语。


    凌凤池想即刻拂袖便走,但脚却立在原地。


    凤眸凛冽,眉峰拢起,再望向对面之人时已带着说不尽的寒意。


    “章晗玉,你这五年间认贼作父,从头到尾,毫无半点悔意?也并无半分不得已的隐情?昨日池边你与我说——”


    “别说了,凌相。“章晗玉无奈地挥两下蒲扇,人又躺了下去。


    自己那位干爹派来盯梢的人,凌凤池看不见,她心里一清二楚,有一个在桥下的石墩子蹲着,还有俩在对面的高楼上盯着呢。


    凌凤池此刻的眼神如万年寒潭,黑蒙蒙的,她有点顶不住,索性挥着蒲扇扇风,随口漫应:


    “宫中日子无聊,随口说两句逗逗凌相,别太当真。太认真就无趣了。”


    耳边没再传来一个字。


    凌凤池立在池边不动,仿佛变成一块修长的冰川大石。对岸几名吏人拿着长篙忙活个不住,不断有报数声隔着水面传来,显得水这边格外冷清。


    “池边水深三尺,池中央水深五尺半!”


    “这边池子同样水深三尺!”


    “淤泥半尺,无可疑物!”


    半个时辰功夫,几名勘察官吏沿着水岸勘察过五十处位置,一一记录在案。


    一名大理寺属官小跑着奔来凌凤池这边,回禀道:


    “勘察五十处。池边皆水深三尺,池中水深皆为五尺半。”


    “下官等查阅过宫中起居注。龙津池乃是高祖皇帝时人工开凿的池子,当初特意修得浅,就是为了防止误溺宫人。”


    说着递来百年前高祖皇帝起居注的摹本,指着其中一页,果然清清楚楚记录道:


    “龙津池深三尺,中央五尺半,可夏日行舟,而无宫人落水误溺之虞。”


    两处记录吻合,凌凤池微微点头,紧绷至今的眉眼终于和缓三分:“今日辛苦。各位随叶少卿出宫罢。”


    身后的纱帐子从里撩起一条缝,章晗玉慢腾腾摇着蒲扇,卧在美人榻上笑看着,显然听得清楚。


    凌凤池转身与她对视片刻,章晗玉仰着脸,水色润泽的唇开合,看似要说什么,凌凤池冷然收回目光,径自往石桥方向走去。


    只是走着走着,不知为何,心底始终有隐约不对的感觉升起,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身后似乎有水声。凌凤池的脚步一停,视线往身后斜瞥。


    勘察吏人们都已散去,七尺高的长篙散落地上,不知何时被章晗玉拿起一根在手里,脸上表情似笑非笑,人坐在金光闪耀的池子边。


    心底隐约不对的感觉瞬间警铃大作!凌凤池即刻停步,盯她到底要做什么。


    却见章晗玉貌似随意地坐在水边,在靠近池岸的水面下四处东捣捣,西戳戳,不知戳中了哪处,手里的七尺长篙忽地往水下探去——


    笔直没顶。


    凌凤池只觉得脑海里轰然一声响。


    龙津池果然有问题!


    大理寺干吏都未察觉的疏漏,却被她自己当面揭破?为何?


    她的态度反复无常,为何?


    短短瞬间,脑海里闪过众多的“为何“,各个无解。但七尺长篙没顶是不争的事实。


    下一刻,凌凤池的眸光凌厉起来。


    “叶宣筳!招回大理寺勘察官吏!”


    沉着的脚步声再度响起,由近渐远。等章晗玉再抬头望时,凌凤池的身影已经走过石桥,向对岸方向大步走去。


    “哎,又生气了。走这么快。”


    章晗玉抛开竹篙,觉得颇为新鲜,又咂摸出几分好笑。


    “君子修身养性的功夫呢?从前也不见他这么爱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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