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话说清楚。”凌凤池立在窄门灰檐下,阳光映上海青色衣袍前襟,眸光幽静,影子在身后爬上了灰墙。
“中书郎去大理寺投案自首,她以什么罪名自首?”
叶宣筳恍然拍了下脑门:“竟忘了与你详说。好个章晗玉,她原来并非章家儿郎,却是章家之女!她胆大包天,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竟以女郎之身,顶替她兄弟的身份入朝为官。这么多年,我等竟毫无察觉啊。”
叶宣筳摩拳擦掌。
章晗玉为阉党做事,跟大理寺矛盾重重,跟他本人结的梁子更大!
自从鲁大成被拘押进大理寺狱,身为大理寺少卿的他自己,就被章晗玉给盯上了。
起先,她以言辞吹捧,蓄意接近,设宴邀约。
哎,章晗玉天生一副好皮囊,初见之人常常惊叹为“当世之卫阶”。长得那般矜持清贵的模样,放下身段哄人谁顶得住?
他就赴约了。
席间言笑晏晏,重金行贿,意图拉拢他这大理寺少卿……他当然严词拒绝。章晗玉自此翻脸不搭理他。
他恼火起来,也不搭理对方。
没想到事还未完。之后没两天,两人秘密相约赴宴的事居然被捅出来,闹得人尽皆知!
那几日大理寺上下同僚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投靠阉党”四个字明晃晃挂在头上……
叶宣筳这才惊觉,原来之前的拉拢是假,想把他拉下马才是真!
还好多年同窗好友,身为朝廷副相的凌凤池力保他。
私下里劝诫他谨言慎行,离中书郎远些。中书郎狡狯,若追上去怒斥纠缠,说不定还会再中一次后续的计中计。
叶宣筳吃了这场闷亏,最近除了去大理寺官衙就回家闭门不出,比和尚还清静……
今天叶宣筳可算扬眉吐气了。那章晗玉自己登门大理寺投案自首,落到他手里!嘿……等等。
他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这么多天的憋气心焦,忍气吞声过得跟孙子似的,被同僚投以奇异的眼光……他自负才智过人,竟被个年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女郎耍弄得团团转?!
慢着,被耍弄的朝廷命官多着呢。眼前不就有个比他官职还高、才华更胜的?
两边明争暗斗多年,被章晗玉耍弄得也最狠。自从告知消息,就没听凌凤池再说一个字。
瞅瞅身侧沉默不语的人影,叶宣筳的满腔愤怒神奇地平和了……
他好言劝慰凌凤池。
“怀渊,你也不知情罢?如今回想起来,我们都被这小女子耍弄在股掌之中,着实可恨啊!”
凌凤池久久地不发言语,手掌中握紧的玉牌又摊开,被他垂眸打量,莹莹反光。
门外翻身上马时,他才道:“我知道。”
叶宣筳:“……啊?”
直到大理寺衙门前下马,叶宣筳人还是懵的。
凌凤池短短的一句“我知道”,把他给震了个三佛出世,五佛升天。
但他总不能去质问好友兼上司,只好揣着满肚子疑问,火气直冲阉党而去了。
“自古没有女子为官的说法,她中书郎的位子坐不住了。事出意外,阉党必然阵脚大乱,可以乘胜追击!”
凌凤池路上一言不发,直到大理寺门前下马,他才开口问叶宣筳:“她为何突然投案自首,可有说辞?”
叶宣筳一怔。
早晨大理寺来了这一出惊天大戏,场面乱的很。堂上大理寺众官员们正乱哄哄地商议如何处置,宫里又掐准时辰来抢人。
“她都自己投案了,管她如何想?”
叶宣筳下马几步奔入大理寺衙门,又诧异回身:“怀渊,你还不来?大理寺如今一片混乱,各路人马都来探听消息,急需你出面坐镇,稳住场面!”
凌凤池撩袍跨过门槛,阳光刺目,他迎光闭了下眼。
“她人在何处?”
“大理寺,慎独堂。”
——
章晗玉在灯火明亮的大理寺大堂上眯了一觉。
本该肃穆问话的审讯大堂,今早乱哄哄的,吵成了鸭子塘。
宫里来的人是个熟人,正是她秘密认下的好大儿,全恩。全恩带来两名女官,跟随章晗玉入内室脱衣验明正身。
进去时穿得一身齐整正朱色官袍,出来时多了一块白绫布,手掌宽,甚长,整整齐齐叠成一长摞,搁在漆盘里,被女官呈去堂前。
“中书郎贴身取下的布料,算是实证,奴婢等要带回宫复命的。”
贴身布料?实证?两名大理寺审讯官的眼皮子剧烈一跳,目光不由自主转向堂下的犯官。
章晗玉散漫地坐在地上,仰着头,打量大堂上方悬挂的黑底长方大匾。
黑底泥金的八分汉隶,气势古朴雄浑,笔迹瞧着很有些眼熟,一眼就看出,这幅提字出自凌凤池的老师,陈相陈之洞的手笔。
提名曰:“慎独”。
好个“慎独堂”。
君子慎其独也。只可惜,想在朝堂上争夺权柄,打压对手,哪怕陈相教出了凌凤池这样立身端正的学生,也慎独不了。
看这大理寺上下,都是凌党派系。
“君子慎独”的愿想,也只能做个美好辞藻挂在匾上了。
章晗玉百无聊赖的神色终于多出点笑意,目光扫过上首两位审官,抬手往自己身上比划一下。
“两位大人,见笑了。”
亮堂得连影子都无的审讯大堂里,一举一动无所遁形。她今日穿官袍入的大理寺,硬底白色高领妥帖地包裹住修长如鹤的脖颈。
往日平坦的胸膛处,隐约隆起弧度……
原本还不明显,被她懒散往后一仰,那弧度便明显起来。
两个审官心里猛打了个突,登时面红耳赤,惊吓般似得往后齐齐一仰,险些从木椅上摔下地面。
缠胸之布……
“啪!”堂上审官回过神来,猛一拍惊堂木,“章晗玉,你大胆!“
“你伪作男子,牝鸡司晨,欺瞒朝廷,骗得五年官身,这可是大罪!如今证据确凿,来人啊,剥去犯官身上官袍,取木枷——“
不等堂上喊完,全恩从侧边一个健步蹦出三尺,把章晗玉挡在身后,高喊道:“你们敢!”
章含玉把全恩轻轻一推,笑指了指堂上。
“听两位大理寺丞说话。他们要治罪,我也想知道,当朝律法三百六十六条,哪一条写着:女子出仕为官有罪?当如何判罪?”
堂上两位大理寺丞闷得心口发慌。
为什么大理寺几位高官都不出面,把他们两个五品官推上来?为什么叶少卿见势不对亲自去寻凌相?
就是因为翻遍了当朝律法三百六十六条,没有一条白纸黑字写下,女子出仕做官,当如何判罪!
制定刑律之初,所有人默认女郎不能出仕,仿佛天地乾坤,理所当然,怎会写在律法里?
大堂上两位审官被堵得说不出话,轮到全恩得意了。他揣着袖子昂头道:
“律法都没写,无法可判,那就无罪嘛!大理寺为何还拦着人不放?小天子口谕,中书郎即刻入宫面圣。你们要抗旨吗?”
大理寺当然不肯轻易放人,口口声声要见圣旨文书。
两边争得面红脖子粗,大理寺几个主官都不知去向,无人能拍板做主,庄严肃穆的审讯大堂吵成了鸭子塘。
两边掰扯不休的当儿,章晗玉困倦上头,随手把漆盘里充作实证的白细布薅过来,熟谙地折几道,往眼皮子上一搭,挡住满堂刺眼灯火。
人往边上靠了靠,也不知靠着桌腿还是木柱,总之,就在亮堂堂的大堂上眯了一觉。
她这一觉眯得不算长,猛然惊醒时,门外的日光才照进门里三尺。
大堂不知何时安静下来。堂上两名审官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沉着脸起身,拂袖退去旁边。
全恩大获全胜,但脸上却带些不安神色,小声喊她:“中书郎倒是好睡。就在刚刚,大理寺叶少卿领着凌相进了门,今日也不知能否善了。”
章晗玉左顾右盼,没看到叶宣筳,更没看到凌凤池。
“人呢?”
话音刚落,叶宣筳换了身干净官袍,端起平日的架势,板着脸背手走进大堂。
全恩眼尖,凑过来嘀咕:“凌相人在隔壁!我见他在门外和叶少卿分开,走进隔壁院子。啊,我知道了,他在隔墙监听这处的动静呐——”
堂上重重一声惊堂木响,叶宣筳高喝道:“犯官章晗玉何在?”
章晗玉停下话头,转身笑应:
“在。如何处置本官,叶少卿可商议妥当了?”
“按我朝律法,并无女子为官的入罪律令。”叶宣筳面无表情地念词:
“但我朝开国以来,亦无女子为官的先例。章晗玉,按开国承制,朝廷褫夺你官袍官印,将你贬为白身,驱赶出朝堂。你可心服?”
全恩在旁边插嘴:“白身就白身。只要不犯律法的正当良民,便可以随咱家入宫,觐见小天子当面。两边谈妥当了?赶快随咱走罢。”拉起章晗玉就要把人带走。
“慢着!”叶宣筳把惊堂木拍得砰砰响,“还有一条欺君之罪!冒名顶替族中兄弟,欺瞒天子多年。如此大罪,岂能轻轻放过!”
章晗玉站在门边,听到这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叶少卿判得公允。并未触犯国法,犯的是欺君之罪。如何发落罪臣,当然得看小天子的意愿。罪臣请求入宫,当面向小天子谢罪陈情。”
全恩在旁边接得飞快:“小天子允了。小天子口谕,宣罪臣章晗玉入宫面圣,当面阐述陈情。”
叶宣筳被噎得不轻:“……”
好好好,他算听明白了,小天子顾念旧情,这是不惜一切要把人保下了。
现在宫里宫外,一边自愿入宫请罪,一边等不及要接人入宫面见。
折腾来折腾去——
原来只有他们大理寺经手案子的官员里外不是人哪??
叶宣筳气得心肝儿泛疼。
捂着胸口,召来身边亲信属官,低声吩咐,“大理寺掺和不起。去隔壁,找凌相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