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女友死后的第三年》
2. 第 2 章
人这辈子学医已经很苦了,吃得苦中苦,就有更多苦等着吃,白昊英觉得自己最命苦的就是打小认识了陆痕钦,然后长大后还要在百忙之中给任性妄为、我行我素的大少爷当家庭医生。
是,他是昨天劝说了陆痕钦,让他没事多晒晒太阳。
但不是让他大病初愈,甚至还没愈之前就在花园里跟个木头桩子一样罚站。
陆痕钦站在花园的东南角,昨天大雨倾盆,他没从碎石甬道走,而是踩在草坪上静立,裤腿上洇湿了好几处。
这栋房子的花园一直有园艺师在定期护理,他是一位资深的英式园艺师,有着非常正统的审美观,
无论是两侧修剪整齐的黄杨绿篱,还是草坪边缘的丛丛小手球与羽扇豆,抑或是假山上盖满的虎耳草都存在得恰到好处。唯一格格不入是东南角,陆痕钦此刻目不转睛看着的方向,那一整块杂草丛生,残枝败叶在雨后更显得荒芜落魄。
白昊英撇嘴,好好的美景不看,看那块败笔!
也不知道陆痕钦干嘛非得留这一块角落说他自己来,不用园艺师插手,害得那位老头每次都抖着胡子长吁短叹。
视野范围里那瓶罪魁祸首的有机磷农药还没处理,明晃晃地放在栽着银叶菊和天竺葵的花架上,直看得白医生心率不齐。
“回去,挂水了。”白昊英拍拍他的肩膀催促,说话间快速打量了一顿病人的状态,发现对方看起来有些疲态。
陆痕钦提要求:“能挂快点么。”
“怎么?”
“睡觉。”
“昨天没睡好?”
“没睡。”
白昊英皱眉:“又失眠?不是有所缓解了吗?”
陆痕钦一副今天天气还行的平常态度:“不清楚,可能是耐药性吧。”
白昊英直接被这句话点炸了,他竖起眉毛大声强调:“我说了不管是什么药都要严格按照剂量!你别给我不当回事!出了问题以后——”
“我知道,”陆痕钦走进房子,轻描淡写地打断,“所以我昨天没吃。”
白昊英跟在后面,看陆痕钦经过真火壁炉时顺手将放在上面的翻页日历撕了一张。
时间却一下子跳到后天。
中间那一页6月1日被主人早早撕去。
白昊英心里一动,见陆痕钦撕完后立刻将这页纸揉成团丢进垃圾桶,眼不见为净。
每一年都是这样,6月1日那一页一直被主人在拆日历塑封包装时就撕去,人为地从365天里抽掉了这一天,就好像豌豆公主的床,躺在上面的时候会清晰地感觉到异样,但只要一直往上加床垫,总能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睛睡觉。
白昊英脑子里冒出一个恐怖的念头,陆痕钦昨天误食农药不会是因为……
“愣着干嘛?”陆痕钦坐到卧室床尾休息区的L型沙发上,右手搭在扶手上示意白医生可以扎针了,左手还有条不紊地点了下待机的笔记本电脑准备工作一会儿,看起来状态无比正常。
白昊英犹豫再三还是觉得多说多错,手脚麻利地给他挂上水后只老生常谈地说了句:“以后睡不着可以听听白噪音,或者冥想一会儿。”
“嗯。”陆痕钦从鼻腔里逸出一声,左手在键盘上灵活地打了一串字。
白昊英难受于这种干等着的冷场,坐在一旁掏出手机刷视频,才划了三下就跳出一则新闻:
【社民党原执行委员会议员钟理群于近日前往沙桐大道祭奠……】
白昊英一个激灵,拇指用力擦过屏幕上滑,蹭的一下连忙把这个视频紧急送走。
房间里静悄悄的,键盘敲击声已经停了。
白昊英在心底哀嚎几声,头也不敢抬,只敢用余光猛瞟沙发上坐着的人——
陆痕钦垮伏着肩膀坐着不动,他并没有转过头来,好像对刚才的新闻并不感兴趣,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床头柜。
最好没听到……白昊英心下稍安,跟着望过去,那上面只放了寥寥几样物品,看不出什么异样。
但陆痕钦突然反应很大地一下子站起了身,全然忘记自己还在吊水便笔直地往前走,输液管被粗鲁地拉直,拖着输液架大幅度地晃动了下。
吊瓶叮叮当当地剧烈晃动起来。
“诶诶你干嘛呢?”
白昊英心惊肉跳地把手机往边上一丢,赶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扯住了他。
陆痕钦的目光还抓在床边,他往前一指,声线听不出起伏:“毛巾怎么在床头?”
“啊?”白昊英满脸问号。
“把它丢了。”陆痕钦收回目光。
真是莫名其妙,白昊英只能应付着:“行行行,我等下就丢垃圾桶。”
“现在就丢,”陆痕钦很执拗,不知为何越说语气越重,“丢到外面去,不要留在家里,我不想看到跟她有关的任何东西!”
没有指名道姓,但白昊英只能联想到一个人。
对了,也只有在有关她的事情上,陆痕钦才会格外“阴晴不定”。
可是……白昊英不解:“这毛巾为什么会跟她有关?她都已经——”
“死了?”陆痕钦侧脸盯了他一眼,脸上轻蔑的笑容慢慢扩大,“她没死,你们根本不知道内情。”
白昊英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无比复杂。
连接手背的细管回了长长的一段血,陆痕钦觉得无聊,还伸手用指甲掐了一记,无所谓地看着暗红色的血又往上蹿了一.大截。
他思路清晰,逻辑通顺:“社民党当初最后一阵好风就是借着夏听婵的那出戏,现在任期快到了,又把旧事拉出来重提,搞些舆论大做文章,又是送花祭奠又是演讲……不就是这么回事。”
说完他又觉得没意思,好在被敬业的白医生按回沙发上,陆痕钦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因为这种小插曲受到影响,平心静气地重新投入了工作。
直到最后挂完水他都情绪稳定,一切正常。
白昊英要离开前,陆痕钦也跟着换了件西服,说要回公司一趟。
司机来接,陆痕钦其实并不怎么需要费心在工作上,举家搬离来到国外后,原先海外控股的公司打包重组了,他这几年状态不对,只挂了个职位占了股份,能保证几辈子衣食无忧而已。
他坐在后座泛泛望向窗外,沿途经过花店,忽地好像被针扎了一下,只一眼就收回目光,将注意力强制转移到手机群消息上。
原本是想点进公事的,可列表里那个叫“知了”的联系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跑到了上面,就跟那块莫名其妙出现在他床头的毛巾一样。
陆痕钦想划过去却误点了进去,印入眼帘的是铺天盖地的一.大段小作文,绿油油的铺满了整个屏幕。
?
他发的?
他什么时候发的?
上下滑动几下,这篇小作文还像是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陆痕钦表情不太好看,好不容易上滑到头,上面还有一.大段。
……什么?
时间是今天凌晨,他睡不着的时候。
太匪夷所思了,他居然向一个对面早就将他拉黑的账号洋洋洒洒发了那么多字,长篇大论的绿色和居中的一个鲜红色感叹号好像在放肆大笑着嘲讽他,陆痕钦用手指快速点了点,接连将昨晚发疯的产物删得干干净净。
删完后,这个账号就又掉回列表下面。
他没有把聊天记录清空,往上一翻,记录里只剩下数不清的、无数个晚上断断续续发送的“我恨你”,每一句前方都有一个感叹号拒收。
*
从车库下车,转高管专用电梯可以直达27层,这个时间已经没什么人坐这个电梯,陆痕钦按下楼层键,静等电梯门关上。
车库里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小跑声,就连赶急了时发出的轻微喘息声也在眨眼间拉近。
钢制门关闭的一瞬间,一只手猛地插进缝隙里反扣住电梯门。
她拦门时用了点力,手指连接到手背的骨骼线条明晰,素甲,修剪平整,无名指指根处还有一颗浅咖小痣。
陆痕钦呼吸稍顿,从后脑勺沿着脖颈往下开始如板结的干涸地一样僵硬起来,他将肩膀慢慢收紧后压,眉骨却一点点扬起来,目光紧紧定在那只细瘦素净的手上。
电梯门打开,夏听婵努力平复下急促的呼吸,她依旧是昨晚那身衣服,鞋子也是,大概是没有落脚地,所以湿透后蒸干的衣服还有些皱,看起来并不体面。
她迎着他的视线,一把扯掉了脸上的口罩。
多此一举,他心想,她就是化成灰他都认得她。
夏听婵把电梯卡住却不往里走,那双乌泠泠的眼睛看了他六七秒后,才朝着电梯顶的角落方向刻意地飞去一眼。
监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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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痕钦看得懂她的暗示,他从来都最能揣摩她的心思。
但他只冷冰冰地再次伸手按了一下关门键。
夏听婵反应极快,左脚横向一踩,直接霸道地将电梯门卡住,她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只微拢眉心看着他,轻轻地叫了声:“陆痕钦……”
陆痕钦无动于衷。
车库外有喇叭声短促响起,回绕在空旷的地下空间里回声明显,夏听婵快速撇过脸往远处眺了一眼查看情况,脸上愁绪更浓。
她转过来,再次用这样为难的表情看向他,细细的眉毛往下落,在喇叭声第二次响起时一咬牙,不管不顾地扎头就往电梯里钻。
几乎是同时,陆痕钦往右前方跨了一步,他身量高挑,肩膀平直开阔,挡在前面时能将她的身形完全包进去。
他隔在她和镜头中间把人护进来,右手反拧着往上一握,将监控镜头整个包住。
夏听婵谨慎小心地拿他当盾牌一样躲在他身前,她进电梯前特意一把捋掉了发绳,让长发散下来遮住脸,重新戴上了口罩。
她靠得很近,又知趣地保持着那点咫尺天涯的距离,就连低头时垂在空中的发尾都没有碰到他的衣襟。
陆痕钦垂着颈,左手避嫌般插在兜里,一动不动地盯着两人之间那条细窄的界限。
电梯慢慢上升。
“所以呢?”他语气冷淡,“现在是什么意思?”
夏听婵埋着头快速小声解释:“钟伯伯现在在争取支持的关键期,他前两天去沙桐大道送了花,但晚上就收到了匿名威胁信……”
“威胁什么?”
夏听婵抬起脸瞄了他一眼,老老实实道:“信里威胁说,他知道我没死。”
呵。
陆痕钦无所谓地点了点头,毫无波澜地接下去:“所以你连国内都没法呆了。”
“是,这几年我一直在境外。”
难怪看起来清瘦了一点,陆痕钦再次将目光落到她脸上,轻佻地想着,很好,她过的不好他才满意。
“然后呢?”
夏听婵犹豫片刻,将话挑明:“我现在的身份证件可能不太安全,也没法在风头上再次出境,最近……我还感觉有人在跟踪我,我没有别的去处,陆——”
剩下的名字渐渐消弭在她口中,大概是他眼中嘲弄的意味太过。
陆痕钦调整了下站姿,遮挡住监控的手微微活动着往上推,将角度完全拧到死角处。他把脑袋更低地往下垂,连带着肩膀都向内扣紧,远远望去,就像是他一手撑在天花板上,倾身与怀里的人私语。
他的鼻尖跟她头顶黑发间小小的旋只有丁点距离,近到她洗发水淡淡的香气都萦绕在鼻尖。
他把声线都放轻:“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我以前是想过你落魄的样子,你还真的来敲我的门了,未免有些太给面子了。”
夏听婵没有浮现出半点难堪的神色,她从以前到现在一直如此,一根筋似的从来只在乎是否能达到结果,对于别人不怀好意的弯酸复述的“事实”大方承认,她点头道:“我确实没处去……”
27层到了,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
陆痕钦直起身,重新将两个人的距离拉远,他细细地看了她一圈,嘴角扯出一个冷淡又嘲讽的弧度。
他的左侧眉梢微微挑起,目光下压,夏听婵再熟悉不过他这种表情,轻蔑的玩弄和粘稠的恶意。
他会拒绝她,显而易见。
夏听婵重新按下了地下二层的按钮,话不多说,马上打算放弃。
红灯亮起来,电梯门要关上前,陆痕钦用手背轻挡了下,居然话锋一转松了口:
“你要来我家也可以,不过我早上出门的时候把密码换了。”
她怔然抬头。
陆痕钦把手掌按在她额前,将她的脑袋一点点下压,重新低头成避开监控的角度,而后抽出一条手帕,当着她的面擦了擦手指。
他往外走,头也不回道:“密码是我父亲的忌日,夏小姐贵人多忘事,如果你还记得的话,请便。”
夏听婵一下子没了声音。
直到电梯门重新关上,陆痕钦也没听到别的动静。
夏听婵没有跟出来。
可能是打退堂鼓了,又或者是她真的记不起陆文成的忌日。
但这些都跟他无关。
3. 第 3 章
下午的会开得非常顺利,陆痕钦听完综合医院运营季度报告,再听医疗器械流通分销情况,一直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只在药品研发和生产条线汇报时因为会议时间过长而走了下神。
“……中枢抑制作用更强,副交感神经产生兴奋效应,高剂量可兴奋延髓和大脑,导致烦躁、幻觉,这方面我们还在进行进一步测试和优化……”
陆痕钦随意地支着手臂,眸光略微涣散地落在正前方放映PPT的幕布上,图片接二连三地展示,他被色泽晃了晃眼,这才收紧下颌往面前的文件扫了一眼,毫无意义地点了点手机屏幕。
屏幕亮起来,已经16:11了。
大脑还在惫懒,所有动作都是无意识的,面容解锁后他照例查看了一下邮件和vx,下滑时手指好像知道应该到哪里就是边界,在“知了”联系人出现在界面前就刹住了不再下滑,眼不见为净。
但……
她真开得了口?
她是那种会低头的人么?
陆痕钦心不在焉地小幅度上下滑了滑屏幕……也许是真遇到难处了,现在的局势确实比较紧张,而且她如果想耍花招求和的话,起码会先把他的各种黑名单放出来。
他点进去,对话框里的文字删了又编辑,改了又改,最后假惺惺地输入了一个看起来是“发错了”的信息:
【收】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啪”的一声,陆痕钦冷着脸将手机翻了个面倒扣在桌上。
正在汇报的闵丰羽立刻噤声。
一桌人都望过来。
陆痕钦抬眸,轻轻摇了下头:“抱歉,一点私事,继续吧。”
……
18:47。
陆痕钦回到家,原本今晚有个应酬,但被他以“最近需要清淡饮食”而婉拒了。
开门输密码的时候接连输错了两次,他才想起今早已经换了密码。
陆痕钦在打开的大门前多站了几秒,而后面无表情地进门,换鞋。
放在玄关处的拖鞋好像少了点……
他独居几年,也不喜欢邀请外人来家里小聚,摆出来的物品多为单人份,够用就行,剩下的塞在储藏室里连包装都没拆。
陆痕钦打开鞋柜,从里面拆了两三双拖鞋出来摆在门口,塑料包装纸被他无意识地按进掌心,发出窸窸窣窣的薄脆响声。
他皱了皱眉,忽然觉得包装纸吵得人心烦,胡乱揉成团扔进垃圾桶后回到玄关,一弯腰,将新拖鞋又塞回了橱柜。
秋姨将饭煮好就回去了,这几天都是些软粥和易消化的蔬菜,但今天在会上陆痕钦发信息让她多加了两个鱼虾荤菜,现在看起来也倒还算丰盛。
不是一个人的分量。
他吃得很慢,等到最后实在吃不下了才收拾掉,然后按照剂量吃了药。
昨天通了个宵,今天理应早点休息,陆痕钦上床的时间比平日里正常的睡觉时间还提早了一小时,早早关了灯闭上眼酝酿睡意。
他的睡眠浅,好像已经睡了一觉了,又好像才刚阖目小憩了十几分钟,待听到声音时,人已经完全坐起来了。
楼下客厅的灯亮着。
他盯着卧室门缝下泄进来的暖黄色灯光,好半晌都没有动作。
从卧室到走廊才不过十几米,陆痕钦花了许久的时间才慢腾腾地踱到玻璃栏杆前,好像在拆开一个礼物盒前做了太久的心理建设。
他屈肘压在栏杆上,微微躬起身居高临下地眺望了一眼,夏听婵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似乎已经等了他很久。
夜晚实在太安静了,还没到蝉鸣的盛暑,她比夏天先来。
夏听婵在看茶几上放着的照片,是陆痕钦成年礼的时候拍的,一家三口。
她看得入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陆痕钦泛着一身冷意走到她面前,她才恍然惊觉。
陆痕钦:“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夏听婵有些懵,迟疑道,“你不是连密码都告诉我了?”
陆痕钦好像短促地深呼吸了一下,他眉毛一弯,唇角也跟着勾起,但眼底没有丝毫笑意。
“嗯。”他点头,“你说的对,我是在欢迎你来。”
陆痕钦隔着茶几俯身过来将她面前的照片盖倒,颇为友善地告诉她需要什么尽管说。
夏听婵什么东西都没带,孑然一身,她不是个麻烦的人,此刻见陆痕钦做足了一副东家模样,也只感谢着提了几样必要的洗漱用品。
她原意也是尽量少添麻烦,按照正常的社交往来来说,陆痕钦应该客气地为她准备更多的生活用品,但他偏不。
除了那几样,他什么都没添,以牙还牙般用人机模式打败人机:“行,三楼朝北的房间给你,离我的卧室也远,我晚上不怎么睡得好,怕吵到你。”
夏听婵跟在他后面点头说谢谢,她走路的时候异常安静,听不到一点脚步声,陆痕钦往回瞥了一眼,太阳穴跟着抽跳了一记。
“你为什么不穿鞋?”
夏听婵顿了一下,老老实实道:“抱歉,因为我看门口没有多的,只有一双男士拖鞋,但好像是室外的。”
她有些事记得倒牢:“你上次不是不让我碰你的东西吗?”
陆痕钦不吭气,锁着眉一副天王老子欠了他八百万的模样,一言不发地走到玄关打开橱柜,拿出傍晚时刚拆的拖鞋放在她脚前。
夏听婵不动,终于有了点寄人篱下该有的样子,推脱道:“这个好像是新的。”
“旧的,有人穿过的,”陆痕钦直起身,避开她的视线,“穿上。”
两人没有更多的交流了,夏听婵进了房间后就再没有出来,朝北的客房偏小,也没有内置浴室,陆痕钦迟迟没有上楼,在一楼客厅坐到后半夜才将刚才按倒的照片重新竖起来。
他坐在她方才坐的地方,将这张照片反反复复地看:
【你的那个小女朋友不要老是带到家里来,我要见几个朋友都不方便。】
【暗格房间里的监听器是谁装的?】
【一切都安排好了,今晚就走,别浪费时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把她带走?】
【你知道她从小长大的那个福利院隶属于社民党福利体系的一环吗?她八成很早就认识钟理群和钟奕了,也认识你跟我!她哪里是跟你谈恋爱,她是从一开始就别有用心地在接近你!】
【这么大的集团体系,这么好的医疗服务,到头来,也救不回想救的人,留不住想留的人。】
陆痕钦伸出食指在相框中间上下滑了滑,将相片里站在他身侧的父母的脸颊一一抚过,然后重新将相框工整地摆在茶几中间,熄了灯往楼上走。
从前天夜里她像个音节终止符一样戛然闯进来之后,大概是太猝不及防了,他一直没有处理好自己混乱的心绪和纷杂矛盾的想法,以至于到现在才想起来,在这三四年里,他曾经无数次地想着,如果再见面,他应该毫不留情地报复回去。
他那么恨她。
他卧室床头柜的最底层放了一把枪,保养得很好,由他亲手频繁地清洁、润滑、卸弹与清膛,里面装了两颗子弹。
陆痕钦坐靠在床头,再一次给“知了”发了一句话,依旧拉黑,他见怪不怪,取出手枪卸下子弹检查了一下后又装回去。
房子里静可闻针,陆痕钦将枪别在腰后上楼,转过走廊走到房间前,左手轻轻搭在门把手上,放缓了动作悄无声息地往下稍拧,锁舌顺滑。
他不自觉地皱了下眉,夏听婵居然没有锁门,就这么纵许他轻而易举地拿着枪走进了她的房间。
卧室里不算暗,她没有把窗帘完全拉上,皎洁月色从中间温柔缱绻地洒进来,一直折到床上。
她面向他侧躺着,睡得很沉,一缕长发绕过耳朵后歪歪扭扭地搭在上唇,呼吸时好像被风吹动的兔尾草一样,毛茸茸地一动一动。
陆痕钦隔着距离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一直没有靠近,而她半点防备都没有。
他的脑子清醒,活跃,每一根神经都是紧绷亢奋的,手臂抬起来又往下倾,瞄准时轻微晃动的准心里她的模样更加清晰,放大的面容因为太过真实,反而让他浅浅地冒出一个混乱的疑惑……他觉得她可能是假的。
枪管子悬空又往下压,准心里她的脸出现又滑开,他思虑周全地考虑着人在自杀时枪口应该会抵着太阳穴,但紧接着却浑浑噩噩地想起那双一碰就镜花水月的鞋子。
碰到的话,是不是就消失了……?
奇怪的走神。
他僵持了很久,用枪比划了很久,最后咬咬牙两步靠近床边躬下身,左手五指张开撑在床上,另一只手用力握紧手枪,将枪管子将将抵在她太阳穴上。
床往下凹出浅浅的弧度,他感觉到血在身体里乱撞,呼吸不可遏制地开始紊乱,他背后浮出一层薄汗,在这种极度紧绷的时候居然还分神想到她睡觉的地方几乎没有什么床单凹陷褶皱的痕迹,原来她瘦了这么多。
指腹卡在扳机上,陆痕钦强迫自己努力集中思绪,更低地垂下颈凑近她,鼻腔里忽然闻到了很淡的海盐味,干燥的木质调,混着淡薄的柑橘调,像海边岩石上被日光晒干的温暖矿物粒。
幻觉里也会有气味吗?
陆痕钦茫然了一瞬,这明明是他的洗浴品,她刚才借用的三楼的浴室,怎么会在身上散发着相同的气息?
嗅觉唤醒他某些回忆。
他好像是从两人在一起之后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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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用这种海盐味的沐浴露的。
是告白,但告白的那次也是她牵着他的鼻子走。
在那之前他找了很多功课想应该去哪里表白,但夏听婵不是打工时间撞了就是学习小组有事,接二连三的计划泡汤让他大为沮丧,最后还是她偶然提了一嘴想去吹吹海风,因为那次模考她少见地丢了第一名,他怕她感到失落,便抛却了所有花里胡哨的念头,翘了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开机车带她去的海边。
学校离海边有好一段距离,两人中途还换乘了动车,最后赶到海边时已经是傍晚了。
因为是临时起意,那天天气并不好,云层太厚,几乎看不到所谓灿烂绚丽的晚霞,海边的人也不多,偶尔会传来一阵喧闹声,但很快被涨潮声吞没。
夏听婵面朝着大海张开双臂,海风把她的校服往后吹起来,好像一面饱胀的鼓,她把束起来的头发解开,那些长发便像是波浪一样一层层地拂过她的脸颊。
天好像要下雨了,海边成群的燕鸥俯冲盘旋,棕榈和海桐树剧烈地摇晃着,被海风吹落落的叶子翻滚着往前飞,远处电线杆上拉成平行线的光缆颤动着延伸到尽头,好像下一秒就会在这种陡然昏暗下来的灰黑天色里迸裂出火光。
所有的一切都在预兆着狂风骤雨的极端天气即将来临。
陆痕钦频频看向天际,夏听婵方才蒙头往前走,好像一叶扁舟淌远海惊涛中,岸边的原本就寥寥可数的游客此刻更是没了影,身边失去了参照物,莫名有一种旷远的自由。
两人现在站着的地方已经被海水吞到了小腿肚,白日里的热度退散,每一次海浪扑到皮肤上都是凉的。
他不放心地去拉她被风吹鼓的袖子:“听婵,要下暴雨了。”
夏听婵没回头,而是突然说了句:“现在好适合告白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瞬间将他所有的思绪都打乱,陆痕钦的脑子刹那间好像也被海风吹得一片空白。
他原本设想的表白场景应该是更加隆重且华丽的,比如在他家的度假小岛上,超跑车队巡游,白沙上全息投影;或者应该在碧草连天的高尔夫球场,包场后可以请设计师按照他龟毛挑剔的需求再三布置场景,他们坐在一个玻璃穹顶的小屋里看天上的无人机表演;再不济,也该是一家米其林高端餐厅,有悠扬的钢琴曲,娇艳欲滴的玫瑰花,烛台、蜡烛,还有藏在甜品里的戒指……
夏听婵自顾自道:“反正如果是我的话,这种场景下跟我表白,我一定会同意的。”
他拉她袖子的手一颤,仓促间不自觉地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滑,想也没想便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
这还是他第一次牵她的手,在这种头晕脑胀的时候。
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但这句话确实想了太久太久了,好像一颗裹满糖霜的巧克力,每天都在他喉间滚了又滚。
他心跳如鼓,极力控制自己的嗓音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一个字一个字地郑重问道:“夏听婵,我喜欢你很久了,可不可以让我做你的男朋友?”
暴雨终于下了下来,他还没听到回复,手臂也还在不听使唤地轻微颤抖着,可雨一下子把她淋成了落汤鸡,他当然不肯松开好不容易牵住的手,单手脱了外套罩在她脑袋上。
夏听婵转过脸,冲他抿嘴笑了一下,一起撑起外套挨过来把他也罩进去,她身上很淡的柑橘香气混着海风里浪涛的气息,像是一层网一样缓慢地缠住他。
雨和海的气味长久地刻在他的记忆里。
她额前的头发湿淋淋地往下滴水,他想帮她将贴在脸上的头发理到一边,可她什么也不管,就笑眯眯地往他身上贴,那些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到他脖子上,是温热的。
没有用来看无人机的透明玻璃的小屋,只有这薄薄的一件校服勉强撑起来的小帐篷,他听到她轻快的声音,像玉一样铛铛响,她说:“好啊,我也喜欢你。”
……
陆痕钦在她的房间里待了不知有多久,手腕上的扭曲疤痕发着烫,痒得人心烦意乱。
他自认为眼下的自己神志非常清醒。
半夜在久别重逢的前女友卧室床边像鬼一样站了快两个小时都还没有稳住痉挛不止的手臂,这个状态不适合贸然下手。
枪管子里只有两颗子弹,如果都打偏了,反而会打草惊蛇,难以收场。
更重要的是,今晚实在是太仓促了。
没有在她进房子的第一时间按照私闯民宅的正当理由开枪已经是错过,那么现在如果要伪装自杀的名义再动手,也应该更做得更周全一些,今天……
他把黏在她睡颜上的目光强行挪开,冷着脸默不作声地收了枪。
先算了吧。
不差这一晚。
4. 第 4 章
如果要伪造一个人自杀,最初级且简单的方式,先写一封遗书。
陆痕钦睡不着,从夏听婵房间里出来后就又回到沙发上,打算模仿她的字迹写一封遗书。
他在白纸上试着下笔,几个字落笔后便不太满意地蹙起了眉。
长久不模仿,确实生疏了不少,写来写去,最像的还是她的名字。
这样不行,他将纸竖起来拉远,与记忆里对比了片刻,果断放下纸笔往地下室走去。
地下室有两个储藏间,其中偏小的那个是他特意隔开后留下的一个密闭空间,平时大门紧锁,就连阿姨做清洁时都在他的要求下略过这个房间。
陆痕钦很少来这个房间,一开锁进门,狭小的空间里新风系统一年到头无间断地开着,保持着低温干燥的环境。
房间里还放着无火香薰,只是已经挥发得快见底了,深吸一口气,只能闻到淡淡的柑橘香。
这个储藏间写满了一个人的名字。
陆痕钦微垂着目光往里走,顺手带了一把门关上。
房间里有许多洗出来的照片,因为怕放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受了潮,所以每一张都被精心装进了相框里,大大小小整齐地放满了一整个橱柜。
只是所有的照片都是面向墙壁的。
陆痕钦眼皮未抬,径直走到左手边贴墙的一整个柜子,里面装满了书。
他抽了几本,不小心连带到旁边的一本旧版的《莫泊桑小说集》,书“啪嗒”一下掉在地上,夹在中间的书签也飞了出来。
陆痕钦附身捡起来,几乎不用思考便非常熟练地翻到书签原本夹着的73页,将最后一个借阅人姓名登记着“夏听婵”的书签仔细夹好。
他要找的不是这个,而是夏听婵生平唯一一次写的检讨书。
*
夏听婵以为她第一次“正式”认识陆痕钦是在11楼,正对着天台外墙下的一个半圆形露台上。
她手脚麻利地从10楼外墙翻上来时,陆痕钦和白昊英、宰浩荣、阮成礼等一群人正将一个抖成筛糠的男生围在中间。
好一个精英阶层的二代三代们标准又常见的校园霸凌现场。
彼时,夏听婵的脸上就微妙地浮现出了这种意思。
陆痕钦非常冤枉。
他自认为自己态度相当诚恳了,几次三番好言好语地对她解释不是所有有钱人都那么闲地想通过霸凌别人而缓解无聊的校园生活,他的时间很宝贵,他的日程也很满,不是什么三六九等的东西都能来分一瓢羹的。
但被围在中间的那个男生凄厉地喊了一声“夏同学”,好一个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于是场面就有些失控了起来。
不想被先入为主地误解,陆痕钦扯住她的手腕不肯这么不明不白地放夏听婵回去,她不记得他了,但他记得她,如果不解释清楚,她一定会出手干预——
那一次她守在一个移动摊车的旁边,跟另一个中年男人对峙。
陆痕钦晚归,又嫌这条小吃街油烟气重,便转进其中的一条安静小巷里给司机发去自己的定位,发条信息的当口,耳边断断续续地传来中年大叔被香烟熏燎后粗嘎的嗓音。
移动摊抢位置而已,底层市井人家的“大事”。
陆痕钦打开手机开了局游戏,尽量让自己屏息并放缓呼吸,免得吸入太多这种油腻低劣的空气。
“位置都是交了摊位费的,今天也是我们先到,大叔你占不到其他位置就把车往我们摊位前一挡,这是互相好好做生意的意思吗?”
“你们走不走?不走今天谁也别想干!”
“我们凭什么走?”
“哐当”一声巨响。
陆痕钦蹙眉抬起脸,看到中年大叔火冒三丈地将夏听婵摊车上的不锈钢桶摔在地上。
乳白色的甜水泼了一地,盖子的铁皮外壳凹进去一大块,上面溅满了汁水。
夏听婵旁边还站着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女孩,看外套里面露出的衣领也是清云高中特招生。
她好像吓坏了,一边啜泣一边揪着夏听婵的袖子往后拉。
那男人捋起袖子还要摔,夏听婵迈出左脚卡住摊车轮子,而后助力般往前用力推了一把。
一整辆车岌岌可危地往前栽倒,“咚”的一声撞上挡在面前的大叔的车,两辆摊车一同狠狠侧翻。
尖利的尖叫声再次爆起,再骂,就是一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陆痕钦揉了下耳朵,没什么表情,只觉得吵闹。
退一步海阔天空的事,何必搞成这样,底层人生总会把一些微不足道的事上升到不死不休的大事。
他看着对峙在一起的身影,围观人多,那男人也不敢真动手。
游戏里的队友call了他一声,陆痕钦点了个信号,低下头继续玩了几秒,忽地退出了游戏页面,难得多管闲事,顺手拨号打了个报警电话。
更大的冲突爆发前,警笛声由远至近,那大叔顿时止住了恐吓动作,骂骂咧咧地扶起摊车忙不迭推走了。
周围一群之前默不作声的摊主终于开始安慰哭泣的女孩:“彤彤别哭了,那人就是个泼皮性子,仗着……”
陆痕钦抽空瞄了一眼,看到夏听婵借来扫把和簸箕开始清理倒在路面上的脏污食物。
两人收拾了一会儿,夏听婵左右抬了抬脚底,发现糖水黏腻,左右一环顾,便锁定了这条小巷。
陆痕钦这才看清她的脸,眉梢轻轻一挑。
原来真的是熟人。
今天被轮值老师追赶时,见到他脸的风纪组成员谁也不想当出头鸟,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但夏听婵面不改色地指认了他。
是个看不懂气氛的书呆子,阮成礼说她常年霸榜年级第一,并且还是个次次拿助学金的“寒门”,她是在福利院长大的,不懂人情世故也有因可循。
只是这件事要怪他,今天被老师追赶的时候,都怨他奇奇怪怪地在人群里第一眼就只看到了她,然后在经过她身前时脑子发昏一样,回头又定定地瞧了她一眼,这才被铁面无私的夏同学锁定了胸牌上的名字。
他见夏听婵走近了,手指悄无声息地按在音量键上直接调到静音,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朝阴影角落里走了两步,让自己的脸完全没入黑暗中。
两个女孩还在说话。
应彤说:“小婵,今天还好有你陪着我壮胆,我一个人的话呜呜……但那个大叔这么凶,我们今天是不是不该跟他吵?他要摆在我们前面挡住,我们要不就让——”
“不能让。”夏听婵打断她。
陆痕钦无声地勾了勾唇角,游戏里又一枪爆头掉一个,他漫不经心地想着所以他才不想跟这种性情刚硬不屈的好学生有过多牵扯。
夏听婵:“人都是看人下碟子的,他只堵我们不堵别人,是因为看我们年纪小,好拿捏,碰到别人他也不敢,虚张声势的一个人。但今天如果让了他,暴露出一点‘好欺负’的气息,明天起就会有其他‘陌生’的摊车明目张胆地过来占位置,你就再也没法在这里出摊了。”
“今天吵了、闹了,大家都砸地上了,他嘴上骂,之后才会因为碰了钉子,躲麻烦井水不犯河水,周围看热闹的才会觉得我们是犟种,心照不宣地互相客气着,这个才是底层逻辑。”
她在小巷尽头的歪脖子水龙头处洗了洗手,然后掏出手机跟应彤说:“钱我赔给你。”
这场闹剧没有看完,陆痕钦记得那把游戏也没打完,他按灭了屏幕看着两个女生忙忙碌碌地反复接来自来水,一遍遍冲刷掉柏油马路上甜滋滋的糖水。
夏听婵的手还被人攥着。
她迟疑着:“你们……”
“这小子手脚不干净,”宰浩荣往天台上一指,“打个球的功夫,东西就到他裤兜里去了。”
她仰起脸望过去,看到顶楼天台外墙中段有个凸出来的排水管,上面被人为挂着一只烟灰色的腕表,表盘上的横向浮雕纹路细腻,好像海水的波纹,中间还镶着华丽的钻石。
夏听婵犹豫:“我……”
“鹦鹉螺系列的万年历铂金版,陆哥说既然喜欢就送他了,只要他能取下来。”
挂在那里,得攀着外墙空翻上去才行,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大本事,能挂上去。
夏听婵为难:“其实……”
陆痕钦噙着笑,漂亮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她,他的眼型长得精致,内眼角微微下勾,眼尾却上扬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抬起脸看她的时候虹膜颜色被阳光冲淡,实在蛊惑。
他就顶着这张英俊的脸蛋,笑意微微地暗指她违规翻墙也属于学生规范手册中的“危险动作”,希望她能听懂人话双双放过彼此。
可夏听婵在他循循诱导到一半时眼神忽然一凝,单手猛地扣住了天台外沿的墙壁,右腿一蹬墙面就飒爽地蹿了一大截上去。
根本没有听他那些长篇大论。
陆痕钦怔了一下,慢慢闭上嘴。
“卧槽她上去了?那表她能拿到?”
陆痕钦盯着视野上方剩下的半截晃晃悠悠的小腿……她当真不认识自己,不认识自己那个成天上电视的爹陆文成,也不清楚作为国选党背后最大财力支撑的财阀,昭泰医疗商业集团。
天台上冒出一声猫叫。
夏听婵动作飞快,重新荡回来,怀里锁喉抱着一只灰扑扑的流浪猫,无论猫猫如何鸡飞狗跳地挣扎都脱不开她的桎梏,她这才好脾气地重新看向陆痕钦,解释完刚才想说却没说完的下半句话:
“我就是来救只卡在天台外沿的猫,你刚又是手表又是人的在说什么?”
陆痕钦还没来得及回答,远处有人厉声呐喊了一句,白昊英“哎呦哎呦”两声,又是神出鬼没的烦人风纪组。
下一秒,夏听婵悬空松开手,干净利落地跳了进来。
陆痕钦下意识张开臂膀往前迈了一步,她就这样因为惯性用力地撞进了他怀里,为了稳住身形,混乱间她还狠狠地拽了一把他的头发,手里那只刚从天台救下来的流浪猫亦同仇敌忾,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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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留情地用扑腾的后爪挠了一把他的肩膀。
肋骨被撞得隐隐作痛,鞋子也被她野蛮地踩脏,更不用说她还用那双摸过满是灰尘的外墙的手揪住了他的衣服,在上面印下斑驳的指印。
她小指上勾着手表,直接扔给了他。
而他怔怔地环着她想要护着她别摔了,因而差点没有接住这只表。
恭喜,谁也没跑掉,一群人都被逮去办公室写检讨。
夏听婵更倒霉,她不知被谁暗中仇视了许久,还兴师动众地由此事借题发挥,写了一封举报信塞进了意见箱。
陆痕钦还记得自己在旗台下全程观看完她毫无感情棒读完检讨的场景,底下静可闻针,直到她读完下台,刚走到阶梯中间时听到校委班子念到下一个流程是优秀学生代表发言。
夏听婵蓦地止住了脚步,反应慢半拍地停在原地愣了两秒,在扩音音箱震耳欲聋地叫出她的名字前,她又慢慢悠悠地回到了讲台面前。
梅开二度。
她往校服左口袋摸出一张稿子,抖了下手腕展开后发现是刚才念过的检讨,于是又当着众人的面认认真真地依照原线折了回去,然后从右口袋摸出另一张,这才扬眉认可地点了下头,依旧是用毫无感情的平直声线念完了优秀学生的感悟。
底下嬉笑闹腾起来,还有人小声鼓掌,笑声像是苏打水中按不住的上涌气泡,确实有很多人喜欢她,在被要求站在国旗下检讨前校园band聊天模块就有不少帖子在为她叫屈,证明她只是去救了一只卡在天台上进退两难的流浪猫而已。
陆痕钦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笑了,可能时间太久了,但他记得就连校委调整话筒高度、接棒总结时还挂着隐约的笑意。
标标准准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谁不喜欢她呢?
但夏听婵依旧是那副天塌下来也雷打不动的模样,哪怕当时台下第一排坐着党派新秀兼高校补助捐赠基金会长,钟理群在,陆文成也在。
*
陆痕钦翻看着手里的检讨书,当初为了拿到这张纸还特意往办公室前前后后装模作样地去了好几回……当然,他只是觉得她写的字特别隽秀,没有别的什么想法,到后来能通过直接向她转账来每天拿到她的习题册“获取知识”,他才开始有了闲暇时模仿她的字迹的习惯。
可能是想给她买的东西太多了,明里暗里将转账金额和频率一提再提,到后来饶是从不多想从不内耗的夏听婵也严肃地反问了他一句:
“你转那么多干什么,洗钱吗?”
陆痕钦抽选了几样她的笔迹往外走,重新将地下室的门锁好,回到客厅茶几前。
她给他留下的肢体的痕迹已经不用大脑再发挥指令,面对面的两杯水,一包抽纸,几颗薄荷糖和一小瓶眼药水都被他不假思索地放在了该放的地方,那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在着迷什么,连安安静静地陪着她在图书馆自习也觉得有趣。
陆痕钦摆开一桌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些什么蠢事。
他皱着眉把这些东西重新囫囵塞回茶几下的抽屉里,然后双指拿起对面那杯温水,往厨房洗碗池里“哐当”一倒,连水带杯子丢在水槽里。
冷着脸再回到客厅,夏听婵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陆痕钦的心猛地跳空了一秒,那一瞬间居然有一种怕被她发现自己在干些什么的紧张。
她身上宽宽松松地套着他的一件T恤,正弯着腰朝茶几上摸索些什么。
可很快他便冷冰冰地质问道:“你在找什么?”
夏听婵吓了一大跳,她一扭头,看到他冷硬着表情站在她身后,便老老实实地往桌子上指。
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拾。
陆痕钦薄薄的眼皮轻微地痉挛了几下,他上前两步,一把按住了桌子上摊开的各种纸。
他不确定她有没有看到他临摹的字迹,还有密密麻麻的她的名字。
夏听婵仍是那副状况外的表情:“房间里没有抽纸,我记得这里有。”
陆痕钦手掌不抬,将那些纸全部拢到一边,另一只手从茶几下摸出抽纸递给她。
“谢谢。”夏听婵直起身,T恤往大腿上移了一截。
陆痕钦的目光没有往下挪半寸,仿佛根本没看见,但他问的是同一件事:“你从哪拿的我的衣服?”
她闻言低头看了眼自己,用手指勾住衣领扯了扯:“你的衣柜,我不能全天都穿着浴袍吧?”
陆痕钦冷淡道:“浴袍也是我的,下次再让我看见你随便进我房间,随意拿我的东西,不管是衣服还是什么,我都让你脱下来。”
夏听婵揣摩他的神色,不解:“下次,那这次呢?现在就可以脱了还给你。”
陆痕钦板着脸,眼尾处那条极浅的褶皱冷冷地压着,薄唇抿成一道不容商榷的直线。
她看懂了,连连比“ok”的手势:“好吧下不为例,但我什么都没带,等下需要去买一点生活用品。”
陆痕钦微垂着眼睑,依旧没什么好脸色:
“麻烦。”
5. 第 5 章
夏天的白天亮得早,夏听婵一年四季的作息都无比规律,早睡早起,只定一个闹钟,响声起必定起床。
是陆痕钦在地下室待了太久,又在客厅里翻看了太久她的笔记,一眼不着,居然已经早晨六点了。
“秋姨几点会过来?”夏听婵熟门熟路地往厨房走,“我还没尝过她的手艺呢。”
陆痕钦:“她最近家里有事,不会来了。”
夏听婵“咦”了一声,停下脚步。
陆痕钦面无表情地经过她,打开冰箱门,取出两片白吐司和一颗鸡蛋,又拆了一包新鲜芦笋浸水清洗。
夏听婵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沉默的空气里满是震撼。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陆痕钦也有这一面?
大概是她的视线太过于灼热,陆痕钦将芦笋煎到一半就做不下去了。
他硬着声线解释:“秋姨不来这不是正好?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现在在‘通缉令’上?越少有人知道你的存在越好。”
夏听婵恍然大悟,人有时候太喜欢将话挑明也是一种憨:“啊,所以不是秋姨家里有事,是你找借口给她放了假是吗?”
话音未落,陆痕钦磕蛋的动作失误了一下,掉了两片蛋壳在锅里,他僵了两秒,冷着脸用锅铲剔了几次才挑出来。
夏听婵站到他身边,在他丢掉蛋壳的两秒钟里眼疾手快地又磕了个鸡蛋进去。
油锅里“次啦”一声,煎蛋的香气氤氲。
她飞给他一个责备的眼神……刚才没来得及说,他怎么只做一人份的早餐,像话吗?
陆痕钦一转过身就看到锅里并排的两个煎蛋,圆滚滚的好像贴在一起的两个太阳。
他顿了顿,凶着脸把第二个煎蛋翻了个面。
这种夹缝里求生的无声游戏默契地开局了。
陆痕钦在砂锅里煮绿豆粥,转身去加陈皮的当口,夏听婵左右开弓,又往里撒了一大把白糯米,另一只手丢了几片洗净的薄荷叶。
她擅长下厨,自信这一把米丢进去,才刚好配上他过量的水。
陆痕钦一言不发,倒牛奶只取了他的杯子,将牛奶放回冰箱没过几秒,夏听婵又打开冰箱门给自己也倒了满满一杯,这才满意地拿起两杯牛奶回到餐桌正对着放好。
再回厨房,两片吐司烤好了,陆痕钦夹出抹上牛油果泥,夏听婵候在一旁放入新吐司片,还无比自然地上手撕了一点他烤完的吐司尝了尝,眉毛和嘴巴同时往下一扁:“牛油果一点都不好吃。”
陆痕钦抬眸望过来,夏听婵将手中最后一点也塞进嘴里,指了指吐司机,含糊道:“我吃这个。”
一顿早饭做得“见缝插针”,陆痕钦坐到餐桌前用餐,他从小家教严格,食不语早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这些年一个人独居,更加寡言少语。
可夏听婵不是。
很多人会觉得她是个话少且反应平平无趣的木头人,但,那些都是跟她不熟的人。
夏听婵在正事上执拗且认真,但私下里相处时话一点都不少,很多时候还有一种缺乏人情世故后理直气壮的黑色幽默。
今天更甚。
才过了一晚,就因为他没有赶走她,所以她就默认了他会“欢迎”她。
匪夷所思的自洽能力。
夏听婵坐在他对面,试图跟前男友拉近心的距离,开始与陆痕钦没话找话:
她搅了搅了粥,舀了一勺送进口中:“我以为你会做白粥。”
“绿豆泡够时间了吗?煮得……”她的眼睛微微睁大,不吝啬给予人夸赞,“好吃,绿豆哪里买的?还是说因为你那口砂锅的缘故?”
陆痕钦垂着眼,全当没听见。
夏听婵才不尴尬,打破砂锅问到底:“哪里买的?我想做绿豆糕,混合牛乳和抹茶,你不想吃吗?”
陆痕钦抿了一口软粥,绿豆已经煮出沙,她扔进去的糯米让粥的口感更佳软糯,清凉的薄荷叶更是点睛之笔,咽下去时喉口清润。
夏天确实是吃绿豆的季节,她做完绿豆糕之后总会着急冰镇在冰箱里,那一点表层还没放凉的蒸汽水便会凝结成冰渣,咬在齿间咯吱轻响,像是嚼碎了夏天本身。
他曾经尝过很多次。
陆痕钦垂眼盯着自己的勺子,好半天才说:“超市。”
“哪个超市?”
“EREWHON”
“怎么去?”
“开车去。”
“你开?”
“司机。”
“真厉害。”她扯得脸不红心不跳,“哪个司机?男的女的?开车稳吗?驾龄几年了?平时喜欢急刹车吗?你一个月发他多少工资——”
“夏听婵。”陆痕钦将勺子搁下,在瓷碗边缘磕出清脆的响声,他盯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夏听婵正色:“我需要去超市买点生活用品。”
“刚才不是说过了?”
“可是你没有明确回复我。”
陆痕钦重新执起勺子,他这一顿是这段时间里胃口最好的一次:“吃完去。”
夏听婵终于安分。
两人吃完饭,陆痕钦将碗筷收进洗碗机,洗了双手,再出来却没了聒噪了一早上的知了声。
他叫了两声,没人应,擦拭手上水珠的动作慢慢缓下来。
“夏听婵?”
偌大的房子里空空荡荡,空间感突然扩散到无穷大。
陆痕钦在原地站了几分钟,可能是早上喝了太多绿豆粥,胃里有些胀气,此刻隐秘地开始一阵阵地抽疼。
他抬腿经过餐桌,把半湿的纸巾往餐桌上一丢,收回手时顺来药瓶,头一仰,拧开就往口中倒了几粒。
来不及倒水,拧回药瓶时瓶盖也因为心不在焉而斜卡在螺纹上。
陆痕钦喉结滚动,生生干咽下药丸,擦得喉管到胸腔那一片都好像被一层薄蜡糊住了,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不适的异物感。
他没管,只顾着一间间打开房门找过去,不厌其烦地一声声地叫唤“夏听婵?”
整栋房子都找完,还是没有半点她存在过的痕迹。
陆痕钦的脸色终于一寸寸白下去,突然开始后悔没有早一点带她去购买生活用品,以至于现在根本没法通过查看她是否将随身物品带走来判断她是不辞而别了,还是暂时躲在哪个角落里。
他找了一轮仍是不死心,第二次细细地地毯式查找过去……不能报警,也不适合让第三人知道,可每打开一扇门都让人更绝望一分。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那么我行我素,说断联就断联,说离开就离开。
就像是把最好吃的东西留到最后一口一样,陆痕钦找完整栋房子,把她的房间留到了最后一间。
打开门之前,他将手掌按在门把手上,闭上眼静默地停滞了几秒,似乎在祈祷。
他的脸上已然全无血色,眼睫轻颤,眉心轻蹙,好像又回到了大病初愈睁开眼睛的那一天,只固执地盯着铜棕色门把手上繁复的花纹,一句句回答道:
“司机是男的,四十六岁了,开车很稳,25年的驾龄……”
房间里没有半点声音,他回答得很慢,心力交瘁的模样,说到一半拧着眉抓了把心口的衣服布料,像是喘不过气般用力呼吸了一记才艰难往下继续:
“不会急刹车,他开车习惯很好,你坐他的车的话,可以在上面安稳地睡一觉,我是发周薪的,一周是……”
房间里忽然传来一阵冲水声。
陆痕钦眼皮急遽抽跳数下,那口气还屏在胸口就等不及般用力拧下门把手,推门大步而入。
夏听婵刚换回她自己那身衣服从洗手间出来,正低着头试图扣好袖口的扣子。
手被人强硬地一把用力抓住,那颗袖扣又滑出。
她愕然抬头,陆痕钦整个人凌厉非常,眉沉沉地压着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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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头盖脸地凶道:“我叫你你怎么不回我?!”
“啊……?”
他的手在抖,但五指却抓得越来越紧,像是怕她一眨眼就消失了:“我找了你将近一个小时!”
夏听婵木讷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我换个衣服去买东西啊。”
“你急什么?”他看起来更生气了,下颌线条崩得很紧,胸腔起伏间把她往自己身前拉了一把,“就不能等我一起去吗?!”
“啊你陪我去吗?”
陆痕钦瞪着她那张状况外的脸,半晌,才慢慢平复下呼吸,沉声道:“你跟我来。”
虽是这么说,但他往前走,左手还是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腕,行走间频频回头瞧她几眼,似乎在确认她一直在,就这样一路将她拉进了他的书房。
夏听婵第一次进他书房,略微新奇地四处打量了一圈。
陆痕钦拉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部崭新的手机。
才拿出来,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放了回去,转而换了另一部手机。
夏听婵偏着头瞧了一眼,这只手机的包装壳已经拆了,看起来不是全新的,可型号却是今年春季发行的最新版。
陆痕钦长按开机,手机还有不到20的电量,他快速地点了几下,而后呼吸放轻,眼神沉寂,长指悬在屏幕上良久都没有动作,好像在斟酌犹豫些什么。
夏听婵等厌了,抻着脖子眺视了一眼,想看他目不转睛地在研究些什么——
一打眼,发现前置摄像头处接连高频闪烁了几下红点。
她愣了愣,待要再细看,陆痕钦手腕一翻将手机屏幕往下转。
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方才的犹豫一扫而空,神色自若地错步往边上走:“买来后也没用,一直就这么放着,没电了。”
夏听婵什么都看不到了,她往前探着头跟了几步,听到他周至的安排:
“我没见你拿出过手机,这部手机我没用过,SIM卡是我的名字,你可以放心用。”
他真是见微知著。
夏听婵转头看向充上电的新手机,前置摄像头处已经没有红光闪烁了,就好像刚才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她拿起来试了试,确实从哪方面来看都是新手机,除了插了卡并注册了个ID,此外没有装过任何软件。
不过他给她插的手机卡应该隶属于主卡,这种附属卡一般都是家长用来管控子女的。
夏听婵摆弄间陆痕钦一直很仔细地揣摩着她的每一个微表情,他将嗓音放轻,似乎在诱哄:“你没法实名取手机卡号。”
夏听婵翻了一遍没看出什么问题,而且陆痕钦作为她的前男友,能照顾到方方面面已经是大慈善家了,当即应道:“嗯,这个就挺好,谢谢啦。”
陆痕钦好像轻微地笑了一下,继续从抽屉里取出一张黑卡给她:“你的账户不要动,所有开支从我上走。”
夏听婵迟疑地看着这张副卡:“我不需要你的钱。”
那你要谁的钱?
他那点细微的笑意刹那间收得干干净净,冷漠地补上一句:“没什么其他意思,只是你的账户很可能处于被监控冻结的状态下,你要是被抓了我也是窝藏的共犯,麻烦。”
夏听婵接回来,有些勉强又觉得他的理由无懈可击:“这样啊……”
见她收下,陆痕钦微蹙的眉梢才松开。
他接下去的话更加流畅,像是早已经打好了腹稿:“以后你但凡需要外出我都陪着你,可以替你打打掩护,你以后……”
他重新拉住她的手腕,手指往里收紧,像是一只扣进皮肉里的手铐,在她皮肤上印出浅浅的无血色凹痕。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色平静到有一种暴风雪夜的死寂,凝视着她:“所以,你以后不要随意离开这栋房子,外面很危险。”
“要走,一定要先跟我说过,明白吗?”
6.第 6 章
为了贯彻落实“让更少的人见过夏听婵”这一宗旨,陆痕钦这次出门是自己开车的。
他甫一打开副驾驶的门,夏听婵已经无比自觉地钻进了后座。
车门被她勤快地“砰”一声关上,她往里挪了挪,像个等候司机开车的老板一样坐好,然后隔着玻璃两人对望了几秒。
陆痕钦静静地瞧着她。
夏听婵:……?
她按下窗户,口罩和帽子将她遮得严严实实,说话时有些瓮声瓮气。
“不是要掩人耳目吗?坐前面不安全吧。”
陆痕钦的手还搭在副驾驶车门沿上,他罚站了一会儿,一声不吭地关上门,坐进驾驶位启动了车。
EREWHON超市离得远,若非必要,陆痕钦向来懒得专程跑一趟,但……
车辆平稳地行驶着,他状似无意般调整了一下后视镜,露出小半张夏听婵的脸。
她一直埋着头在聚精会神地摆弄新手机。
他断断续续扫了好几眼。
戴在她脑袋上的鸭舌帽也是他的,即使帽子的调节带收到最里面那一截,这顶帽子对她而言也还是大了,除非用力仰起脸,否则根本看不到她被帽檐遮住的眼睛。
红灯,陆痕钦的视线旋了旋,最后黏在后视镜里的她……她可真会选,那顶帽子是他高中时在棒球队训练时戴过的,那时候她信誓旦旦地保证会来看比赛,他便给她留了最佳的观看坐席,那一场也是他发挥最超常的一次比赛。
结果一整场打完后,看不懂棒球比赛的她拿着新鲜从网上搜索的“如何专业地夸奖棒球打得好”的祝福词,分毫未改地背给他听。
太流畅了,好比一篇精彩的演讲,她背着背着,就逐渐被自己强劲的记忆水平和学习能力所倾倒,脸上露出了真情实感的自我欣赏的笑容。
背到一半陆痕钦的表情就越来越不对,他抬了下手示意夏大演讲家先暂停一下。
她意犹未尽地住了口,听到他问:“你很喜欢那记高飞牺牲打?”
夏听婵殷勤地点点头,还会提前预判出题老师了,竖起大拇指:“你那一球足够深,这一分拿得真漂亮!”
“还记得几号吗?”
她信心十足地比了个“6”。
陆痕钦静静地看了她两秒,往自己胸前的衣服指。
硕大的【4号】。
夏听婵:……光顾着背忘看题了。
“但是!”她紧急公关,“落后时你连追两个强劲地滚球,一下子减轻了压力!”
陆痕钦心平气和地扭过头:“宰浩荣,小婵夸你稳住了军心。”
夏听婵:?又错啦?
宰浩荣打完一整场后一张脸热得通红,闻言像一只雄赳赳的大鹅一样伸长脖子探出个脑袋,喜上眉梢:“哎……小场面,也没那么帅吧哈哈,谢谢小婵——吓吓吓吓吓夏听婵同学。”
陆痕钦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身前的女孩子:“还夸吗?”
夏听婵眼神有点死了:“不夸了,不敢夸了。”
整队队友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对龇大白牙。
陆痕钦不是个容易出汗的人,一群汗津津的男生堆里就他看起来清清爽爽的,但他还是先用水冲了下两条手臂,擦干后贴着她的小臂牵住她:
“我女朋友不熟悉棒球规则还是看完了整场,你们笑笑笑,有女朋友吗就在这笑?”
“?陆痕钦棒球比赛可以打架你晓得不?”
陆痕钦摘了自己的棒球帽戴到夏听婵脑袋上方便替她遮阳,语气有一种十七八岁时意气风发的少年感,散漫道:“打,我不还手,反正小婵包扎得又好又不疼。”
“狗东西!弄他!送他进他自家医院去!”
夏听婵翻了下陆痕钦的手腕,骨骼明晰,冷白的皮肤上蔓着浅青色的青筋,她悠悠道:“别打手吧,最后一球直接轰上二层看台,一棒四分进账扭转乾坤,还是挺帅的。”
陆痕钦一下子止住了脚步,撇过脸望向她。
他父母都忙,从来没有来看过他任何比赛,需要的时候,资金支持便可。
夏听婵是主动提起来陪他比赛的。
陆痕钦喉结滚了滚,帽子给了她,阳光晒得他有点睁不开眼……他忽然在18岁那年体会到了被最在意的人看见自己的欢欣。
卡顿了一下,他才顺利问出:“你看到我了?”
夏听婵用手扇了扇风,他的帽子戴在她头上有些偏大,看人时需要用力抬起下巴。
她用食指顶起帽檐,朝他小臭屁地笑:“棒球太难了,看得我晕头转向,但还好我是夏听婵。”
“夏听婵什么不行啊?”
……
“你看我干嘛?”夏听婵又拿食指顶了一下帽檐,露出她那双清凌凌的眼睛。
陆痕钦从后视镜收回目光。
她左右调整了下帽子:“戴一下还给你。”
陆痕钦目视前方,淡淡道:“我不要了,我不用别人用过的。”
*
白昊英夺命连环call打过来时,两人已经在超市里买了不少东西。
“你人呢??”
陆痕钦将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中间,双手撑着塑料袋方便夏听婵选卷心菜。
“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你是不是忘了今天要回诊?”
夏听婵用手心拖了下袋子,目测分量够了便拍了下陆痕钦的手表示ok了,他便收好放进购物车,这才空出一只手举着手机回复:
“我有点事,今天算了吧。”
“不行。”
夏听婵往前走,陆痕钦推着车跟在后面,她不回头等他,只会偶尔将左手往后够,勾住购物车的车头往她那里拉一把,确保他和它一起紧紧地贴着她。
陆痕钦听着手机里白医生大呼小叫的声音,目光却落在她的长发上,有一缕头发穿过鸭舌帽调节带的孔洞戳出来,耀武扬威地横亘在外面,走路的时候偶尔会上下跳一下。
陆痕钦:“我在外面,回家大概要三个小时后,你如果愿意等的话——看路!”
夏听婵正放慢了脚步边走边挑选鲜牛奶,另一个顾客推着车直冲冲地大步走在中间,眼看着要撞上毫不知情的她,陆痕钦紧急倾身斜越过购物车抓住了她的胳膊,那个眼睛仿佛长到后脑勺的顾客旁若无人地走过,像是根本没看见这里有人。
陆痕钦皱着眉看了那人一眼,收紧手臂将夏听婵拉到自己身边:“小心点,别离我太远。”
夏听婵被他拉过来的时候手里还初心不忘地提着两大瓶鲜奶,她“嗯嗯”两声,将东西放进购物车,而后一起与他并排站着往前推车。
陆痕钦左腿往前轻轻一别,用鞋子卡住购物车的轮子,站在冰柜前不动。
夏听婵没推动,茫然地转过头看他。
他往左点了点下巴:“你不是爱喝这个牌子的吗?”
她把车拉回一点,扭过头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对面又凉凉地补上一句:“啊,也是,几年过去了,人的喜好是会变的,我也真是不了解你了。”
白昊英:“喂?跟谁说话呢你?”
夏听婵瞅了瞅冰柜,又木着脸往车里她放进去的两瓶鲜奶一指:“可是我选的是家庭装啊,经得起我们两个人喝,我要住很长一段时间的。”
要住很长一段时间的。
陆痕钦的心情奇怪地上扬了一秒,好像晃晃悠悠往上飘动的氢气球,他将这句话反复咀嚼消化了几遍,最后错开眼“哦”了一声。
白昊英的声音阴魂不散地从电话里传出:“陆痕钦你听见我说话没有,你身边有人?”
声音有点响,聒噪,陆痕钦将手机换了个边,调到离夏听婵更远的位置。
他刻意与她保持了点距离让她先走,瞥了她几眼确认她没有留意这里的对话,才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嚯,你跟谁在一起呢说话夹成那样?”
“三个小时后我到家,就这样。”陆痕钦掐断了电话。
再抬头,夏听婵又跑没影了,只剩下购物车孤零零地停在不远处。
陆痕钦心头重重一跳,当即四周巡视了一圈,靠近这里的几个称重处都没有她的身影,其他各条走道之间人来人往,更没有她的痕迹。
他缓了几秒克制住焦躁的情绪,将死死抠进掌心的手指一根根松开,指腹在那些月牙痕里摩挲了几下后呼吸慢慢放平,好像将那些翻滚的燥意一点点压回了深处。
再低下头,他的眼神已经沉静下来,泰然自若地拿出自己的手机:
屏幕上每一个软件都规整地收纳在固定的组件文件夹里,唯独有一个名字不明的冷门软件单独放进了一个透明桌面组件框里。
陆痕钦点开,全黑的屏幕里慢慢加载出地理位置和方向,中心有个鲜艳的红点不停地闪烁着。
看到跳动的红点后,他的表情已经全然放轻松,眉眼处甚至有了浅淡又满足的尽在掌控的笑意。
他舒了一口气,将手机搁在购物车的儿童座椅板上,一边推着车,一边调整方位,目标明确地选择了最短的路线走去。
定位软件里显示夏听婵跑得飞快,她去了超市中心叠成几何塔状的最大的促销台,零食礼盒摆得又高又密,像一座小山。
他记起来了,刚进超市路过那个促销台时她就瞟了好几眼,那是她喜欢吃的蟹香蛋黄味锅巴。
陆痕钦再次低头确认了一下定位软件,这是他特意托人要来的,除了安装后隐身性强,精准度更优秀,误差不会超过30cm。
定位显示夏听婵在这座“小山”的背面。
陆痕钦气定神闲地推着车,直直地绕到背面——
空空如也。
尖锐的焦灼感瞬间冲上大脑,他那口闲散的气息毫无防备地折断在胸口处,甚至蔓延出缺氧的痛感。
怎么会不在??
他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自己的手机,红点重叠,再抬头,发现夏听婵的手机居然夹在货品顶端第三层的缝隙里。
这个高度,是被人垫着脚故意塞进去的。
他抬起手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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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下手机,可手机卡住的角度太刁钻,牵一发而动全身,迫不得已,他只能把卡住手机的那盒零食礼包也一起取下来。
货品“塔”镂空了一块,他低头检查手机,没发现有一条细直的手臂慢悠悠地举起来,“啪”的一声在对面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陆痕钦动作一顿,刹那间脑子里电光一闪,几乎是同时有了答案。
他缓慢地抬起头,以他的身高,可以透过这块挖空一块的零食礼包塔,轻轻松松地看到夏听婵交叉着腿、倚靠在对面五米开外的货架旁,怀里还抱着一堆饼干。
两人的目光穿过镂空的货品塔对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她那个位置,是在他推车过来时一扭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但他根本没关注,因为他早有正确答案,所以只顾直直地走向红点标记的位置。
在她无声的注视下,像是一只踩进陷阱忙着吃谷物的蠢鸟一样。
一模一样的事发生过。
在他听说她暑假回老家要“翻山越岭”,担心她一个人不安全,全程驱车在后面跟着,谁知道被她当作跟踪犯反向套了圈。
他跟白昊英两个人从下午一直迷路到傍晚,一个小时时白昊英硬夸:“夏听婵老家风景还不错嘛。”
第二个小时过去,他强装镇定道:“应该快到了吧?”
第三个小时,白昊英忐忑不安:“夏听婵不能是人贩子吧?”
第四个小时,白昊英死抓着陆痕钦,哭丧着脸试图唤醒他的良心:“哥们,我们是好哥们吧……?”
陆痕钦开回岔路口,只得给夏听婵打了个电话,铃声居然在两人头顶响了起来。
他举着手机往上看,夏听婵就站在公路上方倾斜土石的边坡上。
垂直距离大概是十五六米。
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了,束腿黑裤,灰白色上衣右胸处有个“阳光福利院”的图标。她笑眯眯地朝着两个男生挥了挥手,友善询问:“去哪儿?”
陆痕钦报菜名似的:“阳光福利院。”
夏听婵竖起两根手指:“两种方式,第一种,碰到岔路口,右右左左右,再开三个多小时就到了。”
白昊英一副快要晕山路的痛苦表情:“第二种呢?”
夏听婵蹲下来,点点脚下的黄泥土:“车停在两公里那片空地,先走回来,然后从这里——爬上来。”
两位养尊处优的少爷静止了几秒。
“这么陡!”白昊英崩溃,“你能翻墙我不会啊!我的裤子不经磨没事,但我不经折磨,磨烂我的腿我会哭啊!!”
“那再见。”她站起身,“这是最短距离,我回去吃晚饭了。”
陆痕钦到福利院的时候连挑食都治好了,福利院的何寻雁奶奶递上温着的饭菜,两人吃完后被夏听婵以“太晚了”的借口留了下来,当了四天青壮力白工。
白昊英有气无力地哭诉被夏扒皮做局参加变形记了。
回去那天,何奶奶很惊讶两人起了大早“赶路”,纳闷道:“不用爬啊,你们进山的时候走大路是右右左左右,确实久,但这里开了近路,你们在那个岔路口往前,右左右右右,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啊。”
夏听婵这个混蛋!
……
混蛋夏听婵笑眯眯地冲他笑。
跟那时候忽悠洁癖的他爬土坡时一模一样的笑。
陆痕钦站直了身体,垂在裤缝旁的手轻轻一划,将自己手机上打开的定位软件悄无声息地整个退出。
夏听婵脸上还带着人畜无害的微笑,她面容清丽绝俗,是那种毫无攻击的灵秀长相,因为读书时成绩好,工作后能力强,社交时说话直,总会有人被这种欺骗性的外表和近乎天性的澄澈性格蛊惑着认为她不擅长人际往来,也不会藏心思耍手段。
是啊,在她将他父亲秘密会客的暗房里把监听器插满之前,在她事成之后摇身一变,从一个福利院长大的孤女变成社民党新秀钟理群收养的义女,她那该死的前男友变成她哥哥之前,他陆痕钦也是这么想的。
她怎么会是一朵小白花呢?
她多聪明,在他将手机送给她之后不到两小时内,她就试出了里面的定位软件。
夏听婵从对面绕过来,笑得娇憨又钝感十足:“我想吃这个零食大礼包诶!刚才挑了半天,想要你手上这个,但我够不着,用手机拨了半天,结果手机还卡在上面了。”
陆痕钦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撒谎,骗子,虚伪。
但她寄宿在他家中,饶是发现了他在掌控她的行踪,她仍然需要找这种双方都心知肚明的拙劣借口来轻轻揭过。
真好啊……真好啊夏听婵,你如果能就这样一直留在我身边,不管是主观意愿还是情势所迫,心怀鬼胎也没关系,阳奉阴违也没关系,反正……
反正我也不信任你。
不会被你蛊惑第二次。
陆痕钦淡着表情,好像什么都没想,只将零食礼包和她的手机一同递给她,言简意赅道:
“嗯,喜欢,那就买。”