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痕钦最后一次见到钟奕,才知道他是夏听婵的前任。
太可笑了。
他问过夏听婵多少次有关钟奕的话题,就有多少次她表现出漠然和不熟,所有谎言只需她对他弯着眼睫说喜欢他就能将他骗得团团转。
那天两人久别重逢,气氛却糟糕透顶,因为陆文成的死大吵了一架。
夏听婵坦然地将事情和盘托出,毫不留情地拣着难听的话将最后那层窗户纸撕碎,然后狠狠地丢在他脸上。
她说:“监听器是我装的,陆文成那份名单是我拷贝走的,你可能在国外不清楚,我现在隶属于金融犯罪调查组。”
“怎么会?钟奕没有那么大的魅力,我只做我觉得正确的事,一个前男友还影响不到我。”
她说:“你也是前男友了。”
汇聚到下巴处的眼泪无感情地一滴滴坠到地上,陆痕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眼睛在流泪了。
他能说服自己继续给她找借口,但前提是,他们两个在交往的六年里,钟奕不曾参与其中;前提是踩着陆氏上台并被钟家收养的她最初与他在一起不是别有用心;
前提是她真的爱过他,那些假意中只要有那么一点点真心,那么一点点就行。
可是。
陆痕钦英俊立体的五官被灯光勾勒出晨昏线,他说:“钟奕马上到了,两枚子弹足够了,你放心,我手不抖。”
夏听婵:“我以为你只带两颗子弹是想拉着我一起死。”
“殉情啊?”他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苍白的皮肤在灯光下透出冷意,“我如果还算是个人,夏听婵,我但凡是个人……我都不可能再贱到这个份上。”
“——那你开枪吧。”
他握紧枪的手臂怎么都抬不起来,一把柯.尔.特.M1911,他玩过千百次,但此刻却怎么都拿不起来。
夏听婵站在他面前,动都不动,正如在感情里吃定了他一样,吃准了他不会朝她开枪。
陆痕钦紧皱着眉,用另一只手挣扎着扣住自己的手腕,枪口往上翘起,目标却是向落地衣架那里转了转。
他短暂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语气平缓:“换衣服。”
“什么?”
陆痕钦冷漠地站起身,拎着门口那身特别调查组的制服把夏听婵逼进卧室。
他抬高了手让一整套制服在空气中转了转,打量了一圈后往床上一扔:“换。”
神经病,钟奕快到了,她哪有时间搭理这个疯子?
夏听婵低声警告:“陆痕钦,钟奕现在出行身边都是有保镖的,他们不像你,来报复还带一把需要现场装子弹的空枪,你要开枪现在就开枪,别磨磨蹭蹭等到钟奕来了再——”
门口传来输入密码的电子音,夏听婵脸色微变,连半秒钟的犹豫都没有,果断推搡着将他塞进一旁的贴墙橱柜。
陆痕钦人太高,硬生生挤进去时需要完全躬着身,但那条长腿就是不肯收进去,肆无忌惮地卡在橱柜门处。
他找死。
“陆痕钦!”夏听婵压着声线,火冒三丈推了他一把。
他反手撑在橱柜顶上,躬着身自上而下地打量她的表情,嘲讽道:
“不让我跟你邻居打招呼,也不允许我叫你前任一声前辈么?”
“你是不是有病?”
“我说了,你把衣服换了。”
这人简直阴晴不定,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东西。
夏听婵犟不过这堵门神,大门的密码输入成功的一瞬间她迅速道:“可以。”
橱柜门“砰”的一声被她关上。
她知道橱柜顶部的透气孔可以看到外面,陆痕钦此刻一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敷衍地将外套披在身上,刚将手臂穿进袖子钟奕就在外面喊了她一声。
“我在卧室。”
钟奕拿来了一块大尺寸墨水屏,习以为常地进了她的房间,拉开她的椅子站在书桌前,俯下身上手替她组装。
他身上的西服有些限制动作,才拆了没几分钟,他就停下来将外套脱了随意挂在她的椅背上。
“你成天对着屏幕对眼睛不好,父亲让我把这个带给你……试试看?这样可以吗?”
夏听婵站在他身后,两人之间起码超过一个手臂的距离,她应下:“嗯,谢谢钟伯伯,谢谢你。”
钟奕回过头瞧了她一眼,唇边挂着笑:“谢什么。”
安装墨水屏不过几分钟的事,送东西也劳驾不动钟奕这尊大佛,这种小事,远不需要他百忙之中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一结束正事就亲自赶过来。
实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
夏听婵语气尽显疏离:“下次直接让司机送吧,或者你跟我说一声,我自己来拿。”
钟奕嘴角的弧度像是退潮一般渐渐淡去,墨水屏低饱和度的灰调光打在他的侧脸,像是阴天透过云层的散光。
“啊,亮了,好了。”夏听婵像是没看到他的神情变幻一般,自顾自上前一步调试屏幕,再次道谢,“麻烦了。”
钟奕的手臂还压在桌面上,他的目光落在距离他手臂两寸的鼠标上,夏听婵细长莹白的手指搭在上面左右移动,像一只捉不住的蝴蝶。
她只简单试了试就收回了手,再次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嘴角一弯,他知道那是第三句“谢谢”。
她其实是在拿谢谢赶他走。
“小婵,”钟奕忽然开口,“怎么不回家住?”
“不太方便吧。”
“哪里不方便?”钟奕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她,她头顶有一缕头发翘在外面,似乎能从中窥见她不耐烦时胡乱抓一把的日常。
他的眼眸又因为这些熟悉的联想而温柔下来,伸手要替她整理发丝:“如果是距离单位比较远的话,司机可以——”
手指距离她的发丝只有咫尺间,夏听婵忽然沉静地唤了一声:“哥哥。”
那只手遽然僵在空中,像是被按下了定格键。
她平视着他,又淡淡地重复了一遍:“不太方便吧,哥哥。”
钟奕的手指很轻地在空气中动了一下,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垂下眼。
他没应下这个称呼。
夏听婵往他身边迈出一步:“那我送你到门口——”
手臂忽然被人从后方一把钳住,钟奕抬起脸望向她,额前的黑发垂下来像是将瞳孔都割开,他的眼神罕见地执拗,那层温文尔雅的皮骤然剥下。
他固执地锁住她的胳膊将她往自己身前拉,动作幅度大到几近失控,手肘甚至撞到了椅子,那件笔挺的西服外套从椅背上歪斜着划落,最后胡乱堆叠在地上。
夏听婵脚步踉跄着退了一步,扭过脸震惊地看向他,认识他这么多年,钟奕鲜少会做出这样失礼的举动。
他直直地凝视着她,启唇:“小婵——”
“哐”的一声闷响猛地从橱柜深处砸响,整面实木木板都在震颤着发出共鸣声,这动静听上去像是衣架掉下来,重重地磕到了门板。
但更像是谁把一具尸体丢进了棺材里。
夏听婵的目光在极短的时间内闪烁了一下,像是被强光突然照射的猫科动物,但很快又趋于平静。
钟奕想说的话被卡断,他下意识偏头望向深褐色的橱柜,柜体上方有数条横向隔纹,每一条大概都有一指宽的通气凹槽。
从外面望进去,漆黑一片。
钟奕凝视着这个贴墙放的橱柜,忽然问了一句:“陆痕钦现在还有在联系你吗?”
夏听婵轻微地偏了下头,顺着钟奕的目光神色从容地望向橱柜。
陆痕钦觉得她好像有那么一瞬间与自己对上了视线。
两边悬挂着的冬季大衣上散发着她身上清浅的香气,可能是因为被这样熟悉的氛围所包裹,所以他此刻才能如此平静。
她下意识轻微翘起来的小指有些太明显了……可能夏听婵自己不知道,但初见时,她第一次指认他翻墙,当时也有这个小动作。
他心如止水,几乎完全笃定了她会供出自己,他在她那儿是一门必挂的课程,无论是初见,到党派斗争,还是现在。
“不太清楚,他出国后就断联了。”夏听婵语气平平,一如既往地事不关己。
“是吗?”钟奕看向她,五指慢慢收紧。
她蹙了下眉,手腕一拧想挣脱出来,橱柜门忽地开了一道缝,冷淡地传来一句:“手放开。”
夏听婵头疼地闭了下眼,再睁开。
陆痕钦背靠着橱柜贴墙的一面,一条腿往前支着,背脊弯成一个轻微的弧度,他用枪管子撩开遮在面前的大衣走出来,黑漆漆的枪口慑人地掠过空气。
钟奕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凝着,站姿挺拔:“我是听说你今天回国了。”
夏听婵果断站在钟奕面前挡住剑拔弩张的两人:“陆痕钦你把枪放下来。”
陆痕钦脚步微滞,他的眼尾还有些泛红,看起来像是在橱柜里被灰尘迷了眼。
他刚才还对她流着眼泪说恨她,现在出来一个钟奕,忽然就跟应激了一样火力全开,不依不饶道:“听见没夏听婵,你的哥哥成天关注你和你身边人的行踪,真可怕。”
钟奕回敬道:“成天关注?那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把夏听婵往身后拉,二话不说掏出手机要打电话,但她犟得像一头小牛,硬是要拦在前面,还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机不让他拨号。
陆痕钦冷眼瞧着两人情真意切的你来我往,方才在狭窄的空间里,每一次透过更逼仄的十字准心瞄准钟奕的时候,她总会无声无息地精准挡在前面,提前预料到他瞄准的枪口。
人怎么能默契到这种程度呢?
准心里三番几次出现她的身影,他从她的维护和偏袒里感到愤怒,心寒,以及最后的平静。
夏听婵拦完这个拦那个,冲着钟奕逻辑清晰道:“陆文成一人的事,跟他妻儿都无关,资产清算已经在执行,姜敏之前的保释金也付了,别节外生枝,想想你自己现在的位置,想想钟伯伯。”
她两边都阻拦过了,一个挡枪,一个抢手机,觉得自己一碗水端平了,但左右一看,两边怎么好像都被她惹毛了。
钟奕的脸色半点没有转晴的意思,冷嘲道:“家里出了这样的事,还能对小婵纠缠不休,陆痕钦,我有时候还是挺佩服你的。”
陆痕钦点点头,平淡回了句:“大舅哥过奖……手能从她胳膊上松开么?不然我开枪了。”
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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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好像被那句“大舅哥”激怒了,他笑了一下,语气温和到令人发毛:“跟你有什么关系?”
说完后他又将视线转向夏听婵:“跟我回家住,免得被鬼三天两头缠上。”
“回家?钟理群肯么?”陆痕钦笑得夹枪带棒,风生云起,“我以前就奇怪,钟理群看向小婵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复杂,现在我懂了。”
“死缠烂打的原来另有其人,钟先生不得已,收养她当女儿,扶她青云志,顺便绝了有些人的心思。”
“钟奕,当哥哥,就要有哥哥的样子。”
钟奕的目光像是冰棱一样射过去,面色难看至极。
陆痕钦盯着夏听婵淡笑,话是说给钟奕听的:“况且你以为你比我好到哪里去?她是怎么在福利院的时候就通过你被钟理群看到的?这人就是个没心的。”
钟奕面色淡淡的,瞧着根本不在乎:“我心甘情愿,你一个前任就不必参合到我们家事中了。”
“前任?”陆痕钦偏了下头,语气冷淡而平静,“夏听婵,我们分手了吗?我们之间的账算得清吗?”
“钟奕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夏听婵,你等我死了再谈分手。”
钟奕猛地一把将她拉到身后挡住。
“行了,叫辆车去机场,最早的一班飞机把他送走,钟奕你别听他发疯,也别动手脚惹火上身,钟伯伯如果喊我的话,我会回家吃饭。”夏听婵抬手终止了对话,她说,“陆痕钦,该说的话我都说清楚了,我刚才说了你要开枪就开,我对不起你,我认,你开枪我们两清,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她的视线扫过两人:“还有什么问题吗?”
……
“诶诶诶,回神!回神!”白昊英拿手在陆痕钦面前挥了挥,“完事了没有?”
陆痕钦骤然回神,他脸上略有疲态,低头看向手机时,公司的大群里忽然接连跳出几条信息。
他点进去,白昊英恰好凑过来瞟了一眼:
原来还真是公事,错怪病人了,白昊英把脖子缩回去。
群里,实习生转发完帖子后发了一长串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死一样寂静的五秒里,有人拍了拍发错群的实习生。
实习生终于发觉不对,慌慌张张地道歉:【对不起打扰大家了,我想撤回但不小心点了删除,大家无视就好。】
陆痕钦以往并不会点进这个群,可发错的帖子标题突出,前三段正文明明白白地预览在群聊里:
狗狗跋涉100公里去咬抛弃它的主人。①
小狗日记:我想我的主人了,Ta很喜欢我,对我也很好,去哪里都带着我,但是Ta笨笨的,把我系在电线杆旁忘记回来找我——
以上歪歪扭扭的字体被小狗气急败坏地全部划去,后面愤而狂躁补上一句:
你爹死了!把老子扔了!
大群里安静如鸡,陆痕钦也沉默不语。
良久,他退出页面后翻找列表,找到公司里主管药品研发和生产条线的闵丰羽,突兀地发过去一条:
【一期和二期临床试验的测试报告发我。】
闵丰羽知道他要的是什么药,因为陆痕钦已经前后催了好几次,便直接将报告发了过来,并且汇报进度道:
【三期报告也快出来了,陆董您可以再等等,现在用药还是有点风险。】
陆痕钦在白昊英的碎碎叨叨中看完了报告,还专门要了一份新药的毒理学研究,斟酌再三后忽然问了句:
“白昊英,有什么药无色无味,但是可以让……让动物死去的?”
白昊英正在查看陆痕钦的检查结果,很不错,各项指标都有所好转,当下心里踏实了不少,说话都耐心了几分:“什么动物?蟑螂蜘蛛还是老鼠?”
“哺乳动物,”陆痕钦关闭手机,“最好见效快,死相好看一点,不要太痛苦。”
白昊英皱了下眉,放下手里的检查报告:“剂量一般跟体重有关。”
“体重大概72。”
“72什么?”
陆痕钦:“72kg。”
“哈哈!”白昊英眼神都死了,把检查报告往他身上一扔,就差跟着一起疯了,“那只哺乳动物不会身高还是189cm吧我他大爷的刚还想夸你一句这两天精气神明显不错了许多,连专心公司事务时眼里也有光了,你又给我搞这出??滚你个王八蛋!”
他四处寻找可疑的瓶瓶罐罐,一眼锁定了床头柜的阿托品。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白昊英一把夺走药瓶,拿到手里的瞬间悚然发觉一瓶药已经几乎见底。
他不可置信地举到耳边摇一摇,里面零星剩下两粒,跟打发叫花子似的。
白昊英的嗓子瞬间尖锐起来,人都快昏厥:“这药怎么回事??你当糖吃吗??”
陆痕钦心平气和:“盖盖子的时候没拿稳,不小心掉地上撒了一地,我就丢了。”
白昊英扶着额头直喘气,怀疑的眼神在陆痕钦面上上下打量了几圈,决定保险起见将药收回去,凶神恶煞:“你已经不用吃药了。”
闻言,陆痕钦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戒断反应。
他无所谓地点点头,说:“好的,忘了刚才哺乳动物的事吧,我只是开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