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昨天我和珩在缆车上,饼已经画到三十年之后。她真是个神奇的人,她一时像成年人,甚至像长辈,一时又像小孩。我说我给你搞点真空包装袋,找人设计一下,给你家餐厅做个logo,印在袋子上,然后就可以请几个游得快的去送外卖,什么海豚啊之类的,正好,它们聪明,好好训练一下,送个饭估计不成问题。现在这个我相比于这个二十六岁的身体,确实有些幼稚,我越讲越兴奋,我说我去定做一个玻璃罩,做成一个空心大馒头的形状,然后你在海里找个山,旁边是海沟,山尖尖刚好比水面低点,我们就把玻璃大馒头沉到山上,你负责供应食物,深海特产,然后我在岸上拉那些浮潜的人来吃。我们两个强强联手,你做人鱼生意,我做人类生意,保证赚得盆满钵满。我从前觉得她是个对什么都没兴趣的人,直到昨天,我第一次看她听得那么认真那么入迷。她的反馈让我有点上头,我几乎要忘记她是个用鼻子和肺呼吸,并且生活在陆地上的人类,要不是她听完之后弯了弯唇,朝我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之后问我要不要把房子卖了,投她这个“海陆联合观光餐饮发展计划”,我差点就当真了。我横她一眼,她笑得很开心,烦死了,她的快乐总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看我吃瘪看我上当看我犯蠢,她就高兴了。
我答应要帮珩的忙,给四个阿姨重新建模,让她们以年轻时的模样出现在梦中的婚礼上。星期天我到社区活动中心的时候,提早很多就到达的花阿姨,已经在树下睡着。我在她旁边的躺椅躺下,珩正在我们前面的空地上,拿着个巨大的扫把在扫寥寥无几的落叶。
我喊她:“花阿姨,醒醒。”
花阿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来她睡得不浅,见我在旁边,她差点没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珩走过来,从树下拉了个塑料凳子,在我和花阿姨前面坐下。
“花阿姨,江夷来了,等会你要把他带到你的记忆里,然后他会把以前的你找出来,明白了吗?”
花阿姨听得云里雾里,但她是个睡眠质量很好心很大,几乎不作多余思考的人,她非常爽快地答道:“明白了,没问题!我听你们的。”
之后又是熟悉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沉重的空气。我被珩放倒过无数次,花阿姨没见过几次这种场面,她在我旁边惊喜地问:“阿珩你给我喷麻药了吗?怎么跟我去做胃镜的时候一个感觉?”说到一半声音渐低,变成咕咕哝哝的呓语,之后就安静了下去。花阿姨睡着了,我飘在醒和睡之间,等着她把我带到她的家里去。
“花阿姨,来,你现在放松,你想象一下你的家——”
“家啊?我搬过好几次喔,我想哪一个?”
“你挑一个。你挑你最喜欢,你觉得最舒服的一个。”
花阿姨沉默了一小会儿,像在菜市场货比三家一样,从她住过的地方挑拣出一个合适的。她说“挑好了”,环境没有任何变化。果然居所和家不是一回事,我在旁边又说:“花阿姨,你别挑房子,你挑感觉?明白吗,就是家的感觉?什么东西,什么人会给你家的感觉?”
“啊?哈哈,”她笑起来,“我妈呗。”
“那你想想她?”
“我试试啊,老太太走了有些时候了都。”她说,之后七十岁的她开始想念她已经去世了好几年的妈妈。妈妈是她关于“家”的锚点,我能感觉到她的形体在梦中的世界里逐渐淡化。我赶在她离开当前这个意识频段之前,抓住了她的手。
到她家的路没有到我家的路那么弯弯绕绕,我们几乎在转眼之间,就到达了她的意识深处。只是场景有点奇怪——天是黑的。但这又不是夜晚,我能听见远处的鸡叫声和赶早入城开得飞快的货车引擎声。现在大概是四五点,天还没亮的时候。我看了一圈周围的环境,我们现在应该在某个水网密布的南方乡村里,路很窄,两边是农田和鱼塘,低矮的村屋在农田与鱼塘之间的间隙散在分布。
隔壁花阿姨“哇”了一声。
“这是时间倒流了吗?”她说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虽然没有光,她看不清楚,但那分明是七十岁的她的手,“我没变小。我没在七十年代对吗?但是我怎么回来了?这房子早就拆了啊。”
“花阿姨,这不是现实,这是你的记忆。”我说。
“记忆啊?”她像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一样,惊奇地回看这些她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景物,“为什么那棵树在闪来闪去啊?”
她记不清小时候门前的到底是桂花还是鸡蛋花了,因此这棵树正处于桂花和鸡蛋花的叠加态,此时正在快速地在两种形态之间变来变去。
“因为你忘掉这棵树了,”我说,“我们进屋看看?”
因为天没亮,我看不清路,她走在我前面,牵着我的手带着我走。从前的她大概在这个时间段走过无数次这段路,因而不需要把路看得太清,就很顺利地带我摸黑到了她的家门口。那是一座寻常的村屋,门关着,灯没开。门口停着一辆三轮车,车上放了两大筐菜。
她已经几十年没回来过这里,站在门口,她有些踌躇。
“我妈会在里面吗?”她问我。
很遗憾不会。她也许会在她的记忆库里看到母亲的录像,但她的母亲不可能重新以一个拥有自由意志的个体出现。操控别的个体,让她像现实中的人那样自己思考和行动,需要梦境主人分裂出一片意识,放在对方的体内。目前的我尚且做不到,普通人花阿姨更加不可能做到。
她看着记忆里的家,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
弄得我都有点伤感了。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应对这种场合。
还好花阿姨上了年纪,已经见过不少离别,她很快就缓了过来,之后往村屋走去。我跟在她后面,她摸索着走到三轮车旁边,她往车上看了一眼,之后她把目光收回,继续往前走。
前面有一堵无形的墙,卡在房子和三轮车之间。
我敲了敲墙:“过不去了。这里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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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家吗?”
前一秒还坦然接受了梦里已经空无一人的花阿姨,忽而又感伤起来。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是要哭,但语气里却听不出悲伤,甚至是……有点惊喜。像是刚刚那一刻时间逆转,而她返老还童,此时收到了母亲送来的生日礼物。
她看向我。
“我知道为什么天没亮了。”她说,“因为我妈总是天没亮就骑车把菜运到市场卖,我坐在后面,顺路去上学。她把我放在学校门口,之后去市场,我在学校等一个小时,等到开门再进去。”
我看向旁边放着菜的三轮车。车没锁。我们好像应该……坐上去?
花阿姨的梦里不会有什么陷阱,我什么风浪没见过,而且谨慎如我,来之前已经戴上了珩给我织的手绳,有珩在,我胆子更大了。我直接就爬上了三轮车的后座,并且邀请花阿姨坐到前面去。
花阿姨却没动:“我要坐后面。”
“啊?”我指了指自己,“我骑车?我不认识路啊。”
花阿姨似乎已经从刚才的伤心中抽身而出,想起妈妈和三轮车,她现在只剩下欣喜。“你不是说要找家的感觉吗?我这感觉就是坐在我妈的三轮车后面啊。试试?”
我从车上下来,又爬到前面去。花阿姨坐到我的后面,她一上来,三轮车就动了,它掉了个头,开上乡间狭窄的土路,我一点没动,它就这样在凌晨四点多寂静的路上,循着花阿姨的记忆,往学校驶去。
我没敢回头看,我怕一回头看到她在哭,我没有什么安慰人的经验,可是一点都不懂怎么应对这种场面。但她应该没在哭。因为天渐渐地亮了,大货车都进了城,乡间又只剩下自然的声音——好多鸟在叫,杂乱地混在一起的鸟叫声背景里,偶尔掺入一两声鸡或者狗的叫声。三轮车骑得不慢,风吹起菜筐上面盖着的棉布,发出噗噗噗的声音。花阿姨心情愉快,她在吹口哨,音域极窄,不知名的歌曲挤进三四个音符里演奏,但她一直吹,一直吹,吹到三轮车开出河道池塘密布的地带,开过宽阔的稻田,开过村口的蔬菜大棚,开到乡道上。土路终于变成了水泥路,天也快要亮透,远处冒出来一个学校区域减速的警示牌,之后我看见了她的学校。这学校比珩给我建的训练场还要老一些,破一些,电影电视剧里演的七十年代,还是演得太先进了点。
我以为三轮车要开到学校门口停下,至少它是要开到那里的,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从我们离学校还有一百米左右时开始,它就不动了。严格来说它在动,它一直在前进,但学校一直在后退,这条路好像变得无限长,它将这一段时间循环又循环播放,直至无穷无尽——
因为一旦下车,妈妈就会离开她。能引起她关于家,关于亲密关于依恋的,最强烈的回忆,是这段不愿意告别的路。
空气忽然变得潮湿,之后天又黑下来。不对,不是天黑,是我走进了一个没有灯的屋子里。
一点光都没有。
我掉到了她的记忆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