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人鱼。
一段记忆飞快地在我的脑海里闪回,但它是空白的。我关于过去的好多记忆都是这样的空白,记忆生硬地被剪断,像个被抽掉所有相片的空相册。从前我把这样的空白归因于我奇差无比的记性,但现在的我能分辨出自然遗忘和人为遗忘之间的细微差别。我几乎在那一瞬间就意识到,人鱼塑像所联带的记忆,是另一段上锁的秘密。
船很快驶入了更开阔的海面,我回头看,已辨不清远处白色的公园和青铜色的人鱼塑像。海很大,深海里可见不到沙滩上白色的浪头,它看起来不过是一片轻微地上下涌动着的蓝色,但船已经晃得让人难以站稳。我还在小孩的感官里看海,差点没躲开他突然的一波剧烈反胃。我想起我上次去海岛旅游,坐的船和现在这艘差不多大,船上每个小孩都在吐,那声音听得我也要作呕。现在我算是理解他们了,他们人小胃也小,一点海浪都能引起他们胃里巨大的动荡。小孩刚吃进去的馒头,现在被均匀地摇成了面糊。钱是要留着之后用的,他才不舍得把馒头吐出来,他左手一个食指右手一个食指,把两边人呕吐的声音都堵住。幸好海风够大,把空气里口水和胃酸的味道都吹走了,不过他还是小口小口地呼吸,努力不让自己过分敏锐的嗅觉生效。
因为从来没出过远门,小孩对距离没有概念,只是感觉到人在海上晃了好久好久,久到再一次踏上陆地时,要刻意回忆一下,才能记起如何走路。小孩跟外出打工的人挤上同一辆改装的三轮车,车发动起来的时候,加上去的铁皮车盖会随着引擎发出牙关打颤一样的嘎吱嘎吱声。他被人群挤在车厢的一角,车摇摇晃晃地驶上马路,他脸埋在铁皮边上往外看。从码头往城市走,楼房渐渐密集,渐渐升高,外面是宽阔的平坦的水泥路,低头看,每一寸路面的灰色都是一样的,这看起来是一条很标准,很规范,很讲道理的马路。三轮车几乎已经开到它所能达到的最高速,但因为这里远离市中心,旁边的车都开的飞快,嗖,过去一辆,嗖,又过去一辆。慢慢地车变得多了,车也慢下来,拥堵的路面传来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吵得人脑袋跳跳疼。三轮车司机刹车停下,回头叫醒在车上睡过去的疲惫乘客:“喂,客运站到了!”
小孩跟着大流,坐上到市中心的公共汽车。胸口变形的骨头越来越疼,它像一个牛角,压着他的肺和心包,心脏每跳一次,属于内脏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痛感就要来一次。他几乎关闭了自己的所有感官,才得以平稳地从码头坐车,来到市中心。他不知道警察局在哪里,只能凭感觉推测。海岛上的村委派出所,镇子上的民政局警察局镇政府,基本都会聚集在某个区域。他就从车上往外看,见到外面频繁地出现中等高度,设计板正,中间挂着国徽前面竖着国旗的建筑物,他想大概是要到了。于是他下了车。
他的推测很正确,没走多久,他就看到了警察局。但那好像是市里的公安局,建筑物和大门看起来都很威严,门口是执勤的武警。他也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他觉得自己虽然没有罪,但算是“来历不明”,思前想后,他跑到门口,问里面的人,附近的派出所在哪里。里面的人问他是不是跟爸妈走失了,一听到“爸妈”两个字,身上那些关闭的痛觉感官瞬间被唤醒,他疼得眼前一黑,几乎要跪在地上。幸好他反应很快,他把身上的思维收回,全团在脑子里。没有了身体上的感觉,脑子就变得分外清醒。他撒谎撒得坦坦荡荡:是的我和爸妈走失了,爸爸的朋友在派出所工作,我去找他。里面的人摸摸他的头,之后指他往左边的路口走。
辖区派出所离公安局不远,小孩很快抵达了那里。里面两个值勤民警,一男一女,看见来了个小孩,都站了起身。
小孩说他被拐卖了,他跑了出来,他要去福利院。
他表现得过于镇定,言词清晰,态度坚定,不像是受过什么巨大惊吓的样子,甚至镇静得不像是个小孩。女民警在他身边蹲下,用温和的语气试探着问道:“小朋友,你是不是和家里人吵架了呀?”
小孩明白过来对方是在怀疑他离家出走,没饭吃了想找个借口让警察给口饭吃。他回复道:“我是被他们卖掉的,现在我逃出来了,我要去福利院。”
“……”两个警察看看彼此,女警又试着哄道,“小朋友,你进里面来坐下,跟我们详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孩不明白为什么人们看见小孩,就觉得这一切是幼稚的家务事。之前他挨打,从城里来支教的老师被他身上的伤痕吓到了,找了村委来调解。老师很善良,她不知道在这落后的鬼地方,打小孩打老婆就跟吃饭一样寻常。村委被她磨不过,派人过来说教,他们前脚刚走,小孩晚上就又挨了一顿毒打。
他猜不到打小孩在市里算不算大事,但他赌不起。千辛万苦才逃出来,要是又被好言相劝然后送回去,这辈子就算是彻底完了。
他退后两步,站在两人面前,之后把上衣脱掉。
他瘦得几乎只剩骨头,胸廓上的凹陷分外明显,像个凿出来的深坑。而在深坑之外,皮肤上遍布擦伤和淤青的痕迹,家里人用衣架打他,细长的伤痕新的压旧的,到处都是,他身上几乎就找不出来几寸完好的皮肤。
他立在那里,对两个民警说:“让我回去就是让我死。我要去福利院。”
后面的记忆很混乱,我大概是晕倒了。嗯,我回忆一下,好像是两个警察盯着我身上的伤痕,男的愣住了,眉头深锁,女的看起来三四十岁,也许家里也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她的反应要更大一些,我留意到她眼里闪过一丝作为警察不该有的惊愕,虽然这种惊愕很快就被她藏好了,但她的眼神因此变得柔软下来,她在我面前蹲下,看着我。我不小心和她对上目光,很少有人用这样的目光看我,她太温柔了,眼里全是怜爱,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她表现得像是认识我,像是我的半个妈妈一样。她要摸我头的时候我缩了一下,因为我现在很脏,身上臭烘烘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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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弄脏她的手。但她一点没察觉我的踟蹰,她的手就这样放了上来。她让我把衣服穿上,还问我冷不冷,问我饿不饿,问我疼不疼。头上温热的抚摸让我放松了警惕,那时候的我毕竟还不是后来的筑梦师,意识抽离的能力还不成熟,我开口回答她:“很疼……”开口的那一瞬间,眼泪滚了下来,艰难建立起的堡垒轰然倒塌,剧烈的痛感从胸口冲上大脑,我咚地一声就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我病得不轻,连记忆都错乱,我只记得我在医院里躺了一些时候,住在我旁边的是一个学轮滑摔断了腿的小孩,他跟我年纪差不多大,爸妈非常疼爱,每天探视时间,他那个床都很吵,全是吃东西聊天的声音,烦得很。来看我的人我都不认识,福利院的人来过,查贩卖人口的警察来过,来得最多的是女民警,我那时候甚至没问她叫什么,每次都只会阿姨阿姨地喊她。她怕隔壁床小孩一家其乐融融的样子会伤害到我,于是每天下班回家之前,都来我这里陪陪我,给我带点零食。我很想告诉她,我一点也不羡慕他们,虽然我才十岁,但我已经过了会被伤害的年纪,我早就习惯了,认命了。我还想告诉她,她对我太好了,她每天这样来看我,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报答她,我感觉我像借了她一笔一辈子都还不过来的巨款,并且每天这笔债务都在蹭蹭地变大,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住的是骨科病房,一个屋里放了六张床,除了我和隔壁床两个小孩,其他都是成年人。他们在屋里看电视剧,电视剧里的人物有点不可理喻,动不动就说对方恩情太大,要以身相许,要肝脑涂地。警察阿姨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恩情无可偿还,想把自己的命都给对方。某个周末,她把自己熬的红豆莲子百合糖水带来给我喝,我一辈子没喝过这样的东西,听说是她亲手做的,我忽然哭了。这一哭简直止不住,怎么哄都哄不好,越哄越哭。她也被我吓得手足无措,险些要跟我一起哭。我像下了什么莫大的决心,我那时候把“肝脑涂地”和“以身相许”当成同样的意思,我想她是个警察,工作比较危险,我说阿姨,你对我太好了,我要以身相许,以后我也当警察,我跟着你,有什么危险的任务,我就挡在你前面。她听得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睛红了,她摸摸我的头,说,以身相许不是这个意思,你下次别乱说,别人笑话你。我说好吧,那我不以身相许了,我把我的钱都给你,我要是死了,遗产就给你。她说你这么小,等你死了,我早就死了。我说那我的遗产留给你的孩子,你告诉我他们叫什么名字,我把他们写在我的遗嘱里。她说你把钱留给你自己的老婆孩子吧。我对爱没有任何概念,对家庭的理解来自于爸妈,我不想找个女人回家,然后我们天天吵架,我天天打她,某天生了孩子,之后我和她一起天天打小孩,骂小孩,这样很没意思,我一点也不想这样。我说我没有老婆孩子,我不会有老婆孩子,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了,我要把遗产给你们。她好像忽然反应过来我是认真的,之后不禁不由地也跟着我一起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